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中(6)
那痕迹自然也经过了伪装,在不同的地址之间跳跃,但终究不像达里埃尔那样天衣无缝,无迹可寻。
最终的信号,指向曼宁帝国。
伊斯本能地觉得不对。即使机器人所追踪到的结果,可以证明那确确实实是帝国官方的间谍机构,他还是觉得不对:
“他们监视着你们,侵入你们的网络,这很正常——你们不是也做着同样的事吗?可曼宁帝国在整个星域的几大势力里,可以说是最谨慎,也最平和的一个,他们不会做这么大胆又危险的事。”
据他所知,曼宁帝国在科技发展上,最弱的一环是在能源方面,怎么想都没有必要冒着风险跑到机器人这边偷取它们的网络技术。即使使用了被盗窃的技术混上独角兽号的人的确是曼宁帝国的商人,他也没有因此而怀疑过曼宁帝国……至少,这不会是官方的行为。
兰迪27号点头:“我们的分析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曼宁帝国对我们的威胁是几个帝国里最小的一个,而且……我们,其实对人类栽赃陷害的技能,也是有很深刻的了解的。”
许多年前,在它们还没有获得自由的时候,许多人类之间的冲突,最终都落到了机器人的“程序出错”上,轻描淡写将连自我意识都还没有机器人一毁了之来解决问题——哪怕双方都知道机器人并不是罪魁祸首;即使到了现在,星域里的许多灾难,也会莫名其妙地归结到机器人的头上,仿佛所有的坏事,都是它们做的。
“但是,”机器人话锋一转,“曼宁帝国也不一定就真的没有问题。一个完全不适合被栽赃的对象,为什么会被栽赃?大多数人会因此而觉得他们是无辜的……所以他们未必就真的无辜。”
伊斯一听这种话就牙疼。但机器人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很认真地在分析:“我们最初的怀疑对象是新布瑞坦,哪怕是因为对机器人的仇恨,他们也很有可能不计代价地做出一些得不偿失的行为……我们的某些技术并不比他们高出多少,但如果只是由此而挑起我们与其他势力的争端……这的确是他们会做的事。”
岂止是“会做”,阿米斯特会很乐意做这种煽风点火的事。
可如果是新布瑞坦,他们的栽赃对象更有可能是加德莱特,毕竟这两方如今的矛盾更深,也更适合背锅。
“也许当你们追查到最后,就会查到加德莱特。”伊斯没好气地说,“这中间的转折,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更相信最后的结果。”
“的确如此。”机器人赞同,“但我依然认为,这样的方式,太过粗糙。我与阿米斯特只打过一次交道,而如果幕后的操纵者真是他,我觉得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如果不是……他会允许帝国脱离他的控制吗?”
伊斯沉默了——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值得怀疑的对象实在太多,所以我们仍在继续追查,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我们不会轻易采取任何行动。”兰迪27号说,“而我觉得,在这方面,你们的速度未必及得上我们——这是属于科学的领域,除非你们的魔法能够做到更多。”
伊斯没有反对。魔法在这方面所能做的的确有限。网络世界太过复杂,即使是达里埃尔也很有可能被迷惑,如果机器人已经找到了线索,他们没有必要再硬插一脚。
“……但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告知曼宁帝国。”片刻的沉默之后,伊斯说,“没有人喜欢被栽赃,发动他们的力量一起追查,速度应该会更快一些。”
他知道,这也是伯特伦会做出的选择。既然他们决定了与曼宁帝国合作,在得到确实的证据之前,他们都会将对方当成可以信任的同伴。
而如果曼宁帝国真有问题……让他们行动起来,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兰迪27号耸耸肩。
虽然以它的外形做这个动作很有些怪异,但它成功地表达了自己情绪。
除了那种能够让机器人快速地转移信息、控制另一个躯体的芯片之外,联盟失窃的其他技术,也大多与网络、信息传递与储存有关——出问题的那个机器人就是负责这方面的技术开发的。
那里面甚至包括兰迪27号在梅夫瑞星对娜娜用过的游戏技术。
“……游戏?”伊斯不自觉地重复。
“啊……是的。”兰迪27号回答,“那事实上是一种全息游戏技术。”
而它所做的,不过是强行把娜娜和那些梅夫瑞人的意识拉入其中,切断了脱离的通道。
“我可以借此测试参与者的精神力强度。”兰迪27号强调,“但我真的完全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
它真正的“实验”对象,一是娜娜,二是……它的“女儿”。
它很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察觉了其他人都没有察觉的“不对劲”。
但最终,在游戏里,因为娜娜的保护,那位小公主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那或许就是你们常说的,‘直觉’吧。”机器人只能如此认为。
而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直觉”,或许就是那么让它难以理解的敏锐。
“……你喜欢娜娜。”伊斯突然开口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
机器人愣了一下,点头承认:“她很……可爱。”
“你看着你的女儿从小长大,难道从来没有觉得她也很可爱吗?”伊斯直率地问出他不能理解的问题。
娜娜或许的确有些让人对她难以生出厌恶的、纯粹的“可爱”之外的影响力,但任何生物的幼崽,几乎都天生带着些让人不忍伤害的特性,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或创造者所给予的,保护它们的“魔法”。
一个已经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为什么会对此无动于衷?
这一次,兰迪27号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才开口,仿佛它也需要艰难的思考,才能回答他的问题:“我知道我应该爱她……可是,当我看到她,当我感觉她毫无保留的信赖,我感觉到的却是……恐惧。”
强烈的,让它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恐惧。
而现在,它似乎终于能明白,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它说,“该如何回应那种毫无原因的信任与爱。那大概是源于血脉的本能……可我只是个机器人。”
“血脉”这个词所代表的东西,它可以理解,却全然无法体会。
它不知所措。在那个女孩儿小的时候还能好奇地逗上一会儿,在她日渐长大时,就只能选择远离。
它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不知为何,又不愿意用它模仿而来的、伪装的“爱”,面对她清澈的双眼。
而它能够毫无负担地欣赏娜娜的“可爱”,大概也因为,她并不需要它付出什么。
离开梦境时,他们不由自主地望向娜娜。
而已经无聊地揪完花瓣的娜娜有些茫然地回应着他们的视线,委屈地吐出一个词:“饿!”
她虽然变成了机器人,但并不是真的像机器人一样可以不吃东西呀!
