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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四章 到底是第几层

    沈沧溟这么一说,顿时显得前头那半截儿话没那么混账了。萧冀曦心想你要是早点这么说我也不至于遭热水烫。不过他相信兰浩淼还是不乐意听见这话,这几年他们很少提到沈沧海,因为提起来就不免要提生死安危,他们都不愿去想这问题。

    那一声清脆的响好像惊醒了兰浩淼,让他从怒火中清醒。他看上去是下了死力气克制自己不把沈沧溟当场赶出门去,萧冀曦真担心他气出个好歹。

    兰浩淼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总算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既然知道上面有人不想让你们成事,就听我指挥行动。”他这会有点心疼的看了一眼躺在墙边的杯盖碎片,萧冀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会儿想起来了?刚才你就应该放下杯子打这小子两拳。

    沈沧溟听了,不置可否的一笑,居然很痛快的答应了。

    “好。”

    萧冀曦和兰浩淼同时对沈沧溟报以怀疑的眼神,都觉得他是在搞缓兵之计。

    “既然你觉得这样会让我们成功的几率更大,那不妨试试看。”沈沧溟压根就没去看他们两个,脸上浮现出一点讥诮的笑意。“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们成功了,上面某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嘉奖我们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萧冀曦看出兰浩淼脸上浮现出一点后悔的神色,想来是在琢磨要不是怕打击了沈沧溟的自信心一早没有把话说开,后来也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他很努力的不让自己笑出来,全无差点被沈沧溟带人一枪爆了头的自觉。

    “实际上,你炸道场和我杀他的目的是一样的。”结果就在萧冀曦憋笑憋得相当辛苦时,沈沧溟忽然朝他这边一指。

    萧冀曦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想显得......激进一点?”

    他咽下了鲁莽和愚蠢两个词儿,怕沈沧溟跟他提出单挑来,以他目前的状况对上沈沧溟大概一点胜算也不会有。

    然而沈沧溟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事儿。

    “如果别人都以为我我们是蠢货,那我们得手的几率就会更大。”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得承认沈沧溟说的有道理。

    而兰浩淼则在一边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现在看来如果不是因为选择的目标不对,当时完成一场刺杀的确会让整个任务小队在外人眼里留下一个冒进轻率的形象,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你们当时损失了队员,后面中统的人又横插一脚进来添了那么多的乱。这次若能在道场里多炸死几个,想必坐实这一点的同时也能让日本人感到恐慌。”

    “那时候,赤木亲之身为日本政府的要员一定会警惕起来,不论是增加防护人手还是改变进出路线,都是一种改变,这个过程就是我们的机会。”沈沧溟补充了一句,他们两个正经交流起来的时候竟然意外的合拍,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就在两人纷纷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满意表情时,萧冀曦忽然开口。“这段时间集中活动一下,七十六号的行动最近也算频繁,我给你拟一份资料来枪打出头鸟。然后再来一段时间的销声匿迹,制造出人已经离开的假象,这样会让日本人在长久的紧张之后放松下来,更容易出现纰漏。”

    “这倒是个好主意。”兰浩淼脸上多了一点笑影。萧冀曦走到桌前提起笔,正要写的时候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手上微微一顿。

    “怎么?”兰浩淼注意到了萧冀曦的这点迟疑。

    “当然不是不舍得我那些同事。”萧冀曦发出了一声没什么笑意的笑声,转向了沈沧溟。“你会不会模仿小林龙一郎的字迹?”

    “会。”沈沧溟毫不犹豫的答道。

    “那你看完之后把原件销毁,如果师兄有需要,翻译给他听。”得了肯定的答复,萧冀曦低下头去运笔如飞。

    写的自然就都是日语了,兰浩淼在一旁皱着眉头看他鬼画符,若有所悟道:“你是想栽赃陷害?”

    “若是名单不被发现自然最好,被发现了就祸水东引。”萧冀曦头也不抬,把平日里觉着较有能力的手下都写了上去。

    至于那种每日浑水摸鱼的,留在行动处对大家都是好事。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略过油耗子不写,也许是因为掌握了油耗子的秘密之后他觉得这个人还能够被利用,也许因为萧冀曦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油耗子努力消弭自己过往,努力想要抹煞军营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姿态。

    当然不是同情,只是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去杀,看见自己做出全然错误的选择才是对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如果油耗子不把他搜集情报的能力运用在追杀特工身上,萧冀曦还是更倾向于留他一命。

    沈沧溟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忽然笑了。

    “你漏了一个人。”

    “自己填上去。”萧冀曦答道。“我害怕自己来写,一不留神写的太详细了。”

    于是沈沧溟老实不客气的从萧冀曦手里把笔也一并接了过来,在那张纸最上面添了一行字。

    他模仿起小林龙一郎的字迹来的确很像,先前斩钉截铁的肯定回答时萧冀曦还担心以沈沧溟的性子说起这方面来会有些言过其实,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旁的看不太懂,人名兰浩淼还是能看懂的,因为基本上依旧是汉字。他探头去看,果不其然看见沈沧溟写下的是萧冀曦的名字。

    兰浩淼并未提出反驳。在这样一场针对七十六号的大规模刺杀行动中,行动队的小特务都被波及,他们的队长要是安然无恙岂不是太过惹人怀疑。

    在这种看上去像是无差别刺杀的行动中,没被盯上的人本身就很值得怀疑。

    这也就是为什么萧冀曦没有添上任东风的名字,任东风本身已经不足为惧,倘若他被怀疑,反而能给军统这边带来更大的好处。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逢雪

    把自己的名字加在暗杀名单上之后,萧冀曦心情愉快步履轻松的离开了。

    说实在的,他总感觉这一幕有点不对劲。

    沈沧溟没有告诉萧冀曦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萧冀曦也没有问。很多时候,出乎意料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现下萧冀曦对沈沧溟已是有所改观,觉得他能把握好分寸,因此也还算放心。

    有赤木亲之堂堂一个租界警务处要员作保,张芃芃那批皮料自然很快就回到了她手里。她仿佛是转了性子,竟来问萧冀曦是不是有空去吃个饭,吓得萧冀曦落荒而逃,他怕和白青松同桌吃饭因为气氛太过压抑而吃出个胃穿孔来。

    况白青竹不能跟着,出门也就没什么意思。

    这件事自然是很快就被白青竹知道了。

    “我觉得总躲着不是个事儿。”白青竹长吁短叹,趴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你想想,我嫂子请我吃饭我都不敢去,这说起来也太憋屈了。”

    萧冀曦耸肩。“我建议你在他们结婚的时候突然出现,给他们一个惊喜。”

    “如果跟你一起出现,那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结婚?他们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白青竹跳了起来,一瞬间变得神采奕奕。她一迭声追问,萧冀曦差点被她吓了一跳。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想以松哥的性子,他已经跟共党扯上关系了,又怎么会把张姑娘一块牵连进去。”萧冀曦还真认真的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但也深知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白青松是个不允许自己带累其他人的性子,虽然这家伙因为对潜伏活动不那么熟练已经给萧冀曦带来很多麻烦了,但那时例外——萧冀曦想到这一点不禁咬牙切齿,世上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但他是做了好事还要挨骂那一种。

    “说的也是。”白青竹又倒了下去。

    “如果你想要去找松哥的话,随时都可以。”萧冀曦忽然很认真的说道。

    他已经习惯一个人行动了,虽然劝白青竹的时候有些不情愿,但既然她想去见白青松,他也没有理由去拦着。

    “算了算了。”白青竹泄气的摆摆手。“我哥那个脾气,要是知道了......”她别有深意的看了萧冀曦一眼。“那要是有枪非得把我就地处决不可。”

    “他现在没准还真有枪。”萧冀曦说了个不大好笑的笑话。

    白青竹回答的有气无力,她早就习惯了萧冀曦神游物外的思维方式。“你说得对。”

    “走吧,去找铃木。”萧冀曦忽然站起身来,这次轮到白青竹被吓一跳。

    “做什么?”

    “张姑娘送来的那些东西,转送给他更合适。”萧冀曦瞄了一眼正放在一边的那些东西,估算了一下体积之后补充道:“如果里面藏着一个炸弹,那么转送给赤木更合适。”

    这回他成功的让白青竹笑了出来。

    “下雪了。”萧冀曦站在门口,忽然说道。

    “这时候也差不多该下雪了。”白青竹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他们本来以为上海是不会下雪的,后来才发现一年里总要有一两天飘雪花,只是和沈阳城里的雪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今年的雪下的有点晚。”

    “也是。”萧冀曦本也没什么要感慨的,甚至轻车熟路的抄起一把伞来。“不过这时候下雪,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白青竹有点不明所以,萧冀曦从来都没跟她讲过自己是怎么跟铃木薰认识的,因为他没办法掩盖住后面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时间,虽然现下他们两个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是他还是想让白青竹知道的少一些。

    张芃芃送来的东西分量十足。萧冀曦抱着它们按响门铃的时候,几乎要失手把东西都洒在地上。铃木薰打开门一瞬间只看见了一叠纸盒子,于是萧冀曦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了他略微迟疑的声音。

    “您是......”

    “快把东西拿走。”萧冀曦在一堆盒子后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而后他头顶上就传来了铃木薰乐不可支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跑去抢劫了吗?”

