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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四章 如此反目

    “我去晚了,没能抓到活口,所以没有拿到最直接的证据。”铃木薰在病床边坐下来,显着有些自责。“但之前收集的信息已经足够我抓他了,只是没想到他在暴露前最后要做的不是逃跑,而是杀你。”

    “谁?”萧冀曦几乎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他不愿意亲口说出来,也宁愿自己是猜错了。

    “你师兄。很多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个猜测,觉得他就是军统上海站那个我们一直没有抓住的君子兰,但是当时这个猜测被我给放弃了——现下想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么看重证据的话,我们的损失会少很多。”铃木薰摇了摇头。“好在,如今也不算太晚。”

    “这不可能!”萧冀曦试图坐起来,但一阵眩晕感迫使他躺了回去。

    “这是事实。他现在正在梅机关的牢里。”铃木薰看萧冀曦依旧在病床上挣扎着想起身,还是伸手把他给扶了起来,捎带着在他腰后塞了一个枕头。“你现在身上有两处枪伤,失血过多,差一点就没法在这里和我讲话了,最好还是悠着点。”

    “来杀我的人死了?”

    “你那一枪打得很准。”铃木薰没有因为错失一个活口而显得沮丧,大概是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口供了。“也幸好如此,不然她再补上一枪,你还是活不下来。”

    “看来我命还是很大的。”萧冀曦勉强笑了笑。

    “我也这么觉得。”铃木薰打量着萧冀曦身上的绷带。“大概这就是命不该绝。两颗子弹,都离致命伤差之毫厘。”

    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他现在觉着铃木薰看他的目光中少了些探寻和估量的意味,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感到铃木薰在审视自己,但是现在,铃木薰似乎是不再怀疑什么了。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被认定为军统成员,只是他逃走了,还在搜捕。”铃木薰忽然道。

    “谁?”萧冀曦一咧嘴,心想难道是沈沧海,那可真冤枉她了,沈沧海对军统总带着些不屑,让她加入军统是万万不可能。

    “你的同学,顾晟。我现在觉得医院也不大安全,你让他们折了一个人,现在又是重伤,在旁人眼里大概算是个软柿子,没准还会有人来杀你,所以帮你安排了一下,特意请个靠谱的人来看护。”

    萧冀曦又开始觉得事态不妙了。

    “你找了什么人?你们的军医恐怕不会高兴来看护中国人。”他下意识的推拒。

    “我不会让你那么为难。”铃木薰笑了笑。“是你们保卫局的,让保卫局对着梅机关新派去的医生头疼吧。”

    “胡医生?”萧冀曦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了。

    刚刚杀了他们中统的一个人,现在看护自己的医生干脆就是中统的,他真担心自己被注射一管空气。

    “他该换药了。”说胡杨胡杨也就到了,她依旧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但是萧冀曦现在看见她,不由得更加心虚。

    他头一次希望铃木薰不要跑得那么快,但让他失望的是,铃木薰很干脆的就离开了。

    留下萧冀曦和胡杨在屋子里四目相对,萧冀曦很努力的挤出一个笑来,他知道这笑容一定不怎么好看。

    “辛苦你了。”

    “萧处长才辛苦。”胡杨把托盘搁在一边,先把萧冀曦肩膀上的纱布解开了,她语气讥讽,偏偏又叫人发作不得。“大晚上的出门在墓地吹风还要挨枪子实在辛苦。”

    萧冀曦苦笑,不过没急着说话。

    他一直沉默到胡杨木着脸说:“屋子里很干净。”

    “我真担心你借机谋杀我。”

    “因为那个私自动手的小姑娘?我见得多了,这么一条人命,还不至于让我想要暴露自己。”

    胡杨说是这么说,然而手上的动作好像超出必要的重,萧冀曦倒吸着凉气,好半天才费事地挤出一句话来:“我希望人人都是这么想的。”

    “大概吧。她调来不久,并没有什么熟人,大概还是和你最熟。”

    “你知道她的背景?”萧冀曦一愣。

    “知道,我还知道她为什么会接受军统的指挥。”胡杨答得干脆利落。“现下他们也只有做一对鬼兄妹的份儿了,可惜。”

    胡杨的语气里听不出可惜的意思。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要去见我师兄。”

    “你的身体不允许。”

    “把我抬过去,或者把他拷过来,我必须见他。”

    “我做不了主。”

    “我和铃木说。你只要负责证明我可以和人说话而不会忽然晕过去就行了。”

    “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我很难做出这种判断。”

    “那就麻烦你做伪证了。”

    胡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看着萧冀曦,扬起一条眉毛。

    “你确定?”

    萧冀曦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胡杨抿着嘴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很麻利。做医生的手上都有把力气,她很轻松的扶着萧冀曦,往他的腰上裹绷带。这个动作该带点暧昧的意思,但是他们两个之间,简直是弥漫着杀气。

    萧冀曦的眼神略微失望。

    胡杨最后把绷带一勒,下手太重,让萧冀曦忍不住叫了出来。

    “下不为例。”她淡淡道。

    有了胡杨作保,铃木薰对萧冀曦的要求便没有提出异议,大概他也指望着兰浩淼见一见其他人,就能多吐点东西出来。

    “我想到了你要见他,暂时还没有动刑。”铃木薰笑了笑。“你肯定有很多疑问,本来想让你休养两天,但既然你不想等,我也没有别的意见。”

    “你可以留下来听,但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萧冀曦觉得有点疲惫,但这和他的伤势无关。

    铃木薰点了点头。

    兰浩淼被带进来的时候果然还是很齐整的,除了手脚上锁着镣铐之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他进来看见萧冀曦,很讽刺地一弯唇角。

    萧冀曦很久不曾见他这个表情。

    “小师弟,你还真是命大。”兰浩淼的手铐把他锁在窗边,让他没法靠近萧冀曦,所以他也没有什么挣扎的意思。“这算不算是祸害活千年?”

第五百二十五章 意料之外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

    铃木薰没有说话,他安静得如同一个真正置身事外的看客,不过谁都知道,他不是。

    他还是在注视着这一切,并且从中寻找着他能找到的疑点。萧冀曦知道,即便是眼前的景象,也不足以让他全然的放下疑虑,因为这个战场上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演员,还是最优秀的那种。

    毕竟露出破绽就意味着死亡,比如说现在。

    “有时候我真不想这么活下去。”萧冀曦轻声说道。“眼见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开,有些还反过来要杀我,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但我又舍不得死,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我也不放心扔下青竹一个人。”

    他说这话,是说给铃木薰听,在铃木薰看来他们两个人的境遇有诸多相似之处,区别只在于,萧冀曦算是自愿卷进来的,事到如今说这个,似乎有些无耻。

    不过萧冀曦相信,从铃木薰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就想不了那么多了,这些话每一句都能切中他的心事,有了这番话作扰,与兰浩淼说话就能顺畅得多。

    是的,萧冀曦依旧不相信兰浩淼是真的派人要杀他。他而今失望愤怒,不过是因为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人命在战争里,至少在兰浩淼眼里,还是有价值一说的,比方说萧冀曦的命,在他眼里就要比柳家兄妹的命加起来都要值得。

    作为活下来的那一个,萧冀曦知道自己此刻有点不够冷静。

    但是他想到流霜死前的神情,总替她感到不值。

    她似乎到死都在为自己没能杀得了一个叛徒而感到可惜,又为自己几次三番来杀的这个曾经对她有恩感到愧疚。

    兰浩淼听着他说话,面无表情。

    身上带着一个半的窟窿眼——肩膀上那个没有打穿,所以姑且算半个——毕竟算是重伤号,萧冀曦说了这么一段话,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借着这个当口,兰浩淼问道:“说完了?”

    “没有。”萧冀曦瞪着他。“那个小丫头死了,她哥哥怎么样了?”

    “也死了。”兰浩淼的眼里多了一点不忍的颜色。“他知道得太多,我不能让他带着那么多秘密活下去。”

    说到秘密的时候,兰浩淼直直地望着他。于是萧冀曦明白过来,柳阳生必须死的原因其实在他身上,他可能是保卫局里最后的一个卧底,又身处腹地,还得了铃木薰几分信任,大概是兰浩淼手里剩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所以其余知道他身份的人都必须得死。

    “你就不怕他把那些秘密告诉他妹妹?还是说在你的计划里,他妹妹本就该跟着一起死。”萧冀曦已经带了些怒意。

    兰浩淼的目光不闪不避,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她出发的时候,就存了死志,只是没想到最后没能成功。”

    萧冀曦又听懂了。

    原来流霜是知道的。

    他就说在那样的距离上,被中统训练了那么多年的流霜不至于会打偏,他一直以为是流霜不忍心下手杀他,现在看来,他还是自视甚高。

    他没有死,完全是因为在兰浩淼的计划里他就不会死,流霜的目的就是把他打成重伤,用他的伤和自己的命,演一出戏。

    那个有点古怪的眼神,不是因为她愧疚,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事实,知道自己将以死亡,给一个卧底博取前程。

    兰浩淼大概一早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铃木薰手里那些东西看上去是在查沈沧海,其实是在查他,而兰浩淼也知道一旦他被捕,萧冀曦作为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之一,一定会遭遇盘查,萧冀曦偏偏是不能被查的那一个,这些年来从他手上也走了无数的情报,虽然每一次看上去都没留下什么尾巴,但也不能保证这就能经得住彻查。

    所以兰浩淼做了这个局,要在他死之前把萧冀曦摘出去。

    萧冀曦想起他上次和兰浩淼告别时的场景。

    原来那个表情意味着诀别。

    “真是个傻丫头。”萧冀曦在被子底下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决不能流露出异样。“明知必死,居然也肯来送死,为了什么?为了大义?值得吗?”

    他其实想问的是,以一命换一命,值得吗?

