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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又中彩了

    那一瞬间仿佛空气都跟着凝固了。然而也只是一瞬间,沈沧海身子僵直了一瞬,随后迅速劈手夺了兰浩淼拿着的火折子。

    她夺的急,萧冀曦眼见着火舌在风中一抖舔上了她的手,但沈沧海恍若未觉,一扬手把它扔到了身后的木箱上。

    浸透了汽油的木头遇火即燃,在沈沧海身前窜起人高的火苗来。

    她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看着沈沧溟:“只有我一个人放了火。”

    沈沧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愣之后脸上浮现出了恼怒的神色。萧冀曦看见这个表情就知道,倘若沈沧溟和沈沧海是一个脾气,姐弟两个很快就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而兰浩淼则看着沈沧海的手指,惦记着自己上哪能买到一盒烫伤药来。他对孤身一人的沈沧溟其实不怎么放在心上,即使真的报了警把巡捕叫来,纵火的罪名至多把上海滩的沈先生关个几天。

    但他低估了沈沧溟那与沈沧海一脉相承的嘴硬。

    “很可惜,我已经记住了这些人的脸。”沈沧溟咬着牙冷笑。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力行社的人不管在场几人之间有多少恩怨是非,只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于人前,听了沈沧溟的死鸭子嘴硬齐刷刷的拔了枪。

    沈沧溟也很迅速的把枪拿在手里,不过枪口对着沈沧海。沈沧海自然不甘示弱的跟着拔出枪来。萧冀曦眼看着她手上被燎的水泡被一个接一个的擦破了,但沈沧海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情景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你要冲我开枪吗?”沈沧溟问道。“在把我丢下之后,杀了我?”

    萧冀曦很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脑子里还能蹦出源源不断的词句用以下意识的进行反驳。他想沈沧溟这话说的,就好像先拔枪的是沈沧海一样,简直要忍不住笑出来。

    但是看着沈沧溟明显是装出来的冷漠神色,萧冀曦又觉着这情景没有什么可笑之处了。

    他象征性的端着枪,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在做一个姿态,支持沈沧海的姿态。

    沈沧海沉默的看着沈沧溟,这一幕叫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十二年前,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对峙,只是发生在枪响之后。那时沈沧溟就是这样,梗着脖子,然而眼底下藏着惊慌失措。

    她其实不怪他。看着生的希望渐渐远离不是最可怕的,但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中仅有一个人得救向生,就会使人更加的不平。

    因为不平,所以记恨了这么多年。

    而她也是有愧疚的。如果不是昏迷前握着沈沧溟的手叫他躲起来,也许阮慕贤会带走的就是两个人。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她不屑于去说,沈沧溟也不见得会听。说什么呢?说“我不想丢下你”?那在事实的面前太苍白了。

    沉默本该继续上一阵子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手抖了,枪声在此时简直是崩断人紧张神经的利器,萧冀曦下意识的推开了沈沧海。

    紧接着响起来的是两发因挨得太近而几乎分不清前后的枪声。萧冀曦捂着自己的腹部弯下了腰。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次不是右胳膊遭殃了。

    然而长久的训练和少的可怜的实战经验注定让萧冀曦在遭到枪击的一瞬间就扣动了扳机,不幸的是他瞄准了沈沧溟的头,万幸的是因为开枪时已经受伤而角度有所偏差,只在沈沧溟肩膀上绽开一朵血花。

    沈沧溟的枪落了地,沈沧海被推在一边,她眼见着沈沧溟和萧冀曦同时中了枪,罕见的慌乱起来,且因为太过慌乱竟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

    萧冀曦捂着自己的伤口,他现在才觉出疼来,也觉出了自己伤的地方有些要命,也许一低头就能看见漏出来的肠子。

    但他还是拼尽力气挤出一声来。

    “去看你弟弟!”

    兰浩淼把沈沧海朝前一推,而后伸手扶住了萧冀曦,他低头审视那个伤口,脸上闪过一丝释然。

    “死不了。”他很简短的对萧冀曦说,扭头吩咐道:“把他送到我们的诊所去处理伤口,再派人去阮公馆把阮慕贤请过去。”

    两个蓝衣人应了一声上来扶萧冀曦,萧冀曦没有挣扎,即便是想挣扎也已经疼得没什么力气了。

    但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兰浩淼,兰浩淼点了点头。“你放心,我比你更关心这事。”

    萧冀曦垂下头盯着自己肚子上被豁开的洞,苦笑了一下,也知道自己现在留在这里什么作用都没有,任由人把自己带走了。

    沈沧海被兰浩淼推的向前踉跄了几步,但没有如两个人希望的一样去扶住沈沧溟。

    要是这一枪还打在她身上,那是无所谓的,但现在把不相干的人卷了进来......那不应当。

    可她早就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沈沧溟了,而且要指责,也有更多的事在前面排队等着,比如认贼作父。

    所以最后她只能低声说:“现在,你解气了么?”

    沈沧溟疼得脸色发白,听着问话抬起头来咬牙笑了笑。“当然没有,很遗憾没把那小子打死。”

    沈沧海知道这是气话,但也不妨碍她想抬手给沈沧溟一耳光。

    她想抬手的时候,才觉出自己的手有千钧重,根本就使不上力气。

    沈沧溟迎着沈沧海愤怒的目光,冷冷的笑出了声。

    沈沧海没有在说话,任由沈沧溟捡起地上的枪一瘸一拐的走了。兰浩淼看着沈沧溟的背影气的牙痒痒,简直想给他补一枪。

    但他不能这么做,还得把举起枪的沈沧海一把按住。

    “那是你弟弟。还有,现在他死了,你是打算把萧冀曦推出去呢,还是自己也赔一条命?”

    他好像是第一次和沈沧海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

    沈沧海的肩膀抖了一下。兰浩淼也不忍心和她说更多,只简短的道:“我们的命都得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上。”

    沈沧海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但他知道,她在哭。

第一百零五章 因祸得福

    萧冀曦一直清醒着,因此知道自己被运往了一个不知身处何地的医院。不过再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因为推进手术室之后被结结实实的上了一针麻药。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萧冀曦惊讶的发现阮慕贤已经坐在了床边,正拿着手巾擦他脸上的冷汗。

    “师父。”萧冀曦动了动身子,麻药劲还没过去,他感觉自己有点大舌头。

    “别乱动。”阮慕贤按住了他,目光里有嗔怪的意思。“我问过医生了,没什么大碍。亏你还嚷着要去南京念书,真要是被打出好歹来,连体检那关都过不去。”

    萧冀曦还惦记着仓库那边的情况,费力的道。“师姐怎么样了?”

    “你师姐叫老四架着,送她弟弟上医院去了。”阮慕贤点了点他的脑门。“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今晚就送你出上海。”

    萧冀曦吃了一惊。“怎么?”

    他以为打伤了沈沧溟至多是被送进巡捕房关几天便能保释出来,没想到阮慕贤一开口就是叫他离开上海。

    “本也不必这么紧张的,但我听说小林诚买通了巡捕房的人,只要一进去就对你下手。”阮慕贤叹了口气。“他倒是没那么看中沈沧溟,只是找借口断我臂膀而已。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萧冀曦下意识想摇头,但没摇动。“您千万别这么说,是他们欺人太甚。”

    “这是力行社的地方,巡捕房一时半会查不过来。但夜长梦多,我和老四商量过了,把你直接送去南京。”

    这可算是因祸得福,萧冀曦激动的在床上挺了挺身子,然而因为牵动伤口很快哎呦叫了一声。

    “你得先能通过考试再说。”阮慕贤忍俊不禁,然而还是板起了脸。“老四不会给你求情的,考不过便一直考。”

    萧冀曦倒吸着冷气,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就算是对我没自信,您对自己还没自信么,放心吧,我肯定能成!”

    紧跟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没等说话自己先不好意思上了,叫阮慕贤看出端倪,笑呵呵道:“要为师替你送什么信儿,但说无妨。”

    萧冀曦被戳破了心思,也就不再扭捏。“没别的,就是想和青竹说一声我去南京的事,但别告诉她我受伤了。”

    阮慕贤很感慨的拍拍他的肩膀应下了,但没说话。

    萧冀曦猜他是想起师娘了。

    兰浩淼说到做到,连夜把萧冀曦从医院里抬出来,打着包送到了火车站,且竟是亲自上车随行,叫萧冀曦一度怀疑自己是要在车上被他暗杀。

    按医生的说法,萧冀曦的运气不错。虽说是打在了肚子上,可也没伤着什么脏器,只要等伤口愈合便能下地走动了。这会麻药的劲儿过去了,他头上疼出一层层的冷汗来,然而对着兰浩淼似乎总预备讥讽自己几句那个表情,忍住了不肯出声。

    萧冀曦的担架在包厢里占了一排的座儿,因为疼得睡不着,和兰浩淼大眼瞪小眼。

    瞪了半天,兰浩淼忍无可忍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亲自来。”萧冀曦立马回答。

    “你以为我想来?我是怕手下人半路就把你崩了!”兰浩淼没好气的道。“力行社的秘密据点是那么好暴露的吗?”

    萧冀曦愣了一下。“那师父会不会有事?”

    “他?”兰浩淼嗤笑了一声。“他比你聪明多了,我的人一过去,就叫他们把自己绑了手蒙了眼拉进医院。”

    萧冀曦回想起自己毫无芥蒂四处乱看的场景,不由得汗颜。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你是要去军校的人。”兰浩淼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反过来安慰道。

    萧冀曦听到军校两个字,又来了精神。“你是真不打算替我求求情?”

    “不是不打算,是没必要。”兰浩淼看得出萧冀曦也不是想走后门,只是赶着要转移话题,倒也不气恼,还难得的有了几分认真之意。“我当年都能过的考试,你一个大学出来的高材生自然也没问题。”

    “我还以为满师门只有我一个大学没毕业的。”萧冀曦半开玩笑的道。

    “算上我三个。”兰浩淼竖起三根手指。“我高中毕业就去读军校了,大师兄是个大字不识的,你看齐威兄弟俩也能猜出来。”

    萧冀曦本想说算不得你,你都被逐出师门了。转念一想自己人在屋檐下,万一兰浩淼趁夜把自己扔下火车哭都没地方哭去,就没说话。

    兰浩淼虽说是什么警政科毕业的,给萧冀曦换药倒是十分娴熟,一路上有他照顾着,萧冀曦的伤渐渐也没那么疼了。只是说到底那是肚子上的一个洞,行动还是多有不便。

    等到了南京的时候,萧冀曦已经扔了担架可以自己行走了。不过就算他想躺着也没用,兰浩淼一个人领着他来南京,压根没预备抬担架的人手。

    “一切已安排好了,你去我一位旧友那里养伤。”兰浩淼许是感念他推开了沈沧海,对萧冀曦倒是十分的和气。“我已经叫人打听过黄埔近年来的考核范围,在他那里备下了书。你正养伤,不要随意走动。虽说上海租界巡捕房管不到这里来,也还是小心为妙。”

    萧冀曦听出他是要走,连忙叮嘱道:“你回去后,一定要留意小林诚的动向,别叫师姐一个人操心。”

    这话说的有点多余,可是不说又不放心。兰浩淼忍下了说他废话的冲动,因为知道这小子是很感念沈沧海这两年的帮衬才放心不下,算是个有良心的。“你放心,这事我一定能摆平。”

    话说到这里又想起沈沧溟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兰浩淼也气得牙痒痒。“他运气不好,叫你打碎了肩胛骨,事实上伤的比你还重些——回头便给小林那老匹夫点颜色看看!”

