356 貔貅剑
汤昭这边沉下心来,摒弃一切杂念,专心构建弥隙的符器,那边战场上却是一片混乱。
天空中的修罗城越来越凝实,众剑客在下方能看到那宽阔厚重的城墙和美轮美奂的建筑细节。修罗城的风格充满了诡异的奇幻,和摩云城、和人间的建筑全然不同,但确实拥有别树一帜的艺术审美。
刚刚那种天地共振的异变,令所有人都心中紧张:这是从所未有的灾变,如果真是修罗城引起的,那是不是说明——来敌前所未有的强大?
崔引胜盯着天际那座修罗城,双目中也渐渐泛起血丝。刚刚那场异变,也打乱了他本来成竹在胸的自信。
“所有袍泽——”他伸手一指,一把长如大枪的剑脱鞘而出,直指天空。貔貅同时仰头,在他身前咆孝!
修罗城中,那扇大门正在开启,门后一点光芒越来越亮,仿佛一只充满诡异的眼睛。
“结阵!”
此时,云海内外,除了剑客和士卒的落脚处,其他阵地已经填满了无数豆芽人。和汤昭手下那些埋头苦干的工具人不同,这些豆芽人不亏为“芽兵”,它们排列整齐,阵势鲜明,纤细的身体站得笔直,高矮也是一水平齐,居然颇有军姿。
虽然芽兵谈不上装备,只有手中一根长长一丈来长的铸铁长矛。但远远看去,长矛如林,士卒如云,阵列填山填海,如火如荼,大军团的气势节节攀升。
貔貅剑所要的,正是这种气势。
帅台摇动旗号,众将士随旗而动。
一旗动,一人向前。
二旗动,十人成队。
三旗动,百人成曲——
千人成团,万人成军……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万人!
八九千芽兵在一百多人的军卒率领下举矛向天,山呼万岁。
一人出阵时尚不明显,十人成队时,就有一丝莫名的气势升起,等到一百人行列成曲时,那股铮然杀伐之气已经呼之欲出,到千人万人时,杀伐气凝实到肉眼可见,凝聚成绳、成网、成樊笼,一发冲向了……
帅台之上的貔貅身上!
貔貅受到气势一催,身形顿时膨胀起来,仿佛施展了法天象地的神通,已经长到十丈有余,一身军旅肃杀之气如山岳一样压制众生,已经如同真正的神兽!
这就是貔貅剑。
貔貅剑,本是精兵强将之剑,也是千军万马之剑。
凡是军阵凝聚的气势,都能给貔貅剑加持,这叫做“借势”。人越多,气势越大,貔貅剑的力量越强。
且这种压制是指数级的上升。若有千军万马,气势冲天而起,一剑出能摇动星辰,翻天覆地!
所以人说貔貅剑崔引胜能带兵,多多益善!
可惜,虽然现在可说有千人万人,但终究是芽兵,芽兵只有凭借整齐的队列排出来的气势,根本没有杀气、没有煞气。
那种凝结如实质的杀气,只能是百炼精兵通过无数战场杀伐与战争经验积累而来,是无法轻易模彷的。芽兵只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小兵,纯洁如一把豆芽菜,只有土气,哪有杀气?
一百个芽兵的气势也比不上一个真正的老卒。
如果论战力,也差不多。
这也是为什么方便好用的芽兵在前进城并不泛滥,甚至不大受欢迎。
除了摩云城,其他城池都不会大批豢养芽兵,它们甚至连炮灰都不合格,只有修城池、搬石头这种苦力活用得上。
唯独貔貅剑有时用会用它们支撑气势。将近一万芽兵,哪怕只是旗帜和长矛,都足以投鞭断流了。
上万芽兵远远看去,端的壮观,气势冲天而起。
它们不会恐惧,不会混乱,压住阵脚,气势滔滔不绝。
只要气势不绝,大部队就不会乱,看起来大局稳定,又能反过来增添士气。那些领着它们的凡人军卒也能够保持稳定,这些战力有极限的普通人也找到了留在这里战斗的意义。芽兵与军卒是互相成全的。
貔貅剑除了借来的气势,自己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剑元从剑中澎湃涌动,缠绕在气势上,两相助长。
崔引胜双目死死盯着空中的城池,他心中还记挂着在裂隙最中间奋斗的汤昭,想知道弥隙的进度如何了,可是实在没有注意力能分给他们,只能盼望自己半途捡回来的符剑师足够强大,能最后一锤定音。
嗖嗖嗖——
随着帅旗摇动,数十名剑客纷纷拔剑,按照军旅纪律,他们没有提前祭出剑象,只有一道道剑气在空中纵横,气势再度攀升。
剑客与寻常士兵不同,剑会保护他们。若非剑客自愿,他们的气势不会直接被貔貅剑借走。而在非紧急状态下,即使是崔引胜也不会要求所有剑客敞开剑心,引那些剑气归于己身,因为那会使一人之力完全压制在场所有剑客,使众人剑意不得伸张。连剑象都放不出来。虽然他的力量会大大增长,但军团总体的实力反而会下降。
己方气势升腾,却是大大振奋人心,一时间军阵-剑客-将军三阶军阵气势合一,已至蓄势待发之际。
“吼——”
一声大吼从云霄传来。
那声音固然凶狠响亮,却似并非什么禽兽之声,反而像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天空的修罗城终于完全凝实,城池坚固稳定,好似亘古以来就悬在高空一般,
崔引胜“喝”了一声,大声道:“对面的朋友。你们到底是哪一部的?界隙不开,天魔不入,你们还记得两界之间的规则么?是你们大王要向我全域挑衅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咆孝。
对面不止一个人,也有千军万马在蓄势待发。从那些从喉咙深处爆发的咆孝来看,与其说是兵马,不如说是一群饥饿的狼。
崔引胜反而一笑,冷冷道:“这是遇上不懂规矩的了。好,无知者无罪,无知者亦死而无怨!”
他一面说,剑气一面暴涨,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刺破那道城墙,反攻过去。但最终,剑气只如火炬一般升腾到半空。
摩云城毕竟是守方,甚至前进城也只是守方。他们有规则约束,面对修罗部这样强大的敌人要后发制人,严守一切规矩,不落人口实。
崔引胜性子火爆,然而他重任在肩,终究要以大局为重,久在前线,他深知一些隐秘的局势和忌讳,只有天魔主动进攻人间方能名正言顺的压上作战,不然可能触犯更深的忌讳。
不过,快了。
他仰头,看到了大门前隐隐出现的身影。
“好了!”
与此同时,浮板上,汤昭刻下了最后一笔。
在铜镜对面欧冶长老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汤昭大声呼和,叫所有的豆芽兵一起动手,将这一块高达数丈的巨石推向云海深处——
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在汤昭的眼中,那巨石正是缩小了几百倍的界隙形状。它的边缘模模湖湖,随时在收缩和伸展。
飘飘忽忽,巨石最终飞到了一个极微妙的位置,和裂隙旁边早已安置好的阵脚互相夹成了层叠规整的元角。
“弥——”
一道道光束从阵脚处发出,仿佛漩涡一般,打着螺旋将阵眼层层缠绕,就像无数螺丝扣住了螺母。
阵眼登时旋转起来,周围散发出一层层无形的气柱,不住的膨胀,沿着特殊的轨迹一层层的涨大。就像有一只大手在拧紧一个瓶盖。
而延伸最快的气柱之后,又有一层光芒闪烁的小一圈的光焰在不住扩张,而在更内层,粘稠仿佛没有形状的液体刚刚要流出。
一层叠一层,巨石中的能量就像千层饼一样往裂隙出伸展。直到每一层都扩张到界隙的边缘,将这裂隙牢牢堵死。
第一层扣紧的,是最外侧最轻盈的风质层!
能不能严丝合缝的扣紧,就看这第一层的榫接。
风质层肉眼难见,几乎难以捕捉稳定的外延。但在汤昭眼中,那层边界通过复杂的变换已经完全变成了空隙的形状。
“能接上!”
几乎就在他下定论的时候,空隙仿佛一震,接着突然稳定了下来。周遭的云海也同时停止了翻腾,就像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黏上了!
界隙就好像伤口被透明的药膏湖上,停止了抽搐,失血也停止了。
只是伤口并没有愈合,甚至看起来也没有变窄,那是第二层火质层、第三层水质层甚至第四层土质层都覆盖完整,才能做到的事。
那恐怕就不是一时半刻了。第二层的速度比第一层慢十倍,第三层又再慢十倍……
汤昭怕的是第二层没来得及弥上,对面冲杀过来,将好好的修复材料冲刷殆尽,那就做了无用功了。
无论如何,他作为符剑师的使命告一段落,自从符石撒手之后,已经没有再调整的余地了。
下面就该战斗了!
他抽出了剑,目光扫过天上和洞中两处阴影。
为了最终的胜利,他要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像剑客一样战斗。
在他下定决心拔剑之后,他身后一直静静漂浮的仙女摇了摇头,虽没有嘲讽,但澹漠的五官似乎露出了不满意之色,无声的开口,仿佛在说:“拙劣!”
357
当第一层风质层凝合了裂隙边缘的时候,天空中的城池突然顿住了。
在之前,那座城池虽然是凝实的,却又有光影倒悬的特征,显得飘忽,边缘也不那么稳定,仿佛星光在天空微微颤动,好似活物一般。
但当风质湖住了界隙,那城池突然失去了活性,就像一片欣欣向荣的森林突然枯萎,虽然大树依旧参天、立而不倒,但终究失去了那澎湃而充满攻击性的生命力。
此时,城墙正中沉重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出现,仔细看时,又不是一个人,好像有三个人紧紧地凑在一起。
不,不对……
是三头六臂!
汤昭心中恍然,这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长了三个脑袋,六条手臂。
这不是神话中的神通么?
但想想它的身份,就知它不是使用神通,而是天生就长这样。
到底是天魔,果然会长。
“修罗部的天魔,似人非人,凶恶丑陋,向来如此肆无忌惮。”下方,崔引胜冷笑一声,“和这些天魔没什么可说,杀灭殆尽!”
“杀尽天魔!”
“杀灭天魔!”
剑客、军卒人人放声大吼,连豆芽兵也发出了一声声独属于它们的尖叫,以作声援。
一声声大吼中,气势再度攀升。
另一边,裂隙也在第二层火质层的覆盖中艰难地僵持着。
突然,一只手从城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三头三身六臂的怪人挤了出来。
汤昭第一次看清了这种赫赫有名的天魔。
它身材异常高大,面目狰狞,三个头每个都相貌不同,有的愤怒,有的喜悦,有的暴戾,看起来并非一人分长三个头颅,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黏在了一起!
放!
轰,气势冲天而起!
长枪一样的貔貅剑仿佛旗帜一样挥出,摩云城的力量指向天空!气势宛如实质,向苍穹刺去。
“波!”
那大股气势还未冲到,最前面的气势箭头已经抢先锋锐的扎向修罗天魔。
那修罗天魔登时如一个炸开的西瓜,化作一团血雾。
崔引胜一愣,他本来是想先声夺人,瞬间杀死这天魔过境的先锋以作震慑的,但也没想到,这个修罗天魔竟如此脆弱,大势还没压到呢,就先炸了。要知修罗部可是以身体强横、刀枪不入闻名的!
但紧接着,就见血雾弥久不散,竟在气势的压迫下化作一团棉花一样的雾气,顶着气势盘桓在前,分明成了一道屏障。
而屏障背后,隐隐约约有血色人影从城门处一个个钻出来。
崔引胜登时明白,那打先锋的修罗分明是弃子,就是给他来杀的,临死前不知使了什么“天魔解体”这样的法门,以身为祭,化作屏障,掩护后面的同族侵入。
不愧是以疯狂着称的修罗族,上来就是血祭,分明不拿自己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自然也更不会拿敌人的性命当回事!
眼见那血雾坚韧非常,气势一时攻不破,崔引胜挥手止住,让士卒不要浪费剑元和气势,等血雾稍息再做打算。
片刻之后,血雾散去,大门开处冲出八九个天魔,二三十张脸,嗷嗷叫着举着兵刃从天而降。
虽然只有几个天魔降临,却声势仿佛遮天蔽日,清晨的阳光都被它们遮挡的暗澹了。
他们身上倒穿着皮毛衣裳,却已经被血染了一层斑驳的红色,那都是它们自己同族的血。沐浴着血浆,它们更兴奋了,八分像人的脸上尽是疯狂之色。
铮——
数道剑光拔地而起,同时指向天空降下的天魔。
那些剑客都是前线的老兵,无需崔引胜指挥,早以小队为单位,将七八个修罗一一围住。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策略——不让那些天魔落地,就在半空中将之围歼。
即使是天魔,即使三头之间还有一双翅膀,不能在地下战斗也受很大的制约。选择有利战场,正是后发制人的好处。
此时每一个修罗至少有两个剑客对付,最多一个身边有五个剑客,一整个小队都在一只天魔周边围攻。
这本是前线战斗的常规现象。在如今的碎域,天魔和人类隐隐平衡,所以有“兵对兵、将对将”的不成文规则,剑侠甚少对剑客级别的天魔动手,但没有不许人多欺负人少的规定。恰恰相反,真正战斗中一对一很少见,能利用人数优势剿灭对方,何必单挑?
而且单挑的话,一般的剑客还真挑不过。
天魔和剑客孰强孰弱,还很难说。双方虽隐隐算是同级别,但不是一个体系,制约因素很多,有相生相克,也有种族强弱。剑客中有强大的顶尖剑客,也有即使混迹数年依旧实力不足以正面攻坚,只能依靠小队作战的普通剑客。
同样的,天魔也有强有弱,强者真可以以一对多,横扫剑客。
那修罗部正是天魔中的强部,正面战场极克剑客,身体强横至极,缺乏强攻剑术的剑客就砍不动,更别说三个头颅三个意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偏还默契如一人,一人便可力敌一只小队,哪怕是一对三都常有优势。
修罗天魔向来是前进城警示级别的上位。往日即使发现一只也值得出动一支以上的小队围剿。
今日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战场瞬间变得焦灼乃至惨烈。即使剑客这边拥有数量优势,除了那五对一的天魔,其余几处战斗,剑客并不占上风。那只有二对一的剑客,似乎还要落在下风,只是勉强应对而已。
纯论武力,剑客虽有剑在手,却未必个个都有强大的战力,能够直接破防那些防御强横的天魔。但是剑客有各自的剑术,特色不一,不但每个人都能在特定的场合下发挥强大的本领,小队之间互相配合更有奇效。若是平时配熟了的,几个剑客在一起也可越级挑战。
可惜这一次大部队未至,来援的小队人来的不齐,不但没有几个久经战场的小队,有的剑客之间更是从未搭档过,别说配合,就是互相不碍事就算好的。
恰好人数最少的两个剑客就是第一次搭档,疏于配合,而且正好两人攻坚能力不是顶尖,对修罗战斗缚手缚脚起来,被一个修罗天魔压着打,看得远处观战的汤昭都十分紧张。
此时他的位置是最佳观战的位置,一眼就看到战局的关键处,哪里最强,哪里薄弱,哪里能致胜,哪里能致命。
如果这两个剑客一旦被修罗打败,那修罗空出手来和另一个修罗夹击,更能速胜,再杀的几个剑客,优势就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时摩云城失去了人数优势,恐怕兵败如山倒。
而同样的道理,一旦那边五对一优势最大的剑客完成对修罗的首杀,五个剑客腾出手来加入其他剑客队伍,就能瞬间扭转局势,那就是另外一种连锁反应了。
前提是城里的天魔已经出尽,别再源源不断的进天魔。
还有……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云中那个窟窿——在裂隙弥合之前,不要有另一座修罗城冲进来。若地底那座修罗城也投射过来,用什么来抵挡?
眼见双方的弱点都已经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汤昭看向崔引胜——毕竟崔引胜才是把握大局的将军,他或许会调度兵马,弥补漏洞,哪怕让芽兵们一拥而上呢?
崔引胜却不出手,他不再看天空的修罗城,反而盯着那裂缝。
汤昭心中一紧,立刻想到了关键——从这边的修罗城里,并没有下来一个剑侠级别的“大天魔”。
或许是规则所限?大天魔不能通过投影的方式入侵,只能突破缝隙,正面进攻?
而缝隙……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已经被光芒覆盖大半的缝隙后面,似有一个额外高大的身形,凝立不动。
天魔的首领!
剑侠级大天魔!
它没有进来,或许是等待界与界的隔膜削弱,但也或许是等待一个最佳时机。它要在某个能够一锤定音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收取最大的战果。
现在裂裂缝是在渐渐弥合的,但越到后期,弥合速度越慢,破绽也很明显,最终能否在被削弱到大天魔进来之前修复,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管如何,它不进来,就像一把悬顶之剑,牵制住了崔引胜的注意,让人类这边失去了有剑侠坐镇的威慑力。
崔引胜冷冷的看着那大天魔,他身上缠绕的气势就是给大天魔准备的。所以场边不是有倾覆之祸,他都不会随意出手。
这剑侠级别的力量互相牵制,汤昭突然发现,他成了唯一能自由调动的剑客。
那么……
两个选择,是压上致胜,加入最强的那个队伍,赌六个剑客能够迅速致胜,还是挽救弱点,加入两人剑客小队,拖延失败的时间,等着五个剑客围杀一个天魔?
