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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神奇的标题

    萧冀曦在军营里过得还算自在。这三年早就叫他习惯了这种日子,而且背着一个中尉排长的名头,似乎反而更滋润些。高射炮连虽说只是个连队,可毕竟是师部直属的,待遇比寻常的排长还要高些。

    萧冀曦其实不在乎这个,他更在意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对日本宣战。东北有了抗日正规军的编制,正在前线浴血奋战,可和他们没什么关系,那是他们忙着剿的共匪手底下的。东北形式日渐严峻,那边的消息已经断绝了很久。萧冀曦不知道萧福生现在是在山上还是在联军里,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但想这些只能徒增烦恼,他学着不去想,尽可能的收集着各式各样的消息,想知道自己离真正上战场还有多远。

    第八十八师里其实还有个老熟人,就是当年他见过一面的吴英。吴英现在已经是八十八师参谋长宣铁吾手底下的得力干将,他想法子从吴英那里弄了些报纸来。

    吴英存着的报纸自然都是些大事。萧冀曦晚上就在营房里点着灯看,一排排长黄铭年龄比他大几岁,然而少时入伍军中资历比他老得多,只是不大识字。

    这人倒是很有一颗好奇心,每回看见萧冀曦读报纸都要凑过来问问上头说了什么,后来发现他读的都是些旧事才没了兴致。

    这一晚萧冀曦照例在看报纸,黄铭忽然又凑了过来。

    萧冀曦愣了一下:“这还是从前的报纸。”

    黄铭则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萧老弟,我家里忽然托人给我写了封信,我看不懂上头写了什么,想请你给念念。”

    萧冀曦翻报纸的手一顿,家书这东西他很久没收到过了,其实从前也没有多少,萧福生奉行的是一套严父标准,常拉不下脸给他写信,萧冀曦在学校那一两年里还真就没有收到过什么信。

    但那时候不觉得家书珍贵,现在不一样了。

    萧冀曦愣了两秒钟,才对着黄铭一笑。“没问题。”

    黄铭的信上都是毛笔字,字写得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出自那些乡下老秀才之手。萧冀曦把信慢慢念了一遍,黄铭很专注的听着。

    代写也是要花钱的,因而信上的话语都十分简洁。不过是讲他的一个弟弟娶了媳妇,另一个弟弟从军校毕业了给家里捎来消息,说是去了八十七师——这条消息让萧冀曦有点在意,他捏着信看了看黄铭的脸,黄铭不明所以的和他对视一眼。

    “就这些。”萧冀曦把信递给了黄铭,忍不住问道:“黄岳是你什么人?”

    黄铭果然眼睛一亮:“他是我弟弟。”而后又恍然大悟“对了,你们是军校的同期生,应该是认识的。”

    “我和黄岳是一个宿舍的。”萧冀曦笑道:“这也算是有缘分了。”

    黄铭也一直念叨着有缘,并且很激动的要和他握手,只是由于过分的激动,他胳膊肘不慎扫落了桌上的一沓报纸。

    黄铭一边道歉一边低头去捡,忽然奇道:“这怎么还有日本鬼子的报纸?”

    萧冀曦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几张日文的报纸,也不知道吴英是从哪弄来的。他正要把几张纸搁在桌上,忽然注意到了标题上的文字。

    “不死的鬼贯——铃木贯太郎被成功抢救”

    萧冀曦忍不住看了下去,黄铭在一边奇道:“你还懂鬼子话?”

    然而萧冀曦这回没有回答他,只是翻来覆去的把那几张报纸都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日本国内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所谓皇道派的青年军官对着统制派发起了刺杀和叛乱,杀死了很多前内阁成员,然而叛乱最终被镇压,皇道派的人彻底退出了军部舞台。

    至于铃木贯太郎,只不过是一个侥幸未死然而也离开了政治中心的配角,只是看见这个人萧冀曦总忍不住想起铃木薰来,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对他所谓的家族荣耀产生什么影响。

    他想起铃木薰在最后一封给他的信上写,铃木贯太郎会力保他不离开本土。现在铃木贯太郎还会有这样的能力么?他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看吧,你我兄弟,终究是要有战场上相见的那一天。而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为反对战争奔走呼告过。萧冀曦深知军事学校那样的地方很容易给人打上不可磨灭的烙印,兰浩淼是,他也是。

    比如说他现在其实是真诚信仰着三民主义的,他觉得那一定会得到实现。

    他已经越来越理解兰浩淼当年两难的境地,并隐约庆幸随着形势的变化,师门差不多再无站在校长对立面上的可能。

    黄铭好奇的追问,萧冀曦就把事情简要的和他说了说。黄铭听完之后一拍大腿:“小日本狗咬狗,这是好事啊!”

    好事?萧冀曦没说话,把报纸默默地叠了起来。

    看起来这的确是日本军部的内耗,但往更深处想,皇道派和统制派的矛盾只不过是来自于对内政策的意见分歧,他们在侵略中国这件事上是态度一致的。这两个派别耽于内斗的时候势必会消耗一部分力量,而现在他们分出了胜负,在短暂的恢复元气后,掌握了绝对话语权的统制派会做什么?

    黄铭看萧冀曦半天没说话,有点不安的搓了搓手。“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萧冀曦忽然摇了摇头,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错,黄大哥,这是好事。”

    黄铭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后面说了什么,萧冀曦并没有留心去听。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但萧冀曦想的不像黄铭那样单纯。

    当统制派恢复元气加紧侵略的时候,国民政府总算应该到了忍耐的边缘了吧?这样看来正式对日宣战是已经不远了——他期待着那一天,且更期待让他们血债血偿,把他们都赶回太平洋上的孤岛里去。

    他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为此,他不惮于去牺牲。

第一百二十章 讣告

    萧冀曦一直觉着这几个月的风平浪静像极了有大事要发生的前兆。

    他们其实已经几乎可以算是战时的戒备状态,然而萧冀曦还是有一些溜出营房的便利。他不常滥用这种职权,只是偶尔在周末去看看阮慕贤。前些年忙着满中国奔波的李云生终于回了上海,似乎也嗅到了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

    他有一回撞见了李云生还被抓着问了不少问题,那个时候他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已经变得比从前有用了。仿佛只是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在那个军营门前捏着香烟忐忑不安要探听家乡消息的少年。

    而今天营门口的大头兵见他得敬礼。

    民国二十五年的秋天,无愧于多事之秋四个字。

    萧冀曦结束了晨练回去,就看见黄铭正和他铺上的报纸大眼瞪小眼。

    “怎么回事?这是吴参谋拿来的?”萧冀曦擦了擦汗湿的头发,这几年他逐渐发现了短发的好处。

    黄铭挠了挠脑袋。“吴参谋刚看见我,叫我拿进来。说什么,你也是读书人,看过了可以去找他。”

    萧冀曦有些不明所以,但一眼看见了报纸上明晃晃的讣告两个字,心下忽然一沉,拿起报纸的时候差点把它撕成两半。

    他刚拿在手里一度以为是阮慕贤出了什么事,然而很快醒悟如果是那样,就轮不到吴英告诉他这个消息了。

    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分明。

    “鲁迅(周树人)先生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病卒于上海寓所。”

    后面的萧冀曦没有看,他只是反复的把那个名字看了两遍,似乎希望它变成别的什么排列顺序。

    但是铅字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动容。

    黄铭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萧冀曦忽然变成了一根戳在那里的木头桩子,很担心的喊了他两声,萧冀曦直到黄铭第二次说话才回过神来,面对黄铭关切的神色只是摇了摇头,就冲出了门去。

    吴英好像正是在等他,所以待在屋里哪也没去,让他很轻易的就找到了。

    见他来了,吴英放下手里的笔,只抬头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你也要去吗?”吴英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戚之色,他毕竟在兵营里呆了太多年,其实已经司空见惯死亡。

    他从萧冀曦颤抖的手里接过了报纸,把上头的褶皱抚平了。

    萧冀曦没说话,点了点头,这时候他又开始庆幸他在上海了,因为在上海,他看见消息的时候还能赶过去。

    一面都没见过,也就谈不上见最后一面,但一点沉重的悲哀压在他身上,敦促着他前去。

    他其实与鲁迅素不相识。他只是......

    只是从那些文字里面得到了太多。

    沈沧海书房里那几本书陪着他度过了很多个不眠的夜晚,当时他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虽然后来的一切证明那只是个开始。

    不过,那没有减弱他对那些文字的感激之情。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在悲痛,好像是某种失落感更多的填充了他的身体。

    “你师姐说可以来接我们,实际上,她今早来过一趟,不过那时你在训练。”吴英是个聪明人,他最开始还会喊沈沧海的名字,只是随着兰浩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便迅速的偃旗息鼓。

    萧冀曦平时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但这会他只是木木的点头。“是,师姐收藏了很多先生的书。”

    沈沧海的车离万国路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就已经一动不动了,他们该早点想到这一点了,万国殡仪馆现在一定已经人满为患,因为有太多的人,相识的,不相识的,都等着去哀悼一番。

    老李与车一同被堵在了路上,他们改为下车步行。在离万国殡仪馆还有点距离的时候,萧冀曦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虞瑰抱着一束白菊,在人潮里像条随波逐流的小舟。诚然这样肃穆的气氛让人们尽可能的保持了秩序,但人终究还是太多了。

    虞瑰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她只是想着一定要来,因为从前在替铃木薰给左联送信的时候她见过一两次鲁迅先生,甚至得了一本赠书。

    其实据说得到过赠书的人不少,但她总觉得自己幸运。后来挪到书店工作,借着工作的便利她又看得更多。

    所以今早起来看见报纸,她就知道自己得来。

    她叫人潮推搡着,以为自己要摔倒了,然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

    这场景叫虞瑰觉得很熟悉,汹涌的人潮和突如其来的援手。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那个熟悉的称呼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被堵了回去。

    “没伤到吧?”萧冀曦松开了手,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虞瑰的眼神,也大概能猜到她想起了什么——铃木薰曾经和他说起过虹口公园爆炸时他在公园外头,那时候铃木薰的耳朵红的发亮,叫萧冀曦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这会萧冀曦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是自己辜负了小姑娘的期待。

    虞瑰摇了摇头,装作对自己怀里的花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定主意不再抬头。

    万国殡仪馆里,人们纷纷的签名,还有很多人赠送了挽联与花圈,那些东西挤挤挨挨的占据着空间,把原本显得很大的屋子全部塞满了。

    萧冀曦没有试图走的更往前一点,也没有试图去签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因为他们虽然都在悲哀着,那悲哀却并不相通,这让他觉得去留下一个名字没什么意义。