    他相信兰浩淼听得懂。

    “值得。”兰浩淼冷笑了一声。“你当然不会懂,为了最后的胜利,什么都是值得的,莫说是一个她,一个我,就算再死上更多的人,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值得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发现我从来未曾懂你。”萧冀曦长叹一声。

    这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只希望你们以后也不会懂我。”兰浩淼笑得有些古怪。“毕竟梅机关的牢房很擅长让人开口,可我一点都不想开口。”

    萧冀曦浑身一颤。

    这是兰浩淼在暗示他,找个机会,杀了他。

    不得不说,那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在那些刑具面前赌一个人能保住秘密是不明智的,而兰浩淼偏偏又有太多的秘密,他一旦开口,很多人会立刻置身于危险之中。

    按着兰浩淼那套价值理论,此刻的他的确成为了应该被牺牲的那一方。

    只是,决定人的生死,那本不是同为人者应该干的事情。

    尤其是,萧冀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得下心来。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

    他其实也很焦急,在此之前,他的计划每一环都很完美,只是到了如今,他已经无法再控制事态。

    如果萧冀曦肯尽全力办这件事,那他就一定能办到。

    可问题就在于,萧冀曦肯还是不肯。

    兰浩淼心里很清楚,他这个小师弟,最大的缺点就是总莫名其妙的心软,这其实不是个缺点,可在如今这形式下,太不合时宜。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点骚动。

    铃木薰一下站直了身体,目光炯炯。

    萧冀曦迷惑地望向兰浩淼,却意外的发现他的目光也是迷茫,甚至于骇然的。

    萧冀曦心下一沉,这就说明兰浩淼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五百二十六章 刀光

    不过他们谁都没有迷惑太久。

    那窗栅栏倒是铁铸的,萧冀曦早就意识到自己这间屋子是非常安全,也是非常难以逃脱的一个地方,铃木薰在选这间病房的时候就花了心思,务必要保证他不被人杀——他的敌人,或是自己人,如果是后者的话,这屋子的禁锢作用就能很好的体现出来。

    然而这从来难不倒沈沧海。

    “下次如果想要保护一个人,我会建议你把墙壁也加固一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沈沧海气定神闲地从坍塌的墙壁里走了出来,还有闲心对身后那间病房里目瞪口呆的护士们说了一句:“别担心,这不是承重墙,你们事后只需要找个泥瓦匠就够了。”

    “我真后悔教你用炸药。”兰浩淼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苦笑起来,并没有问本该离开了上海的沈沧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初沈沧海答应得那么痛快,他就应该意识到这里头有猫腻。

    “你不教,现在我就不能保证这楼的安全了。”沈沧海答,好像没看见四面蜂拥而来的宪兵一样。“今时不比往日,弄点炸药不容易了,好在没有下次。”

    铃木薰忽然低声说道:“抱歉。”

    萧冀曦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天旋地转,他那张病床底下竟然带着轮子,铃木薰说完话之后很干脆的踹了床沿一脚,把整张病床踹到了门口,萧冀曦只好倒吸着凉气把手上的针头拔了出来,心想他这重伤号太倒霉了些,不仅不能静养,还要留神针头给自己带来二次伤害。

    看来这床也是一早预备好的。

    胡杨出现在了门口,她是军医出身,这样的场面自然吓不到她。针头在萧冀曦手上划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她端详了一下说道:“没什么,皮外伤。重点是你有没有被吓出心脏病来?”

    萧冀曦怒视她。

    胡杨轻轻一点头,面无表情道:“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咱们两个不该废话的。”沈沧海拎着枪,看了一眼已经被人群围住的萧冀曦,摇了摇头。“我本来是为清理门户来,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给我耽误了。”

    萧冀曦听着这话,忽然有点想笑。

    看来他这次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连沈沧海都知道了内情。

    当然,想活下来,本来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兰浩淼摇了摇头。“我本没指望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猜到的?”

    “你在我面前没有秘密可言。”沈沧海嗤笑。“从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都能猜得到原因,只是有时候觉得不值罢了。”

    “那你现在觉着值得?”

    “值得,毕竟还有另一件事能做。”

    萧冀曦看着这两个人的神情,立刻就知道沈沧海想要做什么了。兰浩淼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是真的在惊讶,沈沧海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她还是来了,而她的到来,和她想做的事情,其实是把这个计划最后的漏洞给补上了。

    萧冀曦知道,自己只要出声示警,今天这两个人都不会死。

    但也只是今天而已,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死,或者更糟糕的一个结果,更多的人会死。

    萧冀曦紧紧地咬着牙,感觉牙根都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兰浩淼和沈沧海。

    铃木薰没有转过身来,所以看不见他眼底近乎贪恋的目光。

    他身边已经不剩下什么能说话的人了,今日之后,又少两个,而且是为他而死,遭一场无妄之灾。

    如果他能早一点弄清楚铃木薰要做的是什么,也许就能改变眼前这令人无力的事实。

    然而他没有,他从头到尾都被瞒得死死的,被敌人,被自己人。

    “沈先生,好久不见。”铃木薰开口,声音里还是带着一点惊讶的意味,但他还是很镇静,毕竟身边有几十条枪,只要有一个不对,就能让这两个人喋血当场。

    “当初就不应该救你。”沈沧海瞟了他一眼,声音冷淡,想了想,又一指人群中面色惨白的萧冀曦。“还有他,救了两个狼崽子,当了一回东郭先生,这一笔不怎么光彩。”

    铃木薰很感慨的笑了笑。

    “是啊,如果那个时候我就被特高课的人给杀了,可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小子。虽然你们这帮人都不能算人,你好歹还有点人模样。”沈沧海冷冷道。“所以我托你一件事。”

    “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办到。”铃木薰答得彬彬有礼,并没因她的讥嘲而动怒。

    沈沧海一笑。

    “把我们两个人葬在一起。”

    话音未落,萧冀曦看见她猛地一抬手。她的动作很快,满屋子的人本就精神紧张,看她这么一动,立即也都扣动了扳机。子弹出膛的声音和铃木薰喊别开枪的声音混在一起,屋子里一时间一片混乱。

    枪声止歇,人人脸上都惶然神色。

    萧冀曦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景象。

    兰浩淼眉心插着一把刀的样子有些好笑。

    沈沧海斜靠着墙,乱枪之后,居然还剩下一口气支撑着她不倒。

    她望了一眼兰浩淼,又笑。嘴角的鲜血在素白的脸上红得扎眼,透出惨厉的意味。

    “亏了。”

    萧冀曦懂她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兰浩淼只用挨一刀,她却挨了这么多枪。

    亏了。

    沈沧海顺着墙壁缓缓地滑下去,铃木薰转过头来,脸上终于出现了怒色。

    “谁开的枪?谁允许你们开的枪?”

    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只怪沈沧海的气场太迫人,就算手里没有枪,也叫人担心他从哪能变出一把枪来。

    她不是为报仇来的,她是替兰浩淼解决问题来的,现今兰浩淼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自己的命。

    萧冀曦眼眶发热。

    当初兰浩淼说如果哪天被捕,一定得他给个痛快。萧冀曦答我大概下不去手,兰浩淼就笑,说如果换成沈沧海,肯定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下手。

    沈沧海是世上最了解兰浩淼的人。

    反过来也一样。

第五百二十七章 约定

    从看见沈沧海和兰浩淼在他面前倒下之后,萧冀曦发了一次烧。虽然在通俗的意义上讲,这是伤口发炎带来的正常现象,在缺医少药的时候这可能是致命的,但是在设备齐全的医院里,解决起来就要轻松得多。

    胡杨嘲笑他是受了惊吓,说他这么大一个人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怎么这次就被吓成这样。

    彼时萧冀曦躺在病床上,出神地看着吊瓶里的液体往下滴,这成了他重伤以来最大的乐趣之一,仿佛就这么看着就能看上一天。胡杨每次过来的时候都错觉床上躺着的是个植物人,或者说也就是比死人多一口气。只有在白青竹来的时候,他才会短暂的活泛一会。

    听了胡杨这个评价,他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只是好脾气地笑一笑。

    “也许我就是被吓着了。”

    胡杨盯了他一阵子,说我还是觉得你平时那个样子看着让人舒服些,虽然也很可恶就对了。

    萧冀曦还是笑,除了笑以外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杨最后放弃了和他交流,于是萧冀曦的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

    萧冀曦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享受这种安静,他活下来不是为了躺在这里看点滴和天花板。不过他现在的确是个重伤号,除了躺在这里之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他心里其实很着急,可眼下不论怎么急迫的心情都不能改变他没法挪动的事实,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两枪下来,能活着回到山底下而不是变成李云生墓前一具吓人的尸体,就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他现在连下床都有点费事,流霜最后那一枪失了准头,应该是在开枪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给击中了,所以腹部的伤口要严重一些。

    有时候他会苦中作乐地想,他这叫自作自受。

    躺了一个星期之后,胡杨终于听见萧冀曦开口说话了。

    说话的时候,萧冀曦依旧看着天花板,眼神空落落的。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怕你的位置被人给抢了?”胡杨无不讥讽地问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和一个病号说话,或许是因为萧冀曦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太气人,或许是因为她纯粹心里不大好受。

    因为这个家伙,中统折了一个特工进去,中统现下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以为真是在刺杀的时候失利,要是知道了后头是这么一段故事,非得跟军统打起来不可——但是一旦中统知道了这件事,萧冀曦的身份也就相当于传开了。

    胡杨和上司之间的联系没有断,她有机会把真相说出去,但每回看见萧冀曦的时候,都会有些犹豫。

    她大概能猜出来这家伙走到今天这一步,身边已经牺牲了多少人,也大概猜得到兰浩淼就是他的上司。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的身份暴露出来,就算是暴露给自己人,于萧冀曦而言也是相当危险的。

    毕竟也是这么多年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真话的人,胡杨不想看着萧冀曦就这么白白送死,再者说,兰浩淼用这么惨烈的代价把萧冀曦保了出来让他接着留在保卫局,肯定所图不小。

    萧冀曦不知道胡杨都在想什么,所以也不会想着说几句好听的。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了不起,这时候想到的,还是你的工作。”胡杨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微微愣了一下,立马讥讽道。

    “我只剩下这个了。”萧冀曦认真地回答。

    他的语气里有种惨烈的决绝之意,胡杨到嘴边的嘲讽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听懂了萧冀曦的意思。

    往前,他就只剩下了任务,如果连任务都完不成,他活着就更加没有意义了。

    胡杨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还有白小姐呢。”

    提到白青竹,萧冀曦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生气。胡杨不知道白青竹的身份,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萧冀曦也无意非要把她摘干净了。

    “青竹?她能照顾好自己。”

    “你想回去送死?”