    萧冀曦的手上一轻,得以重见光明。

    “是张姑娘送你的,谢谢你给赤木递话。”抱着这些东西走几步路倒是还不足以让萧冀曦感到疲惫,白青竹在一边合上了伞,也因为两人刚才的对话显着有些忍俊不禁。

    “居然下雪了,我还没有注意到。”看见白青竹手上的伞,铃木薰才抬眼看了看窗外,恍然大悟。“今年上海的雪好像下的有点晚。”

    “早晚都一样,落地就化。”萧冀曦在这一点上是很有发言权的,至少在见识雪景这方面,他是见过大世面。

    “如果你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大概会守在窗口等着给你们两个拍张照片。”铃木薰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最近的事情不算太多。萧冀曦想到上海现下的平静算暴风雨之前,几乎要有些同情他了。

    “别告诉我你觉得雪里打着伞散步算风景。”萧冀曦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问他怎么还没忘记老本行,那听起来有点像是在不合时宜的进行讽刺。

    铃木薰好像想给出肯定的回答,但很快就愣住了。萧冀曦冷眼看着,知道他是想起了九年前两个人刚刚见面时发生的事情。

    “还是保护好你的相机吧。”萧冀曦一语双关,虞瑰和白青竹则一头雾水的交换着目光。萧冀曦看见她俩的反应还是觉得不要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为妙,否则今晚一定会遭遇逼供。

    “既然下了雪,就不要出门了。”铃木薰被小小的打击了一下,但看上去兴致还是不错。“我让田中送点东西过来。”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秉承着尽可能让虞瑰远离厨房的准则。萧冀曦本想嘲笑他,又觉得有些笑不出来,毕竟自己与他的处境半斤八两,白青竹做出来的东西除了煮面条之外都有点挑战人类目前的想象力范畴。

第二百八十六章 特异功能

    萧冀曦对田村忠太还是挺熟悉的,毕竟当时这小子带着仿佛七十六号上下都欠了他钱的表情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背后灵,不过今日看见他提着东西来找铃木薰,才知道世上有些人是天生的面部表情缺失。

    田村忠太对着铃木薰依旧是面无表情,看见他亲自来开门甚至脸眼皮也没撩一下,只是打个立正把东西直接拎进了门。

    铃木薰本来已经抬起了手,但是田村忠太与他擦肩而过。萧冀曦看的很真切,铃木薰的身影微微僵硬了一瞬,他暗暗的憋着笑,以至于身体有点颤抖。

    “外头的确是有点冷。”铃木薰注意到萧冀曦的动作,虽然心知肚明这家伙压根就不是在冷的打摆子但为自己面子着想还是决定不去拆穿,他咕哝着关上了门,彼时田村忠太已经折返玄关看上去是想立即提出告辞,结果对着在鼻子前面关闭的门也愣住了。

    “留下吃饭吧。”铃木薰拍拍他肩膀。在等级森严的日本人之间这动作好像不是一个上级对下属应该做出来的,萧冀曦以为田村忠太要感激涕零,结果田村敬了个军礼。

    “报告长官,我还有事要做。”

    铃木薰好像本来也没指望田村会留下来,很痛快的就放行了。

    “虽然这小子像个背后灵一样跟了我那么长时间,我还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萧冀曦对着重新关上的门感慨道,他挺想趁机打听几句的,一来收集情报,二来想知道这人是不是从前中过风。“脾气不小啊,什么来头?”

    “受过伤,不适合再战斗。”铃木薰沉默了一瞬,甚至于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就在萧冀曦以为田村是关系着什么大秘密的时候,他却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铃木薰似乎担心萧冀曦会出现些物伤其类的情绪,然而萧冀曦却只能把自己的反应归类于兔死狐悲——他可不会把自己随随便便和日本人划等号,侵略者和反抗者从来就是不一样的,萧冀曦很清楚,自己可以算是时运不佳,田村忠太则叫罪有应得。

    不过该有的反应还是要有,以免铃木薰觉察出什么来。

    “这小子运气不错嘛,两条腿都是好的。”萧冀曦笑了起来。“他是哪儿的伤?脑子?管怎么笑那一块被子弹打飞了?”

    “帝国军医还没那么精湛的医术。”铃木薰已经习惯了萧冀曦孜孜不倦试图讲笑话的习惯,于是非常配合。“他少了一对肋骨,现在只能做文职人员,不过显然有点不甘心。”

    “那他运气没我好。”萧冀曦耸肩。

    瘸着一条腿还能“行动”的运气,普天之下显然没几个。

    铃木薰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他当然知道萧冀曦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安慰一下你,但又觉得没必要。”最后他很诚实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觉得这个安排挺好的,每天都有新惊喜。”萧冀曦也回答的很诚实。毕竟今天发现医务室里蹲着一个过去的军医,明天发现自己的下属原来是一个部队出来的还签过自己调令,天下没第二件工作能有这样的效果了。

    这么一看七十六号其实不应该叫特工总部,应该叫“国民革命军垃圾回收处理单位”或者是“上海地下工作者卧底交流俱乐部”。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该轮到其余人来活跃气氛结束过于沉重的话题了。虞瑰和白青竹很有默契的问道:“食材挺丰富的,需要——”

    “不需要!”萧冀曦和铃木薰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这小子做秘书不太到位啊。”萧冀曦在厨房里手起刀落,给一条死不瞑目的鱼来了个斩首。“我以为他会送点熟的过来。”

    铃木薰看着萧冀曦把鱼扔进了锅里,最后还是决定不和他提生鱼片这一茬,并很熟练的把烧鸡脑袋藏了起来,打算一会告诉虞瑰那是一只鸭子。

    虽然鸭子通常似乎并没有这种烹饪方式。

    他神态自若的下刀,语气悠然。

    “田村不是个适合做秘书的人,但是我已经习惯了。”

    反正他也不指望陆军给他派来什么靠谱的秘书,田村忠太这样鲁直的已经算是意外之喜,至少学不会给旁人使绊子,能省不少心。

    外面的雪还在下,渐渐的也在地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白。

    世上风景,银装素裹之后总显得分外纯净。萧冀曦看着窗外,一时间竟差点忘了自己是身处孤岛,身处中国现下最繁华、最畸形、也是有最多人世悲惨的地方。

    因为真的很美。

    这一天本来是会有一个不错的收场,宾主尽欢,只要不去纠结其中真心假意。

    然而——萧冀曦时常这样想,算是苦中作乐——铃木薰好像比他还能吸引麻烦,尤其是在这家伙闲下来的时候。

    萧冀曦被什么东西的反光晃了眼睛,起先他以为是刀光,但是一秒钟之后他听见铃木薰拿起锅盖的声音。

    “小心!”

    和萧冀曦的喊声一同响起的是枪声,但是铃木薰已经在他示警之前就敏捷的矮下了身子,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去,在后面的壁橱上炸开了花。

    第二颗子弹也接踵而至,在萧冀曦原本站着的地方毁掉了储物柜,萧冀曦蹲在一地大米里面跟铃木薰面面相觑,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但并不惊慌,因为他们现下是有掩体的。

    “不要怕,离开窗户!”铃木薰高声提醒屋里的两个人,萧冀曦慢了半拍,因为他总是下意识的觉着这两人比他还要厉害,是用不着自己去提醒的。

    直到铃木薰开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为掩饰尴尬,也为不让铃木薰起疑心,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没有追加提醒,该说的铃木薰已经都说了,马后炮反而更可能让铃木薰想起这可疑的一茬来。

    萧冀曦咳了一声问道。

    “每次下雪你都会招来子弹吗?这算是你的特异功能?”

第二百八十七章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做菜

    铃木薰半靠在柜子上,比起担心外面的狙击手,他看起来对柜门上那个枪眼更头疼一些。萧冀曦很能理解他的淡定,毕竟铃木薰虽然算是离群索居,这附近到底也还是日本人活动频繁的地方,在这里开枪只能一击不中立刻离开,否则就是在找死。

    听见萧冀曦的抱怨,铃木薰很无奈的笑了一下。“我觉得这只能说是我运气不好吧。”他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悠闲。“我还是更喜欢千叶的雪景,至少赏雪的时候不会担心有子弹飞过来。”

    铃木薰一直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日本人在如今的上海绝称不上是受欢迎,这他非常明白,只是他总觉得只要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不清自己是喜欢上海这座城市还是只喜欢出生在上海的虞瑰,但那不妨碍他希望自己能换一种方式在上海生活——彻底的不敌对,而不是如今这样矛盾而割裂,乍一看歌舞升平,底下却还是暗涌的血与火。

    “那祝你早点回到千叶去。”萧冀曦垂下头去检查自己的枪,顺便掩饰住了自己的白眼。

    “等战争结束了,我就能回去了。”

    子弹上膛的声音里,铃木薰平静的回答。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向往与喜悦,总之不像是身处一个危机的时刻。

    也许战争结束的时候,就谁都回不去故乡了。

    眼下在厨房满地狼藉里蹲着的这两个人,心思各异立场不同,只有一点是无比相似的。

    都是因为战争而漂泊异乡,甚至于从上海到沈阳或是从上海到千叶,距离本也差不多。战争在残酷性上总是一视同仁的,无论是发起者还是承受者,其实都承受着战争的创痛,区别只在于值不值得同情。

    “从弹道来看,对面至少有两个人。”铃木薰摸到枪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只他肩膀上还落着一层面粉,这样一本正经的姿态反而有点好笑。

    “完全是两个方向,看起来不是惯于搞刺杀的,否则应该是同时开枪。”萧冀曦表示赞同,他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显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甚至还不忘伸出一只手去把火给熄了。

    好在有灶台挡着,他的行为不会招来子弹。铃木薰看着他的动作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反驳。以他的判断,这时候刺杀者应该已经逃之夭夭,他们两个现在在这里按兵不动,只不过是小心使然。

    “好在没打到锅上。”萧冀曦一本正经的感慨,铃木薰倒是已经习惯了萧冀曦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但还是面部表情几番变幻,差点就笑了出来。

    “你们的人什么时候来?”萧冀曦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就日本驻军的速度而言,现在应该已经有动静了。

    “梅机关暂时还不会出现,宪兵队倒是快了。”铃木薰跟着扫了一眼时间,话里话外都是日本海军惯常对陆军的歧视。“以那群人的本事,我们还得等个一两分钟。”

    铃木薰说的不错,几分钟后大门被敲响,外面传来了一长串日语。萧冀曦很费力的支棱着耳朵去听,然而来人的口音实在让他费解。

    “他说已经找到了狙击点,人没有抓到,正在对附近进行搜索盘查,但已经安全了。”铃木薰站起身来抖掉了身上的面粉,屋里顿时又下了一场小雪。

    萧冀曦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你去应付他们,我把这里清理一下,免得一会有人扔把火进来。”

    “这点面粉还不至于爆炸,你灶上先前还有条鱼。”铃木薰耸耸肩。“你其实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吧?”

    萧冀曦脸色一苦。

    “陆军大多数说不明白中文,至于他们那个乡下腔调,我听着也有点难受。”铃木薰难得表现出了一点傲慢,萧冀曦心想这家伙看来是平时在梅机关被所谓的“陆军马鹿”欺压太久,总是有些怨气。

    就是不知道他整理仪表花了这么长时间,站在外头寒风里那位会不会正在心里大骂海军马鹿。

    铃木薰拉开了门,寒风混着雪花一起扑进来,不过很快就在温暖的室内融化了。

    外面的日本宪兵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也在见到铃木薰的一瞬间像雪花一样消失无踪,不管怎么说铃木薰的级别还是要比他高的。

    “你们是宪兵队的?确定这附近已经安全了?”

