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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那那     何处金屋可藏娇txt下载     何处金屋可藏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长驱千里不可挡(四)

    ……

    北地郡

    “吁~~~~~”纪稹拉住马缰,对着身边的亲兵亚玄说道,“今晚所有人都在城外扎营,你传令下去,让他们天黑前扎好营寨。”

    亚玄兴奋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将军。”然后跑开去传达纪稹的命令。

    几乎与此同时,霍去病亦对身边的亲兵莫唤嘱咐道:“今日就行到这里吧。”然后驱马向纪稹的方向走去。

    自从一个月前在祁连山相会之后,两人就带着队伍并行归来,因为带着俘虏,同时还要提防匈奴人的反扑,所以这趟回程竟然比去时费了更多的时间。

    “微之,怎么到了北地郡你还是这个表情?我们已经安全了。”霍去病来到纪稹身边,两人一如过去一个月所做的,甩开了所有的亲卫,不约而同地向安静的地方走去。

    “我只是在想,费了这么多心思,终究还是让休屠王和浑邪王这两条大鱼逃了。有些可惜。”纪稹应道。

    “的确。”霍去病想到这事情,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本来可以将他们一举成擒的。都是那个可恶的匈奴小孩坏了事情。”

    “呵呵,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镇定自若的指挥亲卫,并且果断的放弃部落视为生命的牧马牧羊,来阻隔我们的去路,那个孩子也很是有一手啊。”纪稹轻笑道,“看他的衣饰,似乎在匈奴的地位也不低呢,若让他平安长大,怕又是个劲敌啊。”

    “我听到有匈奴人喊他太子,就是不知道是浑邪王的太子还是休屠王的太子了。”霍去病耸了耸肩说道。

    纪稹对他的这番话回之一笑,忽然抬头望着天空,说道:“破了河西走廊,匈奴栓在我们汉人身上最后一根枷锁,也已经粉碎了。朝廷连通西域将再无阻隔。如今财政吃紧,数年间,将不会再有这样的出塞机会了。去病。”说完最后一句,他的视线锁定在霍去病的身上,看着这个在阳光下显得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他们认识已经有六年了。

    “……回到了长安。还是要你归陈氏,我归卫氏吗?”霍去病说道。

    “那要看你的选择。去病,我们也可以像从前一样的。”纪稹说道。

    听到这句话,霍去病猛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所谓的和从前一样,是建立在我和卫氏决裂的基础上。纪稹,如果你可以放开陈氏,放开那位昭阳殿中的陈娘娘,我们就和以前一样。”

    “……”纪稹望着霍去病,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不要一味的想得到,而不想失去。总是要求我牺牲,纪稹,你太狡猾了。”霍去病撇过脸去,说道。

    一时间两人都是静默无语,就在此时,莫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将军,两位将军,有长安来的急报啊!”

    “什么急报?”霍去病和纪稹齐声问道。

    莫唤恭敬地将密封的信纸递了上去。

    纪稹接过信,急忙撕开,一看完上面的内容,脸色猛地一变,然后将它递给霍去病。霍去病看完信件亦是脸色大变。莫唤小心地抬眼观察着二人,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消息能够让这两个大汉新贵同时变容呢。

    “公孙弘,死了。”终究是霍去病先说出了那个答案。

    公孙弘从元光五年入仕以来,一直是外朝第一权利者,地位甚至在兼有内朝身份的张汤之上。公孙弘死了,他留下的权力空白却必须有人去填补,这意味着大汉的朝堂格局又将有一个新的巨大变动了。

    纪稹和霍去病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知道这一次的变动,对于陈氏和卫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新提拔的外朝第一人到底会倾向哪一方呢?在陈氏和卫氏的斗争日渐白热化的现在,想要立身朝堂,却置身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

    元狩二年秋,缠绵病榻多时的大汉丞相公孙弘终于去逝,刘彻闻讯后为他赐下谥号为献以表彰他入仕以来的功绩。其子公孙度继承平津侯之位后,刘彻还特令少府协助平津侯府安排公孙弘的葬礼,让他葬在茂陵附近以为陪陵。公孙弘死后哀荣已极,几乎不输于他生前的风光。

    李希沉默地望着一边的烛台,心中想着,公孙弘死去的前后诸事,想着他的死会给这个大汉的朝局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丞相之位自然需要人去填补,只是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夫君,怎么还不休息?”张萃夜间醒来却发现李希一语不发地坐着。

    “萃萃,”李希低头望着她,脸上浮现一丝温柔的笑,说道,“你管自己休息吧。今天入宫陪了阿娇一天,也累了。”

    “妹妹虽然回了宫,可是性子却没有变,待我也很是尊重,倒没有真受什么罪。”张萃摇了摇头,随即眼睛忧心地望着李希,说道,“公孙先生去了。朝中空缺下来的这个位置,想必有很多人都在窥视吧?”

    “嗯。”李希并不否认,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并不是个无知妇人。

    张萃低眉说道:“如今朝中受到陛下重视的能吏不多,你觉得他到底会挑选谁来坐这个位置呢?”

    李希站起身,披上一件淡青色外衣,走到窗边,说道:“太常绳侯周平不过是继承祖荫,卫尉张骞失期有罪,自然是略过不提,郎中令李广作战不利,大行令李息不过是一介武人,这二人想必陛下也不会考虑。主爵都尉朱买臣为人过于尖锐,少府赵禹略显平庸,亦担当不起丞相大任。放眼整个朝廷里,有希望的只有三人。

    “哪三人?”

    “右内史汲黯,为官多年,素有清名,且为人老成持重,当得一个稳字。廷尉张汤,主理廷尉府,熟谙律法,雄心勃勃,当得一个锐字。御史大夫李蔡,由武官入仕,善体圣意,又是说一知十的性子,当得一个慎字。”李希淡淡地说道。

    张萃听完之后,微笑着问道:“夫君怎不说自己?身为尚书令的你,可是陛下最相信的臣子啊。”

    李希转头看到妻子眼中戏谑的光芒,便知道她这是有意戏耍,回瞪了她一眼,无奈地说道:“你啊,若是要提醒我此非争名位之时,大可开口直说。”

    张萃呵呵一笑,将头靠在李希的肩上,柔声说道:“关己则乱,我是怕夫君得失心太重,反而看不清楚,幸而……”

    李希微微用力,将张萃抱到怀中,说道:“小皇子才一岁,日子还长着呢。”

    张萃靠了一会儿,说道:“夫君,你说这三人,谁会成为大汉丞相呢?”

    “谁也不会。大汉此后,至少在当今这位在位的期间内,是不会再有真正的丞相了。”李希摇头说道。

    张萃不解地抬头望着李希。

    “经过这些年,其实国策的真正决策者早已经由外朝的丞相及其属吏改为内朝诸参议了。所以当初主父偃能够以太中大夫的身份横行霸道,其实仗的正是内朝顾问的身份。而我的地位能够凌驾很多朝臣,甚至九卿之上,也是因为亲近陛下,备位内朝的关系。”李希悠悠地解释道,“公孙大人入仕后,一直很谨慎地把握着内朝和外朝的关系,而陛下也十分信任他,所以这些年来,才可以相安无事。如今他去了,陛下只会将更多的权力都收归内朝。”

    张萃摇了摇头,说道:“照你这么说,丞相这位置竟然会成为可有可无的摆设吗?”

    “摆设倒也未必。这到底是外朝第一人的位置,还是很多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好位置啊。只是从今以后,这个位置只怕会比针垫更令人感到棘手,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李希说道。

    张萃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猛地抬头说道:“这么说,张汤是绝对不可能当上丞相的?”

    李希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张汤虽然有才,为人亦清廉,可是却是个贪权之人。陛下不会要他这样的丞相的,亦不会希望自己的得力助手就此毁去。”

    ……

    上林苑鱼鸟观

    “臣不甚惶恐!”李蔡听完刘彻的话,立刻躬身行礼道。

    “乐安侯不必惊慌。”刘彻温言安抚道,“你虽然是武将出身,可是为人谨慎,如今弘卿逝去,朝廷骤失重臣,正是要你来担当大任,度过此危难时机的时候。”

    李蔡仍然有些忧心,虽然满脸的胡子将一切情绪都几乎掩盖住了。对他来说,能做到御史大夫这个职位已经是托了陈卫相争之福了,再往上高升一步,那简直不可想象。

    “陇右李家乃是将门世家,你先祖从秦朝时便为将,还击败过燕国太子丹。你和你那堂兄二人入仕之后一直很得先帝信任,而你也不负他的期望,积功封侯,为官两千石。你那三个侄儿也很是不凡,记得李当户当初还当着朕的面,鞭打过韩嫣呢。”刘彻一边逗弄着鸟笼里的能言鸟(鹦鹉),一边细数着李家过往的功绩,。

    “当户年少轻狂,胆大妄为,还望陛下恕罪。”李蔡规规矩矩地跟在刘彻身边,应和道。

    “呵呵,可惜他虽然有才却寿不长,不然朕倒不介意他再在朕面前胆大妄为一次。”刘彻说道,“听说他还有一个遗腹子是吧?”

    “正是。已经十三岁了。一直由臣的从兄亲自教养。”李蔡说道。

    “你们李家一贯都出虎将,想来这孩子的武艺也一定不差吧。”刘彻说道,“这一提起,朕倒真想看看那胆大妄为的李当户的儿子是什么样了。明儿,你把他送到博望苑去,以后就陪诸皇子们一起读书好了。”

    “是,陛下。”李蔡应道。

    “百官之首不定下,朝中众臣就没有心思做事。明日早朝,朕就宣布任你为相的事,你看如何?”刘彻转头问道。

    “臣遵旨!”李蔡应道。这本就不是他可以拒绝的事情,君王有命,为人臣者又怎么可以拒绝呢。

    “你退下吧。”刘彻看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便说道。

    ************************

    李蔡顺从着离开之后,刘彻提着鸟笼一路到了鼎湖宫。因着是夏季的关系,陈娇便带着四皇子到了鼎湖宫居住,一住便是两个月。

    “月关月关最可爱!”刚踏入鼎湖宫,远远地看到阿娇抱着四皇子在躺椅上休息,刘彻手中的能言鸟便叫了起来,引得陈娇和小皇子都转过头来,倒让提着鸟笼的刘彻有些不自在了。

    陈娇转过头,看了看刘彻,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鸟笼,笑道:“又是这鹦鹉。”

    刘彻也是一笑,走到了陈娇身边,将鸟笼放在几案上,那鹦鹉正对着小皇子,便开口说道:“月关月关最聪明!”而还不懂事的小皇子也“呀呀”地回着话。

    陈娇扑哧一笑,说道:“也不知道是谁教这鹦鹉的,怎么每次见到我们家小四都这么叫呢。干脆把月关当作小四的乳名好了。你迟迟取不出名字,连我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好,你想怎么称呼都好。”刘彻笑道。

    陈娇嗔视了他一眼,说道:“葭儿的名字是我起的,所以这孩子的名字想留给你起,结果你居然迟迟想不出个名字来。宗正那头都派人来说过好几次了。”

    “小名就先叫月关吧。正名,等他封王的时候,再起也不迟啊。”刘彻含糊地说道。

    陈娇低下头,对着儿子说道:“月关,小月关,以后这个就是你的小名了。”

    刘彻的眼睛瞥到了一边的信纸,问道:“那是什么?”

    “是稹儿和葭儿寄回来的家信。”陈娇说道。

    “葭儿写的?”刘彻忙打开来看。

第七十五章 几曾着眼看王侯(一)

    “爹娘如晤,葭儿现在跟着缇萦奶奶在外面行医,我们现在到了朔方城。缇萦奶奶说,这里是大汉最重要的一个边城之一。从上个月开始,奶奶开始教我怎么识别草药了,她夸奖我学得很快。每天跟着缇萦奶奶虽然很辛苦,可是她教了葭儿好多东西。葭儿过得很好,爹和娘还有小弟弟都不要担心我。对了,缇萦奶奶说,等明年夏天,就带我回家,看看小弟弟。娘一定要记得教小弟弟叫姐姐哦。女儿:刘葭。”

    刘彻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地看着这通篇的大白话,说道:“这孩子,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陈娇瞪了他一眼,说道:“她才五岁呢。从前也不过是跟着我涂鸦了几天,能写出这样的信,已经不错了。”

    “好啦。朕也没说葭儿写得不好嘛。”刘彻说完低头逗了逗儿子,说道,“关关你来说,姐姐是不是写得很好啊?”

    “哇哇哇。”小月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是从嘴巴里发出了一连窜含糊不清的音节,白胖的手脚不断挥舞着,仿佛在赞同自己父亲的话。

    刘彻摆出一个你看的神色,望着陈娇。

    陈娇则回瞪了他一眼,然后问道:“丞相的事情,你定下来了?”

    “嗯。”刘彻点了点头,说道,“就定李蔡吧。他为人圆滑,行事慎重,如今的朝廷正需要一个他这样的丞相。”

    “也罢。汲黯虽然比他资历更老些,不过却的确不适合为丞相。”陈娇点了点头,说道。

    汲黯此人什么都好,但是他却是一个刚直激愤之人,容不得他人半点错误,总喜欢当面直言其过,即使面对刘彻也是如此。这样的人,做一个谏臣也便罢了,若要当统领天下百官的丞相却是略有欠缺。因为对于刘彻来说,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配合自己的丞相,而不是一个时时会有反对意见的直臣。如果刘彻的指令连丞相都会质疑,那么他又如何能够统领天下呢。

    “对了,稹儿他们到哪里了?”刘彻问道。

    “再过几日,就到长安了。”陈娇回道,“知道公孙大人的事情,他们也很震惊,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呢。希望能够赶得上公孙大人的葬礼。毕竟公孙大人一向待他们二人甚厚。”

    “那便好。”刘彻说道。

    “对于公孙大人最后的谏言,你打算怎么处理?”陈娇开口问道。

    公孙弘弥留之际,他们二人都亲临平津侯府去探望他,结果公孙弘在最后留下的遗言,却是“大汉兴兵戈数年矣,而匈奴之害尽去,今民力已乏,不堪驱遣,望陛下下诏,与民休息,重开文景之政。”

    刘彻神色一凝,来回踱了几步,转头问道:“阿娇,你真的觉得够了吗?匈奴也许恢复了元气,就会……”

    “我只知道国库已经空乏了。”陈娇说道,“匈奴兴起于百年之前,压制了我们大汉四位皇帝,难道文帝景帝就不想北击匈奴吗?国力不足,所以他们才将希望放到了后代。若大汉贫弱了,那么即使没有匈奴,朝鲜,南越,东瓯都会成为我们的大敌的,你不能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啊。”

    刘彻闭上眼睛,想了想,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他走到小月关身边,将他从陈娇怀中抱走,望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声,“希望你们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啊。”

    *********************

    朔方郡

    经过韩墨这四五年来的精心整治,这个边城已经变得相当的繁华了,来来往往的商旅们布满了整个朔方城。韩墨带了他四年前在朔方城外收留的孤儿,在城里行走着,望着四周来来往往的行人,暗暗点头。

    他转头问道:“冠军侯派人送来的那些牛羊,还有多少?”

