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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九章 信任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不知道是萧冀曦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齐威的确跑得很快,总归人最后是没有抓到,梅机关那些人一脸晦气地返回,萧冀曦在心里暗暗地叫好,面上倒是显得很懊丧。

    铃木薰把人都给遣回去了,但自己没有走。

    萧冀曦看着他似笑非笑却又带着点无奈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心思还是被多少猜中了一些。

    “你不想让他被抓住。”铃木薰用的是肯定句。

    “的确不太想,只是不能拦。”

    “即便他要杀你?”

    “和他要不要杀我没关系。”萧冀曦耸肩。“就当是对晚辈的一点关怀吧。”

    “你这晚辈年龄有点大。”铃木薰笑了。

    “毕竟我辈分高嘛。”

    “局长,你看。”油耗子忽然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满脸严肃。

    萧冀曦微微皱眉,他都不用刻意去看,就能看见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

    “是他们的仓库?”

    “看方向,和我们掌握的情报是符合的。”油耗子在铃木薰面前从来都是低着头,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萧冀曦猜他对铃木薰还是有些忌惮的。

    “谁去的?不是说要尽可能把东西拿到手,怎么还放起火来了。”萧冀曦皱着眉头。

    “我叫王闯去的,这小子下手的确有点没轻没重。”

    对于他毫不犹豫地能把王闯卖了这一点,萧冀曦是一点都不奇怪,他连唐锦云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弃掉,一个做了几年表面兄弟的王闯,自然更是不足为虑。

    铃木薰并未插话,萧冀曦知道这是在给他面子,毕竟现在他是局长,虽然这局的级别低了点,明面上却不能叫铃木薰再插手,但是他跟油耗子之间,彼此是心知肚明,其实也用不上外人再谈论给不给面子的事情,还不如借此机会再跟铃木薰谈一波情怀。

    “用不着给我面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药不是最重要的,万里浪不过是在为难你。帝国而今还尚未匮乏到那般地步。”铃木薰的话听上去是煞有介事,但是萧冀曦联想到现下的战场,只觉得他是在油耗子面前硬撑不肯露怯,毕竟军心不能动摇,或者他是不想让自己背责任,不过无论是哪一条原因,眼下都对自己有好处。

    “有你这话在,我就放心了。”萧冀曦打量着坑坑洼洼的车门。“现在回去,也算是能和万局长解释一下为什么单单派了王闯去,只是吃排头怕是免不了的。”

    “万里浪眼下也只不过能跟你们逞威风了。”铃木薰低笑,摆明了是没把萧冀曦的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整个政治保卫局都几乎成了一个空壳子,反倒是你这个分局,下属虽然滑头了些,好歹还能一用,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这么百般折腾为难,归根结底,是有些怕你。”

    “怕我?我可对他没什么威胁。”萧冀曦摇头。“现下我也只是自保罢了。”

    铃木薰和他对视一眼,明白这里头有些话不能在油耗子眼前说。

    “你们先回去处理这件事,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也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与中统有关系的黑市。虽说大概早已人去楼空,尾巴却不一定处理得掉。”

    铃木薰这话里有杀气,想来也是相当的恼火。

    萧冀曦没有拦,他也急着回去看看这事儿究竟发展成了什么样儿,最重要的是,跟油耗子对好口供。

    开着那辆被子弹打得几可称为千疮百孔、萧冀曦都担心会熄火在半路上的车回去,油耗子也乖觉,不等萧冀曦问,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我安排了两波人,一波是我那头的,一波是局里的。第一波人又分为两批,一批运走了东西,一批运进去空壳子,再伪装出正在运输的假象。第二波人我特地吩咐了王闯带队,他很有经验,但是脾气急,看见那样的场景,一定不会想着徐徐图之,两边打起来东西运不走,对方一气之下使出来玉石俱焚的招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你倒是把握的很准。”萧冀曦感慨道。

    “也不是很准,主要是我的同志信任我,王闯也很信任我,我算是占到了两边的便宜。”油耗子说得坦荡,萧冀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说上两句。

    最后他只说:“先前的条约作废,东西都归你了。”

    油耗子愣愣地看他,这回,似乎真是在他意料之外。

    萧冀曦没有解释什么,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怎么把东西送出去还是个未知数,齐威离开之后,中统的人如果发现药到了军统手里,那他们一定能联想到很多事情,他暂时还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且他也不愿承认,先前油耗子说的信任二字,正是他们所欠缺的,或许正是这一点打动了他。

    萧冀曦心里一直很清楚,自己信任兰浩淼,那完全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所造成的,而是因为他们早在成为上下级之前,就建立起了更加深厚的情谊,其实就军统内部那些倾轧和算计来说,他是很难信任其他同伴的。

    事后万里浪果然借题发挥,把萧冀曦给训了一顿,不过他的口才比起任东风来其实还差一点,或是说还是对萧冀曦有些顾忌,总归萧冀曦听着并没什么感想,只觉得昏昏欲睡,横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叫万里浪过嘴瘾也无妨。

    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都要温暖些,或许是因为头顶战争的阴云里透出了天光,又或许,是的确暖了些。

    这个元旦对日本人来说没有多少新年的味道,因为新年刚过,美军的飞机就盘旋在了上海的上空,飞机轰炸这种事情,向来是为人所畏惧的,但是这一回却不大一样,大街小巷都在悄悄地传,是日本人的基地叫人给炸了,没人敢声张,但是人人脸上都挂了笑,这一回是真正的笑。

    而不是从前拿来粉饰太平的那一种。

第五百四十章 愿望

    相较之下,除夕就要热闹得多,尤其是对萧冀曦来说,这是好些年来头一个过得这么舒心的除夕,主要还是得益于消息的灵通,美军已经打到了硫磺岛,那几乎已经是日本本土的范畴。虽说现下硫磺岛打得胶着,栗林忠道的战术相当保守,用铃木薰的话来评价,就是在岛上战斗,一死以报效天皇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上头的战局有多么绝望可想而知。

    不过再喜气洋洋都不能在铃木薰面前表现出来。

    这个除夕夜,铃木薰特意带着虞瑰登了门,虽然他们四个凑在一起过除夕显着有些奇怪,但萧冀曦还是很高兴他们能来,这样的日子热闹一点,能有效地避免白青竹想起一些已经不在的人来,其实对萧冀曦来说也是一样的,只是他觉得自己得表现得坚强一点。

    萧冀曦跟铃木薰都在的好处就是他们能成功把不应该和厨房接触的人都拦在厨房外头,虽然厨房里的气氛显得相当沉凝。

    “你似乎对局势一点都不感到乐观。”萧冀曦很熟练地切着土豆丝。

    “的确不容乐观。”铃木薰回道。

    “不是前两天神风还撞沉了一艘航母。”

    “一艘航母而已,美军还有更多的航母。”铃木薰叹了口气。“神风特攻队,本就是下下策,但我们现在也别无他法。”

    萧冀曦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今夜烟花很少,不大像是在过年。

    大概是因为人们不想在这时候被日本人找麻烦,因此选择关起门来庆贺。

    “你看得这么清楚,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萧冀曦的菜刀微微停顿了一下,厨房里一片寂静,外头传来白青竹和虞瑰喁喁私语的声音,听不清她们是在说什么,只是这两个人都带着一点久违的笑。

    “我是个军人,只有服从命令这一说。”铃木薰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把鸡脑袋砍了下来。“事到如今,其实我也在想,我是不是被骗了,或者说整个国家都被某些人给骗了。”

    “你们相信了你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萧冀曦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的语气有些尖锐——如今说这个有什么用?即便是铃木薰说一句他觉得是他们错了,死了的那些人就能为这一句话而活回来么?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

    “我也一样,很显然,我们可能是错了。”

    “对你来说,走错了路这件事,从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再明白不过了。”铃木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想,你是能理解我的,我们是一样的人,错了就是错了,回头这件事对你对我,都行不通。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死得堂堂正正,最好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某一条巷子里,像阴沟的老鼠那样死去。”

    萧冀曦觉得他这话是有所指,铃木薰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低下头去不肯再说什么。

    夜半时分,饭菜上了桌。

    萧冀曦和铃木薰的厨艺都是这么多年在磨难中成长起来的,且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做了准备,那些过于复杂的菜式是直接从饭店里叫来,桌子上菜摆得很热闹,屋子里气氛却不免寥落,四个人,还是太少了。

    对着这几个人,萧冀曦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除夕。

    那一年是在阮公馆,屋子里乱糟糟的,他们差点把厨房炸翻,但是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快乐,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会有很多个这样的除夕,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山河破碎,曾经在一个屋檐底下吃一顿年夜饭的人,而今是都不在了。

    铃木薰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萧冀曦很庆幸铃木薰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怕铃木薰一开口,他会把这一桌子菜都掀过去。

    尽管这不是铃木薰一个人的错,但是怒气总是需要一个发泄口。

    “新年了,总该许个愿望。”倒是虞瑰把酒杯举起来了,现下当然没有人能再举着杯子对她说你还小不能喝酒,只是看虞瑰的神色,她显然还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

    “你有什么愿望?”铃木薰问她的时候脸上挂着笑,这大概是他今晚最开心的一个笑。

    “我的愿望,可能有点多。”虞瑰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低着头抿嘴笑了笑。

    “也说给我听听。”白青竹来了精神,腰背都变直了些。

    “一愿牵挂的人平安。”虞瑰的目光落在铃木薰身上,然而又好像看着远方。

    ——所牵挂的不是眼前人,是一同在暗线上挣扎战斗的那些。

    “二愿现世安稳,一切如前。”

    ——如前,如最初的那个前,不曾有风雨飘摇,不曾有战火纷飞。商务印书馆没有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北站里没有那一场兵荒马乱的相遇,再后来,也就没有那一支冬日里的玫瑰。

    “三愿......”虞瑰说到一半不再说了,迎着铃木薰探寻的目光摇了摇头。“我还是得给自己留一点秘密的,不能都说出来。”

    铃木薰拍拍她的脑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总不能一直瞒着吧?”