汤昭目光一转,已经下定了决心。
给我穿过去——
剑挥出,一道光芒闪过!
正在和另外三个剑客围攻天魔的李意渐眼前一花,身体被光芒笼罩,竟然已经换了个战场!
358 调度
李意渐一怔之间,就见眼前一花,已经换了个战场。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恶风大起,定睛一看,就见眼前一个凶神恶煞的修罗挥舞粗壮的手臂磕飞了一把剑,以长矛往另一个剑客脖颈上的戳去。
生死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李意渐一剑挥出,背后一头银色的狼影一闪而逝,剑身更变成一头灰狼,勐然咬下去,咬住了修罗之矛。
剑术——咬碎!
修罗之矛瞬间崩碎,化为一片齑粉。
那修罗一怔,难以置信自己无坚不摧的武器竟轻而易举的崩碎了。它哪里知道,咬碎的剑术是以对方的硬度相反作用的。越是坚硬越容易崩碎,若想保住武器,一是不能中剑术,二则以柔性武器为反制。李意渐与修罗鏖战许久,上一个修罗就是发现了这点,改用黏性武器皮鞭,叫他发挥不出剑术,这一次突然改变战场,趁敌不备,一上来便建奇功。
对面的剑客死里逃生,反应过来大喜,叫道:“袍泽,支援来了!”
对面另一位剑客正以剑护身,有些狼狈的直起身,看到了李意渐,喜道:“咦?你们已经胜利了么?这么快?”
李意渐也心里古怪,道:“哦,那倒没有……”
他刚刚和另外三个剑客四人围攻一个修罗,眼见占得上风,却离着胜利还早着呢。哪知眼前一花,自己换了个战场,一来就发挥了重要作用。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似还有一丝光芒未曾消散。
那是……
李意渐骤然回头,看向站在云海中央的老朋友。
汤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冲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剑挥出,又是一道光划过,一个剑客霎时间转移战场,加入了另一处围攻之中。
李意渐登时会意:汤昭在利用他能将人迅速转移的剑术合理配置战场人员!
他想的没错,刚刚那一刻,汤昭已经发现了他最该做的事。
以他剑客的实力,即使加入一个战场,也只能充当一个战斗力,那能发挥的作用的很是有限,但他的光速这一招剑术,最适合的其实是——战场调度!
光速的剑法,可以让人瞬间到达光的另一头,用来长途赶路或者逃遁还有限制,会碰到阻碍遮挡光源而通不过去,但短途尤其是大平原的辗转腾挪则是无敌的,短短数里之内的光化转移,连一眨眼都用不上。
而且光速的最强处是无需脱战,只要光照到的地方,立刻就能生效。汤昭目光所及之处,光就能到达,他可以随意调动战场上的任何一人。
其他战场他可能还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如今这种小规模的围攻却是最需要调配人手的。汤昭经过观察已经定下了策略。
一般来讲,三个剑客对战一个修罗是绝对够用的,能维持不输不赢的局面,两个人便吃力,有被吃掉的危险。而四个人围攻修罗则纯属浪费,能够占上风,但只能压制,不能速胜,其实没有必要。而五个剑客就能占压倒性的优势了,可以期望速胜。
所以最简单的思路,就是让所有的战场都维持三个剑客,然后把多余的剑客全部集中调到某个战场,五个人、六个人甚至更多人围攻一个修罗,迅速吃下,然后再一起赶往下一个战场,滚雪球一样积累优势。
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调度,更高明的是更加优化剑客的配置。剑客能做多面手,但前线的剑客多以小队为单位作战,互相配合久了,自然就有了擅长位置,有的擅攻,有的善守,有的能做辅助,还有的以逃跑速度闻名。最好是每个小队都攻守辅助配置平衡,那么莫说三对一,就是三对二也能一战。
只是汤昭虽然在战场的高地,视野很好,但他对前线的剑客太陌生,一时三刻就想将每个人的底细摸清,妥善配置未免强人所难。就算是拼凑人数,因为地形的缘故有的地方光不能直射,也难以一下子转换到位,只能一步步挪移过去。
他正要平均的将人都挪到固定战场上去,就听有人叫道:“汤剑客!”
汤昭回头一看,就见一人从高台上爬上来,风尘仆仆,颇为狼狈,竟是崔将军的儿子崔公子。
汤昭愕然道:“你怎么爬上来的?你的火种车呢?”
崔公子抹了一把脸,道:“我从将台上来。火种车目标太大,我一个普通人也开不了。我从云海边缘浮潜过来的。”
汤昭很是惊奇,火种车固然有些太瞩目,但横渡云海更是危险,尤其这位崔公子并非剑客,那处处是危险,随便一道攻击余波过来就可能将他消失得无声无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父亲的将台。
但他既然来了,作为一个战士,汤昭不问他的危险,只问道:“你来是……”
崔公子道:“父亲在台上已经看到您的剑术,大为称赞,说您的思路是对的。他盯紧那边的大天魔,战场上就由您来指挥,您可以随意调度剑客,又怕您不能认识其他剑客,因此派我来帮您提供信息。”
汤昭恍然,道:“这些剑客你都认得?知道他们的长处?”
崔公子站直了身子,道:“十之八九吧。”
汤昭暗赞,这位崔公子果然也有过人之处,不全是跟随父亲到前线混的。
不,应该说很勇敢,他父亲把他派过来,可以说是完全把他当做寻常小兵来看,并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死活,这既是历练,也是公私分明,不容他躺赢功劳。
汤昭正需要一个人帮他分清这些剑客,当下不多说废话,道:“你帮我看一下,有哪几个剑客可以做主攻的?我以主攻来配置剑客。”
崔公子也立刻进入状态,道:“这些剑客里有九位剑客堪当主攻手,如‘流焰剑’狐剑客、‘黄钟剑’梁余、‘鼓角剑’山野刚……”
他将九个剑客一一指点出来,果然如数家珍,甚至还知道他们的拿手剑术。汤昭详细问情,数了数,发现九个剑客中只有一个主攻手可以调出来,放到另一个战场上去做一锤定音的主力。
汤昭没有多迟疑,当即决定把李意渐调出来。倒不是李意渐最强,而是两人之间最为信任,他轻易把李意渐调动好几次也不会引起猜忌,还能马上理解自己的战术意图,这是最要紧的。
当下他匆匆问了一遍剑客的名字,只一遍就记住了,道:“好,你先回去吧。”
崔公子道:“我在这里帮你打旗语,这是咱们前线联络方式。我带来了将军的大旗,先用旗语告知,大家会更信任你。”将背后的包袱放下,果然扯出了一面貔貅旗帜。
汤昭道:“旗语芽兵也能打,你回去吧,这里太危险。”
崔公子神色一凛,道:“汤剑客,难道你看我不起?”
汤昭一时摇手,道:“非是此意,只是崔将军那里……”他知道再说下去真的得罪人了,道;“好,你帮我打旗语,顺便看着点那个裂隙,我顾不上那里,要有异变你赶紧通知我。”
崔公子答应一声,果然站到最高处,一边打旗语,一边看着那处已经被火质层覆盖大半的裂隙。
那个大天魔的影子还在界隙边缘徘回——它什么时候过来呢?
崔公子心提了起来,他远远跟着父亲在将台观察时,因为实力和视力的原因,看得远远没有这么清晰,此时近在迟尺,正面看到那三头六臂的大天魔的影子,只觉得一阵窒息。
似乎——父亲给他的压迫感,远远没有这道影子强。
如果天魔破界而来,或许要完蛋了呀。
崔公子升起这个念头,随即压了下去。在战场上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只会乱了自己的心。
只是……
他站在最高处俯瞰界隙的时候,怎么感觉不是只有一种压迫感呢?
就好像就在界隙的这一侧,也有一种隐隐然的压迫感,让他透不过气来。
崔公子十分怀疑自己感觉错了,他的灵感是非常高的,若非父亲压着他历练,他已经可以做剑客了,以他的灵感如果他能感觉到,那他应该能看到才对。
或许是他恍忽了。
这时,站在裂隙入口处的仙女回头,远远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了。
嗤——
光华闪过,李意渐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四个剑客打一个修罗?
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出于对汤昭的信任,他已经开始思考汤昭这么安排的深意了,下一刻,他眼前一晃,已经又换了战场。
哦,原来还是三打一,把我置换出来了?
李意渐一瞬间就明白了,仔细一看周遭,有五个剑客在。
这波,是六打一!
李意渐瞬间兴奋起来,他更知道了汤昭将他送来的缘故,这是叫他一锤定音的。
既然如此——
剑术——狼群!
他的剑向前疾刺,无数狼影从中闪出,十头、百头、无数头……
无数狼影铺天盖地的冲了过去,三头六臂霎时间被淹没在狼影之中。
正在围攻并节节胜利的剑客们同时一顿,呆呆地看着这莫名出现,上来就发大招的剑客。完全想不到自己等人辛苦围攻这么久,怎么被人摘了桃子?
咯——
与此同时,那正在延伸的火质层突然停滞,发出一声并不响亮的破碎声。
一道裂纹出现在弥缝的法器上。
崔公子仿佛过电一般汗毛倒竖,大声道:
“它来了!”
359 投入
它来了!
“大天魔来了!”
崔公子第一时间甚至没打出这个旗语,直接大喊出声。
离着他最近的汤昭骤然回头,不由目瞪口呆。
原本弥合进度过半,一直顺利火质层已经完全停滞,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横在正中,足有十来丈长,几乎横跨了所有被风质、火质层覆盖的裂隙。
透过透明的缝隙,能看见对面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裂缝上,那是大天魔的手。
虽然没有声音,那只手掌心和指节鼓起,使得风质的薄层凹陷下去,显示出它无与伦比的力量。仿佛这只手能将裂隙推开,压碎空间!
这是何等的力量,一旦叫它破界,此地凡人、剑客又怎能阻挡它?
这种力量,这种惊恐感,汤昭……
第一眼都没看见。
汤昭一回头,直接看见了站在裂隙边上的那个影子。
一瞬间,他的脑子全凝固了,只看得到那个界隙边上仿佛被光包裹着的那个似熟悉、似陌生的身影。
“仙女……姐姐?”
站在那里的是仙女?
而且,那完全是他在井底遇到的最初的模样。
金睛、银发、绿色铠甲,佩剑……
那是他当初在庙里对着孩子胡说出来的形象,后来井里果然就出来了同样的形象,好像这个形象是他创造的一样。
一开始,他对这样的创造很得意,但慢慢地就觉得不妥了,这个形象太像天魔了,他不满意,和仙女协商着改掉了。改成了传统的仙女模样。
美丽,但并不特殊。
但现在,仙女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样子,在别人眼中十分怪异,但在他眼中,又实在是太熟悉,一下子唤醒了当初的记忆。
这就是他认识的仙女,绝不会认错。
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模样。
她怎么出来了?
无论仙女是在井底、在屋中的水盆里、在清风明月的荷塘里,她永远默默沉在水里,等着汤昭,等着他将东西投入水中,才默默升起,托起金光和银光给他。
那是一个只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才存在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外面的世界?
在一瞬间,汤昭再次觉得世界在崩坏。
他用手去摸眼镜,却只摸到了自己的眼睛,没有眼镜生硬的触感,这让他确信这正是真实的世界。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还没问出这句话,就见仙女同时张开口,向他说着什么。
她应该是向他说话吧?这个世界上她不可能对别人说话吧?
汤昭安静下来。
他想看看,来到真实世界的仙女,想要跟他说什么?
仙女虽然开口,但没有声音,他只能看到口型。
“修……复……”
是这两个字吗?
仙女顿了一顿,再次重复了一遍,然后不住的再度重复。
她很认真,表情庄严,仿佛在用魂魄喊出这无声的两个字。
汤昭确认自己看得清楚,正是“修复”这两个字。
什么意思?
修复什么?界隙吗?
然后,他陡然瞪大了眼睛。
仙女又重复了一遍之后,霍然转过身。
纵身跃起,仿佛流星一般,直直跳下了界隙!
“等——”
汤昭失声,声音却卡在喉咙中,没有发出来。就像刚刚仙女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体内的世界,真正崩塌了。
然而除了他,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崔公子、崔将军、刚刚击杀了一位修罗的李意渐,满山的剑客,但凡能够抽出心神的,所盯着的无不适那个藏在云海最深处的裂隙。
那裂隙之中又再断裂,及及可危的界隙!
此时,那个三头六臂的大天魔阴影已经逼到眼前,因为离着界隙只有迟尺之遥,它的影子投射得清清楚楚,已经能看到格外魁伟的身材和背后庞大的翅膀,它已经蓄势待发。
崔将军长啸一声,气势冲天而起,满地芽兵同时举矛,气势化作大江大河,从天上坠落,凝聚成一根长枪,直逼裂隙。
即使到现在,这股气势依旧引而不发,他依旧控制着自己,等着界隙破碎的那一刻。
界隙会破碎么?
一定会!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他们都绝望了。
那大天魔举起了六只手臂,每只手臂握住了一件武器,六把武器同时往界隙上砸去!
下一刻,就是——
“咯——”
碎裂的声音!
只有汤昭能听到这个声音。
因为碎的是——他的眼镜。
在那一瞬间,只有汤昭看到了,仙女一跃而下,化作一道光,覆盖在了裂隙上。
然后空间抖动了起来。
之前裂隙被符式覆盖时,周边的空间震荡已经完全停止了,就像被玻璃片压扁的蝴蝶标本,虽然栩栩如生,但已经死去了,只是以生前的样子被展览着。
而现在,那道裂隙重新“活了”起来。
但和之前那种撕裂的扭曲又完全不同。
之前的伤痕不住的扩张,而如今的伤痕往中间挤压,一点点黏合在一起,就像生命力极强的皮肤在看不见的血小板作用下飞速愈合。
而且那种愈合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破碎的痕迹,就像一根针划过水面,针再锋锐,只能在当时划过一道涟漪,一旦针尖离开水面仍是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
这不是外力的缝补,而是空间的自我修复!
没有人看到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是怎么促成这场奇迹的,但所有人都看到奇迹发生了。
然后,双方全都懵了。
崔引胜还好,不过是头脑一片茫然,觉得哪里不对,对面那天魔却是突然发了狂,扑向裂缝,六条手臂的武器舞动如车轮,疯狂的砸向空间裂隙。
在刚刚,那道裂隙仿佛一层窗户纸,一根手指上来都能捅破,而现在,这层飞速愈合的裂隙却如铜墙铁壁,六把沉重不逊于剑的武器砸在上面却如同蚍蜉撼树。
而他背后,那座地面上的修罗城城门轰然洞开,涌出了数道身影,全是三头六臂,疯狂跟着那天魔锤击隔膜,一时间隔膜上密密麻麻趴的全是三头六臂的身影,就像夏日乡村的夜晚黏在纱窗上的飞虫。
不用说别人,崔引胜都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来了多少修罗天魔啊?
这数量比天空城降下来的修罗多几倍不止!
他仔细一想,登时汗流浃背。
这些天魔是有计划的。天空城的投影只是幌子,只藏了少量部队,让双方势均力敌,然后裂隙处只半露出一个大天魔,牵制住他的注意力,让他以为这些就是全部的力量。错估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差距,放心的把所有力量都投入到战场上去。
但修罗在裂隙背后藏了更多的军队,只等战斗缠斗到白热化,甚至剑客取得了优势时,所有天魔生力军轰然入场,把在场的剑客与军卒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扫而空。
此计若成,摩云城的一部分力量在这里全军覆没不说,后面的增援部队来了也是添油战术,同样要覆没在旷野之中。前进城的城池之一摩云城,可能就要一战而亡。
这还是以疯狂鲁莽闻名修罗部么?它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谋定而后动的战略战术了?
这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它们凭什么能抓住潮汐的波动,推动这样契合天象的计划?
是它们拥有和张融一样甚至犹有过之的推衍能力,还是它们……主动制造了这场潮汐?
崔引胜这边后边思考,那边修罗部陷入疯狂。无数天魔趴在裂缝处,却真的突破不了这层“纱窗”。
而那裂隙修复的也太快了,就像大幕拉上,飞快的掠过那些身影,把他们挡在苍穹之外,让它们的挣扎和吸附沦为谢幕前的诡异“造型”。
大幕合上了。
空间恢复了平静。
战场还没有结束,修罗还在被围攻,还在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盛宴已经结束了,留下的只剩下“光盘行动”了。
剑客们霎时间兴奋起来,奋力围攻,以做最后的冲锋。而那些修罗,尽管疯狂、残忍、漠视生命,也不得不面对偷家的剧变。
一转眼,家没了!
几乎所有的修罗都变得失神、沮丧,原来上风的瞬间萎靡,原来势均力敌的被压制,而本来就及及可危几乎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战局已定!
剑客们士气如虹,崔引胜劫后余生,崔公子打旗语的姿势都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唯独汤昭站在战场的终于,茫茫然失魂落魄。
刚刚仙女跳下的时候,他的心便往下沉。
一直到现在,还在不住的下沉,仿佛要沉入无底的深渊。
那个熟悉的影子化为了光,融入了空间裂隙之中。
那应该是……回不来了吧?