    “我不会白白送死。”

    “那你打算用自己的死换点什么?”

    “如果能换的话。”

    “很好,这样的话,你就安心在床上待着吧。”

    胡杨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萧冀曦不由得失笑。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少有露出笑颜的时候,只是笑到一半就岔了气,很狼狈地咳嗽了起来。

    这场景熟悉的让他惊忡。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像阮慕贤。

    想到阮慕贤,萧冀曦脸上的笑意就重新消失了,他从看到那个墓碑,就知道阮慕贤已经不在人世,不然的话,兰浩淼绝不会立起那样的一块碑,阮慕贤再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永远留在了东北,现在想想,沈沧海和兰浩淼提起师父的时候时常欲言又止,就是因为这个。

    不知道兰浩淼一开始瞒着他是为什么,但肯定不是为了给他制造一个像模像样的杀局,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胡杨恨恨道。“你要是回去送死,就不如不去。”

    “你居然会关心我的死活。”萧冀曦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招人待见了。”

    “不是为你,是为死了的那些人。”胡杨冷冷道。“你要是这么糟践他们的心意,他们一定会很后悔。”

    萧冀曦恍然。“哦,看来你认识那个小丫头。”

    出乎他意料的,胡杨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识她。”

    “那么我答应你,不会轻易地死,至少,也得完成我的任务。”萧冀曦忽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他虽然还是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那一刻却有巍然的气势。“我得把仇都报了才行。”

    胡杨叹了口气,问:“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什么一言为定?”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是白青竹来探望萧冀曦了。

    萧冀曦冲她微微一笑,这么些天以来头一次开起了玩笑。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最后一封信

    “如果我不告诉你的话,会不会挨揍?”

    白青竹意识到他今天心情不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这是件好事,不由得也带了点笑。她这么一笑,萧冀曦才意识到,自己重伤卧床这短时间,白青竹脸上也没见过笑容。

    这让他觉着有些愧疚。

    白青竹把手里的保温桶放下了,撞见萧冀曦有点惊恐的眼神,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说:“这是我托邻居做的,你放心,他们肯定不敢往里头下毒。”

    萧冀曦不禁又苦笑起来。

    “你这个形容方法,总能让我想起来自己有多招人恨。”

    见白青竹的表情有些凝固,他赶紧说:“我的意思是,你炖的更好喝。”

    胡杨脸上浮现出不忍听闻的神情。

    其实萧冀曦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着牙碜,且也担心白青竹因此而受到鼓舞,真的亲自下厨。

    不过他又才成功的把白青竹给逗笑了,而且她也没继续追问“什么一言为定”,这让萧冀曦觉得自己方才的牺牲还是很有意义的。

    要是白青竹知道了他存了死志,那就不是定个约那么简单了。

    胡杨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她一向没有夹在两个人之间发出不和谐光芒的爱好。

    她这么一离开,病房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鸡汤的香味是温暖的,能让人联想到家的味道,不过眼下只能把病房衬得更为冷寂。白青竹摸摸地把萧冀曦扶了起来,她脸上还残存一点笑容,但看得出其中并无喜意。

    “辛苦你了。”萧冀曦靠在枕头上。他和白青竹都不习惯过于温情的画面,而且萧冀曦也担心白青竹把汤喂到他鼻子里去,所以一直以来坚称吃饭这种事剩下一只手完全够用,不用白青竹帮忙。

    “我发现了一封信。”白青竹低声说。

    胡杨每天检查病房的时候会捎带着帮萧冀曦检查这里有没有被人窃听,这一点白青竹也知道,不过外头还日夜守着人,所以她也不敢大声说话。

    “你看了么?”萧冀曦没有问信的下落,送进这里的东西当然没有查得很严,但是带那么一件东西进来还是太冒险了,白青竹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我背了下来。”白青竹笑了笑。

    萧冀曦猛地扭头看她,怀里的东西没能抱稳当,洒出几滴来,好在温度已经降下去了。

    “你激动什么?”白青竹赶紧去看他的肩膀。“别把伤口给扯了,本来就没怎么长好。”

    “如果是什么紧急的东西,不会现在才被你发现,就说明这东西我早看一眼晚看一眼,其实并不打紧。”萧冀曦轻轻叹息,他放下勺子拉住了白青竹的手,白青竹无法,只能跟他对视,于是萧冀曦就很清晰地看见她眼下的青黑颜色。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白青竹拍拍萧冀曦的手。“看你这些天都失魂落魄的,我也不大好受。”

    萧冀曦怔住。他还以为自己在白青竹面前已经很努力地表现出一切正常来,没想到在她眼里,自己依旧是失魂落魄的。

    白青竹看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失笑。“你觉着自己能瞒过我什么?傻子都看得出你心情不好。”

    “信是师兄写的?”

    “对。是他的笔迹,其中一些细节,也不是旁人能模仿来的。”白青竹敛了玩笑颜色。

    萧冀曦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白青竹在他耳边低声背那封信,他知道原件不能存留,必然是已经被毁掉了,对于兰浩淼所能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他听得分外认真。

    这时候他才恍惚想到,师门里头跟他共事最久,关系也最密切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了兰浩淼。

    但是现在,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他都已经没有了。

    白青竹的声音当然与兰浩淼不一样,但是他这么听着,就好像依旧是兰浩淼在跟他说话。

    “见信如晤,不过你我已经不能再见面,也正是因此,你才能看见这封信。

    大概你此刻正重伤躺在病床上,并且亲眼见证我被捕入狱,房子估计已经被抄检干净,你去也发现不了什么,我已经提前把所有的资料都销毁了,包括能证明你身份的一切。这是最后的无奈之举,因为你我的关系太紧密,只有让人觉着我要杀你,才能把你摘得干净。

    本来我还在想,什么人适合替我去做这件事,这个人要足够忠诚,也要做好必死的准备,这样的人很难找,起初我几乎要亲自去做这件事,但这会让人意识到我知道自己暴露了,暴露的我不肯逃走,却要去杀你,未免显得太过奇怪,反而会让你暴露。

    然后那丫头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她在中统训练了这么多年,在我看来却依旧太像是一个菜鸟,我派人去查,发现中统给她下达的命令,就是刺杀政治保卫局的要员。当初七十六号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的刺杀中道止歇,现下却又来了精神,只能说是他们一贯的作风,不令人奇怪。

    我注意到她用的依旧是那个在你那里用过的化名,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我让她哥哥去找她,告诉她你知道了军统的秘密,需要被铲除,然后在她犹豫的时候,派人去追杀她哥哥,并且告诉她真正的叛徒是她哥哥,而你,是我们军统局的人,为了得到她的信任,我还把上海站一些不大重要的秘密告诉了她,由此取信于她,只要她接受了这个任务,她就一定要死,知道那些秘密也没什么。

    她同意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还是知道了一直以来是我在照顾她哥哥,但最后遭到了背叛,这丫头的举动像是在赎罪。

    这是个算得上卑劣的计谋,但是为了保住你,甚至让你更受信任,我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也是一步险棋,我必须要保证自己熬得住酷刑——所以,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杀了我。

    而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这也是我一定要留下你的原因。

    日本将败,一定会有最为疯狂的计划要施行,你要找到它,阻止它,最后,把这些秘密机关的罪行告知天下。”

第五百二十九章 师兄

    白青竹的声音很低,像一条脉脉流动的河流,在病房中温柔地流动着。

    萧冀曦却觉得自己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满口苦涩。

    他把眼睛睁得很大,预想中的泪水并没有流下来,白青竹没有再说话,她伸出手来,按了按萧冀曦的眼眶。

    萧冀曦被她的手掌遮住了眼睛,在一片黑暗里,他终于落下两滴泪来。

    泪珠落在白青竹手里的时候,她的手掌轻轻颤了颤。

    “师兄还说了什么吗?”萧冀曦没有把脸挪开,他的确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落泪。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自己是为什么而哭泣,眼泪太容易暴露一个人的软弱,而软弱,也恰恰是他们这一行最要不得的。

    他的声音已经微微沙哑。

    白青竹沉默了片刻,说:“信其实还没有完。”

    “你说。”萧冀曦笑了笑,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还埋在她掌心里,此刻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但他也不想抬起头。

    白青竹似乎有些犹豫。

    “没什么是我受不住的,你放心。”萧冀曦抬起手,把白青竹的手握住了。

    白青竹定了定神。

    她并非是不愿意说,只是觉得这些安排不宜让一个重伤号知道,她此刻不禁有些怨恨兰浩淼,怨他事事安排周详,事事料定先机,却偏偏不肯救他自己一救。

    兰浩淼一死,萧冀曦就像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准与军统局就再不剩下什么联系。她当然可以为萧冀曦作证,但是仅仅有人证是不够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她想为萧冀曦作证,只怕很难取信上头。

    白青竹忽然收回了手。

    萧冀曦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他还在等着听下文。

    白青竹的手在萧冀曦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她的手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萧冀曦脱离军统、改换门庭的机会,一个让他们在未来不兵戎相见的机会。

    又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沉默的久了些。萧冀曦疑惑地抬头,她才露出一个有些慌张的笑。

    萧冀曦只当是下头的内容不大好。

    “没事,你只管说就行了。”

    白青竹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还是个未知数,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这场没结束的战争。

    垂死挣扎的事物往往能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尤其是如日本这样疯狂的一个民族。她能从铃木薰的形色中感受到一场欲来的风雨,或许,即将席卷上海的整个地下世界,而兰浩淼的死,不过是一个开始。

    她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背。

    “我还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去做,或许对你来说,都不比杀我简单多少。

    第一件事,是确认虞瑰依旧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不怀疑她的决心,我只担心,在这样久的朝夕相处之后,她能不能在必要的时候下得去手,如果不能,你或许还要再必要的时候代劳,我不是觉得友情比爱情更好斩断一些,只是觉得,你毕竟要年长一些,就当是哥哥爱护妹妹吧。