    萧冀曦这些日子觉着兰浩淼亲近不少,想叮嘱又满心怕被他笑话,最后还是说道:“你也一切小心。”

第一百零六章 赶考

    兰浩淼还没从萧冀曦这里听到过多少好话,动了动嘴唇本能的想要笑话他,但看着萧冀曦的眼神最终熄了这种心思,冲他肩膀轻轻擂了一拳。

    这便不是看待后辈的宽慰了,而真正是种同辈间的认可。萧冀曦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朝兰浩淼笑了起来。

    “程兄。”兰浩淼朝着远远走过来的人打了个招呼。来人穿着一身中山装,比兰浩淼看着还要老成些。萧冀曦估摸着是兰浩淼高中毕业就去上了学,在同窗里算年轻的。

    “你从南京走的时候我没老来得及送你,看来到底是舍不得我啊。”来人一开口就是与兰浩淼开玩笑,看起来关系是相当不错。

    兰浩淼道:“这次我是偷着回来,还是借口向上峰汇报。来的匆忙,除了麻烦什么也没给程兄带来。”

    萧冀曦在一句话的工夫里成了麻烦,正犹豫在人前要不要与兰浩淼剑拔弩张,猝不及防被兰浩淼推到了前头来。“这是我黄埔四期的同窗程万里,此次来南京便是请他照应你。”

    萧冀曦赶忙说道:“在下萧冀曦,见过程先生。”

    程万里比兰浩淼实际上是客气的多。“不必这么客气,你的事情我已经听兰兄说过了,这几个月你在我这里便专心养伤,保管什么事都没有。”

    上海区区的巡捕房的确不能隔着千里之遥把身在南京的萧冀曦怎么样,所以程万里的话说的大包大揽。

    兰浩淼果真是不能多留,急匆匆的便要不知上哪里述职。程万里知道他们搞情报的最怕叫外人知道内情,主动带着萧冀曦离开了。

    这会还正在年里,街上都是炸鞭炮炸出来的红纸,小孩子穿着新衣在街上快活的跑,看起来竟有几分太平意味。萧冀曦想到兰浩淼跟他一起在车上过了年,就觉着自己应该再对他多说些好话的。

    他这次可真是轻车简行,身上除了阮慕贤来探望时交给他的一笔钱便再无他物。程万里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人是走的匆忙,先前碍于兰浩淼在身边不能发问,此刻剩了他们两人不由得奇道:“以兰兄在上海原本的势力加上而今校长给他的权限,竟也不能护你周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必是兰浩淼在电话里说的不甚清楚。萧冀曦这两年准确的说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次面对的却是实打实非亲非故一个人,自然是十分的小心。他听程万里这么问,便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略去其中人物关系,只说打伤的人与日本军方有点瓜葛。

    “中日是必有一战哪。”程万里轻叹一声,但随即觉着和一个不熟识的人谈国事不大妥当,便转开了话题。“兰兄是个有大能的,他看中的人一定没错,待你考入中央军校,必能有所作为。”

    萧冀曦从未在旁人嘴里听到对兰浩淼这样高的评价。阮慕贤是不置一词,沈沧海则总是恶言相向——虽说萧冀曦听着都带些打情骂俏的意思。因此听了程万里这话,只当是他在客气。

    程万里看出萧冀曦几分不信,认真道:“也不怕你笑话我自夸,四期这些人都是有能耐的,只是兰兄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直对任职兴趣不大,到年前才转了性子。”

    萧冀曦想他是知道为什么的,因为怕卷的太深了不得不冲阮慕贤接着下手。年前肯跑来南京,是因为看着国内的形式已经十分严峻,他跟师门总算能站到一条战线上去。

    程万里不知道萧冀曦有点出神,沉浸在往事之中,说的有点兴致勃勃。

    “有一回从上海来了信,叫人截去不给,两人还打了一架。嘿,那小子现在是人物啦,管着一个军——”

    他猛然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看着萧冀曦。萧冀曦知道他是为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而恐慌,装着自己没听见后半截话。“肯定是我师姐寄给他的。”

    萧冀曦一边说一边祈祷沈沧海最好一辈子都别知道自己曾经在背后编排过她。

    “是了,往常来信他都只是说什么老头子啰嗦,没见那么上心的时候。”程万里见萧冀曦仿佛是真没听到,放下心来。

    萧冀曦一愣,看来那还真是一桩沈沧海闹出来的公案,那阵子他俩感情应当比现在......好不好的两说,反正是坦诚些。

    萧冀曦还在养伤,况且就是伤好了也不便出去闲逛。他自觉是个吸引麻烦的体制,只要出门八成得惹祸上身,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万里家中人少,地方也不大,又正值年关,竟是难得的清静。

    他是识相的没问程万里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因为一早就听出了这人的东北口音,也算是同病相怜。

    程万里应该也是能听出来的,就是两个人东拉西扯都没说到这一层上。说了少不得要牵扯伤心事,还不如装傻。

    是以萧冀曦在程万里家中安顿下来之后就是整日的闭门不出,想来竟是几年里难得的消停时候。

    他倒是很习惯这种生活,跟当年要考大学时是一样的情形。本以为要多些军事方面的东西来看,想不到还是老一套。闲时他经常会想起白青竹来,也不知道阮慕贤怎么编的瞎话,有没有把那丫头骗过去。

    等到开了春,他接到兰浩淼一个电话。说是事情总算是平息下来,小林诚不知道遇见什么事急匆匆的回了东北,但没有把沈沧溟带回去。

    按理说得着这个消息,萧冀曦是能回去的,不过此时中央军校已经发出了第十期的招生简章来,他生怕自己回上海又被扣留到不知今夕何夕,便没有说要回去。兰浩淼知道他这些心思,并未揭穿。

    萧冀曦此时已不需要人照应,就不好意思一味赖在旁人家里,随便找了个借口辞别程万里,去新街口寻了个房子租下暂住。考核日子越来越近,他却发现自己没想象中那么紧张。至少比考大学前夜不能寐强得多了。

    这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两年诚然是种历练。

第一百零七章 人形自走电灯泡

    萧冀曦关上了水龙头,这才腾出空来对着水房的镜子愁眉苦脸的打量自己的新发型。

    周围也不乏这样的人,一个两个愁眉苦脸,摸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后悔了——当然要真是为这样的事后悔,倒不如趁早回家去为妙。

    刚得了这新发型时他正忙着,这时候安顿下来了,对着自己这个造型才觉出几分滑稽来,好在大家都是一样的滑稽,不显出他一个人。

    片刻之后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说总归晚上不用怕灯光昏暗了,这么锃明瓦亮的一颗秃脑袋,走哪都能把月亮光反射出来,隔着几里地都能看的是一清二楚。

    而一个班一起行动起来的时候,就是移动的不夜城光源。

    只是这个发型最不方便的地方在于,让所有人都变得千人一面起来。

    萧冀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脸盲,不过打挨个剃了头发进来到现在,他还没有认全寝室里的人,只知道上铺那个叫孙致远的从广东来,也是大学念了一半投笔从戎的主儿,这经历让萧冀曦升起些亲切之情,于是和他多聊了几句。

    然而等两个人聊了一会,萧冀曦只觉得这人一些想法实在是书生意气,想起两年前的自己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又不免几分唏嘘。他也不知道这两年是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只希望能真有点用。

    等和镜子促膝长谈悼念过自己失去的头发之后,萧冀曦才拔步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想兰浩淼当初剃了光头是个什么样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萧哥?”

    萧冀曦抬头一看,对面也照样是个光头,脸可要熟悉的多。他愣了一下,惊诧道:“周止!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周止摸一摸自己新剃的光头,苦笑道:“萧哥你这话说的,跟咱们进了监狱似的。不过这头型还真像......我其实一早想来了,就是一直叫我爹压着不放。这是年前我堂哥来了信帮我劝他,好歹给我放出来了。”

    “想不到咱俩是殊途同归。”萧冀曦感慨道。如果不是遭了一系列变故,他也是该在今年毕业的,然后回家去找份工作,劝他爹赶紧退伍养老。

    想到这里他的情绪有点低落,为不坏两人久别重逢的兴致,赶紧打起精神来笑道:“你在哪个寝室?怎么我都没看着你。”

    周止和他把宿舍号一说,两人竟还是一个宿舍的。这实在是有缘的很,萧冀曦想自己先前没注意到他,估计还是这新发型的错。

    “青竹怎么样了?”萧冀曦来了南京之后怕串供串的不恰当,只在录取之后给白青竹去了一封信,算日子可能还没到她手里。

    两个人大半年没通音讯,上次见面还是为萧冀曦在哪里过年拌了几句嘴,只是没想到萧冀曦是在火车上过的年。

    “还留在上海,知道我来南京还托我找你。”周止促狭的笑了。“她说你像叫鬼追了一样非要年前就来上海,说是要替令师走亲戚,怎么走的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萧冀曦心想自己师父编瞎话的能力纯粹是叫沈沧海训练出来的,干笑了几声。“这不是想着来回折腾不便于备考。我离了学校这些年,不好好看上一阵子书怕是字都忘了怎么写。”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宿舍,宿舍里的气氛这会是非常热烈。见两人回来了很自然招呼一声,让两人也跟着加进了这场座谈会里。

    这一屋子的人都兴奋的很,都是一群年龄相近的青年人,说起如今局势来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奔着东北去,萧冀曦听在心里头又有点刺心,但面上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他还记得面试时那主考官看着籍贯一栏的沈阳两个字,流露出无限复杂的神色来。说是这两年东北籍的学员是越来越多,等面试结束时又拍着他的肩膀叹息。

    “小伙子,你挺不错的,好好学着,咱们能打回去。”

    只是在打回去之前,东北又要经历多少的苦难呢?