    “是。”宪兵打了个立正,大声报告。

    萧冀曦停下扫地的动作掏了掏耳朵,总要到这时候他才会发现自己和真正的军人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比方说听见这么声振屋瓦的一嗓子,他本能的感觉就是这人有些冒失。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很遗憾的是萧冀曦只能听懂铃木薰在说些什么。

    “辛苦了。那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打个电话,叫人来修一下窗户。”

    最后铃木薰的声音好像带着一点火气,关门的动静也有点大。萧冀曦猜是这场对话不太令人愉快,但铃木薰回来的时候神色如常,还对一脸担心的虞瑰露出一个笑来。

    “没事了,客厅里可能会有点冷,你们可以去二楼。”他想了想,还是补充道:“还是不要直面窗户。”

    “怎么,不让人来修窗子?”萧冀曦嗤笑了一声。

    铃木薰甚至还记得去水池前面洗了个手,看起来是打算把饭接着做下去。“陆军的脑子总是不太好用。他们说在抓到人或者确定附近已经没有其他可疑分子之前任何人不能进入到警戒范围之内,就好像是我专门请人来杀我一样。”

    “也许他们是在防备我。”萧冀曦也重新开了火,现在这除了做饭之外还有了别的作用,能叫厨房稍暖和一些——虽然以一个东北人的眼光来看现在这温度也不算难以忍受。“担心是我叫人来刺杀。”

    身后原本稳定而均匀的切菜声微微一顿。

    “我相信你。”铃木薰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萧冀曦相信他是在说真话。

    “我猜就算你想杀我,也会选择亲自动手。”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今朝有酒

    萧冀曦手一抖,差点把锅给砸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菜刀跟砧板碰撞的声音枯燥而单调的在响。

    铃木薰说出这句话之后恐怕也有点神游天外,他本来只是在切葱,但切了这么长时间,估计切出来的葱花已经可以拿去做辣酱了。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杀你,除非是不想活了。”萧冀曦笑了笑。他觉着就算要杀铃木薰也轮不到自己,但也不愿想真到那一天上面会觉着谁最方便动手。

    “会有那么一天吗?你不想活那一天。”铃木薰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但这似乎是一个错误,没了他切菜的声音两人之间陷入了有点尴尬的沉默,铃木薰想他不应该提起这么沉重的一个话题。

    只是每一次意识到上海究竟潜藏着多少敌意时,他总会想起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萧冀曦——以及他自己。

    人都会变,但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不能用变化来形容,得用背叛,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大概吧,要是你们输了,我这站错队的估计也活不下去。”萧冀曦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但铃木薰倒没有生气,他只是很无奈的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

    萧冀曦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铃木薰背对着他,但他依旧能感觉到此刻铃木薰的迷茫。

    “帝国军队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但已经三年多过去了,这片土地上反抗依旧未绝,他们的后方还有一个重庆......我不知道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甚至对结果都产生了一丝怀疑。”

    这些话,铃木薰大概不会再和第二个人说,除非他想上军事法庭。

    萧冀曦想,如今只是三年,只是半壁河山的沦陷,哪怕三十年,三百年,哪怕从东北到台湾全部沦落外人之手,反抗依旧不会断绝,这一点,早就有人证实过了。

    很遗憾的是,铃木薰现下以诚相待,他却不能回报对等的诚意,甚至于想的是如何能把自己藏得更深一些,更好的打消铃木薰的怀疑。

    “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不去想结局了。”萧冀曦把锅从火上挪开,壁橱里的盘子碎了几个,不过更多的还是完好无损。“我告诉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就什么都不要去想。也许那个未来值得我付出一条腿,但更多的,我不想,也不敢。”

    铃木薰听的很认真,他脸上没有鄙夷的神色,因为他早就没这个资格了。他想要是回到十年前,这样的话萧冀曦说不出来,他也听不得,只是十年过去,一切已经是天翻地覆。

    “我觉着今天这场合,不适合谈这些,只适合一句话。”萧冀曦忽然笑了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也是。”铃木薰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阿瑰和白姑娘还在等着,她们已经经受了太多不该经受的惊吓和意外,今天不谈这个。”

    每当这时候,萧冀曦都会因为想到铃木薰实际上是被一屋子间谍包围着而不自知感到有一丝愧疚,但也只是一丝。他很惊讶的看见铃木薰弯下腰,从一扇完好的柜门后面拖出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纸袋。

    “你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还真有酒。”铃木薰很得意的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总显得有些孩子气。“上次你送的。”

    “其实是旁人给的。”萧冀曦看见那个袋子,就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抱着酒上门,下意识有些心虚。

    这可能是萧冀曦吃过最奇怪的一顿饭,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日本菜和上海菜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都喜欢往里加糖——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往炒鸡蛋里放糖,不幸的是提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跟铃木薰都有点酒意上涌,结果就这到底叫玉子烧还是炒鸡蛋吵了一架。

    以白青竹的话来讲,就是从来没见这两个人为正事吵的这么难解难分。

    这场酒喝到最后,其实只有铃木薰一个人醉了,其他人是压根不敢醉,万一说出点什么来乐子可就大了。实际上以萧冀曦看来,铃木薰也没打算把自己放倒,只是这人总高估自己的酒量,且一个人在家里遭了刺杀厨房现下还留着两个弹孔总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人更格外容易醉。

    意识到铃木薰醉酒之后,白青竹看了萧冀曦一眼,忽然毅然决然的提出了告辞。萧冀曦其实很想留下来听听铃木薰会说些什么,他知道这小子原先喝醉了会嘴上没个把门的,虽说现在他成了特务科的科长应该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但万一要是漏点什么情报出来也算意外收获。

    很可惜他反抗未果,最后是被白青竹拽着耳朵拖出去的。

    “你放手!”萧冀曦的抗议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白青竹一直把他拽出门才松手,因为不想让日本宪兵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对于他们的离开,宪兵倒是没提出阻拦,这两个中国人的死活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不过为了确保他们没有和刺杀者勾结,萧冀曦还是不得不接受了一个面色阴沉的日本兵成为了他们的司机。

    萧冀曦清楚的很,宪兵不会对所有人都这么客气,眼下的特别优待只是因为他们不敢得罪铃木薰。即便如此,能使唤得动日本人还是很叫人心情愉悦的,所以等把门关上之后,萧冀曦差点就忘了质问白青竹为什么急匆匆的把自己拽了出来。

    那辆军用吉普没有离开,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监视这边。白青竹看了楼下一眼就带着厌恶的神色把窗帘一摔。“早知道他们要跟着,还不如留在那边。”

    “为什么不留下?那小子喝醉了嘴上没把门的,是个好机会。”萧冀曦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来,他狐疑的看着白青竹,白青竹则以怀疑他智商的目光投来一瞥。

    “那得看铃木喝醉了说出什么,若是情报,事后跟阿瑰套话也很容易,要是说些别的出来,你以后见人家小姑娘时不会觉着尴尬么?”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其实练过铁头功

    事实证明,白青竹是对的。

    那天铃木薰到底说了些什么,萧冀曦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清楚,只知道第二日问起,虞瑰只说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联想到白青竹之前的告诫,铃木薰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也就能猜到一二了。

    没能得到什么要紧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失望,但再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铃木薰控制不了自己喝醉了会说出些什么,那他就不会喝醉——尤其是在别人面前喝醉。

    萧冀曦没有再追问这件事情,他更关心的是那天到底是谁开的枪,梅机关又做出了怎样的应对。

    这一条他是可以光明正大的问铃木薰了,很可惜的是,也没有得到正面答复。这倒不是铃木薰有意隐瞒,他看上去也很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试图取他性命,且有这么大的胆子深入敌后,可以说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杀人,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全身而退了。

    “宪兵队的动作太慢,他们的手脚又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铃木薰被他问起,不由得苦笑。“若是换一个梅机关的人被刺杀而对手能做到这点,那倒是能证明他们的势力已经相当之强,现下仅仅是我,倒也说明不了什么。”

    铃木薰是梅机关里的一个异类,身居高位,但与周遭人反而隐隐有着敌对的关系,他自己选择住在一片防守相对薄弱的地方,其余人是乐见其成。到时候如果铃木薰死了,对上面也可以解释为是他一意孤行。

    这话都是铃木薰亲口说出来的,萧冀曦早就知道这一点,且在七十六号里的情景也与他十分相似,他没必要藏着掖着。萧冀曦时常对此感到庆幸,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陆军和海军之间的不睦,铃木薰一定能把更多精力放在对付潜伏者们上面。

    “我曾经是那么的厌恶我哥哥。”铃木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种很复杂的神色。“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认可了他。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关东军解释他的死因时,说的是他一意孤行,以至于身陷重围......所以我能想象到如果我死了,梅机关会怎么在给我祖父的唁电上措辞。”

    萧冀曦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不是说你哥哥的死跟小林有关系吗?”

    “当然。”铃木薰答得咬牙切齿。“铃木岚绝不是个冒进的人,但当年的小林龙一郎是。他们两个一起被包围了,但小林活了下来,我绝不相信这是因为他运气好。”

    战场上的确很多事都依仗着运气,但同样也有很多事情不能仅仅归咎于运气。萧冀曦并不能猜得出来小林龙一郎是属于那一种,但是很显然这两个人之间越是不睦越是对他有利。

    “我想他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他最后这样说道。

    铃木薰看起来是相当认同这一点。

    萧冀曦自己私下里也花了一番心思去猜测动手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头一个怀疑的当然是沈沧溟,但等他好容易找上门来的时候,沈沧溟对这一点予以了坚决的否认。

    “虽然我的确很想对那家伙动手,但很遗憾的是,咱们的组长——”他很讽刺的拉长了声音,并回头看了一眼兰浩淼。兰浩淼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组长大人不许我这么做。”沈沧溟看自己的挑衅没能起到任何效果,悻悻然转回了脸。

    “第一,不要叫我组长,你说过你这支队伍平时不受管束,这一声叫上面听见了,还以为是我罔顾上命强行叫你听命。”兰浩淼等沈沧溟废话完了才接过话来。“第二,我为什么不许你动手,你自己心里有数。”

    “知道知道,你的小师弟还指望着人家在七十六号里立足。”沈沧溟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坦白的说,萧冀曦非常好奇小林诚把沈沧溟捡回去之后究竟教了他些什么,以至于把他搞成如今这种一开口就有性命之虞的性格。

    反正他的拳头是有点发痒,想把沈沧溟拎起来揍一顿,只可惜打不过。

    “若不是你们,我心里就大概有数了。”萧冀曦一脸的为难。“上面就不能把这群对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撤到后面去吗?皖南打的正热闹,他们一定大有可为。”

    “恭喜你,我也是这么想的。”兰浩淼面无表情。“哦对了,戴老板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可惜,别人不这么想。”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是共党那边搞的鬼?”