    第二件事,泄愤纵火,你会因此挨一个处分,但我相信你不在乎这个。把我住过的地方烧掉,很多我没有来得及处理的细枝末节就会随之被解决,铃木薰其人多疑,眼下情景还不足以取信于他,而我相信你有办法把这件事处理好,以此博得他的信任。

    第三件事,战争胜利之前,想办法不要让沧海有机会回来。她不会向你复仇,她会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只担心她要绑着炸药冲进梅机关。

    最后一件事,好好活下去,活到最后,替我看看那个我为之奋斗,但未来得及见到的结局,并记得每年都要去看看师父,你见到师父的墓,是真的,很抱歉当时没有告诉你。师父死前把我认回了门,这还是沧海告诉我的,所以从今往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叫我一声师兄。”

    白青竹又一次沉默了下去,萧冀曦知道,这回是真的结束了,兰浩淼留下了一封长信,然而再长的信,也终于有要结束的时候,而且兰浩淼还是料错了一点。

    萧冀曦不需要在杀与不杀他之间纠结了,他已经死了,沈沧海也没能如他所愿活下来。

    毕竟兰浩淼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

    白青竹抬眼,发现这一次,萧冀曦已经泪流满面。尽管无人遮挡。

    “师兄。”萧冀曦低低的喊了一声。

    当然人回应他。

    “师兄。”

    白青竹也很善解人意地沉默着,她知道萧冀曦现下需要一点发泄,现在四下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

    萧冀曦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不再喊了,这回他把脸埋在了自己手心里。

    他忽然想起当年的师门,也想起之前很多个节日,众人吵吵嚷嚷凑在一起的样子,他想起那个很多次被险些炸掉的厨房,也想起在最仓皇的夜晚,兰浩淼一身狼狈站在沈公馆门前对沈沧海说我陪你一起。

    兰浩淼总是陪着沈沧海一起的。

    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从前有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在这两个人之间显着很多余,而现在,终于也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们两个是幸运的,生不曾同衾,然而实实在在地死能同穴。在这样的时代里,这已经是一种很难得的幸福。

    “青竹。我只剩下你了。”萧冀曦喃喃道。“我知道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但我没想到这么难,难到要用身边所有人的命去铺。这路越铺越长,我得走下去,踩着他们的尸体也得走下去,这太难了,可我要是走不到终点,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我会尽我所能的陪着你。”白青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只剩下你了,所以,你也得陪着我走下去。”

    他们的手是紧紧握在一起的,在这一刻,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们分开。

    但也许,就仅仅是这一刻而已。

第五百三十章 走到黑

    白青竹本来还很担心萧冀曦听了这封信,立即就要求出院。

    令她意外的是,萧冀曦并没有这么做,他反而看上去更加配合了,配合到胡杨会时不时来试探他,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萧冀曦从来不正面回答胡杨,这让胡杨更加放心不下,就差跟保卫局请长假来护理他了。

    白青竹从其中倒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你是不是故意不肯叫她放心的?”

    “被你看出来了。”萧冀曦用完好的一边手挠了挠头,笑得很不好意思。“你总不会是吃醋了吧?”

    “不会,我只是好奇。”白青竹认真道。“是不是中统要有什么对咱们不利的动作,被你察觉到了,你想阻止她?”

    “我要阻止她送死。”萧冀曦叹了口气。“我毫不怀疑,在这种最后关头里,中统会干出一些傻事。既然她帮了我这么多回,我在能回局里之前也得帮帮她,不能让她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你对中统的成见真深。”白青竹忍不住道。

    “不是成见,是我有限和中统打交道的机会里,他们都表现得太蠢了。”萧冀曦显得有点激动,他挥了挥手,一不小心就扯到了自己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行了,你还是悠着点吧,以为自己现在是什么齐整人呢?一边开一个洞,总计一个半,要不是命大,我现在得隔着墓碑跟你说话。”白青竹看着既心疼又好笑,哭笑不得道。

    “我只是想,但凡他们训练特工的时候多上点心,流霜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入彀。”萧冀曦眉头紧锁。

    “怎么,你还想盼着你师兄失败不成?”白青竹愕然道。

    “也不是。”萧冀曦摇了摇头。“只是在师兄看来,那样的法子是最好的,自己人没什么大的损失,不过是一个外围的柳阳生,跟一个中统的特工,军统局的实力最大限度地得到了保存,可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我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有流血牺牲,但,对自己人总不能还有欺骗,骗他们去送死。”

    “我还以为在你眼里,中统的人不能算自己人。”白青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当然。是很小心的避开了伤口。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萧冀曦自觉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八保卫局去,反正吊着个膀子,万里浪也不可能派给他什么危险的任务。但是胡杨坚决不允许,说他差点连肠子都露出来,万一在保卫局里动作大了拖着一节肠子到处走,场面不大好看,而白青竹对待他,也总还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

    “都是党国袍泽,哪分什么内外。要我说两边就不该斗,只是中统唯一精擅的只有内斗,叫他们放手专心对外,那势必还是要被我们压一头,他们不会答应的。”萧冀曦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些矛盾,不由得失笑。“我只是觉得,关起门来自家斗归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人去送死。可他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了,又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你还是在怨他。”白青竹轻声道。

    “也许吧。”萧冀曦愣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能看见他们在我眼前,听起来有点吓人,但是我总算知道什么叫但愿长醉不复醒。我现在真想立刻就回局里去,办完了他交代给我的事,也许心里会好受一点。”

    “你还是遵医嘱吧,我可不想看见你什么时候从局里被抬出去。总归有我盯着,出不了大事。”白青竹替他掖了掖被子,现下已经进了十月份,天气渐渐地带点凉意,按萧冀曦的说法是他流的那些血早就被造回来了,但他依旧还是容易觉着冷。“我看胡医生那意思,其实你也快出院了,多留你几天,不过是不希望出意外。”

    人逢喜事精神爽,萧冀曦这些天的确觉着自己好得很快,不过他可不敢告诉旁人自己是在高兴,以铃木薰少有的两次探望来看,现在日本人那边正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头,美军打下了莱特湾,日本那个号称几乎无敌的舰队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再成不了气候。连铃木薰这样的人都显着有些气馁,私下里说,或许事情已不可为,劝萧冀曦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似乎没给自己留后路。”萧冀曦听他这么说,只是反问一句,

    “我是帝国军人,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铃木薰腰背笔直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塑像。“但是你不一样,你——”

    “我已经选择过背叛,现在再次背叛,也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萧冀曦挑眉。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力。”

    “我回不了头了。”萧冀曦对着说辞一笑置之。“国共两党多少特工死在七十六号的大牢里,里头有多少是我的功劳,你我都清楚。现在做墙头草,只能让自己死的时候更像是个笑话,你就让我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吧。”

    铃木薰想了想,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这个形容词,一条道走到黑,很适合我。”

    两个人看似推心置腹,萧冀曦看着铃木薰的神情却只是在想,这场对话究竟是不是试探,他的回答有没有让铃木薰对他更加信任一些。

    他们两个曾经也能算无话不谈,现在,却是壁垒森严,再不能推心置腹。

    那之后,铃木薰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样颓丧的话题,他依旧奔忙,依旧试图维护日本在上海营造出来的那个虚假繁荣,就好像他认定了日本不会输一样。

    萧冀曦想,他大概真的是在践行自己一条道走到黑的打算。

    胡杨还真挑了个好时机让他出院。

    “怎么着,这叫善始善终吗?”萧冀曦听说自己可以出院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自嘲。“中元进寒衣出,该烧的纸是一张都没落下。”

    胡杨只是翻了个白眼。“你不愿意出去,大可以继续留下。”

第五百三十一章 追究责任

    这句话的威慑力比什么都要大,萧冀曦本还有心和她玩笑两句,听了这话头也不回的从医院跑了,白青竹事后为这笑话了他好长时间。

    萧冀曦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没能习惯于兰浩淼的离开。

    但除了尝试去习惯之外,也别无他法。

    “她总算肯放人,我觉着自己骨头都锈了。”萧冀曦等确信胡杨听不见自己说话,不能将自己再抓回去卧床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白青竹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都说了保卫局里还有我在,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是为了——”萧冀曦本能的想要把这件事瞒下,但转念一想,兰浩淼那封信是白青竹一字字背下来的,里头的事情她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根本就瞒不住她,最后只能无奈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你才刚刚出院,就想着要烧房子?”白青竹诧异道。

    “这已经算是晚了,我没想到我会在医院里被留这么长时间。”萧冀曦见她一脸的担忧,也别无他法,只能扶着她的肩膀,宽慰地一笑。“现在去纵火,我已经需要一个很合适的说辞,不能再继续拖下去。”

    “你一切小心。”白青竹知道劝不动他,到最后,也唯有一声叹息。“我能帮你什么吗?”

