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发现枪支
翻衣柜,这个动静太大,需要一个较长时间,而且是吴四小姐一定不会在的时间。巩义想来想去,决定吃完晚饭后动手,因为晚饭后的时间是吴四小姐去正屋里给娘捶腿的时间,每次去大概半个小时。这是那是时代的老规矩,也是她们婆媳沟通情感、处理家事的时刻。
晚饭过后,巩义一个人回了东厢房。他一进门回身就将门拴在里面插上了。他都想好了怎么解释,吴四小姐一旦问起插门原因,他就说门被一只野猫推开了,他为了防止野猫进来就插了门。
这样,巩义开始将衣柜里面的一副,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抖落,看是否有夹有东西。还差看半个小时就到了,就快翻到底的时候,他拿出了一个卷成卷的旗袍,一打开掉落出一个蓝色布包。哐当一声,像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有点颤抖,他弯下腰将蓝色布包捡起。
他没有马上打开布袋,而是盲模里面物品的形状。
不会吧!他摸出来了,是一把手枪!或许是玩具吧,他强行自我安慰。
他掏出了里面的手枪,是一把黑色的左轮手枪。他演过战争片,使用过左轮手枪模型,他认得出来,这不是模型,而是一把真枪。
他屏住气息去触摸手枪,枪筒、弹堂、扳机、手柄……真枪的质感令人震撼。
“这是谁的枪?是我的吗?我是地下党?”一连串的疑问跃上脑际。随即,他推翻了这个猜想,
因为枪是藏在吴四小姐旗袍里的。
“吴四小姐私藏枪支?她是地下党?”
还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枪支呢!因为枪没有被锁起来,藏在旗袍里也不能算藏,很容易就被翻出来。看看里面有没有子弹!对,马上看!
巩义向左旋转了弹堂,六个弹槽是空的,里面没有子弹。看到没有子弹,他长吐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掏装枪支的蓝色布袋,依然没有子弹。
他没时间多想,眼看半个小时就到了。他重新将枪支返放进蓝色布袋里,再用旗袍卷起来。
他用最快的时间将衣柜恢复原样。
咚,咚咚!
有人敲门,吴四小姐回来了,他马上去开门。
“咋拴门了?”
“啊,是这样的,刚才有一只野猫推门进来了,我正睡觉,它窜上炕吓我一跳。我把它撵出去,就顺手拴了门。”
“院子里是有野猫。”她没产生怀疑,继续说道:“明天又有大集了,你自己去吧,我一坐车就吐,太难受了。”
“行,我去买月季花,媳妇你还想要啥,我给你买回来。”
“大马哈鱼、香肠、这都是咱娘让你买的,娘特别爱吃老毛子的食品。这次豆腐就不要买了。”
“我半年不吃都不会想吃了。”
“你看有没有小孩玩具,买几样回来。”
“我儿子管你要玩具啦?他在肚子里怎么玩呀?”
“不是,是给六叔家进宝买的。咱儿子还玩不了玩具呢。”
吴四小姐淡淡的抿嘴一笑,低下头转过身。这就是她全部的妩媚了,淡淡的,含蓄的,静静的,你不及时捕捉,稍瞬即逝。你若捕捉到了,心里像是吃了一口蜜。这种感觉,巩义有点上头。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大家闺秀,怎么看也不像地下党啊!
哦,她说咱儿子,说“咱”了。这是多大的转变啊!从刚开始的易怒暴躁、冷若冰霜,到现在的安静如水,偶尔还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是不是前世的感情修复了?他可以功成身退了?还要不要追查自己的前世?
若不是发现那把左轮手枪,他看到吴四小姐今天的模样,他一定会立即收手。
可是他发现了手枪,前世的感情还未理出头绪,他们的身份又扑朔迷离,怎么收手!
为什么只有枪,没有子弹?是压根儿没有子弹,还是子弹用光了?亦或藏在什么地方?
现在,巩义对他俩的前世们有了新的担忧。
第19章 村姑投喂
吴家村的集市,夏秋季节一周一次,冬春季节一月一次。
夏末,是农民最滋润的季节。农民把自家种的蔬菜瓜果采摘下来,拿到集市上来卖钱,再购买生活用品。
这个季节,也是村民最愿意逛闲的时候。他们结伴出来赶集,一是为了买东西,二是为了找点乐子。
集市的商贩,大多来自本村的农民、手艺人,也有从县城进货回村售卖的小商小贩,还有拔牙剃头、算卦写字的专业人士。
下了马车,巩义走入人潮中,小福子拎着竹篮子跟在他身后。
市场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句:“巩少爷来了,巩少爷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寻声而望,人们看见了高大英俊的巩义现身集市,宛若一颗璀璨的明星掉落凡尘。
又不知谁接着喊了一句:“吴四小姐没来,吴四小姐没来!”
听清了这句以后,姑娘、媳妇们,一齐放胆向巩义涌来,将巩义团团围住。
“太帅了!”“长得真俊!”“比陈海更精神!”
胆大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腼腆的,打开折扇半遮住脸,偷瞄着。
小福子见状马上走到巩义前面伸出手臂,护着巩义。
“你们看啊,就连下人都这么帅!”“那是小福子,还没娶媳妇呢,嘻嘻嘻!”“姐妹,快去巩家说亲吧!哈哈哈!”
姑娘媳妇们推搡着,嬉笑着,议论着。
巩义是个演员,不是流量明星,被粉丝们围堵的机会并不常有。他不知所措,脸红到了脖子根。小福子听姑娘们议论自己也害羞起来。他们进不得,退不回。
一位姑娘朝小福子的竹篮里投进了一个香瓜,娇羞地说道:送给巩少爷的。
她开了一个头,女子们纷纷效仿,往竹篮里投苞米、西瓜、油炸糕……手里没有拿吃的,就往里扔折扇、手绢、荷包……还有一个姑娘扔进了五支月季花。
小福子的竹篮被礼物装满了,他喊着:“别扔了,各位小姐少奶奶们别扔了!散了散了!”
“谢谢大家美意!”巩义抱拳感谢吴家村的女子们。
小福子从围观的人墙中辟出一条缝,带巩义冲出了人群。巩义走了,人群散了大半,但仍有一些女子在巩义身后尾随着。
巩义在花农那儿买了20支红色月季花。后面的几个女子小声议论着:“这一定给是吴四小姐买的。”“嫁人就嫁巩少爷。”
巩义路过老杨家豆腐摊。老杨正在给顾客拣豆腐,眼眶上的乌青已经退去。他旁边还站着两个孩子,男孩约七八岁,女孩小一点约四五岁。
看见巩义走过来,老杨笑嘻嘻地打招呼:“巩少爷逛闲来了,拣块豆腐不?”