    “我想他们没那个工夫。”萧冀曦只说了半截真话。

    直到现在,他后脑勺那个包还在隐隐作痛。这是他打探情报所付出的代价,当然,不能算作很严重。昨晚他为了逼出真话来可以说是对着白青松出言不逊,简单来讲他都觉得白青松气的快把枪拔出来了,转身离开的时候时刻担心后面飞过来一颗子弹。

    所幸白青松还没被全然气糊涂,最后飞过来的不是子弹,是个笔筒,不过也算是分量十足,差点把萧冀曦砸出脑震荡来。

    “下次记得换石头的,可能就达成失手砸死的效果了。”

    萧冀曦走之前还不忘补上一句,面上看起来相当硬气,如果不是说完话跑的比兔子还快,一定能显示出他的悍不畏死来。

    “这么说,你只是摔了一跤。”兰浩淼目光一转,虽然只是盯着萧冀曦的眼睛,但萧冀曦明白自己后脑勺那个包已经暴露了很多东西。

    “你都知道了,也就不用再问。”萧冀曦在这种目光下觉着无所适从,硬邦邦的答道。

    “我暂时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你自己得想明白。”兰浩淼叹息一声。他当然懂得这种夹缝之中的感觉,因为当年的他也是这样,夹在情义两个字里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我明白,就上面这个态度,我与松哥迟早真正为敌。”萧冀曦知道自己现在自己笑的一定很难看。“我只希望这一天来的晚一些。”

第二百九十章 还真是乌龙

    当萧冀曦返回去找白青竹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书店的大门正紧闭着。这可相当出乎他的意料,白青竹是知道他去向的,按理说不会这么早闭店。

    对一个特工来讲,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都可能是危险的表征。萧冀曦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总算也具备了这样的意识。他皱着眉头在四周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端倪,但那个本很隐蔽的后门现在也锁上了。

    白青竹要是在店里,一般不会锁上后门,而她又不会轻易的离开书店。

    萧冀曦没有犹豫太久,只是他解开自己外套的时候,发觉手指都在轻微的颤抖。

    是的,他在害怕,害怕白青竹会出现什么意外。

    爬墙翻窗这种事,虽然很难为一个瘸子,但萧冀曦已经习惯了被这样为难。他尽可能悄无声息的越过书店后的矮墙,站在了书店二楼的窗外。

    书店从建立之初就已经设计好了撤退的路线,为的就是万一暴露给里面的人留下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扇窗是最适合逃离的地方,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萧冀曦从这里进去救出人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但为免一切只是场乌龙,萧冀曦还是决定先不破窗而入。如果进去了发现是虚惊一场,要在寒冬腊月修窗户的白青竹心情一定会很差。

    他侧身站在窗台上,竖起耳朵努力的分辨里面的动静。

    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是白青竹的声音,而且相当平静,不像是正在遇险。萧冀曦松了一口气,正要敲敲窗户示意自己的到来,却不知为什么迟疑了一下。

    他告诉自己不应该好奇,身为深入敌后的一枚棋子,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最好是不知道,以免来日暴露的时候耐不住拷打吐露出太多东西。但也许是白青竹的语气太凝重,他下意识的就努力的分辨起白青竹与人谈话的内容。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这时候来,太冒险了。”

    “但是......我觉得这很重要。”

    令萧冀曦惊讶的是,另一个声音他也相当的熟悉。

    那是虞瑰的声音。

    就在萧冀曦转过身子打算跳下去改走正门的时候,窗户忽然被用力的推开了。弹开的窗户不偏不倚的打在萧冀曦后脑勺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消肿的包上,让萧冀曦怀疑他这两天是不是被倒霉鬼一类的东西附体了。

    “什么人——你怎么不走门!”白青竹的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眼疾手快的拽住了萧冀曦的胳膊,以免他重心不稳从窗台上栽下去。虽说这离地面不算是很高,但要大头朝下的话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所以不能怪白青竹显得如此惊慌。

    为打消她的愧疚与慌乱,萧冀曦揉着自己的后脑勺眼泪汪汪转过身来。这倒不是装得,两天里他倒霉的脑袋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两下子,是真的很疼。“你们哥俩是不是商量好的?都往我脑袋上招呼,我跟你说这要是打傻了,就是全.......”

    他想说全站的损失,又及时刹住了车。

    “没事在外面偷听什么?我还以为是日本人派来的。”白青竹低声抱怨着,她往后站了两步,方便萧冀曦跳进屋里。

    萧冀曦刚要进屋,忽然又停了脚步。

    白青竹不明所以的看他。“怎么,窗台上很舒坦吗?”

    “我的衣服还在楼下。”萧冀曦叹了口气,他本不打算原路返回的,上下一次对他的腿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但那件衣服不算便宜,要是被人捡走了他得心疼好一阵子。

    于是他最后还是绕了一大圈回到了正门,白青竹跟虞瑰已经等在楼下了。白青竹见萧冀曦很心疼的掸着衣服上的灰尘,不由得笑了起来。

    “活该,门关着你不会敲门吗?”

    “忘恩负义,我是怕你这里有麻烦,要是敲门的话,岂不是把我也白白搭上?”萧冀曦皱着眉头教训她,因为后脑勺疼得厉害,所以痛心疾首的样子十分逼真。“你们两个有什么话非要锁上门来说?我还以为这里暴露了。”

    他忽然愣了一下,脸色跟着一变。

    “还有,你们两个怎么——”

    “上回铃木半夜出去押送黄金的时候,我们两个就被迫交了底儿。要不然上回我也不会不让你留下来听铃木说醉话,这倒是有点违反规定,你也就凑合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至于关着门,是怕小虞身后有尾巴。”白青竹耸了耸肩。“你知道,铃木可宝贝她了,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打从萧冀曦进门起,虞瑰的头就没抬起来过,好像是被刚才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系列事给吓着了。

    “还有你。”萧冀曦虽然依旧有些震惊,但对无可奈何的事实没有多加评论,他放缓了语气,不想吓到虞瑰——白青竹是绝不会被他吓到的,那家伙只会遇强则强,如果萧冀曦的嗓门过高还可能会有跪搓衣板的危险。“虽说消息的时效性很重要,但也不用这么慌张。”

    虞瑰看了白青竹一眼,萧冀曦当然不知道她俩在打什么哑谜。

    白青竹倒是很爽快。“这不是想避开你么。”

    虞瑰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想到白青竹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萧冀曦从她的表情上就能分辨出来,白青竹说的就是真实理由。不过他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萧先生,您别生气。”虞瑰犹豫着开了口,她显然是觉着萧冀曦是被气笑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编出个什么理由来,白青竹就已经替她想好了。

    “他生什么气,还是他自己说的,不是要紧的事儿,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萧冀曦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虞瑰给吓到了。他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没有生气。“既然是这样,那你俩接着说,我先走了。”

    “这事,还真得你知道不可。”白青竹叫住了萧冀曦。“放心,跟咱们这边没关系,就算你真的想要泄露情报,也牵扯不到什么人头上。”

    听白青竹这么一说,萧冀曦不由得来了兴致。“那我可得听听是什么消息了。”

    “小虞,你来说。”白青竹没有当二道贩子的爱好。

    “其实这事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萧先生你给他灌醉了,我趁机把他扶到了书房。”虞瑰习惯性的低头看着地面,萧冀曦看不清她的表情。“我看见了一封差不多半年前的旧信,说是日本已经放弃了在东北寻找石油的计划,开始把目光投向南方。”

第二百九十一章 形势

    萧冀曦先是愣了一下。他在上海这些年,从来都是跟情报打交道,上回倒是被调去抢金子,可也是失败的很彻底,以至于他至今还对那批黄金的下落念念不忘——只是白青松不可能告诉他就是了。

    虞瑰忽然提到石油,还真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然而他也只花了几秒钟就弄明白了个中关窍,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喜色,他承认这其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眼下他是正大光明的在幸灾乐祸。

    “这么说,他们在东北没能找到石油?”

    “我不能确定。”虞瑰迟疑了一下。“这是去年八月份的消息,和梅机关本身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抄录来的,我甚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关注这个。”

    “很简单,美国人在搞石油禁运。”萧冀曦能拿到的情报其实不算太多,七十六号对他还称不上放心,这是他借着铃木薰进入一个以陆军为主导而建立的特务机构之后的必然现象,但是对于另一些算不上秘密、旁人又不会太关心的事情,他还是很清楚的。

    国民政府对美国的态度一直以来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奴颜婢膝。萧冀曦跟兰浩淼一样出身黄埔,对那位校长的敬畏之心却没那么强,或许是因为受了阮慕贤很大的影响。与其说他是在效忠于谁,不如说他是在践行一个军人的职责。

    虽然他早就不能算是一个军人了。

    就两国关系这件事,他总有满腹的牢骚要发,但兰浩淼总能找出些理由来。萧冀曦觉得很多都是搪塞,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很认同的,那就是美国佬手里捏着当今世界上大半的能源,日本一个贫乏小国,倾全国人力投入战争,能源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也正是因此,满铁才会在东北有那么高的地位。早在民国二十年之前,满铁在东北就已经是无孔不入,等东北变成了满洲国,这群人差不多就已经是东北的无冕之王,可以与关东军一较高下。

    “禁运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但似乎只有一部分燃油在列。”白青竹插话道。

    “禁运八十七号以上的航空汽油,没耽误日本人用八十六号的。”萧冀曦冷笑一声。“只是这无疑让他们有了被掣肘的感觉,能源这种东西,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满铁这么多年在东北漫山遍野的翻,可也没能叫他们翻出些什么东西来,现在把目光投向南边,就得和荷兰对上。”

    “那梅机关为什么要关心燃油的问题?他们又用不着航空汽油。”

    虞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郁,萧冀曦很能理解这一点。提及航空汽油,便能想到日本人那些苍蝇一样漫天乱飞的战斗机,而后自然而然就想起大火里的——萧冀曦能想到的是商务印书馆,而虞瑰想到的则显然是——曾经的那个家。

    “梅机关当然不关心这件事,但是陆军要是拿到石油捏住了海军的命脉,铃木还是得关心一下这件事的。”萧冀曦叹了口气,他并不想让虞瑰想起这些往事,那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任务都有害无益。“有时候我真怀疑他们的陆军和海军不是一个国家的军队。”

    连制造的螺丝都要朝不同的方向拧,日本把这么两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疯狗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至今没被拽散架也是一个奇迹。

    直到白青竹笑出了声,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把这些本该憋在心里的抱怨给漏了出来,他在这里总是过分的放松,以至于总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虞瑰看起来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他们什么时候散架我不知道,但总有那么一天。”白青竹见萧冀曦瞪着自己,敛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按你说的,他们要为石油再向南扩张战线,兵力上必然捉襟见肘,也许离转为相持——我是说,最艰难的时候就快过去了。”

    “你最好留神自己都进了些什么书,别到时候日本人没发现你的问题,自己人给你送到内部法庭上去了。”萧冀曦听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意思,一下子警惕起来。他倒是毫不意外白青竹会想方设法的搞禁书来看,这家伙是有前科的,从前没少叫白青松跟他操心,然而现在白青松率先站了过去。

    想到白青松,他忽然更为紧张了。

    “你最近见过松哥?”