    那孤儿因为无父无母便随了韩墨的姓氏,取名叫韩逊。韩逊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过早地在这个边城经历了生死之事,显得十分成熟。只听他应道:“回大人的话,还留有老马伤马十余匹,牛羊千余头。”

    韩墨点了点头,说道:“看来这些商旅都来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开始拍卖吧。”

    “是。”韩逊应道。

    对于大汉来说,从匈奴处掠夺来的那些牲畜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若只是锁入各地的马厩中,未免浪费。所以在韩墨的建议下,这些牲畜会在大军入关时被分入各个边城,让那些商旅来采买,各地得了钱粮再上缴到国库。这样,就使得平民也可从这场战争中获利了,而边城各地则因为这些商旅的往来而得以繁荣起来,边城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因此得到改善。

    韩墨安置好事情之后,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开始这趟体察民情之旅。城中有商贸区,有外来商旅的住宿区,有居民区,各区之间有着分明的界限,为了方便控制外来人员,韩墨在这朔方城采取了和辽东城一样的分区方式。而事实证明,他这么做是正确的,这些年来,因为他的严格管理,朔方城的治安一直十分良好。

    又行了一阵,韩墨开口问道:“最近城里可有什么特别的来人?”

    “回大人,也就是些过往的商旅,都是熟客了。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对了,城东的黄家请了一个大夫到城里来,来申请过让那大夫住在他们家,不过我们没允许。”韩逊回答道。

    “黄家……”韩墨皱眉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他们家那位公子病了好些年了,不是说快不行了吗?”

    “是啊,不过黄家请来的那行人倒是相当有办法呢。听说近来那位公子已经好多了,都可以起床走路了。”韩逊说道。

    “看来,黄家请来的人,倒是不凡。”韩墨说道,“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黄家经营的客栈里,大人要去吗?”

    “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吧。”韩墨说道。

    黄家客栈并不远,只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来到了客栈,向掌柜表示了来意之后,知情识趣的掌柜立刻将二人领到了内院。刚要踏入内院,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子清越的斥骂声。

    “葭儿,你怎么又跑出去了?姐姐不是和你说过,朔方城不比别的地方,让你千万别乱跑吗?你再这样不乖,我可要告诉你爹娘了。”

第七十五章 几曾着眼看王侯(二)

    韩墨抬头一看,见到的是一个淡绿色的背影,漆黑长发垂腰,身形苗条,她一手插腰,口中不住指责着跟前的两个小女孩子。大些的女孩穿着粉色的衣裙,脸上却沾染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尘土,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让人可以感受到这个孩子的机灵不凡。小些的那个则躲在大些的孩子身后,只露出了半个头,望着自己这个方向。

    韩墨看到眼前这幅训女图,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心道:若是这两个孩子换成邢天和纪稹,那倒是和当年在辽东城时,她训斥他们的情景一样了。不过,这女子的声音,为何有些耳熟呢……

    正这么想的时候,那女子转身提裙,欲向外走去,便对那两个孩子说道:“可说好了。你们不许再乱……”话音在她看到韩墨时戛然而止,在她和韩墨的脸上,都出现了震惊的神色。

    “徽臣姑娘!”韩墨不禁将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韩……公子。”刘徽臣亦是十分惊讶,虽然知道韩墨是朔方郡的太守,不过她并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有见面的机会。

    最终还是韩墨先反应了过来,他笑着对刘徽臣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徽臣姑娘,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刘徽臣听到这句话,亦从那种极度震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头对刘葭和刘细君吩咐道:“你们两个都不准出去,乖乖的去背缇萦夫人交代的汤头歌,知道吗?晚上我要检查。”

    “知道了。”回答她的是整齐的童声。

    韩墨在一边,看着刘徽臣熟练地安抚好两个小女孩之后,将他引入一边的房间里,并且为他沏茶。目光在刘徽臣姣好的容颜上停留了一会儿,记得元朔二年在茂陵邑初见时,这个女子正是十八岁的嘉年华,经过了这些年,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令她变得更具成熟风韵了而已。

    “韩大人,请用茶。”刘徽臣将杯子推到韩墨的跟前,含笑说道。眼睛亦是盯着韩墨,从那一年在茂陵邑分手到现在,已经有六年的时间了,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书信联系,如今相见,这个男子却是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谦和有礼,人都说公孙丞相之儒雅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其实眼前的这个男子也不遑多让。

    “徽臣姑娘怎么会来这里?”喝了一口茶,韩墨终于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刘徽臣将茶壶放到了案上,对韩墨笑了笑,说道:“大人,应该知道江都国的事情吧?”

    “翁主一直在陈娘娘身边,陛下应该知道此事与翁主无关的。”韩墨说道,对于自己所效忠的君王,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相信他不至于为难一个晚辈,还是个弱质女流。

    “陛下自然是没有为难我。只是江都国的事情过去之后,我已经不想再留在长安了。而且对姑姑来说,我的用处并不大,所以我的离开,可以让人更加放心些。”刘徽臣微笑着说道。

    韩墨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翁主怎么会和缇萦夫人在一起?那两个孩子是?”

    “那两个孩子,一个叫刘葭,一个叫刘细君。”刘徽臣说道,“第一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第二个则是我的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刘葭!”韩墨猛地站起身来,这个名字他自然不陌生,五年前的那个夏季,当他得知她诞下的只是个公主时,还为她担忧了许久,及至后来知晓这个小公主极为受宠,又考虑到当时的朝廷形势,方觉得生下的是个公主,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呵呵,大人不必如此惊讶。你早该知道,姑姑她并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说不想让葭儿困在宫中,不知人间疾苦,所以……”刘徽臣说道,对于这个男子,她是极放心的,将刘葭的事情告知这个太守,倒是可以为刘葭增加不少安全系数。

    韩墨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想阿娇的音容,好一会儿,方睁眼笑道:“她的确,是那样的人。”

    “我原想带着细君寻一处地方隐居的。可是我和缇萦夫人一见如故,便生了跟她行走的念头,姑姑也就托我照管下葭儿了。”刘徽臣说道。

    “原来如此。”韩墨终于弄清楚了这一切,问道,“那你们会在此地停留多久?”

    “那黄家辗转托人才寻到缇萦夫人的,夫人说,要根治黄家公子的病,大约要几个月的时间,所以我们大约还会在这里停留几个月。”刘徽臣笑着说道,“所以,这段时间,还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

    漠北王庭

    “胡猫儿,你的意思是,大单于根本不相信我父王已经尽力了,还是打算重重地处罚他吗?”日磾不可置信地望着好友。

    胡猫儿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听我家阏氏亲口说的,绝对不会错。”

    日磾脸色一变,紧咬着双唇,声音由沉静变为激愤,说道:“天上的众神都可以证明我父王以及我休屠族对大匈奴的忠心啊!大单于,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胡猫儿忙捂住他的嘴巴,说道:“小声点,被人听到你就死定了。”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人听到之后,才悄声说道:“你说话要小心一点,大单于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是被他听到,你就死定了。”

    “他连话都不让人说了吗?莫非想学你阿爹从前说过的那个周厉王吗?”日磾冷笑道。

第七十五章 几曾着眼看王侯(三)

    胡猫儿望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不管他想学谁,他现在都是我们匈奴的单于,是你们小小的休屠部对付不了的。”

    日磾听到这话,嘴唇不由得咬得更紧了,他转身狠狠地敲了几下身后的树干,不甚粗壮的小树立刻开始落英缤纷,虫子随着落叶洒了两人一身。不过,不管是胡猫儿还是日磾都没有心情理会那些虫子。

    胡猫儿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到日磾心情平静之后,才问道:“日磾,你打算怎么办?如果让大单于知道你来了王庭,他一定会马上把你抓起来的。”

    “不行!我不能被抓起来。”日磾立刻喊道,“我父王已经病倒了。如果我再被抓起来,那我们休屠部就真的完了。”

    “那……你快走吧。”

    “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汉人已经把我们牛羊都抓走的,族里的壮年男子不是死就是伤,连和我们一起逃难的浑邪部都对我们虎视眈眈,时刻都想着并吞了我们部族。我隐瞒身份,快马加鞭的赶过来,本来是想请大单于看到当初和我父王出生入死的情分上,帮我们挡住别的部族的侵略的。可是……莫非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休屠部可去之处了吗?”日磾感到一阵绝望。父亲的病倒,使得这位休屠部太子迅速成熟了起来,但是他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当发现自己竟然处在这样凶恶的环境中时,顿时没了主意。

    “……你还记得于单太子吗?”胡猫儿定定地望着好友,说道。

    日磾浑身一震,看着胡猫儿认真的神色,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被汉人俘虏之后,还是被封为涉侯,因为汉人需要这样的,来投诚的匈奴人。”胡猫儿一字一顿地说道,“天下是很大的,在草原没有了休屠部的地位,不代表在中原没有。”

    日磾不再说话,只是惊讶地望着胡猫儿,随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离开了大约十步远的距离时,他说道:“我倒忘记了,你的阿爹,是汉人。”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我还是感谢你今日,为我休屠部指出的明路。”

    胡猫儿静静地望着好友跃马而去,及至那些被马蹄激起的尘土纷纷安静了下来之后,他才离开了树下。

    日磾,虽然这么做是因为公主的吩咐,可是也是为了你,为了休屠部,草原上不会再有休屠部的栖身之地了,即使单于肯庇护你们,你们又怎么躲得过其他贵族的暗箭呢。去中原吧,终有一日,我也会回去的。

    朔方城黄家客栈

    “韩叔叔,你看,你看,我和细君这样穿,像不像姐妹啊?”刘葭穿着韩墨刚送来的匈奴少女的服饰,转了一个圈,说道。她的边上是一贯害羞的刘细君,亦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裙在边上,只不过刘葭是红色的,她是黄色的。

    “像,像。”韩墨转过头来,笑着应道。

    “胡说什么啊,她和细君怎么会是姐妹。”刘徽臣推开韩墨,略带薄怒地瞪了他一眼,心中道,就算对姑姑再痴情,也不能这么宠葭儿啊。这才几天呢,居然就给她买了这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玩的。

    韩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葭儿不是说今天想去看拍卖吗?叔叔带你去看吧。”

    “好啊好啊。”刘葭开心地扑到韩墨的怀中,应道。

    韩墨将刘葭小小的身子轻轻抱起,对刘徽臣说道:“徽臣姑娘也带着小细君一起来吧。”

    刘徽臣瞥了一眼埋在韩墨怀中的刘葭,心道,这位姑奶奶都和你在一起,我难道可以不跟着吗?唉,算了,等过几日缇萦夫人从黄家回来,就可以好好管管她了。

    朔方城有一处地方是韩墨专门留出的拍卖市场,由官府委托民间的几家商行来经营,而太守府则会派出一些属吏在此,作为公证员控制商行拍卖的事物的质量。

    刘葭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各色人等齐聚一堂,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叹。她兴奋地对韩墨说道:“韩叔叔,好多人哦。”

    “是啊。等一下,葭儿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叔叔给你买下来啊。”韩墨说道。

    不曾想刘葭却是摇了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不要啦。韩叔叔已经给葭儿买了很多东西了。太守的俸禄可没那么多哦。”

    韩墨有点哑然,他点了点刘葭的鼻尖。说道:“人小鬼大,这也需要你担心吗?”

    两人又是一阵笑闹,这时场内已经开始了拍卖,最先被人牵上台的是一只洁白的牧羊。

    “各位走南闯北的大哥们,你们的眼力,在下是不怀疑了。这只是霍将军从匈奴人那里劫掠来的。养好了不但能产羊奶,它的皮毛还可以卖给朝廷的官衙,你们买了绝对不会亏的。”拍卖场的主持人伶俐地介绍着牧羊的好处,场下的气氛很快就被调动了起来。

    刘葭毕竟是个孩子,注意力立刻被这新鲜事所吸引。韩墨静静地抱着她,眼眸中含着温暖的笑意。

    这孩子,真的很像她。容貌和那时而从眼眸中闪过的灵动,都非常像。这样宠溺着这个孩子,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辽东城的时候。

    而此时,刘徽臣亦在他的身后望着他。韩墨,你要在这个美梦中沉迷多久呢?你和姑姑根本就没有可能,姑姑她也从未对你动过心。她和叔父的缘分,早在金屋藏娇的那一年,就定下了啊。你迟了一步,便是迟了一生。

    ……

    整个拍卖的最高潮是对那些马匹的拍卖,虽然已经是病马伤马,但是它们的价值仍然贵重无比。只是……

    “为什么会出现那样一匹完好无缺的马?”刘徽臣先韩墨问出了这个问题。要知道,在大汉是有着严格的马政的,完好的马一般都不会任由其流向民间,除非是巨富之家,否则一般都是使用牛车(其实李希家当年应该只能用牛车,只是,牛车太煞风景了,故而,我还是叫它马车。大家不要介意。)

    韩墨眉头紧皱,对身后的韩逊吩咐道:“逊儿,你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韩逊奉命离去。答案很快就传了回来,那匹马是拍卖开始前的一个匈奴商贾送来的,说是匹阉马。汉匈交战并没有影响到那些匈奴的商贾来边境和汉人贸易,而韩墨也并没有拒绝这些匈奴人入境,可以用极少的代价从他们手中换到牧马,他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神骏的马,即使是阉马,也应该是战马吧。看来,送马来的人,并不简单啊。”刘徽臣听完禀报,摇了摇头,说道。

    韩墨面色有些深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想来是以此马作抛砖引玉之用,最终目的不过是引本官前去相见吧。”

    “是啊,只不过,不知道是谁家这么大的手笔呢。”刘徽臣说道。

    “去看看,就会知道了。”韩墨说道。

    ……

    韩墨很快就派人找到了那个商人,他大约四十上下,仅带了一个侍卫一个僮仆就来到了朔方城,看到韩墨派来的人时,立刻十分顺从地跟着他们到了太守府。

    “照你的意思是,休屠部和浑邪部都有意投降我大汉?”韩墨听完之后,挑眉问道。

    “是的,太守大人!”假扮商贾的猛勀颔首道,“在下是休屠部的小王,奉我们大王的命令,来此向太守投诚。记得大汉的皇帝陛下说过,只要我们匈奴人肯归降,必待之以兄弟之礼。”

    韩墨抿唇一笑,说道:“我们的皇帝陛下的确曾经做过这样的承诺,只要真心归降者,大汉绝对有重赏。”

    猛勀假装没有听到韩墨口中隐含的威胁,低头说道:“太守大人若不放心,你可以指定投诚的地点和时间,我休屠浑邪二部一定会证明自己的诚意的。”

    韩墨闭眼思考了片刻后,迅速睁开眼睛,清澄的双眸显示出他的主意已定,他转头对韩逊说道:“逊儿,你先带这位猛勀大人和他的随从到驿馆休息。”

    猛勀也知道韩墨需要时间来做出决定,向韩墨作了一个揖,便转身离去。

    刘徽臣从刚才开始一直隐身在韩墨身后的帘子内,看到猛勀离开,便走了出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若能让匈奴的两个部族来归,可是件极大的功劳啊。”韩墨对她笑了一笑,云淡风轻地说着,“只不过,我看他们投诚的意志似乎还有些不坚定呢。”

    “是啊。刚才我看那猛勀的神色,对我们大汉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呢。作为使臣的他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了。”刘徽臣说道。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投诚变成既成事实。”韩墨一贯平静的黝黑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嗜血的色彩,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迟则生变!”