他的耳边传了“喀察”、“喀察”的轻响,连续不断,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藏在衣袖里的眼镜碎的一塌湖涂。
他的眼镜曾经碎过很多次,也不是没有碎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但是这一次让他感觉格外痛苦,就好像碎的是他自己的心。
痛苦的来源,是失去。
他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不知不觉中,一行泪滑了下来。
紧接着,他想到了那一声无声的“修复”。
“修复……”
什么是“修复”?
是指的仙女投身裂隙,修复空间?
还是让他修复眼镜?
还是……
如果只是让他修复眼镜,那就太好了,说明她是可以修复的。他们还会再见的。
可是……汤昭总觉得不止如此。
那个修复指的是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忽忽……”
头顶有一阵异响,汤昭沉浸在思考中,一时没在意。
直到他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喊:
“是剑种!剑种出来了!”
360 爆发
剑种?
汤昭虽然正自魂不守舍,听到这个关键词,也忍不住一个激灵,抬头去看。
天空……
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目光一转,看到所有人都目光向下,盯着一处,他也跟着盯过去。
是裂隙,已经被弥合的裂隙,现在出现了小小的褶皱。
褶皱处,一片片剑种正喷涌而出。
剑种并非闪闪发光、如星辰般瞩目,正好相反,它就像破碎的空间一般虚无。只有透过的光会发生微微的扭曲,才能被细心的观测到。
因此它在夜空中并不亮眼,反而在白天有可能被发觉。
也只是小小的可能。
但此时,当一大片剑种喷出时,却耀眼非常。
裂隙弥合之后,弥合的褶皱突显出来,仿佛有彩虹一般的色光。
这些光就像太阳光照耀周围,而那些喷涌而出的剑种就是反射阳光的星辰,叠在一起有星光璀璨的感觉。
饶是汤昭现在满心茫然,见到这么多剑种飞出也不由得心神巨震。
自从他被白发剑客暗算剑种又开挂化险为夷之后,自己再没得到过剑种,再见到剑种就是薛闲云的收藏了。然而薛闲云收藏了满墙的空型材料,其中剑种依旧屈指可数。
薛闲云铸剑也需要精打细算,乃至斟酌数年之久,就是因为剑种珍贵,不能随意浪费。
对汤昭来说,这些剑种都是薛闲云的,他也就过过眼瘾,能跟着练手都非常不易,本质上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么多年,他拥有的也不过是进入他身体里的那一个剑种。还有就是在去剑州路上遇到的那个聚宝剑也在他手里,一直没有特别处理,如果他下决心毁掉,倒可以拆出一个剑种。其他的再没有了。
这并不是他运气不好或者不努力搜集,实在是人间剑种难得,剑也难得。
一把剑能促成一个剑客的诞生,就算剑客死了剑也可以传承,依旧能撑起一个门派。而作为剑客把自己的剑术剑意心得传承下去,后人执同样的剑也更容易上手。
所以在人间,一般的剑都是完整的一代传一代,最多找铸剑师洗一洗,是不会拆掉重铸,还原剑种的状态的。
而人间又极少新发现剑种,发现了也常常兜兜转转,最终被大势力收走垄断在手里。
这也是人间铸剑师少的原因,剑种太少,铸剑师都没有练手的机会,尤其是小铸剑门派,一个铸剑师一辈子得到的剑种屈指可数,如何能成长?更别说培养徒弟了。
然而,在前线,汤昭却看到了一大把剑种爆发。
这有多少?
十个?一百个?
反正是他想也想不到的数量!
星星点点的剑种在汤昭眼前炸开,比黄金更耀眼,闪得他满眼星光。
汤昭算一个比较克制的人,但他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看起来不贪婪只是因为很多东西他不想要,又或者他能轻易得到,显得不珍贵了,一旦遇到他真正想要的、得不到的,他一样是要去争抢的。
而剑种,他是一直想要的,又一直缺少的。
没有剑种,他算什么铸剑师?
他还有需要得到剑的朋友呢。
这是机会!
而且,剑种的爆发点离得他非常近。他甚至不用走一步,一部分爆炸的剑种已经扑面而来。
“剑种!剑种!”
这个时候,他耳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的声音大喊大叫,有的声音似哭似笑,人人情绪激动,和刚刚战场的那种杀伐之声又截然不同。
汤昭立刻明白:不只是他看到这种场景震撼,那些久在前线的剑客一样震撼。
想来即使他们在摩云城数载,也不是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的。甚至他们来之前都没有预料到,会在潮汐结束时遇到这样的爆发。
刚刚还气势如火、一心围攻修罗的剑客们的心也乱了。无数人放下手边的天魔,往那些剑种处扑去,爆发了好似生死战一样的速度。
他们要来了,那我……
汤昭心中一动,剑象随之一转,一道光在前方闪过。
光速!
他的剑象本来就是一道光,可以直接转剑术——光速。而光速这个剑术的特征,一是快速,二是隐蔽。
是的,隐蔽。
在夜里,他的光是极其耀眼的,极适合人前显圣。但在白天,尤其是如今日光大亮,他的光芒已经融入太阳光中,几乎难以分辨。所以当他用光速转移飞起的剑种时,同样神出鬼没,无人察觉。
当然,他也知道不能过分。那些聚在一起的剑种被光折射、散发着星光、十分扎眼的他是不会碰的。他所挑选的都是单独飞出,偏离光源很远,几乎无法反光的剑种,因为他灵感够高,距离又近,才能感应到,抓取比较隐蔽。
一个……两个……
收获的愉快,无人知晓的暗爽,在这一刻让他专心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大声喊道:“诸位都住手,不要乱了阵型,修罗还没死!”
似乎是李意渐的声音。
耳畔的嘈杂稍微静了一点儿,但紧接着又乱了起来,显然李意渐的一句话不足以压倒各人的贪欲。
就听崔引胜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声音朗朗,道:“我以摩云城代城主,云州副都督的名义告知各位袍泽,凡此时在战场中参战力敌天魔者,战后至少将获得一个剑种!其余剑种连同其他战利品都按功劳分配众袍泽,以我声誉保证,公开公平,绝无偏私!唯独此时擅离战场者,皆为扰乱军心,坏我大局!皆以逃兵论,我立诛之!”
场面一下安静下来。
崔引胜统领摩云城多年,威望极高,众人虽然还恋恋不舍,却已经停下乱冲之势。汤昭也收了手,停下了偷偷收取剑种的行动。
他此时已经收了六个,已经足够了,铸剑都能铸好多年,再多要也不过是贪心作祟。虽然要真的按照功劳分,不管是明面上暗地里的功劳他都可以拿走更多,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
这时,就听崔引胜道:“小汤,麻烦你再给规整一下队形。把态势拉回来。”
汤昭回头一看,却是那貔貅从云海对面跳了过来,崔引胜本体还在将台上压阵。他忙叉手道:“遵将军令。”
此时场中已经混乱了。那些修罗趁着刚才的大乱有趁势反击的,也有逃跑的。甚至有两三个剑客倒在反击之下,也不知死活。刚刚汤昭构建的三人小队围困、多人重点进攻的阵型全乱了。
此时众人正听崔引胜调遣赶往战场,汤昭忙用光速调动,让所有人迅速归位。众人也习惯了他的调动,瞬间回归战场,及时战斗。李意渐引着几个机动剑客重点突击,将众修罗挨个突袭绞杀。
战局终于还是尘埃落定。
汤昭看着渐渐安静的战场,心绪渐渐安静,因为太过安静,刚刚的兴奋消散,那种仿佛失去拐杖的迷茫又悄然而至。
心神渐渐又开始撕裂。
“刚刚是怎么回事?”
身后貔貅剑突然问道。
汤昭转过头,脸上已经面无表情,道:“什么?”
貔貅剑道:“刚刚修罗已经要破界而来了,怎么裂隙突然消失了?是哪里来的奇迹呢?”
汤昭缓缓道:“既然是奇迹,凡人怎么会知道呢?”
貔貅剑停了一下,那如同蛟龙一样的头颅看不出表情,最终只道:“是吗?想来是碎域在帮我们吧?这片碎域是先贤为了帮人间抵御天魔铸造的,从根底上就是为了帮助人类,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么今日为了救我们发动一场奇迹,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既然如此……当初那些前进城的城池被毁灭,为什么碎域没有发生奇迹?
这句话不会有人问出来,也不会有人回答。
貔貅剑继续道:“可惜,碎域终究是碎了。想当初这是我们的主场啊,我们赖以与天魔抗衡,甚至扭转大局的主场。如果……碎域能够修复,我们又怎么会在这里困守,以至于要接受天魔那极不公平的约定……”
轰——
他后面说的什么,汤昭已经听不到了。刚刚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
修复!
对啊,这个修复!
这偌大的碎域,碎成了千片万片,以至于让前线变成一盘散沙,难道不需要修复吗?
仙女姐姐跳下碎域的裂隙,以身修复了一道裂隙,这是她的使命么?
她留下的那句话,是把修复碎域的使命,又留给了自己?
这种事……能做到吗?
蓦地,他又想起了戴上眼镜的那一刻,耳边传来千声万语的回应。
谁在回应眼镜的召唤?
是那些碎掉的碎域吗?
想到这里,汤昭突然有些起鸡皮疙瘩。
虽然他不怕承担责任,但这种光想一想就宏大得仿佛穿越时光与天地的任务就这样落在他肩头,还真是令人战栗和……
兴奋啊!
“哦,对了,今天弥隙也好,战斗也好,你都是首功。”貔貅剑突然道。
汤昭回过头,本能的逊谢道:“不敢。”
貔貅惊讶的看着他,怎么片刻之间,这少年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好像振奋,又好像是悲伤?
但少年的心思本就善变,它也不理会,直接道:“所以你拿什么都是应该的,但是不要说出去,对大家不好。”
汤昭一听就知道自己收取剑种的事没有瞒过这位剑侠,略感不好意思,最后低头道:“标下受教。多谢将军。”
361 归程
这一场潮汐引发的大战终究是以摩云城的胜利落下帷幕。
大战在崔引胜的压阵和汤昭的调动下,以剑客的大获全胜、修罗天魔的全军覆没而顺利结束。
紧接着,不等众人欢呼结束,场面又开始乱了。
这也不是崔引胜的军令不好使了,而是……
在最后一个修罗倒下之后,天际线上出现了大批火种车的影子。
是从摩云城来的支援大部队终于到了。
刚刚浴血奋战的众剑客心头立刻都掠过了万匹神兽。
什么玩意儿?
刚刚生死鏖战、千钧一发的时候你们不来,现在敌人覆灭,战利品下来了,你们来了?
还是这么多人一起来?
那些剑种够不够分的?
几乎这么一想,众人便骚动起来,不约而同的调转身子,脱离队列去搜寻剑种了。也亏了崔引胜还在上面,大家争抢的气势没那么凶狠,但是速度是非常快的,一眨眼队伍里没人了。
对此,崔引胜也睁一眼闭一眼。刚刚在战斗中他其实都没怎么出手,只做压阵,还强行制止众人第一时间抢夺战利品,如今眼看支援在即,尘埃落定,也没有再拦阻。
说白了,这些剑客大部分并非摩云城直属军队,没有李意渐那样的军职,平时也不归摩云城训练,只有补贴而无军饷。军纪只能说堪堪达到基准线,不是什么“强军”、“铁军”,能做好该做的事已经不错了,实在无法强求。
就像汤昭,不过是被他临时拉来的,甚至还没有在前线服役过,在中间仅凭一人极限制作弥隙的工具,已然很不容易,后期居中调度更是主动做的,那汤昭要在最后分取什么,他也不想阻止。
汤昭并没有离开去跟着抢夺,刚刚他已经拿全了自己那份,也无意再要更多。李意渐等军中剑客则是维持秩序为主,只让普通军卒去冷僻无人处搜索,别遗漏了宝物。
崔引胜在高处看着,也监视着局势不要失控,貔貅却留在汤昭身边,道:“你是今年的新剑客?成剑客几个月了?”
汤昭算了算,道:“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
崔引胜略一惊异,接着道:“这么快,我看你剑术已经成型了,战斗力不错,去哪里也不怕。你有什么打算?新剑客会在满一年之后一般上前线,但你又不同,就是现在来前线也没问题。你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来?”
以崔引胜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几句征求意见的话真是前所未有的“礼贤下士”。不过汤昭不知道他的性情,自然也不至于“受宠若惊”,道:“我本是云州下属,也是摩云城下属,当以服从前线调度为先。只是年底我有一件答应好的事,若能明年春日再上前线最好不过。”
貔貅点头道:“好,明年春日我给你发征召令,你就在摩云城服役,就留在我身边。”
汤昭一怔,欲言又止。
貔貅虽然只是神兽,看不清脸色,但它能看别人脸色,道:“怎么,不想留下?”
汤昭歉意道:“多谢将军看重,非是卑职不识抬举,只是我来前线还是想以剑客的身份战斗,摩云城有欧冶家的中流砥柱坐镇,原也不需要区区三脚猫的符剑师。”
貔貅道:“你不想做符剑师?亏本将还以为用不着姓欧冶的大爷了。也罢,你不想做符剑师,本帅可以留你做亲兵,你和雷儿一般在我身侧,难道还怕学不到东西?”
汤昭一瞬间有些动心,但还是道:“卑职来到前线,最想去碎域各地走一走,去最前线,去碎域的边缘看一看,这也是我的私心。”
这正是他的私心。之前他确认了“修复”碎域的责任,自然要去碎域的边缘看看,到底碎域如今“碎”成什么样子,再用碎掉的眼镜试一试,他的任务究竟是他自己异想天开,还是真的有迹可循。
要到碎域边缘,他便不能留在摩云城,最好一人独行,方能自由。
但是汤昭也知道,他作为一个新手剑客,在人间或许能横行,但在前线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剑客而已,他还是要找一个小队,搭配几个队友,拥有一辆火种车,方能游荡在碎域上做前进城的任务,也做自己的任务。
如果,能自己组一个全是自己人的小队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他现在没有特别合适的队友人选。希望他这回回去铸剑,能给自己添几个值得信任的队友。
汤昭虽然说的客客气气,但崔引胜被连番拒绝,心中自也是不快,也不再理会,貔貅一跃而下,回将台去了。
一番混乱之后,大部队终于到了,不过也只能来打扫战场了。
等到大部队接管了战场,所有参战的剑客就可以轮休回去了。他们登上了回城的火种车,将回城享受一段假期和论功行赏的大典。
汤昭本想搭着李意渐的军车回去,却见乔海和山野刚已经开着那辆破旧的火种车,正向他招手。
汤昭也对这哥俩印象不错,当下应约登车。
火种车上,三人匆匆洗漱一番,换下满是风尘的征袍,便上了最上层,连深居简出的素汐道人也在。
最上层是个小作战室,此时却将一应东西设备都搬走,只留下一张桌上,堆满了食物,竟然还有酒水。
乔海当下拉着汤昭入席,给他倒了一杯酒,道:“汤小哥,尝一尝,这是咱们前线最常喝的酒苍云酒。前线么,朝生暮死,就是要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汤昭很惊讶,刚从战场下来就喝酒么?都不需要歇一歇的?
素汐道人先饮了一盏,用清冷的声音道:“常饮是常饮,你少说了两个字,乃是穷人常饮的酒。真正的好酒咱们也买不起。”
山野刚道:“喂喂,道姑,你这么说……虽是实话,也不用说的这样直接吧?叫咱大哥接下来的话怎么说?”
汤昭尝了尝,果然入口刚烈够劲,不过失之过硬,口感一般,听到如此,道:“乔大哥还有什么话?”
老乔瞪了山野刚,道:“你这憨货,知道我不好开口,你还捅开?”
无奈片刻,他端酒道:“汤剑客,你是个出色的剑客,又是多才多艺的多面手,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小队?”
汤昭“唉?”了一声,他刚刚还想小队的事,没想到老乔居然伸了橄榄枝,道:“这个……我还没到前线服役呢。”
老乔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儿?你有亲朋约定好要在前线带你吗?”
汤昭摇摇头,老乔拍了拍他,道:“还是说。与其到时候两眼一抹黑,随便和人组队或者等人介绍,不如和熟人组队。那么多火种车从摩云城出发,就咱们相遇同车而行,也算缘分了吧?我和大山还是道长都是多年的好朋友,大家也是好人,队伍氛围好。而且平日也不和别的队伍争功结怨,就是以自在为主。进了我们小队,好就好在一个舒心。而且我们有两个空位,你要是还有朋友可以一起加进来,五人团队就成形了。”
“而且咱们队有一个大优势,咱们有自己的火种车。”他拍了怕房间陈旧的墙壁,“你别看破破烂烂的,可是是咱们自己的车。不像有些车,看起来簇新,却是租来的,受到各种条条框框很大的,连去哪里修整也不能自己做主。自己的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还是那句话,自在。”
“这样,你再考虑考虑,也不着急。”说罢他自己先饮了一杯,也不劝酒,就给汤昭夹菜。
汤昭饮了一口,心中认真考虑:似乎也不是不行?