“不了。”巩义说完,上小福子的竹篮里拿出两块油炸糕,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块,又拿了一枝月季花,送给小女孩。
“快谢谢巩少爷!”老杨教导孩子们。“谢谢巩少爷!”孩子稚声稚气地谢过巩义。
集市很长,巩义和小福子二人往前走了一段,仍没看到卖玩具的。小福子向旁边的商贩打听。
商贩告诉小福子,集市南边把头上有一家,是卖玩具的。
小福子和巩义继续向前走。商贩待他们走远了,马上和旁边的商贩议论起来:
“巩少爷要买小孩子玩具,是不是吴四小姐怀上了?”
“哎呀妈呀!可真不容易!这都多少年了!一直怀不上。”
“换做别的男人早就纳妾了,还是巩少爷有情有义啊。”
“他是不敢啊,吴四小姐是个狠茬子。从小她体质弱,村长就让她练武术强身,骑马打猎样样在行,还会使这个。”商贩伸出手,做出打枪的动作。
“怪不得,即便巩少爷想纳谁做妾,也没哪个女孩子敢答应啊!”
“就是,就是!”
第20章 儿童玩具
巩义和小福子走到了集市的尽头,终于见到了一个玩具摊。
所谓玩具摊,就是一张席子铺在地上,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卖玩具的小商贩,正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
“老板,醒醒啦!”
“啊?哎呀,给巩少爷请安啦!”玩具商醒了。
“免礼了。哪些玩具是婴幼儿可以玩的?”
“巩少爷来啦,闺女还是小子啊?”
“嗯……小子!”巩义思忖了一下,也用东北土话回复。
“先给巩少爷道喜啦!拨浪鼓、手摇铃、不倒翁、皮球,这些小小子都可以玩啊。”玩具商介绍道。
“行,每样买两个。”
玩具商一下子来了精神,大主顾来了。他拿了两套,放在一个三角布兜里。
“巩少爷,再送您个兜子,玩具全在这里了。”玩具商一脸恭敬,将一兜的玩具双手奉上。
“好,我再看看其他的。”巩义蹲下来扒拉那堆玩具。一副木头手枪露出来,他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拿起了手枪仔细看了看:
“做的还挺逼真的,这个也要了。”他把木头枪扔进了三角兜里。
“这些一共多少钱?”
“巩少爷您给一个现大洋得了,零头不要了。”玩具商扒拉几下算盘,说出了价格,强调自己是给了优惠的。
巩义掏出一块现大洋给玩具商,转身刚要走,就被玩具商叫住了。
“巩少爷留步,这本童谣书送您了!还仰仗巩少爷多光顾我这小生意啊。”玩具商手里拿着一本童谣书,书上蒙了一层灰尘。
“这个好!”巩义眼前一亮,他不想占玩具商的便宜,便从小福子的竹篮子里挑出一把折扇。
“这把扇子给你吧。”
“谢谢巩少爷!”玩具商高兴地收了折扇,露出一排又黄又亮的牙齿。
巩义按照吴四小姐的要求买了一些吃的。二人赶在午饭前回到了巩家大院。
“媳妇,我回来了。”巩义高声进了东厢房,小福子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
“都买啥了,我看看。”吴四小姐先翻看三角兜里的玩具。
“一样的玩具,为啥买两个?”
“进宝一套,我儿子一套。”
吴四小姐听了巩义的解释笑出了声。迄今为止,这是巩义见过的,吴四小姐最大尺度的笑容了。
烽火戏诸侯这个故事,巩义总算理解了,逗笑一个不爱笑的女人的确太难了。
但是……笑容太短暂了,很快,吴四小姐的脸色阴沉下来。她在玩具里看到了那把木头手枪。
她拿出手枪,并没有做出射击的动作,仅仅在手里握着,就显得十分熟捻。
“为什么买这个?”她“啪”地把木头枪搁在桌子上。
巩义被这“啪”的一声震住了,他慌了神。
“卖玩具的人推荐的,说男孩子都喜欢玩枪,我就买了。”巩义撒谎了,搓搓手答道。
“先收起来吧。孩子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好的。”巩义拿出一捧月季花:“媳妇,你看月季花。”他转移吴四小姐的注意力。
“好美!”她的脸转晴了。
吴四小姐开始摆弄鲜花,左闻闻右闻闻。女人们见到鲜花都会变得柔软起来,这就是鲜花的力量吧。
第21章 告别前尘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是巩义计划穿越回现代的日子。
巩义没去马场,他想多陪陪吴四小姐和自己前世的孩子。
他的脸贴在吴四小姐的肚子上聆听孩子的声音,当然,他什么也听不到,孩子还未满三个月。
他朝吴四小姐的肚子摇晃着拨浪鼓:
“儿子,你听到了吗?嘿嘿!”巩义和孩子聊着天。“儿子你要健康成长啊。”
“媳妇,你说孩子长得会像谁?”
“男孩像我,女孩…也像我。”吴四小姐说道。
“真霸道!为什么不能像我?”巩义不满。
吴冰不说话了,眼里没有光。只留巩义一个人在喜悦里,他手里的拨浪鼓停下了,他有些泄气。
“媳妇,你笑一笑好吗?我们是夫妻,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多好。”他祈求着。
“夫妻…夫妻…”吴四小姐反复说着,眼里忽然闪出一道寒光,但她马上压制住了,眼神黯然下去。
“少爷给儿子读一读童谣吧。”吴四小姐一直称呼巩义为少爷。
巩义找出童谣书,读了四五页,吴四小姐听着也觉有趣,嘴角上扬,脸上涌现一丝笑意。
行!只要不生气就行,巩义一再降低对吴四小姐的期望值。
“媳妇高兴了,咱们孩子就高兴,母子连心。”巩义这番劝说起了作用。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吴四小姐点点头。
巩义将吴四小姐搂在怀里。她没有抗拒。他慢慢伸出手去抚摸吴四小姐的脸,她没有抗拒。他吻了她的额头,她没有抗拒。
巩义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无论他的前世怎么伤害过她,此刻,她已经同他的前世和解了。这种和解,不是欢天喜地,不是幸福洋溢,而只是——算了!一切都过去了!