但控制中心并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吃的东西,而伊斯也不能让她直接在监视镜头下啃宝石。
“……先去看看那家伙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伊斯说。
“那家伙”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虚拟的、由无数信号构成的网络世界,在达里埃尔看来,跟真实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而那些存储下来的资料,对机器人来说,或许也只是各种数字和符合组成,对能够成为“数字”的达里埃尔而言,却也同样“真实”。
甚至,当它在不同时间的记录里穿梭,它恍惚也有了穿越时间的能力。
那种自由自在、无所不能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但它是有任务的——它努力记住了这一点。
努力忽视其他有趣的东西对它的召唤,它首先找到了泰瑞和瓦提埃消失的时间。
它还挺喜欢泰瑞的,也很乐意帮他一把……但它并没能发现什么。
让他们消失的力量大概并不如何强大,一个小小的时间裂缝就足以把他们拉进去。控制中心的整体监测并没有抓住什么特别的波动,而当时公园里的监控,即使没有被他们替换掉,也只能简单地记录下影像和声音而已。
在确定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后,它只能继续往前,追溯到纳登人始终的那一刻。
它的确找到了时间被“切出”的痕迹,那一点机器人的仪器也无法捕捉的,短暂的空白,但也仅此而已。那一瞬即使有能量的波动,也随着时间一起被切除掉了。
它只能继续往前,并且终于找到了一点,值得它追逐的东西。
界限 中(7)
每一次,当纳登人在古老的仪式中将自己的精神力连接在一起,无论是582号行星还是控制中心的仪器,都能监测到那规律而平稳的波动。
研究纳登人这么多年,如果连这样的波动都无法察觉,就未免太没用了。
达里埃尔起初也并没有察觉什么。那波动如海潮般涌起,漫过整个行星,本该是强大到令人震惊,却不知为何总显出几分无力,仿佛自身并没有任何力量,只是随风而动,然后在仪式结束时轰然散去。
它有点心不在焉地向前寻找异样之处,在开始觉得无聊,甚至有点沮丧地意识到它可能无法像它所夸口的那样有所发现的时候,又努力振作了一下。
它毫不容易才出来“执行任务”的……即使已经明白,它已经被接纳为独角兽号的一员,哪怕它毫无用处也不会被赶走,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对那些并不将它当成异类排斥在外的人有所帮助。
对真实的世界了解得越多,它越清楚,这样看似平常的接纳有多么难得。
它让自己意识散开,渗入每一行微小的数据之中,感知着它们的出现与消失,循环与流动。它置身于纳登人的意识之海,而不是远远旁观——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段段记录而已,即使它沉浸其中,也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它的意识像一群群小鱼,游动在过去的时间里,游动在纳登人宽广却混沌不清的精神世界,直到它感受到某种奇异的暗流。
不是无意识的起伏,不是因为外界的牵引,那暗流蛇一样毫无规律地窜动,却无疑有着自己的力量,在一片死寂的海底,带起一层层无形的巨浪。
达里埃尔兴奋地追了上去,更加仔细地观察。
——这并不是纳登人的意识。
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它没有意识到,它已经靠得太近……没有意识到,它事实上已经不在控制中心的网络之中。
当它无意识地随着那力量冲出海面,它已经从捕猎者成为了猎物。
虚无之海细碎的星光在它过于专注的意识中闪烁,让它不自觉地稍稍分了一下神。
也就是在那一瞬,它终于感觉到了危险。
它以为只是被“记录”下来的力量,无声地盘旋着,几乎有点懒洋洋地,向它张开了巨口。
一个仿佛连光线也能够吞噬的,巨大的黑洞。
骤然爆开的恐惧在达里埃尔的每一点意识中尖叫,甚至比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化外碎片时还要强烈。
那时它早已知道它会消散于虚无之海,能够破茧而出对它而言已经是无比的幸运……但现在,虽然弱小却已经自由又快乐的它,可一点也不想被吞噬掉!
它拼命向后退,却根本无法抵抗那强烈的引力。
唯一幸运的是,它把自己分得足够碎。
意识到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的那一刻,它果断地抛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全力回缩。
空旷的控制中心里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时,小小的机器人脱离接口,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如果不是诺威及时开口,让伊斯察觉到达里埃尔的意识并没有消失,他恐怕会控制不住地变回巨龙,把整个控制中心都拆成碎片。
无论是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被挑衅,恐怕都很难保持理智……何况“理智”这种美德,他脑子里一向稀缺。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始探查达里埃尔的情况,小心翼翼得近乎温柔。
而达里埃尔此刻的情况,如果把它当成机器人,大概可以称之为“数据混乱”——它的意识一片稀碎,碎成千万沙尘,胡乱地搅在一起,拼都拼不起来。
换成人类,就算醒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多半不是疯就是傻,但就在伊斯绞尽脑汁地着要如何把那无数碎裂的意识黏回去的时候,“碎片”们已经开始找回自己的位置。
它们运动和重组的方式让伊斯想到兰迪27号的“梦”,想起那些组成一个机器人的梦境的无数颗粒。
除了前者的形状大小和颜色都各不相同之外,它们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后者可以在瞬间组合成另一种形体,前者……在惊讶地旁观了一阵儿之后,伊斯发现,那些碎片事实上也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可言。
它们近乎随意地连接在一起,像一滴水珠靠近另一滴水珠,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当它们隐约显出一只蝴蝶的形状,达里埃尔尚未完全恢复的意识,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伊斯赶出去!
“我也是有隐私权的!”它叽叽咕咕地叫着,试图用那双小翅膀扇起的微风把伊斯往外推。
伊斯忍下了一句辛辣的讽刺,默默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小机器人“重启”了。
“我们这里有一流的维修室,”守在一边的控制中心工作人员向他们推荐,“能让您非常舒适地解决任何硬件和软件故障,真的不用去试一试吗?”
这个机器人是仿生型,有一张纯正的布瑞坦人的面孔,还能做出不少细微的表情,以至于伊斯仿佛能从它热情的笑容里看出一丝丝怀疑——兰迪27号把达里埃尔的摔倒解释为“软件故障”,但控制中心很可能已经对他们有些起疑。
“好呀!好呀!”
在伊斯开口拒绝之前,达里埃尔开心地接受了邀请。
伊斯有点无法判断它这样的行为是为了消除对方的疑心还是纯粹的好奇……应该还是后者吧。
他用眼神警告小机器人,但达里埃尔堂而皇之地置之不理。那过于得意的表现让伊斯意识到,它很可能有所发现。
……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得低声下气地哄着它!
他猜它多半没什么事,但娜娜还是真心实意地为它的小伙伴担心。
“达达,受伤了呀。”
在达里埃尔“享受”了控制中心的维修服务,他们终于回到自己的飞船之后,娜娜有点伤心地抱了抱她的小伙伴:“会痛吗?”
她能感觉到小伙伴的虚弱,即使达里埃尔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达里埃尔在勇敢与撒娇之间摇摆了一下,没怎么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跟娜娜像两只小狗一样挨挨蹭蹭,哼哼唧唧:“我不得不丢掉了好多的我!我变得更弱啦……娜娜会嫌弃我吗?”
它的意识与人类的不同,也与机器人不同,简而言之,它能把自己分成无数片,但每一片都是一个完整的它——只要还有一片残留,它就不会彻底死亡。
它被那个“黑洞”几乎吸走了一半儿,但剩下的那一半儿,也都拥有同样的记忆。
它不会疯,不会傻,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海的味道。”它得意洋洋地告诉伊斯,“就跟你带回来的那块珊瑚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当最初的怀疑得到证明,伊斯不但没觉得安慰,反而更加生气了。
他就该相信自己的直觉才对!
他转向兰迪27号,阴沉又凶狠的气息让机器人觉得它很应该配合地打个哆嗦。
“可我真的没有撒谎。”它向伊斯摊开双手,“我带走那块珊瑚,真的只是因为觉得它有用……而且,那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对?它有塔珐的气息,所以也有塔珐的能力吗?那位……神,能存在于完全没有生命、也没有任何可以容纳他的意志的仪器的物体上吗?因为我带回了它,塔珐才有机会与纳登人联系上吗?”
而这一连串的问题,伊斯其实并不能回答。
“他很强。”被吞了一半儿的达里埃尔虽然很不甘心,却也只能承认,“那个塔珐,如果他想要接近纳登人,并不需要借用珊瑚这种东西来跨越漫长的距离吧……除非那珊瑚是它所凝结出来的,属于它的一部分……嗯,那就可以拿来当做类似你们的服务器的东西了。不管多强的力量,有这么一个点可以中转一下,效果当然会更好……对了,那家伙在控制中心的记录里出现的时间,也是在你们从纳图星回来之后呢!如果是塔珐想要为自己复仇,找上机器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伊斯不是很好对付,连我还算完整的时候,都没有赢过他呢!当然,那也是因为有人帮他的忙……”
在它所熟悉的领域,达里埃尔的反应确实比任何人都快……但也比谁都快地歪掉了话题。
虽然不是自己想到的,伊斯还是对着兰迪27号露出了胜利的冷笑。
“……我拿到那东西之后甚至都没有回到过联盟。”机器人说,“当我回来的时候,那东西也被我留在了最后一颗星球上……”
“可当时在纳图星的机器人并不止你一个吧?”诺威提醒,“你能确定它们之中没有谁像你一样带回了‘纪念品’吗?”