    实际上,他们几个人都没有去签名。虞瑰把手里的花摆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眼圈有点发红。

    沈沧海看起来几乎要算一个局外人了,她腰杆笔直的站在一边,比吴英和萧冀曦加起来都像个军人。

    萧冀曦还是知道她在伤心,知道她其实很喜欢鲁迅的文字,因此每回都能在书房扫一眼就知道他抱了哪一本书走。

    但他什么也没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另一个死讯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萧冀曦只和沈沧海分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下训后一头雾水的被吴英叫走,发现沈沧海已经在等着他了。

    从她的神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吴英把门给他们关上了,并刻意将离开的脚步放得很重。

    吴英离开的时候,萧冀曦就隐约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寻常。

    “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的语气里带了一点紧张。

    “王亚樵死了,在广西。”沈沧海的声音压得很低,这里不是她的地盘,这个消息又太要命。

    萧冀曦从她的语气里就听出王亚樵绝非自然死亡。

    “戴雨农派人动的手。”沈沧海脸色现在有点不好看了,因为没有别人,她没什么必要去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什么兄弟情,都是纸糊的。”

    “校长可是悬赏了百万大洋。”萧冀曦的声音也近乎于耳语,他身后在一层层的冒冷汗,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不要命的典范。

    “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别露了声色。”沈沧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知道萧冀曦是在宽慰她,努力使自己脸色看上去好看了一些。

    虽说她还有好几笔账没来得及和王亚樵算——深夜下水炸船也好,远赴东北搞刺杀也好,阮慕贤做的一半险事都是被这老小子撺掇的,但他死了,就让她忽然有点感同身受的悲伤和愤怒。

    萧冀曦忽然想起很要命的一点。但他抬头看了看沈沧海,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想问沈沧海兰浩淼知不知道这件事。

    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去问比较好。可别让沈沧海想起来他们两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黄埔系,到时候因为这个挨两拳得不偿失。

    还没等他去问,下午的时候兰浩淼就自己杀到了。

    算起来他们两个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兰浩淼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就是离被抓去动物园当熊猫的又进了一步,看起来复兴社的饭不是那么好吃。

    “你怎么也来了?”萧冀曦对着兰浩淼,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兰浩淼听见这个也字,脸色马上变得和自己的黑眼圈一样黑,咬牙切齿道:“她哪来的消息!”

    “你比我清楚。”萧冀曦毫不客气的说道。

    兰浩淼对王亚樵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当年要不是师父非护着这个人,他也不至于就真到了叛出师门那一步。

    组里传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这人和师门间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破关系,上午和李云生一合计,觉得有希望按住阮慕贤的还得萧冀曦,不是说这个老五分量有多大,而是他被阮慕贤一手培养起来现下也成了黄埔系,阮慕贤不会想叫从前的事情再重演一回。

    “是,我清楚。”兰浩淼听见萧冀曦这么说,气势矮了一头。他苦笑道:“你得回去劝劝师父,别叫他做傻事。”

    他毫不怀疑阮慕贤是敢于去杀戴笠的,关键是杀不杀的成。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一个江湖人士能起到的作用是越来越少,兰浩淼很清楚的知道,今后的师门只能靠他们两个人护着,而阮慕贤则不一定乐意接受兰浩淼这份庇护。

    萧冀曦也很明白其中利害,他沉默了一会说:“明日休假,我去见师父。”

    阮慕贤当然知道萧冀曦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他看着沉默的弟子,先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下午你会去吗?”

    萧冀曦明白他说的是鲁迅的葬礼,默然点头。

    阮慕贤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感慨。“这两个人只差了一天。”

    萧冀曦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只是依旧保持了沉默。阮慕贤也没指望他这时候会说话,自顾自的往下说。

    “其实我与王兄并不是很熟识,像沧海说的那样,我老被他卷进麻烦里去。只是戴笠做的未免过分,一边是个忠字,另外一边不也是个义字?哪边轻哪边重就真能决断出来么?”

    阮慕贤的声音有一点颤抖,萧冀曦觉着他绝不是只在说王亚樵之死。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是师兄让我来劝你的。”

    齐威和齐宣对视一眼,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小师叔说的是谁不言而喻,这胆子可实在太大了一点。

    阮慕贤挑眉看他,这回萧冀曦抬着头与他对视,眼神十分诚挚。

    “他一直想着两全。”

    这让阮慕贤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起那很无奈的一跪,也想起重开山门的时候那个寻衅滋事姿态后头藏着的悲伤。

    萧冀曦接着往下说:“要是可能的话,谁都想着两全,只是万一不能,总得抉择。”

    齐威和齐宣觉得空气沉重的叫他们要待不住了,想拔腿就跑。

    他现在的声音几乎是带着一点祈求了。“所以还不到抉择的时候,就尽可能的避免不好么?”

    阮慕贤手里捏着的扶手隐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他的指关节泛起一点青白的颜色,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平静的。

    “其实对我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抉择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但萧冀曦品出了一点反问的意味。

    这时候他只能等待,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在一阵紧张的沉默里,他最后还是听到了阮慕贤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了。”

    阮慕贤的身体松懈下来,他显得很疲惫,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

    实际上这也正是一场战争,只是战争的双方都不乐意进行而已。

    还没等萧冀曦说什么,阮慕贤摆了摆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真的能建起统一的战线,把矛头指向日本。”

    这个话题有点敏感,萧冀曦已经逐渐的学会了谨言慎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阮慕贤看出了这沉默后头的为难,这一次他没有笑容,因为笑不出来。

    “时间也差不多了。沧海在楼下等你。”

    萧冀曦一愣。

    原来沈沧海知道他的到访,甚至也隐隐期待着他能劝得动阮慕贤。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电文

    接连两桩死亡令萧冀曦的心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等上海又入冬的时候,他的脸色依旧跟上海冬日里灰蒙蒙的天空差不多。

    在军营里他并没有太多能说的上话的人,手下的兵只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一个个都因为担心挨打想着法的躲他远些。萧冀曦想跟这群人解释自己没有迁怒的习惯,话到嘴边又懒得开口。

    黄铭试着劝过他一回,用他的话来说萧冀曦这状态需要拿二两白酒来医,然而军营禁酒,只好作罢。

    周止也来过,他比黄铭要明白的多,但左思右想还是没能拿出有效的法子把萧冀曦劝开些。

    萧冀曦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因为这两场丧事而难过。他只是在与阮慕贤的谈话里忽然发现,他现在比起几年前的确更有些能力了,可这能力居然首先用在了左右自己人身上。

    这场景令他感到有些滑稽。

    周止渐渐看出来他的心结,再来找萧冀曦也就闭嘴对这事不谈。实际上两个人都不大得闲,渐渐地交流也就少了。

    萧冀曦刚刚从电台里听见那个消息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起初只听见一个女声带着电波的沙沙声,一板一眼的说着话。

    “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漓、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

    萧冀曦只听见东北两个字,心就紧紧的揪在了一起。这几年来他很清楚国民政府对东北暧昧不明的态度,此时忽然这样直白而猝然的听见这个词,一时间不知道竟作何反应。他呆呆的坐在桌前,瞪着那只收音机。

    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听不懂这半文半白措辞的黄铭很担心的摇晃着他的肩膀。萧冀曦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来止住了黄铭的动作,示意他一起听下去。

    “......自上海爱国冤狱爆发,世界震惊,举国痛馈,爱国获罪,令人发指!蒋委员长介公受群小包围,弃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涕泣进谏,累遭重斥。”

    萧冀曦还没等缓过神来,就仿佛被第二次遭了当头一棒。

    原来这封电文是张学良的手笔吗?他恍恍惚惚的想着。这个人在带领军队退回关内之后仍然一直活跃在军界之中,但萧冀曦对此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在经历了最初一两年的怨恨之后,他忽然醒悟这人也许只是上头的一把枪,执棋者上面还有一只手,谁都有身不由己——就像他和阮慕贤说的那样,都是抉择。

    只能说他很不认同这个人丢宗弃业的选择,可同样的事情,其实老张帅死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一回了。这人两次其实做的是同一件事情,只是前一次似乎要正确的多。

    既然张学良此时敢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最大的那一个执棋者是挨了反噬。萧冀曦面无表情的听电台里传出的一二三四条主张,这主张可要说的更加浅显易懂一些,现在轮到黄铭面无人色了。

    先头还南下剿共剿的如火如荼,怎么突然之间就转了口风?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黄铭当兵的年龄久,打小就被军阀揪去做了马夫。命大几回打仗都没死,后来才兜兜转转的到了八十八师。

    他对易帜这样的事情敏感的很,当下悄悄拿眼睛瞟着萧冀曦,替他和自己的弟弟担心起来。蒋委员长是那个中央军校的校长,这他还是知道的,现在校长叫人抓起来了,他底下这些门生又当如何?

    萧冀曦没注意到黄铭的目光,他还在聚精会神的听电文,听着听着,感觉心里的那个疙瘩似乎解开了。

    如果这件事情能够按着上头人的想法走下去,那么距离矛头一致对外也就不远了。只眼下时局紧张,国共两边积累了一笔载着仇恨的糊涂账。这样的兵谏一下,要是那头有趁火打劫的心思,校长危矣。

    萧冀曦对这位校长没那么深刻的敬仰之情,这一点他比兰浩淼差了不少。他肯喊这位一句校长,纯粹是因为进入中央军校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愿意为这选择做出一点坚持而已。

    但他此刻是实打实的在担心校长,毕竟现在国内可以算是国民政府一家独大,国民政府内部又有诸多派系倾轧。要是能压制他们的人此刻遇了不测,中国也许就要再经历一次军阀割据的乱局,那还谈什么一致对外?

    那个女人的声音正一板一眼的念着联合拟定电文的一串人名,屋门被猛地推开了,周止带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冬日寒气和满脑袋的汗冲了进来,他显然没等到听完电文就已经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萧冀曦现在也因为自己的推论感到一丝慌乱,但在更慌张的周止面前,他知道自己得镇定下来。

    他站起身来给周止倒了一杯水,还把自己的毛巾也递了过去。“擦擦汗,别闪着了。”

    周止什么都没有接过去,他只是用力的抓住了萧冀曦的肩膀,指尖几乎要陷进萧冀曦的肉里去。

    “这是大事——萧哥,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知道。”萧冀曦竭力控制住了自己面部表情的抽搐幅度。周止的手劲没控制好,他实在觉着有点疼。

    他试图安慰周止,却听见周止短促的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点仓皇。

    “不,你不知道。”周止瞪着他,面色惨白而瞳仁黝黑,看起来几乎要像一个鬼。

    “派系倾轧惨烈,此刻校长被囚,整个党国都前途未卜。”他起初还尽可能平静的试图叙述事实,然而说着说着终于又激动了起来。“我堂哥说过党国而今全仗校长震慑,各方才不敢有所异动,而今......”