    “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就告诉你。”虞瑰看了一眼桌上那只惨遭断头的鸡,眼里有笑意,更深处却带一点悲凉。

    “好,我等着。”铃木薰郑重其事地点头,他一贯是这样的,又或者这次,他预感到了什么。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将明时。虞瑰喝得微醺,有点摇摇晃晃的,是被铃木薰背出去的,萧冀曦在门边看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小虞其实没喝那么多。”白青竹走过来,语气有些沉重。

    “我知道,但是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能多亲近一刻也是好的。”萧冀曦转过身来,顺手揽住了白青竹。“你好像不大高兴。”

    “小虞跟我说了些事情。”白青竹却没急着说究竟是什么事,话锋一转。“你还没跟我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也希望这一年真能快乐起来。”萧冀曦很认真地回她。

第五百四十一章 谎言

    白青竹还是望着门口,她的目光有点不对劲,以至于叫萧冀曦跟着有些担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关东军正在调往上海的事情吧。”白青竹叹了口气。

    “我知道,且觉得不太像正常的军事调动,怎么?”萧冀曦听她说起这件事来,也跟着皱起眉头,调兵这件事本来就透着一点蹊跷,东北不像是能够抽调出大批兵力的样子,据说调动的却足足有两个师团,而且除了关东军之外,日本其他的在华驻军也正在顺长江而下,向上海集结。

    “小虞说就她看到的那些资料来看,日本人现在知道自己穷途末路,正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白青竹拉着萧冀曦的手,她似乎有些出神,所以没注意到手上的力道,把萧冀曦捏得龇牙咧嘴。“他们恐怕是要拿上海当根据地,打这最后一仗。”

    “以上海为根据地?”萧冀曦嗤笑一声。“他们现下连本土都快守不住了——”他忽然停住了话头,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也想到了?”白青竹低声问。

    “是。这群疯子可能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儿来,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小岛,扔了也就扔了,他们眼下可是把东北牢牢攥在手里呢。这么多年的反抗未绝,竟也没能撼动——若不是当初下令不抵抗!”萧冀曦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别说这个。”白青竹赶紧制止他。“当初做这决策的人是谁,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啊,一个校长,一个戴老板,说到底都跟我有些龃龉。”萧冀曦说完这话,自嘲地一笑。“只是我一个无名小卒,与他们二位提这两个字,似乎是自视甚高了。”

    “也许......”白青竹沉默了一瞬。“也许你也可以不在他们手下做事。”

    “这话不必再说,我也就当没有听见过。”萧冀曦摇了摇头。“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很忌惮共党,而且可能也有些怨他们当年没能救下松哥。”

    白青竹忍不住反驳道:“只这么一条,可比不上这一边。”

    “你似乎在替他们说话。”萧冀曦的声音有些疲惫。“为什么?你总不会还想着当年看过的那些东西。”

    “我只是不想看你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当年为什么丢了东北,我已经不关心,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打回去。”萧冀曦很努力地扯起来一个笑。“我现在反而是有些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白青竹的笑看上去也很艰难。

    “现下的确是两边正在合作,只是决裂的那一天也愈来愈近了。”萧冀曦无奈道。“我们如果站得不够坚定,大概首当其冲的就会被牺牲掉。”

    “我不记得你害怕过牺牲。”

    “我只害怕没有意义的牺牲。”

    白青竹知道这事再没什么争辩的余地,她默默地低下了头,其实这结果她早该知道的,只不过是不大甘心。

    她早就和上面提出过争取萧冀曦的意见,不过并没说萧冀曦真正的身份,然而她上线的回复是此人顽固不化,虽然现下看上去身居高位,手里却并无实权,因此没什么争取的价值。

    只她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除了那个不知会不会把上海也卷进去的玉碎计划成为了一道阴影之外,其他的事情看起来似乎都非常顺利。先是齐威似乎真的人间蒸发了,也可能是混迹在了苏北那一大波游击队里头,日本人想抓也一时半会抓不到他,再就是太平洋战场上,美军还在持续推进,已经下了硫磺岛,眼见就要把冲绳岛也打下来了。

    萧冀曦一天天见着上海这座城市在惶恐不安的气氛里,是怎么硬撑起一个歌舞升平壳子的。政府是不肯承认他们要失败的,除了钞票的面额眼见越发越大之外,别的看起来一切如常,而萧冀曦也不得不对着手里那些一天比一天更像废纸的工资而发愁。

    清明节过后不久,萧冀曦又被田村忠太请了过去。

    萧冀曦现在是很愿意过去看看铃木薰的,为了去寻那个玉碎计划的蛛丝马迹。从知道了可能有这么一份计划存在,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使命是什么。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看这么多人牺牲在自己面前,用这么多条人命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上,也就是为了在这个关头保住上海,保住更多人的命。这许多年下来,他对上海也真切地有了一些感情,这里就是他第二个家,他不能再叫这儿也被毁了。

    田村忠太在电话里语焉不详,不肯说究竟出了什么事。萧冀曦还一度怀疑这是一场鸿门宴,也许是他暴露了,去了自己就会被扣住。但是转念一想,对他,铃木薰如果知道他是军统的人,大概会直接带着人来围他,这是一种尊重。因而他又想,或许是铃木薰又为了什么难事儿把自己给锁起来研究了一夜。

    结果到了之后,田村忠太示意他直接推门进去,萧冀曦很讶异地一推门,差点被屋子里的酒气熏了个跟头。又或者是直接被地下的酒瓶子绊倒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低声问道。

    “两条消息。”田村忠太脸上竟似乎也有些不忍之色。“第一,帝国最后一艘战列舰昨日被击沉。”

    萧冀曦愣了一下,这条消息虽然意义重大,却似乎不足以给铃木薰带来这么大的打击,这小子的确是海军,可大概一天都没有在海上打过仗,对那艘战列舰应该也没什么感情。

    “第二。”田村忠太慢吞吞地说道。“铃木君的祖父大人接受了天皇陛下的命令,开始组建新内阁。”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也不值得铃木薰把自己给喝成这样,除非他是在庆祝,可庆祝没有必要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这时候,铃木薰很艰难地抬起了头。

    “你先出去。”他对田村忠太说道。

    田村忠太立刻就把门给关上了,还很体贴地加重了离开的脚步声。

    “你知道吗,我祖父说了一个谎。”铃木薰看着萧冀曦,萧冀曦从未听过他用这么悲凉的语气说话。

    “他就职首相的时候说——我要为亿民以身奉公,诸君要踏过我的尸身,重开国运,迈步向前。”

第五百四十二章 玉碎

    这话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听着有一点鬼气森森的,不过日本人一贯说话都是那德行,萧冀曦早就听了两耳朵的茧子。

    “虽说有点像是在咒自己,但你也别往心里去。”萧冀曦干笑了两声。

    “不是为这个。”铃木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是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当然,有很多人不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也有很多人知道,他们一起维持这个谎言,这让我终于意识到,大概这个骗局一早就开始了。”

    萧冀曦用了一种震惊的语气。“你说什么骗局?”

    “一切都是骗局。从当年严令我回国开始,到今日,当年他们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但是要拿共荣两个字出来。今日他们做好了拼尽最后一个国民的准备,却要说为亿民以身奉公,或许早就有人看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今日才明白。”

    长久的沉默。

    萧冀曦弯下身子,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因为他现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铃木薰。

    至今日,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大错早就铸成,且铃木薰也未必肯于回头。

    “难道你还想回到从前吗。”萧冀曦半开玩笑地问,个中酸楚,却不足为道了。

    “不。”铃木薰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信有一件事是真的,今帝国走投无路,唯有上下一心,玉碎报国,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整个帝国都再无未来。”

    “玉碎?死人还有什么样的未来?”萧冀曦手一松,一只瓶子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这是萧冀曦头一次从铃木薰嘴里真切地听见玉碎这两个字,这词儿听起来倒是好听,只是现下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我不赞同他们所说的一亿玉碎。”铃木薰此刻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醉酒的人,除了脸上还泛着红。“但我想,身为军人,理应做到这一点,才叫报国。”

    “若报国这件事本就是错的呢?”

    “事已至此,也只有错下去了。”铃木薰侧头看着窗外,神情微微迷茫。

    就在这时,萧冀曦看见了一个被扫落在地的档案袋。

    这大概是铃木薰在盛怒的时候扔到地上的,难得是在这一片狼藉里还显着这么整洁,档案袋上的两个字叫萧冀曦的眉头狠狠跳了两下,这两个字在刚才那场谈话里反复出现的原因是终于被找到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袋子打开看看,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打开也多半会引来怀疑,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看一看,因为这将与整个上海息息相关。

    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东西从萧冀曦手里抽了出去。萧冀曦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盯着那东西盯得太入神,都没有听见铃木薰踉踉跄跄地起身,从办公桌后头绕了出来。

    “你暂时还不能看这个。”铃木薰很抱歉地冲他笑了笑。“这是机密,按理说你连名字都不该看见的,是我的疏忽。”

    “你没想到田村忠太会把我找来?”萧冀曦挑眉。

    “其实我想到了,也许,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一点内情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憋着太难受了。”

    这个时候,萧冀曦意识到铃木薰到底还是醉了。

    “在上海用玉碎这两个字,我看,是要碎了上海吧。”萧冀曦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

    “是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说句实话,我对这座城市有着很深的眷恋。”铃木薰想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他索性往地上一坐。“但是我的想法从来左右不了什么,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异乡和一座异乡的城市共存亡。”

    萧冀曦一点都不觉得感动,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果然,日本人是想把上海重新当做战场,在中国的土地上跟美国开战。虽然现下美国算是盟友,但是萧冀曦可不觉得他们会有所顾忌,甚至于把上海毁了,他们都不会觉着惋惜。

    这时候铃木薰忽然转头冲他苦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可能回不去了。”

    萧冀曦沉默一瞬,声音有些干涩。

    “我可能也回不去东北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几分钟,铃木薰扬声喊了田村忠太进来。

    “麻烦你把这里处理一下,今天的事情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要让柴山先生知道。”

    田村忠太的神情也有些肃然,似乎是知道这其中的要紧之处。

    “我也应该打起精神来了。”铃木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前两天浦东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虽然是军方的事情,我倒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你们最近在忙什么我也略知一二,你万事小心。”

    “能忙什么。”萧冀曦嗤笑。“就是在最后关头,打算再给自己捞一把,对着薄有资产的那些下手,真正的富人他们也不敢动,打着资军的口号,中间有多少油水被他们捞走了还不得而知,我没关心过,他们也都瞒着我。”

    “到了这时候,为自己谋退路已经不是什么应当被指责的事情了。往后人们提起我来,大概就是负隅顽抗四个字。”铃木薰淡淡道。

    “那我就是死不悔改。”萧冀曦一咧嘴。

    白青竹被萧冀曦冲进档案室时的神情吓了一跳,庄敏更是差点被吓死。

    “局长,出什么事了?”她霍然站起,不安地搓着手。

    “别担心,一点小事。小庄你先忙着。”萧冀曦挤出一个笑。“青竹,我有话和你说。”