    ……

    朔方郡驿站

    “太子,这样真的好吗?”猛勀见四下无人,悄声对一边穿着僮仆衣裳的少年说道。

    那少年正是休屠部的太子,日磾,只见他面色一沉,呵道:“猛勀,这都是为了全族人,你不要再犹犹豫豫了。若这事办不成,我们休屠部就真的完了。”

    “……是,太子。”猛勀脸色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其实投降汉人这件事情,在两族中引起的争议非常大,都是由于这位太子和休屠王的一力弹压,加上浑邪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反对,才勉强得到同意的。而休屠王虽然派遣了他来朔方城和那个太守谈判,但是却并不能完全信任他,还派了自己的儿子来此监视他,省得他故意将事情搞砸。

    ……

    “父王,我们真的要投降汉人吗?”浑邪王的太子不解地问道。

    浑邪王将酒杯狠狠地掷在地上,冷笑道:“当然不会。汉人不过是躲在土堆的城墙里的土拨鼠,凭什么来驱遣如天上雄鹰般的匈奴人。”

    “那为什么?”

    “休屠部虽然元气大伤了,可是我们浑邪部也是一样的。”浑邪王说道,“我们两部经过这一次的打击,都已经没有办法单靠自己的力量在草原上立足了。”

    浑邪王说着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大帐的中央,俯视着自己的心腹臣子和儿子,说道:“相信日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想出了投靠汉人这一招。有了汉人的庇护,我们两个部族就可以回到肥美的河南地了,可以在那里休养生息,重新积蓄实力,壮大我们的部族。”

    “大王的意思是,投降汉人是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

    “哈哈,本王可没有那么说。”浑邪王大笑道,“我们两部分开来自然无法在草原上立足,可是若合拢到一块,那自然又不同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所有的眼睛都是一亮,浑邪王相更是激动得有些颤抖。

    “大王是说,吞并!”

    “不错。我刚才说了,虽然休屠部元气大伤,可是我们也一样。所以,单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强行吞下他们的。除非那些休屠部的稗王们主动来投靠我们。”浑邪王眯着眼说道,“我本来一直在想,该怎么拉拢那些小王,现在日晖自寻死路,那么就不必我们费心了。”

    “不愧是父王,果然神机妙算!”

    浑邪王又是一阵畅快地大笑,得意地说道:“日晖毕竟太年轻了,根本不明白在草原上生存的法则。居然会想去投靠汉人,这么做只会让休屠部真正灭族而已。”

第七十五章 几曾着眼看王侯(四)

    在一众夸奖浑邪王英明神武的赞誉声中,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道“可是,和谈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汉人若知道我们反悔,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派人来攻打我们?还有……如果大单于不肯原谅我们,就算两部合并,我们还是没办法在草原上活下来啊。”

    顿时整个大帐一片哑然,随即很快就有一个声音斥骂道:“那一次是卑鄙的汉人偷袭,才能获得成功,再来一次光明正大的对仗,我们是绝对不会输的。大单于是天神之子,绝对不会是非不分的,他一定会明白,我们浑邪部为守卫河西走廊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绝对不会怪罪我们的。”

    “是啊,是啊,一定会是这样的。”

    由于人类不喜欢坏预测的惯性力量,那一点点的阴影立刻被众人驱除出了大帐,只留下对未来光明的向往。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相信,浑邪部一旦吞并了休屠部一定会比原来更加强大,而无能的汉人,绝对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成河

    “大行大人,这是从朔方城飞马而来的急报。”一个亲兵走到李息身边,递上新收到的急报。

    李息转过头去,这位年过不惑的宿将脸上已经开始呈现衰老的痕迹,当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那封来自朔方城的急报,眼角及眉间的皱纹清晰可见。

    “拿过来!”李息喝道,当他读到信的内容之后,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李息没有注意一边的亲兵们好奇的眼神,只是沉默不语地将手中的信件慢慢合拢,开口说道:“来人,将赵校尉找来。”

    ……

    朔方城太守府

    韩墨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惊讶地想,这少年,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竟然能有这种胆量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只身来到敌国,休屠王的确是后继有人。

    日磾有些倔强地回视着韩墨,年龄和历练上的差异,使得他在面对韩墨时有着先天的弱势,虽然他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能在汉人面前弱了气势,尤其对方还只是个文弱书生。

    在韩墨的凝视下,在秋凉的天气里,日磾的额头却渗出了些冷汗,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卸甲投降时,韩墨忽然笑了,笑得很是温和,然后用一种温柔而清越的声音问道:“日磾太子,为何选择了我朔方城,选择了我韩墨呢?若你休屠族想要投降,那么,成河之上,尚有大行李息大人。”

    日磾被韩墨突如其来的温和给镇了一下,顿时觉得有些口拙,有一种完全被韩墨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他深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可以平静地说话。

    “选择大人,只是因为大人治下,对我们匈奴人十分温和,日磾只是选择了在我看来最安全可靠的一个人。”

    “呵呵,日磾太子啊,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一开就公开自己的身份?而是偷偷摸摸的?这样……”韩墨一步一步地逼近日磾,最后走到他跟前,俯视着他,说道:“不觉得太不够诚意了吗?”

    “猛勀乃是我部重臣,日磾只是个孩子,父王吩咐过,此次前来,以猛勀为主,日磾只能在旁协助而已。故而,日磾并不急于向大人表明身份。”日磾脑转如电,很快就整理出一套说辞,“日磾没有一开始就向大人表明身份,却是有失礼之处。只因为,日磾希望能够以普通仆役的身份,观察汉人待我们匈奴人的态度。毕竟,我休屠部若是来降,那么我部两万多人将会和这些普通汉人们居住在一块,我身为休屠部太子,不能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还望大人见谅。”

    韩墨安静地听着日磾的辩解,眼中不觉闪过一丝欣赏,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在面对敌国太守时能够有如此表现,已经十分难得了,若是再过几年,在这位太子的带领下,休屠部或者不容小视,只可惜,日磾毕竟还只有十三岁,而他已经三十三岁了。这二十年的差距,足以令日磾和休屠部万劫不复!

    韩墨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太守就相信一次太子的诚意。但不知道休屠和浑邪二部的部民如今在何处?既然你们决定归降,那么我们又该如何接应呢?”

    日磾虽然感觉到韩墨的笑容里有一种猫捉老鼠的调笑意味,但是此刻他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休屠部没有太多的本钱供他和这位太守周旋,他一咬牙,说道:“我二部人马皆在大河之北静待太守派人前来。”

    “好,既然太子坦言以告,那么本太守就亲自前往迎接你二部归降吧。”

    ……

    日晖铁青着脸望着自己十分信任的那些稗王手持利剑,闯入自己所住的大帐,重病缠身的他指着那些叛徒,一阵激动,说道:“你们,你们!”

    “大王,不要怪我们。你说要我们投降汉人,是为了全族人好,但是,我们是草原上飞翔的雄鹰,奔跑的狼,怎么可以去中原做那些汉人圈养的温驯的家畜!”

    “我们不能投降汉人。”

    “浑邪王说的才是对的,只要假装投降,再袭击汉人的城池,立了大功回去,大单于就不会责怪我们了!”

    “有了大单于的庇护,我们就一定能够在草原上立足了。”

    回应他的是那些稗王们七嘴八舌的话语,日晖被气得血气上涌,最终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口中不住说着:“糊涂,糊涂!”

    “糊涂的是你,日晖。不是他们。”浑邪王的声音斩断了日晖未完的话语,只见他全身戎装地走到室内,说道,“日晖,我早就说过,你把汉人看得太高了。我们的勇士们会证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杀你,我会让你看看,我们匈奴的勇士是如何俘虏那些汉人的。”

    浑邪王的笑容中满是自信,这一刻,这位老者相信自己即将迎来自己生命中最荣耀的一刻,在一两个时辰后……

    ……

    “河对岸就是休屠部和浑邪部的人马吗?”韩墨望着河对岸,问道。

    “……是的。”日磾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那些带甲兵士。

    察觉出了他的不自在,韩墨笑道:“太子不必忧心,这些都是我大汉朝最精锐的士兵们,绝对不会让左贤王部来找你们的麻烦的。你知道,这里毕竟距离左贤王部的统治区域很近,所以,我也不得不小心些。”

    日磾强笑道:“太守大人做事仔细。”但是心中却明白,韩墨对于自己二部的投降并不放心。若能够有另一种方法来保全全族的人,他和父王是绝对不会选择这一步的,只是……失去了历代单于封赏给休屠部的领土之后,在匈奴国现有的国土中,哪里还有另一块土地能够分给如丧家之犬的休屠部呢,就算大单于肯,那些贵族们也不会肯的,更何况,更何况,他休屠部和匈奴族并非同根同源,在这种匈奴族危急的时候,被抛弃是再正常不过了。而如果想要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旧地上,那就只能向这块土地现有的占领者汉人投诚。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开始渡河吧。”韩墨微微一笑,说道。

    河对岸是严阵以待的浑邪王,看着开始渡河的汉军,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记得是汉人们发明的词吧。中道而击!”

    当渡河的士兵们遭到对岸的冷箭袭击时,韩墨并不感到意外,在边关这么久,他已经足够了解匈奴人了。这是个骄傲的民族,绝对不会轻易投降的,要获得他们的认可,必须靠比他们更加强大的铁和血才行。

    韩墨瞥了一眼身边的日磾,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脸色苍白,或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部族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韩墨调转马头对身边的韩逊吩咐道:“逊儿,吹号角。”

    当号角响起,在北岸突然涌现出许许多多的汉军,手执利刃,收割着匈奴人的性命。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置在河对岸的汉军身上的浑邪部和休屠部忽然被这一闷棍打得不知所向。但是更加不知所向的人,却是日磾。

    “你,你们!”日磾的脸色由白转红,清楚明白的表示出他的愤怒。

    韩墨转过头去,看着那个身形有些单薄的少年,说道:“日磾太子,我只是有备无患而已。”韩墨冲韩逊挥了挥手,示意他将日磾拿下,“没想到竟然真的用到了。太子如今身处嫌疑之地,墨得罪了。”

    望着被拽走的日磾,韩墨心中轻轻道了一声歉,日磾,很可惜,即使没有你们先动手,我也不能放任浑邪部和休屠部完完整整地进入我大汉的领地啊。

    赵食其纵马在战阵中飞驰,刀刃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他的心中牢牢记着李息临行前说的话,要给匈奴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从此服服帖帖的,听我大汉朝廷的号令,而不是听从他们本部的那些稗王小王。

    夕阳西下之时,韩墨终于渡河来到北岸,鼻子嗅着那满带血腥味的空气,他一步一步踏过被鲜血染红的草地,脑中忽然想起,墨子先师的训示,“尚俭尚贤兼爱非命非攻尚鬼尚同节葬”。如今自己却亲手策划了这一场屠杀,只为了收这两部为己用,看来自己反出墨门却是对的呢。

    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抛开,韩墨命令自己认真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开口问道:“赵校尉,你清点过人数了吗?伤亡如何?”

    “回大人,我军共伤亡六百三十七人,而杀敌八千余人。”赵食其恭敬地回答道。

    韩墨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匈奴的那些贵族们情况如何?”

    “回大人,在下围住他们时,休屠王已死,浑邪王受了点小伤。”赵食其回答道。

    “什么!休屠王死了!”韩墨心中一惊。

    “正是,在下进入时,休屠王方去不久。”赵食其说着说着又看了看四周,然后悄声说道,“是浑邪王下的手。”

    韩墨的脸色一阵青白,许久才长叹道:“果然好手段,看来是不能轻视了他啊。如此,他便可保住性命了。只可惜…………”

第七十五章 别恨万里家国路(一)

    赵食其好奇地看着韩墨,等待着他发令,不一会儿,他就听到翰墨说:“赵校尉,你准备一下,组织这些匈奴人渡河吧,如有违令反抗者,杀无赦!”