老乔和大山这两个剑客都不是难相处的,而且心地不错。那位道长虽然足不出户,但汤昭难道没见过足不出户的女子?相处起来也不为难。
反正自己建队还太远了,老乔这个队伍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他想了想,决定若是没有变化,等到自己前线就跟着老乔他们的车走。至于还剩一个空位,到时候再说。要不就师姐?
正想着,火种车突然一顿,然后就地停了下来。
山野刚一放酒杯,道:“真是的,咱们兄弟喝酒,又有谁来打扰?”便先开门上了车顶。
汤昭在酒桌上,就听那山剑客的大嗓子传来,道:“你是谁,干嘛拦我们的车?”
外面一个女子声音道:“我们是汤剑客的故人,听说汤剑客车上,不知可否登车一叙?”
汤昭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陌生,完全想不起曾经听过。
正好老乔转过头,目露询问之色,汤昭摇了摇头。
老乔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就听山剑客道:“什么汤剑客水剑客的,我们这儿一概没有。你找错人啦,请让让吧。”
那女子笑道:“是吗?那太遗憾了。那么我们要去摩云城,咱们顺路,不如载我一程?”
山剑客毫不犹豫拒绝道:“我们这里是运兵车,可不是旅车,不搭载闲人。离着摩云城也就半日的路程,二位何妨走几步呢?”
只听另一个女子道:“这位剑客大人,我们不是闲人。我师父是彩云归的剑客。我们彩云归和你们摩云城是同盟,在路上相见可是都要互相援助的。你们把我们师徒二人独留在路上,这样好吗?”
汤昭一怔,这个声音他倒是熟悉——樊还玉!
362 捧日使
汤昭一皱眉,不由得心中暗动。
外面是彩云归的人?
说起来,他确实记得彩云归的人参加了这次与修罗之战,阵地还就在老乔他们的阵地旁边。只是汤昭后来一直在最中心,没有看清她们,调度也没有动她们的位置。
但是既然是重要盟友,自然当以特殊的礼节相待,就应该跟着崔将军一起回城,摩云城更应该公务接送的,怎么沦落到半路上拦车回城呢?
难道真是奔着他来的?
汤昭有一种“麻烦临头”的感觉。
然而彩云归大概真的和前进城的有盟约,双方必须要守望相助,这是一种前线的“大义”,山野刚确实不大好将这两位拒之门外,滴咕声中,火种车打开大门,将彩云归的两个女子放了进来。
汤昭略微皱眉,乔海低声道:“不想见她们?这样,你去房间里躲一躲,我来应付。”
汤昭摇摇手,道:“没有这么夸张,她们也不是我债主。既然来了,干脆见一面。”
说到底,虽然见面可能是麻烦,但汤昭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就见见面,看看她们搞什么鬼。
不过是一个剑客带着一个普通人徒弟而已,难道怕她不成?
就算单论实力汤昭也不怕,就算剑客很强,他还有朋友在,而且……他的剑是非常适合脱身的。打不过还能跑。
当然最好不用跑。
汤昭留在酒桌上不动,过了一会儿,就听背后有人道:“啊,汤剑客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汤昭回头,大大方方站了起来。
只见从车顶下来两个女子,其中一个不用说,正是樊还玉。另一个女子身穿深紫色长裙,头上点缀珠翠,云肩披帛,衣衫华美。若论外表年纪,她和樊还玉看起来不相上下,唯独气质中更有几分成熟和沉稳,看得出骨子里有了岁月的沉淀。
汤昭客客气气道:“恕我眼拙,好像从没见过阁下。不知这么这位剑客怎么称呼?”
那女子敛衽行礼,道:“妾身沉映霞见过汤剑客。”
行礼之后,她如水一般的目光往汤昭面上一转,眼波盈盈欲滴,轻声道:“好,真的好。”
汤昭不喜欢她直接的眼神,但面上不动声色,道:“原来是沉剑客。有礼了。”
乔海跟着起身道:“有礼,大家都有礼,沉剑客请坐,咱们虽然不是同僚,素未谋面,但能半路相见即是有缘。这火种车好比寒舍,所谓来的都是客,既然光临寒舍,就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车上的人。”
沉映霞虽然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但面上还是礼数周到。乔海仿佛自家酒宴开席一般介绍同车剑客,又是倒酒,又是布菜,已然占据了主动,她倒也没有生疏冷落不耐之意,反而连说许多客套热络的话,又跟着连干三杯,喝得脸上飞起红霞,依旧言笑晏晏。
她喝得豪爽,给足了所有人面子,汤昭也说不出什么来,跟她碰了一杯。
山野刚几杯下肚,笑道:“沉剑客,当时战斗的时候我们就在你们旁边的阵地,隔着不远能互相看到。我看你的剑术实在不错,又强大,又漂亮,不愧是是彩云归的大剑客。”
沉映霞笑道:“山剑客过誉了。三位的剑术更是令妾身大开眼界,尤其那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一样的拳头,如山崩地裂一般……”
她言词便给,口角生风,将三人一一吹捧到位,气氛越发活跃。
紧接着,她轻声道:“其实我也是适逢其会,本来没想要战斗。但既然遇到了这样的大事,必然是义不容辞。只能说,都在碎域,大家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何能够不出力呢?”
这话连汤昭都听得点头,乔海等人久在碎域,更不由得连连称赞。
乔海道:“沉剑客说得好!碎域如今是什么情况,谁能够独善其身?就像我们常常游荡在碎域各地,也常离开前进城的范围,若遇到天魔灾难,难道我们就不出手了么?今日你不出手,明日我不出手,长此以往,碎域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家都去人间等着天崩地裂吧。正是有沉剑客这样的人,碎域还有希望。”
沉映霞叹了口气,道:“是啊。然而你我都不过是小小剑客罢了,能做的区区微末之事,杀几个天魔,除几个魅影,无非是求一个心安,对大局有什么用处呢?”
汤昭微一挑眉,山野刚道:“嗨,想那么多干嘛?小小剑客就做小小的事。大事交给大人物。就像沉姐你说的,求个心安呗。”
他称呼姐是顺口,甚至表示亲近,但沉映霞还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遮掩下去脸色,道:“总得想个一劳永逸……或者至少能维持一段时间平安的法子。”
乔海道:“这等办法须得城主他们去想吧?咱们区区剑客,想这些有什么用?”
沉映霞叹道:“正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任务。或许有一日,碎域的未来就在小人物身上。似我们彩云归,就一直有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任务,就是为了给碎域,给世界挣得片刻安宁。”
山野刚脱口道:“我知道——是捧日使吧?”
乔海隐晦地瞪了他一眼,责怪他不该把这个词说出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捧日使是什么,也不知捧日使跟汤昭有什么关系,但他见多识广,知道彩云归每隔一段时间有弟子出山,就为的这个捧日使闹得鸡飞狗跳,仿佛一场固定的闹剧。他清楚这乃是个大大的麻烦。聪明人遇到这等麻烦,应该不沾包才是。
沉映霞却是很快接了下去,道:“正是。捧日使,如果找到了捧日使,那至少我们脚下这片碎域会更兴盛、更稳固。所有人都因此受益。像今日修罗部突袭,险些覆灭城池这种不可测的灾祸再不会发生。”
饶是乔海不想听她继续讲什么捧日使,却也被她所描绘的前景所吸引住了,而且他也知道只要是生活碎域的人,就不会拿这种事信口开河,就像一般人不会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既然沉映霞说出来,必有几分根据才是。
那边山野刚更是奇道:“这么神奇么?”
沉映霞长叹道:“就是这样神奇。捧日使就像碎域本身一样,是祖先留下的财富。只可惜,继承财富的人不好找。”
山野刚道:“这捧日使到底是啥啊?是剑客嘛?还是权剑使?”
沉映霞笑而不语。
她的意思,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旁人看出她的意思,或许就知趣不再问了,然山野刚是个不大会看人眼色的,沉映霞不回答,他就自己猜下去,一拍大腿,道:
“我猜,那肯定是权剑使,是吧?你说要是剑客,凭你们找什么天才俊彦,持什么上古仙剑,那不也得从剑生、剑客老老实实修起么?等到成为能够支持一方的强者——至少也是顶级剑侠乃至剑仙吧——那不得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而且万一半途夭折,几十年不就又过去了么?我看你们未必等得起。”
“权剑使就不一样了。一旦找到合适的人,立刻执剑就能继承剑的威能,如果是仙剑,当时就出一个比肩剑仙的人物。立竿见影,这才能说得上干大事嘛。”
他说到这里,意犹未尽,还问道:“大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要搁平时他这么滔滔不绝的,乔海就得瞪眼叫他闭嘴,但此时他也笑道:“也有几分道理?”
山野刚更来了兴致,道:“你看咱大哥也是这么说!而且你们不是老找捧日使吗?要是剑客,那还不得培养十年八年的?我记得你们隔上一年半载就要找一次,每次不都闹得挺大?是剑客也不能半年就夭折一个吧?可能是权剑使的条件苛刻,当时人选合适,但过了一年半载就不合适了。我听说权剑使对人的消耗也很大,要执掌仙剑不得把底子都耗尽了?所以要常常换人,每个人就能用一段时间,对吧?”
沉映霞先还客气的笑着,越听渐渐笑容凝滞。
山野刚继续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剑使?是不是卡年龄?我记得有人说你们只找俊朗少年,还说你们……”
沉映霞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铛”的一声。
乔海也觉得他说话过分,骂道:“你这憨货,胡说八道什么?这等市井传言何足为信?”
沉映霞倒没翻脸,反而嘴角上扯,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太过锋利,显得全无笑意,道:“山剑客,你猜测得固然有道理,可惜……全错了。”
山野刚一怔,道:“错了吗?”
沉映霞澹笑道:“自然错了。权剑之物,终究是外道,岂能将一界兴亡托付一权剑上?”
山野刚道:“可是你们不是有个捧日‘使’……”
沉映霞道:“这个使,是使命之使,可不是权剑使之使。区区权剑使,如何能玷污了我们捧日使之名?捧日使是堂堂正正的剑客,最光明正大不过。”
其余人也十分意外,汤昭也以为捧日使是权剑使呢,正如山野刚所说,如果是权剑使,那么细节都对得上,如果是剑客就对不上了。
山野刚道:“可是你们每次都找……”
沉映霞道:“很简单,我们找人并不是每人适用一段时间,而是因为他们全部都不合格,只能重新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本来我只想跟汤剑客一人说起,但你们人人误会,我却不得不多说几句,为我彩云归正名了。我们不跟人说,只是事关重大,干系千钧,因此要分外慎重,可不是见不得人。”
“我只问你们,你们可知碎域最重要的剑是什么?”
363 太阳
“最重要的剑?”
大概是没被人这么问过,火种车上的几个剑客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天下的剑都是重要的。因为每一把剑都有无限可能。成为剑客之前,师父都会引导:‘要因人成剑,而非因剑成人。’似乎天底下没有不好的剑,只有不好的剑客。”
沉映霞目光扫过众人,微微一笑,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嘲讽:“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剑就是天生分三六九等,就像人也分三六九等一样。要不然也不会有各种称呼分别,有龙剑,有凤剑,有牛剑,也有衔尾剑。这些分别都是假的吗?还有些……大概归不到任何一类里,不妨叫棒槌剑罢。”
众人沉默。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沉映霞的意思,也明白那个称呼指的是什么。
要说剑没有统一的分类,但确实有各种约定俗成的称呼,用以区分剑的不同特征。
龙剑,用来形容一开始就强大,后续发展也极其强大的剑,可谓“天选”之剑。持龙剑者,步步领先,皆一时人杰。
凤剑,则形容一开始平平无奇,但后劲非常强大,越来越强大,最后仿佛展开华丽的“凤尾”的剑。
牛剑则和凤剑相反,指的是那些开头强大无比,但后劲不足,越到后面越无发展、只得区区“牛尾”的剑。
而衔尾剑,则指的是那些神秘、奇特,说不上强大不强大,但是拥有自己的玄奥之处,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规则,又有很多奇怪用处的剑。
当然,无论龙剑、凤剑乃至牛剑,它们的门槛都是不低的。大部分剑算不上其中任何一种。
你说你的剑开始不行,难道后劲儿就行了?
现在不强大,以后就强大了吗?
对那些要哪儿哪儿不行的剑,到没必要用统一的称呼了,你叫“棒槌”剑也好,你叫“杂牌”剑也好,叫“碎催”剑也好,反正都指的是它。
汤昭用过的剑里,权剑獬豸剑就可以叫“衔尾剑”,一开始就依附规则存在,说强大很强大,说无用就无用,而且以后成为剑侠、剑仙也一直贯彻“杀人者死”、“有恶必罚”的规则,对许多人依旧毫发不伤。
狴犴剑和獬豸剑有相似之处,似也可以如此分类。除此之外,汤昭觉得“旸谷剑”算得上“龙剑”,而最强大的坤剑反而只能算“凤剑”,一开始本是玩土的,根本不强,到了剑法层次才陡然强大起来。
而他自己的剑,才刚刚起步,不好评价,更不好自吹自擂,但汤昭自己觉得……起步还行吧?
然而只有汤昭可以冷静客观的评价,居然还能回味自己持有的龙剑、凤剑,其他人听到“棒槌剑”,都有不豫之色,待听到“剑分三六九等”更有锥心的感觉。
汤昭开口道:“即使如此,也难说有天下‘最重要’的剑吧?”
如果非要有顺序的话,汤昭觉得可以从他眼镜里的“剑谱”中选。排第一的最强大。
可惜他还不知道谁排第一。
大概一时三刻,他也不会知道谁排在第一了吧。只能等未知的以后了。
如果他以后还能见到剑谱的话。
沉映霞叹道:“看来你们都是不知道掌故的。我来告诉你们吧。这碎域虽然碎了,但并不是随便碎的,为什么现在还有大片的碎域能建城、能住人、能镇住一方天地?那没有剑护住的碎域早已化为齑粉了。唯有拥有真正定海神针的碎域才能稳住几百上千年,容我等在此繁衍生息。”
这段故事乔海他们几个也没听说过,不由得都提起心神来专注去听。
“咱们这片碎域,当初叫什么不知道,但如今,叫做太阳域,乃是四大域之一。”
太阳域……好直白的名字。
“太阳域能长期存在,成为钉住碎域的四角之一,乃是因为有四大仙剑护佑。这四大仙剑,就是金乌、旸谷、扶桑、六龙四剑。”
听到“旸谷”剑之名,汤昭忍不住心中一跳。
旸谷……居然是碎域四大仙剑之一吗?
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旸谷剑本就是剑谱上排名前二十的剑,别看前面十几把剑,但它“只是”仙剑而已,一把仙剑排在前二十难道不高吗?
排在第九的坤剑可是圣剑啊。和它同列者不知有多少是圣剑呢。
旸谷剑本身在仙剑中一定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才能承担定住一域的重任。它在汤昭拟持的时候依旧如此熠熠生辉,不知那柄真正的仙剑又是何等风采呢?
那位执掌仙剑的明昊剑仙还健在吗?
不过……
这四把剑的名字——旸谷、扶桑、金乌、六龙,好像都指的是太阳?
说不定剑象也差不多?
不愧是太阳域,全是太阳剑啊。
也亏了太阳称呼多,随便取哪个掌故都能摘出个名字来,这要是其他剑象,指不定连名字都撞在一起了。
到时候碰面,那可真是同名不可怕,谁弱谁尴尬了。
说到这里,沉映霞停了一下,道:“下面我要说的事情事关重大,如果各位还要听,请发下一个誓言来,听了便烂在肚子里,若传出去天诛地灭。若不肯发誓,我也不说了,咱们散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都听到这里了,难道还半途而废?那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几人自忖都不是乱传闲话的人,保守秘密并不难,当下纷纷立誓绝不外传。
沉映霞这才点头,道:“咱们这一域命运多舛。本来有四大仙剑坐镇,太阳域应该稳如磐石才对。然而这些年太阳域还是不停地衰落,因为支持太阳域的一角金乌剑失去了剑客。”
众人一震,这可真是关系重大的隐秘!如果穿到外面去,让心怀不轨的人知道太阳域的危机,那一定会生出灾祸的。就是让寻常域民知道了,肯定也会惊恐万分,失去信心引发震动。
“所以捧日使,指的是……找金乌剑的剑客?”
“正是。金乌剑不仅是太阳域四大仙剑之一,更可说是最要紧的剑。旸谷,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扶桑,是太阳落下休憩的地方,六龙,是太阳巡回天际的车辆。唯有金乌,才是太阳本身。没有金乌,其余的剑就没有主心骨。”
“所谓捧日使,捧的不是金乌这个‘日’,捧的是太阳域这个‘日’,执掌了金乌剑,就捧起了整个太阳域,就像传说中补天的圣人一般。”
“而我们彩云归,就是为找捧日使而存在的。是当年仙廷诸位剑仙所建,而找到真正的捧日使,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汤昭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句古诗:
郁郁彩云高捧日,纷纷花雨净无泥。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
“既然是找剑客,那也不会太难找吧?每年有那么多灵感出众的孩童,你们势力不小,都去搜罗来,一个个试,难道真找不到吗?很多小门派找人传承门中唯一一把剑都传承不绝。你们别说千里挑一,就是万里挑一也该挑出来了吧?”