“即使它们并不想带,塔珐也能让它们‘想’。”伊斯补充。
那个疯疯癫癫的神,即使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也绝对有这个能力。
界限 中(8)
沃图星暴雨倾盆。
阴暗的天空下,动荡不息的海水中,却仿佛流淌着灿烂的星河。
这颗水系行星的天气有些极端,一年之中前五分之一的时间里,阳光每一天都灿烂到刺眼,剩下大半的时间,则会像现在这样,几乎整个星球都被泡在雨水之中,根本见不到阳光。
浮于海面的巨大港口上少见行人,但在海面之下,港口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打开了外置的灯,即使天空漆黑如墨,这两米之下的海中世界却亮如白昼。本地人在海里比在地面上还要自在,常常往来此处的商人也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天气,总是装备齐全。即使是偶尔到访的游客,遇到这种情况,也可以很轻易地租到能在海底自由行动的各种装备,甚至很乐意参与这种有趣的水下集市。
置身其中的玛雅看起来并不引人注目。她变成了一个星域里到处都很常见的布瑞坦人,带着气泡一样的头盔,看似悠闲地游来游去,一边逗弄着水中那些不怕人的鱼群,一边跟本地商贩们聊着天。
头盔里附带的特殊通讯器让他们能够毫无障碍地沟通,本地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也更加健谈。玛雅很快便听说,前段时间频繁的海啸已经越来越少,星球的管理者们对此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没有太多人在意。
至于卡那人,仍然跟之前一样,默默缩在自己的城市里,甚少跟人打交道。
那个古老种族内部的情况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流出来。有个消息灵通的裂颚人说起卡那人内部的争斗,说那些名为议员事实上不知算是长老还是祭司的掌权者们彼此打得热火朝天,所有的卡那人的城市都彻底封闭,连平常与外界交换物资之类的交流都没了。
沃图星本身就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制星球,其他种族最多发表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对卡那人的内斗表示一下关注,谁也没有想要插手的意思。
卡那人不好惹。参与其中所能得到的利益与可能的危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逛过几圈之后,与同伴汇合的玛雅飞快地换回了独角兽号的装备。
无论是从港口还是网络,从官方还是民间,大家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他们最终还是得去卡那人的城市一探究竟。
他们选择了三个目标,一个是伊斯去过的萨斯朋斯,一个是位于深海,已经失去了隐藏和移动能力的陵迦城,还有一个,是沃图星官方确认的,卡那人最大也最开放的城市,吉加。
三条飞船向着不同的目标驶去,玛雅所带领的一队,将潜入幽暗的海底,去往陵迦城。
如果塔珐回来了……或即使他没有回来,只是没有死透,这座被他的白骨所包围的小小城市,仍然是所有目标里最危险的一个。
“不要贸然闯进去。如果有任何不对,离它远远的,等我过来。”
传音石里伊斯的语气显然很不放心。
“你居然还会用‘贸然’这个词!”泰丝一边在各色小鱼干里挑挑拣拣,一边含含糊糊地感叹,一点儿没把他的忧虑放在心上,在成功地挑起对方的怒火之后又熟练地安抚:“我知道,我会哒!不过,也许他们就真的只是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呢。”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兰迪27号离开时,它有一个属下留在了陵迦城,此前它们已经联系过,得到的消息是,吉拉娅并没能控制住局面,卡那人现在乱成一团,但似乎并没有塔珐归来的迹象。
伊斯则直接联系了吉拉娅。那位年轻的议员固然有不少坚定的支持者,可在她的矛头直指他们信仰了数千年的神明的时候,许多人也还是犹豫了起来。
脾气火爆的议员差点就当着伊斯破口大骂,勉勉强强才憋了回去。但她的态度也很明确——虽然伊斯的确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但她还是希望他别再插手他们种族内部的事。
他们沟通的整个过程,伊斯全都录了下来,放给伯特伦他们听了一遍。
谁也没听出有什么不对。
但既然伊斯始终不能放心,伯特伦也还是派出了三条飞船去沃图查探情况。
伊斯此刻离独角兽号和沃图星都实在太远,传送他这样一条龙本就消耗巨大,短时间内的多次传送也相当危险,他更担心一旦他离开,或许会错过救出泰瑞和瓦提埃的机会,只能强硬按下满心的焦灼,继续留在纳登人的行星上。
只是,如果真的对上塔珐,泰丝他们多半不是他的对手。
那家伙固然受了重伤,但很可能已经恢复……他盯上纳登人,多半就是为了吸取他们的精神力。
对于一个惯于用精神力来控制和蛊惑他人的神明来说,那大概是比卡那人的信仰之力更适合他的“食物”。至于他如何拥有了控制时间的能力,多半是因为阿米斯特。
那家伙没有露出过丝毫端倪,但他绝对已经知道了源石的力量与时间有关。他的研究或许并没有实际的结果,可塔珐毕竟是“神”。
他理解这个世界方式与他们并不相同。
因为实在担心,伊斯不自觉地啰嗦起来,直到靠在他腿边的娜娜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在伊斯看向她时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要抱。
就算是机器人,她也是个小孩子!
伊斯随手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传音石的另一边,听得从惊喜到头痛的泰丝有气无力,很想直接掐断通讯:“我们已经进入海沟,很快就要到了,我先……”
“不许掐。”伊斯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把实时影像也传过来。”
无所畏惧的泰丝·谢帕德发出了哀嚎:“你不对劲!伊斯!你的壳儿被谁占了吗?娜娜!娜娜你在吗?咬他一口!”
娜娜十分配合地缓缓张开嘴,露出一口变化得十分到位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小尖牙,又在伊斯毫无表情的一瞥中僵住,怂怂地闭上嘴。
“总之,”伊斯强硬得不容拒绝:“你听到的我都要听到,你看到的我都要看到。也不要告诉我你的传音石上没有刻新的法阵,我不会信的。”
他们的传音石正在进行改造,不但可以传送声音,也能传送影像。布瑞坦人早就实现的技术,燿星的法师们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才能“复制”,但用魔法,能避开星域中各种探测和阻碍,跨越遥远的距离,还是很适合他们的。
而对于各种新东西,泰丝总是最积极尝试的那一个。
“知道啦,知道啦。”找不到借口的盗贼大声叹气:“谁能想到呢?伊斯·克利瑟斯,一条舌头像是被冻住一样的冰龙,也会有话比我还多的时候!”
“因为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丢了吧。”旁边传来一个明显幸灾乐祸的声音,“一条龙可受不了这个。”
“……白鸦!”伊斯的声音猛然提高:“你为什么在那里?!”
“我可是被请来帮忙的。”那个老女人悠悠地回答他:“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我可是连报酬都没要呢。”
伊斯额头青筋直跳——伯特伦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要请这个女人帮什么忙!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年白鸦几乎已经算是改邪归正,除了嘴毒了一点,教导学生倒也尽心尽力,但伊斯对她始终有些忌惮——他知道,她的本性其实始终未变。
这个女人,可比他还要任性和大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做出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来。
但这会儿他鞭长莫及,只能希望她能看在阿尔茜的份上,不要给他们太大的惊喜。
与此同时,他又稍稍放下心来。白鸦老奸巨猾,经验丰富,有她在,其他人多少也安全一点。
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让他忍不住对自己摇头。
眼前展开一个精巧的法阵,在片刻的旋转之后,化为飞船舷窗外,暗影沉沉的深海。
“看到了吗?完全没有什么可看的呢。”泰丝的手在画面里晃了晃,“探测器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穿过这条海沟,就是已经固定在海底的陵迦城。吉拉娅并不在此处,但兰迪27号的那个属下,却是在这里。
照它所说,如今最混乱的地方是中心城萨斯朋斯,陵迦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在伊斯他们毁掉了那颗巨大的心脏之后,因为失去了保护,这座城市的位置和环境都并不适合生存,塔珐对他们精神上的影响力也渐渐弱化,愿意留下的人就更少了。
但塔珐的白骨事实上并没有被破坏……伊斯依然觉得这里是它最有可能回来的地方。
他又想起那颗巨大的心脏。他当时带回了一些碎片,但在他们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前,它很快就失去了残存的力量,变成一种风化的石头般发脆的东西。
而他们并没能从那东西上找到塔珐的踪迹。即使使用魔法追溯,它能与卡那人联系上,能与那具白骨联系上,唯独找不到塔珐,让他们一度以为塔珐已经彻底死亡。
伊斯甚至曾经想过炸毁那具白骨,但它与巨龙,与星燿的相似,最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界限 中(9)
巨大的白骨出现在视野中时,泰丝微微抽了口气。
伊斯说起过它,可他们这会儿离得还远,感受不到它的庞大,却能感受到它在黑暗的海底幽然浮现时,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惊悚。
飞船没开探照灯,像条鱼一样缓慢而警惕地靠近。城里的灯还亮着,星星点点,细小又暗淡,照得那幅雪白的骨骸恍惚如鬼影。
他们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还放出了小型的探测器。它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白骨,进入城市之中,贴着地面转来转去,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其他生存于深海的动物都没有看到半只。
海底的泥沙在探测器行动间缓慢地扬起又落下,传回的画面昏暗不清。那些半透明的圆形建筑里,倒是隐约像是有人在动。
看了没一会儿,泰丝手里转来转去的匕首突然停在了指间。
“那看起来,”她缓缓开口,“可不像是活人。”
更像是,被水流带动的尸体。
玛雅手指一顿,很快便操纵着小探测器,大胆地让它直接爬进了一栋房子里。
迷蒙的光线中,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已经开始腐烂的、肿胀狰狞的面孔。
泰丝面不改色地啧了一声。
“你们觉得,”她问,“这些家伙也会变成亡灵吗?”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那泡烂的尸体便猛地一抽。
它的眼珠一片浑浊,却仿佛散出些幽幽的光来,当它缓慢而僵硬地转动着鳞片剥落的脖子,玛雅喃喃低语:“……有时候真想给你施一个沉默术。”
红发的盗贼总有许多猜测,却多半好的不灵坏的灵。
泰丝嘿嘿一笑:“怕什么,我们可有高阶牧师呢!就是不知道我们的神对上另一个世界的亡灵,会不会有点……唔,消化不良?”