    萧冀曦打断了他。

    “我也知道。”

    虽然他没有那样灵通的消息来源,但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能想到的,那一边也能想到。现在只能赌,赌他们不是傻子,不想看到那样的后果,”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七月流火

    等萧冀曦真的进到军营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地方看着消息灵通,实际上要是上头有心瞒着什么,底下人还是两眼一抹黑。

    就像这回,据说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到了军队里面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上级和隐约知道些动静不敢深究的下级大眼瞪小眼。且因为局势暧昧不明,萧冀曦也没能过上年。

    沈沧海倒是来看过他一回,带来不少吃的,周止家里也来了人。而那些家在外地的兵士就只能满怀思念之苦忧心自己家人。萧冀曦拿到手的东西自己没吃着多少,基本全分送给排里的兄弟们了。

    黄铭也跟着捞着不少好处,这个年过的叫他连弟弟都没看见,他也就只能在营房里长蘑菇,把萧冀曦藏起来的瓜子全磕干净了。

    民国二十六年在一片惴惴不安和各怀鬼胎中到来,萧冀曦本也以为它能悄然的过去。

    像过去的几年一样。但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头,日本人已经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往华北增兵,摆明了就是蠢蠢欲动。国民政府已经丢了东北,不至于能再坦然拱手华北。

    事实上他想的不错。

    这个夏天将永远被记在史书上——或者说,这一年,以及之后的很多年。

    萧冀曦远在上海,当然听不见卢沟桥的炮火声,但那声音很快顺着电波和报纸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难得在电台里听见来自另一方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两方总算短暂的达成了和解说是要一致抗日,国民政府就得拿出些姿态来。这次的播报员是个男人,也是慷慨激昂的调子。那声音从木桌上的小收音机里传出来,黄铭和萧冀曦守在旁边屏息听着。

    说句实在话,或许是因为——那个被他们挂在嘴边的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重视群众基础的缘故,那边的电文听起来要浅白的多,至于黄铭没遇见什么障碍就理解了一切。

    “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电文是这样呼告的,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的确让人油然热血。只不过萧冀曦看着在房里踱着步子走来走去的黄铭,还是忍不住给他泼冷水。

    “上海守军不会被调离的。”

    黄铭瞪他,萧冀曦则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别那么看着我,我只会更想上前线去打日本鬼子。但是上海也不是能轻易抛掷的地方。”

    黄铭有些泄气的一叹。“你说这道理我多少也明白点,可就是不甘心呐。”

    萧冀曦想叫他别不甘心,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令人泄气,最好还是不说。

    这一回政府的确是积极的要抵抗了,然而卢沟桥一地三面受敌,是输是赢实在难说。他当然想着就此胜利将人赶出华北收复东北,可日军的战斗力毕竟也不是纸糊的。

    萧冀曦事后很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这虽然是些合理推论,但结合后头的事情怎么看怎么像自己长了张乌鸦嘴。

    不能说是倾尽全国之力,至少三个德械师都毫无动静。但这难得的军民一心,居然也让日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打下了卢沟桥,叫北京与天津接连失守。

    知道天津失守的那天,黄铭把整个屋子抽成了烟囱,萧冀曦几乎要看不见他的脸,因为屋里已经是烟雾缭绕。

    终于在黄铭又点起一根烟的时候,萧冀曦忍无可忍的抓住了他的手。

    “老黄!”

    黄铭眼睛里有血丝。萧冀曦知道他是京津一带的人,黄岳不爱说话的原因就是总有人觉着他的口音不够严肃,他想努力拗出一个沉着冷静的造型。

    黄铭被萧冀曦抓着手不能点烟却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抗措施,只坐在那里木木的没有什么反应,眼神空洞。

    萧冀曦用力的晃了晃他。“你听我说,我们很快就能上战场。校长绝不会让日本人一路往南打。小日本弹丸之地供养军队谈何容易,只要补给线一长我们就有机会!如果要引诱他们把战线往西铺,上海说不定会主动反击!”

    变化一直在悄悄的发生,黄铭什么都不知道,但萧冀曦多少是知道一点的。

    淞沪停战协定让中国军队没法真正的驻扎在上海,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秘密驻扎在上海附近,要不是沈沧海和吴英关系还算密切,根本就不会和萧冀曦见这么多面。就在不久前兰浩淼曾经秘密的托沈沧海给他带来一个消息。

    在这样紧张的局势里兰浩淼还要向外传递的消息,其重要可窥一斑。

    第二师的人已经把上海的保安队换了个大概,是为应对什么不言而喻。萧冀曦知道兰浩淼给他说这个就是要他做好心里准备,别到了真开战的时候慌慌张张去做个冤枉鬼。

    兰浩淼对自己从一开始的妒忌到后来的庇护都叫萧冀曦看在眼里,他下定决心要是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一定想办法把沈沧海和兰浩淼撮合在一块。

    几天后,他们接到命令赶赴上海,据说是中日双方在虹桥机场产生了摩擦互不相让,战事就此一触即发。萧冀曦所在的部队与八十七师的二六一旅第五二一团奉命驻守蕴藻浜与吴淞炮台一带。

    接到命令的时候萧冀曦就已经忍不住苦笑起来,黄铭一脸不明所以,而萧冀曦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何等的巧合。

    到达驻地的第一天,萧冀曦蹲在码头上对着空荡荡的江面发呆。他记得这里繁华热闹的样子,甚至记得那个和他熟悉的码头监工也喜欢蹲在这,对着卸货的工人呼呼喝喝。

    他希望这里能重新热闹起来。

    蕴藻浜是他在整个上海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而吴淞炮台也是让他无比熟悉的名词。上一次和日本人交手的时候,白青竹就在那里战斗过,现在她远在广州,也终于轮到他来守护这片土地。

    不是作为意气风发的学生兵,而是背负上命与民意的一个战士。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战士,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以后。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战淞沪

    萧冀曦此后依然时常梦见战场,梦见枪炮的声音。如果硬要和之后的日子比较起来,他得承认自己还是更喜欢战场。

    “我就不信了!小日本一共也就三四千人,这么些火炮一起上还攻不进去?”萧冀曦气急败坏的把帽子摔在了地上。“该死的,他们的防御工事到底有什么特殊?”

    上头下了命令,要在对方增兵之前消灭驻沪日军。这些人都是多年来憋着一股气的,听了这个命令都恨不得赤膊上阵与对面厮杀,只是没想到一开始的一通火力压制把驻守上海的日军吓破了胆,缩进防御工事里再不露头。

    萧冀曦的部队也在接到命令的范畴之内,他手底下一个排的炮兵对着那龟壳一样的防御工事虎视眈眈,结果却毫无用武之地。他气的跳脚,各种法子都用过了,还在两边停火的间隙里试图喊话对面,嘲讽这群缩头乌龟不配提武士道。

    结果当然是毫无作用,对面也不是傻子。萧冀曦气的跳脚无计可施,回头还被黄铭一脸狐疑的提问是不是他的日语发音太不标准,萧冀曦几乎要一口血喷在他脸上。

    黄铭叼着烟卷蹲在战壕里,看起来倒是很不着急上火,还有心情劝慰萧冀曦:“消消气儿,你再怎么骂,咱们也打不开这个乌龟壳子。”

    萧冀曦仗着停战在战壕里来回的踱步。“这不是气不气的事儿,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日本人不是傻子,他们的援军都在路上呢!”

    黄铭还要说什么,萧冀曦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自己像门火力猛烈的迫击炮一样接着嚷嚷。

    “况且咱们现在也不能说全然占优势!你看看咱们的兄弟有多少伤亡!都是人命!”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萧冀曦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人死在面前,就算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战争,战争有伤亡数字是在所难免的,他还是总要想起每一个数字都是一个人,尤其是当自己手底下的兵死了时,他总能准确的想起自己与死者或多或少的那些交谈。

    还是那句话,萧冀曦对战局的把握有点过于的敏锐了,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乌鸦嘴。

    日军的增援到的很快,在敌人强大的火力压制下,军队由攻转防,而且被打得节节败退。

    他们从进攻路线回撤到吴淞和蕴藻浜,然而日军火力更猛,几乎要支持不住,不知多少人命都填在了战争这架巨大的绞肉机里。

    萧冀曦却还升了官。营长战死,他因为战功晋升第八十八师直属战防炮营的营长,因为是直属,已经可以听到很多军情。

    他听着那些伤亡数字,反复的问自己是害怕还是愤怒,却得不出答案,或许是两者兼有。

    部队又退回了蕴藻浜,这一次是退无可退了。

    这一夜难得的安静,没有被炮火切割的支离破碎。萧冀曦一个人坐在营房里发呆,这两天不过死守,参谋也没什么话要同他讲,只是今天白日里一脸沉重的传来一个消息。

    九十八师的一个营在宝山全军覆没,营长姚子青亦不例外。萧冀曦记得姚子青这个名字,黄埔六期,也是实打实的黄埔系,甚至于他同寝的人里就有一个似乎是姚子青的族亲。

    只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悲伤,日军的增兵源源不断,他们面对着似乎一天比一天强大的敌人,竟要生出无法抗衡的绝望感。

    萧冀曦其实没什么说话的资格,蕴藻浜的战事调度由八十七师的人全权负责,八十八师这个战防炮营只有听命的份儿。不过八十七师二六一旅重武器不足,还是很需要他们的加入。

    炮兵其实凶险。两边炮都首先的对着炮兵阵地虎视眈眈,都有专门的人拿着纸笔疯狂计算弹道轨迹,试图挖出对面的炮兵阵地一网打尽。

    自从战事进入防御阶段,萧冀曦已经一个月没怎么睡过整觉了。他竖着耳朵听那些呼啸的炮弹,看它们落在哪里,伤亡如何,不停的计算着日军炮兵的转移路线,希望能从中找出一点规律来。

    但对面的人明显也很难缠,萧冀曦的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毫无规律的形状,像是个嘲讽表情。