    “只需要到时候向他证明,我气不过很久了就行。”萧冀曦笑了笑。“还有另一件事,替我去确认一下小虞的情况。就像师兄说的那样,我不怀疑她,只是有点担心,甚至于有些心疼。”

    白青竹看着他,目光微微闪动。

    “你这样让我觉得你是在吃醋。”萧冀曦打趣道。

    这终于让白青竹破了功,她锤了萧冀曦一拳,萧冀曦很夸张地龇牙咧嘴,最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兰浩淼的住宅只是被查封,现下上海也没有什么人有魄力接手这么大一座房子了,人人都知道朝不保夕,现下的平静脆弱得就像是泡沫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掉。

    所以现下这屋子在萧冀曦面前静默地立着,没来由的让人感到悲伤。

    萧冀曦站在门口,看着上面的封条。

    几秒钟之后,他抬手撕掉了封条。

    没有钥匙,但是这也难不倒他,之前他跟着唐锦云还是学了几手的,保险柜的锁打不开,一个门锁还算他能够解决的范畴。

    萧冀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进去,他只是不想在这一刻就让眼前的一切消失在火焰里。

    这将是一个人最彻底的终结,一把火,回忆也好,旁的什么东西也罢,全会化为乌有。

    萧冀曦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到这里的情景,那是一个仓皇的夜晚,但是看着沈沧海平静而杀气腾腾的脸,也觉得一切没那么可怕,那时候铃木薰还在他们这一边,还怀揣着一腔热血,那时候萧冀曦觉得他有点傻,但是现在宁愿他一直都有点傻。

    这世上最难凉的就是一抔热血,死亡也不能使它冷却。

    这世上最容易凉的,也还是热血。

    萧冀曦沿着楼梯慢慢地走上去,夜深人静,每一步都带出点空洞的回响,听着有点渗人,但是萧冀曦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怕。

    “今天是寒衣,传说是鬼门大开,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回来。”萧冀曦抓着积了一层灰的栏杆,怔怔地道。

    没有人回应他,连风声都没有,这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带着沉重的悲凉。

    萧冀曦没有试图去找寻什么,也许这里还有秘密,但是既然兰浩淼没有告诉他,就让这些秘密葬身火海好了。那些不该他知道的,知道了也是负累。黎明将至,可他依旧行走悬崖之上,他自己倒是不惮于粉身碎骨,只是不能带着旁人一起。

    或许兰浩淼会直到最后还算计他一把,不过他也不在乎。

    萧冀曦划燃了一根火柴,把它凑近了木质的家具。

    兰浩淼总用些很风雅的东西,比方说黄花梨的桌子,或者沉香木的摆件,最开始两个人互不对付的时候,萧冀曦还嘲笑他是附庸风雅,后来,兰浩淼不说,萧冀曦也隐约猜到,这些东西都是他想送给阮慕贤而不敢送的。

    既然如此,一并烧了也好。

    沉香木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股香气,但是渐渐混在其他东西烧出来的烟气里,也并不显着好闻。萧冀曦一路走一路点火,他身后是缓缓燃起的火,从星点至一束,再蔓延开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最后走到门口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他觉得自己依旧能闻到最初沉香木燃烧时那股香气。

    像是旧日的一缕香。

    没有人敢于救火,所以屋子很轻松的就被烧成了一个空壳。

    铃木薰第一时间就找上了门。

    “是你做的?”

    “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要查什么,应该也查到了,我不告诉你我要放这把火,只不过是不想被你阻止。”萧冀曦懒洋洋道。

    铃木薰也没显得很生气,只是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你这么看我,我倒是有点过意不去。”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

    “怎么,我还像个好人?”

    “你当然不是个坏人。”

    萧冀曦笑了。

    “你可能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

    铃木薰也跟着笑。“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这就是我所想的。”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追究我的责任了?”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因为恨,也因为我还觉着他是我师兄。两下纠结,不如烧了干净。”萧冀曦忽然有些唏嘘。“其实烧之前我也想过了,如果被治罪,我可能反而会好受一点。”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铃木薰却听懂了,并仿佛感同身受。

    萧冀曦看他的神色,又笑。

    “怎么,改了主意,打算追究我?”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追究一下。”铃木薰忍笑道:“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阿瑰听说了这件事,她很不安。”

第五百三十二章 孤军

    这回萧冀曦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他沉默了片刻,很艰难地问道:“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谈?”

    “我现在不想出门。”铃木薰的语气很诚恳,不过萧冀曦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整自己。

    铃木薰见萧冀曦表情有些凝滞,居然还很老实地解释道:“倒也不是非要在家里头,只是现在的确没有出门的心情,说实话,甚至于是有点惜命。”

    萧冀曦诧异道:“我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外头的情况,现在又是谁不安分起来了?”

    “都有,中统的最活跃。前段日子想杀你那个,也是中统的。这些人虽然水平有限,多了也是麻烦。”

    萧冀曦听铃木薰这么点评中统,倒是深以为然。然而听他提起流霜来,还是不免心中一痛,本想出口的话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既然铃木薰已经说得这么诚恳了,最后萧冀曦还是硬着头铺赴了约,总感觉这是一场鸿门宴,性质不是,入口的东西则很像。

    他本以为虞瑰一定会问问他为什么要放火烧房子的。

    毕竟轮起来,虞瑰和兰浩淼之间的关系也很亲近,当时一直是兰浩淼照拂着她,后来她也是被兰浩淼领进这条路来的,论起这一条来,其实他们两个的境遇有些像,萧冀曦自己刚在七十六号里扎根的时候,也是兰浩淼手把手给他带起来的。

    但是虞瑰一直沉默着,端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萧冀曦简直要怀疑这是一种无声的报复。

    为了不继续损害这段革命友情,萧冀曦的确对着这些饭菜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这努力依旧是肉眼可见的失败了。

    最后萧冀曦认命地把筷子撂下,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也没什么想问的,只是想知道,真就什么都没留下来吗?”虞瑰垂着眼,低声道。

    “我只管放了一把火,现在也有些后悔。不过放火的时候没有看,如果事后去看的时候没剩下什么,那就是没剩吧。”萧冀曦很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也好,都跟着兰先生去了。”虞瑰捏着手里的茶杯,发出一声叹息。

    “我要是安慰自己,肯定也选这么一句。”萧冀曦看茶杯里飘着的白菊花瓣,仿佛一瞬间对它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其实大冬天喝这种茶显着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在眼下的情景里,又的确是很合适。“你要是能出门,可以和青竹说说话,她对这事也不大赞成,只是做都做了,我也没什么办法。”

    他这话说得有些无赖,把虞瑰逗笑了一瞬。

    萧冀曦表情无辜,他是在认真的给虞瑰创造跟白青竹见面的机会,没想到能在一定程度上制造出喜剧效果来。

    虞瑰的笑容只露出一瞬来。

    她抬头看铃木薰,眼里带着征询的意味。

    “外头还是太危险了,你没什么自保的能力,我放心不下。”铃木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但是看着虞瑰的神情,还是退了一步。“如果真要去的话,我会派人跟你一起去,总归青竹不会介意看见他们的。”

    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这大概就是他的底线了。

    萧冀曦对自己牺牲味觉换来的这个结果表示满意。

    此后虞瑰果然成功地域白青竹见了几面,她们究竟说了什么,萧冀曦不得而知,因为随着汪精卫在日本去世,这政治保卫局眼看着也是保不住了,再次被降级,成了保卫局上海分局,改为下辖一市,然而也没什么实际上的管制权,凡是有些门路的,都在趁着降级裁撤尝试另谋他路。

    萧冀曦也在此刻感到了茫然。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商量对策,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比孤独。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必得有所决断,是去是留,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打入什么部门,都需要他自己来决定,兰浩淼只给他留下了几个任务,但是对于他该如何做,并没有任何的指示,大概是因为兰浩淼深知此刻的上海情势复杂,一个已死的人,对身后事做出判断是不明智的,任何判断上的偏差都会出现问题。

    得知万里浪不会随着降为分局局长之后,萧冀曦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我要来扛上海分局这面旗。”他对铃木薰坦言相告。“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事情了。”

    铃木薰对他这个决定似乎并不意外。

    “你想好了?”

    “你比以往更需要帮助。”萧冀曦坚定道。“海军的情态如何,你只会比我更加清楚。陆军可能还怀揣了一些希望跟幻想,我很担心你独木难支。”

    “独木难支。”铃木薰重复了一遍,似乎大为震动。“或许,的确是这样的。只是,这样的话,你也要面对相当大的压力。”

    “自家兄弟,不说这个。”萧冀曦挥了挥手。“你这么多年帮了我多少,我跟着你,当然也能光享福不办事。”

    铃木薰笑了。“你如果管之前发生的那些叫享福的话,以后的日子可能也不会差到哪去。”

    萧冀曦所料不错,即便是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铃木薰在军中也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至少当他很认真地请求什么的时候,看在他那个做了决议长的祖父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真要拦着他。也不知道他跟柴山兼四郎说了些什么,总归万里浪还是做政治保卫局的局长,但七十六号这班人马,留在了被降级为上海分局的原址里头,萧冀曦则被指派为局长。

    “没想到你还有混到局长这一天。”油耗子相当的感慨。

    “一个分局而已,而且大概也坐不长久。”萧冀曦言语间似乎是觉着很遗憾,但是他语气里可没有半点的憾然,反而是透出一股子喜悦的意味。

    “是啊,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正式斗一斗了。”油耗子冲他眨了眨眼,还是惯常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虽然我不大想跟你对上。”

第五百三十三章 黑市

    连整个政府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惶然意味,一个小小的、几乎已经被放逐的政治保卫局上海分局局长当然做不了什么事,萧冀曦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也不过是在办公室里头坐着。

    按说他和白青竹一个成了分局长,一个管着档案室,至少兰浩淼所嘱托的把那些阴私公之于众这一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然而事实并不如此,庄敏虽然人微言轻,办事倒还很认真负责,几乎是寸步不离档案室,萧冀曦有心问她为什么如此兢兢业业,又觉得自己现下坐在这个位置上,保不齐就把人给吓着了,于是只好按下了自己的好奇。

    倒是白青竹闲聊间问了几句,庄敏其实也是稀里糊涂被塞进保卫局来的,她资历浅,并没经历过七十六号那一段时日,本来对这机构是心存畏惧,进来后却发现,许是因为在内斗中落了下风的缘故,已经显出了一蹶不振来,看着也没那么可怕,再后来被派进档案室里,又觉得白青竹相当的贴心,于是深觉自己应当努力工作。

    这么一套逻辑无懈可击,倒是叫萧冀曦哭笑不得。但是笑过之后,又认真问道:“你说,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另有问题?”