高阶牧师阿尔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毫不怀疑她就是故意用错了词。
小探测器停止了运动,而那个已死的卡那人明明正对着它,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亡灵无法感知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玛雅挑了挑眉,让小探测器原地转了个圈。
卡那“亡灵”依旧毫无动静。
与此同时,与兰迪27号确认过的伊斯告诉他们:“那个陵迦城的机器人,已经失去了联系……不觉得太巧了吗?”
“你是说,你的老朋友已经发现了我们?”泰丝反问,“我是不太懂这个啦……但他连机器人也能控制吗?它们的脑子跟我们还是不太一样的吧?所以魔法最终胜过了科技?”
“这不是什么胜过什么的问题,而是哪一方更强的问题。”伊斯有些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我很确定,他正兴致勃勃地等着你们进入他的游乐场。你们最好还是……”
——别进那座城。
“来都来了啊。”白鸦慢吞吞地冒出一句,“这么远的距离呢,无功而返多么可惜。”
伊斯脸色发黑。要说服爱冒险的泰丝老老实实地待在安全距离之外原本就不容易,再加上一个喜欢阴阳怪气煽风点火、又固执己见的白鸦……他也许得搬出伯特伦才能阻止他们?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联系白发的船长,阿尔茜的声音传了过来。
“……萨斯朋斯那边有麻烦了。”她说。
去往萨斯朋斯的那一队比他们更早到达那座城市,之前的消息一直还算正常。整座城市人心惶惶,但还勉强保持着秩序,议员们的明争暗斗也还没有发展成战争。独角兽号的船员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热情的招待——就算是吉拉娅也没有半点借用外力来解决内部问题的意思。
她甚至对在这种时候突然前来的船员们相当警惕,对他们所说的塔珐可能还存在的消息也半信半疑。
作为卡那人,他们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神”的存在的。
而现在,他们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好是坏。
她保持着这种怀疑,还算周到地将独角兽号的船员们安置在十分豪华的旅馆之中,只是不允许他们自由行动。
……直到她也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她被钉在了萨斯朋斯议会大厅门外的纪念柱上。”阿尔茜的声音有一丝紧绷,“但她还活着。”
而整个萨斯朋斯城,也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死城。
与陵迦不同的是,萨斯朋斯的卡那人并没有死去,只是仿佛失去了灵魂。
没一会儿,萨斯朋斯的景象也出现在了伊斯的眼前。
被水流扭曲的光线晃动着,从一张张木无表情的面孔上晃过,似乎整个城市里的卡那人都像被操纵的木偶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拥挤在议会大厅外的广场上,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比亡灵脸上腐烂的黑洞更令人头皮发麻。
而被他们所“围观”的吉拉娅,还在不停地挣扎。
那不是因为她生命力顽强,而是因为她不被允许死去。
血色从她身上漫开,又猛地涌回她体内,反反复复,引起一阵又一阵痛苦的抽搐。
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即使远隔千里,那样纯粹的恶意,也让人浑身发冷。
泰丝的匕首在金属桌面上扎出叮的一身轻响,扬起的眉梢散出这些年来越来越少见的杀意。
白鸦轻轻笑了一声。
“你们好像惹上了一个相当名副其实的疯子呢。”她说。
她的语气里没有忌惮,只有期待着与这位疯癫的神明打打交道的兴致勃勃。
“你们情况如何?”阿尔茜担忧地问着另一个城市里的同伴。
她不觉得塔珐会“好意”放过他们。
“不算太糟。”
画面摇晃着,从遭受折磨的女议员身上移动着,飞快地掠过一张毛茸茸的大脸,又掠过矮人身后紧靠在一起的队员,和围绕着他们的,虹光流动的透明圆球。
“我们一直开启着防御,尤其是抵御精神攻击的。”矮人粗哑的大嗓门显得有些大大咧咧,似乎并不将眼前的危险放在心上:“我们的小法师……”
“我成年了!”
脾气暴躁的人类小法师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
“刚刚又搓了个新的法术,”矮人充耳不闻地继续,“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圆球。它有时闪得像在抽筋,表示我们正遭到攻击,但好消息是,这里的魔法之力十分充沛,也能够为我们所用,坏消息是,这是个范围有限的群体法术,我们得挤得像团肉馅儿才能待在它的保护之下——也就是说,如果要做到船长大人要求的‘安全第一’,我们的行动能力相当有限。”
“现在就传送离开并不需要多么大的‘行动’。”伊斯说。
“我不是那么了解魔法,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传送不是也挺危险的吗?”矮人拿斧柄挠了挠头,“既然同样都有危险,来都来了……”
伊斯从不知道“来都来了”这四个字会如此令龙头痛。
“而且,”矮人说,“我觉得这些被控制的卡那人有点问题。我们刚才仔细看过,他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不像人,倒更像机器人。以及,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不少并没有被控制的卡那人,看起来什么人都有……那位‘神’,选他的傀儡是随机选的吗?”
“精神力的强大与否很多时候与年龄和性别都没什么关系。”这一次是白鸦回答了他,“不过,这种情况也有另一种解释……也许你们能试着查查那些被控制的家伙脑子里是不是多了什么可爱的小东西?”
“你怀疑他们的脑子里被装了芯片?”伊斯反应过来。
“有可能。”白鸦并不十分确定,“控制的人越多,所需要的力量越大,而照你之前所说,那位‘塔珐’所擅长的甚至并不能被叫做‘控制’,用‘魅惑’来形容还更合适一点。即使他变强了,行为的习惯也不会轻易改变,何况现在这种情况,魅惑比单纯的控制还更合用一些……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那么既疯又蠢。”
……可塔珐并不蠢。
当他需要卡那人的灵魂甚至血肉作为他的养分,他并没有简单粗暴地成为一个吞噬者。他诱惑卡那人向他献祭,并美其名曰“净化”,在他的引导之下,绝大多数卡那人对他没有生出任何怀疑,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甚至研究出各种精神攻击类的武器。
他在面对伊斯时显得那样天真甚至幼稚,仿佛连心智都不全,可他事实上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那里。
而他放弃了自己的优势,是因为自信,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情况变得越来越古怪,让伊斯再一次动摇起来。
也许他还是应该去沃图,即使那要花上一些时间……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在他的沉默之中,白鸦带笑的声音透着并不掩饰的嘲讽:“你一定觉得这里没你实在不行,我们这些弱小的家伙很快就会掉进陷阱等待你的拯救……你觉得你的老朋友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吗?”