    “是,大人。”赵食其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立刻领命而去。

    “韩逊,拿笔墨来,我要些奏折。”

    ……

    长安清凉殿

    刘彻皱着眉头看完了韩墨送上的奏折,然后将它交与跟前的几个心腹大臣传阅,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尚书令李希,太仆桑弘羊以及右内史汲黯。

    “你们看,此事该如何处理?”刘彻问道,眉宇间是一派淡定。

    卫青看着刘彻这个样子,知道他心中定然是有了打算,只是还要考一考,或者说借此看看在场公卿的反应罢了。他斜眼看了看一边的李希,只见他也是一派从容,面上含笑地望着李蔡这个丞相。自从李希的夫人开始出入昭阳殿,卫青总算明白昭阳殿中那人平日虽然不声不响的,却已经在朝中抓住了一股极大的助力,但是这样却反而令卫青松了一口气,有陈家在,卫家便不至于落得那兔死狗烹的下场了,因为只要刘彻要留住废后一天,那就必须要留住卫家,所以如今的卫家却有点似危实安了。

    “回陛下,臣以为首先当重赏大行李息及朔方郡太守韩墨,若不是他们当机立断,只怕这些匈奴人的阴谋就会得逞了。”李蔡身为丞相,自然要第一个说话。

    “嗯。”刘彻点了点头,满意地说道,“丞相军旅出身,果然知兵事。这二人自然是要重赏的。”说完刘彻的目光猛然变得有些锐利,他盯着张汤等人道:“那么,对于浑邪王,该如何处置呢?”

    这个问题令汲黯也不觉皱起眉头,从韩墨呈上的奏折中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一次的投诚变成袭边完全是因为这位浑邪王,这等人本该立马杀了了事,只是……

    众人之中,御史大夫张汤走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以为当令浑邪王入长安,陛下可封其为侯,然后终身监禁便可。”

    “哦?”刘彻特意拖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虽然浑邪王其罪当诛,但是如今这投诚的二部之中,休屠王已死,若仅剩的这个浑邪王我大汉也给诛杀了,那么只怕将来,再也不会有自匈奴来归者了。陛下若要真正收复匈奴人之心,就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汉的胸襟。”张汤说道。虽然没能升为丞相,但是能够离开那个待了近十年的位置,他的心情依旧不错。而且在他看来,李蔡受到提拔,也不过是因为刘彻希望,让将门世家的李家,压制骤贵的纪稹、霍去病、卫青等人,省得朝中出现一家独大,或两家夺位的局面罢了。

    “那其他人的意思呢?”刘彻微微抬眼,看向李希和卫青。

    卫青上前一步说道:“回陛下,张大人说的不错。臣以为要彻底收复此二部为己用,须得恩威并施,如今韩大人屠其部众,已是示威,陛下只要再施恩便可。”

    “臣也赞同张大人所言。这一次他们二部理亏在前,我们正好可以将二部贵族全部招入长安,或缉拿,或封赏,这样,留在边境的余众没有了领袖,自然也只能听命于当地太守。”李希点头说道,“而且,臣还以为,必须厚加封赏此二部的普通百姓,让他们知道,做汉人自有做汉人的好处,他们将来才会死心塌地地为我大汉戍边。”

    “做汉人的好处嘛……”刘彻重复李希的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说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那么……”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汲黯忽然打断了刘彻的话,刘彻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家伙,心道,整个朝廷里怕也只有他有这份胆量吧。

    “何事?”刘彻问道。

    “来降匈奴人有四万之众,就算分散打入郡县,各地官府怕也养不起这么多人啊。”汲黯十分担忧地说道,“何况,以李大人刚才的意思,朝廷还须对这些匈奴人施恩,那么封赏就要加倍,只怕国库……”

    “此事内史大人无须忧心。”李希说道,“在下与桑大人近来一直在奉命研制算缗令,待得此令颁布天下,那么国库自然不会再空虚了。”

    “算缗令?”汲黯心中一跳,瞪大眼睛问道。

    “不错。”刘彻应道,“如今边疆安靖,朕看也该是改革内政的时候了。封赏的问题,宫中用度可以再节俭些,想来是足够的。”

    听到刘彻这么说话,汲黯知道他决心已定,只得俯首称是。

    “尚书令,拟诏,大行李息加八百户,校尉赵食其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朔方太守韩墨……”刘彻说道此处微微顿了一顿,说道,“立有大功,封安成侯,着令庶人苏建为朔方郡太守,安成侯韩墨回京觐见。”

    李希面上虽然仍然平稳无波,心中却因为刘彻的这道诏令而有了些许波澜。韩墨,终于要回来了啊,在事隔五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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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阳殿

    “稹儿,不要总抱着月关了,坐下吃东西吧。”陈娇望着纪稹,笑着说道。

    “好的,姐姐。”纪稹转过身,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斜射到他的身上,点点光亮下,抱着小月关迎风而立的他,竟然是那么的骨秀神清风华无双。那一身淡色深衣下,竟然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跃马沙场的将军,反倒似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了。

    恍惚间,竟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身形单薄的孩子,站在寒风中,天真的眼睛略带点焦急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如今,这双眼睛依旧清澄,却不再有孩童的稚气,而是一种历尽世事,看透风尘的洗练。

    “姐姐,怎么了?”纪稹抱着小月关一步一步走近陈娇,开口问道。

    “不……我只是,忽然觉得你真的长大了。”陈娇的语气带着些微的感叹,她从纪稹手中接过小月关,说道,“公孙大人的府上,你去过了?”

    “嗯。”纪稹点了点头,说道,“我和去病一块去的。”

    陈娇微笑道:“你和他和好了?”

    “……我想,他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纪稹知道在面对陈娇的时候,他是不需要掩饰自己的真心的,便坦白说道,“只是……”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透露着些许凄切,说道:“我们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平相处,彼此牵制,彼此监视……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毫无隔阂了。我们越是努力,就越会发现,我们距离那个童真年代,已经太遥远了。”

第七十五章 别恨万里家国路(二)

    陈娇听纪稹说完这句话,忽然很有将他拥入怀中,好好安慰的冲动。很多时候,纪稹都太过懂事了,懂事到了令她感到惭愧。纵然她一再地申明,让纪稹和霍去病继续他们之间的私谊,但是在纪稹的坚持面前,这种申明竟然显得那样的矫情,令她再也不能说出口。在她心中,何尝不曾为纪稹这般的坚决感到一点的安慰,一点的窃喜?心中不断重复的这种拷问,令她在面对纪稹时,常常有难以启齿的感觉。

    “姐姐,怎么了?”纪稹走到陈娇的身边,见她似乎有些心神恍惚,便说道。

    “没什么。”陈娇不愿意纪稹为她担心,忙摇头道,“对了,我听说,明日开始,你和去病就要到博望苑去教授那三位皇子和他们的伴读武艺?”

    “是啊。”纪稹点了点头,说道,“是陛下的命令。不过,”他低头看了看小月关,说道,“我最想教的还是我们的小月关,等他长大一点,我就把我会的都教给他。姐姐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陈娇从纪稹的怀中,接过儿子,说道,“只要到时候你舍得下手教训他,我就把他交给你。”

    这时,一直在一边伺候的一个小宫女,捧着盛满水的铜盆和巾帕来到纪稹的面前。纪稹将略带薄茧的双手放入清水中清洗,然后用巾帕在脸上和颈部擦拭了一下。然后笑着对那个宫女说道:“谢谢!”引得这宫女一阵娇羞地离去,略带仓促的脚步使得她差点扑倒在地。

    陈娇有些惆怅地看着那宫女远去,这种少女怀春的萌动,她还来不及体验就接受了那属于阿娇的浓烈而炽热的感情。她甩了甩了头,笑着对纪稹说道:“稹儿,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听说娘送了你两个侍婢,但不知道你心中可有喜欢的对象?”

    听陈娇提到这个话题,纪稹顿时变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脸上还浮现了可疑的红云,他尴尬地说道:“姐姐,我不是……义母送我的那两位,只是侍婢而已,我没有……那个,姐姐以前不是总说我还小吗?所以……”

    陈娇将小月关交给一边的阿奴,垫了脚尖,摸了摸纪稹的头,说道:“是啊,姐姐以前总觉得你还小。可是现在,你看,你已经比姐姐高出这么多了!也该成家了。你看京城里的贵公子们,除了你和霍去病,哪一个是未婚配的?”

    纪稹听到此处,沉默了下来,脑中想起了回京的路上,在某个篝火旁,他也曾和霍去病谈论这个话题,那时,在烈焰红光的映照下,那人的脸呈现出一种微黄带红的光泽,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坚毅,他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话一出口,纪稹立刻从陈娇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

    “你……”

    “姐姐,这是去病说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纪稹解释道,“而且,我希望真正找到一个能够相知相伴的人,来渡过后半生。在那之前,我不想将就,所以……”

    “不想将就……”

    “是啊。姐姐,所以,婚事,可以以后再谈吗?”纪稹咬了咬唇,说道。

    “当然好。”陈娇捉住他的手,轻轻抚摸着,说道,“姐姐又不会逼婚,只是希望你不要粗心错过好姻缘。”

    纪稹回陈娇一个笑容,然后说道:“姐姐,不会错过的。”但是他的心中却暗暗默念道,对不起,姐姐,虽然你是这么希望我能找一个真正相知相许的人共度余生,但是,我这一生,怕是办不到了。如果有来生……

    纪稹深深望了陈娇一眼,眼中微微有些泪光。

    “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姐姐?”陈娇奇怪地问道。

    “不,没什么。”纪稹摇了摇头,嘴角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掩盖了自己所有的心思,笑道,“姐姐,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年轻,和我初见你的时候一样漂亮。”

    陈娇嗔视了他一眼,骂道:“贫嘴!”

    “对了,姐姐知道韩墨收降浑邪部休屠部的事吗?”纪稹和陈娇笑闹了一番,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说道。

    “听说了。我和月关还是刚从清凉殿回来的。只听传信之人,说了个大概。但是其中的内情却是不甚了了。倒是葭儿,传信之人说她会随着押送二部亲贵的那行人回长安。”

    “是吗?那倒好。可以早些见她了。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怎么样了。”纪稹笑道,“她和小月关还没有见过吧?”

    “是啊。”陈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其实,韩墨立了多大的功,我并不关心。你知道,陛的脑子很清醒,赏功罚过,绝不会亏了哪一个的。他会重用每一个有才者,因为他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掌控天下人才。”

    “那么,姐姐,你担心的是什么?”纪稹问道。

    “我担心的……”陈娇的眼神变得有些飘渺,我担心的从来就不是现在,刘彻对阿娇对自己的心是毋庸置疑的。在做好一个帝王的前提下,他会给自己他能给的一切,但是将来呢?在他年老力衰,那绝对的自信被时光留下的衰老痕迹磨去之后……

    有些力竭地闭上眼睛,陈娇再睁开眼睛时,脸上含笑,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啊。稹儿。”不能再想了,在他病重时,明明对自己说过,如果他能醒来,绝对不再却步退缩的。

    姐姐,你这是在骗我,还是说,根本就是在骗你自己呢?

    望着她的笑容,纪稹心中如此想道。罢了,明日去了博望苑就能知道,那三人的资质……以及他们将来对姐姐的威胁了……

    纪稹有些感伤地看着陈娇娇美的容颜,心中默默说道:姐姐,你已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

    长安茂陵邑茂陵食肆

    “子长,这边!”司马迁刚踏入食肆,就被一个喊了去,他转头一看,却是就任左内史的冯遂,正站在一个雅间外唤他。他轻笑着走到冯遂所在的雅间内,说道:“冯大人真是好雅兴,喝茶竟然喝道茂陵食肆来了。”

    冯遂耸了耸肩,说道:“难得请到你这个大才子,总不能太寒酸吧?而且这食肆的茶及茶点也确实不错。”

    司马迁也不和他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然后说道:“我倒是忘了,你好歹做了五年的左内史,多少有点积蓄在。不似我,才做了两三年的六百石小吏。“

    冯遂听他这故作自怜自怨的话,不由得苦笑,说道,“这太史令的职位,还不是你自愿去做。不然……”话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停顿下来,毕竟若你面前坐着一个对你的话视若无睹,自顾自吃的人,也很难把话题继续下去。

    司马迁糕点满嘴,嚼了好一会儿,又大口喝了些茶水,才开口说道:“左内史大人,你今天找我来,不会又说你那个仕途经济那一套吧?”

    冯遂拍了拍脑袋,说道:“你那个榆木脑袋我就不指望了。你还是去写你那要藏之名山,传诸后世的史书吧。我是想和你说,你知不知道韩墨韩筠长就要回来了?”

    “我知道啊。韩大哥还被封为安成侯了呢。”司马迁又塞了一块糕点进嘴,说道。

    “那……你觉得安成侯回朝之后,朝廷会怎么样?”冯遂认真地靠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司马迁眼睑微低,眉头亦不觉皱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冯兄,我只能说,当今的陛下是我大汉开朝以来,难得的有为之君,只要他还在,朝中的诸臣也好,地方的诸侯也好,边关的匈奴也好,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只要他还在,大汉的基石就在,任何人都不可能翻腾出什么大浪。”

    冯遂听完,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明显的波动,说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司马迁点头道。

    “连……昭阳殿中那人也不能逃离陛下的掌控吗?”冯遂忽而又问道。

    司马迁被这个问题弄得一愣,随后反应了过来,说道:“冯兄这么问,是因为迎回昭阳殿中那人,是陛下至今唯一的懊悔之举吗?”