    白青竹跟着萧冀曦进了办公室,萧冀曦反手就把门给扣上了。

    “青竹,你必须想办法告诉上面,日本人要有大动作,一刻都不能耽误。我在铃木的办公室看见了他们的计划,虽然只看见了一个名字,但是他们想做什么也已经非常清楚了,如果不想办法阻止,整个上海都会完蛋。”

    白青竹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连连点头。

    萧冀曦虽然对白青竹是十二万分的放心,对旁人却没那么信任,还不忘叮嘱道:“只说是你自己发现的问题,我的身份就接着藏下去好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悬剑

    这其实正中白青竹的下怀。

    白青竹暂时还不想让军统的人知道在政治保卫局里除了她之外还潜藏着另一号人,而且这个人就在她的身边。虽然眼下看来希望渺茫,她依旧希望萧冀曦能够因为和军统失去联系而改换门庭。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日本再无任何挣扎的余地,一切举动都不过是负隅顽抗,出于日本人那点可笑的自大罢了。政府雇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回萧冀曦回家路上都要被至少十个人鼓起勇气来拦住,问:“萧局长,最近战局究竟怎么样了呀。”

    萧冀曦对此一律答道:“这件事,陈主席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也不过是个替皇军办事的,眼下还不知何去何从。”

    到五月份,日军又挨了当头一棒,他们最重要的盟友德国宣布了无条件投降,苏联的红旗插在了柏林,眼看欧洲战场已经结束,下一步就是俄国也一起掉过头来对付日本。

    柴山兼四郎忙于政事,而有了一个做首相的祖父,铃木薰在梅机关里的地位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柴山兼四郎任命铃木薰为梅机关的代理机关长,实际上他本人根本就没工夫再管一个情报机关的事情,就像所有人都能认识到的那样,情报在当下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难道知道了有多少军队要进攻日本本土,剩下的这些军队就能抵挡得住么?就算把斯大林给暗杀了,难道苏联就能放弃向东北出兵么?

    铃木薰倒是对这个空壳子还算尽心尽力,几乎住在了梅机关里,只是他一人之力什么都办不成,连万里浪向他请示要不要驱散庆祝德国投降的市民,都只得了无济于事这么一句话,萧冀曦几乎怀疑铃木薰是要放弃了,换一个人,没准这会已经在跟重庆政府积极地联系起来,不过铃木薰是绝不会,他当年就是被自己的家族逼上了这么一条路,现在裕仁天皇把他祖父推到内阁首相的位置上维持这场千疮百孔的战争,他是绝对不会在后头拆台的。

    只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又或者是事实在不可为,这所谓“不死的鬼贯”,终究也还是怕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日本那边的口风就几乎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说是力求日美之间的友好,显然是冲绳战役之后,日本彻底失去了面对美国的勇气,只想把这个自己一力惹来、本只在太平洋那一边隔岸观火的对手给劝回去。

    政治保卫局濒临散场的边缘,每天萧冀曦都能接到不少的辞呈,从前七十六号的时候谁要是想这么光明正大的把辞呈递上来,那就是在等着三天内意外身亡,今时却不同往日。萧冀曦知道,这辞呈只是走个过场,自己批与不批,人都一样会跑,不过他对军统有信心,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当初在地下见不得光的时候还能叫七十六号焦头烂额,等真转为地上行动了,肯定能把这些大鱼小虾的一条条给逮回来,何况想从破船上跳下去这些人,多半也跑不了多远,所以也就一一批了。

    他批辞呈的时候,油耗子时常进来端个茶送个水。

    “你想要名单?”萧冀曦叫他这许久不见的殷勤态度给逗乐了。

    “有一半是,另外一半,来看看热闹。”油耗子心情也不错,眼见曙光将近,这些好容易活下来的特工们难得能放松些。“这些天看了不少笑话了。日本想叫美国收手?美国那是发战争财起家的,眼见最大的利益就在眼前,哪里会放手?”

    “日本本土哪里是肥肉,那是一块千疮百孔还扎嘴的鸡肋。”萧冀曦摇头。“日本人没打算这么快就放弃,他们说了,拼尽最后一个人,也不会放弃。”

    “说说罢了,日本人看着硬气,被打成孙子肯定跪得比谁都快。”油耗子耸肩。“再说了,他们想把东北当大本营,也得看看苏联答不答应——”

    他看上去是一时兴起说漏了嘴,马上就闭嘴了。

    萧冀曦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推测他可没跟外人说过,很多消息都是虞瑰弄来的,旁人想推出这一条来,有些难。

    油耗子打了个哈哈。“我们当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是军事机密。”

    萧冀曦没打算在这上头跟他蘑菇,他眼下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日本本土风雨飘摇,陆军说六月份能在东京建起要塞,眼下七月将至,看铃木薰忙里偷闲痛骂陆军饭桶的样子就知道那要塞还是没有影的事儿,现下那个倒霉的上海玉碎计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动,一旦启动,就算对最后的战局没什么影响,上海也一定会受到波及,这些日子萧冀曦本该觉得放松些,却因为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悬顶利剑感到寝食难安。

    只是这把剑真正叫他感觉要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盛夏。

    铃木贯太郎公开表示拒绝接受波茨坦公告,而陆军那边的态度就要更加激进一点,阿南惟几大放厥词,说得倒是慷慨激昂,什么神州不灭七生报国决不投降,上上下下都是个宁死不投降的模样,消息传回国内,萧冀曦看着驻上海的日军都觉得他们蠢蠢欲动。

    他连着几个晚上没能合眼,最后很艰难地做了个决定。

    “你找个机会邀请小虞过来,如果可能的话,叫她带上铃木。”

    白青竹听他这么说,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邀约。

    萧冀曦也没想要瞒她,他了解白青竹。

    白青竹会很担心,但也一定会同意这件事。

    “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我再不动手,真怕师兄晚上回来揍我一顿。”到这个时候,萧冀曦还在试图开玩笑,只不过不怎么成功,白青竹没有笑,反而是泪光盈盈。

    “你要做什么?”

    “去梅机关,拿到那份玉碎计划,公之于世,让它不能成行,上海不能就这么被毁了。”

    白青竹果然没有试图阻止他,只问:“一定要是你去?”

    “换一个人去,无论结局如何,我永生无法原谅自己。他们救我,不是为了让我在最后关头做缩头乌龟。事到如今我是否会暴露已经不重要了,我之生死轻于鸿毛,惟愿——”萧冀曦深吸了一口气,把白青竹紧紧揽住。

    “惟愿胜利之时,山河犹在。”

第五百四十四章 蘑菇云

    白青竹想,自己还是应该拦一拦他的,这件事情本不该由他去做,但是她很能理解萧冀曦此刻的心情,内心深处也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够一个人去面对的,因为过于沉重的悲哀,会把一个人压垮,她不想在这时候还要关心一下自己人心理会不会出现问题。

    萧冀曦上回连夜闯人家的办公室还是在多年之前,随着他坐的位置越来越高,很多计划的获取就已经没有那么的复杂,不过每次他要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总会想起唐锦云来。大概是这种想念有些溢于言表,至于油耗子白日里额外多来了办公室好几趟。

    是萧冀曦先忍不住了,他把最后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扔,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

    “我觉得你今天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油耗子老老实实地道。“我觉得你是想起了点什么,或者想做点什么。”

    萧冀曦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敏锐。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不会,但我猜你是要做什么大事。”油耗子平静以答。“我可以帮上忙吗?”

    “你想帮忙?”萧冀曦诧异地一挑眉。“你真不是想趁机捣乱?”

    “我还没有那么拎不清。到这时候你还要做、而且敢在我面前提出来的事情,不会是要提前划分地盘,况且我们并不想继续什么战争,咱们虽然一样的无足轻重,我却想叫你知道我的诚意。”

    油耗子这话听得萧冀曦嘴角一阵抽搐,他既惊异于油耗子此刻的坦诚,又忍不住想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你要是真想帮我,就明晚在离梅机关远些的地方,制造些他们不得不倾巢而出的事情,越远越好。”萧冀曦沉吟道。“能做到吗?我知道这大概有些难度。”

    “如果不是对你还有些了解,我真觉得你是想去炸了梅机关。”油耗子苦笑。“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

    “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当然我不能为这个放你的假,自己想办法。”萧冀曦本就没想争取到油耗子的帮助,在他眼里,共党终究不是正统,他不想什么时候都要依靠着这些人的力量。“如果我要炸了梅机关,那我会希望里头人越多越好,这样才不算亏。”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点什么。”

    “为了上海,我还挺喜欢这座城市的。我已经有一个家被日本人给毁了,不希望另一个也是这样的下场。”萧冀曦面无表情地答他。

    油耗子沉默了片刻,语气也变得有些郑重。

    “我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如果劝你不要去,你会听吗?”

    萧冀曦笑了。“你说呢?”