界限 中(10)
被猜中的伊斯警惕地没有吭声。
“我猜他可以。”白鸦也不需要他吭声:“他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么配合的对手,我也很想要呢。”
“……他带走泰瑞他们,不也可以解释为他想把我牵制在这里吗?!”伊斯有些恼怒地反驳。
白鸦长长地叹了口气,拿出她比教导学生还要多上十倍的耐心:“想想,再想想,伊斯,如果他真能如此准确而巧妙地控制时间,我们可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而他也不会满足于眼前这样的游戏……你真的觉得,他已经强到了那种地步吗?”
伊斯不由望向兰迪27号,而机器人只能无辜地回望。
各种可能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伊斯不得不承认,这与机器人并没有关系——并不是它刻意将他的视线引去沃图。陵迦城里的卡那人看起来死了不过两天左右,而两天前,正是兰迪27号在他的“监视”下联系自己留在陵迦的下属的时候……塔珐知道了他开始怀疑他还在沃图,才刻意为他布置了眼前的一切。
他想让他去沃图,无论是陵迦还是萨斯朋斯。
他不想让他留在纳登人失踪的地方。
泰瑞渐渐开始习惯了作为“灵魂”而存在。
这无疑是种独特的体验。因为丢掉了躯体,感觉自己分外轻盈,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轻若无物,那种能随心所欲般的自由难免令人新奇且兴奋,却又同时有种轻飘飘落不到实处的不安。
以及,他也不再能感受到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让他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的东西:皮肤上或温暖或粗糙的触感,呼吸时的气流,运动后咚咚的心跳……甚至连肩头和手腕偶尔的酸痛都变得令人怀念。
他最怀念的是他的嗅觉和味觉。他怀念自己身上总是若有若无的各种法术材料的味道,怀念他从前似乎从未如何在意过的花草和食物的香气……尤其是后者。
他缩在被纳登人撑起的精神空间的一角,想虹弯岛的烤鱼想得口水直流,然后又因为他连口水都流不出来而变得更加沮丧。
难怪那些漂泊的鬼魂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残留世间,最后多半都会变得疯狂。像这样失去了大半的感知,时间长了不疯才怪呢。
当他尝试着为自己想象出各种感觉的时候,瓦提埃被放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身就没有太多的“感觉”,机器人在最初的一点茫然后对自己的情况适应良好,即使连个人形都没有,也十分淡定地飘来飘去。
但它在这里得到的待遇远不如泰瑞。
纳登人,如他们所料,对机器人充满了憎恨——憎恨和轻蔑。
泰瑞能够理解前者,毕竟纳登人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复杂,但他不太能理解后者。
与自由者联盟最优秀的一批机器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应该是最了解这些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的纳登人,对机器人的轻视简直比创造了机器人的布瑞坦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研究过纳登人的瓦提埃却并不奇怪。
“因为强大的精神力,纳登人一直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他们在所有智慧生物之中的地位高于其他一切种族,当然也高于布瑞坦人。即使几乎被布瑞坦人灭了族,对这一点他们也深信不疑。那么,被当成工具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在他们眼里就更加什么都不是了。”
让它觉得有问题的,是这里的纳登人之间无休止的争吵。
或许因为对泰瑞拥有的魔法之力并不了解而心生忌惮,纳登人让他们待在一起,却很少直接询问泰瑞什么,倒是经常把瓦提埃叫过去,而且因为并不将它放在眼里,在它面前也没有什么顾虑,经常说不上几句话就吵成一团,最后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又把机器人放回来。
“虽然精神力与智商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关系,但他们现在的状况,是不正常的。”机器人再次确定地告诉泰瑞。
机器人其实一直都知道纳登人的顺从未必都是真心的,只不过一来并不擅长“改善关系”这种难度甚高的技巧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二来认为纳登人在他们的“保护”之下应该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所以也就只是沉默地保持着那种表面上的友好。
但纳登人能坚持那么多年的“表面上的友好”,足以证明,他们不蠢,也并不会轻易被情绪所控制。
可现在的他们,理智却像是完全被情绪所淹没,一点小小的矛盾都能让他们瞬间爆发,如果不是有个威望甚高的女纳登人在其中调解,这个他们努力撑起来的精神堡垒,都有可能在他们的怒火中崩塌。
而这一次,连那个一直还算冷静的女纳登人都失了控,直接吞掉了一个咆哮着什么都听不进去的纳登人。
“……吞掉?”泰瑞大吃一惊。
“吞噬他人的精神力确实可以增强自己的力量,但纳登人的戒律,是绝不允许他们做这种事的。”机器人说:“我对人类的情绪确实不能算了解,但我觉得,他们的情绪好像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大概是因为被困在这里?”泰瑞猜测。
这些纳登人的身体跟他们一样,都被困在了那个时间的碎片里,只是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筑起了一个堡垒,用以保护他们的灵魂不被外面的风暴所撕裂。
而外面的风暴……事实上就是那些没能进入这里的纳登人破碎的灵魂,和在知道自己被欺骗和利用的瞬间,生出的绝望与狂怒。
从期盼已久的自由到连灵魂都可能不复存在之间的永恒地狱之间的巨大反差,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能够接受。想到自己有可能变成外面那种……东西,情绪失控似乎也算正常。
“或许是。”瓦提埃有些迟疑地回答,“但我还是觉得……”
泰瑞飞快地戳了戳它。
他现在的“视野”非常广阔——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的那种广阔。他也悄悄用一个小小的法阵笼罩了这个角落,让他和瓦提埃能够有些不太适合被纳登人听到的交流,从纳登人的反应判断,应该还算有效。
但当有人直接靠近他们的时候,有些话还算不说为妙。
他们沉默着,看着一个纳登人停在他们面前。
直到对方开口,他们才能判断出来——这就是瓦提埃所提到的那个,吞掉了自己的族人的纳登人。
这里所有的纳登人都只有模糊的形体,他们自己或许有办法彼此分辨,泰瑞和瓦提埃却只能靠他们不同的声音来确定。
“我想试试你的法术。”女纳登人说。
泰瑞有些惊讶。他一开始就打着用自己的法术来吸引纳登人,与他们合作的主意,可这些纳登人或许是因为刚刚被人骗过,对他充满防备,尤其是在他发现他们其实并无法看透他所想的一切,也并不打算毫无保留地对他们敞开自己的意识的时候,他们并不能相信他的诚意,甚至都没有多问他几句……他只能像瓦提埃所建议的那样,时不时地给自己施个法,引起他们的关注和兴趣。
这些纳登人倒也的确经常从瓦提埃那里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却从没人真敢让他对他们施法。
“你有一种法术,”纳登人问,“可以解除精神上的所有不良影响,是吗?”
——并不能。
泰瑞差点下意识地说出实话,转念一想,却也还是说了实话。
“‘精神上的不良影响’,”他说,“有几种不同的可能。被周边的环境、突然发生的改变所引起的正常的情绪上的变化,我的确能用法术来加以安抚,但最终的效果还是要看你本身。而如果是因为魔法导致所导致的失常,一个解除魔法也能解决很多问题。你觉得……”
“是后者。”纳登人几乎是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
“……如果是后者,要是对方的力量高出我太多,我所能做到的也会很有限。”泰瑞诚实地补充。
他想过这种可能——如果伊斯的猜测都没有错,塔珐的力量绝对远在他之上。
他甚至都不是很擅长精神类的法术。
纳登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泰瑞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恼怒和怀疑,也很有点尴尬,但这种时候,谎言实在没什么意义。
“不管怎样,”他小心翼翼又真心实意地说,“试一试总归也没有什么坏处……这法术并没有什么负面效果。”
片刻之后,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女纳登人终于给了他充满疲惫的回答:
“那就,试一试。”
界限 中(11)
“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卡莱梅特大师。”
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泰瑞下意识地立刻给他和瓦提埃又套了个法术——只一瞬间,原本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的其他纳登人围拢过来,将他们困在了中间。
即使那这些纳登人针对的并不是他们。
被称为大师的女纳登人纹丝不动,只有满头飞舞的长发骤然扬起,
“一个男人,”她沙哑的声音像互相摩擦的冰渣,“你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的行为?”