    白青竹耸耸肩。“你这么问我,我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只觉得这小丫头还算良知未泯,只是家里头觉着官商勾结更有保障,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人给送进来了,真是这节骨眼了,还把自己家女儿往火坑里推。”

    萧冀曦听她这么说,略有些诧异。“这么说,你是有些同情这丫头。”

    “说不上同情,但是罪不至死。”白青竹一笑。“以后要是有机会,我的确想把她的命保下来,不过在此之前,得先保住我们的命。”

    “有她在,档案室里的东西想要弄出来却有些不容易。”萧冀曦沉吟道。“我想,能不能找个由头把她先支开几天。”

    “其实现下我们的档案室里,剩下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真正要紧的,早就在当时改组的时候,调到更上一层的档案室里了。如今这个档案室里的东西拿出来想证明旁人的罪行,最后只能治一些小喽啰的罪,不痛不痒,也不值得为之劳心劳力。”白青竹摇了摇头。

    “听你的意思,是已经另有打算了。”

    “不是另有打算,而是有了一个目标。”白青竹叹息。“我想日本到时候一定不甘心轻易地撤离上海,我想弄到他们针对整个上海的计划,依照现在的形式来看,那一天已经快要来了。”

    “我想,小虞会发现一些端倪的。”萧冀曦沉思了片刻,很无奈地一摊手。“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

    然而他想要安静等待的这个愿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隔天万里浪给他打了一通电话,现下万里浪依旧是他的上级,安排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容不得萧冀曦拒绝。

    “最近黑市上出现了一批盘尼西林,这东西的要紧之处不用我多说,务必要好好查清楚来源,此外这批货现在于政府也有大用,你要确保东西能完好拿到。”

    万里浪上来就直入主题,萧冀曦也答应的痛快,只是撂下电话分配任务的时候,还是跟油耗子多说了两句。

    “日本人看来是真山穷水尽了,连黑市上的盘尼西林也要抢,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

    “他们未必是缺这东西,但不想让东西落入旁人手里是一定的。”油耗子顿了顿,神情略严肃了些。“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抗命,这位置我还是得坐下去,来日能派上用场。”萧冀曦耸肩。“但我也不打算让日本人白白得了货,左不过最后烧把火,再回报我办事不力,得一顿训斥也就罢了。”

    “烧了,未免太浪费。”油耗子一脸心疼。

    “你们就是小家子气。”萧冀曦照例是要嘲笑他的,笑完了之后,却也还是问他:“那你是个什么想法?想要这批药?”

    “直接要你也不会给,我不白费力气。”油耗子一脸的无谓。“各凭本事。”

    “谁说我不会给?”

    油耗子一愣。“你这可算是通共了。”

    “小点声,别我没被自己人弄死,就先暴露了。”萧冀曦懒洋洋地一笑。“五五分成,省的最后我血本无归。我可还记得当年那批黄金的事儿,现在想想,里头应该是有你的手笔,不然他们不至于那么轻易就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运出上海,我已经输给过你一回了,不想这回再来个血本无归。”

    油耗子看了他半晌,而后笑了。

    “不愧是能做到局长的人。”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当然是夸您识时务了。”

    “这么说,上回的确是有你参与其中。”

    “不错,不过我想过了这么久,你是找不到证据的。老实说你还记着这件事,都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我没想过要找证据,只是不想输的那么莫名其妙。”萧冀曦微微一笑。“现下有我帮忙,你能拿到这批药的难度就小了很多,分我一半,不算过分吧?”

    “你们穷我们富,五五分成好像不怎么公平。”油耗子摸了摸下巴。

    “我担风险担责任的,五五分成已经很不错了。”萧冀曦斜他一眼。“咱们两边是什么关系,你心里也很清楚,当然不能让你占太多便宜。”

    “照你这么说,我还负责跑腿呢。”油耗子看上去不大服气,然而最后还是退让了。“左右上回我占了些便宜,五五分成,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忽然都笑了起来。

    “八字还没一撇,我们倒是说得很热闹。”萧冀曦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行了,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费口舌,先派下面的人悄悄查一轮,不要打草惊蛇。我想,后头大概不是我们的人,只是有人想趁机捞一笔,如果有什么暴露的可能,也不必留情。”

第五百三十四章 乔装

    两个人坐在这里讨价还价半天,说得仿佛是志在必得一般,然而刚一落到实处,就先碰了个软钉子。

    “查不出货源?不过是几个黑市商人,你跟我说查不出货源?”

    萧冀曦隔着一层楼都能听见油耗子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可见他是有多么的愤怒。实话说,萧冀曦是从没见过油耗子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素日里和人交流的时候,油耗子总是听上去兴高采烈的,让他高声说话那是万万不能,也正因此,还真没听说油耗子和处里什么人交恶过,原先夹在任东风和萧冀曦之间的时候,油耗子还要受些夹板气,但是任东风一死,他日子是再滋润不过。

    然而想来这也是很正常的,现下油耗子好歹也算是身居高位了,连这个诙谐的绰号都没人再提,提起他来都是一句游处长,再嬉皮笑脸的,也不大像话。

    萧冀曦听着新鲜,还搁下手里的文件多听了两句,然而听着听着,自己也跟着皱起眉头来。

    这事儿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些。现下这个分局权限上是大不如前,但是毕竟还是从前的一班人马,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过来,就算是消极怠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由他们出马都找不到这批盘尼西林的来源,那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要么就是他们不想找,要么就是这背后的水很深。鉴于万里浪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萧冀曦先前的意思也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油耗子把这压力一层层地传下去,好让下面的人紧张起来,如今上海的物价已经隐隐出现崩塌的趋势,政府的工作可是这群人养家糊口的关键,估计没什么人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故意怠工,就算真有,那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这么干。

    萧冀曦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有问题,然而眼下他最大的疑惑就是,究竟是什么人制造了这些问题——帮派?上海的帮派已经几乎不成气候,有数的一两个,要和日本人发难也没必要等这时候,他们能在上海呆这么多年,就都不是烈性子,或许会有到时候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但是现在是绝不会跳出来的。

    中统也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况且他们要是弄到了,怎么着也得想办法供给军方,不至于拿到黑市上来卖,而共党那边更是如此,倒是他如今不能确定这里头有没有军统的手笔,因为他已经跟组织断了联系,一时半会的想再联系上也难。

    要真是军统在后头,那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总要在万里浪那里能蒙混过关。

    “他们现下查不出来,估计后头想查出来也难,少不得要再想想办法。”萧冀曦安慰一脸沮丧的油耗子。“我想去黑市上走走,但是又觉得改妆太难,毕竟走进去,那消息灵通些的,肯定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油耗子转了转眼睛,忽然笑了。

    “你要是真想以身涉险,倒是也不难。”

    萧冀曦知道他没憋什么好主意,但是光叫油耗子一个人去,他又不大放心,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只很警惕道:“总不至于把我另一条腿也打瘸。”

    油耗子笑得更开心了。

    “猜得很接近了,但是你放心,现下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你动手,你就瞧着吧。”

    于是萧冀曦就被迫坐在轮椅上头,被油耗子给推进了黑市里。他这轮椅还是特制过的,防着他一时激动就能站起来,把他下半身给固定住了,外头拿毯子盖上,倒是天衣无缝。

    萧冀曦起初看见这布置还开玩笑说,真担心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被抛下,那可就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油耗子只说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让萧冀曦信他,只能说出发之前也有人知道了他们的动向,如果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那肯定也讨不了好。

    最后萧冀曦还是相当无奈地坐进了轮椅里头。

    出发前白青竹帮他做了改装,把他画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画完了之后,油耗子盛赞了一番白青竹手巧,白青竹则是极不放心地瞪着油耗子,大概是有着和萧冀曦一样的顾虑。

    油耗子笑着说:“你们二位还真是夫妻连心。”

    这话倒是叫白青竹听得舒坦,但她还是问道:“怎么就不能叫我跟着?”

    “一来呢,萧局长不放心我,可反过来我也是一样的不放心,说好了是五五分成,万一你们给独吞了怎么办。”油耗子早知道白青竹对自己已经了解了几分,说得也很直接。“二来是那地方鱼龙混杂的,少有女子出现,你要是改装成男人倒也不难,但这声音就很难改了,要是以女儿身进去,那可就十分引人注目。”

    “一个瘫子就不引人注目了?”白青竹哼了一声。

    “要是有人怀疑,我给萧局长在腿上做的布置不就派上用场了?”油耗子眯着眼睛笑。

    白青竹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任由两个人去了。她的神色有些担忧,按说对方是自己的同志,自己是应当信任的,可是关系到萧冀曦,她发现这信任总打了些折扣。

    萧冀曦上了车,油耗子把轮椅向车后头一撂,忽然道:“我总觉得还不大够。”

    “怎么,想真的给打折了?”萧冀曦玩笑道。

    “那倒不是,就是你这张脸配上这么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总有些怪异。”油耗子耸肩。

    萧冀曦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咳嗽了几声,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嘴边,用一种微微沙哑的声音问道:“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像得多了?”

    油耗子大赞他学得像,看那样子对他为什么学得这么像还有些好奇,倒也不排除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耳濡目染,当然就像。”萧冀曦平静道。“至少如何扮一个病人,我是很有心得的。”

    他想,自己倒是还没能活成师父的样子,但是先被迫扮起了这副模样。

    倒也不赖。

第五百三十五章 做了李鬼

    黑市里头今天来了两个傻子,这消息马上就传出去了。

    一进门还真把人给唬住了,因为在众人眼中,凡是这样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还敢于闯进来的,一定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商户做好了来者不善的准备,没想到严阵以待了半日,只迎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听说这儿有卖盘尼西林的。”萧冀曦咳嗽完了,把手绢往怀里一塞,眉宇间流露着几分痛苦颜色,看上去是沉疴久矣。

    然而实际上他想的是,等回去了还得负责把手绢给洗了,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店家不由得掩面道:“你这该不会是肺痨吧?盘尼西林可不管这个。”

    萧冀曦默默地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这身材,世上要是有这么健壮的肺痨患者,那说红楼梦里林妹妹得了肺痨的文人大概早就被乱棒打出去了。

    “只是病得久了些,不是痨症。”他缓声给人解释,带了些抱歉的意思,而后又重复了一遍。“请问,这儿是有盘尼西林卖吗?”

    大概是萧冀曦表现出的这幅模样太过人畜无害了些,很容易就叫人心生轻视。那坐在摇椅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晃着自己的椅子,还捎带着吐出一片瓜子皮来。

    “没有,那东西多金贵呢。”

    萧冀曦脸上还是挂着笑。

    “我听说这里是有的,烦请小哥告诉我,哪里能买到。”

    “出门上医院去,日本人手里就有。”店家冲着他翻了个白眼,想来认定了他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只想早点把人给赶出去。

    “从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萧冀曦摇了摇头。“如果能从医院里买到,我又何必来此呢?”