    油耗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拧门的时候才甩下一句话来。“我会帮你的。”

    因为这也本是他要做的事情。

    萧冀曦事后想想,自己还真是选了个好日子,但凡是换一天,他可能都没法在这个早就布好的局里活下来。

    第二天上午,整个上海都沸腾了,街上游荡的人比之前庆祝德国投降时还要兴奋。大街小巷传的都是一句话,说美国人往日本本土扔了大炸弹,把日本的广岛夷为平地。而政府的官员,则知道那大炸弹更准确的名字。

    原子弹,德国人一直在造,寄托了扭转乾坤的希望最后却没能成功的核武器,那份量之于日本,远远不是炸弹所能比拟的。

    远在南京的政府为此乱成什么德行,萧冀曦无缘得见,但是上海这边,却是实打实的变成了一锅鼎沸的粥,萧冀曦顶着八月中午的烈日被人叫去开会,各位局长以上的人物荟萃一堂,人人都知道日本输了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就日本能不能顶住这颗原子弹的压力进行了好一番辩论,萧冀曦想自己该有个照相机,好好地把这一幕拍下来。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想说,被人问起来也只是无可奈何的答:“列位前途如何萧某不知道,萧某只知道自己手上太多的人命,所以没别的路可走。不过列位可以想想当年之三国,孙权若降曹操,手下人自然平安无虞,而孙权本人,是万万活不下来。”

    以萧冀曦的级别,本来是不会和周佛海有什么交集的,周佛海没准连他是谁都懒得去管,毕竟他挂在万里浪手底下,而万里浪又几乎可以算是个闲职了。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了萧冀曦一眼,不过随即就被一个拍着桌子说我们尚有一万人,就算日本人投降,也可叫南京政府付出些代价的人给吸引了注意力。

    萧冀曦知道负隅顽抗这事儿根本就不会出现,所以才敢这么说话,这些人做惯了墙头草,必死之局和一线生机里做选择,他们绝不会选前者,那现在喊得慷慨激昂的,估计已经想好怎么投诚更显姿态好看了。

    被这些人耽误了一个白天,萧冀曦也没法放弃晚上的计划,不论油耗子动不动手,他都必须得出手了,这颗原子弹一扔,日本人离做选择的日子也就愈近,是真的像他们喊得那样玉碎还是跪下来求生,总得有个结果。

    油耗子倒是说到做到,当天晚上连政治保卫局都被惊动了,说是共党密谋提前进攻上海,正在探查城内情况——这么扯淡的理由,眼下日本人却不敢不信。萧冀曦倒是轻松,他指挥着人去了现场,自己转身就去了梅机关。

    梅机关果然倾巢而出,里头静悄悄的,萧冀曦翻墙落地,发现连狗都不剩下一只。他沿着外墙爬到二楼,也很轻松的就进了铃木薰的办公室。

    顺利的让人有点不安。

    萧冀曦在铃木薰的办公桌前站定。

    灯忽然亮了。

    “我还在想,来的会是谁。”铃木薰疲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知道吗?广岛死了将近八万人。”

    萧冀曦想,自己还是操之过急了,居然这么简单的就上了钩,当然,铃木薰也厉害,知道自己关心的是什么,为了这个他一定会来。

    他站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说道:

    “你知道吗?南京曾经死了三十万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 图穷

    铃木薰苦笑。“看来你已经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是比你等我的时间要久一些。”萧冀曦转过头去,打量起窗外的情况。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外头依旧是静悄悄的,似乎除了铃木薰,这里已经不剩下其他人。

    “只有我一个人。你的假消息做得不错,在看见你之前,我也以为那是真的。”铃木薰叹息。“而且我的确已经等了很久,不能让所有人跟我一起等。”

    “我本以为抓我的阵仗会大一点,好歹我也被你扶到了这么个位置上。是你想和我决斗,还是怕在外人面前丢脸?”

    “也许,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铃木薰摇了摇头。“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打算回头。”

    “我从来就没回过头。”萧冀曦认真地答道。“从你再次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敌人了,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是吗?看来我还是不大了解你,否则,这么长时间以来可能就不止是怀疑了。”铃木薰脸上丝毫找不到胜利的喜悦,或许是此刻这一场胜利微不足道,又或许是因为他的确把萧冀曦当做朋友,萧冀曦想,应该两者都有,甚至后者要更重要一些。

    “你怀疑了我多久?”

    “我从未放弃过怀疑,因为我自觉很了解你,觉得你不是一个轻易就会放弃理想的人。”铃木薰坦言道。“但今晚,我的确没有想到是你。我在等人,只是不知道会等来谁罢了。”

    “这么说,你觉得你身边还有更多人值得怀疑。”萧冀曦索性在窗台上坐了下来,他想,铃木薰不会开枪,与情报无关,好不容易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铃木薰不会过早地结束这一切。

    “是的,但我其实不愿意怀疑任何一个人。”铃木薰没有放下枪,但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他的表情看上去那么的无奈,就好像将要杀死或者逮捕的并不是一个敌人。

    “所谓玉碎计划,究竟是真的,还是你布置的骗局?”萧冀曦不大关心铃木薰的心理活动,他更关心那个可能会摧毁上海的计划。

    “是真的,军部的确做了这种准备,他们认为美军会在上海登陆,所以,东京即便陷落也不会是结束,我们还有上海,还有东北。”铃木薰的神色显出一点迷茫来。“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疯子的计划,所以本能地不愿意让它成真,为此写了很多信回国,问我的祖父,事已至此,家族还有什么荣耀可言。”

    萧冀曦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看,这才是你我之间对话真正该有的样子。”铃木薰听见了,感慨道。“这么多年以来,你都是个不错的演员。”

    “让我死得明白一点,你们究竟会不会执行这个计划,把上海变成一片焦土。”

    “祖父回答我说,事已至此,他也许会成为帝国的千古罪人,所以他希望我能坚定一点,这样,我们在政坛上的姿态才不会太难看。”铃木薰仿佛没听见萧冀曦说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萧冀曦从中听出一点别的东西来。

    “罪人,这么说,他是打算投降了?当初拒绝投降拒绝得那么硬气,没想到招了原子弹,怕了?”

    “早在那些无辜的人死去之前,祖父就已经决定要结束这场战争了。”铃木薰平静道。“我们被骗了。苏联没有在那份合约上签字,大概就是希望帝国因此而拒绝,这样才有更加合理的姿态来进一步摧毁帝国的力量。”

    萧冀曦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广岛那些人不能叫无辜,那叫罪有应得。”

    “那里只有老弱妇孺!”铃木薰此刻才显得几分激动。

    “那些老弱妇孺,是你们日本军人的父母妻儿,他们支持了这场战争,他们是你们这些侵略者的过去和未来,如果不是战争发生在此刻,而是发生在二十年前或二十年后,打这场战争的时候,出现在战场上的就是他们。”萧冀曦冷冷道。“所以不要和我谈什么无辜,死在平顶山死在南京,任何一个死在你们日本人刀枪下的中国人,才叫无辜。”

    “在这件事上,也许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铃木薰放弃了争辩。“但是在另外一件事上还是可以的,我也不想看见上海毁灭。”

    “你是想说现在中国投降还来得及?”

    “我不是一个疯子,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梦。”铃木薰无奈道。“我希望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就像是从前那样,毕竟抛开立场问题,我们还是朋友。”

    “如果没有战争,或者你没有回国变成现在这幅德行的话,我们还是朋友。”萧冀曦当然也是满心满眼的无奈,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流露出任何的软弱来,这是他最后一仗,得打得漂亮点。“至于现在,我们只能是敌人。”

    “那你不想救上海了?”

    “你太看得起日本军队现在的实力了,也许明天天皇就会哭着下罪己诏投降,怕第二颗原子弹被扔到他脑袋上,对上海的一切军事行动自然就会终止。”

    “原子弹这种东西,即便是美国,恐怕也拿不出第二颗。”

    “如果没有第二颗,第一颗就应该落在东京。”萧冀曦一挑眉。“看你还非得把我当朋友,不如给我个痛快,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师兄死后,我就是孤军。”

    铃木薰恍然。“原来他不走,就是为了保你。”

    “他保我,就是为了此刻,但我还是失败了。”萧冀曦喟然。“虽然死在黎明前有点遗憾,不过我也活得够久了,动手吧。”

    铃木薰盯着他,就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那样。

    “今晚,你终于说了真话。”

    “每一句都千真万确,这回,没骗你。”萧冀曦咧嘴一笑。“骗你我下辈子投胎到日本去。”

    “我真希望要么没有这场战争,要么我们没认识过。”铃木薰摇头。“你能接受我给你烧纸吗?”

    “我死了,我们就可以做朋友了。”萧冀曦敛了笑意,郑重答他。“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想的一样。”

    “我明白了。”铃木薰点头点得也郑重,他把手指挪到了扳机上。

    萧冀曦闭上了眼睛。

    一声枪响。

第五百四十六章 此情可待追忆时

    萧冀曦把眼睛闭得很紧,嘴上说着是不怕,然而真到了面对死亡的那一瞬间,说全然不怕是假的。

    只是可以慨然赴死罢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看见胜利,和师兄他们一样。然而也不用太过遗憾,要是在天有灵,一定能看见的。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萧冀曦愕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铃木薰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

    当然不是铃木薰饮弹自尽。

    铃木薰晃了晃,伸手扶住桌子,很艰难地朝后看了一眼。

    虞瑰站在门口,手里还死死地抓着枪,萧冀曦看着那个姿势,简直担心她会走火。

    “原来我在等的不止一个人。”铃木薰居然还笑得有点欣慰。“枪法练得不错。其实看见萧的时候我还有些高兴,想,不是你,只是没想到......”他咳嗽了两声,呼吸显见有些急促。

    萧冀曦面无表情地从窗台上下来了。

    “我出去看着。”他对虞瑰说道。

    铃木薰大概还有抢救的机会,那一枪打得并不太准,或许是虞瑰手抖了。但是眼下梅机关里找不到旁人,所以最后他还是会死。

    萧冀曦不想打扰他们两个。

    铃木薰靠着办公桌缓缓地滑下去,虞瑰没有放下枪,但是很慌乱地往前走了两步。

    “别哭。”铃木薰抬了抬手,不过手抬到一半,又有些犹豫地停住了。

    虞瑰把他的手抓住了,贴在自己脸上。

    她其实没有哭。

    眼前明明是将死之人,却为这么一件小事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让我碰你了。”

    “不。”虞瑰轻声说。“信仰是真的,爱情也是真的。”

    “我还在想,要是等到的是你,我能不能开得了这一枪。”铃木薰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别介意,我只是想再多和你说两句话。我们之间,大概也很久没有说过几句真话了。”

    “很多都是真的。比如说我爱你。”开枪的是虞瑰,此刻手足无措的也是她,她想帮铃木薰按住伤口,但又觉得这一幕有点滑稽,所以最后还是牢牢地抓着他的手。“但是有很多事情不是爱就能解决的,还有那么多东西高于爱情。”

    “也是从一开始?”