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们谁也不说话。
巩义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不需要在追查前世了,能让一个爱自己的女人心如死灰,只有男人的背叛。他的前世背叛了她!现在,他还妄图让她原谅自己,忘记伤痛,对她何尝不是二次伤害。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背叛既成事实,无法撤回。就像一块布料,撕开了口子,即使缝补上了,破裂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又像一面圆镜,碎了再粘上去,虽可以复圆,但每一道裂口似一把尖刀,每照一次便扎心一次。
巩义要替前世向吴四小姐忏悔:
“媳妇,对不起。”
吴四小姐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见了一个泪流满面的巩义。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我过去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巩义哽咽着说道。
吴四小姐哭了起来。
“请媳妇原谅我,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翻篇吧。”巩义继续说道。
“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吴四小姐哭出了声音,多年累积的愁怨顷刻间决堤了。她抱着巩义的胳膊,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任由泪水打湿他的衣衫。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来生还是夫妻。到那时,你可不是村长千金了,只是一个会画画的傻丫头,而我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有一天,我们相遇了,我们认出了彼此。然后呢,我们就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了,一直到老。”
巩义用手指抬起吴四小姐的脸,她梨花带雨,泪水早已融化了眼中的寒冰,露出清澈闪着星光的眸子。粉嘟嘟的有一点上翘的嘴唇,因伤心而发出呜咽。
巩义为她拭去泪水,他的唇慢慢贴近她的唇……
第22章 吴家大院
我叫吴冰,出生在滨江县吴家村的吴家大院。家中排行老四,村里人都称呼我为吴四小姐。
吴家是一个大家族,人口数量全村最多,足有一百多口人。仅我爹这边就有二十多口人,其余八十多口人是我六个叔叔家的。
或许是村里吴姓人口多,我们住的村子就被人们称为吴家村。
而我爷的说法是,吴家村这片土地原本就是大荒地,是我爷的父亲最先来这开荒的,慢慢有了外乡人逃荒过来,聚集在一起才形成了村落。
不管村子起源究竟如何,吴家是村民们公认的第一大户,我爹被村民推举为村长。
我家的院子很大,院墙据说有六米高,门口还有土炮楼,门外还挖出一条水沟,据我爷说是为了抵御胡子(东北土匪)的。
我家有很多下人、长工。他们分出类别,有内务、厨房、马房、安保、农田五大类。大家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这些下人的头儿是刘总管家。
伺候我的丫鬟有三个,一个是贴身丫鬟负责生活起居,叫梅子,比我小一岁;一个是伴读陪我学习画画,和我同岁,叫东波;还有一个负责安保的,叫秀珍的,比我大两岁。
平日里,我和丫鬟们玩在一块。
但是我爹看见了,会不高兴。他告诫我,主子要有主子的威严。和丫鬟们玩在一块儿,她们容易忘记自己的身份,而不自觉地做出欺主的行为。
我只觉得和丫鬟们玩得很快乐,我并不想高人一等,所以我才不会把我爹的话放在心上。
按照老传统,我应该学点琴棋书画,女红活计,养成一个端庄贤德的女子,为嫁作人妇做好充足的准备。
我的确学了,这些传统科目中,我最喜欢画画,比较擅长工笔画。至于女红嘛,马马虎虎吧。
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我勉强能看一点。好在,我爹不特别重视我的学习,没有给我施加压力。
我爹甚至不让我读太多诗词,说是怕读坏了脑子。他认为,女子本弱,诗词又太柔,柔加弱,只会越读越柔弱,增加精神上的负担。
我爹说,女孩子不用学太多,一辈子就学会两件事就行了:一是保护自己,二是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还小,不谙世事,也不太懂他说的道理,暂且先记下来。
我长到十岁了,还没出过门。我的世界只有吴家大院那么大。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长得太快了,大哥、二哥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他们不再陪我玩。
我的妹妹又太小,一个三岁、一个六岁,也不能和我玩到一块。
我只能偷偷和丫鬟们玩。在爹前,她们是我的丫鬟。爹不在跟前时,我把她们当作好姐妹。
和我最要好的是梅子,长得最好的也是梅子。别人都说她的身材和样貌和我有几分相像。
我有时把穿旧的衣服也送她两件,她开心极了。
她睡在我闺房的外屋。有时候我闷了,孤单了,召唤她进来,让她和我睡在一张炕上。
我们彻夜唠嗑,分享交换着各自不多的见识,和不多的趣闻。
第23章 山河巨变
1912年,山河巨变。
我成了中华民国的子民。
我爹说,改朝换代了。这前后,家里气氛非常紧张。
不久以后,吴家男人们的辫子都剪了。一剪子下去,全成了齐耳短发,再扣一顶瓜皮帽,或者洋式礼帽,那样子十分滑稽。
那一年,我11岁。
这些对我而言,也没什么。
一切还是老样子。
对于吴家村而言,除了男人要割辫子,引起了巨大骚动以外,暂无其他大的变化,一切还实行着大清的旧例。
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梅子扣门:“四小姐,老爷叫四小姐去书房一趟。”
我把那本唐诗放下,我正懊恼,看了好几遍,也背不下来一首。我娘说我不是读书的料。
我出了西厢房,在丫鬟梅子的陪同下,来到我爹的书房,那是正房的一间朝南的屋子。
书房里除了我爹、我娘以外,还有一位陌生的女人。
她个头不高,身材匀称,方脸圆眼,眼神明亮,头发在后脑挽成发髻。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是我没见过的,我心头一震。
“马先生,这是小女吴冰。烦请马先生教授些武艺给她,不图她平天下、也不让她走江湖,只希望她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便可。”
让我习武?!我爹可能是对我学文太失望了。我自己倒是乐意习武,这样可以多在院子里玩耍。
“承蒙村长老爷对我们永兴镖局的信任,我马桂琴定当全力以赴,悉心教导令爱。”女人微笑着说道。嗓音明快,
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马先生好。学生吴冰请马先生多指教。”
“能教吴四小姐习武,是永兴镖局的荣幸。”马先生抱拳回礼,脸上挂着浅笑。
“以后你要和马先生习武。用功学,不得偷懒。”我爹面容严肃。
“是,爹。”我高兴地答应着。
鉴于我的女儿身,不方便去镖局学习,所以我爹请镖局老板娘马先生,每周来家里三次,教我习武。而我与马先生的关系,不是师徒关系,而是类似于先生与门生的关系。这样,我不会去镖局服杂役,挣钱供养师父,而马先生也没有义务对我过于严格。
就这样,我从十一岁开始习武了。
马先生在正式教我武术动作之前,先给我上了一周文化课。课上介绍了关于武术的相关知识,以及武术承载的处世治世之道。
这颠覆了我以往对武术的认知。
马先生说:上武得道,平天下;中武入喆,安身心;下武精技,防侵害。
我听得仔细,觉着这比诗歌更令我心潮澎湃。
她还启发式的问我:“什么是武术?”