    他赶在店家发作之前朝旁边一伸手,油耗子把箱子给打开了。

    油耗子先前拎得吃力,想来已经有不少人揣测过里头的东西,然而想象终究没有现实来得有冲击力,那一小箱子的金条,已经足以让周围的每个人都呼吸粗重起来。

    萧冀曦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想的则是这箱子可千万不能丢在这,他自己当然没有那么多钱,这都是从财务那边借过来的,真丢了的话,他估计就是死因最搞笑的一个卧底。

    “我是在诚心求购,也希望店家能拿出些诚意来。”萧冀曦注视着眼前人,很诚恳道。

    这一箱子金条在如今物价已经逐渐显示出飞涨端倪的上海已经足够诱人,更何况这一处黑市规模本就不大,这么一箱子估计是要顶的上一个月的进账。

    也正是因为这黑市规模不大,流通起盘尼西林又查不出源头这件事才让人觉着奇怪。

    卖家果然是被打动了。

    他喉头耸动了两下,哑着嗓子道:“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就踢踢踏踏地进去了,萧冀曦也不着急,望着四下里的人发呆,知道这些人也在打量他。黑市本来就是一块法外之地,周围人里应该已经有很多开始心动起来,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这箱子给抢过来。

    群狼环伺的场面,萧冀曦却看上去并不惊慌。他这镇定自若的架势也让很多人心里泛起了嘀咕,想着这人究竟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是个手无寸铁的傻子。

    “你进来吧。”过了一会,先前那人走了回来,冲着萧冀曦招招手。

    油耗子推上萧冀曦,跟着那人往前走,越往前走,摊子和人就越少,油耗子低声说:“先生,这不会是要把咱们弄到哪儿去杀人越货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不用去那么长时间。”萧冀曦很笃定地道。

    但他心中出现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有点不安,又有点期待。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房屋,不像是什么幕后之人该呆的地方。然而带路的人的确是已经走上去打起了帘子,等着他们进去。

    屋子没有门槛,给推轮椅不大熟练的油耗子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进去之后,光线一暗。萧冀曦没急着四处张望,而是坐在原地等着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

    他听见一个有些惊疑不定的声音。

    “阁下是......”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萧冀曦狐疑地看过去,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对面坐着的是齐威。这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火腿兄弟已经是多年未见,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当然,也可能是萧冀曦不曾留心过。他只知道以这两个人的脾气,是绝不可能为虎作伥的,还曾经暗自提防过,免得程逢春死后,这两人失去了管束回来干点什么。

    只是一直也没什么动静,萧冀曦几乎都把这两个人给忘了。

    萧冀曦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子有多像阮慕贤,他出来之前从没想过旁人会起疑,因为阮慕贤深居简出,大多数人只知道他一个名号,并不知道阮慕贤具体是什么样子,可是齐威曾经与阮慕贤朝夕相对,也许是世上最了解阮慕贤的人之一。

    而且更要命的是,萧冀曦现下的一举一动,无不是按着他记忆里阮慕贤的样子模仿而来的,因为他本也没和旁的病人有过什么长时间的接触,所以齐威现下才会看着如此的惊讶,只是惊讶之后,恐怕就是怀疑了。

    “黑市买卖,只怕不用透露姓名。”萧冀曦哑声道。好在他从一进来就刻意沙哑了嗓音,也不怕先前听见他说话的那个起疑。“我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来到这里的。”

    齐威从最开始的惊讶之后,果然便显得有些怀疑,他上下打量着萧冀曦,狐疑道:“我从未听说过上海有您这么一号人物。能拿得出一箱子金条的,只怕不会是无名之辈。”

    “我不想说,你也不必问。”萧冀曦阖眼。“我只是来买东西的,阁下是卖家,应该不会把钱往外推。”

    齐威却笑了一声,笑声有些冷。

    “可我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的,今日如果您说不出什么来,咱们这生意还真就做不成。”

    萧冀曦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合字,何苦互相难为。”

第五百三十六章 冒充的技巧

    这话说完,屋子里先是静默了一瞬。齐威的神色略缓和了些,问道:“不知兄弟是那一路的?”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想冒充旁人也冒充不成,那些他都没有了解过,很容易就露了怯,只好硬着头皮道:“一炉香烟往上升,三老四少坐堂中。”

    齐威很明显是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萧冀曦却只有苦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谁编排成自己的师父,也不知道编出来究竟能不能在齐威那里蒙混过关。

    “弟子上香把祖请,迎来祖师潘钱翁——却不曾想是同门,不知您排行第几?”

    萧冀曦可不想再被齐威喊师叔,还是让他自己当自己的师叔好了。

    “头顶悟字。”

    “还是同辈的兄弟,从前在上海没见过你。”

    萧冀曦忽然福至心灵。

    “我是从东北来的,从前不曾在上海活动过。”

    齐威听说东北二字,眉头微微一皱。“那兄弟此来,恐怕是带着麻烦来的吧。”

    “惭愧。的确是带了些麻烦,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求药。”萧冀曦又咳嗽了两声。其实他不大愿意在齐威面前这么干,但是若一进来就不再咳嗽,先前接待他们那个便能发现些端倪。果然看着他咳嗽,齐威的表情就有些奇怪。为转移他的注意力,萧冀曦只好赶紧说道:“要不是日本人把控得太严,我也不会费劲周折找到这里来。”

    齐威挥挥手,把先前带他们来的人先给遣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如此,齐威看上去还是不大放心,他打量了油耗子两眼,萧冀曦连忙道:“这位是和我一道的,不必担心。”

    倒不是萧冀曦一定要把油耗子留下来,只是他们两个人互相太过防备,如果把油耗子给遣出去,难免他心里犯嘀咕。况且他现在跟这轮椅是一体的,行动多有不便,万一油耗子出去了,齐威跟他动起手来,他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齐威见萧冀曦自己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只道:“而今从东北过来,可殊为不易。”

    萧冀曦很艰难地俯身。这倒也不全是装的,因为腿被固定得太紧,他想有什么动作的确不容易。他将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从下头掀起来一点,给齐威展示了他腿上的绷带。那绷带是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上头还有很逼真的血迹,胡乱缠着,显得十分凄惨。

    齐威看着,脸上也闪过一丝不忍。

    萧冀曦很快就把毛毯给撂下了,一来怕齐威看出些端倪来,二来,这大冬天的,他腿上只有绷带也着实扛不住,这毛毯故意准备得很厚,也是为了防寒之用。

    “你是为自己求药?”

    “不是为我自己。”萧冀曦苦笑。“说句实在话,虽然我这看着凄惨,但比起旁的兄弟们,已经算是好的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冒失地上门来。我知道现在上海查这东西查得也很严,您这儿卖这个,落在日本人耳朵里也讨不到好,故而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但我实在是没旁的办法,要是今日还找不到药,或许就得试着夜闯医院了。”

    齐威目光一闪。

    “你是抗联的人?”

    萧冀曦没有说话。

    “抗联的人可没有你这么有钱,一箱子的金条,那是寻常人能拿出来的吗?”齐威冷冷道。“我看你倒像是日本人派过来使苦肉计的。”

    “我不是抗联的人。”萧冀曦见齐威忽然变了脸色,也没有显得十分慌张。“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跟抗联不一样。只不过是被日本人剿了,因着有人说自己老家在上海,又觉得来了上海或许会有活路,这才不远万里地过来了,一路上也是诸多艰辛,而今不剩下几个人,伤得伤病得病,眼见又要有活不成的,我想着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再让兄弟们折损,这才铤而走险。”

    他说得恳切,然而也不足以叫齐威放下戒心。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土匪。”

    “也曾读过书,只是后来断了生计。”萧冀曦答得顺畅。

    齐威跟着沉默了下去。

    萧冀曦很有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大概就要有结果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三天后再来。”最后,齐威说道。“我看你拿出来这么多金子,想来是需要不少的药,我即便能做主,现在一时间也凑不出来,你先拿两盒回去应急,三日之后,如果我这儿给不了你东西,你再另想他法。”

    齐威说这话已经很诚恳萧冀曦也知道再说下去反而会叫人起疑,他从善如流地叫油耗子接了那两盒药,从箱子里抽出三根金条递了过去。

    “用不了这么多。”

    “就当交个朋友。”萧冀曦平静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路数,但是你这脾气我倒是挺喜欢的。”齐威笑了。“如果生意真能做成,再谈交朋友也不迟,现在生意是生意,多的你拿回去。”

    “那就当是定金。”萧冀曦示意油耗子把自己推出去。“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选择信你。”

    走出好一段距离,油耗子才长出一口气。

    “刚刚可把我给吓坏了,后背上全都是汗——你倒是镇定得很。”

    “他不是个嗜杀的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最多是把我给扔出来。”萧冀曦低声道。

    “你认识他?”

    “我师侄,知道我究竟是谁,会想把我给弄死那种。”萧冀曦耸了耸肩。“回去之后加派人手,想办法盯着齐威,看他跟谁有来往。派可靠一点的,不要和万里浪勾结太深那种,到时候不好编瞎话。”

    “没问题,你就瞧好吧。”油耗子很痛快的就答应了,看来对萧冀曦刚才的坦荡是很满意。

    三天还没到,去查齐威的人就已经传了信儿回来。

    “还真是要冲龙王庙。”萧冀曦看完,苦笑一声。“这批药是从美国来的,中统授意他们用这些药搅浑上海黑市的水,以便于打探出一条安全的地下运输通道......我有时候真觉得他们的脑子不大好用。”

第五百三十七章 暴露

    油耗子听完不禁笑了。

    “早就听闻你们乃是中统瞧不上军统,军统瞧不上中统,我总是不信,想着一家人哪来那么多的矛盾,等真认识了你,才明白外头传的是一点也没夸大。”

    萧冀曦耸肩。“锦衣卫和东厂还要打上一架呢,这也没什么。”

    “我听出来了,你骂中统的人都是太监。”

    “我可没这么说。”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萧冀曦感慨道:“知道了东西是中统的,再想到要和你分成,忽然就有点不甘心。”

    油耗子却拆穿了他。

    “你不甘心是假,害怕是真。”

    萧冀曦挑眉。“我害怕什么?怕中统?你别忘了,他们杀了我这么多回,可没成功过。”

    “你不是怕被杀。”油耗子的语气相当笃定。“你害怕跟中统之间的账再多上一笔,彻底洗不干净自己。现在你是四面不靠,谁都不知道上海分局的局长是个军统特工,只怕你们那里有不少人想要你的脑袋呢。”

    萧冀曦微微沉默,他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倒是无所谓的,但是任谁听也不像是无所谓的样子。

    “从前想要我命的人就很多,只是能不能拿到,还要看他们的本事。我也用不着他们知道我是谁,师兄走前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处境同之前没什么分别。”

    油耗子看了他一眼。

    “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你要是真这么想,很多话我就不用说了。”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固守一个军统。你资历也算老了,知道里面有多少腌臜事,怎么不想着给自己换一条路走?”