    萧冀曦气的咬牙,却无可奈何,这就是战争,他没办法怨别人比自己强,只能怨自己还不够强。他试着做了几次预判,但从日军不曾减弱的炮轰强度来看,这几次判断都失败了。

    两边从夏末打到秋初,十月十一日,萧冀曦的部队又跟着二六一旅开往大场阵地。萧冀曦觉得自己活得仿佛一个疲于奔命的救火队员,而且这个形容词让他想起清末那几千聊胜于无的八旗兵。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场阵地打的相当惨烈,前面几乎是贴身肉搏的程度,而炮兵也不轻松。萧冀曦带着手底下能用的几个参谋对着地图算来算去,下面的炮兵反复做不知是不是徒劳的炮轰,只知道敌人仿佛是越打越多。

    萧冀曦想,他忘不了的事情有很多,但一定得把这件事算进去。

    那是大场阵地失守的日子,他隐约预感到了这场保卫战得以失守而告终,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再也没法随队转移到下一个阵地了。

    他没有死,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天他的计算终于有了效果,萧冀曦亲自操纵的那门炮打出了很漂亮的一个弧线,然后对面的机枪短暂的哑了火。

    而这精准的一炮也暴露了他的位置,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转移之前,一颗榴弹就飞了过来,要不是萧冀曦在掩体里躲藏的好,这颗榴弹能要了他的命。

    萧冀曦被炮弹震的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了。

    他费力的偏过头打量自己的伤势,结果还没等进一步动作就觉得肋骨和腿都在撕心裂肺的疼,只好乖乖的恢复平躺姿势。

    这次又换了点新地方受伤。他苦中作乐的想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纸调令

    就在萧冀曦躺在床上疼的龇牙咧嘴时,门被打开了。萧冀曦以为是来换药的医护,为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赶紧收拾出一张不起波澜的表情来。

    结果进来的是兰浩淼,这让萧冀曦有些吃惊。

    “怎么,来看我死没死吗?”他放松下来打趣道。

    兰浩淼没为这个蹩脚的笑话发笑,他在病床边坐下来忧心忡忡的注视着萧冀曦,把萧冀曦看的有点不自在了。要不是不能动,萧冀曦一定会想办法躲开兰浩淼的目光。

    “你死不了。”最后兰浩淼这样说,但沉重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说反话。

    “所以呢?你这语气听起来简直是有点失望。”萧冀曦疼的倒抽冷气还不忘翻给他一个白眼。

    兰浩淼没说话,翻开了一份文件。萧冀曦躺在床上看不见文件里写着什么,但是他能看见文件的封面,这封面看得他冷汗直流,就差立正敬礼了。

    官方文件,至于是褒是贬萧冀曦就不知道了,不过鉴于自己手底下的人伤亡七七八八,他也跟着躺在了病床上,萧冀曦觉得八成是一纸调令要贬自己去当个大头兵。

    但萧冀曦并没有什么怨言,反正到了现在这步他也不想着什么炮不炮灰的事儿了,能上阵杀敌就成。

    他还反过来安慰兰浩淼:“能打仗就行,降不降职都无所谓。”

    兰浩淼神色有些古怪。

    “谁说你能接着打仗了?”

    萧冀曦瞬间紧张起来,看着兰浩淼这一身轻装简行,琢磨他能从哪变出一把枪来。“战败处决?看来我的运气不太好。”

    兰浩淼看萧冀曦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谁和你说要处决你?真要处决还浪费什么医疗资源给你治伤?”

    萧冀曦的表情更加迷茫了,兰浩淼懒得跟他解释,直接清了清嗓子念起手里的调令来。

    “兹令第八十八师战防炮营营长萧冀曦,即日起调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上海区行动潜伏组任副组长。”

    他念的不快,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就念完了,萧冀曦在病房里跟兰浩淼大眼瞪小眼,外头隐约还能传来炮火声。

    要不是萧冀曦身上带着伤动弹不得,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了。“开什么玩笑?”

    兰浩淼合上文件,煞有介事的上前查看他的伤口。“没开玩笑,上头下来的调令。”

    “莫名其妙!”萧冀曦因为太过激动,声音都疼的走了音。“战场失利的不止我一个吧?怎么单我要被调进情报系统?”

    兰浩淼看着萧冀曦,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些同情的神色了。

    “不是因为失利。”他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是因为你已经没法再上战场了。”

    他说的每个字萧冀曦都懂,然而合起来忽然就变得艰涩难懂起来了,一瞬间病房里的空气好像被一股寒流给冻住了,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萧冀曦艰难的问。

    “你这条腿受伤最重,是没法全好起来了。”兰浩淼飞快的看了一眼那条被包的严严实实的腿。“光膝盖骨里就拽出来不少榴弹片,就算愈合了,走路也走不利索。”

    萧冀曦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消息更坏一点。

    是自己往后不能再战斗了,还是自己成了一个瘸子。

    兰浩淼似乎是在试图安慰他。“我已经打听过,你在校期间的侦探勤务和道路侦查两门课得分都很高,当时上面可能就已经注意到你了,所以才会现在下达这样一纸调令。”

    萧冀曦忽然想起自己头一次跟着沈沧海学射击时听到的评价。

    说他比起做个战士更适合做个刺客,现在他果然做不成战士了。然而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转移阵地的速度不够快,怪那颗手榴弹太会炸,除了留下一条命,旁的竟一点好消息也没有。

    “我这是又被打回原职了。”萧冀曦忽然苦笑一声,这个营长算是临危受命,现在降回去也是正常的。真要他进办公室做个科长,他可能还习惯不起来。

    “不过这个潜伏组——潜伏?去哪里潜伏?”

    最初的消沉过去之后,萧冀曦很快就振作了起来。他想自己毕竟还活着,而且转去情报部门也不能算很坏的一种结果,毕竟这也是在战斗,只是战斗的方式换了而已。他对新组成的这个调查统计局了解不算太多,只知道二处那个处长就是兰浩淼原先的顶头上司,暗杀王亚樵的幕后主谋戴笠。

    萧冀曦本能的不喜欢,或者说忌惮这个人。

    不过萧冀曦也清楚的很,出身于中央军校,要是被调进第一处估计会死的不明不白,进第二处起码不会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人手里。他只是一个小组长,戴笠连他是哪根葱都不知道,肯定也不会因为他师父和王亚樵有过那么一段兄弟情就把他怎么样。

    兰浩淼拍了拍萧冀曦。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挺困难的,因为他浑身上下基本上都叫绷带裹满了。“先别想那么多了,跟着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萧冀曦和他对视一眼。“跟着你?”

    “力行社改组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二处,我任潜伏组组长。”兰浩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的有点不怀好意。

    萧冀曦猜得到他想起了什么。

    肯定是想起自己过去几年是怎么和他顶嘴的往事了,虽然兰浩淼不至于要给他穿小鞋,但往后萧冀曦想对上司不敬肯定得好好考虑一下。

    他把潜伏这两个字又念了两遍,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敌占区才需要潜伏。”萧冀曦突兀的蹦出来一句。

    兰浩淼苦笑了一下。“以现在的战场形势来看,倘若没有天降神兵,只怕放弃上海固守南京市早晚的事,等你养好伤,只怕早就成真潜伏了。”

    这话说的丧气,然而也是事实。萧冀曦听着那仿佛越来越近的炮火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那颗手榴弹,忍不住咬牙切齿。咬牙的劲儿有点大,叫他伤口又疼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南京,南京

    兰浩淼说的很对。

    天降神兵自然是没有的,大场阵地失守后不过半个月,国民政府的军队就撤离了上海,临走前发下一封听起来情真意切的电文。

    萧冀曦躺在病床上听这封电文,尽管这是已经既定的事实,当知道上海已经为国民政府所放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沮丧。正在念电文的那个声音仿佛也是因为这个消息太过糟糕,多少带着点有气无力的意味。

    他已经从战地医院转进法租界的一家医院里,对外是说身受重伤无法继续战斗而退伍。沈沧海听见这话时一脸的不信,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时常来医院看他。

    所以门开的时候萧冀曦没费力抬头去看谁来了,他的伤实在有点重,医生也劝他能不动弹就别瞎动弹。

    “我军虽然暂时撤退,但我们一刻不能忘记我们的同胞......”

    一只手伸过来很粗暴的把那可怜的收音机砸在了地上,播送电文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一瞬间出现了过分以至于诡异的安静。

    “师姐。”萧冀曦苦笑一声。沈沧海的脸色不大好看,她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收音机,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跑路还要扯出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国民政府。”沈沧海语气讥诮,打量着萧冀曦的气色。“这两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前两天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时候仿佛一个鬼。”

    “是我太没用了。师门在军方的路好容易打开,又叫这颗手榴弹堵死了。”萧冀曦这次的伤实在不是闹着玩的,现在还处在下不来床的状态。沈沧海给他腰后塞了个枕头让他坐了起来,他很心虚的不去看沈沧海。

    “少来。”沈沧海哼了一声。“退役?你当我是傻子吗?”