我不假思索地说:“是打架。”
她笑了,摇摇头更正说:正好相反,武术是停止战斗的技术。武术是维护和平的实力。
她这样说,我太小了,是不太明白的,暂且先记下了。
她继续讲道:
“你将来学会了武术,不要用它表演,不要恃强凌弱,凡事带着三分笑,让三分理,喝三分酒,嗯……酒这句你用不上,记住前两句就好了,这叫三分保平安。记住了吗?”
“学生记住了。”我点点头。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学武术,先要考察一个人的品格,没有品格的人师父是不会收他为徒的。因为我们学的,说到底是杀人技。学会了,杀师父者有,杀亲人者有,杀一切可杀人者有。所以,进入武林最高的门槛,不是天赋异禀的体魄,而是崇高的人品。
马先生是我爹花重金聘来的,我年纪又小,她无从考察我的人品,因此她希望通过教导武术精神来重塑我的品格。
理论课终于学完了,我即将迎来真正的武术了,真的是激动到彻夜难眠。
梅子也替我高兴,她说她也要学,让我学会了教她。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爹的话,主子要有主子的威严,不然的话你就是害了她们,让她们失了主仆分寸,让她们憧憬不可能拥有的。
学武术并不是简单的学几下武术招数,而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况且还有人品的考验。
我考虑再三,拒绝了她的请求,她一愣,转头就走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爹的忠告是对的,和丫鬟保持距离,可是为时已晚,我已经把她惯坏了。
我的仆人,因为我不教授她武术而跟我翻了脸。
不过一天还没过,她就恢复了活泼可爱,继续像以前一样尽心服侍我。小孩子嘛,哪有隔夜的仇呢,我还是相信我们的主仆情是牢不可破的。
第24章 习武修身
北少林,南武当。
两大门派是中国武林的泰山北斗。它们分属于佛教、道教两大宗教信仰,因此武术精神与风格特点,各不相同。
马先生,综合考虑了我习武的目的,女儿体质,以及贪玩好动的性格,她与我爹商议,决定让我学习武当派。
她介绍说,武当派,开山始祖是武当真人张三丰。崇尚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后发制人。武术风格行云流水、刚柔相含,含而不露,最宜修身养性。
马先生说,练武前先要舒展筋骨,增加身体的柔韧性。所以我练了两个月的基本功,压腿、踢腿、站桩等等。
这个过程苦不堪言。
我三哥也想跟我一起学,看我压腿时疼得大哭,他放弃了。
到了夏天,苦日子终于捱过去了,身体轻巧敏捷了许多。
她开始教授我武当内家拳。终于可以练拳了,想必是虎虎生风、疾如闪电吧。
她的解释又一次刷新了我对武术的认识,内家拳的要义是“静!”
练拳时,她要求我做到“心不胡思、意不外驰、精不外动、气不轻浮、神不乱游。”
我还是个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她的要求我很难做到。她倒是没有打我,但让我把这些要诀默写五十遍。
冬天来了,室外太冷了。我的手脚冻得通红。
我娘心疼我,和马先生商量,让我进到屋里练。马先生清楚我不是她的徒弟,没必要太严厉。但是她和我娘讲,不能吃苦习不了武。又说令爱骨骼清奇,悟性极高,天生是习武之人,她愿意破例收我为徒,程序从简,不必去镖局服杂役。
马先生的这番话,出乎爹娘的意料。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她的夸赞令我想入非非了,梦见自己成了女侠。
爹娘认真想了几日,谢绝了马先生的好意。
他们并没有让我成为女侠的计划,只是想修炼我贪玩的性格,锻炼一下身体而已。
武术学到年底,因天冷就暂停了。马先生嘱咐我自己在屋里继续练习,每天都要练,不能间断。我答应她了。
马先生还说,每月会来检查一次我的武功,看有没有精进。
就这样,我和马先生暂时分别了。
我谨遵教导,继续在屋里练习。我不再想东想西,也不再和丫鬟们玩了。
我与她们有了距离,恢复了主仆秩序,她们也懂了分寸。
最重要的是,我变得沉静和勇敢了。
马先生的话,始终在耳边:
“沉静,机警,无惧。”
我那几个哥哥嫂嫂,有时候会来看我练武,练到精彩处,还为我鼓掌加油!
我大哥说:“你是吴家第一个会武功的人,说不定也是吴家村第一个会武功的人。”
我爹打断了他的话:
“你妹妹习武的事不可外传,怕惹来是非。”
我娘也打趣说:“你妹妹还要嫁人呢,要是让人知道了会武功,哪家少爷敢娶。”
“妹妹可要手下留情,别欺负我未来的妹夫啊!”二哥调侃我。
“不会的,我会保护好你妹夫的。”我急忙说道。
“她还是个孩子,看你们都说什么呢。”我爹板起脸。
第25章 心动形随
民国二年,春天。
在我的眼里,民国的春天和大清的春天,是一样的。
冰封了一冬的黑土地开始解冻。
惊蛰以后,万物复苏。
村里的树枝,有了朦胧的绿意。这绿意很快就铺天盖地了,席卷了整个吴家村。猛嗅一下,空气里有土地、树芽和青草混合的芬芳。
我爱这味道。
我的武当内家拳经过日复一日的练习,已经掌握了动作路数,行拳时动作娴熟,灵动敏捷。
一日,先生来了。她检验过我的拳法后,静默了片刻。她开始向我讲诉内家拳的要义,然后神秘地嘱咐我不可外传。她讲到:
“内家拳,心一动无所不动。神为主帅,身为驱使。行拳时,心先动,形紧随,意先发而后神传,可以令行拳时不再滞涩生硬,做到绵绵不断,行云流水。”
我听我娘说过这样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因此武术师父自古有留一手的习俗,一些关键点和要义不会讲。所以很多优秀的武术门派,传到最后杀伤力越来越弱,或者干脆连传承都终止了,就是这个原因所致。
对于门生,教会动作路数即可,要义可以不讲。但是我隐约感受到,在先生的内心,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徒弟了。
为了更好的让我理解内家拳法,先生每次到来都会给我打一套拳法,令我大开眼界。
先生的身姿形如蛟龙,静若秋月,动若狂风。我惊叹于武当拳法的魅力!也深深被她的功夫所折服。
她鼓励我,如果拳法练得好,还会教我天下第一剑——武当剑。
我自然欢喜,加强练习,参悟要义。终于,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的拳法渐入佳境,有了先生的三分风采。
夏天,局势动荡。我爹的书房里总有我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哥哥们有时候会聚在一起议论,说讨伐谁失败了云云。