    这时候对面床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人忽然说道:“这个满洲国是搞得天怨人怒,去年溥仪还遭了刺杀呢,只可惜他命大,子弹擦着肺叶子过去,连个重伤都算不上。”

    萧冀曦听了这话,很惊奇的看向他。“我记得当时只说是溥仪受了伤,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记得这人叫常书,是长春人。

    对于刺杀之后所发生的事,萧冀曦知道的其实不是很清楚。他们好容易逃出来后怕露了行迹,一直没有过多关注这事,难不成长春城里已经知道的如此详尽,连子弹打在哪里都一清二楚了?那样的话,只怕远在上海这几个真凶都要小心提防。

    结果常书嘿了一声。“我叔是医生,手术在他们医院做的。”

    萧冀曦略略安下心来。常书又接着往下说:“不过听说那几个人都厉害得很!飞檐走壁的,日本人想追连衣角都摸不着,气的鼻子都歪了。”

    孙志远打上铺探下头来,神往道:“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厉害。”

    “厉害也没用,后来听说日本人顺藤摸瓜查出来是山里一个寨子,派了兵去都给杀啦。”常书叹息一声,这边萧冀曦本来还在为有人夸自己身手不凡而窃喜,想到那无妄之灾的一群人,这点喜悦便荡然无存了。

    “真就一个人都没逃出来?”他忍不住叹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山路四通八达,许是能有人逃出来。”常书挠了挠头,萧冀曦知道这话再问下去就显得过于关心而容易露出破绽来,再者说常书也未必知道的那么多,就转了话题不再去问。

    一群人热火朝天的聊着,一直聊到熄灯号响还有些意犹未尽。倒是周止在义勇军里呆过很知道军队拿来折腾人那一套,提醒众人明天必有好受的,这才把这些人的话头都打住了。

第一百零八章 要命的话题

    萧冀曦打离开东北后,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见过起床号了。刚听见时还吓了一跳,下意识跳起来一脑袋撞在上铺的床板上,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

    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往外跑,满屋子的人和他也差不多是一个状况。

    “萧哥,你觉着怎么样?”周止跑在他身边,趁教官不注意喘着粗气低声问道。

    萧冀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只是没什么精神讲话。周止的状况还不如他,见他这样也闭了嘴调整自己呼吸。

    等好容易停下来后他看了看四周的人,还真有几个脸不红气不喘,看那做派估计是从军营里重新回来进修的。

    本以为自己练了这两年已经长足进步,没想到还是很不够看。这让萧冀曦起初有些沮丧,然而转念一想,要是叫自己觉着游刃有余那往军校走这一遭也就成白费时间了。

    头一天下来,屋里这群人是早已不复昨儿的兴高采烈,屋里以哀鸿遍野形容都不过分。

    萧冀曦拿了红花油给周止推后背上的伤,把他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萧哥,咱俩没仇吧,下午还没揍够我啊?”

    萧冀曦自己也在这龇牙咧嘴。“少废话,我自己肩膀还疼着呢。”下午搏击训练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叫教官挑中了上去与他对战,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结果猝不及防还是挨了个过肩摔。

    他这会估计肩膀上已经青起来了,教官跟沈沧海一个德行,下手是毫不留情。

    周止嘶嘶的吸着冷气。“你自己跟教官下手是一样的狠,活该——不过萧哥,你哪学的这一身功夫?阮爷教的?”

    他不肯承认自己比萧冀曦低一辈,因此也不称呼阮慕贤师爷,跟着外人一块喊阮爷。萧冀曦笑了笑。“我师姐教的。”

    萧冀曦想起来,自己好像真没怎么见阮慕贤跟人动真格的。等再回上海,一定得找机会目睹一下师父当年的风采。

    “我还以为你是少林寺出来的,怎么还有个师姐。”孙志远端着水盆从外头进来,听了这句话奇道。“下午你那几手是真漂亮,竟能和教官打个你来我往。”

    萧冀曦替周止处理完了后背的淤青,照着人拍了一巴掌,在他的惨嚎里没好气道:“我要是少林寺来的,还用得着额外再剃回头发吗?——老周你帮我也处理一下。”

    风水轮流转,很快轮到萧冀曦眼泪汪汪。肩膀和地面结结实实亲密接触的后果是肩头一大片乌青,这还是教官把他脚抓住了的结果,要么萧冀曦怀疑自己都能把肩膀头直接摔碎。

    常书说的有理有据。“我大爷也是练武的,他说练武的人精气神都不一样。教官准保是看出来了,想给老萧个下马威。”

    孙志远奇道:“那你师承是哪儿的?我看过些拳谱,与你的路子都不太像。”

    他眼睛发亮,萧冀曦听孙志远自己说过是打小就喜欢这些东西,老是向往江湖义气。

    萧冀曦坦然道:“我师父是青帮的,这些拳脚功夫着实都是野路子。”为免孙志远失望,他还特意补上一句:“倒是有套剑法似乎有些来历,要是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得了闲可以教你。”

    结果就看见孙志远微微一愣,表情显得些许冷淡下来。

    萧冀曦也不以为忤,只朝他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对周止说:“明儿还有一天的训练,差不多就成了,我去打水。”

    说完他就一手拎一只水壶走了,实际上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所以忘了自己肩膀有伤,提水壶时疼得一咧嘴,为不坏形象还是咬牙走了。

    周止看着他毫无异状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放心,把手里的红花油往桌上一搁就跟了出去。他没萧冀曦那么的云淡风轻,临走还很不忿的看了孙志远一眼。

    萧冀曦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对着周止无奈道:“我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你这么跟出来岂不是把事情都挑明了。”

    周止愤愤不平道:“他那表情我看了就不爽,再者说我也算半个青帮的人,他这不是骂到我头上来了?我还给他好脸色?”

    “青帮名声的确不好,我早就习惯了。”萧冀曦正色道:“他年龄比咱们还小个两岁,和小孩子有什么可置气的。”

    想了一想他还是把左手拎着的暖瓶塞给了周止:“来的正好,帮我拎着。”

    周止嘿嘿一笑。“你这不还是被气糊涂了,那么一大片乌青还要拎东西。”

    两人回来的时候孙志远还没上床,坐在桌边看一本书,见萧冀曦进来,神色有些不自然。

    “对不住,我就是觉着......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孙志远说了半截,自己又停下来。

    “没什么,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萧冀曦浑不在意的把暖壶放下,挪过孙志远搁在桌上的杯子给他倒了杯水。“不论从前如何,现在咱们都是一样的,往后战场上同生共死,犯不上彼此置气。”

    孙志远半晌没说话,桌上的水冒着热气,气氛却冷的跟冰一样。

    他垂了眼翻一页书不去看,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你知道吗,第九期的人都忙着总结剿共经验呢,也不知道咱们到时候是去哪边的战场。”

    这话题没了对萧冀曦的敌意,然而气氛反而变得更紧张起来了。萧冀曦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已经都汇聚了过来。

    认识没两天就敢说这要命的话,萧冀曦开始努力回忆当年在学校的自己是不是也这么傻,并后悔赶着跟孙志远示好了——把人逼得没话说,连这种话题都能拿出来。

    不说些什么也是不成的,他斟酌着字眼道:“咱们不少籍贯东四省的同学在,校方什么意思,也是挺清楚的。”

    孙志远刚一说完话就知道是自己失言了,闭紧了嘴点头不再说话。萧冀曦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晚上这么一会过得比白日还要累。

第一百零九章 又见蓝衣人

    半年的基础训练就这么一晃过去了,萧冀曦的头发还是没机会长起来,且比之前混迹码头时晒得还要黑。

    他每月都能接到白青竹的信,跟他讲毕业后的琐事。白青竹没有留在商行,转而去了银行,萧冀曦写信笑她是和白青松精诚合作可以大发歪财,气的白青竹两个月没有来信,还是他去信央告才罢休。

    沈沧海也来过一次信,向萧冀曦揭示了他为什么老是被那个胡教官拎出来做操练对象的原因。信写的简单,然而使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教官也是黄埔四期生,当年被兰浩淼揍得很惨。

    随回信寄回去一包桂花糕,然而下月才从白青竹的信里得知因为两地天气都太热沈沧海只收到一包绿毛,于是连带信也没有看,萧冀曦只能赶紧补寄一封。

    期间铃木薰还寄来一封信,说是自己要回国了,请托他转告兰浩淼多多照顾虞瑰。

    萧冀曦接了信就揉作一团,然而第二天还是给兰浩淼写了一封信。

    因为考核与回家过年是连在一起的,众人也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期待了。说是考核不合格便进到第二总队里,年少气盛谁也不乐意丢这个脸。

    “萧哥,你觉着能怎么样?”头天晚上周止还紧张兮兮的问萧冀曦。他在义勇军里练过几天枪,但总打的不到位,似乎天生就不是远距离射击的料,倒是战术和情报上比寻常人强了不少。

    “还好。”萧冀曦不得不承认自己摸枪的机会是比旁人多了不少,还打中过人——这可不足为外人道。“你就只管打了,成绩过关是没问题。”

    周止长叹一声:“总觉着我堂哥做的活轻松,进来才知道也不轻松。”

    这小子总是把他堂哥挂在嘴上,但又不肯说是叫什么名字。听得多了萧冀曦也懒得再问,只说:“时候不早,究竟怎样明天就知道了。”

    结果当晚真就没能平平安安的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外头隐约起了喧哗,起初远远地,听不太清楚。只是萧冀曦打跑了一趟东北后,就格外的警醒,这一点动静就叫他翻身坐起。孙志远叫他这么一起来,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不对劲。”萧冀曦轻声说,伸手去推对床酣睡的周止。

    这种叫人感到不安的时候最好是能够有把枪,萧冀曦这样想。然而因为入学前就知道绝没有自己带把枪进来的可能性,他已经把枪留给沈沧海了。

    没给白青竹,因为觉着这丫头拿了枪肯定会惹出一堆麻烦事,白青松又不会打枪。

    喧哗声逐渐的近了,周止大着胆子跳下床去看,结果刚到了门口门就自己被人一脚踹开了。这动静可不小,众人一时间都跳了起来。

    门口打进来几束手电筒的光,把人晃得睁不开眼睛。周止惊呼一声抬手挡住了眼,萧冀曦偏过头去不看那手电筒,手伸到枕头边端起一本硬壳的书来。

    来的几个人都穿着蓝衣裳,手里端着枪,面色不善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周止:“你在做什么?”

    周止脑子转得快,赶紧道:“我下来上个厕所。”

    那人目光如电,扫视着屋里沉声问道:“有没有人进来?”

    常书的起床气一贯有些大,半夜被这群明显不是军校教官的人惊醒更是愤怒异常,在床上抱着胳膊冷声道:“有啊,你们不是进来了?”