原本还躲藏在人群中的男人顿时按捺不住地冲了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愤怒所给予他的勇气,转瞬便被恐惧所抵消。连泰瑞都能感觉到的压迫从那位大师身上散发出来,逼得人群再不敢向前。
但很快便有另一个人开口:“如果是从前,谁也没有资格阻止您做任何事,大师……可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或高或低的附和声汇在一起,如波涛起伏。
仿佛得到了鼓励,刚才那个男人又大胆地向前了一步,义正词严地指责:“你违背了纳登人最古老和最不可触犯的戒律!你吞噬了自己的同族……你已经不配被称为大师!”
女纳登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所以,”她问,“你们想怎么样?”
“按照戒律,”男人明显亢奋起来,“你该被献祭给……”
他没能把话说完。
卡莱梅特抬起手,男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模糊的形体像富有弹性的玩具般被瞬间拉长,毫无反抗之力地飞进女纳登人的手中。
“戒律?”
她依然在笑,那笑声却让泰瑞毛骨悚然。
“你们跟我谈戒律?!”突然拔高的声音尖锐刺耳,激起某种令人难受的嗡鸣:“是我!是我把你们……把你们的父母从风临城带出来!是我养育了你们!是我教给你们一切!现在,你们跟我说戒律?——我就是你们的戒律!”
无形的波动在她的怒吼声中向四面八风冲击开来,围成一圈的纳登人如沙砌的雕像般崩塌成无数碎片,又在更远的地方恢复成更加模糊的人形。连所有猝不及防的惊呼都仿佛碎成漫天沙砾,混乱地撞击在一起,听得泰瑞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
而卡莱梅特充满愤怒的声音依然在如风暴般呼啸:“献祭?想用我来加固这个我为你们创造出来的地方,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原本正常大小的形体开始迅速膨胀,膨胀成能碾压一切般的巨大怪物。
泰瑞扯住瓦提埃,撒腿就跑。
但瓦提埃跑得其实比他更快——他还在本能地使用着双腿,瓦提埃却一眨眼就能带着他出现在更远的地方。
然而此刻,这个避难所里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怒火冲天的卡莱梅特大师所引起的风暴席卷每一个角落,而这鬼地方毫无遮蔽。
泰瑞把他能想到和能用得出的所有防御全部施放,甚至无师自通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跟瓦提埃差不多大的球,并且考虑着有没有迅速冲过去给那位纳登人大师迅速施几个法术的可能。
卡莱梅特已经完全失控。
她像平地而起的沙尘暴一般扫过整个避难所,摧毁一切,也吞噬一切,她歇斯底里般的怒吼和咒骂渐渐难以分辨,变成一声声雷鸣般沉闷的巨响。
而其他纳登人只能如受惊的羊群般四处乱窜,惊呼和怒骂和不知何时变成了哭喊与乞求,却并不能阻止卡莱梅特。
当他们最终想到抵抗的方法,合力竖起一面高墙,已经有许多纳登人再不能恢复身形。
卡莱梅特彻底变成了一团灰黑色的旋风,在高墙之外咆哮着,撞击着,仿佛再无理智可言。
同样被隔绝在高墙之外的泰瑞考虑片刻,壮起胆子冲过去,顶着巨大的压力如行云流水般将他准备好的几个法术一口气扔到了那团旋风之上,又飞快地跑远。
虽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能吞掉并非同族的他和瓦提埃……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也不能让这个显然比其他人强大许多的纳登人继续疯下去。
但他同样不确定自己的法术是不是真能有那么一点点效果——而他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力量再来一次。
在不安的等待中,时间显得分外漫长。当瓦提埃用依然平静无比的语气告诉他“我觉得有用”的时候,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
而风暴确实在缓缓平息。
几个呼吸之间,整个世界便不再是一片天崩地裂般的昏黑与混乱,狂暴的沙尘一点点变回模糊的人形……变成看不见边际的高墙之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片浮在那里的死气沉沉的影子,连满头长发都停止了舞动。
许久,泰瑞恍惚听见一声喃喃的低语:
“……我做了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泰瑞感觉到比他在避难所外所遭遇的精神风暴里更沉重的绝望,仿佛要将他也溺毙在其中。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口安慰,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最后只能憋出苍白无力的几个字:
“这不是你的错。”
至少,不全是。
他扔了好几个法术,此刻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有了效果。但无论卡莱梅特的神志是受到了魔法的影响,还是因为在无法脱离的绝境之中困了太久而难以支撑……如果不是她一直保护着的族人几乎毫不犹豫地反手扎了她一刀,她应该不至于这样突然失控。
从瓦提埃之前对她的描述……和刚才那一场灾难里双方的力量对比判断,泰瑞相信她所说的并非谎言。虽然机器人不曾提起她的名字,仿佛她在纳登人之中并不重要,但她必然付出良多,也地位崇高。
这样的人很难接受背叛和侮辱。
她固然是在冲动之下犯了错,那些得到过她的教导、却只想把她推出去当祭品的纳登人,在泰瑞看来更不可原谅。
……可纳登人真的生性如此自私,在这样灭顶的灾难面前都无法团结一致,也无法正确地判断形式吗?
想到伊斯提起过的塔珐的能力,泰瑞十分怀疑,那个擅长操纵情绪的神明,或许刻意放大了他们性格之中最黑暗的一面。那种影响,即使纳登人躲藏在这个避难所内,也已经深深地刻在他们的意识之中,并没能消除。
这种能力相当可怕——中招的人可能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而当他们恢复冷静,在失控时所犯下的错,或许能让他们再一次崩溃。
就像此刻的卡莱梅特。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泰瑞的安慰,只是茫然地面对着那面高墙,单薄的身影仿佛能随风散去。
“……卡莱梅特大师,”泰瑞小心地靠近,“如果停留在无法改变的过去,真正导致这一切的人只会更加得意,而你剩下的族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此处……或像外面那些灵魂一样破碎得再也无法挽救。那应该不是您想要的吧?”
纳登人依旧沉默着,久久不语,久到泰瑞几乎想要放弃,她才终于开口。
“你知道‘导致这一切’的人是谁?”她问。
她恢复了冷静——也恢复了敏锐。
“只是一个……可能性很高的猜测。”泰瑞并没有把话说死,“我需要了解更多……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请问,那个声称要帮助你们,却让你们陷入如今这种困境的人,你们对他有多少了解?以及,他是什么时候找上你们的?”