    萧冀曦心虚的看着沈沧海,飞速的想着什么样的说辞听起来可信度能高一点。

    沈沧海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用给我编瞎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很有水分,把那个不字给去了还差不多。

    但萧冀曦决定相信这句话。他是刚被调任情报系统,听着潜伏组这个名儿就知道干的都是地下工作。所谓地下工作是谁也不能相信,沈沧海真要逼问他反而难办。

    不过沈沧海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并没想为难他。她把话题岔开,给萧冀曦说上海被日本占领后的情景。

    法租界的情况比外界要好一些,日本人忌惮西方诸国,没有把手伸进租界,这也就是萧冀曦一个参加了抵抗战斗的军人还能躺在这里没被抓走的原因。

    萧冀曦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之久才把那颗手榴弹带来的伤势养好。收音机后来被沈沧海换了一只,他能从里面听见消息,然而基本上没有什么好消息。

    中国的军队依旧在输,尽管两支纠缠了数年的队伍好容易握手言和决定一致对外,他们在日本的军队前还是看起来孱弱不堪。

    先是南京,再是徐州。

    尤其是南京。

    南京。

    萧冀曦以为平顶山就已经是丧心病狂的极限,今日始知还是低估了他们。

    平顶山与南京的惨案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这个潜伏组的副组长虽然有点名不副实,但到底也起了一点作用。国际宣传处搞秘密工作的成员想方设法弄来了日本人自己拍摄的战后南京照片,法租界现如今是孤岛,好歹比外头的沦陷区安全,所以萧冀曦的床头老是被塞进一卷卷的胶卷和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然而那残垣断壁和遍野横尸在萧冀曦眼里都仿佛暗红色,是浸透了鲜血。

    萧冀曦将它们密送给借口前来探视的兰浩淼,两个人经常在病房里为此沉默的对坐。

    现在整个军统上海站都和潜伏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兰浩淼一如既往保有青帮的身份,且因为国内现下齐心抗日,又与昔日的师门走的近了起来。

    因此他来看萧冀曦不算突兀,两人有充裕的时间在病房里不发一言,也说不上是不是在默哀。

    国民政府的公开谴责把南京的惨案播送到了全国上下每个人耳朵里。沈沧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杀气腾腾,萧冀曦以为又一只收音机要命丧沈沧海之手,没成想她只是呆呆的坐了一会。

    “我们是真的还没有亡国吗?”这种丧气话萧冀曦没法和现今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兰浩淼说,但可以和沈沧海说。

    萧冀曦倒不是真的悲观到以为中国能被弹丸之地完全侵占,只是他记得沈沧海在一二八事变之后曾经跟他说过什么,说扬州十日记里写着亡国的下场,说那才是真的亡国。

    现在南京已然成了第二个扬州。

    他是在找一个答案。

    “还没有。”沈沧海想再说点什么,而萧冀曦却仿佛彻悟一样的笑了。

    他很顺畅的把自己所要的答案说了出来。

    “也是。就算真如当年......那之后也还有四百年未绝的反抗,最终也还有一个辛亥。”萧冀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还有反抗者活着,中国就不会亡。”

    沈沧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静默半晌忽然也跟着笑了。

    是了。她还以为萧冀曦是那个会面对战争与流血因无能为力而迷茫愤怒的青年人,然而萧冀曦是已经在真正的战火里成长了。现在他正在——沈沧海可以确定这一点——正在她所不知道的一个战场上继续战斗着。

    而且是跟另一个与她熟识已久的人并肩作战。

    “我想去找兰浩淼谈谈了。”沈沧海慢悠悠的说道,萧冀曦惊讶的看着沈沧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结果沈沧海俯身低声说了一句:“我也想弄点秘密工作干干。”

    萧冀曦觉得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的伤口又一齐疼了起来。

    他是应该高兴于沈沧海终于不再对国民政府不屑一顾,还是应该替兰浩淼发愁怎么应付沈沧海这个有点吓人的要求。

第一百二十七章 物是人非

    沈沧海究竟有没有向兰浩淼讨到一份差事,萧冀曦是不得而知了。但他倒是终于获得出院许可,再次看见了医院外的天空。

    这话说的有点像他在坐牢,不过萧冀曦觉着困在病床上的日子的确和坐牢差不了多少。

    兰浩淼没骗他,他是成了个瘸子。

    日常行动没什么大碍,可这辈子也就告别战场了。念了这么些年炮兵科,最后上战场没放几炮就被手榴弹撂倒在地,萧冀曦常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直接和兰浩淼一样读警政,现在也不用对着跟踪潜行这些课从头学起。

    他已经对成为一名军统特工的既定事实没什么反抗情绪了,准确的说是当黄埔第十二期学员因为战争爆发提前毕业之后就已经没有了。

    因为十二期的女学员一部分进入了国民政府的办公系统,另一部分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了。根据兰浩淼给他的消息,白青竹也在消失的那一批人里头。

    现在他们两个是真正在同一个战场上了。

    上海的情形比他在医院了解到还要糟。日本人秉承了一贯的无耻作风,凡下一城总要寻个新的名号安上,因而现在上海得叫大道了,先前扯了一个傀儡政权叫做大道市政府,现在因为南京建起来一个维新政府,上海这边又改叫上海特别市政府。

    总之几乎可以算朝令夕改,加上日本人自己的海军和陆军也意见不合见天的找茬,昔日繁荣的大上海现在变得人心惶惶。

    但租界不仅风平浪静,反而有越发繁荣的趋势。这座孤岛涌入了大量的难民,他们艰难的在这光鲜亮丽的租界里寻找着一线生机,而他们的存在则是上海租界畸形繁荣的根本。

    萧冀曦快要不认识这座城市了。

    繁荣的经济让影院和歌舞厅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萧冀曦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在兰浩淼的安排下接管了一家歌舞厅。

    歌舞厅一向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人多情报就多,萧冀曦十分明白这一点,所以捏着鼻子接了这活。

    他其实一贯怕吵,码头上的嘈杂尚可忍受,这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地方却叫大半辈子都和军营纠缠不清的他有点难受。

    但兰浩淼说的明白,这事非他不可。

    兰浩淼在上海多年,忽然转行去单独经营一家舞厅不免叫人起疑。而萧冀曦一直跟在阮慕贤身边,声名不显从没人关注过,却是个辈分不低的帮派弟子,既镇得住场子,又很顺理成章。

    阮慕贤知道萧冀曦的新工作之后并未表示反对,萧冀曦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老人家是心知肚明的。

    为确保安全,潜伏组的全部成员名单只有上面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站长知道。那站长只有兰浩淼能联系,潜伏组大多数人也都是与兰浩淼单线联系,萧冀曦只知道其中一些人的代号。

    萧冀曦对此并无异议。他与正经情报出身的兰浩淼不同,打仗算是内行,可真做起情报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错。真叫他身上背着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无疑是极不负责的。

    正经知道身份的倒也还有一个人,在兰浩淼手下长起来的小丫头虞瑰。萧冀曦接掌工作之后头一次接到的情报就是打她那儿来的。兰浩淼叫他去百乐门打着借鉴经验的旗号“逛逛”,他心领神会的去接头,满怀希望这个叫蔷薇的是个美女能一饱眼福。

    见到她还只当是巧合,结果被突如其来的对暗号惊的差点吓死,一口酒呛进喉管咳嗽的惊天动地,事后被兰浩淼好一番嘲笑。这才知道是兰浩淼手下亲信里缺个姑娘,这丫头和日本军队的仇结的又深,深思熟虑以后兰浩淼还是找上了她,现在和萧冀曦算双重意义上的同行。

    正经行动了那么一回,萧冀曦就回来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话讲仿佛是在看大门。

    这家叫月宫的歌舞厅实打实承担着往来情报中转的任务,但萧冀曦舞厅开起来几天,倒是没什么动静,他仿佛又回到了在蕴藻浜当监工的时代,无所事事的很。

    他每天晚上主要的任务就是趴在歌舞厅的二楼,被周璇的歌搅得昏昏欲睡。

    平心而论周璇的歌很好听,但萧冀曦向来不懂得欣赏这些,且也架不住天天听。

    萧冀曦打了今晚第二十五个哈欠。

    他抹了抹眼角,余光瞥见下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长久以来闲极无聊的萧冀曦对此第一反应是有人来砸场子,这可是月宫换了老板重新开业以来的第一遭。他很兴奋的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人潮纷纷退避,侍应生上前的脚步也有点不情不愿。

    萧冀曦眼皮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拔枪。

    他看见了来人深蓝色的军装,并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好家伙,还是个少佐。

    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现在的他是一个潜伏者,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和日本人对面交锋的人了,如果把这个人杀了,最好的结果是兰浩淼要重新找个副手,而更坏的结果还有无数种。

    而且他看着那个人总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这眼熟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侍应生跑上楼来告诉他,那个海军少佐指名要见他。萧冀曦还以为是有人要借着自己在军队待过的由子生事,大手一挥叫把人放上来,装模作样倒了两杯酒等着并遏制了自己想要下毒的冲动。

    萧冀曦扯了个自己练的非常熟练的假笑出来。

    “我起先还以为是重名。不过后来想了想,这个名字不多见,所以直接来见你了,好久不见。”来人摘下自己的帽子拿在手里,还下意识的按了按在帽子里呆了太久而有些不安分的头发。

    他的语气熟稔而温和,就像是面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

    萧冀曦那个瞬间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半晌才缓缓开口。

    “铃木,好久不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暗潮

    其实萧冀曦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

    也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铃木薰留下那封信的时候,又也许是从看到那几张报纸对日本国内的动荡窥见一斑的时候。

    他们早晚会兵戎相见。但真到了这一天,事实又比萧冀曦想的要残酷许多,他本以为两个人最坏的结果是战场上的针锋相对,没想到会是这样,在仿佛歌舞升平的一片里,拿谎言延续虚假的情谊。

    “没想到你会回上海。”萧冀曦说了一句真话,这在他们两个之间已经难能可贵了。

    铃木薰点了点头。“因为我对这里熟悉,被特意分派过来,现在是海军省驻维新政府的顾问,以后常驻上海。”

    萧冀曦心下一沉。

    这可以算是个很糟糕的结果了。一个对他们有些了解,对上海足够熟悉的对手。

    铃木薰的目光在萧冀曦的腿上落了一瞬。“我已经听说了。关于你的腿,我很抱歉。”

    “反抗之前不知道无济于事,为此付出代价是正常的。你们接管了上海之后不要翻这些旧账,我就心满意足了。”萧冀曦推过去一只玻璃杯,铃木薰接在手里,和他一起靠在栏杆上看舞池里的红男绿女。这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他们依旧在战争开始以前的上海,然而等铃木薰一开口,这点虚假的幻境就像肥皂泡一样迅速的破碎。

    “虽然我也很喜欢上海这个名字,但现在得改叫大道市了。”

    萧冀曦心头一直烧着一把莫名火,被这句话很轻易的撩拨更甚,于是说话就有点夹枪带棒。

    “我以为你真会留在日本的。”

    这个真字说的讽刺,实际上萧冀曦从未这么想过,他也不指望这句话能让铃木薰愧疚。肯于以侵略者姿态踏上这片土地的人都已经成了疯子,疯子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然而铃木薰的确有了一点愧色,可能是他还没有全疯。

    “我曾经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祖父也卷了进去。”他的语气很诚恳,就像当时他说自己讨厌战争时一样。“祖父在海军内部失去了话语权。我进了海军大学,又得了赏识......是被特派回中国的,没有拒绝余地。”

    萧冀曦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听起来前途无量。”

    “前途如何,我从未想过。”铃木薰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栏杆上,萧冀曦真希望这栏杆是个一触即溃的豆腐渣工程。“我只希望一切能早点结束——近卫首相的声明,你知道么?我们其实不是怀揣着敌意来的。”

    萧冀曦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他当然知道那个狗屁倒灶的声明,什么国民政府策动抗战,内则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外则不顾整个东亚和平,什么期待与日本合作的中国新政权建立,将协助新政权建设复兴的新中国,总之是满篇冠冕堂皇的屁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头次听见的时候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那能叫做没有敌意的话,元与清也可以算作为促进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流而建立。

    但铃木薰的眼神告诉萧冀曦,这家伙是真的蠢到信了那些鬼话。

    萧冀曦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怎么好好的人回去念了个军校就什么都变了,然而想到自己对党国态度的转变,又不得不承认军校是个给人洗脑的好地方。

    当集体这个概念被无限强化的时候,人就无所谓自我的思考了。思考能力的无限弱化,就会导致一种盲目的信服感出现。铃木薰现在相信****的一派胡言,这是过去的几年决定的,萧冀曦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能选择去打败铃木薰,或者不慎被铃木薰发现端倪,然后死在他手里。

    没有第三条路。

    “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是打算和我翻旧账的吧?”萧冀曦状似随意的问着,手底下紧紧地攥住了栏杆。

    “如果是,你看到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铃木薰笑了笑。“本来陆军是提议把你抓起来的——按你受伤的时间来看,你应该炸死了陆军的一个大佐。”

    萧冀曦想鼓掌叫好。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一片紧张神色。“那会有人来抓我吗?”