    他语气很冲,敌意昭然若揭。

    萧冀曦暗叫不妙,这些人明火执仗的闯进来显然是得了校方默许的,常书和他们对上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这帮人的蓝衣让萧冀曦想起在上海见过的力行社成员,而那些人是丝毫不讲道理的。

    周止也没心思再关心发生什么事,抽身就要往回走,却听身后一人冷笑道:“这是你开玩笑的地方?我看八成人就在你们这儿!”说着扭头对身后几人吩咐道:“仔细看看,决不能叫他跑了!”

    众人哪受得了这个,纷纷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萧冀曦连忙从床上跳下来,他可不想叫这群疯子和自己同学对上,这日子挑的也太正了些,仿佛就是存心给考核添磨难的。

    “你们是力行社的人?”等萧冀曦走到几人身前,才觉出剃了光头的好来,刚起床时这发型也能纹丝不乱,不像往常,发型只要一乱气势立马矮了不少。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神色竟罕见的有些凝重,末了才有一个人道:“我们是下属复兴社的人。”

    “你们是在抓人?我们这里并没有人进来。”萧冀曦愣了一下,没想到兰浩淼的职位还不低,这时才有些相信程万里说的兰浩淼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也不能甫一回到体系之中就能有这样的要职担任。

    听他说出力行社这个名字,复兴社的人一时间有些摸不清楚萧冀曦的路数,言谈也就谨慎了许多。“第十期学员里经查有人是中共派至学校的潜伏分子,今夜是在执行抓捕任务,我们的人见到他往这里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太信萧冀曦的话。萧冀曦沉默一瞬,让开了半个身子。“此事要紧,若不信在下说的话,各位就来看看吧。”

    说完竟也不再阻拦他们,回了自己床铺。

    他平日硬气,这会忽然服软让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孙志远悄声问道:“咱们可是军方,和这帮人不是一个体系,怕他们做什么?”

    “力行社我打过交道,都是些疯子,我看复兴社也差不多。”萧冀曦知道旁人问话可以不理,要是叫孙志远钻进牛角尖发起疯可大大不妙,趁着这些人四处走动查看床底,以气声回应道。

    孙志远的眼神还是有几分怀疑,然而想到萧冀曦不是说大话的人,暂且按捺了下来。等到这些人好容易搜查完毕,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不想打头那人一指常书道:“这人我看很有问题,先带回去问问!”

第一百一十章 有内鬼

    好容易缓和一点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屋里几个人交换着不知所措的眼神,萧冀曦咬了咬牙决定去出这个头,他也不知道兰浩淼的面子能有多大,且说实话他很不愿意仰仗兰浩淼的名头做事。

    不想周止这时候上前去,神神秘秘的拉着那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那人一张盛气凌人的脸几经变化,最后赔笑道:“原来是周处长家的人,这......兄弟们还有公务在身,先去别处搜查了。”

    说完竟就真一股脑的撤退了,这帮人来的声势浩大,走的倒是灰溜溜的。

    常书逃过一劫坐在床上愣了半晌,才想起向周止道谢。周止倒是没居功,摆了摆手道:“也没什么,我就是狐假虎威罢了。”

    能看出他是不愿意多说,别人也就不好再问。萧冀曦可不大管这一套,捅了捅他的腰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周止也压低了嗓门回答道:“仗我堂哥的势,他似乎就是这套体系里的,混了个处长当。”

    萧冀曦苦笑:“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周止脸上一红:“要不怎么能说得动我爹放我来上这个学?”

    头一天没睡好,周止更是担心自己的射击成绩,起初两枪也不知是怎么,干脆就都打脱了靶子。

    好在他倒不是个轻易气馁的脾性,借着前两枪的手感慢慢校了枪,后头打起来也越打越顺。只是以他水准要拿这后头八枪打出及格的分数还是为难,正当他头疼时,萧冀曦偏了枪口过来补了两枪。

    周止愕然,眯着眼去数萧冀曦的靶子。原来是萧冀曦等到八枪打出了六十多环,就直接往一旁的靶子上补了两枪,硬生生把人从及格线上拽回来。

    至于旁的考核倒都没什么,从负责搏击的那一排教官队伍里看见胡教官时萧冀曦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还是被发配到他手上两人对练。萧冀曦知道这家伙绝不会放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教官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别看萧冀曦起初是能与他过招,隔了半年也还没到能对着他手到擒来的地步,两个人的拳脚都擅于推陈出新,打了这么久竟还打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等结束的时候,萧冀曦依旧是挂了彩,但胡教官也伤得不轻,还多了只熊猫眼。他按着眼眶倒抽冷气:“平时不见你小子下手这么狠。”

    萧冀曦一笑:“这不是承蒙您关照了。”

    关照两个字咬的重,其中深意两人心照不宣,胡教官摸着自己眼睛哼了一声:“虽然是叫你打中了,不过你比你师兄还差得远。”

    兰浩淼一直没对多少人说过自己早被逐出师门的事,萧冀曦倒是觉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胡教官一直呆在军校里,与这些同窗的交流并不多,所以也不知道其中内情,萧冀曦更不会在这时候去说那没用的话,只道:“谢教官指点。”

    为期三天的考核结束后核定成绩,不合格的照例是发去第二总队。他们屋里只有一个身子骨不大好的小眼镜张子枫被调走了,这人平日话不多,但终归是一个屋檐下呆了这么久,等晚上回来看看彼此,气氛还是没那么热烈。

    倒是张子枫自己先开了口:“我就先祝贺各位了。”

    他神色显得很平静,屋里众人彼此看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等张子枫拿着热水瓶子出去了,周止才凑过来和他咬耳朵。

    “放心,这小子跟咱们不是一个体系的。”

    萧冀曦不明所以的看他。

    “前天我不是用了我堂哥的名号?今天我这不知道被谁塞了封信。”周止从床板缝里拽出一张纸条来给萧冀曦看。

    上面写了很简单的一行字,谨言慎行,隔墙有耳。

    萧冀曦吓了一跳:“你怎么还留着它?”

    “今早我摸枕头才看见,时间紧急,我没工夫处理,又不想吃了。”周止说着,慢慢的把纸条撕碎了扔进水杯里。

    “那你怎么就知道是他?”萧冀曦下意识看了看房门口。

    “那天晚上我看了一圈,人人都意外,可他表情不对,我以为是睡傻了。”周止挠了挠头。“后来我打听着了,他们是抓走了一个人,罪名是通共。那群人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可能在学校外头就知道学校里头的事儿?”

    萧冀曦拍拍周止的肩膀。“你放心,我觉着教官是有数的。”

    这回轮到周止摸不着头脑。

    “你没细看考核成绩?他被卡的很巧。”萧冀曦道。“我还以为是教官觉得他身子弱不喜欢他,现在看来,应该是他动作太大,被发现了。”

    周止想了想,便不由得点头道:“看来真是这样的,我起先还以为都是一家人,看来没把我堂哥的事胡乱说出来是对的。”

    说着他还后怕的拍了拍胸口,看的萧冀曦忍不住一笑。

    “党国内部派系林立,其实是一大弊端。”萧冀曦看着周围人没注意到他俩,说话便也大胆些。“不过我想,他们只是不大喜欢情报系统的人把手伸进学校来,面子还是要给的,就像胡教官一早知道我身后是谁,也没见他为难我。”

    这些话一早在他心里憋着,半年来虽然算是回了象牙塔,可是党争的事儿还是隐约能传进耳朵里来,可见外头风云诡谲。

    但不能和别人说,今天也是周止推心置腹在先,他才敢稍微提起一两句来。

    “那不是先有同窗情谊在。”周止叹了口气。“张子枫这小子看着老实,没想到啊没想到,不过还真是块搞潜伏的料。”

    “别瞎说了,真要说明日回程火车再说。”萧冀曦耳朵尖,远远听着似乎有脚步声,赶紧推了推周止。

    周止刹住话头,端着水杯出去处理那张纸条的残片了,果然到门口跟张子枫擦肩而过,萧冀曦紧张盯着,看张子枫似乎是对周止杯里的东西一无所知才放下心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密信

    萧冀曦以前从没想过,上海能成自己的第二个家,因为那时候没想到头一个家会在战火里化为乌有。

    然而等到回家过年成了回上海时,他也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了。

    周止感念萧冀曦在考核里伸出援手叫他免于去第二总队的命运,回程一路上都相当的殷勤,倒也没给萧冀曦太多感怀的空隙。

    “萧哥,你知道谁来接你吗?”

    周止这话给萧冀曦问住了,想了半天才有些心虚的答:“这要看他们谁心情好了。”

    结果等到车站,看见的是个叫人意想不到的组合。沈沧海跟白青竹站在一起,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萧冀曦咳了一声,觉得嗓子眼痒痒的。

    再回头看周止的时候,人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背影了,似乎感受到了萧冀曦的目光,他还回过头来兴高采烈的朝萧冀曦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看的萧冀曦牙根痒痒,差点后悔帮这小子过考核。

    他磨磨蹭蹭的走上前去,拍了拍白青竹的肩膀。他得承认自己这会是很忐忑的,因为不知道白青竹见着这个光头造型能是什么反应。

    他可还记得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后脑勺那块半年里寸草不生时是怎么被白青竹追在屁股后头喊秃子的。

    白青竹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有点疑惑的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秒,而后变为惊喜。

    萧冀曦其实有不少想说的话,信里总是说不清楚,他想问问白青竹毕业这段日子过得究竟怎么样,但满肚子的话都被撞了回去,噎的他几乎背过气去。

    他叫人抱着,肋骨被勒的生疼,从牙关里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来。

    “轻点儿......你这手劲可是见长。”

    白青竹方才不管不顾的扑进萧冀曦怀里,最初的兴奋过后才想起旁边还有沈沧海看着,脸上一红松了手,没话找话的和萧冀曦扯淡。

    “你是去挖煤了吗?晒得这样黑。”

    萧冀曦苦笑,就知道白青竹缓过神儿来绝没有好话。刚才对着如织人潮产生浓厚兴趣的沈沧海这会才扭头过来看萧冀曦,语气颇为感慨。

    “头半年都是这样的。兰浩淼当初回来时,也是黑的几乎认不出来。”她想接着往下说才自知失言,但萧冀曦和白青竹瞅着她脸色都很识相的没有打趣。

    因为都不想挨揍。

    萧冀曦从包里翻出新买的桂花糕来,迎着沈沧海夹杂着怀疑与审视的目光,底气不足道:“这回真没长毛。”