    萧冀曦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不用说了,如果我肯,我现在早就不是军统的人,当年铃木招揽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改了。”

    “这不一样。”

    “但对我来说是一样的。”萧冀曦疲惫地摇摇头。“走吧,我们再去见见齐威。”

    油耗子被他拒绝,也没生气。他把轮椅从车上抱下来,把萧冀曦又给五花大绑在了椅子上。

    然而还没等最后一根带子系好,萧冀曦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只来得及一把给油耗子推开,借着反冲的力量自己也退开了,跟着就是子弹出膛震耳欲聋地一响,眼见着车门上多出来一个凹陷。

    萧冀曦和油耗子在车两旁面面相觑。

    “今天的行程不是保密的吗?”萧冀曦压低了声音。“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半能动弹,可不知道能不能应付过去。”

    油耗子苦笑。“时机卡得也很准,偏偏挑把你绑好了才过来,可见是等了有一会了。好在咱们现在只要能拖延时间,自然会有人去把事儿给办了。”

    萧冀曦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恍然。

    “说好平分,你还是动手了。”

    “平分也是到手之后的事情。”油耗子不以为然。“我知道你调不出人来,不用谢我。”

    即便是在这么危机的时刻下,萧冀曦也还是不由得一阵气结。

    然而,萧冀曦知道油耗子说的是事实,查清楚了中统的人从什么渠道运货,但也得有人能听他指挥才行,现下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打掩护,跟油耗子的这一场交易里头,其实被便宜的人是他。

    “你下了什么命令?”

    “货运走,壳子烧掉。”油耗子回道。“还有,不能说是命令,那不是我的下级。”

    “我想,你没有兴趣跟我在这里交代共党地下都有些什么组织构成。”萧冀曦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弹夹,紧盯着子弹飞过来的方向。对方有可能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但眼下他们这个模样,更可能的是他们发现这两个人很好下手,正等着下一个机会。

    “的确没有这个兴趣。”油耗子点头。“既然是要拖延时间,那也可以把动静弄大点。”

    还没等萧冀曦问他要干什么,油耗子就飞快地解了一个手榴弹下来——萧冀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这玩意挂在了身上——然后扔了出去。

    萧冀曦只好认命地捂上了耳朵。

    这种情况下用手榴弹显然是不可能命中目标的,唯一的好处就是闹出来的动静够大,足以让周围的人都被惊动,当然一般人是不敢管这样的闲事的,他们等的就是敢于插手的人。

    对方是来暗杀的,油耗子这么一折腾,就是逼着暗杀变成明杀。

    “不知道是哪一路的朋友,且现身来看看吧。”萧冀曦摸索着轮椅,试图自己把束缚给解开,他不能在这时候还指望油耗子动手。他很无奈地发现,油耗子为了不叫他站起来是下了死力气的,那些绳子的坚韧程度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时候,他摸到了腰侧的匕首。

    那是沈沧海留给他的,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总归一直带在身边。

    萧冀曦看了那把匕首一眼,忽然笑了。要是油耗子能注意到他在做什么,一定会觉得他犯了精神病。他把匕首拔出来割自己腿上的绳子,油耗子好像有点心疼,可能绳子是特制的,比较值钱。

    “回头赔给你。”萧冀曦低声说道,这话不能让对手听了去,显得太丢面子。

    不幸的是,这话似乎是真的被听见了。

    萧冀曦听见一声冷笑。

    “我就说,世上除了师爷,还有什么人能是那样的。”

    听见这个声音,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转过头去瞪了油耗子一眼。

    “你不是说做得很隐蔽吗!”

    油耗子表情无辜。

    “大概是出了些纰漏,可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他们能那么精明,一下子就看出问题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师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齐威走上前来,枪口依旧对着萧冀曦。

    “你还肯叫我一声小师叔吗?”萧冀曦无奈地笑,从怀里摸了手绢出来慢慢擦拭自己的脸。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了,他就不愿意再拿这张假脸对着人。

    “自然是肯的。”齐威冷冷道。“跟个死人不用计较那么多。”

第五百三十八章 拖延战术

    “你好像还是很有自信,能把我给留在这儿。”萧冀曦叹了口气。“打见着你我就想问,齐宣呢?”

    萧冀曦其实也发现了,自己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潜质。他说完这句话就有点后悔,然而也不能当做自己没说过,齐威更是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脸色比刚才更冷。

    “叫日本人杀了。”齐威牙关紧咬。“从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让小师叔你下去瞧瞧那些被你给害死的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幸而你今天送上门来了,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油耗子低声说:“局长,你人缘可真差。”——到了人前,他的称呼就又改回去了。大概这种小心谨慎,也是萧冀曦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发现他问题的原因之一。

    “是啊,从前的老熟人要我的命,这种戏码我都看烦了。”萧冀曦答着,手下用力,把最后一根绳子也给挑断了。“做瘫子实在太不舒服,好在我只是个瘸子。”

    他没想到齐宣已经死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萧冀曦劝阮慕贤离开东北的时候,那时候齐宣和齐威还站在阮慕贤身后,一左一右像是两尊门神,但是阮慕贤似乎没有带他们一起去东北......萧冀曦想到这儿,心中忽然一动。

    如果有别的选择,萧冀曦是不愿意拿阮慕贤的死做什么文章的,但是他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齐威铁了心要杀他,就这么几秒钟的工夫,也够扣动一下扳机了。

    “我死前只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你。”萧冀曦闭了闭眼睛。“师兄师姐都死了,如果现在连我也死了,必须要有人给师父上坟。”

    齐威眉头一跳,厉声道:“不可能!师公那样的人物,你们杀不了他!”

    “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欺师灭祖的地步。”萧冀曦则显得十分平静。“师父死在东北。师兄死前别的没说,但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他和我想的,大概是一件事。咱们这一支到我这里就算绝了,我死了比活着更对得起师父,这我无话可说,但起码得有个人逢年过节的,能和师父说说话。”

    齐威果然愣住了。

    就这么一瞬,萧冀曦猛地冲油耗子一摆头,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滚上了车。

    油耗子一手拽住车门狠狠一扣,另一只手猛地一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头还追上来愤怒的叫嚷声和射击声,在这么乱哄哄的一片里,汽车绝尘而去,油耗子看着后视镜左支右绌,车子晃得厉害,然而萧冀曦笑出了声。

    “别笑了,您笑得跟哭似的。”油耗子无奈道。

    “他们会来追我们,所以拖延时间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萧冀曦没心情理会他,只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你的人还需要多长时间?”

    “就快了,最多十五分钟。”油耗子笃定道。“而且你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

    油耗子没有再回答他,因为后头的追兵也开着车赶了上来。萧冀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菜篮子里左摇右晃的大头菜,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被打碎的窗子里叫人给甩出去,他不得不紧紧地抓着车门,艰难道:“你先前扔的手榴弹似乎没起作用。”

    “我觉得快了。”油耗子又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萧冀曦觉得车尾几乎飞了起来,他只好紧紧地闭上嘴,感觉再说下去自己会先咬着舌头,油耗子倒是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现下日本人对上海的治安很重视,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大概现在梅机关的疯狗已经闻着味儿了,正在朝这边赶呢。”

    油耗子说得没错。

    齐威的人很快就追不下去了,因为从两侧的马路上开过来几辆黑色的汽车,上头还明晃晃地悬挂着梅机关的牌子。

    油耗子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在上海藏头露尾的是这些日本人。”

    “就快了。”萧冀曦很坚定地回答他,但是马上就哎呦一声——他真的咬到了舌头。

    齐威的车子调转了方向,很快就从另一条路上窜了出去,梅机关的车紧紧咬在后头,萧冀曦扭头看着,神色有些担忧。

    “你不想让他死。”油耗子停了车。

    “废话,那是我师侄,我们师门里头,本来就不剩下什么人了。”萧冀曦神色惆怅。

    “你们还真是满门英烈。”

    “我总是觉得你在骂我。”

    “你觉得是就是吧,反正你也奈何不了我。”油耗子冲他眨眨眼。

    萧冀曦本来还想还击,但铃木薰已经从一旁的车上冲了下来。萧冀曦看见他有点狼狈的样子,觉着有些好笑。

    “竟然是你,出了什么事?”铃木薰看见萧冀曦,似乎更加紧张了。

    “这不是上头叫我们查盘尼西林,一层压一层的,我本以为也能压着下头人去做,可惜他们太没用了,我只好亲自带着人来查,没成想走漏了消息,差点叫人给弄死。”萧冀曦往座椅上一靠,他相信只要齐威不会再冒险回来,企图往自己脑袋上补一枪,这一场着实不能算是虚惊,他敢肯定,如果不是自己应对得还算不错,现在齐威可能已经成功了。

    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在哪个环节走露了消息,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及时解决,也许往后还会有大麻烦,这是萧冀曦的直觉。油耗子是个很老练的特工,他安排的事情,理应不会出现这么低级的纰漏。而且听着他先前招徕自己,也仿佛是发自真心,不会是为独吞这批药在后头下黑手,再说以刚才那情景,油耗子自己也是跑不掉的,他不可能因为一批盘尼西林就把自己给搭进去。

    “已经去追了,他们应该跑不掉。”铃木薰皱着眉头道。

    萧冀曦心想,他现在底气似乎也没那么足了,搁在以前他一定会说齐威一定跑不掉,但是吃了这么多瘪,眼下他已经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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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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