    白青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又没疯,要是真去见他,肯定不等我说出一个字来,就已经先挨一顿揍了。”

    萧冀曦却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世上没有到了三十岁还会动起手来的兄妹,白青竹只是太紧张了。

    他没有因此而放松,反而觉得更为忐忑,好容易才组织出一句整话来,全然不见方才对局势侃侃而谈的风范。

    “那你不会是想跑到松哥那边去吧?”

    白青竹脸上的表情一滞,再笑起来的时候就有点勉强。

    “怎么可能,我还想留条命呢。”

    萧冀曦心下稍安,但还是不忘警告道“你可得注意着点,中统的人搞窝里斗个个是一把好手,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叫他们抓到一点把柄,整个军统上海站都得被牵扯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知道在对付共党这件事上军统也在出一份力,却总想着把二者划分开来,就好像做从犯而不是主犯,就能掩盖住自己的同伴在拿枪对着同为中国人的共党这一事实。

    他们总是嘲笑日本的陆军和海军,然而自己这边的情况则更为严重——至少没听说过日本陆军与日本海军交火杀得血流成河。或许日本能依仗这两支素来不睦的军队搞侵略还搞出无往不利的架势,很大程度上与国内这无止境的内斗与内耗也有关系。

    “日本人要上哪找石油用不着我们操心,倒是有另一件事需要你留意一下。”萧冀曦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来他终于学会了一件事情,就不为自己无法插手的事情而分心。

    “如果铃木跟赤木再有往来,一定要记下详细情况。”

第二百九十二章 独帜

    虞瑰愣了几秒的神才反应过来萧冀曦是在跟她说话,有点慌乱的应了一声。

    “别担心,暂时还不会有什么行动。”萧冀曦半是宽慰半是感慨的笑了起来。“就算是要对赤木动手,也轮不到我们。”

    虽然刺杀这么一个人物很重要,但眼前这几个人能发挥的作用要远远大于杀一个人。

    “我明白。”虞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是尽可能的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只是不大成功。

    “最近都小心些,尤其是小虞,中统那群人没能得手,说不定还在伺机活动。”萧冀曦话说到一半,外头骑车的人悠然路过,广播里正传出报时的声音。

    “你该回去了,别叫铃木担心。”萧冀曦自己都觉着这话透出一股滑稽的意思。

    “最近我是不应该出门的。”虞瑰发出一声叹息。“刺杀之后没能抓住真凶,他很担心。”

    正在几个人面面相觑着陷入沉默,考虑如何没话找话的时候,门忽然又从外面被人推了一下。

    看见歇业牌子还不死心的,显然不会是顾客。萧冀曦冲正在摸枪的白青竹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蹑手蹑脚的朝门口走过去。

    他什么时候掏出一把枪来都不会显得奇怪,白青竹却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萧冀曦走到门口仔细一看,发现外头站着的是丁岩,顿时先放了一半的心下来。

    丁岩本身是没什么危险性,在场任何一个人单打独斗都能把他按在地上。而且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七十六号也不会把他派来送死,毕竟私生子的那个说法至今甚嚣尘上,甚至于没人出来辟谣。

    萧冀曦朝后一伸手,白青竹准确无误的把钥匙扔进了他手里。丁岩还在外面不死心的折腾那扇门,看来的确是有点着急。这就导致了里面一开门,他差点一头扎进萧冀曦的怀里,幸而萧冀曦眼疾手快的躲开了。

    丁岩往前冲了几步,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看见萧冀曦站在门口不由得大喜过望。

    “你果然在这里!我就知道在你家找不到你往这儿来准没错,看大门锁了还以为是我猜错了——”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七十六号失火了?”萧冀曦截断了他的话。

    “那倒没有。”丁岩还是不能理解萧冀曦的幽默,这是最让萧冀曦泄气的地方。“是我在档案室里听见你们行动处又在搞紧急集合,自告奋勇出来找你。”

    看来这小子又在加班了,萧冀曦对这一点深表同情,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两个问题,为什么集合,为什么是你来找我。”

    “说是去新加坡路,好像是上回行刺梅机关要员的事儿有眉目了。”

    头一个问题丁岩回答的很快,到了第二个问题,他踌躇了片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档案室的活儿本就不多,我出来透口气。”

    这话多少听着有点牵强,不过萧冀曦看见他脸上透着一丝红晕,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只是与此同时他还觉得有点纳闷,丁岩也没见过白青竹几面,怎么就动了心呢?难道说是成天在档案室里见不着旁人的缘故?萧冀曦觉着不大像,七十六号里女职员也不少,据他所知胡杨也至今还是单身......他猛然醒悟过来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紧急的刹住了车。

    “新加坡路吗?我知道了。”萧冀曦摸出车钥匙,出门前拍拍丁岩的肩膀。“你就别过去了,子弹不长眼——顺便说一句,胡杨其实还是单身。”

    就与丁岩不多的接触而言,他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比较好,如果策反丁岩的前提是跟白青竹有关,那就算策反了也会有诸多隐患,比方说萧冀曦吃不准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忍不住把丁岩揍一顿。

    大局为重这四个字不是什么时候都适用的。

    丁岩的脸瞬间就涨红了。“我只是——”

    萧冀曦赶着去开车,所以没能听见他在后面絮叨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白小姐有点眼熟。我从前不在七十六号的时候,也在政府工作,有一回去沈阳出公差,那时候我遇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白小姐很像。”

    丁岩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闭着眼睛再说完了所有话,一抬头却看见眼前已经是空空荡荡。他垂头丧气的提出告辞,回头的时候见到白青竹的神情有隐约的激动。

    “你见到的人有多大?”

    丁岩沉思了几秒钟,犹豫道:“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要是长到现在的话,估计和这位小姐差不多。”

    他指的是虞瑰。

    萧冀曦完全不知道他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惦记着不要又被任东风找到由头训斥一顿,以及琢磨中统的人能不能及时跑掉,要是跑不掉的话被当场击毙也行。

    任何人开到新加坡路上的时候都会看见那面青天白日旗,那本该是很常见的景象,然而在如今的上海已经十分罕见。

    萧冀曦心中是感慨万千,然而面上不过淡淡的瞥了一眼那面已经显得有点残破的旗帜,就开着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里的人曾经都是他的战友,尽管他们从来都不曾谋面。

    其实如今他们也依旧是战友,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萧冀曦很少到新加坡路上来,就是不想触景生情。他看见那面国旗的时候总会想到战场,说实在的,要说他对自己再没法复原那条腿不耿耿于怀,那是骗人的,只不过是明白就算放不下也无济于事,才会显得满不在乎。

    想起战场的时候,其实那陈年旧伤还是会疼。

    任东风没有放过奚落萧冀曦的机会,然而这一次萧冀曦没什么心思苦中作乐,只是一脸沉郁的听着,看起来的确是被骂的很不好意思,这反而让任东风觉得骂下去毫无成效,很快便话锋一转。

    “铃木长官被刺杀时你也在场,到时候要是抓到人,就由你负责辨认。”

    这无异于刁难,萧冀曦又没长一双千里眼。萧冀曦却答应的很痛快,因为就算他认不出来,任东风也不过是多了个过嘴瘾的理由,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涵养是怎样炼成的

    话又说回来,萧冀曦觉得自己未必真就会成为睁眼瞎,而今在观察入微的程度上,他很有信心跟任东风一较高下。

    任东风不紧不慢的踱着方步离开了,这时候反而看不出他觉着事态紧急。剩下的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显得气氛很是陈凝。毕竟在一队的人这里,他们的队长挨了训,这时候嬉皮笑脸的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祸事。

    萧冀曦倒是混不在意这些琐碎小事,不过他也懒得一再提醒这些人行动队早已改换天日了,说来也很奇怪,任东风在这个位置上呆的时间并不如自己长,不知道为什么行动队里这些人总会忘掉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如今任东风依旧在系统里面,而且依旧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从这一点看来,队伍里多个愣头青还是很重要的,至少能打破僵局。

    “把藏身之处选在新加坡路上,还真有点意思。”王闯在一边抓了抓脑袋,他好像是直接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头发本身就很像一只鸟窝,被这么一折腾就更像了。“难道是想着趁机救人?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他们在外头操练,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想着能出去呢。”

    “三年。”萧冀曦忽然说道。

    距离上海沦陷其实只过去了三年,然而这三年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再提起曾经两个字,隔着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一千来个日夜,而是牺牲流血、是无奈的沉默与泪水,乃至于更多萧冀曦形容不出来的东西。

    王闯没想到萧冀曦会回答这么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一时间愣住了,他惴惴不安的看着萧冀曦,大概是在琢磨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萧冀曦这时候本该是安慰一下王闯的,他说的都是真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但是他这时候有点走神,所以没能及时把握住这个机会。

    萧冀曦在看油耗子。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人对那杆旧旗会发出感慨的,那也只剩他们两个——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上过战场,又站到曾经的自己的对立面上的家伙了。