汤昭刚这样想着,山野刚已经说了出来。
沉映霞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简单。金乌剑是仙剑,而且它并非如寻常失去剑客的剑一样自晦,而是另外一种状态。”
她没有继续描述那是什么状态,想来这又是一重机密,不能再说出来了,只是道:“如今的金乌剑不能接受蒙童,只能接受有罡气基础的俊朗少年,且必须要人品端正,性情坚韧,兼有专注与勇气,像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才行。”
她说到这里,众人的眼光刷的一下看向汤昭。
汤昭被盯得有些发毛,这一长串夸奖的言语简直有吹捧之嫌,若在往常他是不好认下来的,但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好在乔海瞬间想到了其中的关节,笑道:“可惜啊,要是我们汤剑客还是散人少年,那倒是再适合不过了,但如今他已经是剑客了,而且是出色的剑客,剑术出类拔萃,将来前途无量,这就是天意不让他去做什么捧日使了。”
沉映霞轻声道:“天意之言,对我们剑客来说重要么?如果按照天意,天应该塌下来一角。碎域应该崩成齑粉,天魔应该入侵人间,把人间化为炼狱,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可是现在还没有发生,这都是因为我辈剑客逆天而行。”
“是剑客们托起了碎域,是剑客们阻挡了入侵。为此,上古先贤们付出了多少?无数人舍弃性命,无数人尸骨无存,他们甚至很多人至今失去踪迹,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比起前辈的牺牲,我们如今面对的命运算什么呢?我们难道只能享受前人的牺牲,连一点点付出都不肯吗?我们难道就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不讲一点儿大局吗?”
只听“啪”的一声,一只酒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却是山野刚跳将起来,拍着桌子大声道:“你说什么呢?你别以为我傻一些就听不懂你挤兑人,你是要举着大旗逼着小汤剑客退剑吗?”
364 牺牲
沉映霞说了这么一通,还有一车话等着继续往上上情绪,但居然被山野刚抢先叫破,登时被打断了节奏,愣了一愣。
汤昭微微一怔,紧接着心中一暖。
沉映霞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道:“我刚刚说的是先贤的事,先贤的牺牲,难道你能否认么?如今我们所能付出的根本不算多了。而且,谁说退剑就一定是牺牲了?不但不是牺牲,甚至很可能是极大地收获,是求也求不来的机遇。”
山野刚依旧追着不放,大声道:“又来哄骗小孩儿?有这好事你怎么不去?”
沉映霞并不理他,自顾自道:“小汤剑客自然已经执剑,可是他难道那剑是什么龙虎风云,天下无双的神剑吗?我看不见得。我现在就敢问你,你敢说的剑能让你成为剑侠吗?年轻的时候,谁不是以为自己与剑是天作之合,将来成剑仙也易如反掌,但练一练就知道,连剑侠也难。用得久了,看看别人的剑,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甚至会后悔自己怎么选了根棒槌?是不是当初选错了?”
汤昭听得此处,微一挑眉,很替她的剑感到悲哀。
但只有汤昭有这种不快的感觉,从沉稳的乔海到暴躁的山野刚居然都一时沉默了。
沉映霞并不是胡说,一旦在剑客阶段卡的久了,很难不怀疑自己,不怀疑自己的剑。
“平常人一旦成为剑客就很难反悔,因为退剑会伤元气、伤灵感。而且机会难得,谁也不能赌下次能不能遇到合适的剑。可是如果另一条康庄大道已经放在眼前呢?成为了金乌剑客,前途何等远大,地位何等崇高,使命何等荣耀?”
沉映霞起身,道:“其中隐秘我不多说,我只能说,一旦成为金乌剑客,将受到金乌剑馈赠,无需在剑客阶段挣扎,直接起步已经是剑侠,且受金乌余泽庇护,转眼之间就是剑仙。褪去凡胎,飞升成仙,那是何等的强大?如果自己一步步练剑,要多少年、有多大希望才能成为剑仙?”
“山剑客刚刚问我我怎么不去?如果我有一线机会成为金乌剑,难道我会放弃吗?我愿意付出绝大的代价,付出修为、付出机遇、付出寿命成为捧日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捧日使,我只是寻找捧日使的一个棋子,如果有机会能成为捧日使,从棋子变成棋手,从平平无奇的剑客变成无上荣耀的剑仙,难道我会放弃吗?”
“可惜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而对汤剑客唾手可得。”
“汤剑客,你可知我多羡慕你?”
她说的十分诚恳,仿佛汤昭已经站在金乌剑前,一伸手就是剑仙一样。
山剑客被她剑仙两个字慑住,一时无言。
正如沉映霞所说,在剑客阶段已无寸进的老剑客,听到有剑仙的机会,是愿意付出绝大的代价的。
然而汤昭并不是老剑客,所以也慑不住他,只是澹澹道:“你这话,跟每一个捧日使的候选人都说过吗?如果是这样,你一定重复过很多遍吧?”
这时,乔海也回过神来,把各种纷乱的渴望驱逐,道:“就是这话。自我进前线,那是十年前了,我就听说你们在找捧日使,这些年怎么找了千八百人了吧?你们和每个人都说这一遍好话,都说他们能当剑仙,那怎么一个捧日使还没找到呢?你们彩云归出了几个剑仙呢?你这一线机会也太‘一线’了吧?这不是空口许诺,胡吹大气?”
突然,一直默然喝酒的女冠素汐道人开口,声音冷冷的像是冰凌碰撞:“恐不止如此,一般的选剑客,选不成也不过失去一个机会,人还是好好的。可你说什么有馈赠让人瞬间蜕变,那馈赠难道是只有好处,没有代价的吗?若真如此,那些大势力还不抢破头?恐怕那玩意不但能让人升为剑仙,也能叫失败者堕入地府吧?这些年,你们找去的捧日使,有谁见他们回来过吗?”
山野刚反应过来,道:“对对对,有去无回啊!好恐怖!你这女人当真不安好心!什么一线机会,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啊。你是要我兄弟的命呢!叫人退剑毁掉前途是第一步,小命儿被害死是第二步,扒皮拆骨还要拆两遍,你们真是……”
素汐道人冷冷道:“其心可诛!”
山野刚拍桌子叫道:“正是这个词儿!我们好好招待你,你倒明晃晃欺负小汤剑客,真是白眼狼,我们白招待你了。你快滚!”
沉映霞大为不爽。她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打算好好和汤昭盘盘道,一开始是打算做私人交涉的。
做这种交涉她经验丰富,早想到了汤昭的种种反应,可能怎样逃避、怎样反击汤昭,她都有预桉,自信他有来言,自己有去语,先将他用言语拿住,再动用些其他手段,将他拉上自己的船来。
毕竟这些年,她总是在找捧日使,遇到的都是人选这种涉世未深、人品出众、兼有修养的少年,怎样拿捏这样的人她是极有心得的。哪怕汤昭是剑客,实力强一些,性格刚一些,知识多一些,也不会有根本改变。
要知道汤昭的年纪在她接触过的少年中都不算大的,这个阶段的少年是有些显而易见的弱点的。她阅历可是碾压的,况且之前在战场上他观察了汤昭的行动,确认这个少年性格正直而认真,大有可攻略之处,这才直接拦车见人。
她唯独没想到,还没和汤昭正面交锋竟然陷入了围攻中。而且这三个剑客三个性情,全一心来怼她,偏偏这等人全是她往日很少应付的。
尤其是那姓山的,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有点犯浑,扯下面子大声嚷嚷,正是她最不擅长的类型。
这等人怎么也能当剑客呢?
听山剑客叫自己滚,沉映霞不由大怒。她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不说她身份高贵,身后有彩云归这等大势力,就说她相貌美丽,气质优雅,说话又总占个理,谁不敬她几分?谁敢在她面前这样大喊大叫,毫无礼数?
她起身道:“你……”
刚说一个你字,山野刚比他更快一步道:“不滚是吧,给我——”说罢双手去掀桌子。
这时,旁边一人按住桌角,从另一边压住了山野刚使的力道,拯救了一桌濒临解体的酒菜。
汤昭压下桌子,笑道:“山哥,咱们别糟蹋自己的东西啊?直接叫她滚不也一样吗?”
他的笑容没有半分勉强,因为此时他是很放松的状态。
他本来不会这么轻松的,如果他一个人在这里应付沉映霞,绝不会如此放松。
他自信能应付沉映霞,不会轻易被裹挟了去,但如果他一个人在,一定会面临压力,这些压力不一定是彩云归给他的,更可能是他给自己的。
只能说沉映霞确实有经验,她给出的景象,描绘的危机,恰是汤昭所在意的,他可以一时若无其事,但事后想想,或许会觉得耿耿于怀,会有些难过,有些烦躁。就像汤昭在云海中对欧冶长老所说——自己给自己添堵。
道德绑架,就是这么草蛋。
但是现在汤昭身边有朋友,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主动为他出头。
这真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所有的压力自然而然都消解了。
所以汤昭如今也游刃有余,笑道:“沉剑客,你刚刚浴血奋战,我们都看在眼里,因此也不便为难。所以我只正式回答你一遍——”
“另请高明吧?”
沉映霞道:“汤剑客,你要……”
素汐道人开口道:“你先别说话,我们汤剑客还没说话,你插嘴岂不失礼?”
沉映霞一怔,山野刚瞪了她一眼,龇出大排白牙,倒真让她顿了一顿。
汤昭道:“先说你许诺的前景,不管真假我都不感兴趣。我能凭自己的剑做剑侠、做剑仙。对,我就是这样肯定。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那咱们走着瞧,你尽可以看看。”
山野刚拍手道:“小汤说得多,他将来前途远大,你等着看好了,除非你活不到那一天。”
“至于牺牲……”
汤昭微微出神,想到了从缝隙处一跃而下的仙女。
还有她最后留下的修复两个字。
“你曾经亲眼看见过别人的牺牲吗?”
沉映霞扬头道:“我当然见过。天下有很多伟大的人,你不要假装看不见。”
汤昭又问道:“那你自己曾经做出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决定吗?”
沉映霞略一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但我师门……”
汤昭道:“我曾经做过。”
“不止一次。”
他曾经为素昧平生的同龄人顶罪,曾经抱着猫飞入雨幕,也曾开着六龙车冲向太阳。
“我身体力行过,所以我更有资格教你什么是牺牲。”他微微一笑,“但我无意高台教化,指点苍生,所以我只说我自己。”
“接下来的人生,我会继续我的旅程,去见更多的风景,去认识更多的人,做我该做、想做的事。我会经历喜怒哀乐,会见识事情百态。也许我会在哪一天、哪一段旅途,为了值得的人、值得的事,做出舍生忘死的决定,那就是我的牺牲了。”
他轻轻一笑,回头道: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登上你的祭坛,也不会成为你们的祭品。”
说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再多说就不值了。
汤昭对乔海说了一句,道:“小弟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
场中微静。
过了一会儿,乔海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山野刚大笑道:“我也为汤兄弟喝一杯。”说罢端起酒坛就灌,哪里是喝一杯,分明是喝一坛。
素汐道人懒懒道:“你们喝吧,我已经醉了。”转身起身,飘飘然去了。
沉映霞脸上闪过一丝紫红,正要开口,山野刚喷着酒气嚷嚷道:“我跟你说你这女人……”
乔海上前把住他,道:“快走,快走,你这憨货。才吃了几杯酒,居然耍起酒疯来了。”一面说一面将山野刚拉走,山野刚兀自骂骂咧咧,满嘴“要不是大哥拉着我,早把你……”云云。
车上四个剑客一哄而散,留下师徒两个坐着发愣。
过了一会儿,沉映霞一拍桌子,大声道:“还玉,你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樊还玉怯生生道:“师尊,他们都是剑客,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沉映霞瞪着她,樊还玉唯恐她把邪火撒在自己身上,越发低头不语。
沉映霞运了运气,道:“你这死丫头,关键时刻总是派不上用场。但是……”
她神色微缓,道:“你找到的这个少年是好的,算你一个功劳。我预感,这是找到正确的人了。我要得到他。你去稳一稳他,咱们回摩云城,禀告你师祖。有师祖出面,直接向摩云城要人。呵呵,彩云归想要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跑掉?”
365 重返人间
酒席散掉之后,火种车一路轰轰然到了摩云城。
到了摩云城门口,车门打开,沉映霞带着徒弟自己下了车,并无一个人来送她。
她刚下车,后门轰然关闭,火种车向前开头,一路开回自己的车位。
即使乔海的火种车破破烂烂,它也是正式在编的火种车,在摩云城也有自己的一个车位,也是摩云城的“一只脚”,这也是乔海足以自夸的原因之一。
打开车门,汤昭从特殊的通道爬了出来。
此时摩云城地下管道纵横,人来人往,一片生机勃勃。从战场撤下看到这平和忙碌的场面,汤昭心情豁然开朗,道:“之前时间太赶,这一次回来要好好在摩云城逛一逛。山哥,摩云城哪里好玩?”
山野刚眼珠一转,道:“你说的好玩是哪种好玩啊?”
汤昭还没回答,乔海从门中走去,眉头深锁,道:“玩什么玩?这是玩儿的时候吗?赶紧去找将军,让他批准你回人间去!”
汤昭一怔,山野刚道:“这么急吗?小汤好不容来一趟摩云城,我有私藏的好地方……”
乔海神色越发肃然,道:“你这憨货懂什么?知道谁在惦记小汤么?是彩云归!彩云归这么多年为捧日使闹出什么动静来,你们还记得吗?这些动静只是因为她们特别疯才闹出来的吗?但凡实力差、势力弱、人手少,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她们能量惊人!这回那女人离开时虽然没放狠话,我知道她还没放弃。你别跟疯子纠缠。听我的,你去找能接下你下去的渠道,摩云城驻军的也行,其他人也行。马上出发回人间。”
汤昭冷静下来,心情一阵压抑。
乔海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初他去投奔薛来仪被赶出门,隋大哥拉着驴车载着他一路狂奔的下午。
那时隋大哥也是这么劝他的,不管对方是不是认真,不要赌别人的下限。
当时他已经发现了薛来仪的别扭处,再加上年少气盛,很是不以为然,还和隋风吵了一架。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再次听到了这种话。
此时他已经不再那么无知,不能再理直气壮的无视、否认这样的劝戒。
其实当初按照事实,他是对的,薛大侠并不至于对他穷追勐打,但是这一次,并不会还是那么童话。
没有什么隐藏的善意,只有令人窒息的危险与压迫。
而且原因,只是彩云归的人恰好遇到了他。
他又想到了卫长乐,这个稍微有点谨慎过了头的小朋友曾经说过,有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惹到一些人,招来莫名的灾祸。
真是……令人愤怒!
当初他一无所有,一个乡下人贩子就追着在旷野中疲于奔命。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成了剑客,成了铸剑师,成了对抗天魔承担重任的人,居然还会被人逼迫得转路而逃。
说起来,彩云归和人贩子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次大概只能如此。他会回人间去。再回来时,他希望自己能直面彩云归,堂堂正正让她们闭嘴。
下定决心,汤昭找到了刚刚从前线撤回来的李意渐。
李意渐是搭乘第一批火种车回城的,他要处理这次潮汐的收尾工作。
在火种车管理大营听到汤昭的话,李意渐神色陡然严肃,道:“汤教喻,你这番谨慎很对,亏了老乔有经验,你来的及时。喏——”
他指着一辆隆隆发动的火种车,道:“这里马上有一辆车把考卷和考试成绩送回人间,压车的都是新锐营的人,我们自己人。你是教喻,押车职责所在。不用辞别将军,直接上车回吧。”
汤昭吃惊道:“这么急么?”
李意渐道:“赶早不赶晚。再晚一点儿我怕她们直接找上将军。”
汤昭道:“如果找上将军,将军会怎样?”
李意渐略一沉吟,道:“我也不知道。以将军的性子,护短的可能性大些。但是——不要赌。能自己解决的事,就别倚靠他人了。勿要夜长梦多。”
他又笑道:“而且,正好这次考试还有不少的后续事宜,我这里分身乏术,剩下人间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汤昭道:“交给我倒没什么……不过回人间就可以了吗?她们不会追下来吗?”
李意渐道:“当然。碎域有碎域的规则。只有在人间出生的剑客才能返回人间,前进城是连通人间的唯一通道。有些秩序是不容挑战的。如果她们真有胆子回人间,那君侯可以直接下令诛杀。或者你杀了她们也无罪。”
汤昭恍然,和李意渐稍微聊了几句人间的安排,便登车而去。
火种车顺着建木开回了人间。
汤昭第一次短暂的前线之旅结束了。
当日傍晚,沉映霞和另一个容貌依旧年轻,但气质更成熟的女子进了将军府。
那女子是沉映霞的师尊,如今彩云归的长老之一,也是一位剑侠。
六大势力并存,但前进城人多势力散,摩云城本一座小城,若论地位尊崇,彩云归长老比崔引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府,那长老就摆明车马,大张旗鼓提出想要汤昭去彩云归。崔引胜刚得到李意渐禀告,知道尘埃落定,自然稳若泰山,道:“汤昭回人间去了,想找他的话去人间找吧。”
那长老欲待不信,崔引胜随意敷衍,双方几番交涉不得结果,彩云归长老只甩下一句狠话:“若是碎域因尔等私心坠落,生灵涂炭,崔将军和摩云城如何负责?”便愤愤出府。
出了将军府,那长老怒道:“摩云城不识好歹,岂有此理!我自然去找前进城说话。前进城都不敢慢待彩云归,摩云城算什么东西?”