    铃木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我说服了长官,替你交涉了一下——大道市需要稳定,不追究抵抗者是很重要的一点。况且我知道军队是什么样子的,你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萧冀曦很想说自己当初上战场绝不是身不由己,倒是现在不掏枪和铃木薰对射属于身不由己,因为害怕牵扯出太多同伴。他当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的盯着自己的酒杯,想从里头盯出一个得体的回答来。

    铃木薰倒是没有管他回不回答,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从他的神色来看,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我去找了阿瑰,她搬走了,我没有找到她在哪里。”铃木薰的表情带着一点羞赧,放在从前萧冀曦肯定是要笑话他的,然而放在今日,萧冀曦只能捏着自己的酒杯告诉自己万万不能泼他。

    “你知道她在哪吗?”铃木薰的表情是期待的,萧冀曦的第一反应是要说句不知道,把那个女孩子拖到这场暗处的战斗里已经足够过分了,他不想让那姑娘发现昔日的恋人成了敌人。

    但很显然铃木薰迟早会发现。

    “我以为你会试图躲着她。”萧冀曦想做个最后的挣扎。

    “你应该还没有忘记你为什么会认识她。”

    他们的相遇始于战争,始于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始于文明在无人处撕心裂肺的哀嚎。

    虞瑰对那些刽子手的仇恨比常人只多不少。

    铃木薰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他其实一直是个很通透的人,就是在这件事情上破天荒的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我知道。”他轻声说。“我没有指望叫她接受我现在的身份,只是想去悄悄的......看看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决策

    萧冀曦被噎了一下。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不反驳几句总觉得心有不甘,可是若反驳,也找不出什么话来。

    铃木薰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一腔深情是不该被嘲笑的,无论什么时候。

    他想起自己几天前和虞瑰的见面,他们两个之间说起话来不免要提到铃木薰。

    “我希望他别再回来。”虞瑰说话的声音在舞厅的人声鼎沸中并不起眼,但是听在萧冀曦耳朵里却仿佛是一道惊雷。他一直没有跟虞瑰说铃木薰回去做了什么,只说是朝日新闻的工作调动。

    但显然如果虞瑰真信了这话,就不该担心一个小记者是否会回到中国。

    萧冀曦当时怎么也没能掩饰好自己心虚的神色,虞瑰瞅着他笑,那笑容叫他忽然意识到站在眼前的早就不是个小丫头了。

    “我早就知道,要是工作调动,他不会不许我送他。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或者是说不能像过去那样回来了。”

    虞瑰的眼睛生的好,从下往上瞧人的时候总透着点无辜感,很容易叫人信服。萧冀曦琢磨着这可能就是兰浩淼把小姑娘收进编制里的原因。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里带了眼泪,萧冀曦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预备着把自己的袖子递过去。

    但她到底也没哭。只是红着眼圈,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在笑,萧冀曦简直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

    两个人为避人耳目是在舞池里的边缘滥竽充数的跳舞,虞瑰的确不大会跳,萧冀曦又瘸了一条腿,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他们挨得很近,然而没有绮念,只有满心的悲凉与无奈。

    萧冀曦迎着铃木薰期待的眼神漫无边际的想着,要是虞瑰真见到铃木薰了,会不会哭出来?

    他发现自己说不准。要是对着阔别已久的恋人,那当然是该好好哭一场,要是对着敌人,那就不一定了。

    虞瑰已经是个很好的情报人员,她懂得该怎么做,而那恰恰是最为残忍的一点。

    最后萧冀曦还是说了实话。“人在百乐门。”

    铃木薰露出了一点吃惊的神色。他知道百乐门是个什么地方,同僚总带着一点叫他觉得不舒服的笑容谈起那里,所以他一直没有踏足。

    真实的理由是方便打探情报,且小姑娘有副好嗓子。萧冀曦扯谎扯得却也顺利。“眼下租界里最赚钱的也就是歌舞厅,她嗓子好,又有兰浩淼在上面罩着没人敢找她麻烦,歌女算是个好营生。”

    铃木薰捏着酒杯的手显然用了点力。萧冀曦是认认真真的给他扯谎,然而他想到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该想到的,战争中生计艰难,这几年她究竟吃了什么样的苦,他不得而知,然而可以想象。

    “你真的要去见她?”萧冀曦毫不怀疑虞瑰的专业素养,她会知道如何得体的去应付敌人,但他所担心的是无关专业素养的一些东西。

    比如虞瑰会不会伤心。

    在战争的背景下个人情感似乎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可每个战斗着的人毕竟首先是一个人,萧冀曦知道比起流血还是流泪更叫人难受。

    尤其是只能在暗处流淌、不能为人所知的泪水。

    “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近乡情怯。”铃木薰很无奈的笑了笑。“我不会叫她发现我的,在......我知道她怎么想之前。”

    铃木薰说完这话就走了,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萧冀曦想着铃木薰那个有点失魂落魄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把吧台上的两只酒杯给砸了。

    第二天兰浩淼就跑来跳舞了。

    说是跳舞,他从头到尾连舞女的腰都没怎么挨,估计是怕沈沧海知道。萧冀曦在上面看的分明,这人跳舞简直跟受刑似的。

    跳完一支舞兰浩淼就赶紧上了楼,那动作仿佛在逃难,他和萧冀曦趴在栏杆上看别人跳舞,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交谈。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才知道铃木薰回上海了,这要是在他面前露怯可就有意思了。”萧冀曦无不抱怨的说着。

    “我相信你的专业素养。”兰浩淼拍拍他的肩膀。“况且我也是才知道。海军省驻维新政府顾问?这名头有意思。”

    “管他是什么官职,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就两条,第一条,他跑去找虞瑰了,第二条,怎么处置他。”

    “一个顾问暂时没有杀的价值,他对我们的系统还没什么破坏性。倒是第一条......”兰浩淼沉吟片刻,给了一个萧冀曦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小子还念旧情是好事,让虞瑰看看能不能打到他身边去。海军和陆军不对付,海军手里的陆军情报没准比我们的人还多点。”

    萧冀曦瞪兰浩淼,兰浩淼和他对视,眼神很是坦然。

    “别和我扯那些伤不伤心的事儿,这是战争,是战争!”兰浩淼的语气很严厉,萧冀曦默然一瞬。

    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就是觉得意难平。

    “听铃木薰的意思,是不打算叫虞瑰发现他。”萧冀曦借着喝酒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实在觉得说这话的自己像个恶人,上海这么大,虞瑰本来是可以不与铃木薰重逢的。

    “那你明晚再去一趟。”兰浩淼笑了一声,那笑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笑本该传达的那一种。

    萧冀曦叹息一声。他知道兰浩淼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不大好受,这人面上看着理智,然而真要理智就不至于和师门这么些年都藕断丝连。

    “我知道了。”

    兰浩淼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喝干净了。萧冀曦看他这把洋酒当黄酒喝的架势真担心这人今晚得睡在这里,不过他没拦着,兰浩淼是个老情报人员了,对自己的掌控能力肯定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犯不着他操心。

    反正他这会也正难受着。其实有时候醉一场也好,但他们现在连醉的权利都没有。

第一百三十章 似是故人来

    第二天萧冀曦又去了百乐门。

    他这个人连带这条腿在上海滩渐渐也有了一点名声,虽然人多半是冲他身后的师门知道的这么一号人物,但萧冀曦并不觉着丢人。

    现在他早就过了好面子的时候了,实惠是最要紧的,他走的越高,越方便打探消息。

    门口的侍应生很客气的冲他打招呼,不过萧冀曦想这人心里一定正腹诽一个瘸子见天的来跳舞做什么。

    萧冀曦心情不大好,因此脸色也有点阴沉。他现在沉下一张脸的时候还是很能把人唬住的,侍应生没敢和他多说话,把他打发进门就算完事了。

    “今儿不巧,虞小姐正在台上唱歌。”侍应生小心翼翼的跟萧冀曦说话,在他看来萧冀曦来跳舞纯属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了他们的人才是真。

    “我不是来找她的。是来见个朋友。”天地良心,萧冀曦一点都不想再把朋友这个词用在铃木薰身上。

    他知道铃木薰一定在。

    舞厅里的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首,左右不过周璇的天下。虞瑰的嗓音和周璇不大像,更有少女的清亮,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萧冀曦专挑僻静处寻人,果然在柱子后头发现了铃木薰。

    他还是那身衣裳,萧冀曦很怀疑是不是这顾问的活太忙了以至于这人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铃木薰正专注的看着台上唱歌的虞瑰,看那姿势已经站了有好一会。

    萧冀曦注意到他的眼神——真可以算是静水流深,叫萧冀曦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加愧疚了。

    萧冀曦不习惯用拐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他本以为自己能吓铃木薰一跳,没想到还没走到铃木薰身后,就看见一个穿着便装的小矮个从眼前窜了过去,对着铃木薰的背影说了句什么。

    萧冀曦不由得感到一阵怅然,现下铃木薰身边也带着护卫了,幸而前日见他的时候没真掏出枪来,不然死的保准不止一个人。

    铃木薰转过头来,看见萧冀曦的时候很讶异一挑眉。

    “你怎么来了?”他冲着那小矮个挥挥手,那人就又钻进人群里去了。

    “来看看你的进展。”萧冀曦面上扯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就像是狐朋狗友间常有的那种。他把进展两个字咬的很重,其中暧昧的意思自然就浮现了出来。

    铃木薰顺利的意会,两条剑眉以一种萧冀曦叹为观止的灵活程度打起了一个结。

    “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回来了。”铃木薰还是那句话,然而萧冀曦这次不可能再表示赞同了,尽管他打心眼里赞同。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有的时候人的演技都是被逼出来的,萧冀曦一面在心底自嘲,一面接着即兴发挥。

    “我这些年在上海呆的时间都不长,可是也知道她一直在等你。现下你好容易回来了,就真要再看着她傻等?”