    油耗子听见萧冀曦的回答时也转过了脸看他,但与王闯的不安不同,他的表情是平静于甚至麻木的。

    “三年,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油耗子这句话像是在缓和气氛,至少其他人都该是这么想的,但是萧冀曦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的第一反应是拧起眉头来,但是很快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萧冀曦告诫自己,现在不能生气,甚至应该配合的笑一下。

    油耗子的意思是,从前种种,如昨日死。

    这似乎是心安理得活下去所必要的条件,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一会任处看见咱们闲聊,我又要挨骂。”最后萧冀曦只能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他拍了拍王闯的肩膀。“快干活去。”

    人群作鸟兽散,萧冀曦却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的神。

    他很想走上去问问油耗子当年上面为什么派一支孤军守仓库,也想回去问问兰浩淼这么些年了为什么没人救他们,就任由这些人被遗忘在租界里。

    不过萧冀曦心里有个更冷静客观的声音提前给出了答案,那就是没有为什么,这些人当年就已经被放弃了。王闯先前说的话就是在扯淡,中统都不用说是想救这些人,就算是在看见旗子之前能想起来还有这么一群人的存在,太阳都得打西边升起来。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就像是什么乐曲的序章,接下来便是枪声大作,很明显是七十六号的人和对面交上了手。萧冀曦倒是不急着赶过去,新加坡路已经被七十六号的人团团围住,现在里面的人无论是谁都只是在做困兽之斗。

    如果他现在冲过去打死几个人,那又太过明显。最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总想着自己能不能把人给救出来,再不济也能送这些战友一个痛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活下去,才能让这些人的牺牲更有价值。

    他从前很讨厌那些关于价值的论调,觉得人命就是人命,然而战争里人命和人命从来就不是一样的,单看谁活下来能救更多的人。

    那本来不该是由人来进行的计算,但是战争总能逼着人去做一些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当一条人命变成一个数字的时候,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萧冀曦给枪上了膛,逆着人潮向交火的地方赶去。他不知道那些人能在今日这样的包围下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过去了会看见什么样的场景——他命令自己不去想这些,专心于脚下的道路。

    其实这很难做到,萧冀曦的枪并不起眼,至少在惊慌的人群面前不值一提,他被撞得东倒西歪,耳边还会飘过一两句咒骂,只不过那些人总会在看见萧冀曦这一身标志性的打扮之后立即噤声,落到萧冀曦耳朵里的骂声就像是忽然被关了的收音机那样戛然而止。

    照样还是人潮惊慌走避,但是萧冀曦能看见他们脸上的麻木,仿佛在遵从求生本能奔逃的时候又在想躲的了今日又不知明日会如何。

    一个小男孩在路上跌倒,很快就会被卷入人们脚下成为一个无辜的亡魂。虽然萧冀曦已经很习惯看见无辜者死去,但还是不习惯旁观。

    他停下脚步把小男孩从地上抱了起来。

    “这里其实应该会很安全,今天的抓捕很快就会结束。”他把小男孩往路边一放,下意识就用了官方那种十分程式化的口吻。

    萧冀曦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那他当然会得到假模假样的感谢,小孩子却暂时还没掌握这种能力。

    幸而为这错误付出的代价不算太大,只是一时间找不到什么东西擦掉脸上的唾沫有点恶心。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开枪的机会,但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一场战斗十分漫长,以至于赶到的时候两边还在激烈的交火。

    “对面是带了个子弹库在身上吗?”萧冀曦忍不住问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向死

    “谁知道呢,没准还真是,刚才还扔出来个土炸弹。”王闯大声喊道,这音量一听就知道是刚刚被爆炸声洗礼过,他脸上黑乎乎的,还蹭着一点泥土,看来是十分的狼狈,没准刚才在地上打了个滚。

    萧冀看了看不远处地上的那个坑,又联想到刚才听见那一声巨响,不由得咂舌。

    “在租界里动炸弹,这帮人胆子不小啊。”

    他不由得有些后怕,方才一股脑涌过来那么多人,万一那炸弹扔的早了一些,死伤绝不会少。

    “也不是手榴弹,自制的土炸弹而已,顶多炸断个胳膊腿的,不是倒霉到家死不了。”王闯显然是还听不太清楚,他很费力的辨认着萧冀曦的口型,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回答道。

    如今这世道,走在街上忽然被炸断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还真不能这算是太倒霉的事情。萧冀曦得承认王闯说的不算错,但又愈发觉得这人是有点缺心眼,谁会在自己瘸腿的上司面前提到被炸断腿的事情呢?

    况且他的腿还真就是被炸断的。

    “抵抗的这么激烈,有点意思。”萧冀曦看见对面的窗户上有反光闪过,一低头,身后的墙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弹孔。

    “狙击枪?刚才有人遇上吗?”萧冀曦倒是没被吓到,他已经习惯于到处躲子弹的日子了,轻车熟路的往旁边一躲,墙壁就成了天然的掩体。

    “刚才还没有。”王闯倒是被吓得不轻,刚才要是就有人掏出了狙击枪,没准萧冀曦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奇了怪了,刚才要是就拿出来,没准我们还真能躺下一两个。”

    “说明了三个问题。”萧冀曦从兜里掏出水果刀来——他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从白青竹那里顺来的,这两天一直忘了还——手下稍稍用了一点力,把那枚差点要了他命的子弹从墙里起了出来。

    “第一,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春田了。虽然不知道抢黄金那群人跟杀铃木的是不是同一批,但很显然我们正交手的这些人就是那天的刺杀者。”

    这话不全是真的。至少他能肯定在抢黄金的那个晚上,动用春田的是军统的自己人,而这一次杀铃木的却不是军统,说这话只是为了混淆视听,把那场看起来已经被人遗忘,但其实暗处追捕排查一点都不曾放松的劫案也顺手栽到对面那已经逃不掉的人身上。

    “第二,开枪的人认识我,我想我们是老相识了。”说到这里萧冀曦忍不住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在跟他开玩笑,这几年他似乎总是在被各种旧识追杀,然而转念一想一切又都理所当然。他前些年所认识的人,不是从军的就是爱国志士,如今不对他恨之入骨才叫奇怪。

    这会没人敢于打断他的话,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给说完了。先前他只顾灵光一闪,却忘了这一条是不该说的,说了就可能导致小楼里那个人前功尽弃。

    不过算时间,他的目的也快要达成了,就算是萧冀曦不说出来,他也很快就会寡不敌众。

    没错,那楼里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人而已,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击七十六号,以至于连炸弹都用上了,想必是为营造出浩大的声势,让他们以为里头藏着很多人。

    萧冀曦猜,他的出现应该很出乎那个人的意料,并让他十分的愤怒,或者说在他出现的时候,那人觉得自己拖延时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第三。”萧冀曦低声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刚才狙击枪出现的时候,其余的攻击全部停止了吗?”

    这话说的不是很明白,王闯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的神色。

    油耗子的反应却很快,他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奶奶的,叫这孙子给骗了!里面就一个人!”

    若是在旁的地方,或许这发现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在七十六号这群欺软怕硬的好手这里,这句话无异于一针强心剂。

    “要活的!”萧冀曦在后面懒洋洋的提醒道。

    他现在很清楚,这些人绝对抓不到活的了。

    不论无路的人是谁,他既然敢于一个人留在这里,肯定就没想活着离开。

    当一个特工不打算活下去的时候,他会有很多办法迅速的结束自己的生命,无论是饮弹还是服毒,萧冀曦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氰化物相对来说没那么痛苦,也更保险一点。

    不过那就意味着他大概只有十秒钟左右的时间和这个人说说话。

    萧冀曦加快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见一见这个人,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人曾经和自己很熟悉,所以才会在自己之后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屋里的火力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七十六号的人破门而入的时候,萧冀曦没有冲在前头,倒不是他怕死,实在是因为他挤不过去。

    在抢功这件事上,七十六号的人总是非常的积极。

    但萧冀曦还是成功的看见了屋里的人是谁,他得承认虽然已经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震惊。

    只是没有时间留给他震惊了。

    萧冀曦对自己说,十秒钟,他只有十秒钟的时间。

    “师兄,你不该回来的。”

    李云生已经被人按住了,他脸上的眼镜有点歪,但是不妨碍他看清楚萧冀曦的脸。

    先前萧冀曦猜的没错,李云生果然是选了氰化物,所以留给他说话的时间也不太多。

    “没打中你,有点可惜。”

    萧冀曦没有做出回应,因为他知道李云生已经回答不了他了。对于氰化物他记得很清楚,让一个人陷入昏迷大概只需要十秒钟,而从昏迷到死亡,也只有三十秒的时间。

    没人能救回来他,这是一件好事。

    “不用费力气,救不回来了。”萧冀曦想了想,蹲下来用手绢擦掉了李云生嘴角流出来的白沫。

    “可以回去化验一下,我猜是氰化钾。”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合时宜的请求

    化验当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在场的人都见过服毒的人是什么样儿,其实萧冀曦打从一开始就是说了句废话,从来没人指望能从氰化物手底下把人命给抢回来,那是白费蜡。

    萧冀曦以为自己很冷静,实际上李云生的死还是让他有点乱了方寸。只是这不要紧,他刚才那一声师兄所有人都听的很分明,此刻看着萧冀曦的动作,便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王闯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油耗子一胳膊肘给按了回去。王闯看一眼油耗子,又看一眼蹲在地上忘了站起来的萧冀曦,终于后知后觉。

    他抓了抓自己已经可以住下燕子全家的头发,往前走了两步把手绢给接过来了。起初萧冀曦还没意识到要放手,王闯略用了一点力气,他才后知后觉的松了手。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点像梦游,笑起来甚至有点渗人。

    “大概是追不上了,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萧冀曦指了指窗口的那一排枪,扳机处都被布条绑在了一起,从布料上来看他们撕的是窗帘布,但并不匆忙,想必是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

    萧冀曦几乎能想象得到李云生那种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大概是对他的同伴们说自己也算上海的地头蛇,一定有办法脱身。

    至于旁人会不会信,其实并不重要。萧冀曦同样猜得到,在特工之间袍泽情义很多时候没那么牢靠,或者说再牢靠也得屈从于现实。他现在有些不能肯定李云生到底是跟了中统还是自己拉起来了一支队伍,但无论是哪一种,在这样明显的死境面前一个团队最好的选择都是能跑几个是几个。

    这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如果无论什么时候都喊着要死一起死,现在上海硕果仅存的特工估计几乎一个都不剩了。