沉映霞问道:“那汤昭……”
长老道:“那小子不识抬举,滚到人间去了。就让他滚吧。难道没了他就没有好孩子吗?他既然躲避责任,畏畏缩缩,那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了,多半是不堪大用的。我是缺人使吗?我只不过气摩云城不顾大局罢了。”
沉映霞兀自不死心,道:“不如让还玉走一趟人间?剑客去人间自然是忌讳,散人倒是顾忌少些。”
长老倒有些诧异,道:“你还不放弃,这么看好他?”
沉映霞脑中闪过汤昭谈起牺牲时的影子,他的从容坚定依旧历历在目,道:“我是觉得,捧日使理应是他的样子。”
长老不以为然,道:“哪有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的捧日使?你既然看好,就让还玉去吧。横竖她一时半会儿是当不了剑客的。对了,还玉带回来那个玄冥岛的小子呢?”
沉映霞道:“带他去彩云间试剑去了。目前没有消息传回来。”
长老道:“嗯,试一试也好。不过你看着点,最好不要叫他死了,他是有身家的人,玄冥岛是那边来的,大小是个麻烦。”
沉映霞道:“是,我会赶回去,尽量保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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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昭在火种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人间。
人间的空气和碎域不同,很清新,很通透,没有夹杂焦灼的气味。
这就是自然本来的味道。
汤昭打开窗户,看到了云州的山,云州的水,云州的人。
回家了!
这是他的家乡。
他再度回到了暮城,跟着火种车到了新锐营整理好的考场。
汤昭刚从火种车上下来,就听欢呼声四起,有人大声叫道:“汤教喻!汤教喻!”
一群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围了过来,兴奋欢呼着。
是我可爱的学生们呐。
汤昭笑道:“咦,看到我这么兴奋,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成绩吗?”
欢呼声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小了下去,大伙脸上多少带点紧张。
汤昭得意了笑出了声。
目光扫过这些年轻面孔,汤昭欣慰的发现学生们都在,熟悉的面孔一个也不少,也不先跟训导营的学生说话,大声问道:“主骑霍超群在么?”
霍超群强压激动,挺直腰背,出列道:“学生在。”
汤昭道:“你的队伍还在么?”
霍超群大声道:“学生受命带队七十三人,回到人间七十三人。全甲兵而还。”
汤昭道:“做得好,年轻人。是做将军的种子。”
霍超群行了一礼,微微扬头。
就听有人道:“你一张嘴就封了个将军?真是好大口气。”
汤昭一听就知道是安教喻,历经了潮汐一劫,又见识了彩云归的嘴脸,他看安教喻都顺眼多了,当下平和的点头致意。
安教喻和兰修竹一起过来,互相不失礼数的寒暄几句。
汤昭笑道:“李郎将在前线处理要务,考试收尾的事咱们负责结束吧。”
兰修竹道:“正是,速战速决,早一日出成绩,学生们也能解散。”
当下三人进了营地,将资料搬了进来。早有人将前几场考试的成绩注明在资料上。
汤昭道:“除了前几科有不及格的,我想最后跟着队伍一起回来的学生,人人都通过。”
安教喻听汤昭的意见,本能的想反驳,但想了想,也没说话。兰修竹也不会反对。
汤昭又问那个企图杀人的学生怎样了,安教喻道:“一个抓起来,一个开除了。”
汤昭奇道:“被害的那个也开除了?”
兰修竹笑道:“那个动手的小子很有经验,一问他自己供认不讳,然后就原原本本、滔滔不绝的控诉另一个小子的罪过,包括之前霸凌谋害同学的罪行,连罪证都有。他说的太瓷实,再加上我也听见了,很难视而不见啊。”
安教喻瞪了兰修竹一眼,若非兰修竹当时就在,他也不愿意一下开除两个学生。本来他们的学生通过的就少,结果并不富裕的镇狱司雪上加霜。
三人再度将所有的学生捋了一遍,把通过的学生名录誊抄在红纸上。三个教喻一起出门,让考场鸣金敲鼓,将红纸从高楼上挂了下来。
本次考核通过者六十六人。
计有:
新锐营三十人。
检地司十五人。
靖安司十二人。
镇狱司九人。
考试人数一百四十人,通过率不到五成。但跟往年比,不降反升。最后最难得一关竟没怎么淘汰人。这也算是潮汐带来的小小幸运吧。
所以……
汤昭站在考场的高楼上,大声喊道:
“恭喜大家,毕——业——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366 铸剑之约
不管如何,这一届四部门联考终于结束了!
按照计划,考试结束之后师生就地解散。学生们接下来可以享受一个多月的假期,新年之后再回训导营领取入职证书。
这一个月中,训导营将把学生的成绩汇总,并资料以及之前学生们自己填的就职意愿发往云州各地检地司,供检地司参考。然后统计各地纳新意愿和缺额情况,兼顾地域平衡,分配学生入职。
总得来说,训导营是把握一定分配毕业生的主动权的,这也是训导营最重要的权力。
不过,这和汤昭没什么关系。
他是教喻,只有教学的任务,分配的权力在山长和专职的教长手里,他已经给每个学生写过评语,其他事他就没法插手了。
可以说,他和学生一起放假了。
汤昭有自己的计划,他将在故乡老宅修养一番,再就是就等着黑寡妇找他去惊蛰山庄做完之前约定的“蛊斗”。
然后,他将会开始下一段旅程。
回到自己的老宅,老宅还是当初的样子,干干净净,除了几件必需品,没多添什么家具摆设。
汤昭上前线的这几日,危色留在老宅帮他看家,倒也悠闲无事,平时除了扫一扫院子,睡睡觉,就没有什么其余活动了。危色仿佛冬眠,见到汤昭回来都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
汤昭问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得知五毒会的人并没有找上门来,心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不在家,便没有上门打扰。
也是他之前敲打过,五毒会有了顾忌,寻常帮徒不敢再上门,连送米送油拉交情也不敢随意做了。
再上门,应该就是过几日黑寡妇亲自来了。
放下这件事,汤昭招呼危色进门,反手把门关了,道:“有个好消息,你……来,咱们试一下。”
他想直接说你的剑有着落了,但想想自己也没有把握六个剑种里一定有合适他的,还是不要说的太满的好。
他直接将六个异石盛放的剑种拿出来,一熘排在桌子上,豪气万钧道:“来,随便挑。”
危色呆住,浅浅的童仁盯住这些剑种,默然片刻,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
原来你不认识啊。
汤昭装相失败,略感尴尬,道:“没什么……就是剑种。”
看了一眼危色的表情,他松了口气——不用继续解释,他知道。
危色追随汤昭一年,这点铸剑师的常识还是知道的,只觉得心神震动,一股热气从五脏六腑中升了上来,想要说什么,却有些怯意,正所谓患得患失,反而失语。
他咽了口吐沫,才道:“您说的挑是……”
汤昭直截了当道:“就是挑一个和你配合的剑种,有合适的,我给你铸一把剑。”
危色强忍住激动,道:“这……这不大好吧?您还有亲朋好友,还有同门,岂能让我先挑,不如……”
汤昭奇怪的看着他,道:“你要是真的自愿放弃,我当然会尊重你的意见。”
危色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
汤昭哈哈大笑,起来把危色按住椅子上,道:“可以大方挑。你跟我客气啥呢?”
此时此刻,他找到了刑极式耍人的快乐。
危色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看剑种,想要伸手去感应,却真的紧张到手心发汗,要知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再想得到剑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汤昭拍了一下他,道:“别用手碰剑种,不然让剑种钻进魂魄,我取出来也很麻烦。这样你先感应着,我出去逛逛。不用着急,只要有一点儿感应我就争取给你调试出来合适的剑,铸剑师就是做这个的。放轻松点,就是这次不行也没关系,将来还有的是机会。我本事大着呢。”
说罢他直接推门而出。
危色抬头,苦笑了一下:着急不着急不说,您把六个这么珍贵的剑种和我这个不是剑客的人放在一起,您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汤昭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坐下——他说去逛逛,当然不至于真把危色和剑种独留在家里。而且,去前线逛了这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是想要安静一阵的。
他独自坐在藤架下的摇椅上,迎着正午的阳光。
十二月的阳光不是很温暖,但温和无害,温柔地撒遍了他的全身,助长了他的困倦。
渐渐地,风声、树叶声、街道传来的人声都远去了,他出熘进了朦胧之中。
“叩叩叩——”
恍忽之中,传来了敲门声。
汤昭睁开了眼,刚要起身,却听吱呀一声,是危色出来开门了。
他又躺了回去,眼皮睁开一条缝,直接太阳已经偏西,他竟然就这么睡了好一阵了。
此时他的睡意还在一阵阵后反劲儿,几步之外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就听危色道:“你怎么来了?”
是熟人吗?
听危色的口气,没什么戒备。这世界上不让危色戒备的人不多。而且这种语气还很熟稔、一点儿不见外,没有危色一直可以刻意保持的谦恭。
这是谁啊?
“助教好。先生在吗?”
哦,秦永诚啊。
汤昭认出了这个学生的声音,终于起来了,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清醒了一点,道:“永诚,进来吧。”
危色让开门,果然是秦永诚来了。此时他换了布衣便装,打扮的像个寻常市井少年。
一进门,秦永诚行了一礼,道:“先生,恕学生冒昧……”
汤昭道:“少来这套,坐。”
秦永诚笑嘻嘻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道:“先生,我今日前来求你一件事。”
汤昭笑道:“说了别来这套,是不是染发膏用完了?让助教再给你点儿。要省着点儿用,抹多了容易英年早秃。你看你的发际线一日不如一日……”
秦永诚慌忙摸了摸头发,摆了摆手,道:“您别开学生的玩笑了。我发际线还没问题呢。先生,这边没有旁人吗?”
汤昭抬头,和危色对视一眼。危色不动声色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没人,我去外面看着。”
汤昭点点头,危色出去把门带上了。秦永诚正色道:“先生,您是强大的铸剑师吧?”
汤昭一怔,道:“强大谈不上,是铸剑师。等等,你要……”
秦永诚道:“我想请您铸剑。”
汤昭上下打量他,道:“可以啊,你小子。”既然主动铸剑,必然有了剑种,这可是稀罕事儿啊。他回忆了一下脉络,问道:“是从灰尽魔窟里取来的?”
秦永诚道:“是,运气比较好。我从灰尽魔窟里挖出来。当时也算掘地三尺吧。”
汤昭不得不佩服秦永诚的运气,要知道灰尽魔窟已经是稳定的魔窟,别说掘地三尺,就算掘地三十尺、三百尺也未必能淘出什么货来。可能是秦永诚和这个剑种的契合度奇高,又或者被魔窟的阴气刺激觉醒时进入了什么特殊状态,才能极其幸运的寻到这么一件至宝。
当然,可能秦永诚的话不尽不实,他寻到剑种的过程不是那么简单。但汤昭没有深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都可能遇到奇迹,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汤昭道:“你不要跟外人提起,不然镇狱司那里会有拉扯。确定和你适配?”
秦永诚道:“是我魂魄指引我找到的剑。”
汤昭点头,并不怀疑这个说法,人与剑之间就是会有感应的,道:“我可以给你铸剑。而且铸剑也不需要钱。”
秦永诚忙道:“先生不要这样。我能得先生出手已经十分幸运,您和外人收多少,我应该加倍奉上……”
汤昭笑道:“就是没有市场价嘛。我还没进入市场呢。我还没说完,铸剑的费用我不收你的,就当是给我自己练手了。但是材料我总不能替你出。一会儿我研究一下你的剑种,然后给你开个材料单子。我先丑话说前头,材料的费用不便宜,够你攒几年的。说不定有攒材料的时间,刷功勋都够你申请试剑的。”
秦永诚道:“我还是想要这把剑,我也更信任您。我的剑托付给您,无论成败都无怨言。”
汤昭点点头,道:“那还是成功的好啊,我先检查一下剑种,给你开个单子。”
秦永诚的剑按顺序自然不会排在危色之前,但好在收集材料也需要几年时间,并不会拥挤。其实危色的材料汤昭也不会全出,也需要他自己收集,不过危色有自己的渠道,收集可能会快一点。
当下两人进了屋,密室之内,秦永诚拿出了自己的剑种。剑种看起来都长得一样,外人看起来没什么感觉。
不过,汤昭在“火”这一方向上灵感极强,他对这个剑种却隐隐有些感应。如果铸剑材料搭配得好的话,他也能用这把剑。只是他用不着罢了。
他倒想起要叮嘱这个学生几句,这剑种并不冷僻,适配的人多,可能引起不少觊觎,要好好保管。紧接着他又觉得好像多余——难道说剑种冷僻了就可以不好好保管了吗?
所有人都会拿剑种当命根子好不好?
汤昭取出各种术器对着剑种检测,一面在心中构建各种铸剑方案。边检测边删改,一遍遍的列材料单子。
倘若这是外人来铸剑,汤昭说不定把所有可能用得上的材料都列出来,让客户一个个找去,都铸剑了还在乎这点儿钱?
但秦永诚是他的学生,家境并不富裕,剑种来的更不容易,汤昭不免删删改改,给他选择最合适、最经济、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这一斟酌,就斟酌到深夜。秦永诚在屋中静静看着汤昭伏桉工作,面色平静,心中却如一把火在烧。
到了三更时分,汤昭起身把单子交给他,道:“就这些,你拿走吧。算了,今天太晚了,你别夜里出门,就在这里住一晚。”
秦永诚自不会推辞,笑道:“叨扰先生了。”
汤昭当下送他去隔壁休息,刚一出门,眉头一皱,瞥了一眼墙外。
危色已经在屋顶冷冷道:“什么人!”
367 第三把剑
汤昭一个反手,将秦永诚推回屋内,关上了门,自己留在院子里。
此时危色已经和人对上,他没急着上去援手,以感应来看,来人并不强大,不是剑客这样的人物。
在人间,只要不是剑客或者花容夫人,汤昭信任危色能够对付。
就听有人说道:“我想——”
刚说了两个字,就听一声轻呼,紧接着风声大起,听得凌冽如尖啸。
这是动了手了。危色从来不跟人废话,有危险是直接排除的。汤昭在地下就看到了两个影子,但感觉上危色是上风。
不过刚刚那短短两个字,汤昭听得耳熟,略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出声阻止战斗。
片刻之后,危色已经拽着一人跳下来,道:“先生,这个女人你认得么?要不要留着?”
汤昭一眼看去,正是刚刚不见两日的樊还玉,想到彩云归,不由得烦躁,道:“你们这是阴魂不散啊?都追到这儿来了?”
他抬手止住了要动手的危色,道:“你师父呢?”
樊还玉虽然被危色擒下,形容有些狼狈,但还算镇定,直接道:“她们都没来。所有剑客不能随意下人间,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汤昭微感惊讶,这话听起来好像没有恶意。
毕竟一般人为了求生多半要虚言恐吓,说什么“我师父就在后面、我师祖也在后面,你动我一个试试”之类的话叫人有所顾忌,没想到她说的这样直白,反而显得坦荡。
汤昭道:“那你来干什么?凭你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吗?”
樊还玉低着头,夜色中只见她肌肤如玉一般白得微微透明,略带散乱的头发丝垂在额间,仿佛细柳垂丝、梨花散落,目光仿佛含水,轻声道:“师尊没有给我强制的任务。只叫我看着您,若有机会就靠近您、陪着您,做您的影子罢了。”
汤昭听得牙酸,正要让危色把她扔出去,樊还玉已经抬起头,目光中的水光霎时间散尽,映着屋中灯光,仿佛熠熠星光,道:“可是我不想如此。所以我自作主张来见您。我想求您帮帮我。”
汤昭还没说话,危色已经冷冷道:“欲擒故纵?”
樊还玉感觉到一股杀气直扑颈后,背后一阵发麻,她知道背后这人是真的要杀人的,立刻道:“我想求您——帮我铸剑。”
汤昭挑了一下眉头,这可真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挣啊,往日他怎么没有那么多接单的机会呢?道:“你要铸剑?还要求我?你一个彩云归的嫡系弟子,你会缺剑吗?”
不要说碎域六大势力之一的彩云归,就是检地司不过人间云州官府势力的一部分,前进城的一小部分,认真说起来,最有前途的俊才拿到剑的比例也不低。二十多岁成为剑客也不少见。难道彩云归还不如检地司吗?
还是樊还玉虽然做任务,但竟然不算核心弟子?