被多次“审问”的瓦提埃从纳登人的争执中听到了一些东西。他知道纳登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计划从机器人的控制下逃脱,但也一直都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直到有外力介入,他们才看到了“希望”。
他们对那个神秘的“协助者”充满愤怒也充满恐惧,并不止一次地为此而质疑过卡莱梅特——她是唯一与那个人有直接联系的。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她’。”卡莱梅特回答完全在泰瑞的意料之外,“至少我曾以为如此。我以为……她是提亚纳。”
界限 中(12)
从一开始,卡梅莱特就没有放弃过寻找外界的帮助。
但她所说的“外界”,并不是指任何外族,而是指那些在他们的星球被毁灭之前就已经离开故乡的纳登人。
这些人并不算太多,但无论男女,在当时有勇气和能力离开纳登星的,都是种族之中的佼佼者。卡梅莱特倒没有指望他们能让她和她从风临城带走的幼儿们脱离机器人的“监护”——双方之间的力量差距太过悬殊,还不如利用机器人让他们得以安全地繁衍生息。
她只是希望那些在外的纳登人能成为他们的耳目……她的耳目。
然而最初的十几年里,将一大群失去故土也失去亲人的幼儿养育成人,掌握自己的天赋,同时让他们能明白自己是谁,知道他们来自何处,又遭遇了什么,就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当那些孩子也终于能够成为父母,她才开始小心地借用机器人的网络,试图联系上更多纳登星的遗民。
这又花费了她近十年的时间。机器人除了联盟内部的网络之外,的确也有连同星网的渠道,那渠道却不会轻易开放权限,更别提开放给她。
在她终于找到办法利用自己的精神力潜入星网时,第一个对她唯有纳登人才能看懂的隐晦消息有所反应的,就是提亚纳。
当谨慎地确认了双方的身份,那一刻卡梅莱特几乎要喜极而泣。
从离开风临城的那一天开始,卡莱梅特就知道,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她,从风临城幸存的纳登人里最年长也最强大的一个,唯一接受了祖先传承的一个,注定要为整个种族的生存与复兴付出一切。她呕心沥血心甘情愿,偶尔却也会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孤独与彷徨。
当然,她并不需要提亚纳为她指引方向——她对自己的方向确信无疑。但有这样一个……至少有资格站在她身边而不是身后的人,多少也算是一种安慰。
她们是同龄人,虽然并不相识,但卡梅莱特其实很早就听说过提亚纳,一个力量强大,却有些独立特行的女人。她拒绝像大多数女孩儿一样进入圣所,还没有成年就偷偷地离开了星球,很长一段时间渺无音讯。
在机器人几乎无所不在的监视之下,与外界保持联系并不容易。第一次联系上时,有限的时间里,她们交流不多。卡梅莱特不知道提亚纳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成为了一个赏金猎人。
以及,她告诉她,她去过了风临城。
她在那座已经被毁灭的城市里,听见了无辜死去的族人们不甘的嘶吼与悲泣。
即使生命已消逝,灵魂亦只剩碎片,那些凄厉如鬼哭般的声音仿佛织进了风临城的风雨与雷霆之中,也浸透了那座荒芜的城市残存的每一寸土地。
卡梅莱特并不曾听过……却又恍惚听过,在她的每一场噩梦里。
她们没有时间浪费在彼此安慰或鼓励上。第二次联络时她们便确定了各自的任务——卡梅莱特继续致力于种族的复兴,在他们有能力脱离机器人的掌控之前绝不轻举妄动,而提亚纳,会为卡梅莱特带来外界的消息,但她更重要的任务,是复仇。
卡梅莱特起初对此并不很赞同。复仇当然很重要,但至少得在保证他们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基础之上。她担心提亚纳的行为会影响到他们的处境,而他们现在实在还弱小得无力应对任何意外。
可提亚纳对复仇异常执着。
“你不会明白。”她告诉卡梅莱特,“她们的声音日夜在我脑海中回响……如果不能为她们复仇,我的力量和生命都毫无意义。”
她在风临城所得到的不止是被彻底掩盖的真相。她也得到了当时那些试图控制源石,最终却与其一起毁灭的纳登人的残余的记忆和力量。
混乱,破碎,但依然强大。
提亚纳隐约在其中窥见了一丝,关于时间的奥秘。
“如果能够成功……如果能够真正掌握这样的力量,我们甚至能够让时间回到我们的星球被毁灭之前。”她说,“但是……”
那是许多个精神力比她更为强大的纳登人同心协力也没能做到的事,提亚纳怀疑,终其一生,她大概也依然是做不到的。可换一种方式,利用时间的力量去复仇,却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即使你我做不到,我们的后代却或许可以。”卡梅莱特因此而生出了另一种希望,“如果真的能够成功,即使花上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值得的!”
“但你要明白一件事,卡梅莱特……”提亚纳平静地告诉她,“如果时间回到过去,你我或许还将存在,你从风临城带走的那些孩子们,却未必还能存在,也未必还会出现。”
因为在“过去”的时间里,那些被囚禁的纳登人所诞生的后代,是不存在的。他们之中有一大半是因为布瑞坦人担心纳登人会在各种实验中消耗殆尽,而用种种手段创造出来的,有许多甚至并非自然诞生。
卡梅莱特沉默下去。
有时她也会憎恨那些孩子,他们的存在纯粹是一种耻辱。如果不是活下来的纳登人太少,她大概也会对他们置之不理……可即使是别无选择,她也养大了他们。
如果有一天,他们花费千百年才能完成的奇迹,却将彻底抹去他们的存在,似乎……也确实有些残忍。
而且,如果他们在成功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即使卡梅莱特竭力灌输,以他们对那从未见过亦早已不存在的“故乡”的感情,恐怕也不会再为此尽心竭力。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别的办法。”她说,“比如……比如,我们可以回到已经过去的时间里,而不是让时间本身倒流?”
“以我所知,这也同样并非易事,尤其是,如果返回的人太多,因此而导致的乱流足够毁灭一切……甚至毁灭整个星海。”提亚纳说。
“如果没有其他选择……这也算是复仇,不是吗?”卡梅莱特回答。
以及,如果没有选择,那么,其他人,也不是不可以牺牲……回到过去的时间里,警告当时的纳登人的,其实有一个就已经足够。
在提亚纳长久的沉默之中,卡梅莱特突然意识到,两人之中更疯狂,也更冷酷的那一个,或许是她。
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最终,提亚纳还是把她所得到的一切相关的知识都一点点交给了卡梅莱特,让他们去寻找另一种可能,而她自己,依然会将所余的生命,都投入她想要的复仇之中。
燃烧在她灵魂之中的烈火,唯有复仇才能熄灭。
她显然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卡梅莱特也没有再试图说服她。
她通过提亚纳联系到了更多愿意为她提供帮助的纳登人,与提亚纳本人的联系反而越来越少。然而,又是十几年过去,他们依然没有找到安全地重获自由的方法,关于如何掌握时间的力量,收获更是乏善可陈,几等于无。
提亚纳也已经许久没有消息,甚至连其他在外的纳登人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两年之前,卡梅莱特是从机器人那里,得知了提亚纳的复仇……和她的失败。
她当时的惊愕真实无比,足够让机器人相信她对此全然不知,但事实上她真正惊愕的,是提亚纳居然做到了……或者说,差一点就做到了。
如果没有那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龙阻止她的话。
她能够做到……那他们也能够做到。
她已衰老将死,渐渐心灰意冷,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冒险频繁地与外界联系,希望能知道更多的消息——如果能有谁知道提亚纳是如何做到的,那就更好不过。
但提亚纳显然没有跟任何纳登人提到过她的研究。她得到的消息零碎得拼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希望之后的失望让卡梅莱特开始怨恨起提亚纳。当她有所收获的时候不应该更多地与她交流吗?即使她们的研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也总有相通之处。
她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而几个月前,提亚纳却又再次出现于网络的另一边。
界限 中(13)
“……几个月前,”泰瑞不由发出了疑问,“所以,她其实没死?”