    白青竹噗嗤一笑,于是久别重逢的最后一点愁绪也被冲淡了。他们一齐上了车,

    “先不急着去阮公馆。”沈沧海对老李说着,报了个叫萧冀曦听着很耳熟的地址。

    “他不是回国了吗?”萧冀曦从前座回过头来,前一天在火车上睡得有点落枕的脖子被结结实实的抻了一下。

    但那不是他咬牙切齿最主要的原因。虽然说起来有点可笑——他总有种叫人背叛了的感觉。也不知道去年这时候是谁说的一辈子都不想回国,结果该走还是走了。

    不是气话,他是真希望这人一辈子都别回来,至少在战争结束以前。

    否则就是个兵戎相见的下场。

    “是走了,现在里面住着他那个小女朋友。”沈沧海叹了口气。“他临走时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钱,把房子买了下来——信誓旦旦和我说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萧冀曦想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很复杂。

    “师父不是还等着吗?”他声音有点发涩,也知道自己是在下意识的逃避。

    “铃木薰还留了一封信给你,说是机密,所以不能邮递。”沈沧海显示出一种有点无奈的神色。“那小丫头倔得很,没见着你说什么也不肯把信拿出来。”

    萧冀曦哼了一声。“管他什么机密,我才不看。”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

    屋子里的陈设没什么改变,只对着门的百宝阁原本是空空荡荡,现在多了一朵封在浅黄树脂里的花。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气息的改变,但萧冀曦看着那朵孤零零的花,怎么看怎么心酸。

    兰浩淼从进了力行社之后,就把给虞瑰的差事收回来了,另叫沈沧海给寻了一份在书店的差事。

    他说小姑娘长大了,得有个稳定些的工作,任谁都知道那是借口。

    其实是知道和情报工作沾上边,周围人都容易得不着好,这才把不必要的人都摘了出去。萧冀曦每回见虞瑰都觉得她是长高了点,现在已经跟白青竹差不多的个子了。

    她递过来一封信,是郑重其事装在信封里的,封口完好,从没被动过的样子。萧冀曦也不避讳她,当面就把信拆了,还不忘安慰道:“估计是那小子小题大做。有什么消息我绝不瞒你。”

    结果看上两句他就傻眼了,自己说的话又不好转瞬就咽下去,一边读一边绞尽脑汁的琢磨自己该和人家编什么样的瞎话。

    信是拿日语写的,估计是不想让虞瑰有看懂的可能性,因为实在残酷。

    写的很短,只是见了不少涂改之处,足见人下笔时的心绪不宁。

    “此次回国,实非我愿。日前家中来信,长兄于东北战死。我不能说他是为国捐躯,但他终归是死了,铃木家却不能就此断绝。祖父答应我毕业后力保我留守本土,但未来究竟如何,任谁也不能保证。还望各自珍重,替我照顾好她,便十足感谢。”

    萧冀曦面上不动声色,将信捏在了手心里。“没什么,就是叫我照顾好你,估计是不好意思给别人看才弄得这么神秘。”

    他不知道自己的笑有没有破绽,只是花了全身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别把这封信再揉成一团。

    “听那小子说你怕鸡,好在南京是鸭子多,你大概是不怕的。”他转了话题,从包里往外拿吃的,又很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己每回见虞瑰都是在往外递食物,活像个卖货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师兄弟

    萧冀曦前脚出了门,后脚就把信给撕了。撕了两下以后瞅着门边的垃圾桶终究还是没敢扔,垂头丧气的把碎片搁进自己口袋里。

    看的白青竹忍不住直笑。“你这又是何苦呢?”

    萧冀曦没说话,半晌才一弯嘴角。“没什么。你是回松哥那,还是跟我去见我师父?”

    他不愿跟白青竹剖析其中缘由,就让白青竹以为这是他们两个吵了一架也不错。

    日本本土又能如何呢?只要身处战争之中,两国的军人就会是敌对的。

    况且不知怎地,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于无论铃木薰怎样逃避,只要战争不结束,他们就总会有战场相见的那一天。

    萧冀曦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愿面对这件事。无论如何,跟自己熟悉的人为敌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哪怕这种敌对只存在于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之中。

    白青竹看出萧冀曦的表情有些沉郁,犹豫了一下道:“我先回哥哥那里,你晚上要是有时间记得过来一趟,他也挺想你的,就是不好意思写信。”

    “我知道了。”萧冀曦看出白青竹是有意要缓和气氛,笑着拍拍她的脑袋。

    “也不用麻烦李叔了,这儿离得近,我自己回去就行。”白青竹偏头躲了萧冀曦的手,对沈沧海道:“晚上要是有时间,你也记得一起来!”

    沈沧海点了点头,萧冀曦狐疑的看着她俩。“刚才我就想问,你们两个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沈沧海看一眼白青竹,忽然露出个促狭的笑容。

    白青竹的脸腾的就红了,慌里慌张要去捂沈沧海的嘴,自然是没有得逞。沈沧海闪的轻巧,还顺便扶了一把因扑了个空重心不稳的白青竹。

    “她担心你在军校的境况,总来向我打听。”

    萧冀曦狐疑道:“师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按说学校里应当没有你认识的人才是。”

    这次轮到沈沧海脸上微微一红。

    萧冀曦恍然大悟。

    阮慕贤显然是知道萧冀曦今日返沪的,还专门下了楼来等他。

    萧冀曦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阮慕贤抱着手炉坐在客厅里,瞅着自己笑容和煦。一时间不知为什么竟想起头次见面时的情形来,那时齐威齐宣站在卧室门口充门神——后来才知道那是午睡时才有的阵仗——场面是十分的威严,还叫萧冀曦忐忑了好一阵子。

    阮慕贤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手炉。屋子里其实暖融融的,只是这一两年里他东奔西跑,又是下水搞爆破又是上山搞刺杀将自己折腾的厉害,那些不足的毛病自然毫不客气的跟上来。

    今年入冬以来更是明显感到了身子的每况愈下,即便是旁人觉着足够暖和的屋里,他也总觉裂肌砭骨的冷。

    他不愿让沈沧海看出自己的异状来,好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现下看着倒也满面红光。沈沧海垂眼扫过桌上摆着的手炉,心知肚明然而什么都没有说。

    阮慕贤今年冬天总像是避着她,应该就是为这个。明日一定去诵芬堂,拿枪逼也得把那个坐堂的顽固老头逼过来。这几年他与阮慕贤一个不肯来,一个不肯去,实在是叫她受的够了。

    “晒得黑了些,跟老四当年似的。”阮慕贤一开口也是这句话,萧冀曦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在校时就想着给师父寄来些东西,幸而有师姐那封信做前车之鉴,才没做傻事。”

    阮慕贤想起沈沧海气急败坏向他复述萧冀曦是如何寄来一包霉菌的场景,又不想过于打击萧冀曦的热情,一时间憋笑憋得脸色十分古怪。“老四也干过那样的事儿,那时学校还在广州,他来信说早茶丰富,结果寄来的东西早都馊坏了,害的我好些年一想到早茶便仿佛闻着腐肉味道,只觉倒胃口。”

    萧冀曦便也体会到了忍笑的滋味,决心下次见兰浩淼时与他好好交流一下这些陈年旧事。

    “先说正事,你这半年过得如何?你的信我都看了,只是不甚详实。”说到这时,阮某选直了身子,显得几分严肃。

    “军校实是藏龙卧虎,教官也都是有些真本事的。这半年都是些基础训练,实在没什么特别,只是考核前日出了一桩大事。”萧冀曦对白青竹说的都是在校吃住如何,宿舍众人如何,对着阮慕贤自然不会多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把复兴社进校抓人的事捡出来详细说了。

    阮慕贤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看来当局安内的心思还是没有变。”他发出一声叹息“糊涂啊。”

    “这话在外头不敢与人说,也只能关起门来讲。”萧冀曦叫阮慕贤说中了心事,跟着一声叹息。“不知身边哪一个是复兴社的探子,也不知哪一句话会被拿去做文章。学长忙着总结的竟不是如何对东北作战而是如何剿共,这也未免太叫人寒心。”

    起初一门心思投考军校,进去了才觉着竟几乎成笑话,萧冀曦总觉着自己这半年间无所适从,但哪怕是和周止也不敢吐露一二,这回终于找着了倾诉的机会,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中日终有一战,你现下过得虽不如意,但将来总能有上阵杀敌的时候。”阮慕贤听萧冀曦这样说,竟觉有几分放心。他起初还担心萧冀曦会受了学校的影响,走兰浩淼的路子,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萧冀曦苦笑。“我也知道终有一战,在校时教官也与我们这样讲,只是早晚早晚,究竟是早还是晚呢?”

    转念一想,又觉着这是个阮慕贤也无法回答的话题,说了只是白白的叫他忧心罢了。

    于是还不等阮慕贤再说什么,便自己转换了话题道:“先不说这个,师父晚上可得尝尝我带回来的盐水鸭,这回绝没有腐坏。”

    阮慕贤也就势揭过了这叫人无可奈何的一茬,笑道:“看你这语气,是不打算留下来蹭我的饭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萧冀曦正不知要如何作答,阮慕贤看他神色就知道原委,笑骂道:“我可不做那王母娘娘,你快去会织女吧。”

    萧冀曦脸上一红,不说话了。

    没成想沈沧海也跟着一块起哄,一扬手把车钥匙扔给了他,状似很不耐烦地道:“别在这儿碍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萧冀曦故作伤心之状。“我这刚回来就要撵我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他脚底抹油溜得分外顺畅。

    眼下差不多正是商行最忙的时候,商铺里进进出出的伙计都似脚下生风一样,见着人来还要抬起一张早就笑僵了的脸招呼。

    萧冀曦进来的时候正撞见一个伙计往外走,顺手扯了他问道:“你们家掌柜的呢?”

    也不知是他说话的语气太急还是神情太凶,那伙计先是吓得一哆嗦,而后堆笑道:“您在敝店是买了什么东西不合心意的,不如先给我说说?”

    萧冀曦失笑道:“我没在你们这儿买东西——我可得和松哥说道说道,回回来回回把我堵在大门口,是不想见我还是怎么着?”