一天,先生来了。她拿了两把剑,一把自己用,一把送给我。
先生说,武当剑的基础,就是内家拳,其道理要领,有相通之处。她说有了内家拳做底,我的剑法应该会学的快。
我将剑抽出剑鞘,一道寒光闪现。我知道,这是冷兵器,可以一击致命的。
像教内家拳之前一样,先生再次嘱咐我,越是习武,越要谦虚低调,沉着冷静,万不得已不露身手,否则会有性命之忧。不是自己的,便是他人的。
我点头道:“先生的教导,学生谨记心中。”
可能是经过近一年的考察和塑造,先生对我的品格十分放心。这从她教我的武术内容就可以看出。路数越发狠绝,战术越发实用。
她讲授交手时的战术时说道,“乘虚蹈隙,避青入红。”交手时,避实就虚,不接不迎,凭空一击,无不命中。
我的理解就是,不要用自己的剑去迎接、阻击、拦截别人的武器,而是观察对方的动作,寻找敌人弱处、虚处,一剑命中。而这个命中的意思,在比武切磋上就是点到为止,对敌实战上就是一击毙命。
春夏这期间,马先生恢复了每周三次来家里,对我的武术精进有了很大帮助。
到了初冬,天气骤冷,我的武当剑学习生涯就此结束了。马先生家的镖局要进京了。他们接到了一份给军人当武术教官的肥差。
这一年,六米高的高墙之外,发生了一些大事。高墙之内,一切如常。
我除了照常学诗词女红,就是跟着永兴镖局老板娘马景琴学习武当剑。在她入京后,我继续练习武当剑。等待有一天,给先生看看我的成果。
第26章 后院少年
民国三年。
争斗迭起,风云变幻。
这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来自高墙之外的男孩。
我怎会想到,他的出现,竟改写了我的命运。
啊,不!是改写了四个人的命运,影响了两大家族的兴衰。
他就是,陈家医馆的二少爷陈海。
我现在相信,生活中不经意的遇见,也许是老天的蓄谋已久。
是年,我十二岁了,个子长高了些,退了些孩子的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姿彩。
我依旧每日在后罩房前面的院子里练功。
这是我家的后院。一个只属于女孩子的后院,是我和两个妹妹未出阁前,活动的小天地。
外来的男子,不得入内。
可是陈海,却闯了禁区。
那天,我正在后院练习武当剑。
隐约听到树丛中有响动。谁在偷看我练功?是梅子,还是东波?
我来了一招翻背摘星后,举剑直刺树林。
一道白光,落在树叶上。
“啊!”树丛的人吓得破音了。
“出来!”我朝里面的人喊道。
他站了出来,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态。
“吴四小姐饶命!”
一张陌生的脸,由于惊恐,他雪白的脸涌现出两团红晕,嘴唇鲜红,像用口红纸印过。
模样竟然十分俊美,我的地盘里怎么出现一个天仙似的人物。
我收了剑。
“你是谁,从哪蹦出来的?”
陈海恢复了镇定,将脸向上一扬说道: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是神仙?”
“正是,我是玉皇大帝派我下凡监督你练剑的。”他信口胡编。
他长得确实有些仙气,白净的脸,单薄的身板,一袭鱼肚白色长袍。
在此,我想请倾听者原谅我的愚昧,他的话我信了!
一是我所在的后院是不可能有人进来的。二是他长得太仙气飘飘了。让一个才十二岁的,从没出过门的女孩,如何不信!
“小女子吴冰拜见仙人。”我行了抱拳礼。
“免礼。那你练一套剑法让我看看吧。”
“是,仙人。”我听从他的话,给他练了一套剑法。先生不让我给人表演武术。可是,他是仙人,仙人不是人,给他表演武术应该不能算破先生的戒律。
陈海目不转睛地看我练完剑后,摸摸下巴:
“还不错。就是动作还不够飘逸,要多加练习。”
“多谢仙人指点。”
“那我回天上汇报去了。”陈海转头要走。
“仙人告辞。一路走好!”
“呸呸呸!什么一路走好?大胆冰儿,你竟敢咒骂本仙?”陈海叉着腰装作生气的样子。
“失礼失礼!冰儿年纪尚小不懂礼数,还请仙人莫要怪罪。”我抱拳道歉。
“罢了罢了,饶你一回。好好练剑,过几天我再来检查。”陈海拂袖而去。
此后,陈海每周都来后院看我一次。每一次我都认真练剑给他看。监督我练剑的事,他让我一定要保密,不准告诉任何人。
第三周,他又来了。这次说要看我的武当拳练得怎么样了。我给他打了一套拳法。他看过之后,说要和我比试比试。
和仙人打架,输了也不丢人。我接受了他的挑战。
我准备按着既定的套路和体系来和他对打,可是还没等我摆好动作、运完气。他上来就把我的一只胳膊反拧在后背。
我非常气愤:“仙人竟然不讲武德。我还没准备好,你怎么可以先动手?”
“这不能怪我,你反应太慢了。”
“放开我,好疼!”
他松开了手,但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
“看什么看,你们天庭没有漂亮姑娘呀!”混熟了,我也就不客气了。
“还真没有……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陈海磕磕巴巴。
“真的假的,照你这么说,那我不成仙女了。”
“我说的是真的。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
第27章 陈海提亲
“二少爷,您怎么进后院了!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
丫鬟秀珍来了,看见了陈海,大吃一惊。
“你说他是谁!是陈家医馆的二少爷吗?!”
“是呀,小姐您快回屋吧。不能让老爷太太看见你们在这里。”
原来仙人是假冒的,陈海竟然骗本小姐,简直胆大妄为。
“你竟然装神弄鬼,坏本小姐名声,实在无礼!要是将来我因此嫁不出去了,拿你是问。”
“那好啊,没人娶我娶。不过吴四小姐别着急啊,等你长大了我才能娶你。嘿嘿嘿……”他又戏谑。
“”胡说,赶紧走开!”
我被他蒙骗两周,真是被他气坏了,也被自己蠢哭了。我终于了解我爹让学武的苦心,是觉着自己姑娘有点傻容易被骗,让我学点武功保护自己。
陈海走后,再没能进来后院。因为秀珍在这以后加强了警戒。
原本我练功是清场的,不准丫鬟们看。所以陈海在陪他爹陈大夫来我家时,才能得以混进后院。
陈家与我家是世交,那阵子,陈大夫每周来我一次家,同来的还有村里的裴老爷,王老爷。他们找我爹聊天谈事。局势越紧张他们来得越频繁。
陈海是陈大夫最喜欢的儿子,无论出门问诊,还是走亲会友,都带着他,像他的小助理一样。
他希望儿子能多长见识,陈家医院将来交由他来接管。
又是一年春天,我十三岁了。
吴家的管理真是很严格了。我的后院再没见过陈海,也没有别的男子。
旧时代管理未出阁的女孩,像防盗贼一样防范着外来男子。这有什么不妥吗?