    “是的。”

    铃木薰居然笑了出来,他的笑声低低的,还有些断续。

    “怪不得萧要带我去见你,我以为所有人都变了,但最后回不了头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其实我还是想问你。”虞瑰轻声说。“为什么不肯回头?失败明明已经成了定局。”

    “当我的祖父会成为帝国军人眼中的罪人时,铃木家就还需要一个人来挽回局面。”铃木薰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他不是那个牺牲品一样。“比起战败被引渡回国,这样壮烈的死法才更合适一些。况且我很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也许不等引渡回国,就先遭了审判......我不愿意那样没有尊严的死去。”

    “你不愿意为我尝试着活下来吗?”虞瑰眼眶红红的,她蹲在铃木薰面前的时候,仍然需要抬起头来看他。

    “你一直没有接受我的求婚是对的。”铃木薰没有答她。“比起做战犯的妻子,你显然可以有更美好的未来。”

    “我不希望有这种未来。”

    “我希望。”铃木薰凝视着她的脸,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他的生命正在每一次愈发急促的呼吸里流失。他感觉很遗憾,自己分明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和她说,但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允许。“我欠你的已经很多了,我不希望欠的更多,也不希望走得不够安心。”

    虞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落泪,枪是她开的,此刻落泪,总觉得带着几丝虚伪。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发现了什么,也许是想亲手送走会来的那个人,也许是希望来的人能把我杀死,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不用看那个可笑的计划,不用尝试去实现它,那样也很好。”铃木薰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但是他说出来的话还是清晰可闻。“你们走吧,带着你们想要的东西离开,这对我们都是最好的结局。”

    虞瑰摇头,但不知道自己是在拒绝什么。

    铃木薰很感慨地笑。

    “如果有机会的话,就替我去千叶看一次樱花吧。”

    萧冀曦站在门外,他正面对着走廊上的一扇窗,远远的能看见街道另一头亮起了灯光,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咳了一声,提醒虞瑰时间不多,而后推开了门。

    铃木薰也听见了这一声,他忽然挣扎着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虞瑰依旧蹲在那里无所觉,但是萧冀曦却不能眼睁睁看她冒这样的险。尽管他觉得铃木薰不会做那样的事,却依旧无法在此刻赌一把——

    又是一声枪响。

    铃木薰的手垂下来。

    他的手无力抓握,一点晶莹的光芒在指间跌落,像一滴凝固的泪水。

    是海枯石烂以后,自爱情里掉下来那一点无比悲凉的光。

    萧冀曦最后看见他望向自己,笑容甚至有点得意。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

    那一瞬间,萧冀曦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这些事情不允许他在这里想明白。他只来得及把虞瑰拽到窗子前面去,并在跳下去的时候拿走了桌上那份文件袋。

    萧冀曦几乎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在黑夜中玩命地奔跑是什么时候,他抓着虞瑰的手飞奔,这一幕要是放在情人身上会很浪漫,但是他们两个能做的只是咬着牙不肯落泪。

    最后铃木薰又算计了他们一把。留守的人都是他派出去的,他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也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虞瑰都不会把弥留的他扔在那里,所以他看见萧冀曦进来,故意做出那样的姿态,引萧冀曦开枪,让他们赶紧离开——也不止是这个原因。

    他应该也是想把那枚一直带着,但永远没有机会送出来的戒指,递给虞瑰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不欲人间雪满头

    跑到一半,虞瑰忽然停了下来,他们正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今夜无月,星光也有些黯淡,萧冀曦看不清虞瑰的表情。

    “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萧冀曦提醒道。今晚发生的可不是什么小事,梅机关的代理机关长被人枪杀在自己办公室里,另有一份重要文件不翼而飞,这绝对会惊动整个梅机关。

    “但是这份计划目标太大了,这里很安全,我带了相机。”虞瑰掏出了相机跟手电筒。

    “你装备倒是齐全。”萧冀曦失笑,他想,这也不无道理,如果被抓住了,起码胶卷还能吞下去,没准有人偷着来收尸,还能拿到。虽然听起来有点血淋淋的,但是难得安慰。

    于是他蹲下来一页页拍照,末了虞瑰在一旁划着火柴。

    萧冀曦很感慨地看着那一堆火焰,手里忽然一轻,是虞瑰夺了他的枪去。

    “你要做什么?”萧冀曦并不觉得惊慌,他知道眼下虞瑰绝不是打算对他做什么,他只是有些担心,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来,毕竟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一幕。

    “想两个人都跑得掉,是不可能的。”虞瑰笑得有些凄凉。“我从开枪的时候就知道跑不掉,但是我们不能都留下。”

    “打住。我已经厌倦了别人为我牺牲这件事。”萧冀曦把头晃成了拨浪鼓。“从前还可以说是为了我潜伏下去,眼见着我潜伏也没什么用了。”

    “但是如果我们都死了,这份计划还是送不出去。”虞瑰轻声说。“这一次对我来说也不是牺牲,是成全。”

    “我现在觉得,把你送到铃木薰身边,或许是个错误。”萧冀曦苦笑。“你这算是什么,殉情?”

    “算是任性一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个资本了。”虞瑰笑得恍恍惚惚。“要做的事情太多,高出爱恨的东西也太多,我只能对着一眼望得到结局的未来,抱着当下一点真真假假的暖过日子,我受够了,不如到此为止。”

    “我听见了,他请你替他去看樱花。”

    “下辈子吧。”虞瑰摇头。“这辈子我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去日本,因为我已经看过了那么多场战争。况且这一战结束了,还有下一场要打,对手还是自己人......我累了,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萧冀曦看她手里的两把枪,想要劝,却又觉得不知道从何劝起。

    因为听虞瑰这么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累了,只是尚不能停下,而且也不敢停下——他总不能丢下白青竹一个人。

    “战争到了最后关头,但也许还有变数,我想,你留下来会比我做的好很多,有青竹姐在,我也不用担心......”虞瑰深吸了一口气。“你拿着我的枪,跟他们说,是我对薰开了一枪,在争执中我抢走了你的枪开了第二枪,这一枪要了薰的命。”

    “听起来很合理,唯一的问题是,我看上去还没有弱到会被你夺了枪的地步。”

    “你的旧伤很多,我也知道它们都在哪儿。”虞瑰眨了眨眼睛,此刻看上去竟然有点俏皮。“如果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他们的话,我也可以再在哪补一枪。”

    她说得认真,萧冀曦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远远地,传来两声犬吠。

    “他们来了。”虞瑰把自己的枪扔过去,萧冀曦下意识一把接住。“如果萧先生下不去手的话,只要维持着拔枪威胁我的姿势就可以了。”

    萧冀曦咬着牙。“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话你自己都不会信。”虞瑰摇摇头,把萧冀曦的枪也举了起来,两个人在巷子里对峙着,脚边还有一摊燃尽的黑灰。

    这就是田村忠太带人赶到时所看见的场景。

    “放下枪——萧先生?你怎么会——”田村忠太本来对萧冀曦出现在这里已经感到十分惊讶了,等看见萧冀曦的枪口对着谁,干脆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本来以为今晚是个好机会,没想到是入了局,还不得已杀了薰。”虞瑰垂着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萧冀曦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好演员,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觉得有些刺心。

    田村忠太沉默了下去,他挥挥手,后头带着枪的人涌了上来,萧冀曦现在站在人墙之中,几乎要看不见虞瑰。

    不过也多谢这些人明火执仗的过来,才叫萧冀曦能看清虞瑰此刻的表情。

    她脸上满是释然,就好像自己所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旅途过后的休息。她低着头,珍而重之地把自己手里的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每个人都听清了。

    “本来应该是薰给我戴上的,我一直在拒绝,现在终于不用再拒绝了——薰的遗体,是会运回日本,还是留在这里?”

    “铃木君说,如果他在战争结束前就死去,那么他希望能留在中国。”田村忠太木着一张脸,然而换了磕磕绊绊的中文,显然是不想让其余人听懂。“对外说是铃木君不甘心离开,而虞小姐你,应该很清楚是为什么。”

    不是不甘心离开,而是不舍得离开。

    “那我就放心了。”虞瑰笑了笑。“能把我们葬在一起吗?”

    这听起来像是疯了,杀人者要求和被杀的人葬在一起,然而田村忠太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说:“你恐怕暂时还不能死。”

    “你问不出什么的。”虞瑰还是在笑,她似乎是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不过萧冀曦看着,却有点想落泪。“萧先生追上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成了,烧了这份计划书也不过是解气,但是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遗憾了,你不知道军统的规矩么?不成功便成仁,只是有点不好看——薰不会嫌弃我的。”

    萧冀曦这才注意到,她一退再退,是因为希望自己不要倒下。

    “好,我来帮你。”萧冀曦忽然道。

    他知道这会很难,离了铃木薰,也许他立刻就会从分局长这个位置上下去,不过只要他动作够快,旁人总不能再把墓给扒开。

    “我明白了。”田村忠太忽然说道。

    萧冀曦愕然地看他,当然,还是没能看出什么表情。

第五百四十八章 云开月明

    田村忠太就像是没看见萧冀曦的反应一样,他的潜台词似乎是:“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陆军这些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多人会说的中文就只有那么几个字,所以田村忠太说什么,他们只当是鸭子听雷。但是他肯这么说,还是叫萧冀曦大为惊讶。

    萧冀曦没用他动手,上去把虞瑰抱了起来——他心里照例是没什么感觉,且铃木薰现在也不可能爬起来吃他的醋了。

    最后那一枪是他亲手打出去的,当场人就断了气,或许连那声谢谢都只是萧冀曦的幻觉,但萧冀曦心里很明白,铃木薰就是这么想的。

    田村忠太还很贴心地帮他拉开了车门。宪兵没有跟上来,车里暂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萧冀曦问他。

    “铃木君对我有恩。”田村忠太面无表情地开车。“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些事情,也应该帮他办到。”

    他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笑影。“告诉你一个秘密,萧君。”

    知道这秘密不会关系什么大事,田村忠太军旅出身,这点素质还是很令人称道的,但是萧冀曦依旧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说。”

    “铃木君买好了墓地,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人的,他没想过要回中国,我问他要是没死成怎么办,他说那就把墓地留给你。现在看来你得再买一块地,而他那里,也得扩建一下了。”

    萧冀曦对他突然表现出来的幽默感到无所适从。

    田村忠太说是要和萧冀曦一起处理此事,其实没有让萧冀曦怎么插手就把他给赶了回去,临走的时候还递给萧冀曦一封信,叫他听见消息的时候打开。

    “你学中国文化学得不错,还知道锦囊妙计。”萧冀曦忍不住道。

    “什么锦囊妙计?”

    “算了。”萧冀曦有些泄气。“你只需要告诉我,听见什么消息的时候打开就行了。”

    “你会知道的。”田村忠太在萧冀曦家门口停下了车。“萧君,保重。”

    萧冀曦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知道田村忠太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所以还是决定信这人一回。

    白青竹看他神情凝肃,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萧冀曦知道自己应该跟她好好地解释一番,但是要开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以至于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只能把怀里揣着的那个相机递给白青竹。

    “这是那份玉碎计划,把它交上去吧。”

    “似乎不是那么顺利?”