    “或许吧……”冯遂说道,“从现在看来,陛下虽然疏远了了卫皇后,但是卫家依然权势滔天,大司马大将军和冠军侯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太子的地位稳如磐石,而我大汉也有景帝的先例在,太子即位似乎问题不大。但是昭阳殿那人对陛下的影响力,却是不容小觑的,尤其陛下还是个独断之君,若他有心另立太子,怕是无人能阻拦呢。所以,太子的地位却似乎又不是那么稳固的。储位不定,总是令人心中难安。”

    “我的想法,却和你正好相反呢。”司马迁笑着摇了摇头。

    上林苑博望苑

    暖风轻抚,引得树梢枝头一阵骚动。霍光喘着粗气,感觉到布满汗水的额头有些凉凉的,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纪稹的另一剑又已经到来,直逼他的要害部位,使得他不得不再次跳起闪躲,但却是力有不足,纪稹只一个回剑便拦住了他的跃起,以剑身让他整个人打到地上。与此同时,霍去病也结束了他和李陵之间的战斗,大踏步地向他们二人走来。

    霍去病直直地朝纪稹走去,和他并肩而立,一同俯视着全部跌坐在地上的太子一行人。太子刘据,二皇子刘闳,三皇子刘旦以及他们的陪读,霍光、张贺、李陵。

第七十五章 别恨万里家国路(三)

    面前的六人以1岁的李陵最长(因为暂时没查到张贺筒子的生卒年,暂定比李陵小一岁吧),1岁的张贺次之,而霍光10岁,太子刘据9岁,刘闳和刘旦则并为六岁。在这一次的测试中坚持到了最后的,是李陵和霍光。照理说,已经十二岁的张贺应当不会输给霍光才对,但是他却是从小好文不尚武的,即使入了博望苑做了皇子陪读也还是一样,所以自然败北得比霍光快些。

    至于霍光能够和李陵同时结束比斗,倒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已经能够和这时候的李陵并驾齐驱了,仅仅是因为纪稹在和他对打时,还存了个调教的心思,霍去病和李陵的比斗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的。

    “武艺不精。”霍去病扫了地上那三个皇子一眼,然后说道,“张贺,你给我一边罚站去。”

    张贺一愣,清秀的面容上出现了惊愕的神情,他乃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之子,素来也是娇生惯养的,加上为人聪明伶俐,入博望苑到现在,因为行事乖巧,倒还不曾被皇子或是几位太傅责罚过。不曾想,这位冠军侯竟然一来就要罚他,而看了看一边的冠世侯竟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他又为难地看了看一贯和自己交情最好的太子,见刘据果然为他挺身而出,对霍去病说道:“冠世侯,张贺身子虚弱,罚站就不必了吧。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对,你说就是了。”

    霍去病扫了刘据一眼,冷漠地说道:“张贺学艺不精,一定要罚。”整句话的音调都是那么平淡,没有刻意提高或加重,但是却轻易地让人感觉到其中的不可动摇,让原本还心存侥幸的张贺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走到一边,在烈日的炙烤中,汗如雨下。

    刘据见霍去病竟然如此断然地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不由得面色一冷,他咬了咬牙,低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纪稹将这一幕完全收入眼中,他转头看了看霍去病,见他果然对此无知无觉,不由得暗暗叹气。

    也罢,便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以他的性子,难道会因为这个是他的表弟,是他如今必须扶助的卫家太子而屈从吗?

    霍去病望着剩下的五个人,说道:“我和冠世侯出征前,陛下也让我二人来此试过你们的武艺,经过这大半年,你们一点进步也没有。”

    霍去病并没有指责他们的打算,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但是那自然而然散发的肃杀之气,却令在场的几人噤若寒蝉,就连方才对他暗自不满的刘据也是一样。

    “想来以你们的身份,大多的郎官都不敢真正动你们,所以你们才学不好武功。陛下命我和冠世侯来教导你们武艺,可不会再教那些花架子了。谁如果觉得自己受不了,现在就可以走。”霍去病淡然道,“我霍去病绝不阻留。”

    自然是不会有人肯走的,毕竟能够进入这个苑里接受训导,可是当今皇帝陛下钦赐的。

    霍去病也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管自己说道:“接下来,从李陵开始一个一个来和我比试。”

    打斗声又再度想起,纪稹一身白衣斜靠在树边,将自己的剑收入鞘中,凝望着霍去病和李陵比武,不觉想起了数年前的自己和李陵,以及来到长安这些年来方方面面的纠葛,他抬头望了望蓝得没有一丝云雾的天空,忽然想到一句话,白驹过隙,不知不觉,时间竟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稹,纪稹。”是霍去病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抬眼看了看霍去病,知道轮到自己换班的时候到了,便走上前,将剑尖指向太子刘据,悠然道:“太子,你来。”

    刘据没有想到纪稹会挑中自己,开始有些微愣,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站起身,向纪稹规矩地施了一礼,然后挥剑而上。纪稹一面笑着接应,心中却想道:“刘据,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太子吧。”

    ……

    昭阳殿

    “韩先生请起。”陈娇隔着行障对外间的韩墨说道。

    韩墨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不由得心中有些酸楚,但是他亦知道,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他应声站了起来。抬起头,望着重重帘障,心中却还是有些怅然,终究不能再见她一面了。

    “葭儿在朔方郡多亏了韩先生照顾,陈娇在此多谢了。”陈娇轻声说道。

    “保护公主本是我等为人臣子的职责所在,臣不敢当娘娘之谢。”韩墨摇头道,眼睛死死盯着行障,仿佛这样就能看透那层层锦幕,看到行障后那人略带羞涩的低头以及脸上浮起的半缕嫣红。

    说完这次韩墨来昭阳殿的主要目的之后,殿内顿时变得有些沉默。虽然隔着重重帘障,但是陈娇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韩墨在看她,顿时有些坐如针垫的感觉。韩墨对她的感情,便是当时的她不懂,过了这么多年,如今的她又怎么会不懂呢。回忆起来,韩墨看着她时的眼神里,竟然有着那么明显的暗示,可是自己当时却不懂,也不曾想过要去懂。因为在接收阿娇的记忆之前,她对这个时空始终有一种过客感,所以那时候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即使优秀如韩墨,温柔如韩墨也始终没能在她的心田留下过什么痕迹。

    只是却耽误了韩墨……

    “韩先生,记得你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吧。”陈娇开口问道。

    韩墨心中一跳,却是隐约猜到了陈娇接下来要说的话。

    “元朔三年时,先生便是年过而立之人了。”陈娇边说边站起身,向外走去,行障被轻轻撩起,而低着头的韩墨却没有发现。

    “五年又过去了。先生还执迷不悟吗?”韩墨只觉得一股清香扑入鼻中,猛一抬头,却看到那魂牵梦萦的面容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陈姑娘。”他不觉脱口而出旧时的称呼。

    陈娇摇了摇头,说道:“韩先生,我已经不是陈姑娘了。”

    “……是啊。”韩墨仿佛被人从美梦中惊醒,眼中不觉出现了悲伤之意。

    陈娇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正视韩墨,正视他对自己的这份情,这时她才发觉,韩墨用情竟然远比她所想象得要更深,尽管在她看来这份感情来得如此莫名。

    “……是我错了。我不该赠诗于你。”陈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韩墨,你忘了吧。那首诗,只不过是一个恐慌的女人急切之下抛出的祈命稻草,因为她知道有些人是可以利用的。她远没有表面那么高洁。她的背后承载了太多的自私,她承当不起,你的……”

    “娘娘,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韩墨截断了陈娇的话语,脸上露出了苍白的笑颜,然后说道,“公主已经送回了,臣先告退了。”他一说完,便立刻转身离去,脚步慌乱而迅疾,显示出了他迫不及待的心情。

    “……韩墨。”听着那远去的脚步,陈娇幽幽一叹,揭露自己那不堪的心思本是为了断了他的念头,却没想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可即使如此,却还是不愿意放弃……

    “……娘,娘娘,”飘儿的声音将陈娇从恍惚中唤醒,她一转头,却正看到飘儿带着一众宫女跪在下面,说道,“娘娘,请更衣。”

    “更衣?”陈娇惊讶地回问道。

    只见她们一众人捧着一套蚕服,静静侯着,陈娇看了一眼那蚕衣,上衣为青色,下裳为浅黄色,正是皇后特有的服饰。她微微有些惊讶地立在当场,望着那身衣服发呆。

    她回宫也已经有六年余了,但是这六年了一直穿的都是白衣或是从前阿娇少女时的衣物,一则是这个时代那些所谓的贵人才能穿的色彩鲜艳的衣饰她不怎么看得上眼。二则对于少府的人来说,为她这个重新回宫的废后准备衣冠却也是件为难的事情,若是按照礼制,自然服饰规格应当在皇后之下,可是这位废后却又深受皇帝的宠爱,他们又不敢为她准备那些衣物了。

    但是,这一次,宫女手中的却是明显标志着宫中等级规格的衣物。

    “这是陛下让你们准备的?”陈娇静静地问道,她知道若没有刘彻的命令,这些宫女和少府属官定然是不敢将这等衣物呈上的。

    “是的,娘娘。”绿珠的心中有些不及掩盖的惊喜,她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这身衣物意味着什么,“陛下晚间要在前殿宴请大将军、冠军侯、冠世侯、安成侯等人,请娘娘着此衣出席。”

    “着此衣啊……”陈娇心中有些惆怅,想到,刘彻,在做了这么些年的隐形人之后,你终于打算让我再度出现在人前了吗?只是,我到底该不该遵照你的意思,穿上这身皇后服饰出席呢?

    **********************

    盖侯府

    “侯爷,在下所说全是为了侯爷着想,侯爷千万不要再犹豫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极力向主位上的盖侯王信推销自己的观点。

    王信坐在主位上,却还是难下决心,他已经是年仅七十的老人了,头发斑白,但是精神却很好。王太后共有四个兄弟,分别是同父的盖侯王信,共侯王仲和异父的武安侯田蚡,周阳侯田胜,四人之中,共侯仲早亡,武安侯蚡和周阳侯胜都因为善言辞,早年在朝廷里混得可谓风生水起,但是也因此过早地陨落了。唯有平生除却好酒没有任何长处的王信,一直活到了现在。

    那谋士见盖侯仍然犹豫不决,便扔了一个眼色给盖侯身边的中年人,那人立刻弯下腰,附在王信耳边说道:“爹,您想想,太后姑姑过去都六年了。虽说陛下还惦记着咱们家,逢年过节的,都不忘记厚赐些事物。可是,您在朝中,却没有了当年的威望了啊。你看看张汤,当年他可是贴着田胜舅舅的热屁股爬上来的,这几年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再过些年,您要是去了……那我们,可怎么过日子啊?”

第七十五章 别恨万里家国路(四)

    王信听到儿子这么说,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因为成日酗酒而显得迷离的眼睛也开始闪现光彩。

    “是啊,侯爷,陛下现在就剩你这么一位亲近些的长辈,你出面,他是定然会给面子的。”谋士见此,立刻打铁趁热。

    “可是……”被儿子和门客这么唠叨了好些天,盖侯王信终于有了一些心动,他开口说道,“虽然说,是为你求官,可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进宫了。这一去就提这个,怕是皇帝不会答应的。”

    “侯爷莫急,在下和小侯爷早已经为您想好对策了。”谋士看到小侯爷王实的眼色,知道自己出力的时候到了,忙赶上前,说道:“侯爷可知道,今晚宫中,将会有一场庆功宴吗?”

    “那又如何?”

    “皇帝陛下会带着昭阳殿那位,出席的。而且,听说,少府已经为准备好了皇后冠服。”谋士赶忙说道。

    王信一愣,脑中又浮现了当年刘彻和陈娇新婚时的样子,口中喃喃道:“皇后冠服,天下间最适合穿这一套衣服的人,非她莫数啊。”

    “陛下对昭阳殿娘娘的宠爱一日胜过一日,也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从前,大家还顾虑着昭阳殿没有子嗣,对椒房殿那头都还保持着亲热劲,如今……可是有了四皇子了。”

    “四皇子如今都两岁了,至今只起了个小名。爹,这么明显的钟爱,可见四皇子和陈皇后,将来必有所为啊。陛下春秋鼎盛,宫中也从未听说他的身子有什么不好,椒房殿想熬到太子即位,还有十几年呢,十几年,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变数啊?我们王家,不趁这个时候做第一个贴近陈家的人,难道还要等别人抢了这个先吗?”王实不断地蛊惑着自己的父亲,感觉他的呼吸渐渐沉重了起来。

    “爹,当年田蚡舅舅为什么能够权倾天下啊?还不是因为他费心费力保今上即位吗?我们王家,若想要继续富贵下去,在这下一任的太子之争中,可不能再这么看着了,必须要出手才行啊。”王实不停地说道,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成功的时候,听到王信一阵大喝道。

    “不行!不行!”

    王实和那撺掇的谋士都傻了眼。

    “介入陈卫之争不行。求官可以,介入陈卫之争不行。”王信摇头说道。

    “爹啊,你去向陛下求官有什么用啊。求来了,等陛下去了,我们王家不是一样不成吗?天下间,还有比从龙之功更大的功劳吗?”王实看到事情峰回路转,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了。

    “可是……”王信想起妹妹临终前,托余信带来的那封信。

    “兄若想保得一家平安,富贵终身,则不得插手朝廷事,牵动名利心。纵太子之争风起,亦不得涉入其中,否则必有大祸至。切记,切记!”

    这可是身为太后的王娡最后留给自己家族的保命遗言,这么些年来王信一直牢记于心,如今虽然看着王家的地位日渐下来,而有了些许心动,可是,提到这太子之争,就让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遗言。

    不能违背啊!

    “爹,你不要担心,我和陈先生早商量过了,你晚间去宫中求见,然后……”王实附到自己父亲耳边,轻声说道。

    只见王信的脸由晴转阴,末了,他还有些担心地问道:“陛下可是最讨厌匈奴的,这样,会不会反而惹怒了他?适得其反啊?”

    “不会的。以爹你如今的身份,陛下纵是心中不悦,也一定不会说什么的。”王实说道,“若是成了,昭阳殿那边,一定会感激我们的。到时候……”

    盖侯王信心中不住地安慰自己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试探,倒也算不得是介入太子之争。若能成,也算是为我王家结一善缘。妹妹,你泉下有知,应该也会这么做的吧?这都是为了王家啊”

    ……

    “贺儿,你这是怎么了?”张汤看到儿子脸色惨白地从上林苑回来感到十分诧异,要知道这个儿子在宫中为皇太子做伴读,难道还有人敢和他动手吗?

    “爹。”张家家教森严,所以张贺虽然已经双脚发软,但是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直立着给自己的爹爹行礼。

    “孩儿学艺不精,纪霍二侯爷罚孩儿站立。”张贺老实地回答道。

    “这样啊。既然如此,你以后要认真习武。”张汤听到这个答案微微皱眉,然后说道。

    “是,孩儿知道。”

    “一会儿到后面去见见你娘和弟弟。”张汤看看天色,知道宫中筵席即将开始了,交待了一下,说道。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便转身问道:“贺儿,你到博望苑伴读了这么久,三位皇子,你最喜欢哪一位?”