新时代取消了很多老规矩,包括这一条。每每等女孩子受到侮辱欺凌,才哭天呛地追悔莫及。
这期间,我的先生马景琴回来看过我一次,纠正了我的一些错误动作,她表扬我大有进步后就离开了,这一走便是永别。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先生。
很久以后,听说她牺牲了,是被东洋鬼子枪杀的。从那以后,我痛恨东洋人。
有一天,东波陪我读书的时候,告诉了我一件她刚刚才看见的事。
她兴奋地说:“前院来个媒婆,你猜是来给谁说亲的?”
我猜是给我三哥吧。他十六岁了,可以娶媳妇了。
她捂着嘴笑嘻嘻地说:“不对,是给你说亲的!”
我愣住了,我才十三岁啊,哪个人家这么着急娶媳妇?要娶童养媳不成!
东波急不可待地揭开了谜底:“是陈家医馆的二少爷陈海。”
我真是哭笑不得,他说真怕我嫁不出去了吗?这么早来提亲!
这事由不得我,全凭爹娘做主,不劳我费心神,我仗着爹娘的疼爱,我相信一定能给我许个好婆家的。
我笑过之后,问东波:“我爸同意了吗?”
“没有,说你年纪太小,以后再说,就退掉了。”东波都替我打听清楚了。
这事儿,就暂告一段落。如果不是遇见了巩少爷,我大概率是嫁给陈海了,说不定也很幸福。
第28章 塑料姐妹
我十四岁那年,我爹颁布三条新的家规:不许购买使用东洋商品。不许与东洋人为友为邻,不许与东洋人成亲。
我那在县城上学的三哥,想去参加抵制东洋商品的学生活动,被我爹制止了。不仅如此,我爹将他叫回,不准他再念书了。
我三哥非常郁闷,为了哄他开心,我会教他些武术解闷。
我娘看着儿子一天天闷闷不乐,很是心疼,和我爹商量,要给他娶个媳妇。
他不想娶,怕受到家庭的束缚和牵绊。另外的原因,我也猜出了几分,他和我的伴读东波好上了。
东波,小方脸大眼睛,超长的睫毛,嘴唇很厚,黄皮肤,身材傲人。
好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知道了。我的三个丫鬟中属她最文静,声音细细绵绵的,特别容易脸红,一副总是羞答答样子。
丫鬟和少爷,这两个名词放在一起听起来就很暧昧。但是丫鬟不能做正房媳妇的,顶多能当个妾室。她们心里明白,但是依然飞蛾扑火,或者说认命了。
我三哥不上学的期间,除了和我练武术,就是和东波腻腻歪歪的。我读书绘画时经常找不到东波,没人给我磨墨铺宣纸,也没人给我裱画了。这个伴读,算是被我哥抢走了。
后来,我和我娘说了,这个伴读丫鬟我不要了,总是找不到人,送给我哥得了。我娘一听就明白了,直接将她许给我哥做妾了。
没有仪式,没有红盖头大花轿,东波和我同龄才十四岁,就跟了我三哥。
她经常一口一个三少爷的叫着,有时候还大胆叫一声逸竹哥。我三哥叫吴逸竹。
惹得秀珍、梅子嫉妒的两眼发红,说东波攀上高枝了,那么好看的三少爷让她得了去。
秀珍恨恨地说,等三少爷娶了正房看怎么收拾她。
梅子说,三少爷娶了正房,就不会再理她了,她也就是个捂脚的丫鬟罢了。
嫉妒使女人发狂,秀珍和梅子不再和东波玩了。院子里碰见时,两人还呸一口吐到地上,已示嫌弃。
我晚熟,不太懂这些丫鬟们的行为,只是劝阻她们别这样待她,毕竟是一起玩到大的姐妹。
秀珍和梅子则异口同声地说,没这个姐妹。
这一刻,我见识到了女人的绝情,多年友谊可以因为一个男人瞬间反目。
我三哥因为有了东波的陪伴,也不再愤愤然去参加学生活动了,乖乖在家里呆着。
但是给他娶妻依然是要提上日程的。媒婆经常上门来,今天推荐村东头的裴家的二小姐,后天介绍村西头的李家大小姐。
经综合考虑,我爹娘最后选定裴家的二小姐。
裴家拥有的土地面积,全村排第三,我家是第二,其财力尚可与我家匹配。
裴家二小姐,今年十五岁。两个月后,她就轰轰烈烈地嫁过回来了。
我看见了她的模样,瘦瘦高高的,相貌挺清秀,眼睛小,眼仁黑亮。
起初,我三哥扭扭捏捏不愿去媳妇屋里,还是东波劝他过去别冷着新媳妇。
那时,东波已有了身孕,不便伺候我三哥。我三哥因此就踏踏实实地留在新媳妇那边了。
第29章 学习打猎
裴老爷和我爹原本就是常来常往的朋友,两人现在结了亲家,交情更深厚了。
我爹喜欢打猎,他常约裴老爷、巩老爷去山里打猎,有时候也会带着我三个哥哥去。来我家最频繁的陈大夫却不参加打猎,他说他不杀生。但是我爹送他兔子、野鸡等一些战利品,他也会高兴地收下。
等哥哥们出去打猎了,我就去找新娘子玩。
新娘子只比我大一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见到我还很拘谨,话不多。我逗她:
“三嫂子,你喜欢我哥吗?”
她羞得脸一红,扭头不答。我缠着她,非让她说不可。她只得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旧时的婚姻真是有趣。从没见过面的两人,用一天的时间就结成夫妻了,不需要先谈恋爱,先了解性格。日子一定,酒席一办,洞房一入,婚姻大事就完事大吉。一两月后就可以听抱孙子孙女的喜讯了。婚姻的全过程非常高效。
新时代的人总是抨击这样的包办婚姻,自认为这样的婚姻不会有爱情。可是,我分明从新娘子的神情里看到了“喜欢”。所以说,什么事真不能一概而论。
我又问她:“我哥对你可好?”