    “是铃木薰的一个局。他死了,小虞也在那里。”萧冀曦顿了顿,长叹一声。“小虞也跟着去了,她不肯一个人活着,让我对外说,我是去捉她的。”

    尽管不大想说话,他说出来之后却觉着心头去了一块大石。

    有些东西的确还是合适两个人一起承担。

    白青竹神情错愕,但是她什么也没有问,甚至没有问这两个人的身后事怎么处理,对他们来说,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消息传来的时候,萧冀曦才明白田村忠太为什么那样笃定他一定会知道听见什么消息的时候要打开那封信。

    铃木薰的尸体被田村忠太连夜运走不知所踪,而后田村忠太在梅机关的办公室里切腹自尽——武士道每天都嚷嚷着要切腹自尽,但这还是萧冀曦第一次真的听说什么人切腹自尽,不过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等日本宣布战败的时候,还会有更多人剖自己的肚子。

    他留下一封信,说自己愧对铃木薰,没能保护好人,在关键时刻擅离职守,直接导致了铃木薰的死亡。铃木薰的尸体已经被他带走,希望旁人不要去找,因为铃木薰不希望被人找到。

    萧冀曦打开了那封信,上头是一个地址。

    他看完之后就把信给烧了,然后第二天去了一趟梅机关,问他们在铃木薰的办公室里有没有发现遗书。

    没什么人想接手这件事,都怕面对首相的怒火,最后负责这件事的是镰田浩。

    镰田浩很愕然地看萧冀曦,可能是没想到他还敢这么堂皇地进梅机关,都觉得萧冀曦是这两天就要被撤下去的,然而萧冀曦不在乎,现在他活着死着可能都没什么影响,还在乎做不做这个局长。

    继虞瑰之后,他也忽然想跟着任性一回。

    “有的话,任何人都不要拆开,直接寄给铃木首相。”萧冀曦叹息。“反正人是埋在地里了,你们也不用惦记着折腾,相信我,看了他的信,就这件事再不会起什么波澜。眼见着大厦将倾,你们应该把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才是。”

    他说得直白,因为几乎已无所畏惧。

    镰田浩只是点头。

    “我觉得铃木君很幸运,能遇到你。”他感慨。

    萧冀曦想,是挺幸运的,因为不是每个朋友都会举着枪补上一颗子弹。

    隔天,又是一颗原子弹落在长崎。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萧冀曦在办公室里抽了很久的烟,屋子里云雾缭绕,油耗子甫一进门就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也演得太投入了。”

    “不是。只是铃木薰死前说,也许美国不会有第二颗原子弹。”萧冀曦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让它跟之前那一堆作伴。“只可惜他没看到,看到了,或许就不会一心寻死。”

    “寻死?”油耗子愕然。

    “那份计划,是他故意要我拿到手的。他也后悔了,只是不能回头,也不能说出来,所以才用了这样的法子。”萧冀曦垂着眼,觉得眼眶有点热。“如果不是生在这么个年代就好了。”

    “都一样。”油耗子也难得有些唏嘘。“倒是你,估计马上撤职下狱,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萧冀曦又点了一根烟。

    “我不在乎。”

    不知道是日本人懒得再多找一个替罪羊,还是忘记了萧冀曦这么一号人,又或者是那封寄回去的遗书起了什么作用,总归萧冀曦居然还一直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天皇下诏投降的时候。

    那一天,很好的阳光。

第五百四十九章 阶下囚

    萧冀曦坐在办公室里听见这个消息,但他很清楚,他不能雀跃,至少此刻不能。

    于是他继续坐着,抽烟,从窗口看街上欢庆的人群,仿佛自己也参与了其中似的。

    局里的人干脆都卷起了铺盖准备逃窜。其实消息灵通些的,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逃了,招呼也没打一个,因为现下指望离职还能得点工资是相当不明智的,他们现下逃走,局里也不会有多余的力量去搞抓捕。

    萧冀曦顺便也看他们的笑话。

    油耗子一早就没有影了,萧冀曦已经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见他,似乎从上次两个人说完话之后,人就已经溜之大吉。萧冀曦很默契地没有找,没有声张,他知道油耗子必然要跑,因为上海轮不到共产党来接管——如果能轮到,此刻该跑的就应该是他。

    南京政府解散得悄无声息,仅仅是第二天宣布了一条解散的命令,至于剩下这些人应该做什么,该往何处去,一概的没有提,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各扫门前雪的精神。

    萧冀曦提前一天就把自己的行李从办公室里搬出来了,总也没有多少东西,大多是旁人送来的礼,他懒得去动,就留在了那里,便宜了进来抄查的人。

    梅机关解散前的最后一道命令是销毁资料,但是白青竹拿枪逼着庄敏,把分局里这些资料都给保下来了。她要守着档案室,萧冀曦也就哪都没有去,跟白青竹坐在档案室里听广播喝茶,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

    这点闲暇时光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来,看服色就是原本的那一批伪军,不过周佛海投诚,他们也就摇身一变,成了重庆政府的排头军。

    萧冀曦老神在在地举起手来。

    因为一时间要抓的人太多,没有地方能够安置,所以这群人因地制宜,把萧冀曦和白青竹就关在保卫局的地牢里,因为萧冀曦投降得很痛快,倒是也没吃什么苦头,连带着衣服都没有换下来,跟上午比起来,也就是换了一个地方坐着。

    提审他们这些人的速度也很快,眼见着没能跑成的都一个个被提出来,萧冀曦这边却一直没有动静。倒是白青竹早早的被送了出去,她的身份在重庆那边是早就落实过的,估计这会这么久没人来找他,是因为白青竹那边正跟人据理力争想证明他清白。

    萧冀曦一直等到半夜,才被人从睡梦中粗暴地叫醒。这么多年都在跟审讯打交道,萧冀曦也很清楚这是审讯的手段之一,所以并没惊慌失措,很顺从的就跟着出去了。

    对面灯光晃眼,萧冀曦眯着眼睛,也没能看清对面坐的是什么人。

    他索性往后一靠,等着对面先开口。

    “万里浪已经逃了,你倒是沉得住气。”那人的声音阴沉沉的,萧冀曦一听就知道,这保证不是从军统调来的,就是从中统调来的,鉴于中统的人业务水平不成,八成对面这位就是同一个战壕里的。“你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么?”

    “因为我不用逃。”萧冀曦平静以答。“淞沪会战之后,我因腿伤无法继续战斗,奉命转入地下,隶属军统上海站潜伏组,现在代号忍冬,上线死后,与组织失去联系。”

    “放屁!”那人一巴掌打在桌子上,满桌的东西都一齐跟着跳。

    “是不是放屁,你自己去查。”萧冀曦态度还是很好,他知道自己不论怎么说,现在也还是阶下囚,不能把人给惹火了。“你这么久没有提审我,我猜青竹已经反复和你们说过了。”

    “她的话不足为信,你们两个关系密切,她做了伪证也并非没有可能。”

    “她不足为信?她保住了一屋子的资料,让你们能给那些战犯定罪!”萧冀曦听他这么说,火气倒是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在军统局眼里现下是汉奸,因而这些人怎么对付他,说些什么混账话出来,都不算什么,但白青竹不一样,白青竹不能这么遭人怀疑。

    “一码归一码,她固然有功,却也不排除为你做伪证的可能性。”

    “你要是这么说,我直接一头撞死在这儿,也不用你们胡乱猜度。”萧冀曦冷笑。“我现下在你们眼里还是汉奸,怎么说也不为过,青竹正儿八经奉命卧底还立了功,怎么说都是你们的功臣,这么让功臣寒心,说不过去吧。”

    “倒是一张利嘴。”对面也跟着冷笑。“你自己心里清楚,军统的手段如何,想要求死,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我说了这么些,你敢不敢杀我,你也很清楚。”萧冀曦跟着拍桌子。他拍桌子则更为热闹,手上镣铐一起丁零当啷地跟着响,像是开了个铁匠铺子。“要是你真不怕担责任,大可对我用刑,想上什么刑随你,看看最后是谁倒霉!我这些年传出来多少消息,你们应该有数,查明白了再来跟我说话!”

    这场谈话最后没能谈出什么结果来,萧冀曦照例是回牢房呆着,只是白青竹能来看他了,这是件好事。

    白青竹一见他就要掉眼泪。

    “别哭,没人动刑,我过得也挺好的,自在。”萧冀曦笑着安慰她,隔着栏杆伸手出去,给她擦眼泪。

    白青竹拉着他的手不说话,只是哭,半晌才低低道:“他们应当也查出来了,只是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萧冀曦笑。“既然是查清楚了,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还笑!”白青竹忽然生起气来,只是这气来得快消的也快,她很快又垂头丧气起来。“我正是因为他们查清楚了还没动作,才——”

    “我知道,这位置太招人眼,虽然很多事情我没有做,但是在百姓眼里,事情就是我做的,都要算在我头上。我要是堂而皇之地被放了出去,摇身一变就变成了英雄,恐怕有很多人不答应。”他把手放在白青竹头发上,低低地叹息。“我已经做好准备在牢房里待一段时间了,真要杀我,只怕他们也不大舍得。”

第五百五十章 偷得浮生闲

    萧冀曦说这话,其实只是在安慰白青竹。他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上面究竟要怎么对他,他心里也没数,只知道即刻把自己放出去是天方夜谭,他站得太靠前,赤裸裸摆在百姓眼前,就这么毫发无损地被放出去,谁也不会答应。

    他没有被送回重庆,也没有被拉出去公审。前者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完了,而后一件事又让他觉着事情还有转机,不过他心知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有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

    被囚禁的日子是与世隔绝的,每时每刻都安静得叫人心慌,但萧冀曦从来都没这么踏实过,他每天按时睡觉按时吃饭,精神养得很好,还能时不时见白青竹一面,这又叫他觉得,自己起码不会在某个夜里悄无声息的死去了。毕竟他给党国做了这么多贡献,总不该连个吃闲饭的机会都不给。

    平心而论,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如果不是被限制自由显着美中不足的话,他还真就能这么过一辈子。

    年底的时候,白青竹被调回了重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功劳,萧冀曦被从牢房里挪了出来,仍旧在上海,不知道是上海哪一隅的小房子里头,算是软禁了起来,依旧没说什么时候放他出去,萧冀曦也不问,他并不着急,现在出去了,也不过就是看着国共两党争天下,情报在其中固然又能起到很多作用,可是他已经累了。