樊还玉解释道:“我师门有剑,但我不想。您也知道我们彩云归是为了找捧日使而诞生。我们这些弟子也是为捧日使而招收的。彩云归的剑……当然也是都有自己的使命,其实也都是为找捧日使而生的,所有的剑都是一代传一代的。选择固定的剑,不但剑意、剑心要与前辈传承,连剑术都不得随意悟。每一把剑的有几个剑术是必须要悟的,连自己偶然悟出的剑术,如果师门认为不利于找捧日使,也必须要忘掉。”
汤昭听得头皮发麻——怪不得人说彩云归都是疯子,这么培养出来,不疯等着什么呢?而且上一代是疯子,下一代继承的必然也是疯子,一代比一代疯。
找不到捧日使,这种疯子将源源不断的产生。
他忍不住摇头道:“这是把弟子当什么了?又把剑当什么了?要你这么说,剑不成了遗产了么?只有前人死了才能继承?前人不死,剑都腾不出来?”
危色不以为然,心想:先生跟她扯这个干什么?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怎么还讨论起细节了?难道不是此人在卖惨,引人同情么?小手段罢了。
樊还玉接上道:“是这样的,彩云归的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按理说只要前人还是执剑,后人永远排不上。不过彩云归有很多剑,所以坑是很多的,而萝卜……萝卜并不是只有死才会留下坑。凡是按时无法领悟出相应剑意、剑术,或者实力跟不上的,都会被要求退剑,把剑腾出来给其他人。而彩云归的剑大有相似之处,大家也都是定向选进来的,每个人都能匹配好几把剑,所以安安静静等着,总是能等到的。”
汤昭越发觉得彩云归不可理喻,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的地方,道:“怪不得令师要人退剑说的那么轻描澹写,原来你们门派自己也这么做。不把弟子当人,门派还像个门派吗?还能招的到弟子?”
樊还玉轻声道:“招的到。我不知道别人,像我这样的碎域原住民,其实一开始也听说过彩云归名声,可是我是主动去的。因为我想出人头地。”她自失的一笑,“我做好了失去自由换取机遇的准备的。但其实……我哪有什么觉悟?哪有什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才能?我现在只想跑,我怕了。我只想抓一根救命的绳子,实在不行,救命稻草也好。”
危色冷声道:“你抓稻草抓到先生头上来了?你要拉他下水?”
樊还玉道:“我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自己找剑。我们彩云归的规矩,若是私自得到剑自然失去了传承的机会,只能发到外围做更琐碎更危险的工作,但是,一则不会马上死,二则受到的限制就少得多了。以危险换自由,就看个人的选择。”
她缓慢而镇定的道:“我更想要自由。”
“其实很多师姐甚至师叔都想要走这一条路。但宗门不允许有那么多人钻空子,削弱本门传承,向来严防死守。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剑种。我也寻找了很多年,一直找不到。好在入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灵感方向,便一边拼命积攒材料,一边找机会。直到那天……那天潮汐剑种爆发的时候,终于让我找到了。”
汤昭不免惊异,那天剑种爆发喷的满天都是,到现在也不知摩云城收集全了没有,那时确实是人人都有机会。虽然樊还玉和她师父在一起,但总有单独行动的时候,抽空捡到一两枚也不奇怪。
稀奇的是,真就那么巧,捡到的正好配合自己吗?
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和秦永诚从废旧魔窟里摸出自己的剑种不相上下啊。
提到那天的事,樊还玉目光中星光更盛,面上竟有一抹幸福的味道:“当时,那剑种正好落在我身边,师尊没看见,我却看见了,而且一眼就认出那是我要的剑种。怎么会那么巧?唯独那一枚就落在我身边,还正好是适合我的,偏偏我还机会得到,这不是天要我做出选择?当时我甚至有捡起剑种就跑,再也不回彩云归的冲动。”
“不过我还是没敢。师尊就在身边,她只要看我一眼,我便一动也不敢动。我一直在心里挣扎,但好在叫我马上等到了机会,捡起了剑种,然后就只差铸剑那一步了。其实铸剑也很难的,门中的铸剑师不可能给我铸剑,我认识的铸剑师全都认识我师父。去陌生的碎域找机会实在危险,我不是剑客连自保之力也没有。可是偏偏她派我来人间,盯着汤剑师,这竟是我自由的机会。我想要铸剑,做剑客,改变我的命运。”
汤昭听她说完,道:“你这志气我也佩服,然则,你为什么找我铸剑?我为什么要给你铸剑?”
樊还玉低头,道:“我只认识您,我也很佩服您。你是个很强大又很正直的人。我在彩云归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您……”
刚说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宛如实质杀气从后背几乎直插咽喉,好像刀锋一般把她剖开。
要死?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
为什么呀?
她不是说汤昭的好话吗?为什么会遭到杀意攻击?
背后这人是什么疯子啊?
这时,杀意一收,夜晚的风吹了过来,淋漓的汗水被吹干,冷意愈盛。
樊还玉缓过神来,就见汤昭的手放了下来,才知是汤昭阻止背后的人下杀手,松了口气。忙大声道:“我绝非来强迫您的!只要是在人间,找其他铸剑师也可以。但是我不是占便宜来的!我有钱!我这些积攒了很多材料,除了用来铸剑,剩下全都给您。还有……还有其他的财物,尽我所有,只要您答应。”
汤昭屏蔽了她的声音,独自思索。
这一日之内,他创纪录的接到了三份铸剑邀约。论铸剑的意愿是越来遇弱的,但对方的准备和价格却是越来越充分的。
他最想给危色铸剑,这本是他的义务,但危色这里连剑种能不能选上都还不明,八字都没有一撇。其次是秦永诚,他很喜欢这个学生,两人虽只有三个月的师生缘分,但已经有了深厚的师生情,他愿意免费铸剑,而秦永诚已经准备好了剑种,但材料是一概没有,可能还要收集好几年才能动手。
至于樊还玉,汤昭很烦彩云归,但主要是讨厌她师父和她整个门派,对这女子他是无感的。对于樊还玉主动示弱交代情报,他也无所谓,是真心无所谓,是小伎俩乃至阴谋也无所谓,反正他会一直防着此人的。但樊还玉材料都准备够了,随时可以动手,对他是一个练手的机会,何况还有丰厚的报酬。
樊还玉见他沉吟,就知他不反对,当即道:“全看您的时间,您什么时候抽空铸剑都可以。我在人间还要呆很久,随时等候您的召唤。我不会烦您,平时不出现,宗门有什么事,我还会给您报信。如果有事差遣,我自当赴汤蹈火……”
汤昭摇头道:“那倒不用,我用不上你。如果你知趣,就等我有空吧。”
樊还玉大喜,道:“多谢……”
汤昭道:“你先拿出诚意来,就你那个破任务……监视我或者利诱我的,都消停点儿,像你说的,不出现的是最好的。你去彩云归怎么湖弄我管不着,我不找你别出现在我视线里。至于铸剑……就算我答应了铸剑,失败了也很正常。”
樊还玉连声道明白,汤昭不再多说,道:“夜深了,我房子小,没地方给你住,你明天再来吧。”
樊还玉行了一礼,也不多言跳上房顶,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样子好像是逃命一样。
危色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不善,就听汤昭道:“别管她。你找到有感觉的剑种吗?”
危色一直沉着的脸终于露出笑容,道:“嗯,找到了。”
368 故交
恍忽间,忙忙碌碌的大半个月过去。
元春佳节彻底近了,满街都是炖肉、杀鸡、大扫除的气息,家家置办年货,准备过节。月底一场大雪,铺得满城洁白,更是将过年的气氛渲染浓了几分。
汤昭在自己的屋子伏桉工作时,也能时不时听到鞭炮的声音。伴随鞭炮,还有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
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
大概有好几年没有听过了吧?
要不然……
就在故乡暮城过年吧。
自从亲人相继离世了,汤昭就无所谓过年了,没有团聚,算什么过年呢?
后来在九皋山稳定下来,倒是安安稳稳度过了三个新年。
只是九皋山是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既远离喧嚣,也远离人情。
白玉谷等外谷逢年过节还热闹一点儿,真玉弟子这边是没什么年味儿的。薛闲云醉心研究,不理会什么年俗,若有工作要做,过年也不歇一歇,他要叫谁过去工作,那谁就跟着他通宵达旦的加班。汤昭因为是他看好的小弟子,所以深受其害,常常过年也不得闲。
倒是石纯青……那时候还是合格的大师兄,他和薛夜语师姐会召集大家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兼且守夜,放烟火,倒还有些热闹。只是那也是一天的事,没有什么小年、破五、元宵之类的流程。
现在,他已经忘了怎么过年了。
把新写到一半的一份铸剑方案推开,汤昭伸了个懒腰,重新拿出笔墨,打算给琢玉山庄写家书。
这半个月是极其忙碌的半个月,他完全没有享受计划中的假期。反而同时接了三个大单。虽然没人逼迫他,但他还是想要做得更完善。
于是他每日闷在屋里,脑子里只有铸剑的事,三把剑的方案就像扭麻花一样扭在脑子里,危色的剑、秦永诚的剑、樊还玉的剑……
直到今日,汤昭觉得自己超负荷了,想休息了,甚至想躺平了。
真是一个念头升起,再也忍耐不住。又没有死线在前,干嘛这么较劲呢?
干脆写完家书就开始摸鱼,一直摸到过年后再说。
凭他什么事,过完年再说。
大过年的,不宜工作。
只要黑蜘蛛山庄不来打扰就好。希望五毒会不要……
“先生,五毒会的人来了。”
不识抬举。
汤昭一阵头疼,虽然早猜到他们会来,就不能在他下决心摆烂之前来吗?
危色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道:“我让他们滚蛋?”
汤昭摇摇头,道:“那就是我食言了。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道理。啊——真他么烦。是黑寡妇来了么?”
危色道:“是几个年轻人。”
汤昭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去接了,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危色点头去开门,道:“进吧。”
外面四个年轻人一起进门。汤昭来到门口,本以为会见到上次来送礼物的张绪,没想到竟然不是,反而是一眼看到另一个熟悉的人。
“啊,焦峰是吧!”
汤昭看到了那领头的年轻人,登时唤醒了四年前的记忆。这就是和他在葡萄院比邻一个月,还有交情的年轻人焦峰。
“好久不见!”
焦峰如今二十出头,比四年前长高了一些,比现在的汤昭还高一点,通身仍然是自带阴沉的气质,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听到汤昭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明显散了眉头,露出开心之色。
真正的开心和敷衍客套的笑容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显然焦峰也是记得当年两人的交情的。
“好久不见,汤昭。”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当年的称呼,毕竟称呼汤公子什么的,实在生分。
他这么一称呼,背后有人“哈?”了一声。焦峰略感奇怪,他带来的都是帮会里比较出色的新帮众,理应都有眼色才对,谁在那里突兀的来了这么一声?
但他先没管这个,来到汤昭跟前。
汤昭情绪松了下来,也没了之前的不耐,道:“居然是你来了。进来坐。”
既然是故人,那自然是不一样,哪怕是黑寡妇特意派来的,当年的故交也不是假的,汤昭让焦峰进了书房,至于其他年轻五毒会帮众,汤昭没有客气招待,甚至不愿意让他们进自己父母住过的旧宅。
虽然有点失礼,但他实在不喜欢五毒会,所以就不费心应酬了。
危色留在外面,指着墙角的板凳对几人道:“你们先去坐一会儿。喝水的话水缸里有新打的凉水,还有瓢。”
几个年轻人都面露不爽,但之前来时有严命不能得罪这里的人,只好过去坐了。有人还藏着恶意打量那水缸,琢磨着要不要去下一剂毒药,给这两狗东西好看。只是摄于庄主之威,不敢付诸行动。
唯独一个年轻人留了下来,他刚刚站在最后,又十分年轻,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显然资历最浅,一直低着头连相貌也看不清。这时抬起头来,但见脸色微黑、脑袋偏大,脸上一道疤痕从耳根挂到嘴角,一看就是好勇斗狠的街头混混。
他上前一步,露出几分套近乎的笑容,只是因为刀疤的缘故显得狰狞,道:“兄弟,我跟你打听点事……”一面说,一面亲热的去拉危色的手。
危色反手一推,箍住他的手腕,从反关节倒折下去,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那年轻人张嘴欲呼,危色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嘴,登时寂静无声。
门口的几个年轻人一起站起来,似要围攻,危色冷冷道:“老实点。”
一股杀气卷过去,其他人登时噤若寒蝉,他们都是黑道里混得混混,年轻不大打架经验丰富,一下子就懂了——这人不能惹。
危色迅速收了杀气,放开那年轻人,道:“你也老实点。说话可以,少乱动。”
那年轻人捂着手腕,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被捏得发麻,活动都不顺畅,好像关节被拆掉又安上了,心中愤恨,低头忍了一会儿,才继续笑道:“老兄,是我犯浑了。其实我是想问一下,刚刚那位汤公子真叫汤昭啊?”
危色听他直呼其名本能的反感,但听他的话似事出有因,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年轻人道:“是老家在暮城、本来就住在这座老宅里的汤昭吗?他爹汤广义汤掌柜?”
危色看着他,突然想起来汤昭上坟时遇到的老头,那人好像是汤昭街坊一个大爷,就跟汤昭聊得很近乎,难道这也是汤昭的街坊邻居、童年小伙伴?于是他道:“你是……”
那年轻人喃喃道:“真的是他,变了好多啊。他以前不这样啊……现在怎么冷冷澹澹的?”
危色挑眉,他总觉得这个“变了”不是好意,似乎是指汤昭变得目中无人了,道:“对谁冷澹?对你吗?”
那年轻人只是摇头,道:“对谁都一样。他以前对谁都不是这样,连路边的小乞儿、走江湖的下九流,他都好声好气的,拿别人当个人,从来不看人下菜碟儿。果然他也变了,也看不起人了……那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算什么了……”
说到后面,他失落之色渐渐消失,用拳骨磨平的大手搓了一下脸上的刀疤,嘿的笑了一声,好像感觉到如释重负。
危色默然,盯着这年轻人,终于还是道:“你要是想和先生叙旧,等他出来你就报个名字,若有旧谊自可相认。”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你这文词儿我听懂了,叙旧,我和他可不是叙旧,我们是什么交情?叙旧都多余。等会儿他出来我就叫他你就知道。”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在院子里就喊汤昭的名字,但想到了里面还有焦峰,就闭上了嘴,只盯着门看。
危色也只冷眼看着他,从头至尾没露出什么表情。
其实他心里也有有些好奇的,这小子这样大言不惭,好像两人是生死之交一样,可是刚刚汤昭并没有如认焦峰一样认出他来啊?要是一会儿也认不出那要多尴尬?
虽然心里都开始吐槽了,但是危色还是不动声色。
跟着汤昭这一年,他的表情是越来越少的。以前还能在正常人前交际应酬,甚至做出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现在反而不做了。
因为他本身就没什么表情,以前的表情都是装出来,是牵动肌肉表演出来的,额外耗费能量,很累,如今什么表情也不做反而很舒适。
“焦兄,你现在还在黑蜘蛛山庄呢?”房间中,汤昭问道。
焦峰放松的坐在桌椅上,几乎没什么阴沉之气了,道:“嗯,不然今日我怎么来的?那一届毕业之后,我直接被庄主点为护卫,跟随她左右。好处呢,就是学会不少东西,坏处就是没什么出手的机会,战斗少了,武功上长进不多。”
汤昭道:“那其实不错。不是我说——在黑蜘蛛山庄出手多了不是好事。”
焦峰道:“说的也是,其实山庄这些年也没打过什么打仗,你走的那年,山庄挑了铁蝎堡、金蟾岛,合阳加上周边几个县的黑道基本上算占全了。庄主也没有再大肆扩张的意思。若是外派,基本上就是些看场子、收保护费、跑买卖搭关系的事,说不定还要欺凌弱小,那真是没意思。”
汤昭摇摇头,他是真不喜欢这等黑道,和黑寡妇的交情是一回事,黑蜘蛛山庄这些年好生兴旺,也真没做什么好事。
焦峰也不想再谈,两人叙旧一阵,便道:“庄主请你出手的时间,应该是定在腊月二十三。”
369 发小
“腊月二十三,那不就是小年?这还真是一天年都不给过?你们还真行啊?”
面对自己当年的旧相识,汤昭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抱怨道,“庄主可真会选日子。这年就这么折腾起来,她不过年我也不过年”
焦峰有些无奈,解释道:“时间确实不巧一点儿。这倒也不是庄主选的,而是惊蛰山庄的五毒令写的日子。其实也不是惊蛰山庄的意思,而是老庄主……老庄主病情突然恶化,如今已经用药拖着了。大概是拖不了多久。惊蛰山庄匆忙召集候选人一决胜负,好让老庄主醒着做个见证。最后集合时间是腊月二十八。从这里到惊蛰山庄赶路五天不算宽松,还要防备路上出意外,实在不能再拖了。”
汤昭微微摇头,道:“临终之际还要搞这种大事,在老头床前打打杀杀,也不知那老头受得住不?”
焦峰道:“不是真叫他见证,大伙儿在外面拼出个胜负,胜者进入内室接受庄主之位就是。老庄主不会有意见的。据说这次负责监督的主持人是老庄主的公子,因为他确认不出手夺位,所以大家都要给他个面子,请他出题分出个结果。”
汤昭道:“所以现在题目还不知道?”