    伙计听他语气似乎与白青松极为熟识,却也依旧不肯放松,只道:“那敢问尊驾姓名,我好去与掌柜的通报一声。”

    萧冀曦只得给他说了名字,看着周围不露声色围上来这些人,脸上多了一丝凝重。

    他觉得屋里的氛围不大对劲,虽然看着是喜气洋洋的一团,但细看就觉着伙计脸上都不仅仅是疲惫,能看出些焦躁不安来。

    以他的直觉判断,这肯定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白青松从后面出来,也是一副疲惫模样,甚至下巴上还挂着些胡茬,显出几分沧桑。他看见萧冀曦,眼底亮了亮,然而也没露出太多的喜色来。

    这就更证实了萧冀曦的想法。白青竹没和他说,估计是她也不大清楚这事,又或者不想让他担心。

    “松哥,出了什么事?”他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一句话问的是杀气腾腾,一边的伙计跟着抖了一下。

    “也没什么事。”白青松笑了笑,点起一根烟来。“这不年底了,各处都忙的很,还有核账发钱什么的,好让手下人回家过年去。”

    “别拿你糊弄青竹那一套来糊弄我。”萧冀曦打断了白青松,皱着眉头道。他现在可以确定白青竹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他望着白青松的眼睛诚恳道:“松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和我说说,我总能帮得上忙。”

    白青松看着他执拗的表情,最终叹了口气,神色无奈。

    “犟不过你,不过就是日本商行的纠纷,非要与我们合作,又看不出诚意来。”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再说就是有诚意,我也不会选跟他们合作。”

    萧冀曦听这话听的耳熟,连着肚子上那个疤都有点疼。

    “不会是小林的商行吧?”他试探着问。

    白青竹不知道他去年忽然离沪的原因,白青松倒是听沈沧海说了。沈沧海肯告诉他,无非也是为了防小林诚找上门来添麻烦,因而白青松对其中内情还算知道的清楚,见萧冀曦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虽说是心情沉重,也忍不住有一瞬的展颜。

    “不是他们,小林的养子——你师姐那个同胞弟弟,从受了伤进医院之后仿佛就和小林起了嫌隙,小林又不知怎的回了东北,倒是不曾找我麻烦。”

    见成功给白青松逗笑了,萧冀曦接着问:“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白青松微微皱着眉。“我可和你说好,这回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贸然行事。要是每过一次年你都得添个透明窟窿,我可怕萧伯父赶来上海拧我耳朵。”

    萧冀曦只差对天发誓自己安分守己了,才从白青松这知道了事情始末。

    其实在上海,中国与日本商人的摩擦这一两年里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上海掀起了几次抵制日货的狂潮,日商的生意不好做,且论价格的确拼不过中国商人低廉,就老是想动些歪心思,挤倒一家,他们的生意便大一分。

    对着阮慕贤这样儿的老字号下手,那纯属小林诚的私怨。正经为做生意起摩擦的,都是朝着新铺面下手。白青松来上海不过一两年,外人看着都是生面孔,生意又做的红火,叫人看了起歪心思也是常事。

    若是一般没有根基的铺子,这么挤挤也就倒了,只可惜白青松在上海本就有几个老主顾,加上沈沧海暗地里也帮衬着,因此还撑得过去。可三天两头有人来闹事总不像话,传开了那怕惹祸上身的都要对店铺敬而远之,生意怎么都要损个两三成。

    两人在这说这话,就听见铺子里叫嚷起来。白青松看也不看就向萧冀曦一努嘴“喏,这不是又来了?”

    来人操着不怎么地道的中国话,只一口咬定买来的东西隔日就出了问题。伙计好脾气的说是退货,那人却不买账,一径只脸红脖子粗的嚷嚷,推推搡搡就要动手。

    萧冀曦觉着自己每回进铺子都活像个打手,但也得尽职尽责,便看向人群中心的浪人,扫了一眼心中有数道:“这人就是个小喽啰,也不必怕他,我来处理。”

    白青松看他走过去,不由得一声叹息。

    他也不知道萧冀曦变成今日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冀曦拍拍那人肩膀,假笑道:“别在这打扰人家做生意。你这东西一看就是自个儿拿刀豁开的,店家肯赔是不愿意坏自己招牌,还想讹钱是怎么着?”

    他话说的快,那人听个一知半解,只知道是来者不善,抓着人就要动手。萧冀曦哪会让他得逞,眼疾手快的截下人拳头来。“要是动手,这里地方可嫌小。”

    这种叫人雇来的浪人最是欺软怕硬,见状竟一声不吭抱了东西就跑。萧冀曦也没兴趣对个小角色动手,只向白青松笑道:“看吧,现下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到处都是麻烦

    白青松只是很担忧的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萧冀曦知道他是有后顾之忧,很是大包大揽的拍一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就能摆平。”

    白青松犹豫了一下。“阿冀,你也不能老是仰仗你师父,那毕竟是外人,旁的也就算了,而今为我欠下人情不值得。”

    萧冀曦嘿嘿一笑:“你放心,周止那小子欠我个大人情。他们家也是在上海盘踞久矣,想必要对付几个没背景的日本商社要比你容易些。”

    白青松半信半疑,恰巧这时候白青竹大包小裹的从外头进来了,看见萧冀曦大喜道:“正到处找你呢,快来看看我给你买的衣裳合不合身。”

    萧冀曦愁眉苦脸的看她:“我好容易回来,你就这么折腾我?”

    白青竹毫不客气的道:“这算什么折腾?哪里有过年不穿新衣裳的道理。

    萧冀曦本还小声嘟囔着离过年尚有几天,看着白青竹把眼睛一瞪,立马老老实实的偃旗息鼓。

    叫白青竹这么一闹腾,先前的话题自然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不跟她提这件事,只诉久别之情。

    等萧冀曦临走的时候,又被白青竹叫住了,要他给沈沧海捎东西。等萧冀曦提着大包小裹回了阮公馆时沈沧海还没离开,结结实实叫他吓了一跳:“你这出去一趟,是去打劫百货商店了么?”

    “我哪有那闲情逸致。”萧冀曦把几个包裹扔给沈沧海:“都是青竹买的,说什么上班了有薪水要我对自己好一点,说的好像我在学校吃了多少苦似的。”

    这话虽是抱怨,却任谁都能听出里头的幸福之意来。沈沧海冲他翻了个白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师父刚正和我说,叫你把他们兄妹两个过年都接来阮公馆。”

    阮慕贤在一旁补充道:“去年我本来也要和你说的,结果没等到你回来,等来两个凶神恶煞要押着我去医院。”

    萧冀曦脸上一红:“叫师父费心了。”

    阮慕贤摆了摆手:“不提那个,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萧冀曦的心不知怎么漏跳了一拍:“什么事情?”

    “你已经去过商行了,应当知道他们这些天遇见了什么事。”阮慕贤说的果然是这事,萧冀曦是不打算开这个口,可阮慕贤是捎带着关心白家的事儿,自然无所不知。

    “是,弟子已经看到了。今日来的是个小角色,行事也不硬气,想来后台不怎么硬,我正准备下去查一查。”萧冀曦倒没想着人情不人情的事,虽然入门才两年,但几经生死的,他与师门之间的关系不能简单拿利益来衡量。

    他只是不想叫阮慕贤为这事烦心。

    “你是想叫周止替你查?”阮慕贤仿佛是无所不知的。

    萧冀曦点头,意外的从阮慕贤脸上看见了不赞同的神色,见状小心翼翼问道:“周止家中算来也是青帮弟子,师父觉着有什么不妥么?”

    “周止其父我倒是知道,算来与你同辈,不过是个一心经商的,不怎么插手帮派事务,只是求个荫蔽。”阮慕贤端起杯子来。“但我不愿意你与他扯上太多关系,是因为你提起他有一位做处长的堂哥。”

    萧冀曦隐约觉出些意思来了。“师父是不想让我与党国的情报系统有什么瓜葛?”

    这倒也不难理解,军队系统里的人多少都对着情报系统下的有些看不上眼,这在学校里便已有苗头,有心人都能看出来。

    “那倒不是。老四也算情报系统里的人,无论关起门来如何,外人看着你都是他师弟,你与政府的情报系统之间是洗不脱的干系。我所担心的另有其事——我猜周止这位堂哥是我打过交道的一位。”

    萧冀曦还一头雾水,沈沧海却已经反应了过来。“师父你是说法学院毕业的那小子?”

    “就是他。”阮慕贤微微颌首。萧冀曦看着他们两个打哑谜,听他们说起的似乎只是个律师刚要松一口气,却见沈沧海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师父说的不错,那小子实在棘手,从前就是一条讼棍。”她叹了口气:“且与咱们还算有点过节。别拿那种眼神看我,人在江湖行走,哪有不结仇结怨的。”

    萧冀曦心想旁人的仇家可没一个两个都这么要命,先前一个和日本军部关系匪浅的还尾大不掉,这又来一位直接做到了什么处长的后起之秀。

    但转念一想,能叫阮慕贤引以为敌的人总要有与他相当的实力,自然也就变得棘手起来。

    于是这事叫沈沧海接手去办,她对付一没根基二没后台的小商社还算是手到擒来,隔天就知道法租界的巡捕以卖假货为由把人请进了巡捕房,再往后就借着卫生消防的由头找了几回事。后来萧冀曦回校时,听白青松说那商社的主人已经灰溜溜变卖房产去了东北。

    街坊四邻说起那个小日本,都说他是回东北了,因为年前人就是从东北来的。

    只有白青松说的是去,萧冀曦明白这一字之差里的血泪和执拗。

    阮慕贤的邀请萧冀曦自然是传达给了白青松,白青松虽然有些犹豫,可架不住白青竹听说跟沈沧海一块过年时的兴高采烈。是以这一年除夕阮公馆时破天荒热闹起来,连阮慕贤都忍不住打趣道:“往年都是我和沧海两个人冷冷清清,今年这样热闹,看来多收几个徒弟着实不错。”

    萧冀曦正在厨房里忙活。他不常做菜,如临大敌的举着锅铲仿佛那是一把枪。闻言百忙之中回过头来,在一片煎炒烹炸的声音里大声回道:“师父您可要想好,像我这样白吃白喝还会惹麻烦的徒弟再多几个,您的头发准的都白了去。”

    阮慕贤笑吟吟看厨房里热火朝天景象,闻言道:“像你这么能惹麻烦的,满中国也不见得会有几个。”

    萧冀曦刚要把目光转向沈沧海,感到一道要杀人似的目光,忙明哲保身的住了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除夕

    这些人实际上哪一个都不能算是厨房的好手,阮公馆的厨房平日都是专人打理,现在摊上这群人,两边都是受罪。

    许是日子特殊上天眷顾,最后竟然也像模像样的做出一桌子菜来。

    且厨房居然还是个完好无损的模样。

    上海的年夜饭听人说起是有很多讲究的,做出来十分精美好看,可惜满屋子愣是没一个正儿八经的上海人,往桌上一看也就都是东北菜,大盆大碗的只好占热闹两个字,唯独中间的八宝饭算是应景,叫人觉得还是在上海。

    阮慕贤跟萧冀曦低声说话,把沈沧海的老底儿给揭了,说她当年死活都要学这一道菜,结果后来得有两三年不肯做,这一两年间才重新捡起来。

    前后这么折腾是为了谁,师徒两个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而不语,结果萧冀曦乐极生悲,被沈沧海从厨房里赶过来挥舞着铲子照脑袋狠狠拍了一下,八卦是两个人在八卦,挨打可就只有萧冀曦一个人了。