    借着查看窗口情况的当儿,萧冀曦站了起来。他决心假装自己方才不曾失态,任东风不在场也没人会试图提醒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下面的情形,萧冀曦看见了自己刚才站着的位置,不得不说刚刚他是当了一个绝妙的靶子,不能怪李云生掏出狙击枪来,实在是位置太好了,要是他自己在楼上搞截击的时候看见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人站在这么一个适合动手的位置上,他掏狙击枪的速度也不会慢多少。

    “一个人挡了兄弟们五分钟,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么缺心眼的话还是只有王闯能说出来,毕竟所有人都听见萧冀曦喊那一声了。

    “嗯,他是很厉害。”萧冀曦却是一点怒气也没有,还很赞同的点点头。“如果不是太想杀我了,也许还能再坚持一个五分钟。”

    “五分钟的时间,其余人跑不了多远。”王闯兴致勃勃的冲出了门,身后跟着一串想要邀功请赏的人。屋子里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三个人——两个活人。

    萧冀曦没动,油耗子也没有动弹。

    “你怎么不追?”萧冀曦用的是疑问句,但这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追不上。”油耗子笑了起来。“不白费力气了,五分钟已经足够他们离开。”

    萧冀曦静静的听着,他并不奇怪油耗子能看出其中的关窍,毕竟是做过参谋的人,要真论起来没准他会更聪明些。

    油耗子很感慨的笑了起来。

    “您师兄是个人才。”

    “谢谢,他要是能听见没准会挺高兴的。”萧冀曦低着头看李云生,他脸上没什么愤怒的表情,更多的还是遗憾,看起来没能杀了自己,于他而言的确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你觉着尸体上会留下什么线索吗?”萧冀曦问油耗子的时候,语气是听起来有些过分的认真。

    “不清楚,但眼皮上不会。”油耗子现在在萧冀曦面前说话不怎么拘束了,于是偶尔也会显示出一点犀利来。

    “那就好。”萧冀曦不是很在意油耗子的语气,他重新蹲下来,把李云生的眼睛给合上了。

    “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最后都能看清楚的。”萧冀曦低声说着,忽然笑出了声。这场景想必是有点瘆人,油耗子不安的挪了挪步子,似乎是想掉头就跑。

    好在萧冀曦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走吧,我们总也得露个脸,不然任处一准说我们消极怠工。”

    油耗子看他甚至于还有心情开玩笑,看起来总算是没那么紧张了。

    “这一趟又是白跑,也不知道任处要动多大的肝火。”

    萧冀曦斜了他一眼。“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你是他的人。”

    “早不能算了。”油耗子半真半假的抱怨着。“您把我老底都摸出来了,我那还敢跟任处说什么。”

    “两回事。”萧冀曦忽然停了脚步,看着一头雾水的油耗子认真道:“我替你保密,不是因为这个。”

    如果一件事情能叫油耗子知道的话,那也一定能叫任东风知道,萧冀曦之所以对油耗子的过去保持着沉默,不过是想到过去的时候有一点唏嘘的意味。

    而且他总觉得这早晚能派上什么用场。

    萧冀曦和油耗子的判断都没有出错,王闯带着人声势浩大的冲出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发现。而任东风这次倒是破天荒的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在现场也没能有所斩获,觉得面子上十分过不去。

    李云生的尸体被带回了七十六号,不过不止是眼皮,其余的地方也没什么线索可供发掘的。

    萧冀曦最后还是敲响了任东风的门。

    他知道此行不会太顺利,不过一定能得偿所愿。

    其实他本不必要来,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来。

    任东风看起来有点惊讶,又似乎觉得这算是意料之中。萧冀曦现在没什么心情去观察他表情,实际上他现在的确是有点不理智。

    “任处,我来求您一件事。”他没绕弯子,因为这事其实很简单,只是,也很有可能会被曲解。

    “我想把我师兄带回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不只是请求

    任东风正伸手去拿茶杯,听见这句话以后,他的手有些滑稽的顿在了半空中。

    萧冀曦往前走一步,声音十分恳切。

    “我知道这不大合规矩,只是毕竟还有我在,不能叫他被裹到乱葬岗去。”

    从七十六号抬出去的尸体,多半都是被埋到乱葬岗去的,还潜伏在上海的特工们往往无牵无挂,而又有一些真是无辜卷进来的人,他们的家人不敢收尸,怕也被牵连进去,那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七十六号很善于干这种捕风捉影的活儿,抓的人多了他们能拿到的钱也就更多,军中杀良冒功是大忌,但在这种地方没人会查死的人到底该不该死,中国人不会管,日本人更不会管。

    任东风沉吟了一下,点起了烟。

    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等着他回话。

    “规矩不规矩的,先放在一边。其实咱们从来都没说不让往回认尸体,只是没人敢来。”任东风吐了个烟圈,似笑非笑的看萧冀曦。“你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回头有人怀疑到你身上来?”

    “人都是我带队抓的,我怕什么。”萧冀曦苦笑。“要怕也该怕给师兄收了尸叫他跟上来。”

    萧冀曦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真有点希望李云生能来找他——跟个鬼总能说实话了。

    但是任东风做的亏心事估计不少,眼见着脸就一白,然而他立马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萧冀曦面前露怯。

    “有时候,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这话倒还真没说错,可能是萧冀曦有史以来从任东风嘴里听到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

    “谁说不是呢,但眼下人我也不怕。”

    任东风扬起了眉毛。“就算老弟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能把话说的这么死。”

    这话隐约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但萧冀曦却只是神色不变的听着,等任东风把话说完了,才给了他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

    “我要光是身子正,也不敢来求您。”

    他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在任东风面前嚣张一点的,来给李云生收尸无疑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但如果他一反常态的硬气些,没准能把那些真正怀疑他的人给唬住。

    任东风听出萧冀曦的意思摆明了就是搬出后台来威胁自己,他自然是十分恼火,眼见着把手里的香烟攥的有点弯。那幅度不大,但是萧冀曦一直盯着,这一点形变也是很明显的。

    萧冀曦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只不过不会答应的那么痛快。

    果然,任东风半天没有说话,陷入了“不答应会有麻烦”和“不能让这小子这么得意”的两难阵地。

    萧冀曦很有耐心的等着。

    “你对你这个师兄这么上心,我还真是没想到。”任东风生动的诠释着何谓笑里藏刀,而萧冀曦则对这刀子不躲不闪,全给接下来了。

    “当时刚来上海,还是个穷学生。师兄他们帮了我不少,已经恩将仇报过一回了,好歹得做点什么。”虽说只是在搪塞任东风,但说着说着,萧冀曦还真生出些真情实感来,李云生跟他的接触不是很多,但他知道这位师兄对他还是挺上心的。

    “哦,是两回,就是上回他跑了,要不然也没这回。”萧冀曦看了一眼任东风手上的烟,烟灰已经攒出长长的一截来,估计一会就能烧到手。

    他决定接着说下去,也不完全是为了看任东风一会可能出现的窘态,纯粹是有感而发。

    “从前我不知道再往南也能冷,我师姐也不是个细心的人。师兄惦记着给我寄了衣服,过年的时候还被嘲笑了一顿,师姐说他心思比女人还细。”

    “你们师门感情倒是挺好。”

    萧冀曦没听出任东风的感同身受,只听出嘲笑的意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并不气馁。因为紧接着任东风就遭了报应,萧冀曦没有料错,他还真被烟头给烫了手。

    很遗憾的是,看着任东风甩手的狼狈模样,萧冀曦还是没能笑出来,因为他真的想起了李云生还活着的时候,这人存在感不高,甚至有些避世的意味,连阮慕贤的门也不怎么登,但真要没了,才让人发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从前是挺好,现在么。”萧冀曦耸肩,“现在只有兰师兄见我面不想着掏枪。”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答应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任东风虽然是这么说,但看他那个表情是很想‘说不过去’的,只是他不太敢。

    萧冀曦也不是单纯在吓唬他,要是今天不能让任东风点头,回头他还真能去找铃木薰,且铃木薰也绝不会拒绝帮他这个忙。

    “多谢任处。”他这一声说的还算真心实意,任东风不给他找麻烦。的确应该谢天谢地。

    停尸房正给今天要运出去的尸体装车,萧冀曦紧赶慢赶,总算在李云生被抬车上去之前成功的拦住了人。这段时间抬出去的尸体不多,隔三差五才有,不过今天不止李云生一个,又一次的任务失败叫任东风没能收住手,把关在牢里的一个本来就重伤的犯人失手打死了。

    运尸体的刚来不久,萧冀曦还没能记住他的名字,这个工作总是在换人,换最新进到七十六号里来的人,因为没什么人愿意做这件事。

    他看了任东风的条子,很诧异的抬头看看萧冀曦。外头托人讨尸体的他倒是听说过,行动队的人要把自己亲手弄死的人给带出去收尸,怎么想都透着伪善。

    萧冀曦懒得再和其他人废话,和任东风说的那番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现在只觉得非常疲惫,就好像是刚刚在全力的奔跑,一停下来就感觉全身上下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欢呼奔向自由。

    他把李云生又带回了停尸房,然后上楼去打了个电话。

    兰浩淼很快就接了电话,因为还是七十六号的办公时间,所以他对萧冀曦打电话来显得十分诧异。

    “怎么这时候有时间找我。”

    “来七十六号一趟,帮我把李师兄带回去。”萧冀曦顿了顿。“现在还来得及找块好墓地么?”