    张贺被父亲猛然一问,略略有些犹疑,说道:“孩儿觉得,三皇子还是个孩子,二皇子却又略显阴沉,三人之中,还是太子最好。”

    张汤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丢下一句,说道:“今日好好休养吧。”

    ……

    当张汤来到桂宫,发现已经是灯火通明,其他人都已经顺利入席,他亦在一个小宦官的引领下来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张汤入座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李蔡、卫青、李希、纪稹、霍去病、韩墨、李广、李敢,大汉朝廷目前最受瞩目的重臣们都出现在了这个大殿之中。张汤的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眼中带着某种漠然的怜悯,看着翘首等待皇帝到来的众人。

    三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最高的那个席位上仍然是空无一人,长久的等待使得所有人的耐心都被耗尽了,所有人都不停地抬头往主席上张望,期望皇帝能够早一点来临。仿佛是回应众人的期盼,终于有人自八宝屏风后走去,那人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底下的众人,犀利的眼神顿时令每个人都心中一震。刘彻只瞥了众人一眼,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众人顺着他的视线过去,才发现他的左手正轻握着一抹柔荑,当那纤纤玉手的主人正从屏风后走出,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那立在刘彻的身旁的女子,青衣绀裙,柳眉入鬓,双目含威地俯视着众人,就在众人在她的逼视下,微微有些心怯时,她转过头,对刘彻露出嫣然一笑。刘彻回之以点头,然后扶着她轻轻坐下,随后才对底下的众人说道:“都坐吧。”

第七十六章

    “谢陛下。”

    卫青感伤地望着主席上的那对男女,仿佛回到了建元年间,姐姐刚入宫,而他自己刚刚成为建章监的时候。那时候,在宫中内外,每一次的宴会中,帝后总是这样相携出席,恩爱的模样会让所有人相信,在刘彻心中,其他女子都不过是过客,只有陈皇后才是唯一。当陈皇后为了卫子夫迁居甘泉,当刘彻亲自颁下废后诏书时,他曾经一度以为,他的姐姐会是那唯一之外的例外。结果,辗转了十年之后,不过再度证明他的姐姐即使登上了天下女子的最高位,皇后之位,也依然是个过客。这是多么讽刺啊!卫青低下眼睑,不愿意再去看陈娇身上,那刺目的皇后冠服。

    而与他相反的是,李希和纪稹此刻的心情,当他们看到他们最珍爱的女子终于可以重新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份激动的确是无以复言的。最了解阿娇的才华的他们,看着这么些年来,阿娇默默地待在宫中,即使生下了刘葭和月关之后,仍然不能有一个正式的身份。朝中之人敬皇帝此时的宠爱,称之为昭阳殿中人,尚算尊敬。但是那些民间百姓却没有这种自觉,他们每每行于市井之间时,总是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废后称呼。废之一字,对于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啊。而今,皇帝让陈娇以身着皇后冠服出席,是否意味着,他的心中也有了重立陈娇为后的打算。

    那些与陈卫二家都不相关的人们,在面对着陈娇的这身装扮时,心情却又是不同的。李蔡此时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从兄李广一家与辽东一脉瓜葛不清,所以对于陈娇倒没有太大的敌意,只是还是会有些忧心。他曾经数次跟随卫青出塞,对于这个老上司可以说是有一定的了解,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下起狠手来却是……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卫青的手段后,他才能够明白为什么这么和善的男人会在那位以狠绝称著的皇帝陛下跟前如此得宠。李广和李敢自从隐约知道建设辽东城的那位陈姑娘和眼前的陈皇后实为同一人时,对她便有了无尽的敬仰,此时见到她如此装扮,倒也能够接受。而张汤,他锐利的目光只在刘彻的身上脸上停留,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来,了解这位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却是一丝情绪也无。他知道越是这样,就表示这一次的出席举动约是不能令人轻视,他转向陈娇,心道,自夏商周以降,似乎从来没有废后复立的前例在,因为天子一诺,绝无戏言,难道这一位会成为例外吗?

    场中唯一不受影响的人,或许只有霍去病和韩墨两人。韩墨在离开昭阳殿时就已经看到宫女们捧着那一身的衣物入内,此际心中自然还是波澜不经。而霍去病,脸上却是满不在于,他笑着说道:“陛下,可教我们好等了。”

    此言一出,顿时打破了大殿之内的诡异气氛,而刘彻亦不觉多看了霍去病一眼,眼中有着难得的赞赏。

    “呵呵,月关这孩子一直粘着朕不放,所以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刘彻笑着说道。

    “原来是四皇子。”霍去病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位去年出生的小皇子如今是皇帝的最爱,刘彻对他疼爱到了出生都一年了,却还是只给起了个乳名,说是正名还需要好好考虑。

    “不说这个了。”刘彻笑着举杯,说道,“今日这宴席是为了我大汉将士们大破匈奴浑邪部和休屠部而设的,今日安成侯押送浑邪王归来,正好也可为他洗尘。朕这第一杯,敬在此战中功勋卓著的冠军侯、冠世侯、安成侯。”

    因为刘彻提及了自己的名字,韩墨立刻站起身,举杯敬道:“能够顺利擒获浑邪王,也是多亏了将士得力,陛下的夸赞臣不敢受。”

    “不错。”霍去病亦随后站起身,举起酒杯,说道,“臣也觉得这第一杯,还是应该敬那些死去的将士们,若无他们的死力奋战,绝无今日的大胜。”他说完,便立刻将手中的酒杯洒入地上,以敬英灵。

    刘彻也不生气韩墨、霍去病二人的顶嘴,只是笑了笑,说道:“倒是朕疏忽了,这第一杯的确应该敬那些逝去的英灵。诸卿,请。”说完之后,便将杯中酒洒入地上,底下的人也是有样学样,顿时桂宫偏殿的地板智商,洋溢着酒味。

    刘彻接着举杯,说道:“三位爱卿,这第二杯酒,你们总要喝了吧?”

    纪稹此时也站起身,说道:“臣等谢陛下。”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就敬丞相、大将军和御史大夫,前方将士纵然辛苦,你三人在后方调度,也不会有这样的战果。”刘彻接着说道。

    “陛下夸奖了,臣等愧不敢当。”卫青三人举杯说道。

    “呵呵,”刘彻此时的心情显然不错,他又笑着对李广父子说道,“两位李将军,这第四杯敬你们。”

    “臣不敢。”李广几乎老泪俱下,说道,“臣损兵折将,有大罪。”

    刘彻摇了摇头,说道:“朕这一杯,敬的是你孤军奋战,力竭不降的大汉男儿气概。你的罪责自有朝廷裁定,该罚该赏,朝廷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项。喝吧。”

    李广听到此处,终于落下泪水,哽咽道:“臣辜负了陛下的厚爱,甘愿受罚。”

    刘彻微微一笑,说道:“老将军不必如此自责,以四千战四万,能有如此成绩,足够了。”其实刘彻对于李广这样的败军之将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

    他斜眼望了望身边的陈娇,心道,不知道为何,阿娇却对这个李广有着特殊的好感,若不是那一日在她的桌头发现了那首“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一次的宴席名单里绝对不会有李广父子。

    一番客气话说完,刘彻一挥手说道:“都坐吧。”

    “谢陛下。”所有人向刘彻躬身行了一礼,方才一一坐下。

    之后,自然是宴席上该有的程序,轻轻响起的音乐配合着歌舞,让大殿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

    椒房殿

    清冷的月光照射在这个早已经被皇帝冷落的宫殿里,幽幽的瑶琴声自内殿传出,琴音悠远,却正是当日陈娇所弹过的《汉宫秋月》。崔依依捧着晚膳走到里面,看到卫子夫端坐着抚琴,眼中不觉有些湿润,匆匆擦拭了眼角的泪痕,她给自己带上一副笑颜,说道:“娘娘,该用膳了。”

第七十六章 刹那芳华红颜老(二)

    背对着崔依依的卫子夫,没有停下手上动作,而是继续弹奏着,她本是歌女出身,这一曲《汉宫秋月》在她手中竟然被表现得比陈娇和卓文君更为出色,在这反复的弹奏中,将曲中的幽怨悲泣一一尽诉,令在一旁听着的崔依依再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了。她放下晚膳,扑到卫子夫身前,握住她的手,喊道:“娘娘,不要再弹了,不要再弹了,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我还是吗?”卫子夫被迫停手之后,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崔依依含泪抬头,望着卫子夫。不过是一年的时间,卫子夫的面容却显得苍老了许多,眼角多了许多微微的细纹。

    “依依,你也知道,少府为她准备了皇后冠服的事情了吧?”卫子夫说道。

    “娘娘,你不要伤心,我们还有太子,还有卫长公主,陛下他不见得就真的……”崔依依忙开口安慰道。

    “我并不伤心,因为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陛下既然带她回宫,又如此宠爱她,就必然会有这一天的。”卫子夫的语气里没有激愤,只有平静,“这一天让我等了太久了,久到我早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它了。”

    “皇后的冠服不是那么好穿的……阿娇皇后。”卫子夫站起身,迎向窗边的月光,心中说道。

    大汉的皇后不好做,而当今这位皇帝陛下的皇后,却更不好做。当你还是个在深宫承宠的女子时,很多事情,他可以视而不见。一旦你走到了朝堂上,你以为他还能够忽视那一切吗?皇帝陛下,他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帝王,只有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做了这么些年皇后的我,明白。而你,不明白的。阿娇皇后,只要你还爱他,你就不会明白的。

    *********************

    桂宫

    正是歌舞升平的时候,却忽然有小宦官从外面一路跑了进来,到杨得意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正忙着和自己的文臣武将说话的刘彻没有注意到,但是陈娇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杨得意眉头微皱,然后向刘彻望了望,脸上出现了踌躇的神情。不过他很快就作出了决断,他走到刘彻和陈娇身前,俯身道:“陛下,娘娘,盖侯王信大人求见。”

    刘彻听到盖侯王信这个名字,眉头一皱,和张汤的谈话也停了下来,殿中的其他人的目光也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大殿上原来的谈话声都渐渐停了下来,只留下歌舞的声音。

    刘彻大手一挥,说道:“请盖侯进来吧。”

    王信来到桂宫大殿的时候,歌舞已经罢场,场内一片肃静地等待着。王信扫了一眼殿中人,除了那高坐在主位上的两人,还有着那么点熟悉,其余人竟然都是陌生。恍然间,彘儿接手这大汉江山也有近二十年了啊。

    “老臣拜见陛下!”王信走到刘彻跟前,躬身道。

    “盖侯免礼,来人,赐坐。”刘彻微笑着说道。

    “谢陛下。”王信自然而然地走到边上,杨得意命人赶紧安排的位置,坐下。那是整个大殿上,最靠近刘彻的位置。

    王信先是端起酒樽痛饮了几杯,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对众人说道:“老夫先祝贺诸位将军,诸位大人,平定匈奴!”

    “谢侯爷!”纪稹率先举杯还道,随后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这位盖侯虽说从来只知喝酒,不过他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是当今皇帝唯一的舅舅,所以,就算他们身份如何尊贵,也是不能轻慢了这样的人的。

    “呵呵,老夫不过是一介酒鬼。怎么当得起如此之多的朝廷栋梁们的谢呢。不敢,不敢。哈哈。”王信边说,边继续饮酒,随后又不断地说着笑话,将整个大殿中的气氛都调动了起来。他年轻时本就是个市井无赖,即使妹妹入宫以后,还是经常到人前讨酒喝,说话的艺术早就在这么些年里被磨练了出来。

    酒酣耳热之际,王信眯着眼睛说道:“匈奴如今已经被我大汉朝打得缩到,到大漠的一边去了。可是,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陛下,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啊?”

    刘彻握着酒樽的手忽地一紧,嘴角划出一个貌似愉悦的弧度,说道:“盖侯看,我大汉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呢?”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信,想要从那花白的胡子中看出些端倪来。从这个舅舅一反常态地主动求见开始,他就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他说出来意,如今总算是来了。

    王信自然已经察觉到了侄儿的眼光,他强自镇定,做出一副酒后失言的样子,说道:“依我看,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和啊,彘儿,你说是吧。”他心里一狠,将刘彻的乳名也唤了出来,这装醉算是装到家了。

    “嗯!”刘彻低眸望着酒樽中略带微红的葡萄酒,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鼻音,然后问道,“那依舅舅看,该怎么和呢?”

    “和,自然是仿高祖旧例了。和,和亲啊。”王信故作张狂地说道。

    “和亲”这词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卫青等军人的眼睛顿时刷刷刷地齐齐看向王信。

    “和亲啊!那舅舅觉得让谁去,嫁给谁呢?”刘彻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是陈娇已经看到他青筋明显爆起的额头。

    “左贤王部不是还在上谷关外吗?拉拢了他,匈奴单于可就要永远龟缩在漠北那个小角落里了。先帝开始就以真公主和亲了,这一次若只是以宗室之女和亲,怕匈奴左贤王也不会答应。阳石公主也正好到了待嫁之龄了。不如,就让她和亲匈奴吧。”王信侃侃而谈,将卫青等人的眼光视而不见。貌似醉酒的他全部的精神只放到了刘彻一个人身上

    陈娇可以感觉到刘彻心中的那根弦崩断了,她忙按住刘彻的手,制止他对王信发怒。在这个以孝道治国的时代,对这位唯一亲近的娘家长者无礼,毕竟不好。她高声说道:“盖侯,莫非我大汉没有男儿了吗?要一个女子去和亲,以求得边疆安靖?”

    听到陈娇说话,纪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而殿中其他人也将眼光转移到了陈娇的身上。

第七十六章 刹那芳华红颜老(三)

    “若是最终还是以和亲结局,那陛下当初又何必北击匈奴?若匈奴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屈服,那么为什么高祖以后,匈奴始终是我大汉的大患?”陈娇脸上虽然带着笑,口中吐出的言语却是犀利非常,“本宫以为,我大汉和匈奴之间的和平,只能是建立在汉军的兵威之上,而非一二女子的悲惨遭遇上。不知道,老大人以为如何呢?”

    王信没有想到陈娇会如此反驳他,顿时有些愣了,他又猛灌了一口酒,说道:“不和亲吗?不和亲,那怎么收场啊?国库,不是说空了吗?”