    他也不敢说不公平。

    天擦黑的时候沈沧海出去了一趟,领回来一个人。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阮公馆一向的阳盛阴衰凑不齐这个数,今夜是特例。白青竹惊喜万分的扑过去,把其实已经和她一样高的小姑娘塞进自己怀里一顿揉搓。

    沈沧海则看向了萧冀曦。萧冀曦本是没多想什么,然而沈沧海自己很心虚的开了口。

    “师父说的人多热闹。”

    萧冀曦不敢说话,也不敢笑,决定暂时遗忘使沈沧海与虞瑰扯上干系的兰浩淼。

    虞瑰还是有点怕沈沧海的,一路上都没说话,手和围巾别着劲儿,把好端端的布料拧成了麻花。等被白青竹塞进怀里,她才松了手犹犹豫豫的拍了拍人后背,省的自己还没进门就憋死了。

    白青竹松开手对着她左看右看,顺便还夸了自己的眼光。萧冀曦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添了给人配衣裳的爱好,本以为自己是被特殊对待了一番,现在才知道只能算是个副产品。

    虞瑰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白青竹很关心的问她遇见了什么事,萧冀曦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在后面语气凉飕飕的代为答道:“如果你正在家里做饭,有个人一脚把你的门踹开说和我走一趟,你也会是这个表情。”

    他成功的把虞瑰逗笑了,自己脑袋上也多了个对称的包。于是这回是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了,只剩下萧冀曦故作愁眉苦脸的道:“这要是把我打傻了开学通不过考核被赶回来,师父可得替我做主。”

    虞瑰看着眼前的一屋子人,有点魂不守舍。白青竹问她在想什么,她也只是摇摇头。

    大概只是想到了上一个显得有些冷清的除夕夜,她看见过一只鸡完成了家禽的梦想展翅翱翔越过墙头,还吃了顿不伦不类的年夜饭。

    当晚一屋子的人兴致都很高。满桌的人都加入了想方设法让酒壶远离沈沧海的行动之中,其他人也就罢了,看阮慕贤的表情简直就是心有余悸。

    也不知道沈沧海曾经干过什么。

    阮慕贤破例多喝了两杯,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晕来。白青竹举着杯子对虞瑰说小孩子不能喝酒,难得过一把管束别人的瘾。

    至于对着水灵灵的大姑娘喊小孩子良心会不会痛,就不得而知了。

    人们都知道眼前的快乐是短暂的,但这时没有人会说破。

    每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下,都会有这样的新年。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举杯庆贺,期待新的一年会好起来,期待自己还能有下一个新年。

    窗外炸开了烟花,法租界这一片得算是富人区,烟花格外的精美,天穹被各色的火星照亮,明暗交替的间隙里能听见小孩子的欢呼雀跃。

    阮公馆里的众人都起身挤在窗前看烟花。

    萧冀曦想起自己远在东北的父亲,捏着酒杯出了神。从前带着他们几个人去放炮仗的总是萧福生,他会帮远远看着不敢上前的白青竹捂着耳朵,气的萧冀曦跳脚问谁才是亲生的。

    那时候白青梅也在,还会笑话她姐姐胆子小。放炮仗很快会演变成打雪仗,一大四小湿漉漉的回去,就会被白母揪着耳朵挨个灌姜汤。

    姜汤总是特别的浓,好像除去药用以外更多的是要做一种惩罚,喝起来跟咽药差不了多少。他从前最怕那个味道,现在不知怎么地,忽然有点怀念。

    但现在怕炮竹那个已经冒着枪林弹雨上了一回战场,其他人现在也都是天各一方甚至于阴阳两隔。

    下一枚烟花亮起的时候,萧冀曦看见白青竹飞快的抹了一下眼睛。于是萧冀曦知道她也想起了那些往事。

    他小心翼翼的握住了白青竹的手,动作十分隐蔽,怕叫白青松看见。

    白青松没看见,他也在出神的回忆往事,只不过想到的是在炮竹声里和父亲写福字的场景。

    虞瑰在看烟花的间隙里看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手,她发现自己今天总是很容易陷入回忆。

    去年这时候,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有人在纸上写了花火两个字给她看,说在日本烟花叫这么个名儿。不得不说日本人把汉字学去了倒是不假,写起来是真的丑,工整然而稚拙,像小孩子涂鸦的作品。

    他看出来她忍着笑,自己表情苦恼,锲而不舍的试图把读音教给她。

    到底读什么她不感兴趣,所以早就忘了,但还记得他笑的很好看。

    一场烟花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只是挤在窗前的人都各有各的心事,守着窗口等新年的钟声容易无事可做,就只好对着烟花想起一段段的过往来。

    等待的过程容易让人产生一点期待,不过等到新年的钟声真的敲响时,那种期待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只剩下互相道贺新年好的匆忙。不过这一屋子人的新年愿望大概总有一个是一样的——让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早点结束。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传说中的同室操戈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因为第一总队与第二总队分开教学的缘故,寝室里已经看不见张子枫的身影了,新从隔壁补了一个人进来,也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主儿,叫黄岳。这名字起的崇山峻岭,他人倒是不怎么高,且一个假期过去甚至养的还有些白。

    有张子枫的前车之鉴,萧冀曦瞅着沉默寡言的同窗心里就有点发憷,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但刚天南海北赶回来的一群人都迫不及待地要交流一番,屋里实在热闹的很。

    萧冀曦垂眼看孙志远带回来的烧鹅,觉着南方都特别爱和家禽过不去,然后想起阮慕贤描述自己得到一包腐坏早茶时的表情,忍不住对着鹅头悄悄的笑了起来。

    这场景看起来实在怪异,周止心里有点发毛,探头问道:“萧哥,你没事吧?”

    萧冀曦被突然戳到眼前的一颗大头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没事,想起我师父和我说的一个笑话。从前有人给他寄烧鹅,寄到了已经坏了,害的他好长一阵子不想听见早茶。”

    周止笑的前仰后合:“这和你干的事儿差不了多少嘛。”

    孙志远听见了也跟着笑:“我保证这可是新鲜的,我上车前刚买。”

    一群人笑的热闹,周止忽然问道:“你们知道年前那人的消息吗?”

    这指的自然就是被复兴社的人半夜抓走那个倒霉蛋,萧冀曦还是低着头,似乎对自己的水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余光已经悄悄瞥向了坐在床上看书的黄岳。

    黄岳打进来报了名号之后就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是认生还是内向,听到这个话题却忽然一把合上了书。

    动静不小,震得萧冀曦眼皮一跳。

    这么大反应,不是欲盖弥彰,就是他真不是补张子枫缺的那一个——萧冀曦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张嘴就问:“你们觉得很好笑吗?”

    就算是欲擒故纵也没这样儿的,简直就是在拉仇恨。果然周止眼睛一瞪就要跳起来,还是萧冀曦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了。

    周止对萧冀曦现在可以算是心悦诚服,原来还隐约嫉妒过这人交了华盖运拜了个传说级别的师父,现在想来身边有这样的人对自己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去年的考核里萧冀曦也尽心尽力的帮了他一回,要不然他现在也得在第二总队,接着与张子枫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那头常书还记恨着那不知名的倒霉蛋搅了全屋人不得安生,还差点叫他也被带累,语气就不免夹枪带棒。

    “你指大晚上叫人拿枪顶着头好笑?我可不这么觉着。”

    后来他们都隐隐约约的听说那晚搜查动静闹得不小,这屋是因为有周止的面子还有个一口喊出复兴社上线不知深浅的萧冀曦,这才没起什么真正的风浪,楼下听说有差点就真动了枪的,把教官都给惊动了。

    黄岳脸被气的更白了,捏着书的手都在抖,萧冀曦真担心他给那书撕了。

    “我不觉得这事能算谈资。”最后他甩下这么一句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他是你朋友?”

    萧冀曦的问题非常一针见血,成功的把他给拦住了。黄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这头点的令萧冀曦肃然起敬,肯把复兴社带走的人算作自己朋友,不是真汉子就是愣头青。

    “人各有志,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不过肯深入虎穴,就得有以身饲虎的觉悟。”萧冀曦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大逆不道,要是叫有心人听见了没准得算通敌,但是对着黄岳那个有点难过的表情,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呢?”黄岳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好像也被萧冀曦的胆大妄为惊到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当兵的就是杆枪,上面指哪就得打哪。”萧冀曦看周止猛递眼色,好笑之余也有些感动,他拿一句挑不出错的话结束了这个话题,隔着桌子扔过去一包纸。

    黄岳这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流的不算多,不能说特别丢脸。

    他匆匆忙忙的出门去洗脸,屋子里好一阵都没人再说话。

    自那之后黄岳就显得合群了不少,大家也都很识相的不拿这事出来说道。所以那晚被带走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也就无从得知了,萧冀曦只觉得这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他知道被发现的下场是什么,但他还是来了。

    白青竹老是从生活书店搬一些擦着禁书边的书回来。萧冀曦趁着放假时都翻了翻。

    他本来是想防着白青竹真脑子一热丢下白青松就走,但看过之后反倒觉着其实两边说起来都差不多,听起来都是要撸胳膊挽袖子的和日本人干架,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打个你死我活,估计是因为校长知道赶走了外人,剩下的就是分蛋糕的事,他不乐意叫人分是情理之中,可总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这话没法和外人说,说了下一个进去的就是他。

    军校的日子细说起来其实很枯燥,每天除了上课训练也就剩下一群人凑在一起说闲话的乐趣,但说起话来顾忌太多,一群人又因为在学校里变得有些消息闭塞,通常是想说话也说不成。

    不过这样乏善可陈的日子倒是过得飞快,等萧冀曦回过神来的时候,下一期的学员已经进了学校。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往前撵,人们都关心的是日本撺掇溥仪称了帝——萧冀曦没忍住撕了两张报纸,别人都以为他是在痛心故土沦陷更深,没人猜着他是自责于自己那枪打的不够准——后来接到沈沧海的信,为了避人耳目写的很短,也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发泄不满。

    “没有康德也会有缺德。”

    把周止逗得捶桌狂笑,想不到上海滩的沈先生这么幽默,但萧冀曦当时只是在对着信发呆,知道沈沧海的意思是一个傀儡死不死在那场刺杀里用处都不大。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逃跑达人

    后来萧冀曦回忆起自己在军校的日子时,才恍然大悟那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算得上平静的时光。

    只是身处其中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罢了。

    就在萧冀曦眼看着就要从军校毕业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已经是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了。新生萧冀曦在图书馆里读书,周止从外头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萧哥,在新街口......你赶紧去看看吧。”

    他说的语焉不详,不过从表情来看确实是事态紧急,萧冀曦拔腿就跑,今日休假没什么人拦着他,他一路跑到新街口,后头还缀着一个周止。

    新街口开着几家青年旅社,人流量一贯的不小。不过他到了地方知道周止叫他看的是什么了,没他想的严重,但的确是意料之外。

    “跟我回去!”白青松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到地方来逮人的。而白青竹叫他扯着腕子,一脸的不服。“我不回去!我已经被录取了!”