第二百九十七章 奇怪的愿望

    “死了?”兰浩淼的语气不像是在确定李云生的死讯,倒像是在和萧冀曦讨论晚饭吃什么。

    “死了。”萧冀曦声音干涩的回答。

    “墓地的事好办,我马上就到。”兰浩淼没有过多的废话,电话很快就挂断了,留下萧冀曦在电话旁边发了一会呆,才慢慢的把电话搁了回去。

    从萧冀曦办公室里的窗户上看下去,刚好能看见七十六号的大门,他挂了电话之后没有动,就站在窗口往下看。极司菲尔路的房子都已经有些年头了,窗户其实有些漏风,在旁边站久了还是有些冷的。

    然而萧冀曦像是毫无知觉一样站在那里,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但依旧是感觉不到冷,只觉得麻木。

    “队长——”油耗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显然是看见了萧冀曦此刻怪异的举动。

    萧冀曦转过脸来,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平静的,或许是因为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而且他本就什么都不会去做,就算知道当时在楼上的人是李云生,在那样的情景下自己也没有把人救出来的可能。

    “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油耗子停下脚步,讪讪的笑了。“就是快要归档了,我想起有好几份文件还没找您签字。”

    “搁着吧。我也有不少东西要往档案室送。”萧冀曦是毫无自己当了队长的觉悟,很自然的吩咐道。

    “哪用您亲自跑,这种事吩咐一声就行了。”油耗子愣了一下。

    “先前劳烦丁岩跑一趟,我正好还要道谢。”萧冀曦没有多解释什么,重复了一遍。“就放这吧,离截止还有一两天,不用急。”

    见萧冀曦坚持,油耗子也没再说什么,把那一摞档案放下之后就走了。萧冀曦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却发现自己现下看不太进去东西,有些烦躁的把文件夹重新合上。

    这时候他总算从窗口看见了兰浩淼的车。

    “耗子,我先走了,有什么事你先处理,要是有要紧事,就打电话到书店去。”萧冀曦抓过椅背上的衣服,远远的冲油耗子喊了一声。

    “您放心去,这有我呢。”油耗子答应的很痛快,而萧冀曦其实也没想着停下来听他说了些什么,油耗子说完话之后,才发现萧冀曦已经只剩下了走廊尽头的一个背影。

    油耗子想笑,可又觉着笑不出来。

    兰浩淼的车就停在门口,他进不来,看样子他压根也不想进来。

    “来的挺快。”萧冀曦有气无力的冲兰浩淼笑了一下,发现他是自己开车过来的,这本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萧冀曦一想到兰浩淼现下来的是七十六号,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大概是司机也害怕来这种地方。

    “你打完电话我就来了。”兰浩淼打开车门,朝萧冀曦身后张望了一下。“他人呢?”

    这会两个人之间提到的只能是李云生,但兰浩淼问的不是尸体在哪,而是人在哪。

    萧冀曦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还是打李云生死了以后他头一次想要落泪,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李云生死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是听见兰浩淼这么说的时候,他忽然就意识到兰浩淼也很难过。

    为免在七十六号的大门口哭出来,萧冀曦狠命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然而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的鼻尖立竿见影的红了,看上去就像刚哭了一场。

    兰浩淼看着他的举动,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但没能成功。

    “还在里面,你打算怎么带走他?”萧冀曦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可一点恼怒的情绪都没有,他瓮声瓮气的问,一面伸手摸自己的口袋——很不幸的是,白青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对他的衣裳下了手,最后他只摸出两块糖来。

    在兰浩淼来得及笑出声之前,萧冀曦赶紧扔给他一块糖,希望能把他的嘴堵上。

    兰浩淼很给面子的忍下了。

    “难道背走?当然是放车里。”

    萧冀曦往车里探头一看,才发现后座上铺着一层白布。他愣了半天,扭头重新冲进了七十六号。

    他怕自己走慢点,真叫兰浩淼看见他哭。

    萧冀曦一进门就看见了王闯,虽然不太想叫他帮自己做事,但他现在更不想耽误时间。犹豫了不过半秒钟就朝王闯招招手。“我有事拜托你。”

    这话从萧冀曦嘴里说出来可算是新鲜事,王闯刚听见的时候大为惊讶,等跟到停尸房之后才明白了过来。

    只是叫他更惊讶的还在后面,两个人拿着担架把李云生抬到门口的时候,王闯冲着空荡荡的街道张望了好一阵子。

    “不用看了,帮我把他放车里。”萧冀曦发出一声叹息。

    王闯的眼睛瞪大了足有一圈,萧冀曦也没打算跟他解释。

    “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王闯不等萧冀曦动手就把车门给关上了,萧冀曦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心想这么不过脑子的话还真就只有他能说出来。

    “你管这叫感情好?”萧冀曦反问了一句,王闯立马说不出话来了,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李云生死之前师兄弟两人的对话,那要算是感情好,中日之间也就不能叫战争了。

    “赎罪而已,我们两个都是叛徒,师兄弟一场别的做不了,也只能现在来做这些没用的。”正当萧冀曦沉默的时候,倚在车边的兰浩淼很自然的接过话来。“我还以为你会笑我们假仁义。”

    这话把王闯吓得不轻,他连连摆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得了,别吓唬我手下兄弟。”萧冀曦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王闯却觉得队长是在给自己解围,冲萧冀曦投来感激的一瞥。萧冀曦没有看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开个玩笑,别介意。”兰浩淼拍拍王闯的肩膀,也跟着上了车。

    车门关上之后,外面的声音就显着有些遥远了。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车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我真希望这家伙能现在坐起来冲咱俩开枪。”兰浩淼发动车子的时候很感慨的笑了。

    萧冀曦觉得他说的对。

第二百九十八章 建议预定双人墓

    兰浩淼把车开的很慢,所以一路上都没有什么颠簸。他们两个都不算是话少的人,但现在好像谁都不打算让车里出现说话的声音。

    其实并不全是因为后面躺着一个李云生,只是现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车是一直在往郊区开的,萧冀曦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对上海其实还算熟悉,但对公墓却不是很熟,他在上海从来都没什么要祭拜的人,在七十六号倒是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可惜那些人最后都进了乱葬岗,细细想来他还真就从来都没去过公墓。

    “你找了个什么地方?”

    “万国公墓。”兰浩淼的语气太平静了,以至于萧冀曦一开始都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过了一会他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里面,外面的位置,贵是贵了点。”兰浩淼的脸上总算有了些别的表情,他侧头看了一眼惊诧莫名的萧冀曦,嘴角似乎有了一点弧度。

    “现在刻碑只怕是来不及了。”萧冀曦沉默了一瞬,又说道。

    他关心的都是下葬的一些琐事,兰浩淼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甚至显得比平时有耐心的多。

    “我已经安排了,你放心吧。”他看上去是很专注的盯着眼前的路,但萧冀曦看得出他其实有一点走神,兰浩淼没有听到萧冀曦的回应,于是又自己往下说,这种事无巨细的叙述其实不太像他的风格,不过萧冀曦并不觉着奇怪。

    “你能把他带出来,我还是很惊讶的。其实你们在新加坡路交了火,把他抬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你也知道新加坡路那边有点特殊,我一直安排着人手在那边盯着。本来预备着想办法跟着七十六号运尸体的车,等他被埋了再折腾一趟,现在倒是省事。”

    萧冀曦也知道兰浩淼所说的是最优解,也就是说他本不用去找任东风的,现在任东风平白受了气,只怕是铆足了劲要找他麻烦,但他并不觉得后悔。兰浩淼说的法子他也想过,只是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他觉着不能让李云生被这么折腾,因为李云生什么都没做错。

    萧冀曦的沉默并没有让兰浩淼也跟着沉默下去,他好像也不是为说给萧冀曦听的,只是在心里憋着不舒服,萧冀曦想自己就算不在车上,兰浩淼还是会说这些。

    “虽然人是带出来了,但葬礼是办不成的,也不能让你在七十六号的处境太糟糕,小人没法得罪,现在行动处那个副处长被我查了个底儿掉,正经本事有一点但也不算太厉害,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找个借口把他给扳倒,但现下还没有必要,留着他要是来日你有事的话,还可以来个金蝉脱壳,就像上回那个言川一样。”

    “要是想办葬礼,也不是不可以。”萧冀曦终于开口,让兰浩淼的独角戏被迫中断了。兰浩淼说的都不是废话,可现在听着只会让人觉着心里沉甸甸的难受,他怕自己在这时候就哭出来,那不太好看。“被刺杀的是铃木,他不会在意。”

    “他倒是不会,我怀疑那小子脑子不大好使。”兰浩淼笑了一下,萧冀曦立刻就知道他是要拒绝了,拒绝的话说的这样熟极而流,想必是一早就琢磨出了反驳的理由,这也就是说,兰浩淼也曾认真的思考过要给李云生办个葬礼。

    “但是他身后还有梅机关,不能让梅机关那群孙子借题发挥。铃木在梅机关的处境也不能说顺风顺水,梅机关估计早就对他往七十六号里塞人大为不满,不能给他们机会降你的职。”

    他说的很有道理,萧冀曦沉默了片刻,没能找到反驳的理由。

    车拐上了另一条路,经过一个冬天树叶子已经差不多掉光了,但仔细看的时候能看见枝杈上发出的新芽。

    萧冀曦看的有点出神,那与他们现在的处境太像了。

    蠢蠢欲动的那一抹绿,叫做希望。

    “你的意思是,就我们两个?”

    “老大还在上海呢,当然要叫上他。”兰浩淼答的很轻松,但萧冀曦则差点跳了起来。

    “你确定?”他捂着自己因为猛然窜起而撞到了车顶的脑袋,看兰浩淼的时候有点眼泪汪汪——不是吓的,是疼的。“他不会见面先把我们两个人打个半死?或者更直接一点,揣着枪过来,你可以现在想办法在万国给咱们两个预定一个双人墓吗?再把收尸的人也安排好,我怕晚一点就没机会了。”

    程逢春这些年依旧留在上海,只是十分低调,低调到大多数时候外界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由于他之前的反日立场太过鲜明,七十六号里一直有对他的监视和跟踪档案,不算是机密,萧冀曦也看过一些,他现在开了个饭店,规模不大,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颇有点偏安一隅的意思。

    但是打死萧冀曦他也不信程逢春已经成了所谓顺民。别的他不敢说,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程逢春要是见到他们两个,第一件事不是提起拳头来打人就是掏枪。

    “他不会的。”相比于萧冀曦的反应激烈,兰浩淼是相当的平静,他的语气听起来甚至于还有些悠闲。“而且你现在反对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接到你的消息就给他去了信儿。”

    萧冀曦不由气结,兰浩淼则毫无闯祸的自觉。

    “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你知道的,他们那家店比七十六号离万国近一点。”

    听到这话的时候,萧冀曦的怒气奇迹般的消失了,因为他意识到兰浩淼一直以来也在关注着程逢春的动向,其实他也很想让程逢春来一趟,那毕竟是和李云生关系最亲密的一个师兄弟。

    “反正到时候是要死一起死,一个都跑不了。”萧冀曦咕哝了一句,忽然笑了起来。

    兰浩淼狐疑的看他。

    “我在想,你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挨他一顿骂了?活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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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烽火已燃,山河飘零。
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却有报国志。
圣贤教诲,亦有为万世开太平。
虽刀山火海千夫所指,往矣。
满腔碧血荐轩辕,一片丹心留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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