    萧冀曦前后态度的转变实在有点大,铃木薰脸上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你也说了,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得往前看。”谁要是真这么想,萧冀曦第一个跳出去抽他嘴巴,可现在他也只能这么说。“你不见她,怎么知道她怎么想?”

    铃木薰的表情显示出他意动了,萧冀曦适时的又补充道:“别人不说,只说咱们两个,现在是什么样,当年又是什么样?”

    当年他们俩一个是满腔热血肯为正义奔走的小记者,一个是空怀报负无处施展的......无业游民。

    而现在,一个成了劳什子的海军省顾问,一个带了满身的伤,看起来安安分分做了个不与入侵者为难的良民。大概谁要是当年说起这两个人的未来会是这般模样,只能招来他们嘲笑。

    萧冀曦只庆幸自己不是真的变成了一个所谓顺民。

    铃木薰的表情说不上是感慨还是痛苦,但语气的确有点难过。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我是错的。”

    萧冀曦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成功的把人说服了。他其实很能理解铃木薰的迷茫,但不能苟同。

    时机把握的很巧,上头虞瑰刚刚唱完一首歌正往台下走,几个人拿了花往前凑。

    小丫头还多了不少粉丝,上回萧冀曦可真没注意到。不过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他很迅速的采取了行动,把那几个碍事的人都扒拉到一边去了。

    试图和虞瑰套近乎的人被这么一扒拉本来都是要发火,但是看见萧冀曦之后基本都哑了火。开玩笑,前天萧冀曦来的时候这消息已经传开了,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兰浩淼手底下那个瘸子看上了虞瑰。

    现在阮慕贤和黄金荣一样,推脱自己年老体弱——老不老两说,弱倒也不是装的——都是半隐退的状态,兰浩淼是除了张啸林拉起来那兴亚促进会以外独一份能说上话的了,旁人也都不怎么乐意和他对上给自己找不痛快。

    萧冀曦看他们几个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懒得计较。他知道自己这条腿肯定为自己挣了几个不那么好听的名号,但因为有正事要做便也不在意这些。

    虞瑰面前忽然空出一大片来,她看起来有点疑惑,抬起头来正和铃木薰的目光对上了。

    萧冀曦注意到虞瑰的惊讶表情显得有点敷衍,看来兰浩淼传消息还是挺快的。跟着这丫头眼圈就慢慢的红了,萧冀曦不知道这算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太好。

    可能两者都有。

    他往旁边撤了两步给虞瑰发挥的空间,比方说扑过来抱一个之类的,总之是传达出对铃木薰现下身份毫无芥蒂的态度。

    萧冀曦和铃木薰一起出现就很能代表上头的意思了,虞瑰一向聪明,一定能领会组织上交代了个什么任务给她,所以她这一对红眼圈,可能也有这个过于残忍的任务一份功劳。

    但是虞瑰没扑过来,没让铃木薰的肋骨遭罪。

    她只是站在原地,很迅速的擦了擦眼睛。

    “你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木棉

    萧冀曦很明智的及时抽身了,他觉着自己再待下去会很难过。

    为这两个彼此之间除了爱情什么都不再真实的人难过。

    他去白青松的店里坐了一会。从医院出来之后萧冀曦与白青松就没怎么见过面,因为白青松对萧冀曦的新工作不大认同,就像当初他不乐意萧冀曦在码头上干活一样。

    白青松总对和帮派牵扯太深的工作没什么好感。但看见萧冀曦来,两个人还是喝了一场酒,喝酒就不免谈起白青竹。

    “这丫头说是毕业了,也不知道到底去哪了。”白青松的眉头不用皱就隐约有了一点纹路,毕竟是已经奔着三十岁去的人了。

    萧冀曦只能对白青松说:“我现在和军方脱了关系,知道的不比松哥你多些。”

    两个人其实已经没什么话好说,虽然儿时他们算得上好友,但这些年来截然不同的境遇让他们没了多少共同话题,做生意可能得算一桩,两人又都不大爱谈。

    萧冀曦末了请白青松去他那里玩,白青松倒是答应了,只看那表情,他一定不会去。

    他去找白青松本来是为了调节心情,但这么一趟跑下来心情反而更糟糕。

    等过了几天从报纸上花边新闻里读到百乐门的当红歌女隐退的消息,萧冀曦知道他们算是成功了,但心里丝毫没有雀跃的意味,反而觉着沉甸甸压得慌。

    萧冀曦没把自己这种复杂的心情告诉任何人,因为能想象的到旁人会拿民族大义来劝解他,那道理他一早就知道,没必要再听一回,于事无补。

    为免引人怀疑,萧冀曦又往百乐门跑了几趟,只是再去转悠的时候,人人都担心他再挖走一两个人——虞瑰不能算挖走的,但账肯定是得算在他头上。

    还被一个舞女拿很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了好几圈,那姑娘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失恋了”,萧冀曦看着好笑,还拉她跳了一支舞。

    只可惜当对上专业人士的时候,他那条腿就太不争气了一点,一场舞下来把姑娘踩得眼泪汪汪。萧冀曦临走还顺便问了姑娘的名字,姑娘姓张叫芃芃,总令他没来由想起大鹏展翅。

    因为白青松提起了白青竹,萧冀曦再见兰浩淼的时候就也跟着提起来,托他多加留意。兰浩淼没推拒,但笑的总让萧冀曦觉得这人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萧冀曦这回见面被塞了一张纸条,他回去打开看了,上面是一条密语写的简讯。

    说是重庆又派来一位情报员,代号“木棉”。还详细的写了接头暗号,看来这人是要和萧冀曦单线联系的。

    上海作为远东的第一情报集散地,各国各派都忙着往里塞特工,而军统的情报网络也在暗中悄然的铺陈开来。萧冀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跟这个木棉见面,也许不会见面,但不论怎么说,多个战友是好事。

    兰浩淼说好的打探消息,一直也没有动静。萧冀曦生活中唯一的变化就是他隔壁那个叫人盘下来有一阵子的店铺忽然开了张。

    那是一家书店,夹在左右的舞厅咖啡厅里显得有点不搭调。萧冀曦觉得这人要么是没有生意头脑,要么是另有所图。

    叫他惊讶的是书店生意还不错。来舞厅的凡愿意假装自己有点文化的人都愿意进去转转,也不管是不是带着一身酒气,而去咖啡厅要等人的,也乐意先买本书打发时间。

    这天晚上萧冀曦被舞厅吵得实在头昏脑涨,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安庆沦陷的消息传来,让他比平常要心浮气躁一些。

    说实在的,他在这里呆了快一个月,除了从虞瑰那里接了一回情报,竟没发现一点自己的用处,让他觉得比躺在医院时还无力。说舞厅是个情报集散的好地方,他却觉着自己没那样的本事从舞女们聊的家长里短里寻出什么端倪来——说到这一点,他觉着自己迄今为止见过最深谙此道的还是唐锦云,只现如今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了。

    承德早就乱成一片,不知道她那点机灵能不能帮她逃命。

    萧冀曦有的时候真恨自己这条腿,但他也没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他一瘸一拐的推门出去了,把满屋子的喧嚣都甩在身后。

    快要满月,天上不见什么星光,即便是有,也都叫街头的霓虹灯给掩盖下去了。

    鬼使神差的,他推开了书店的门。其实他每天都能路过这家店,但一直没走进去过。这条腿太容易叫人辨识,也太容易收到一点同情的目光。

    书店的门上挂着一串风铃,推门的时候叮叮当当响起来,不过并不嘈杂。

    正对门的是几排书架,还有个不大的小柜台。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估计是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客人来,柜台后头的人愣了一下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萧冀曦站在原地,脚底下像生了根。

    他半晌没说话,也没挪地方。不说话是因为怕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没挪地方是忽然觉着自己的腿有点碍眼了。

    白青竹远远的站在那里,也很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萧冀曦看见白青竹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木棉的真实身份。他站在那里还是没有动,忽然问道:“你读过双城吗?”

    白青竹的手握在了一起,很明显十分用力。她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一点颤抖。“不,我只知道狄更斯的双城记。”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书名。”萧冀曦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不可避免的把他那条伤腿暴露在白青竹面前,不为别的,就为靠她近一点。

    虽然远东的情报战场可能是天底下最残酷的战场之一,但白青竹在这里,总有他护着。

    “重庆调查统计局二处调任上海站潜伏组情报员,木棉。”白青竹朝萧冀曦一笑。

    “我应该说欢迎你加入上海站潜伏组,但我其实不想这么说。”萧冀曦很无奈的朝她张开双手,得到了一个撞击式的拥抱。

第一百三十二章 都说了不要背后说人坏话

    白青竹的头发比上次萧冀曦见的时候要长了很多,顺从的垂在耳后。她站在满屋子的书里头,就像是从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一样。

    真一点也看不出来从前是那样一个莽直的姑娘。

    萧冀曦不知道她在中央军校都得了什么样的训练,只知道既然重庆方面肯把她调来,一定是考量过了她的业务水平,也一定是叫她承担了相应的任务。

    具体是什么任务,萧冀曦没有问,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不能知道太多,哪怕是对自己人也一样,没人有把握能从日本人的审讯里真就咬紧牙关一个字儿不露。

    “你回去见松哥了吗?”他替白青竹擦了擦眼泪,也算是把自己这身不算太便宜的西装救了下来。

    “还没有。”白青竹摇头,很不好意思的皱了皱鼻子。“我怕挨骂。”

    萧冀曦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劝。

    “怕挨骂就算了,上海这么大,也不一定就能遇上。”