    萧冀曦听见录取两个字,先是一愣,而后顿觉头大如斗。

    能叫白青松如临大敌追到南京来不许白青竹去上的学校,已经不用说是哪一所了。他只听说这一期似乎仿着六期招了女兵队,起先不仅没放在心上还和孙志远说也不知道女兵进来之后学校该怎么安置,估计夜间巡逻的人手得加一倍——没想到火立马烧到自己头上来了。

    萧冀曦赶紧抢上去。他连衣服都没换,周围人都不敢拦他,很轻易的就让他挤到人群中心去了。

    白青竹如临大敌的往后一缩。她来南京的事头一个就不敢叫萧冀曦知道,从报考到录取这段时间,算着到了军校的休息日就在旅馆闭门不出一天,就怕他扭送自己回去。

    眼见着连录取的消息都下来了,只要一进校门就再没人奈何的了她,却还是叫白青松逮着了。还不等她想法子把白青松安抚下来,萧冀曦也跟着杀到了。

    “怎么回事?”萧冀曦看着这两个人,尽管把事情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却因为过于震惊一开口还是这句话。

    白青松看见萧冀曦,脸色略微好了一点,一指白青竹道:“你问她!一声不吭的就跑了,要不是我在她房间里发现军校招女兵队的消息,还真想不到这一茬!”

    萧冀曦不由得对白青竹的行动能力深感佩服。但这事显然是值得好好批评一番的,不然真叫白青竹得逞了,以后难道也要一起跟着上战场?

    现在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时局不妙了,国民政府被土肥原贤二逼着左一个协定右一个协定的签,然而毕业生还是一期期的往对中共的战场上送。上个月中共那边发了个宣言说要统一战线,结果政府看起来是打定主意置之不理。

    那宣言都是周止悄悄给他说的只言片语,不消说,还是托周家那位至今不知叫什么的堂哥之福。对于其他人而言,消息被封的还算严实,萧冀曦严重怀疑若非如此都能衍生出几场哗变来。

    只是以现在的状况来看,纸包不住火,只要日本还在步步紧逼,国民政府被迫调转矛头是迟早的事儿。

    白青竹梗着脖子:“现下的局势还有人不清楚吗?——”萧冀曦可不敢叫她再说下去,赶紧打断道:“你看松哥刚到,咱们先找个地儿吃顿饭再说。”

    “吃饭?我也得吃得下去。”白青松愤愤不平道,不过他也不乐意在大街上和自家妹子吵吵这些个事情,恰在此时周止一脸笑意的凑了上来:“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馆子,白掌柜远来是客,让萧哥好好出出血。”

    萧冀曦一瞪眼:“原来你这么热心就为蹭我顿饭?”

    周止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是啊,不然呢?”

    白青松狐疑的看了看周止,他还记得阮慕贤曾经警告过萧冀曦不要跟这人过多的来往,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还是不错。平心而论他对阮慕贤是有点害怕,害怕之余却又有些不服气,唯独对这一条明哲保身的建议是非常赞同的。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有些不合适,只有沉默的任由周止带路。

    周止一路走一路跟萧冀曦咬耳朵。“萧哥,这可不是我要听你们家私事啊。”

    “什么叫我们家。”萧冀曦斜他一眼。“也没什么私事,就是想法子把她送回家去就是了。”

    “我不回去!”白青竹耳朵很尖,当即反驳道。

    他们捡了个僻静的包间,白青松兄妹俩目瞪口呆的看着周止和萧冀曦不等落座就将包间里外都看了一遍,也不知道在检索些什么。

    “没人偷听。”萧冀曦松了口气,时局越来越不好,各处都时常有情报机关的交锋。想把白青竹劝回去必然要说点不那么正确的东西,万一歪打正着叫人听去就出大事儿来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坐下,直截了当道:“你必须回去。”

    白青竹的眼睛因为愤怒瞪得溜圆。

    萧冀曦权当看不见。“你在上海看那些个书,随便哪一本拿出来在军校里跟人说,都得叫复兴社那群疯子抓走。”

    周止也跟着帮腔:“你是不知道,这两年年年都有学生被抓,有的就是在课堂上叫人推门进来就带走了,你都不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吓人的很。”

    白青竹咬了咬嘴唇,萧冀曦知道她是有点慌了。

    他放缓了语气。“我已经是出来了,你不能把松哥一个人扔在上海吧?就算真打起来,你真就觉着经济金融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在胡诌八扯,不过能把白青竹糊弄住了就行。

    白青竹好像有些意动,那时候萧冀曦以为自己是成功了。

    结果新生入学那天,又听见周止在他耳边咋呼着大事不好,萧冀曦就知道坏了。

    后来才从白青松气急败坏的信里得知,白青竹拖着白青松在上海玩了两天硬是拖到了新生入学,然后趁着白青松不注意从火车站跑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熟人遍地走

    在学校里萧冀曦没什么机会遇见白青竹,中央军校招女兵队之后防同校的男学员甚于防贼,晚间巡逻的人手又添了一倍有余。

    女学员在校园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宛如一个美丽的传说。

    周止悄悄的和他说,觉着这批学生不像是要上战场的,更像是专门为情报部门所准备,可能是军方与情报系统妥协的结果。这个推测是很有道理的,毕竟报考军校的人那么多,校方不至于到花大力气招女兵上战场的地步。

    这让萧冀曦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当然不愿意白青竹上战场,可是情报战里头的刀光剑影说不定更凶险。

    忧心忡忡提出这事儿的是周止,见萧冀曦面露忧色,反过来宽慰人的也是他。“你放心,嫂子就算被拉上贼船,也指不定就是抄抄档案跑跑腿,那真刀实枪抢情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萧冀曦起先听着觉得很有道理,而后忍不住皱了眉头。“你意思是青竹能力不成?”

    周止告诫自己心平气和,不能和这人一般见识。

    从白青竹进了校门开始,萧冀曦就时刻的提心吊胆。他真担心哪天一觉睡起来听见人们津津乐道昨儿复兴社闯进来抓了个女学员走。

    好在白青竹不傻,至少到了毕业,萧冀曦也没听着类似的消息。他们毕业前白青竹那一期刚刚结束了为期半年的基础训练,萧冀曦临被派往部队前好歹在南京和她又见了一面。

    她担心回家会叫白青松半路扣下,因此连过年都只是往上海寄了封信。

    白青松无可奈何,算是应下了白青竹留在南京接着受训的事情,跑南京和她过了个年。

    萧冀曦一早就得到消息,加入到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里头。能混进德械师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时间紧急,白青竹见着他不等说别的,先给他道贺。

    萧冀曦自己也挺高兴的,他算是和这支队伍打过交道——虽说是先挨了一回绑。能回上海可以算是意外之喜,虽说在军中与外界打交道没那么容易,可好歹是熟悉些的地方。

    “你以后一个人在学校里,要多加小心。”临别之时,人总是忍不住要说废话的,白青竹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两人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的,但逢了分别她还是忍不住要红眼圈。

    “你在军中也看顾好自己。”她低声说着,转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萧冀曦欲言又止,他很担心伤了白青竹的自尊心,然而还是忍不住要说。“你们多半都是为情报系统准备的人才,能明哲保身再好不过。”

    白青竹笑了笑。“要是真被派去和日本的特工打擂,也算我厉害。”她并未对萧冀曦给这些女学员的定义提出什么异议,显然也是心中有数的。

    萧冀曦板着脸。“话不能这么说,你有三长两短,松哥怎么办?”

    白青竹半垂着脸,半晌才反驳道:“到你自己身上,你到是会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萧冀曦叫她噎了个正着,也跟着半天没说话。

    最后还是周止一头扎了进来:“萧哥,咱们要出发了。”

    萧冀曦拎着自己的行李站起来:“等到了上海,我会和松哥报个平安的。”

    白青竹也跟着站起身来,她把一块怀表放进了萧冀曦上衣口袋里,动作很快,不过萧冀曦还是惊鸿一瞥就看出来那是白父为庆祝她上学买来的,惊道:“这你可得自己留着。”

    白青竹一溜烟的跑了,边跑边说:“给了我的就是我的,怎么处置都是我的事儿。”

    留下萧冀曦在原地捏着衣服兜哭笑不得,时间紧急也没空去把人追回来,只好作罢。

    等上车的时候萧冀曦忍不住掏出怀表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被塞了一张照片。是白青竹还在东北时拍的,身后是白家老宅的两棵大树,和现在相比,她脸上有更多无忧无虑的意味在里头,笑的牙不见眼几分傻气。

    “居然选了这张照片。”萧冀曦低低的嘟哝一句,周止没听清楚,探头来问:“萧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萧冀曦很怀念的摸了摸照片上白青竹的脸,把怀表揣回了兜里。

    他好像有些明白,白青竹为什么要选这样一张照片了。

    因为那也是她最后一段没有被战火打扰的岁月。

    从中央军校毕业的人一入职就挂着排长的职务,他和周止都是炮兵科出身,兄弟俩总算是分开了,萧冀曦去的是战防炮连,周止去的是高射炮连。

    虽说不用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萧冀曦还是相当忐忑的,然而等他进了兵营第一眼看见连长,忽然又觉得眼熟。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

    连长也狐疑的打量着萧冀曦,萧冀曦敬了个礼:“连长。”

    看萧冀曦态度相当不错,连长眉头松了松。他可见识过一些打中央军校出来的人,以为自己挂着天子门生的名号对周围人总带点居高临下的意思,眼前这小子现在看着态度不卑不亢,还算不错。人家姿态放得低,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找麻烦。

    从中央军校出来的人是没人乐意为难的,只要这人不死以后就有不少的机会升迁,现在可是拉关系的最佳时机。“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等下带你见见手底下的兄弟们。”

    他一开口萧冀曦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是当年在北站的时候遇见过的,说起来也算有缘,他的手还是叫这位连长绑起来的,当时还是个没军衔的大头兵,现在也已经成了连长了。

    想想也是,一晃都四年了。

    “连长,我四年前是不是在北站见过你?”

    萧冀曦套近乎套的理直气壮,因为心里有数,这连长肯定乐得他这么干。

    果然,连长眼睛一亮:“是你啊!当时就觉着你枪打得准,一回头居然去了中央军校,不错不错。”

    至于萧冀曦闹出乌龙叫他五花大绑了好一阵的事儿,两个人都识趣的只字未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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