她腼腆地笑了,说挺好的。
结婚一定很有趣吧,我想。
我看着嫂子难掩喜悦的样子,我也想结婚了。
我又去找东波,和新娘子正好相反,她一脸愁容,因不常见到我哥而郁郁寡欢。这情形到是如今天所形容的,新人笑旧人哭。旧式婚姻中男人纳妾室的旧俗真是要不得。
我安慰东波:“想开点,毕竟你拥有过三哥,总比从未拥有过要好些。梅子和秀珍很嫉妒你呢。”
东波却哭着说:“我情愿不曾拥有,因为失去的感觉太痛了,太痛了。”
我没有恋爱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觉着东波有点矫情了。
我放下一句:“我哥还会来找你的,只是他主要属于我三嫂子,你不要贪他的爱,便可平安。”
她止住了哭泣,望了望我,点点头。此后她真的照我所说,不争不抢,心态平和了许多。
秋天的时候,她为我哥生下一个女孩。
我娘让我减少练功,多做女红。她开始教我做衣服,裁剪缝制熨烫,我跟着学。我的针迹稍有些歪,她就拿一根小棍戳我后背。
她还让我多观察多学习大嫂的言行举止,怎么与公婆相处,怎么管理家务。
我问,干嘛要学这些,我是马上要出嫁了吗?
我娘说,快了。
我好奇地问,嫁给谁呀?
我娘说,你爹想让你嫁给陈家二少爷陈海。这个男孩子比你大三岁,长得一表人才,性格温文尔雅。
我料到是他,还好,长得确实好看,性格其实还…挺有趣的,以后相处也不会闷。
这边,我娘要收收我的性子,做出嫁前的相关培训,要记住许多规矩和礼数,否则嫁到婆家后,不懂规矩会让人笑话和轻视,不利于婚姻的和谐稳定。
那边,我爹带哥哥们打猎时,还要带上我。我娘反对,说女孩不要学太多打打杀杀的,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快成一个男人婆了,将来怎么嫁人!
我爹说,局势不太平,需要学些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本事。
我娘听我爹这么一说,叹了一口气,就没在劝阻。
从哪以后,我就经常跟着哥哥们和我爹去山里打猎了。
民国五年,我第一次走出高墙外。
第一次,拿起了猎枪。
第一次,杀戮。
第30章 高墙之外
原来世界这么大。
江水、草原,高山,辽阔无边。
诗词里描绘的自然景象,在我的眼前,如画卷一样展开。
风吹着我的脸颊,凉丝丝的。
空气的味道,和吴家大院不一样,有点腥,有点野。
我瞪着眼睛,看着这陌生的一切,仿佛我刚诞生一样。
我们一群人,在山脚下的一处树林中驻扎下来。
天上的飞鸟、草地上的野兔,偶然在丛林中闪过的不知名字的动物……每一样,都令我惊奇无比,我大呼小叫的,很兴奋。
三哥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叫我不要大声喧哗,以免惊扰到小动物们。
二哥拿出了一把枪,枪很长,单枪管,棕色木枪托。他向我介绍:
“这是美国制造的M720半自动霰弹枪,它是一种滑膛枪,4+1式的,也就是弹仓里可以放4发霰弹,弹膛里放一发霰弹。
我抚摸着枪的每一个部分,每个零件,我试着将它拿起来,立即被我二哥制止了,他是怕我擦枪走火吧。
草地上蹦出几只灰黄色的兔子,我二哥立即端枪射击,兔子被击中了。三哥将兔子从草地上捡回,我看着它胸口留出鲜血,我晕了,腿一软,摊坐在草地上。
二哥见我晕血,故意将兔子放在我眼前,让我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不晕为止。
又一声枪响,三哥喊着,打中了!打中了!三哥和二哥一起将被打中的野猪抬回来。
二哥的枪法很好,几乎弹无虚发,成绩不错,现在我们已经有一头野猪和两只兔子了。
黑色长着鬃毛的野猪一样是放在我面前,让我看。这是在训练我什么心理素质呢?不怕流血?不怕动物?还是无畏死亡?习惯杀戮?
每一声枪响,都让我的耳朵、心脏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和巨大的冲击。
第一次参加打猎,我只是一个观众。而我爹和两个哥哥是表演者和教练。他们教我和三哥学习打猎。
我们胜利凯旋。
此后,我慢慢学会了使用猎枪,枪法逐渐接近了我二哥的水准。我不再害怕鲜血。我习惯了剥夺动物们的生命。
听说,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另一道门。我的学习诗词文化之门是关的死死的,武艺的大门敞开着。我感觉自己的形象气质越来越接近男人婆了,幸亏自己是鹅蛋脸,身材瘦削,看起来还算清秀。
入冬了,白雪皑皑。我爹停止了打猎。他是这样解释的:
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能有动物出来觅食,那一定是饿坏了,或者给家人寻找吃的,打这样的动物心里不安。
我娘趁我不打猎的时候,又对我加强了家政家务工作的培训。我已经可以缝制出一件长袍了。
旧时代的大小姐,和现代的孩子一样,要学习很多知识和规矩。不一样的是,我们还要学习家政,提高手作能力。既要心灵又要手巧,方可在未来的婆家闯出一片天地。是的,按照现在的说法,我的职业规划就是在婆家相夫教子,如果嫁给长子的话,还要主持婆家的内政大局。
我五点半被丫鬟梅子叫起,洗漱完毕后晨读诗词。之后再去爷爷奶奶、爹娘那边请安。和家人一起吃过早饭后,我三哥教我读书,下午我娘教我女红,日复一日。
当我十五岁时,我已经做好了嫁人的一切准备。同时,也学会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技能。
只待,陈海来提亲。
第31章 纳吉订亲
“四小姐,您相公来了!”梅子快步跑进我的屋。
“什么相公?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我愠怒。
“嘻嘻,是陈家二少爷来了,他娶您不是早晚的事嘛。”后半句,梅子说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哪个耳朵听说我要嫁他?”
“才子佳人,多般配呀,嘻嘻……”梅子说着还将两只食指对在一起。
“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我拿起鸡毛掸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肩膀、胳膊。
她就在躲、我在追,两人在屋里转起圈来。她直喊:“四小姐,饶命,梅子不敢了!”
我放下了鸡毛掸子,问她:
“他在哪?”
“和他爹在老爷书房里谈话呢。”梅子眼色神秘。
我拿起剑,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准备练习武当剑。
当我做出一个“藏锋定心”的动作时,陈海突然出现我的剑前。
刹那间,我的剑尖,与他喉咙的距离只有一掌的厚度。
自从陈海被秀珍赶出后院后,我们已经是两年未见。
还是那个仙气飘飘的少年,依然稚气未脱,只是长高了些,唇色还是那么红。
他举起双手,一只手还拿着折扇,战战兢兢地说:
“四小姐,您……是想……要我的……命吗?”