    再说,叫他再去做卧底,他也未必乐意。

    现下每天都会有个年轻人过来,给他送饭菜送报纸。萧冀曦一直都没问过他名字,年轻人看上去也没有要多和萧冀曦说话的意思,左不过看见萧冀曦还知道洗碗,露出的表情近似于此人还算识趣。

    这人唯一的坏处就是不大赞同萧冀曦在窗口晒太阳,怕别人看见他的脸。萧冀曦想,他自己还怕晒得太黑,回头白青竹认不出他呢,于是退而求其次,给自己弄了个庙会上的面具戴着,左邻右舍看见估计觉着这里住了一个神经病。

    这不是萧冀曦的妄自揣度,他真听见过年轻人拎着饭盒子出去的时候被邻居拦下来问,问这里头住的人是不是有病,闹起来会不会殃及四邻。

    年轻人估计不大会扯谎,只说里面住的是他兄长,是个文疯子,不打人的。

    “你还不如说我是个瘫子。”第二天萧冀曦破天荒地开口跟他聊天,把他吓了一跳,差点摔了碗。“比较切合实际,非要把我冠上疯子的名号,是怕我说出什么来?不会,好容易熬到这一日,我得惜命。”

    “瘫子要人随时照料,我整日不在这里,显得可疑。”年轻人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惜命,你想逃随时都可以,但你没有。”

    “我连死都不在乎,当然不用逃。”萧冀曦舒舒服服地躺着晒太阳,心想傻子才要再出去搅风搅雨,最好一直都别想起他来,虽然他一直没肯真正松懈,但那只是以防万一,怕哪天自己被启用的时候真已经成了废人,那时候就真只有死路一条。

    等死跟送死是两回事。

    萧冀曦看见这人面无表情的样子,总会想起另一个人,但是因为白青竹已经回了重庆,他也就没必要和旁人说这个,那在他人听来,其实更像是骂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出钱叫他吃闲饭,总归待遇还不错,年夜饭的时候,竟然还有酒,除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太过于寥落,他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一个人喝酒的日子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萧冀曦很珍惜这段日子。

    许是在阴湿的地牢里呆了太久,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萧冀曦的伤腿就疼得格外厉害。他问年轻人有没有膏药,止痛药也行。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了胡杨。胡杨一直在医务室里头呆着,没他那么大的恶名,估计也早已回到了重庆。

    那人是奉命办事,不会像胡杨似的由着性子推三阻四,但是萧冀曦拿着顺利弄到手的药,忽然又有点想胡杨,随即就给自己下了定论,人呢,总是很容易犯贱。

    白青竹和他之间只剩下书信往来,两个人都不在里头写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话一些很琐碎的家常,譬如说重庆吃得太辣,起初她总不习惯,而且觉得一到下雨天就骨头疼,萧冀曦没有来也是幸事。萧冀曦则在回信上写,这边给他做饭的人似乎是很地道的上海厨子,菜都太甜了些,他很怀念东北菜。

    然后他就知道这书信往来是有人监视的,因为此后送来的饭就没有那么的甜,虽然被人拆看信件有些令人不悦,但看在自己生活被切实改善了的份上,萧冀曦决定不发作。

    他现下同外界的联络就只剩下了与白青竹的通信,外加报纸。

    但两相加起来,倒也算消息灵通。譬如说戴笠飞机失事的时候,萧冀曦还为此犯过一点嘀咕,倒不是为戴笠可惜或是别的怎么样——他可一直记着王亚樵那件事,对这个当了自己这么些年老板的人,并没什么好感,话又说回来,天底下哪里会有人对自家老板有好感呢——他只是担心留着自己是戴笠的意思,等到新官上任,不一定会拿自己怎么样。

    然而他是多虑了。毛人凤接了戴笠的任,军统变成了保密局,白青竹混了个科长做,他的日子却依旧只是看报纸,看书,在不大的屋子里舒展拳脚,几乎怀疑自己后半辈子就只剩下这四四方方的天地。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终于有人登门了。萧冀曦一时分辨不出,这是意味着有人想起了他,还是意味着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他。

    两者都令他喜忧参半,甚至有些不安。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人正常地打过交道了,以至于开口的时候,都觉得声音有点滞涩。

    “能先告诉我,您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么?”

第五百五十一章 用人之际

    其实不用问,萧冀曦也大概猜得到是好消息,因为如果是来送他上路的,那大可不必笑得这么谦恭客气,还有几分讨好的意思,甚至于人也不用来一个,只要直接在饭菜里下毒就行了,萧冀曦一直没有防着这一点,因为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是真在这上头动手脚要杀他,那他也只能认了。

    果然,来人和声细语地跟他说话。

    “哪里话,这么长时间以来是委屈您了,其实事情早就查清楚了,兰长官走前把东西都打点得妥当,文件里说是只要找到信物,就是找到了当年销声匿迹的忍冬,一早就认定了您说的是真话,只不过是因为先头周先生的例子摆着,把咱们都给吓着了,民愤难平,万一出去了又是民怨如潮的,上头也都难做。”

    萧冀曦苦笑。“难道这么一两年的工夫,就足够他们都把我忘了?当初我坐到分局长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声势可不算小,而我又是这么个特征鲜明的人,很难说他们都忘了。”

    轮到自己要出去了,萧冀曦反而觉得有些胆怯,他从前固然一直觉得自己不怕死,至今日也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但是要被自己人误解而死,未免有些憋屈,那还不如在这里喝茶看报纸,虽然三四十岁就颐养天年有点早,可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经历过的事儿也比旁人多得多,只怕能赶得上寻常人几辈子。

    他其实是不愿活得这么精彩的。

    “您在上海只怕是不能够抛头露面了,回重庆也有风险,现下请您出山,是为着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萧冀曦沉吟了几秒钟,直截了当地问他:“要我回东北?”

    他的消息并不闭塞,除了报纸以外,一些很内部的消息也会到这里,那个年轻人虽然不大愿意跟他说话,但还是很尽职尽责,每周一次地,用广播播音员一样的语气和他说那些外人不能够知道的消息,萧冀曦那时候也就猜到了,上面并不想让他就这么废掉,好歹也是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磨砺出来的,对党国也算是忠心耿耿,真就直接做了废子,还是会有识货的心疼。

    萧冀曦很自得地认为自己算是一项有利用价值的资源,现在看来,他没有想错。

    这一两年的工夫,他总是能听到东北的消息,那一片现下乱的很,苏联和共军都在,至于韩国也插一脚,他总是不能放心,虽然也知道自己担心并没什么用,但人永远无法不对故乡牵肠挂肚。

    他听到军队开进去接管了东北,再后来共党又来了,两边来来回回地折腾,至今日还没有一个结果,只是国军好像已经是处于劣势,那边山海关虽然一路像是高歌猛进,萧冀曦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共军那边那位没那么简单,只是这话也不能跟别人说,像是动摇军心,说了,也未必会有人听。

    “是,您果然聪明人。”

    萧冀曦没接着奉承,只是有点感慨,自己的本事到底也还没落下。

    “总不会是叫我带兵打仗,这样的事儿我没怎么干过,也不觉得杜将军能容下一个外来户,还是军统出身。我当年在军校的时候,军方就和情报口上的兄弟们很不对付,这您应该也知道。”

    他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叫人摸不着头脑。萧冀曦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一点怨气。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他倒是没叫人烹进锅里,可也生生地困了几近两年的时间,要不是自己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还有那么个可以牵挂的人,几乎就要给困废了。

    来找萧冀曦的,自然是人精,听出了这点怨气,于是姿态放得更低。

    “不会不会,是这收编军队的事情,让军方出面还是不大好看,仿佛是被共党给打怕了一样,所以想着由保密局的人出面,是最合适的。”

    “保密局?我还不知道自己在里头挂着名。”萧冀曦失笑,军统变成保密局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阶下囚了,保密局里不会挂着囚犯的名字,估计在外人眼里,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再出门时能不能用这个名字都两说。“至于收编军队,我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东北自古就匪患猖獗,现下那也的确是对付共党的有生力量,我只想问你,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把我背景查了个底儿掉?”

    他想,以军统的能力,是一定能查到萧福生的。萧福生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但是他始终坚持认为,萧福生还活着,毕竟父子连心,萧福生再不讲义气,也不会就诊么一声不吭地死了,不给他留个知会。

    萧福生后来仿佛跟了抗联,但是当初也实打实地在山上呆过,本来东北对于江南水乡里长起来的这些人就是个很遥远陌生的概念,再加上土匪两个字,大概足以让更多的人退避三舍,最合适的人,恐怕就是他。

    “是,也不是。”萧冀曦问得直,答话的人却不敢这么直来直去,还是要打一打太极。“您回东北,是有地利在的,人么,也算是一条原因,只是战火连年物是人非,这已经不重要了,其实还是白科长提了您的名字,说想与您同去。这么些年,也是苦了您二位,同游故地,岂不是一件美事?”

    “我的确很难拒绝这件事。”萧冀曦了然,白青竹是必然要请缨去东北的,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相信白青梅没有死,还在东北等她回去,萧冀曦从不劝她说此事希望渺茫,白青松死后尤是。而且,也一直有零碎的消息证明,起码战争爆发以后,青梅的确还活着,有人见过她。“不过,还有两个要求。”

    “您说。”有要求就是肯答应的意思,对方也很明白。

    “第一,我不想改换名姓。一个分局长,不至于臭名远扬到那个地步,第二,帮我查一个人,叫他来见我.......我师父的墓,总得有个徒子徒孙去扫。”

第五百五十二章 苦中作乐

    军统——萧冀曦称惯了军统二字,乍一改口还真有点别扭——保密局在这种事儿上,办事效率也不是吹的。

    或许也是东北的局势不容乐观,让他们的人发了急。

    总归第二天,齐威就被带过来了。保密局的人大概是懒得跟他废话,用了很粗暴的手段,直接把人绑了来。门一推开,萧冀曦差点被齐威那个跟被捆的猪似的造型给逗笑了。

    但是为着自家师侄的面子,他没有笑出来。

    倒是绑着他来的人,许是把萧冀曦那个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表情误会成了不悦,连忙解释道:“先生,是这人不大配合,兄弟们不得已才动了手。”

    萧冀曦当然也不解释什么,淡淡地嗯了一声,如今自己虽然是阶下囚,但是看这状况,形式还是对自己有利,倒也不用把姿态放得太低。

    须知道这些人是拜高踩低的一把好手,要是和颜悦色起来,他们反倒会觉着此人软弱可欺,由是不用太过客气。

    果然见他这幅做派,擅自绑人的就有些慌张,赶紧又道一回歉,萧冀曦这才说:“没什么,你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我师侄是市井小民,不给你们面子,你们来教训教训也无可厚非。”