    刘彻听到这一句,可是忍不住了,他向杨得意使了个眼色,说道:“杨得意,盖侯醉了。你扶他下去吧。”

    “是,陛下。”杨得意忙指使几个小宦官,小宫女将王信带下去。

    王信倒是索性装醉到底,一路上还骂骂咧咧地说道:“那可怎么收场啊?”幸而他出了桂宫也不敢再说什么国库空了的话,倒让杨得意松了口气,不然他可免不了要让人将这老侯爷的嘴给塞上。到时候,等王信清醒了,这罪名还不是要落到他们这班下人的头上。

    王信走出去之后,刘彻一阵冷笑,原先还算温和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原本开开心心的庆功宴也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色彩。

    张汤从头到尾冷眼看着王信的表演。心中暗道,看来这酒鬼又做了人家手中的刀子了。这般的脑子,这般的身份,倒是把不错的尖刀呢。只不知,这一次,到底是谁得利。他的眼睛扫向陈娇,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却正好对上了陈娇的眼睛,陈娇冲他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倒叫张汤心中莫名惊诧。

    对于张汤这个人物,陈娇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如果说在现在的朝廷中,有谁是最得刘彻信任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张汤。刘彻对张汤的喜爱,从之前为三位皇子选择的伴读中有张汤的儿子张贺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而且,假如陈娇的记忆没有失误的话,张汤的两个儿子在历史上都是武帝后期一直到宣帝朝的朝廷重臣。

    和张汤对视的那一瞬间,陈娇的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关于张汤,关于他的家族……

    陈娇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注意刘彻的反应。此时的刘彻,脸上已经没有了宴会开始时的欢愉,他站起身,说了一声:“今夜先到这里吧。”

    陈娇和刘彻一走,大殿里所有的人的脸面也阴沉了下来。在小宦官们的带领下,这些大汉朝廷的重臣们一言不发地出了禁中。走出宫门的那一刹那,卫青转头望了望李希,琉璃盏昏暗不明的灯光映衬下,李希的脸色并不是那么明朗。卫青马上感受到了李希锐利如电的目光回视,虽然那人还在城阙的阴影中。

    “去病。”看到自己的外甥似乎还在和纪稹说着些什么,卫青开口高声喊道。

    霍去病听到舅舅的呼喊,身子顿了顿,向纪稹说了一句,“明日再会”,便匆匆走向卫青的身边。

    卫青看着面色自如的外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去病,今晚到舅舅家来。”

    霍去病似也知道难免有这一遭,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接过未央厩的宦官递来的马缰,跃马而上,与卫青并肩离去。

    纪稹站在身后,夜风有些凉了,轻轻吹拂在他的身上。他转身望向李希,却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的,两人默契地相对一笑,各自离开。

    最后走的人,是张汤,他站在高高的门阙下,仰望着天际的月光朗朗,脸上带着笑,浑身上下是一种和他白日的尖锐不相符的温和。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陈皇后,世事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我张汤,会看着的。”

    ……

    月光下,安静的长安城街道上,只有李希所乘坐的那驾马车在缓缓地行着。在马车绕过一道拐弯时,一个黑影,从房屋的阴影处,窜入了李希的马车上,动作迅速,在马车拐弯刚刚完成时,就结束了。让人恍然觉得只是一阵风吹过,而马车上的帘子微微飘动了一下。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李希,睁开眼睛,开口吩咐道:“马上去查盖侯府,要仔仔细细,将盖侯府这段时间里的人员出入都调查清楚。我要知道,到底是谁给盖侯出的那个主意。”

    “是。”黑影蒙着面,低头应道。

    “但是要小心,不要让陛下的人发现了。知道吗?”李希说道。

    “是,主人。”

    “先出手的,到底是谁呢?这一手,的确妙啊。”李希再度闭上眼睛,口中不住地喃喃。

    ……

    “月关,月关,说话,叫姐姐。”

    刘葭穿着一袭黄色衣裳,趴在弟弟的小床前,不住地叫唤。但是她所唤的对象却没有理会她,犹自在对他来说尚算宽敞的床上爬着,因为穿的是阿娇让人特别制作的婴儿装,所以他的活动非常方便,不至于被长袖什么的绊住手脚,但是这也使得他身上的肥肉变得十分明显,白嫩嫩地肥肉随着他折来转去的动作不断晃动着。

    “不要动了。来叫姐姐。”刘葭伸手拦住弟弟的去路,嘟囔道。

    月关却也不妥协,先是抬头呀呀地叫了两声,大约是希望刘葭别拦着他,后来看刘葭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便皱了皱鼻头,样子甚是可爱,只见他调转身子,向另一个方向爬去。

    当刘彻踏入昭阳殿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副姐弟和乐图,许久未见的女儿从各个角度截留自己的弟弟,眼看那张肉乎乎的脸蛋已经有了一些抿唇欲泣的影子。刘彻不得不走上前,阻止自己的女儿。

    “葭儿,不是说过不要吵醒弟弟的吗?”

    刘葭转过头,看到刘彻,立刻笑了,她亲热地喊道:“爹爹。”

    回宫之后,刘葭就再也没有叫过刘彻一声父皇,而是唤他为爹。而刘彻亦没有纠正她,有时候,刘彻会想,或许东方朔说得对,自己对这个女儿或许真的有着特别的宠爱在。因为他很清楚,阿娇最终的原谅,和这个女儿的存在也是不无关系的。

    “不是我吵醒的。是弟弟自己醒的。糖糖可以作证哦。”刘葭拉着麦芽糖为自己作证。

    “你啊,还是这么调皮。”陈娇在刘彻之后走入殿内,她也听到女儿最后的辩解,开口说道。

    “娘!”刘葭扑到陈娇裙边,抱住她的腿,说道,“你和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不是说要给韩叔叔和小舅舅庆功吗?”

    刘彻忽然听女儿此事,脸色又是一沉,陈娇早就观察到他的神情变化了,便低头对女儿说道:“葭儿,你今晚陪弟弟睡。不过,你们一定要听飘儿阿姨的话哦。”

    “真的吗?今晚让弟弟陪我睡?”刘葭顿时兴奋极了。

    “当然是真的。娘什么时候骗过你。”陈娇微微一笑,然后对麦芽糖说道,“糖糖,你要帮葭儿照顾着点月关啊。”

    “是,娘娘。”麦芽糖亦是兴奋地点了点头,因为刘葭的离宫而长久无所事事的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刘葭,此刻也正兴奋呢。

    三个孩子在飘儿的引导下,唧唧喳喳地离开了。

    四下无人,刘彻坐在月关专属小床的床沿上,面色低沉。

    陈娇半屈身子,握住他的手,问道:“生气了?”

    刘彻却是不说话,只是盯着陈娇的脸,黝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不是我。”陈娇开口说道,心中却不觉叹气,他们终究不能很坦白地面对彼此,但是她却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所以她选择坦白。

    “朕知道了。”刘彻握了一下她的手,口中说道。

    长平侯府

    卫青和霍去病一前一后走入内室,却看到卫伉正站在里面等待着二人。卫青脸上略略有些吃惊,开口问道:“伉儿,你怎么在此?”

    卫伉乃是卫青的长子,他之下,还有两个弟弟,卫不疑和卫登。卫伉的母亲乃是从前平阳侯府的歌女,只是在生下卫伉之后便过世了。而卫不疑和卫登的母亲则是卫青自己建府之后,府中的婢女,机缘巧合下生了卫不疑和卫登,但因其地位低微,卫氏一族始终不曾打算让前途无量的卫青去迎娶这样一个婢女。对于他们来说,卫青的正妻之位,奇货可居,因而这婚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卫青平日忙于军事政事,对于三个儿子本就没什么时间教导。自从为三个儿子一一摸过骨骼,发现他们并不是霍去病那般的练武奇才之后,就更少花时间在这三个儿子身上了。所以,虽然卫伉已经长到了十五岁,但是平素和卫青的接触却是太少太少,而卫青也一直将这个儿子视为孩子。今日看他忽然出现在议事的内室,不由得大吃一惊。

    “孩儿见过爹爹,见过去病表哥!”卫伉从容地行了一礼,然后起身说道,“孩儿在此,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爹爹……还有,去病表哥。”

    霍去病眉毛一挑,直视着眼前的表弟,他并非没有注意到方才卫伉语气中的迟疑,但是他现在更好奇的是,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表弟为什么会用那种不屑的眼光看着自己这个冠军侯。

    “孩儿下午和敬声表哥去詹事府探望三姑姑,詹事大人让我转告一句话给爹爹和去病表哥。”卫伉继续说道。

第七十六章 刹那芳华红颜老

    卫青一听到公孙敬声这个名字,不由得眉头一皱,而霍去病则是完全冷下脸来。这两个卫家的顶梁柱式人物对于那个不学无术的公孙敬声,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霍去病更是在那一年打架之后,便与之形同陌路。

    “什么话?”卫青的眼神有些阴阴地,对于今晚的那一场闹剧,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所以才召唤了霍去病回府讨论,却看自己的长子忽然出现在此,不由得令他感到十分诡异,因而心中产生了一阵阵的浮躁。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卫伉朗声说道。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霍去病漠然的神情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先开了口,说道:“陷之死地然后生……”霍去病愣了好一会儿,清醒过来后,看到卫伉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便问道:“看来,伉表弟尚有未尽之意啊?”

    “听了这句话,想必爹和去病表哥都该猜到,今晚指使盖侯的人是谁了吧?”卫伉说道。

    “是你……”卫青脸上带着苦笑,开口道,“伉儿,看来为父的确太轻忽你了。”

    卫伉脸上略有自得之色,口中却说道:“爹爹过奖了。不过从孩子去詹事府尽孝开始,三姨父的确教了孩儿不少东西。”

    自从霍去病四年之前为了霍光搬离陈府,卫青便让自己的长子卫伉移居詹事府,在妹妹跟前尽孝,却不想,陈掌竟然对这个侄儿亲睐有加。在霍去病不断成长的同时,卫伉也在陈掌的调教下,变得和历史上不太一样了。

    “阳石公主年纪渐长,早已经到了待嫁之龄了。但是因为皇后姑姑受到了冷落,所以这一年多来,根本无人提及此事。现在找个人主动提了,正好也解决了皇后姑姑一桩心事。若是能下嫁给有功之臣,则太子的地位又稳固了一层。”卫伉说道。因为自小被父亲判定没有习武的天分,所以他自小便生活在霍去病带给他的阴影之中,每每只能看着霍去病在武场之上不断得到父亲的夸奖,而自己却因为身体的原因,永远都不能在武技上赶超这位表哥。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在父亲面前表现,他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着。

    “以陛下的性格,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匈奴人服软。有人为了讨好废后而提议将阳石公主出嫁的话,必然能够引动陛下的恻隐之心。这一招,也是提醒陛下,阳石姐姐已经到了待嫁之龄了。只要陛下召见了阳石姐姐,那么,是一定会请姑姑出来商议婚事的。到时候,椒房殿中的禁足令也就不攻自破了。”刘彻自甘泉宫归来后,皇后卫子夫被要求在椒房殿中静思己过。这静思等同软禁,只要皇帝不开口召见她,那么她就必须永永远远地在椒房殿静思下去,这也正是这一年多来,卫子夫在宫中闷不吭声,如同隐形的原因。

    “想得倒是挺美。”霍去病冷冷地说道,“盖侯今日如此反常,你以为陛下不会派人去查吗?若是让他知道指使盖侯的人是我们的人,只怕你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吧?说不定,反倒让姨娘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去病表哥大可放心。无论陛下怎么查,我们卫家都不会被卷进去的。”卫伉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自信,“因为,怂恿盖侯的人,是千真万确的陈家人。经过这一次之后,陛下就会发现,他对陈家的宠溺,已经太过了。”

    “你……做了什么?”霍去病听到他这般自信,不由得有些迟疑了。

    “去病表哥过几日便知道了。”卫伉嘴角微微弯曲,说道,“放心,你那连璧有军功伴身,也不是个蠢人,就凭我还伤不了他。”

    霍去病和纪稹自少年时便经常联袂出入长安市集酒楼,两人都是少年得意,又是贵戚子弟,因而长安人称呼二人为“连璧”○1,世人皆知两人为至交好友。而卫伉对霍去病的另一大不满之处,便在此。

    霍去病自然听出了卫伉语中的讽刺意味,只是脑中想起方才分手前,纪稹面对自己质问时的无辜……谁想到到头来竟然是自己这方的人,设的计,只是不知道那家伙识破了没有……

    ***

    万籁俱寂,殿内的烛火也早已被宫女吹灭,陈娇确实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反复了四五次翻身后,刘彻侧过身子,一手扶着她的腰,令其不在转动。

    陈娇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知道,背后的那个男人,还没有入眠,她轻叹了一声,开口问道:“你明日,要去见阳石公主吗?”

    刘彻却是沉沉地,不说话。

    陈娇心中又是一声长叹,对于卫子夫和其他宫人所生的那些皇子公主,陈娇虽然没有为难他们,但是一贯以来也不屑于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去收买那些永远不可能收买的人,一直都是采取眼不见为净的法子来处理。所以此刻,她自然不能一改常态去特别关心阳石公主的婚事,哪怕她心中有再强的不祥预感也好。事实上,就连刚才那句话,她也不该问出口的。

    以刘彻的性格,绝不会将自己的女儿作为和亲的祭品,尤其在大汉对匈奴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所以等他查清一切后,自然会给这女儿找一个配得上的驸马。只是,到底是谁,让王信来提这事的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卫子夫的女儿,王信……

    在众多凌乱思绪的围绕下,陈娇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却没有发现,她身后的刘彻是一直睁着眼睛的。他伸手抚摸着她细腻的脸颊,偶尔从云间斜射入室内的月光,映照出他脸上的阴沉。过了好半晌,他终于有了下一个动作,却是将陈娇的身子微微扶起,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的身上,如果对待一样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阿娇,无论如何,朕都再不会伤害你了。”

    ……

    椒房殿

    “你是说,她开口为萸儿求情?”卫子夫眉头微皱。

    “正是。”崔依依悄声道,脸上带着忧心,“陈大人让人传来的消息里的确是这么说。娘娘,这会不会对你的计划有影响?”

    “没什么!”卫子夫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觉得她也变了。从前她对芯儿可是恨不得亲手杀之,如今却反而会开口阻止萸儿和亲。”说完,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飘渺,似乎陷入了某个不能挣脱的回忆里。

    阿娇皇后,若是从前的你有这一份宽容,子夫想必也会甘于做一个屈居你下的后宫夫人吧。只是如今,却是晚了。从前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变,如今却是终究变了。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是能够永远留住的,永远不变的。

    ○1连璧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潘岳与夏侯湛并有优美仪容,又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这里借用一下

第七十六章 刹那芳华红颜老(五)

    “竟然是他?”李希听完属下的回报,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张萃跟前的家丁努了努嘴,示意他退下,随即走到李希身边,拉过他的手,轻抚着。这个动作很快让李希的面色恢复了平静。张萃见此,笑道:“夫君,不就是个董偃,把他打发了也便是了。难道还能让他翻了天不成?”