“侵犯本小姐领地,格杀勿论!”我放下了剑,走到放剑鞘的桌子上,将剑插回剑鞘里。
“杀自己的相公,天理难容。”陈海也跟了过来,在我的身后低声说道。
陈海又来戏谑我,我转过头想骂他两句,结果他并没退后。两人只剩下一拳的距离,他的睫毛有多少根,如果时间够长我都能数清楚了。就这样,我和他,面对面僵了几十秒。
他的眼神不对劲,我逃回了屋里。他再有胆也是不敢进屋的。
第一次和一个男孩离得那么近,我的心怦怦狂跳。我看了一下镜子中的我,脸红红的,眼睛流出从未有过的神色。
他站了半晌,没有等到我再次出来,就在窗外喊了一句:
“等我娶你,等我!”
我没有回应。他走了。
其实,这两年里,他多次试图进后院找我,都被秀珍发现挡回去了。秀珍是个负责人的丫鬟。
在那个年代,大小姐的名声顶顶重要。未出阁和男人私会,不仅令家族颜面扫地,更会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不久,陈家再次提亲,延请媒人做媒。媒人向我父亲问了我的名字和生辰。
三天后,陈家遣媒人再次登门,致赠一些薄礼,叫“过文定”。意味着我家和陈家初步达成订婚的意向。在没过大礼之前还是可以解除约定的。
尽管陈家老爷,和我爹熟悉得很,但婚姻大事一定是要延请媒人从中说和办理,两个家家长若直接上场谈论聘礼,有失斯文。若有分歧没有人调和,便没有回旋余地,影响两家交情,也给两个新人的婚姻蒙上阴影。
对于这门婚事,陈家和我家都是满意的。至于我,我听从父母安排,从学习诗词绘画、到女红家政、再到武术打猎,我一直在家长的安排下生活,我没有自己的意见,没有自己的安排。
我已经习惯了被安排的人生。
第32章 巩义来访
民国六年,大总统要称帝。
一些地区纷纷宣告独立,声讨总统,迫起退位。
六月,总统在忧心恐惧中病故。
随即,新总统上任。
军阀割据混战时代开始了。
我就在这样的年头里,无惧无畏、天真烂漫的生活在吴家村吴家大院里。生活在祖祖辈辈创下来的殷实家境里,生活在长辈们的庇佑下。
我娘在筹备我的陪嫁。金银珠宝首饰、绸缎衣料……
我问我娘,宝剑可以带去婆家吗?我娘说不行。
我问我娘,以后能常回娘家吗?我娘说不行。
我就要离开这个呆了十五年的吴家大院,离开我的爹娘,我的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去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迈出这一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唯一令人欣慰地是,我和陈海见过面,我对他不陌生,不害怕,也不讨厌。
总统的换届,局势的动荡,没有令我感到忧愁。离开吴家大院,离开陪伴我的亲人,失去我的宝剑,令我第一次品尝到忧愁的滋味。
我找哥哥妹妹们玩,利用所有的空余时间,我知道以后再相见就难了!
我两个妹妹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这两个妹妹是我爹的姨太太所生。我爹只有一个姨太太,是我娘带来的陪房丫头。
七月的一天,正在和我两个妹妹在后院里玩耍。
梅子慌慌张张地进到后院,就呆立在院子里,表面是在看着我们玩,其实眼神并不再我们身上。我召唤她过来:
“怎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刚才有客人拜访老爷,老爷身边的丫鬟不再,我就进书房里给客人们倒茶水了。”梅子神色慌张,脸色发红。
“谁来了?”我问。
“巩家老爷和……巩…少爷。”她说道巩少爷,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们长得凶神恶煞的吗?把你吓成这样!”我追问。
“不不不,不凶不凶!长得很好……很好。”她低着头回话,不敢看我。
吴家村的首富巩老爷来了,带着他的儿子巩义。他们来到我家,是例行汇报他家马场的事。
他家经营销售马匹的生意,在吴家村开了唯一的一家马场。因为马匹不仅是农耕、交通运输的必需品,也为战争所用,就像猎枪一样,既可以打猎也可以战用。因此,马匹的购买人情况村里必须掌握。
以前都是巩老爷来汇报,巩老爷要将马场交给他儿子经营,所以带巩少爷来见我爹。
那天是巩少爷第一次来我家。
梅子依旧没有缓过神来。我伸出手拍了她的肩膀:“说。”
梅子知道我了解她,看出了她的反常。她向我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刚进老爷书房里倒茶水。巩少爷坐在那里,我没敢看。我的余光中,感觉这个人好像在发光。”
“发光?”我很奇怪,她用了发光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一个人,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是的,确实在发光。我给她倒茶水时,手抖了一下,把杯子碰翻了,茶水流到他的袍子上了,我慌忙用抹布去给他擦。他用手挡了一下,我就……碰到了……他的……手,像……像触了电一样。我向他道歉,他说了声,没关系。声音……好……好听。我禁不住抬头看了他,他的脸,我的天阿,长得太……太好看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天呐!”
梅子磕磕巴巴地叙述完了整个过程。她摸着自己的红彤彤的脸。
后来,我才明白她这个状态是怎么回事。
我的丫鬟梅子对巩少爷,一见钟情。
前院外传出脚步声
“巩老爷、巩少爷二位慢走。”
“村长老爷留步,巩义告辞!”
“出来啦,出来啦!”梅子不迭地说。她飞快地跑到门边,探身看向前院。我和两个妹妹也好奇地趴在门边,一起往外看。
一个高大的、健硕的男子站在院子里,这就是梅子口中发光的人。旁边略胖略矮一点的是巩老爷。那个高鼻梁、眼眶深陷的人是我爹。
梅子用词很准确,我感受到了光,像天上的星辰掉落凡间。如果说陈海是仙人,他就是星辰大海。
我的心轰然打开,迎接了这道来自天上的星光。
就在临到门口的时候,巩义突然站住了,侧转头看向我们这里。匆匆一瞥后离开了吴家大院。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匆匆一瞥给几个未出嫁未谈过恋爱的女孩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梅子瘫坐在地上,抱着我的腿,不能自控。她喃喃地说道:“他在看我,巩少爷朝我看了一眼,天呐……”
我大妹说,“他是在看我呐!”我小妹也调皮地凑热闹:“没有没有,看我,是在看我!”
我感觉……他是在看我……但我没有说出来,毕竟我是有未婚夫的人了。
他在看谁?
这成了一个迷,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