    至于这话的重点是师侄,还是无可厚非,就要靠他们自己揣摩了。

    齐威蒙眼睛的黑布还在,萧冀曦看在眼里,微微地皱着眉头。

    “怎么,这是个旁人见不得的去处,竟还要蒙着眼睛来。”

    “那倒不是,只怕节外生枝。”

    萧冀曦想,把齐威弄到这儿来并不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想来派出来的是菜鸟,等听了他们这句话,恍然大悟,这果真是几个菜鸟。

    “这么大张旗鼓地把人绑来,其实更会节外生枝。外头只知道这里住这个疯子,今日见了这阵仗,要么是觉得有人陪着这疯子一块儿疯,要么,就是觉得这其实住的不是个疯子,而是另有隐情。”

    “这......难道说要灭口?”来人犹豫了一下。

    萧冀曦觉着又好气又好笑。“你告诉我,这周围住了多少人,要怎么灭?况且都是自己治下的百姓,凭什么你们捅了娄子,要他们拿命来填?这不是先前对着日本人作战的时候,心狠手辣些也无妨,如今几乎是太平了,那些手段都该收一收。”

    他这么说完,才觉得自己是有些僭越了,心下不由得失笑,想自己官儿没当几天,这训人的本事和毛病却是留下了,遇上什么都想说两句,现下这是保密局的人,自己是保密局的犯人,哪有犯人这么反客为主的道理。

    于是他又缓和了语气。

    “我也即刻就要走了,让他们知道也无妨。不说就是些普通老百姓,就是共党知道我还活着,也不能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由他们看见的人尽管去猜。”

    这时候齐威蒙眼堵嘴的那些东西总算是被拿下来了,他见着萧冀曦很是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几乎有些扭曲。

    “你居然还活着。”

    “你们要旁听吗?”萧冀曦没急着理他,客客气气地问仍旧留在屋子里的其他人。

    “这......”他们犹豫了一下,一个看着机灵些的赔笑道:“是怕他伤着您。”

    “你们还没松绑,再说,被关了这么久,我也没成废人,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出了。”萧冀曦笑了。“我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机密,不用怕我泄露,要是上头没命令,还是留我们是师叔侄单独说话为好。”

    他如今说话,倒是很有几分老气横秋,连当初百般不习惯的对着齐威充长辈这件事,也早已驾轻就熟。

    萧冀曦猜得到,上头大概并没想听这一场对话,因为齐威毕竟只是个江湖人物,还是声名不显的那一种,很好对付,就算最后真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很轻易地解决。

    片刻之后,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萧冀曦想了想,在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之前,他最好还是别给齐威解开,万一真动起手来自己还打不过,那乐子就大了。

    “我还活着,祸害活千年嘛。”萧冀曦笑了。

    “先前我还以为你被秘密处决了,还有些可惜,想着没能去吐口痰。”齐威冷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连周佛海最后都没能活下来,那还是早就倒了戈的。”

    “不错,还有点脑子,知道周佛海是一早倒了戈。”萧冀曦对他的恶言充耳不闻,他对此还是挺高兴的,战争过去了,总还得有人记仇,不能投降诏书一念,就此睦邻友好起来。“正是因为民怨难平,我恶名在外又太难改头换面,才在这里被关了一年半。”

    “他们为什么要保你?”

    “因为我从来都是军统的人。”

    萧冀曦想,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当着人说出这话来了。

    这一刻他应该有点激动,但是想到他本想跟什么人说这话,那些人现在又在哪里,他就没有那么激动了。

    齐威大张着嘴,看上去有点傻。

    萧冀曦耸肩。“你要是也很讨厌特务,我就不帮你松绑了,省的挨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半个残废,能不能打得过你——要是你想扇自己耳光,那也就算了。”

    齐威赶紧摇头,说不敢不敢。

    于是萧冀曦就帮他给解开了,解开之后,让他想不到的是,齐威竟然还抹起了眼泪。

    萧冀曦记忆里是从来都没见他落过泪。

    “小师叔,这些年你受苦了。”

    “没什么苦的,锦衣玉食,过得还不错。”萧冀曦说得一派轻松。“这两年也是差不多,好吃好喝有人供着,我一个残废也不乐意出门,总是不亏。”

    前半截话可能还有些水分,但是后头的,他还真是说得真情实感,因为这两年他的确觉着自己过得不错,甚至时不时觉得,保密局是在养猪。

    结果齐威哭得更厉害了。

    萧冀曦对看他哭一点兴趣都没有,赶紧跟他说正事。

    “我要离开上海了,走之前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第五百五十三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您尽管吩咐。”齐威抹了一把眼泪,瓮声瓮气地说。

    “我这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但是师父和师兄师姐的墓不能没有人扫。”萧冀曦把一个信封交给齐威。“这里头是他们住的地方,还有忌日,我知道的人,现下也只剩你一个了,你多操些心,若是还有其他人在,也可告诉他们。再就是里面还有我一位兄长的墓,我只单独拜托给你,也是厚着脸皮。”

    齐威拆信的手有点抖。

    萧冀曦由着他慢慢看,看完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良久,齐威才道:“您放心吧,我也很敬佩白先生的为人,我一定办到。”

    萧冀曦嗯了一声,想到的却是旁的事情。

    他想,虞瑰这丫头跟着铃木薰,到底还是很受委屈。他当然不能叫齐威去帮着扫一个战犯的墓——没被定罪,因为人已经死了,但如果他活着到远东军事法庭上,估计也逃不开。不过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呆着没人打扰,就已经很好了。

    齐威走后,萧冀曦又提了第二个要求。

    “离开上海之前,我要出门一趟,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少派几个人跟着我。”

    这要求也被答应了,萧冀曦没有过于高兴,因为这证明东北的局势很不好,至于他们肯对一个阶下囚百依百顺。

    最后被派来的还是熟人,萧冀曦看着那个神情木然的年轻人,想了想说,辛苦你了。

    年轻人心想这没什么可辛苦的,我堂堂保密局的人当了这么些年老妈子总算见着出头之日,这两天随你怎么折腾。

    然而入夜之后,他才知道萧冀曦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大半夜带着他挨个墓地跑的男人,分明一把年纪还瘸了腿,爬山倒是不含糊,而且还很会躲守夜人。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男人是从战争里走出来的,别说是躲一个守夜老头,就是躲一队兵都很简单,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因为萧冀曦做了太多这种事儿,至于已经熟练了。

    但跟着跟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因为萧冀曦一路走,一路跟那些长眠地下的人说话,黑夜里除了虫鸣就只剩下他的声音,但不叫人感到恐惧,只有无限的悲凉。

    “二师兄,你死的时候我没能跟你说什么话,但这些年你也应该都看明白了。”

    “小子,可别怨我没来看你,这两年我是大门都出不来,不过看你躺得也很安逸,没来找我,还算识相。”

    “原本我那里还有群马县来的酒,但是后来家估计是被抄了,也不知道落在谁手里,嫌晦气砸了也不一定。所以今天空着手来,其实我一直都挺佩服你的,没来得及和你交朋友太可惜,下辈子吧,下辈子你投胎当个中国人也行,咱们离得近了,更好交朋友。”

    “松哥,张姑娘叫我打的是双人墓,但是战争结束了,大概你还得等上个几十年吧,其实我也知道,等得越久你越高兴,你恨不得等不着人。但是青竹最后一次见到张姑娘的时候她说了,一个人很自在,逃过了给你生孩子,她何苦再自找不痛快去给旁人生孩子。”

    “你们两个人闹了一辈子的别扭,也不知道现在躺在这儿,是不是能消停些。我要去东北了,来看你们的活儿,我交给了齐威,那小子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满门就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他还没有收徒,我不知道咱们这一支能不能传到清字了,但师父肯定不在乎,你们也不在乎。”

    “师父,当初师姐带您回来,是因为她一路逃窜,去开师娘的墓太冒险,现下只能叫您在徒弟跟师娘之间选一选了,要是您想回东北,就托个信儿给我,我叫他们去办。”

    年轻人在他身后跟着,默默地听了一路,但还没等酝酿出一点眼泪来,就被萧冀曦喊去开车,且越开越荒僻,他简直觉得萧冀曦是要把自己杀了,然后逃走。

    “你别那么看着我。”萧冀曦觉得有点好笑。“其实我应该告诉你,让你想想自己乐不乐意去。但是又一想,你跟着我是任务,再不情愿也得跟着,告诉你也没有用。”

    “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年轻人低声道。“我小叔叔下了大狱,只有我能去看他,他话多。”

    “谁?”萧冀曦愣了一下。

    “我叫王临,小时候叔叔跟我关系不错,后来家里人就不提他了。因为他的缘故,我总叫人欺负,人家说我家里出了汉奸,当面不敢说什么,但是背后总要戳我们家脊梁骨,所以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上战场打鬼子,没成想我进了军校,还没等上战场,战争就结束了,我进了保密局,有一年去牢里提审犯人,看见了他。”年轻人破天荒地说了很多话,或许是因为这些话憋在他心里憋了太久。

    萧冀曦哦了一声,说:“你跟你叔叔一点都不像,他那人话最多。”

    “我原先话也很多,只是多说多错,就不敢说了。”王临苦笑。“你似乎没那么讨厌他。”

    “他已经被关进了大牢,难道我要冲进去吐唾沫?让历史去审判他吧,我太累了,不想干这么劳心劳力的工作。”萧冀曦耸肩,王闯做了那么久帮凶固然可恶,但是他一点都不想再看见过去那些人,想起那些年的明争暗斗来,他说的是实话,太累了。

    “我知道你要去看谁,你觉得自己欠了他吗?”

    “没有,他活该被骗。”萧冀曦摇头。“但我们的确是朋友,所以,我应该去看看他,告诉他,我要走了,回东北去,希望他能多想想自己在东北当记者捅娄子被特高课追杀来了上海之后的那段日子。”

    王临不说话了,估计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于是他只闷头开车,一鼓作气把车开到了地方。

    然而那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了,他的脊背弯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弧度,脚边还放着两瓶清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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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烽火已燃,山河飘零。
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却有报国志。
圣贤教诲,亦有为万世开太平。
虽刀山火海千夫所指,往矣。
满腔碧血荐轩辕,一片丹心留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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