    他们都知道怕挨骂不过是一个幌子,白青竹是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连累白青松。

    白青竹蹲下身子看了看萧冀曦的腿,她显然注意到了萧冀曦先前一瘸一拐走那两步路,毕竟观察力也算特工的一项必备能力。

    那条腿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异样,只是萧冀曦自己知道膝盖里少了两块骨头,再也不能好起来了。他拍拍白青竹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没什么大碍,不然我就真退伍养老去了。”

    白青竹没说什么,默默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都没问彼此这两年过的如何,因为只能得着过的不错这么一句假话。实际上一个断了腿一个不知道受了多少严苛训练,都算不上好。

    回头萧冀曦就把遇见白青竹的消息报给了兰浩淼。知道了木棉的身份纯属巧合,他相信这不是兰浩淼的本意。结果兰浩淼听了只是挥挥手:“要是你被抓了肯出卖她,纯属是我瞎眼。不过有一条你得记着,戴老板不许办公室恋情的事儿,千万收住了些。”

    萧冀曦看兰浩淼仿佛全然没当一回事的态度,总算是放下了心。兰浩淼是不是真有那么满不在乎他不知道,但兰浩淼知道了这事就已经够了。

    况且把书店就安排在舞厅旁边,上面肯定还有旁的深意,让他们见面肯定也是一早被算好的。

    随着白青竹的加入,军统上海站的活动也不知会不会变得活跃一点。

    萧冀曦还是在舞厅里深居简出,只常到书店去。别人都以为他是失了一回恋之后迅速的找到了下一个目标,这消息是从小道传进萧冀曦耳朵里的,他听了也就是一笑,没法真找人对峙。

    但他再去书店时,竟真看见一个愣头青当着白青竹的面堂而皇之讲他坏话。那人讲的口沫横飞,都没留神身后风铃响,白青竹倒是注意到了,但看见萧冀曦朝她比了个噤声手势也就忍笑看着事情发展。

    那小子什么路数,萧冀曦一眼看过去就摸了个清楚,也不拿他当一回事。

    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西装笔挺还频频把腕上的表露出来招摇,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骗一骗旁人还行,骗白青竹这样的特工压根没门。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白青竹被骗。比起看那小子萧冀曦更主要的还是看白青竹,看她脸上因客套笑容浮出来的两个梨涡,看她被翡翠镯子衬得莹白近乎透明一截纤细手腕,才后知后觉这丫头现在也长得很招蜂引蝶了。

    只听那人苦口婆心规劝:“开歌舞厅的哪个后头不是帮派背景,萧瘸子身后的水可深着,这人朝三暮四的,前两日还和百乐门的歌女缠夹不清,白小姐还是别跟他搅在一块为好。”

    白青竹低下头去收拾柜上的书,萧冀曦猜她是在忍笑,忍笑等他进行一点精妙绝伦的回击。

    萧冀曦在后头咳了一声。“萧某的底细,倒是被先生摸得清楚。”

    声音不大,把那人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萧冀曦的时候脸色已经跟白纸差不了多少了。萧冀曦好整以暇的看他,甚至还装模作样的在口袋里掏了掏。

    这个掏枪的架势很顺利的把人吓得夺路而逃,门口风铃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屋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白青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还得多谢你,我被他烦的够呛。”

    萧冀曦摇头叹息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现如今也满可以骗一骗人了,为你敢于说我坏话,没准也是条汉子。”

    白青竹一撇嘴。“我可没见过哪条汉子能跑这么快。”

    两人拌了几句嘴,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等好容易止住了笑,白青竹才斜眼看他。

    “你这腿也没耽误你往百乐门跑,佩服佩服。”

    萧冀曦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冷汗。“那是虞瑰。”

    白青竹愣了一下。“她怎么跑百乐门去了——不对,前几天说百乐门的歌女和日本来的顾问好上了——”她有点语无伦次,萧冀曦对此很是理解。

    “那顾问是铃木薰。”

    白青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有人突然给她嘴堵上了。

    这事看起来的确很不可理喻,不过萧冀曦不打算把虞瑰是组织里另一株“植物”的事实告诉她,这和信不信任无关。

    干这行就不能有信任两个字,尽管他愿意去相信白青竹。

    白青竹看起来十分的难以置信。“铃木薰怎么会?还有虞瑰是傻了吗?”

    萧冀曦耸耸肩。“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环境里。”他把手放在了白青竹肩膀上,很严肃的说道。

    “所以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按理说他是不用说这句话的,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在怀疑白青竹的专业素养。但是萧冀曦很担心白青竹被他们这么多年的相识蒙住了眼睛,硬要全身心的交托信任。

    他也许是不会背叛,可是完全的信任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在这样群敌环伺的境遇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叛逃者

    说什么来什么,也算是一种技巧了。

    萧冀曦此后一直这样想。就在他觉得眼下的生活太无用以至于他仿佛一个真正的废人时,上头很给面子的来了一项任务。

    不算是什么难事,只还是多少令人觉得有些棘手,也十分的迫在眉睫。

    战局吃紧,越来越多的人动起了歪心思,军统局里头也不例外。二处一个小情报员冯赟叛逃,手里正好拿着部分的重庆空军布防图。

    按说他本该往南京去,这事也合该南京的人去头疼。

    巧就巧在冯赟在上海有个远房亲戚,给上海的维新政府做事。这人也差不多是忽悠冯赟投敌的罪魁祸首,自然希望冯赟拿着手里的布防图给自己挣点功劳。

    只可惜冯赟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潜行能力,从他出重庆被确认为叛逃的那一刻起,军统就已经从他素日的通讯中预判了他的动向,可以说诛杀令到上海的速度比冯赟要快的多。

    不过冯赟也是从复兴社时期起就跟着戴笠混的老人了,做了这么多年情报自然之道如何才能保命。他在来上海之前就已经秘密的和维新政府的人取得了联系,具体是和谁联系的尚不清楚,对方和他的通讯都是加密过的,电讯科的人至今也没能把那套密码完全破译出来。

    萧冀曦和兰浩淼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不引人怀疑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发动自己手下的势力,悄悄封锁上海的进出通道,希望能在冯赟到达上海前就把人截住。

    但上海实在是太大了,不要说他们两个人,就算是杜月笙黄金荣那样的,也不见得说要把一个人拦在上海之外就能拦住。

    兰浩淼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萧冀曦也见天的泡在歌舞厅里和那些在码头有些生意的人套近乎试图能打探出些消息来。

    倒也不是逢人就问可知重庆来没来人,那是傻子做派,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扯闲篇,偶尔提上一句:“各地来的难民是越发多了,真是作孽。”

    萧冀曦没从客人嘴里探听到什么,很是懊丧。这天晚上正在二楼坐着,就看见舞厅里一个小舞女探头探脑的跑了上来。

    他手底下的人的确不怎么怕他,都知道萧冀曦看着不大好相处,实际上却没什么架子,对生意好坏也仿佛不大在意,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开歌舞厅只为平日里有点事做,不把裤子赔进去就得。

    但这开着门做生意的时候跑上来还真是少见,毕竟跳一支舞就有一支舞的钱拿,要是忽悠哪个冤大头开瓶酒,更是不小的进项。萧冀曦从柜上直起身子,很讶异的道:“怎么,你是想请我跳舞?”

    这个小舞女在舞厅里名叫流霜,旁人取艺名多少为保护自己,她却是因为原本的名儿有点太土。当时萧冀曦对着月娥这俩字愁眉苦脸,好在灵光一闪想起一首春江花月夜,从里头摘出两个字送她了。

    流霜姓柳,还为这和自己本名有点像的艺名高兴了好一阵子。她是打乡下来的,赚的钱都补贴家里重病的妈去了,萧冀曦还为此特地嘱咐大班少从她身上抽点成。

    为多买几服药,流霜平日里揽活是最积极的一个,这个点上来可太有些不正常。

    流霜用力的摇摇头,小声说:“我哥哥是跟蛇头混的,他今天来看我,正说起昨晚有偷渡的。”

    说完拔腿就跑,要不是萧冀曦知道她是为赶紧赚钱去,还得以为自己长了青面獠牙。

    用偷渡往上海来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因为现在时局这么乱,很多时候已经用不着偷渡了,去问问那些难民,有钱买吃的已是万幸,还会花钱偷渡?简直滑稽。

    萧冀曦很惊讶于这丫头的机灵,他打听的事儿多而杂,她居然能听出点弦外之音来。

    顺着流霜的线儿往下捋,事情就豁然开朗的多。流霜的哥哥叫柳阳生,在十六铺码头跟人做事。再从十六铺码头查起,范围就小得多。

    这时虞瑰那边也有了消息。虞瑰后来在书店“偶遇”了白青竹,俩人来往十分热络,只都不知道对方身份,热络中又仿佛处处透着提防。

    萧冀曦很能理解这点提防,大概在虞瑰眼里白青竹是因为铃木薰对她起了不满,而在白青竹眼里,虞瑰是因为跟了铃木薰而小心提防她,两个人的相处多少有点僵硬,几乎可以算各怀鬼胎。

    一个借着见面想套情报,一个借着见面想往隔壁送情报,萧冀曦都看在眼里,却也没有把这一层说破,他还是很担心某一天他们这些情报口的叫人一锅端了去,且现在看来最可能端掉他们的一定是铃木薰。

    虞瑰再来书店时,白青竹落锁进书去了,她很自然来看萧冀曦,两人相谈甚欢,顺理成章知道了铃木薰手下有个人正忙着和重庆来人接头。

    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冯赟和日本人搭上了线,行动组的人得在日本人对冯赟的层层保护底下杀人,等同于虎口拔牙。

    虽然也不是拔了一次两次了,但是拔起来总不免费事,一个不好还要伤筋动骨。

    兰浩淼听了这事,仗着是在自己家里气的摔了个酒杯。

    “他奶奶的,家里是一群饭桶吗?”

    可怜的玻璃杯在地板上粉身碎骨,门外恰在此时传来佣人的敲门声。

    兰浩淼语气不大好的说:“我碰打了个杯子,一会再来收拾。”

    “先生,是沈先生来了。”佣人在外头小心翼翼的说道。

    萧冀曦当即免费看了一场川剧变脸,兰浩淼算不上是春光满面也算乍暖还寒了,他拉开门下楼去,留下萧冀曦和佣人大眼瞪小眼。

    好在该传的消息都传出去了,萧冀曦无奈的冲着佣人笑了笑。“我这就腾地方,你收拾吧。”

    说着他也赶紧下楼去,有意要打扰底下两人过二人世界算不上,但要报复兰浩淼把他扔在屋里这种不仗义的举动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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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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