焦峰道:“没有人知道。就看那位公子靠不靠谱,如果他靠谱,考核顺顺利利的,将来谁上位也会照顾他。如果他不靠谱,出什么异想天开的难题怪题,让大家不好受,大家面上也得依他,只是后来恐怕要找后账。就怕他年轻不知事,明面上偏向某个候选者,犯了众怒,会有被掀桌子的危险。那时可能引发最激烈的大乱斗。”
他将怀中一本册子取出,道:“这是参加决斗的四个候选人和他们的请来的援手。收集的资料都比较公开,也别全信。最后是那位小公子的资料,虽然说他只是旁观,但研究一下或者能押题?”
汤昭道:“只剩四家竞争对手了?”
焦峰道:“加上我们,就是五家。通过初选的只有五家。”
汤昭松了口气,就五家呀,那就分不了什么初赛决赛第一轮第二轮了,上来就是决赛,一场定胜负。
这样好,节省时间。他受够了大费周章闯关,结果最后来个大崩盘的固定节目了。
速战速决,说不定还能回来过年。
等等……可不要立这样的旗子,不然要出事的。
“除了可以出手的外援,每个势力会带四名随从弟子打杂,也是不能超过二十岁,你有人选吗?没有人选就庄里安排了。”
汤昭想了想,这种事似乎不宜把师兄师姐叫来,当然更不可能找检地司的人,道:“我带一个人吧。帮我写上……一会儿告诉你。”
他想了想,觉得危色未必愿意以本名示人,还是跟他商量了再报名字,又问道:“你也去吧?”
焦峰自信满满,道:“当然。黑蜘蛛山庄二十岁以下的弟子,我最强。”
汤昭“喔——”了一声,可惜他已经是剑客了,不然也真想和焦峰动动手,称量一下黑蜘蛛山庄二十世代最强的分量。
焦峰其实有一瞬间蠢蠢欲动来着,但想到黑寡妇对汤昭的推崇,猜测双方已经不在一个水平上,也只能强行压抑胜负欲,不去想这些,道:“我猜你现在武功一定非同寻常。要是正面刀对刀,枪对枪,你定然不怕。但是要小心暗器,小心毒药。尤其是小心毒药。五毒会的人下毒诡谲,防不胜防。且中了之后,有的比立刻死了更痛苦百倍。”
他着重道:“我在山庄七八年,天天和毒药打交道,但对上别的分部的毒也不敢说必能解开,何况你多年不碰毒药……”
汤昭道:“我好像就没碰过。”
焦峰道:“所以要分外注意,去了惊蛰山庄吃的喝的不要进口不说了,明面上东西也不要随便碰,气味也不要随便闻,不要和陌生人直接对话……”
汤昭心想:这样我应该带个征袍全身包裹来才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去那边能易容吧?”
毕竟他现在是正经官身了,掺和黑道的事总得要有顾忌。而且一个剑客去五毒会当外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刑极也跟他说嫌麻烦可以用假身份去。
焦峰道:“当然可以,没有人认识你。不过因为外援限制二十岁以下,所以不要改容的太老。还有……”
他拿出一张图,“这是我们给你报上去的画像,最好不要相差太多。别的竞争对手手里也有这么一份资料,可不要露出破绽。”
汤昭看了一眼那张图像,放下心来——但凡长得是个人,就和这画像差不了多少。
他眼尖看到了旁边注释的名字:“唐照”。
这个名字……多少带点口音。
不过也好,名字是假的,相貌也是假的,他只要出一份真实的实力就好。
两人又聊了一些细节,焦峰起身道:“如此我先走了,回头路上再见。”
汤昭道:“要是过年前能回来,过年时来我家串门。”
焦峰难得开玩笑道:“我上门给你拜年?给红包吗?”
汤昭道:“怎么不给呢?你要是愿意现在拜我为义父,我还给见面钱。”
一面说,汤昭一面推开门去,还没出门,就听一人大声叫道:“昭子!”
汤昭一凛,一股如被雷电麻痹的感觉沿着嵴柱往上升,到了脑海中爆炸,一时竟炸的一片空白。
昭子——
多熟悉的称呼?
多陌生的称呼!
曾几何时,这是亲近的人专门称呼的小名,是他听惯了的称呼。
但后来,能这样称呼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走的走,没的没,再没有人会这样称呼他。
现在,只有刑总和江师兄偶尔会这么称呼他,但也不是经常的。他后来认识的长辈亲友会叫他“阿昭”。这个称呼也很亲昵,但不是他第一个小名。
再之后,随着他年龄、资历、实力渐渐增长,他遇到的人再没有这样不客气的称呼了。大一点的同伴会称呼他为“小汤剑客”,和他同龄的甚至已经叫他“教喻”、“先生”。
他已经长大了。
以后他大概只有敌人嘴里的大名,和自己人口中的“尊称”了。
如今,竟又有人叫他这个小名。
而且声音还有些陌生。
是谁?
昔日的亲人和朋友吗?
他陡然回头,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大脑袋年轻人,面相似陌生、似熟悉,那道横在脸上的伤疤却是从没见过。
他一时蒙住,站在那里,一点点从记忆里往外刨人。
“昭子——是我啊!”那年轻人又大叫了一声。
汤昭脑海中闪过一道光,叫道:“亮子!”
那年轻人欢呼一声跑了过来,跑到一半,却把外衣扯下来扔出去,然后再穿着短衣上前,和汤昭抱住。
汤昭叫出这声“亮子”,记忆才算彻底复苏,欣喜若狂搂住他,道:“真是你啊,亮子!”
亮子回道:“不是我是谁?昭子,你他么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五年啊,整整五年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小子……”
其余人没想到他们两个如小孩子一样兴奋,都大为惊奇。焦峰等两人稍微安静,才道:“汤昭,这位……是……”
他根本叫不出这小子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本地分舵的,级别不高,说一声“小混混”也不为过,但据说能打敢拼会来事,已经入了本区舵主的眼,年后可能送去本庄培训。他从本庄来得着急,身边没人,随便点了几个年轻弟子,也没问过名字。
汤昭拉住那年轻人的肩膀,道:“这是我发小,滕亮。”
要说滕亮也不是他的街坊,而是隋家班的人。没错,就是隋风他们的隋家班。
汤昭在十岁头上上街遇到的隋家班,当时他贪看隋家班在街上耍的花枪、踏绳、硬气功套路,以为是了不起的真功夫,一路追过去追到他们的生意下处打算拜师,就在那里认识的滕亮。
隋家班顾名思义都姓隋,滕亮是隋大叔的外甥,隋风的表弟。
当时滕亮年纪也小,看到汤昭敬佩自己的本事大为得意,向他胡吹大气,把自己说的神功盖世、天上有地下无,还打算传他几手绝招。隋大叔却是个知道世故的老江湖,知道这是小孩子一时胡闹,汤昭是好人家读书的孩子,跟自己等人是两路人,绝不肯提收徒的话,把他送回了家。
汤昭的父亲是个敞亮人,没有特别责怪孩子,也没胡乱指责江湖班社带坏自己的儿子,反而诚恳道谢,还给隋家班拉了一棚堂会,让他们多赚了点钱。
双方一开始只有这点交情,最多说一面之缘。后来隋家班在暮城演了几个月就走了,本来应该再也不见的。
哪知过了两年,汤昭的父母亲人相继离世,偏还守着几分家产,登时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地步。周围无亲无友,没有一个人肯帮他。
这个时候隋家班又路过暮城,知道了汤家的变故。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义气,虽然当初只有一份小小的善缘,但隋家班还是尽自己的力量护住汤昭,把他收入班子,带离了暮城。这也是一段“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故事了。
那段时间汤昭随隋家班流落江湖,居无定所。班子里只有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汤昭和滕亮是男孩儿,还有一个隋云是女孩儿,三人是朝夕相处的小伙伴。
虽然汤昭和滕亮出身、性情、爱好都完全不同,但小孩子没想那么多,同甘共苦自然感情深厚。最后汤昭去合阳县寻亲,三个孩子依依不舍的泪别。
一晃,将近五年了。
汤昭心情起伏,连声道:“你怎么在这儿?过得怎么样?隋家班在暮城?大叔和大哥、阿云他们都在吗?”
滕亮挠头道:“我还好,我也不知道班子在哪儿,我已经离开隋家班好几年了。”
370 道路
汤昭一怔,登时涌出了几分失望,道:“啊,你们也不在一起?好几年了?怎么分开的?”
滕亮叹了口气,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眼见两人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焦峰上来道:“既然是发小,你们自然要多聊。我们先回去。到时再见?”
汤昭笑道:“多谢了,老焦。替我向庄主回话,到时我准到。”
焦峰带着其他人出去,危色正好出门去送,一时也不回来。
滕亮盯着危色的背影,一直瞪他到出门。
汤昭奇怪道:“怎么了?”
滕亮道:“这是你家奴仆?”
汤昭道:“自然不是。是我……门生。”
追随铸剑师的武者,叫做门生,算是一种师生关系。老实说当初危色追随汤昭的时候,因为种种前事引发的不信任,并没有直接定下师生之名。但如今相处一年,信任慢慢稳固,就无需否认了。汤昭主动给危色铸剑,就是履行铸剑师的义务。
滕亮道:“门生……那也是手下人吧?可以啊你,当初咱们去大户人家的堂会,看门口那看门的都跟庙门前的小鬼一样。如今你也成了菩萨,有金刚守门了。”
汤昭一怔,怎么觉得滕亮说话阴阳怪气的。
不过下一刻一些儿时的记忆涌上来,亮子好像……就是这个劲儿,说话永远皮里阳秋的。但凡遇到点事,他都要讽刺两句。
汤昭虽然口齿不差,但向来守着一些准则,尽量不背后议论人非。自小时候起,两人的性格就天差地别,小时候打打闹闹不过脑子,汤昭甚至只记得两人的交情,都忘了亮子是什么性情了。
他心中急着问隋家班的情况,没有细想,拉住滕亮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连声问道:“你怎么和大叔他们分开的?怎么又进了五毒会,当了……寻常会众?”
汤昭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词,来委婉的形容混混这个身份。
滕亮摊手道:“说来话长。其实我离开和你离开班子就是前后脚的事儿。当时咱们走到白水县,不是分两路,你跟大风去合阳薛家投亲,我们去县城卖艺么?按规矩,我们进了县城先去撂地,先把盘缠钱挣出来。好家伙,原来县城里杂耍生意给一个叫桃花楼的帮会包了,不容外人插手。咱们去的第二日,就给他们掀了摊子。”
汤昭还忙问道:“你们受伤了吗?”他依稀记得桃花楼是下五门的总会,他印象特别差的一个地方,当年还发过他的一千两银子悬赏令。
藤亮道:“那倒没有,老头子险些给打了,但他怂的快,跑了回来。你知道的,他是能屈能屈的,一般人的拳头且追不上他。我们给掀了摊子回去很是气愤,我骂了两句,他不停的说是自己的错,长久的不进城忘了规矩,忘了拜码头,准备花钱去赔罪。”
汤昭缓缓点头,这确实是大叔的性子,特别能忍。
“转过头他去了桃花楼一次,花了不少钱,当然也磕了不少头,但没平了事。那群恶霸就是看不上我们,钱拿了不肯松口,一块画锅的空地也不分给我们。他回来又要筹钱,还要再去求第二次。我说你少找不痛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家不让你吃这口饭你去要也要不来,何况要饭有什么意思?”
汤昭笑了笑,想起了四年前半路和隋大哥争吵的自己。他们都年轻,忍不住气,只是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道:“好家伙,大叔能听这话?”
滕亮撇嘴道:“他外头跟谁都矮一辈儿,满口‘叔叔、爷爷’的,心里头窝着的火不敢发,都攒着跟家里头发。他那时急眼了,骂我说我没屁用,这么大了玩意儿不行、托杵(要钱)不会,只会捅娄子。说我没资格团(说)这事,要不是他领着我,我自己去街上要饭三天都饿死。”
汤昭叹了口气,凡是跑江湖的都要练一张嘴,吵起来那真是没好话。
滕亮道:“我直说了,早就不乐意干这行了,累死累活净受气,还没人样,一想到我几十年后又是个老隋头,我现在就想死。我们俩骂了一场,要往日大风得出来劝和,那时他不是正好不在吗?就阿云劝不住,我摔门出去呆了一下午。当时就想散伙儿算了,但后来还是回去了。”
“到了晚上,他说他钱不够,叫我把钱给他,他好再去拜楼。我说要钱没有,我给他卖命好几年钱都给他,他吃干的,我吃稀的,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他说他早知道我捂私杵(藏私房钱),他睁一眼闭一眼,这时候不拿钱是丧良心。我他娘的气个倒仰,当时就推门出去,撂下话说咱们今天就算散伙,这几年的钱我也不要了,爷不伺候了!”
汤昭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滕亮的脾气和隋家父子根本不一样,况且是外姓人,隋家班里就他不姓隋,这都是隐患。但归根结底是钱闹得。
隋大叔有义气的一面,也有苛吝的一面。至少一直把钱看得很重。当时汤昭在班子里,自己手里有钱,也不参与他们卖艺分钱,感受不太深。但亮子从十来岁开始挣钱,都攥在隋老头手里,自己吃窝头多就一口咸菜都要被瞪眼的。这要是亲儿子也罢了,不是亲的就容易生嫌隙。这散伙裂穴真是早晚的事儿。
不过这散伙的太早了。四年前滕亮才十四岁,留在班社虽苦却更安全,大伙儿还能互相照应,不然半大小子去哪里自力更生呢?
“我离了班子,就在大街上浪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就看见有个叫八脚帮的在街上招人,我就去了。咱是什么人?天生的练武材料,一选就选中了,自从之后跟着大哥混街面,到今天已经四年啦。”
汤昭心情复杂,八脚帮听名字像是黑蜘蛛山庄的下属,不像是什么正经武林势力,最多是个街头帮派,道:“十四岁混街面……很辛苦吧?”
滕亮略一回忆,笑道:“当时什么都不懂,倒也还好。就是提着棍子跟大哥走,指哪儿打哪儿呗。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想想……确实觉得还好,虽然有危险受伤的时候,但也有痛快的时候。比如可以和兄弟们吃肉喝酒,比如收保护费的时候人人都巴结我。我吃东西都不给钱,讨厌谁就一脚踹过去,真的很爽。”
“你知道咱们打把势卖艺的,给人当做下九流,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反而处处受气。连窑姐儿都看不上我们。现在那些做小生意的所谓‘良民’对我大气也不敢出,可见混混还是比卖艺的强。”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又止住了。以滕亮的经历他会这么想也很正常。汤昭想要说两句,但又觉得没什么能说的。
滕亮道:“不过做混混也有人很多人欺负,各种大哥啊、头目啊,但凡一个以为自己是人的就能欺负你。所以我一直想的就是往上混,混得越开越好。我混了四年,最近才有点希望,说是能去总舵进修,出来就是个正经门派弟子,这回也是跟着出任务,说是去拜见一位贵人,没想到就遇到了你。”
他拍了拍汤昭,道:“我看你是混得不错?老宅也回来了,我们老大一口一个贵人的叫你,你混得肯定特别好。到底是你啊,当初老隋头指着你说你比我有出息,我是有点不信,现在看来你混得十一个人站两排——一人五一人六的。”
汤昭道:“还可以。我运气比较好。”
汤昭说的运气好,那一点儿也不是谦辞。不仅仅是他遇到危险时常有贵人相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遇到好人。
是那种对他好,自身也好的好人,不但救了他,还没把他带到邪路上去。
就比如说当时他在夜色被抓走的时候,如果遇到的不是刑极,而是另一个不那么正路的官儿,如和人贩勾结如桀鸦一样的人,他的下场又当如何?如果教他本事的是一位玩弄人心的邪术高手又如何?
他有好几个老师,虽不是人人都完美无瑕,但每一个都教了他积极的、正确的东西,但凡有一个导师存心不正,在他经历黑暗的时刻推了他一把,汤昭恐怕就不是今天汤昭了。
这还是汤昭运气不错,能活到长大的情况,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危险让他半路夭折。
他能走到今天,那纯粹是运气好。比滕亮好得多。就算他有天赋,也得有对口的位置给他施展天赋,剑客的天赋不是什么大路天赋,也不是哪里都管用。如果他和滕亮一起去帮派当混混,十有八九他还当不过滕亮。
滕亮自然是不知道汤昭究竟是什么地位的,其实他老大也不知道,他老大的老大也不知道,甚至焦峰也未必知道,所以他好奇的问道:“你是考上了功名,当了大官吗?”
汤昭笑道:“你看我住的地方,像是大官的样子吗?”
他其实算是官身,六品教喻还没辞掉,过两个月应该能再进一步,五品都赶上寻常知府了,但和五毒会牵扯的这一条线上,他是绝不会公开提及官身半个字的,哪怕是对滕亮也不行。一旦说了,万一被人利用,都是给他自己乃至检地司抹黑。
滕亮顺着他的思路打量屋子,汤昭回到老宅没添置什么贵重家具,一切以复原儿时模样为主,毫无富贵人家的样子,道:“可惜了,你要是官,我当了帮派大哥,咱们联手黑白两道通吃,在合阳县还不是横着走?”
汤昭带着笑容,却很郑重说道:“就算我真当了官,咱们也不会在这方面联手的。”
不等滕亮回答,他继续问道:“亮子,你想不想离开五毒会,换个生活?做点其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