    李希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妻子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低头抵住妻子的发髻,低声说道:“董偃虽然不成器,他的背后却有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和他有十年情谊情谊在,要动他,怕是不容易……”

    “那……请二叔回府呢?”张萃眼珠子一转,立刻想出了另一个法子,提议道。

    李希顿了顿,还是摇头道:“二叔不行。虽然说,以二叔的本事,回府之后肯定可以压住董偃,可是,他毕竟是我的人。”

    此语一出,张萃也静默了下来。这些年,李希和馆陶大长公主的联络从没有断过,经常地互通有无。只是,李希毕竟不是刘嫖的亲生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希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刘嫖,当年她以长公主之尊下嫁陈午时,被一个小小的婢女所羞辱的事实。所以,李希和刘嫖的和谐相处是在两人都彼此克制的前提下的,若是李希试图去动刘嫖势力范围内的某些人、某些事,只怕,这种和谐就会破裂了。

    “小弟再不成器却是她的亲骨肉,董偃再糟糕,终究是她的枕边人。”李希叹息道。

    “所以……只能任由董偃坏事?”

    “当然不!”李希的声音掷地有声,脸上难得的呈现出了阴郁之色,朗朗白日下,竟然让人感觉出了丝丝鬼气。

    “萃萃,我不想瞒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拥有我们陈家血缘的皇子。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来破坏他登上帝位的机会。谁都不行。如果董偃是个障碍,那么就搬开他!”

    张萃抬头望着眼前显得有些陌生的丈夫,心中一颤,想起,那一年他执意出仕时,自己说过的话。“人是会变的,而人世间最容易使人改变的东西就是权力。”

    “夫君,”张萃掩下心中的担忧,说道,“其实,大长公主她是个很明事理的人,杀伐果决不在男子之下。这事,让稹儿去透点风,想必她就会明白了。等她有了决断,我们再做打算吧。”

    “好。就照你说的办。”李希点头应道,他其实已经发现了妻子心中的不安,便改变话题,问道,“对了,嫣儿,近来如何?”

    提起自己的女儿,张萃脸上不自觉地出现了笑容,说道:“嫣儿啊……”

    ……

    桂宫

    “女儿见过父皇。”阳石公主刘萸对着刘彻盈盈一拜。

    刘彻坐在亭中,望着这个看来有些陌生的女儿,皱起眉头。不知不觉间,这个孩子,也长到这么大了。十六岁……她的姐姐卫长正是在这个年纪出嫁的。

    “萸儿,起来吧。”刘彻说道,语气中没有太多的亲切,只是漠然。

    “是,父皇。”刘萸听话地站起身,头却还是低着。

    刘彻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个女儿,发现她虽然极力镇静,身子却还是微微颤抖着。卫子夫所生的三个女儿中,刘萸是长得最像她的,但像的却仅仅只是容貌而已。论胆量,论计谋,她都远远比不上她的姐姐卫长公主刘芯。

    只是……

    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刘彻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卫子夫哭着要求出宫的那一夜……

    二十年前,他将卫子夫带回宫中,在阿娇的泪眼中,更多的懊悔席卷了他的心,所以他将卫子夫贬入掖庭为奴,毫不手软。

    然而,仅仅是一年之后,他便开始受困于“今上无子理当退位,让贤于淮南王”的谣言中,在阿娇成日留在长乐宫陪伴太皇太后,稳定他的皇位时,卫子夫却巧合地来到他的跟前,哭泣着请求离宫。

    卫子夫为了从一个掖庭奴隶变成那一夜他跟前贴身伺候的宫女,想必费了许多心思。

    离宫?求谁不是求呢。便是掖庭令,也能轻而易举地放她离去。可是她却偏偏要来到他的跟前,在他深受无子谣言困扰的时候……

    在伸手抱住卫子夫力持镇定,却依然颤抖的身子的那一刻,他是真的觉得,他或许更适合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

    聪明却知趣的卫子夫。

    在二十年的相处中,他们之间有着太多无言的约定,若不是他破坏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约定,迎回了阿娇,想必她会继续聪明知趣下去吧……

    将思绪调回,刘彻再度将注意力放到了刘萸的身上,他笑着说道:“萸儿,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回父皇,是的。”刘萸早就被宫女告知,此次来见刘彻是为了什么事情。虽然她很相信母亲的论断,但是面对一直十分陌生的父亲却还是十分害怕。

    “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刘彻状似无意地说道,“这几年,过得可好?”

    “自弟弟去了博望苑,孩儿和萦儿就单独住在椒房殿的偏殿中。姐姐去年因为有喜了,就很少入宫。宫中虽然衣食皆足,却不免有些寂寥。”刘萸说道。

    “是吗?”刘彻点头道,“宫中的确是个容易令人寂寞的地方。芯儿产期将近,你做妹妹的倒是可以去平阳侯府陪陪她。”

    刘萸听到这话,惊喜地抬起头,望着刘彻,却看到他平稳无波的面容,锐利的双眼中,隐含着探究之意,她心中一慌,立刻低下头来。这一低头,却是看漏了刘彻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朕这就让杨得意去下旨,你可以带着诸邑去平阳侯府上,住上一段时间。”

    “孩儿谢过父皇。”刘萸立刻谢道,语气中有着止不住的雀跃。

第七十七章 枕上十年事悠悠(一)

    ……

    堂邑侯府

    作为大长公主所居之地,作为而今依然承宠宫中的前皇后的娘家,作为最受瞩目的年轻侯爷冠世侯的住所,堂邑侯府承载了太多不属于的荣光,反倒让侯府原本的主人陈季须在进出时,感到战战兢兢。

    “侯爷,您回来了。大长公主和小侯爷请您过去。”陈季须刚一走进家门,就被一个婢女请了过去。

    陈季须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但是因为上有母亲,下有妹妹,及纪稹这个义弟,所以过得一直是少爷式的生活,虽然早在元光六年,他就已经是堂邑侯府名义上的主人了。因此,陈季须走进大厅,面对母亲的时候,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娘,稹弟。”陈季须向母亲和纪稹一一问候。

    “季须大哥好。”纪稹一看到陈季须,立刻礼数周全地向前行礼道。对于这个义兄,他虽然不若对李希那般敬佩,但是却也十分尊重,“季须大哥脚上沾泥,可是到城外去了?”

    “季须,你今日又去哪里鬼混了?”刘嫖对自己的儿子却没有那么客气,直接问道。

    陈季须被母亲这么一说,脸上一阵红白,但是他性格类父,仁厚非常,心中虽然尴尬,却不会暗生恼怒,过了一会儿,说道:“孩儿今日,去城外迎接中郎将司马大人了。”

    “司马相如?”刘嫖神色一敛,问道。

    “正是。”陈须季颔首道。作为世家子弟的他虽然没有什么长才,但是文化修养却不错,因而也难免有些附庸风雅的行径,对于司马相如这样的当世才子自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结交。

    “他怎么回来了?”刘嫖低声道。

    “大概是为了乐府吧。”纪稹接口道,“听说陛下有意效仿先人,搜集民间歌谣,以查得失。司马相如作为当世的辞赋大家,接手此事,想必是理所当然的。”

    陈须季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司马大人此次回京,正是为了造诗赋。陛下同时还封了李延年为协律都尉,理乐府事。连司马迁大人都说,陛下此举定可在青史之上留下一笔呢。”

    “哼!你一个世袭侯爷和这些个倡优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有脸说。”刘嫖冷哼了一声,训斥道。

    “孩儿……”陈须季刚刚挑起的性子,立刻被母亲这一泼冷水给浇灭了,他立刻收声,乖乖地站在一边听训。

    “这些事,我也懒得管你。只是,你终究是堂邑侯。大汉开国至今,平平安安承袭至今的世袭侯爵能有多少?更何况,你还是当今皇帝的大舅子。你要自重身份!”刘嫖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儿子。

    虽然说,陈季须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刘嫖对他的喜爱度其实远远不如李希。因为陈季须实在太像他的父亲,前堂邑侯陈午了。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平庸无能,甚至是一样的随波逐流,知足长乐。有时候,刘嫖甚至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她馆陶公主的儿子。

    陈季须自幼就一直被母亲嫌弃,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法,只须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地任由母亲骂着,她便很快会消了怒气,去了责骂,开始说正事。

    刘嫖又骂了一阵,才说道:“为娘年纪大了,终究不可能帮你当一辈子的家,你继承爵位也有好些年了,不能一辈子做大少爷。现在开始,就学着怎么持家吧,外边的那些狐朋狗友也都可以断了。”

    “啊?”陈季须明显没有想到母亲会忽然来这么一手,顿时愣了,脸上的表情完全呆滞。

    “娘可以让从前的旧家人帮着你,不过,那也要你自己先有那个心才行。”

    “可是,本来不是有董君……”陈季须话没说完,就被纪稹给截断了。

    纪稹朗声道:“季须大哥,义母说得是。怎么说你也是侯爷身份,总这样在外面和那些没身份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如今,姐姐又生了四皇子,里外都需要有自己人照应。季须大哥若再像从前那样,将来四皇子大了……你看太子,不但有大将军给帮着,还有冠军侯给衬着呢。”

    陈季须被纪稹这么一堵,脑子里也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阿娇被废了之后,他在外面行走被人低看了一眼,四皇子出生之后,却又是被众人高看了一眼。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人虽木讷却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又想起自己那肆意妄为的妹妹入宫之后,吃了这许多的苦,如今连个名分都没有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儿子,自己做哥哥的确是应该想法子多帮衬着才是。这么一想,自己这些年来,躲藏在母亲身后混日子的行径就变得十分不堪了。

    陈季须红着脸,说道:“稹弟说得是。我这做哥哥,太没担当了。”

    见他答应了,纪稹暗暗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个义兄犯傻,应要推却这差事,那堂邑侯府这个摊子可就真的没人接了。到时候,馆陶大长公主怕是还得用董偃啊。

    “既然这样,明日你去宫里见见你妹妹。既然决定帮她,兄妹间也要多走动才是。”刘嫖见事情抵定,便懒懒地说道。

    “是,娘。”陈季须点头应道。

    纪稹亦是面带笑容地说道:“义母,既然这样。那大哥和孩儿就先退下了。”

    刘嫖满有深意地斜眼看了看他,忽然开口说道:“稹儿,你大哥是个不懂事的。你既住在这府里,以后多帮帮他吧。”说完,便自顾自合上了眼睛,倒让纪稹有些进退失据了。

    拽着陈季须离了大厅,纪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刘嫖正斜卧在软榻之上,有些发白的发被风轻轻吹起,身边少了平素寸步不离的董偃,竟然显得那么的孤单。

    大哥,我们都料错了,义母壮士断腕的决心啊。只是,董偃来的这么一下,却是给我们留下了不小的麻烦啊。若让卫子夫主持阳石公主的婚礼,那又置姐姐于何地呢。

    “稹弟,娘怎么把府里的事情都交给了我?那董君怎么办?万一他要管,我……”陈季须的声音将纪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对陈季须笑道:“季须大哥不要担心,今夜之后,董君将不会再说什么了。”

    “啊?”陈季须还想再说些什么,纪稹却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纪稹抢言道:“季须大哥,小弟之前和大哥说过,我那边院子寥落得很,想从侄儿们中间择一二人与我为伴,不知道大哥考虑得如何?”

    这话立刻转移了陈季须的注意力,他笑道:“哦,这当然没问题。我已经和你嫂子说过了,后院的事情都是她在管着,稹弟觉得哪个伶俐,和你嫂子说一声,带走就是了。”

    纪稹面上的笑容更深,他拱手谢道:“多谢季须大哥成全。”

    ……

    上林苑宜春苑

    “娘,小光哥哥什么时候能来宫里看我呢?”刘葭拉着刘细君的手,仰头问道。

    陈娇低头笑道:“葭儿不和弟弟玩,想你的小光哥哥了?”

    刘葭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葭儿只是想让细君见见小光哥哥,而且,人家很快就又要出宫了。所以……”

    陈娇低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的脸,说道:“既然葭儿想见,那娘等会儿就让人唤他过来。”

    刚安抚好女儿,就听到飘儿进来禀报说,堂邑侯求见,她便让女儿和刘细君到一边后面去玩耍,再着人请陈季须进来。

    对于陈季须,这些年来陈娇接触得并不多,而陈季须也甚少主动入宫求见。两人间除却陈娇回府时,一家人共进晚餐时同坐过外,基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听到陈季须求见,陈娇倒是非常惊讶。

    “臣陈季须参见娘娘!”陈季须走到殿内便立刻躬身行礼。

    “堂邑侯免礼。”陈娇点了点头,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庸的男子,发现他起身之后,却似乎有些惴惴,陈娇便笑道:“哥哥难得来,妹妹带你出去走走吧。”

    陈季须的确对大殿怀有一种畏惧心理,听到陈娇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兄妹二人便缓缓走出了殿外,在精致的园林景观环绕下,两人都静默不语,陈娇是将心神都放到这外面的秋景上,那枯草败叶预示着年节将至。去年因为怀着对甘泉宫之事的愤怒,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手了宫中的年节庆典。而今年……卫子夫既不甘就这么退让,想必又会多生事端吧。只是,自己真的要和她斗吗?

    陈娇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事到如今,何必还如此矫情地犹豫呢。在穿上皇后冠服的时候,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吗?可那时候不穿,却又是对人的示弱,是表示她甘居于卫子夫之下啊。所以只能穿,只能穿。

    在陈娇满腹愁思的时候,陈季须亦在看着她。这个妹妹自幼就聪明伶俐,加上有母亲和外祖母的宠爱,从来在家里就是无法无天的霸王脾气。那时候,自己就担心过,她这样的脾性,入宫之后怎么和那些妃嫔相处呢。后来果然从宫中传出了阿娇被废的消息,当时的他心中虽然难过,却也暗暗觉得难免。后来忽然听说,她又被皇帝接回了宫中,并且宠爱非常,便觉得这妹妹定然不是从前的旧脾气了,后来几次见面果然发现她懂事了许多。只是,那样棱角分明的人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被磨成了今天这般的圆润自如啊。

    “昨日,”陈季须忽然开口道,“昨日,母亲说让我以后接手府内的事务,并且要多来妹妹处走动走动。哥哥,一直是个平庸之人,也不知道将来能帮上你多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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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金屋可藏娇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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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有为中国二十四朝之皇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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