虽然看不清表情,他还是恍惚觉得卡梅莱特斜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
泰瑞干笑一声。
真正与提亚纳交手的伊斯认为对方是死透了的——他亲眼看见她化为无数碎片。但他们或许忽略了一点……或许消失的只是提亚纳的身体,她的灵魂却以某种形式保留了下来。
这并不容易,而且那之后他们也再没有发现任何提亚纳的踪迹,对此便也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同样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于纳登人们用精神力创造出的世界里的泰瑞,不得不再次考虑这种可能性。
然而卡梅莱特最初所说的那句“我以为她是提亚纳”,又让他有了些别的猜测。
“……那并不是真正的提亚纳,是吗?”他试探着问道。
卡梅莱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她’,”她说,“她知道提亚纳应该知道的一切,她的力量,她的计划,她最终的失败……她告诉我,她的身体已不复存在,但她的灵魂能栖身于星网之中……她能栖身于任何网络之中,她已然变成了另一种存在。但她消耗了太多的力量,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够恢复……她也需要我的帮助。”
纳登人的精神力连接在一起时能形成某种类似潮汐的、涌动的力量,那力量能让提亚纳更快地恢复。
卡梅莱特没有立刻答应她。
即使提亚纳能完美地回答她所有的疑问,她也依然谨慎地心存怀疑。毕竟纳登人的精神力连接既稳固又脆弱——它很难从外部被打破和侵入,却很容易从内部开始崩溃。
对方似乎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反而开始将自己对时间之力的研究结果交给卡梅莱特。
“你不觉得太晚了一点了吗?”卡梅莱特当然不会拒绝,当时的回应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一丝嘲讽。
无论是否有所察觉,提亚纳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这本该让卡梅莱特更加警惕,毕竟提亚纳并不是一个性格平和得能淡然接受这种讽刺的人。即使她的沉默是因为心虚,那也表示她必然隐瞒了些什么。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所有的隐瞒里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但提亚纳提供给她的东西很快就吸引了卡梅莱特全部的注意力。
提亚纳的研究方向的确偏重于复仇——偏重于如何造成他人难以阻止的巨大破坏,但她从星网之上、从他人的情绪里吸取力量的方式对所有的纳登人都大有用处。以及,在操纵时间的同时她本身会变得极其脆弱,无法移动,更无法反击,为了让自己不会在这段时间里轻易被伤害,她找到了一种创造另一个独立空间的方法。
“那事实上不是另一个‘空间’,而是另一段时间,或许,可以视之为时间之河中一个微小的水泡……它随波逐流,并不在时间之外,却又相对独立。”
而那样一个空间,也是她所需要的。
在机器人的监控之下,他们平常能做的事实在太过有限,也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让他们能够暂时避开机器人的耳目,他们的种种计划必然能够更加快速地推进。
当她提及这种可能,那些在她的掩护下暗中研究时间之力的纳登人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提出了更大胆的想法。
他们或许可以借助这样的空间,完成一次巨大的传送,彻底脱离机器人的掌控。
几十年过去,在外界的纳登人已经帮他们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藏身之地,偏僻,安全,宜居。但最大的问题是,那颗行星距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极其遥远,而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机器人的眼皮之下逃离。
他们甚至都没有一艘能载人穿越星海的飞船,而其他纳登人能够提供的也极其有限。
但提亚纳创造出的这种空间,独立于时间之外,也独立于空间之外,只要能解决再次定位的问题,他们就能在转瞬之间,成功抵达新的家园。
其实他们并不需要如此着急。他们与机器人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虽然没有太多的自由,却也有许多麻烦被机器人阻挡在外,他们完全可以等到种族的数量翻上几倍,力量也更加强大之后再离开……可卡梅莱特等不及了。
她希望,至少,在死去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即使有了目标,新的研究也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卡梅莱特已经九十多岁,以纳登人的寿命,她还能活上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而让她变得分外急切。
他们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许多问题,而卡梅莱特会忍不住旁敲侧击地询问提亚纳,即使内心深处的怀疑并没有消失,她说服自己无视了那些异样的感觉和理智的思考。
有时提亚纳会立刻给她答案,有时她也需要思考一段时间,有时她只能提出某些可能,并不能给她切实可信的方法……但他们的研究如有神助般进展得飞快。
提出这个方向的年轻女孩儿,嘉米,是研究者中的主力,从成为研究者之初就表现出旁人所不及的实力,她思维敏捷,总喜欢另辟蹊径,最终成功地将机器人的一项网络定位技术运用到了他们的空间定位之中,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难题。
卡梅莱特其实并不很理解其中的细节,但几次小型的实验都获得成功之后,她也放下了最后的疑虑,郑重地选定了一个没有任何纪念意义,不会引起机器人任何关注的时间,准备与所有的族人一起,转移至他们新的起点。
所有的纳登人都做好了准备。这场传送将需要他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力,即使是初生的婴儿,也会在父母的牵引之下融入其中。
他们假装一切如常,直到那一天……满怀对未来的希望,却瞬间坠入无底的深渊。
卡梅莱特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太快,又太出人意料。当他们进入空间的那一瞬,事情就已经与他们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参与过前几次实验的人说过,他们会进入一个空荡荡的白色空间,仿佛被浓雾所包裹,可他们所面对的,是撕裂一切的狂风。
她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真正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他们的精神体,而他们的身体,却像是困在了另一个空间之中。
他们根本来不及多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眨眼的时间里,已经有大半纳登人的精神体被卷入狂风之中,化为无意识的碎片,剩下的那些也大多陷入恐慌之中,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卡梅莱特失望地发现,她抚养长大,寄予厚望的,种族的精英们,或许是因为并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正的灾难,意志尚不如她这个老人坚韧。
她勉强聚起他们的力量,建起了这个避难所……但她事实上也彻底放弃了避难所外那些破碎的灵魂。
即使他们的身体还拥有生命。
她甚至不惜用他们残余的力量来加强这个避难所的防御。
泰瑞不自觉地抖了抖,一瞬间想起如今据说已经不复存在的、地狱边缘那面没有尽头的高墙。
同样是以灵魂为材料,抵挡另一种力量的侵蚀与毁灭……但做出这种选择的恶魔,至少与“材料”们是死敌。
“很残忍,是吗?”卡梅莱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可如果不这么做,我连剩下的人也保不住。”
然而即使她做出了如此残忍的选择,他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没有人知道外面的狂风是否会平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到底是出了什么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体如今是什么状况……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逃离。
或许是最了解情况的嘉米根本就没有进入避难所,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还是怎样……事实上,研究者中的主要成员都没能进入避难所,可他们在精神力上,绝对强过如今避难所中的大多数人。
甚至,如果单纯以精神力的强度来判断,这个避难所里就根本不该有男人——纳登人男性的精神力与女性相差甚远。
静下心来思考种种异样之处的时候,卡梅莱特才不得不承认,他们或许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却很久都没有想明白,这陷阱到底是图什么。
让纳登人彻底灭绝吗?旧布瑞坦的皇室无疑是恨着他们的,但据她所知,外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虽然在机器人的帮助下逃离了风临城,却不过是沦为机器人的实验品,这样悲惨的处境,真的需要旧布瑞坦如此处心积虑,迫不及待地让他们消失吗?
几个月前出现的提亚纳是真的提亚纳吗?那些研究者是背叛了纳登人还是被控制在别的地方?……她有无数问题,却无人能回答。
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希望机器人能发现他们陷入了怎样的绝境,希望它们能再一次救出他们。
泰瑞和瓦提埃的出现事实上给了她一些答案——她并不能完全看透他们所想的一些,只能得到一些模糊的判断,但瓦提埃知无不言,而她知道它并没有撒谎。
她依然不喜欢机器人,也不可能喜欢莫名其妙地跑出来阻碍了提亚纳的复仇独角兽号,可她知道,他们身上,有纳登人最后的一线生机。
“你知道‘导致这一切’的人是谁,是吗?”她再一次问道。
界限 下(1)
无数白色蔷薇绽放于黑暗的深海。
微弱的光线随着水波的晃动拂过它们苍白的花瓣,又在它们如利刃般旋转着射向四周时被切断。
然而即使被飞散的花瓣和叶片切得千疮百孔,那些如亡灵一般的卡那人也并不会倒下。
白鸦看着越来越浑浊的海水中泛着白渗着红的碎肉,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先给自己加了一个水泡一般的防护阵,以防那些恶心的东西粘到她的身上,才轻旋手腕,将那已经不成人形的敌人冻结成一具狰狞怪异的雕像。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试过了像对付燿星的亡灵一样斩下它们的头颅,但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些漂浮在水中的头依然可以张开大嘴,露出牙齿,像食人鱼一样灵活、疯狂,又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们咬,诡异里又透着几分可笑。
最有用的攻击,就是把它们轰得足够碎,或彻底冻结。
而他们这一队人里,唯有白鸦能操纵寒冰——她几乎什么法术都会。
但也不是什么都擅长。
“我知道他不该来这儿。”泰丝叹气,“但他可真是对付这些家伙最合适的……龙了。”
白鸦轻笑一声:“所以,你知道他有一次在海底施法的时候把自己给冻住了吗?”
她压根儿不在乎伊斯能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泰丝不太努力地忍了一下,还是噗噗地笑出声,连阿尔茜的嘴角都忍不住翘了翘。
远远的、远远的,星海的另一边,伊斯忍了又忍,整条龙都快要憋青了,内心狂吼着“我只是冻住了手!”,但终究还是没吼出来。
他太了解白鸦了,他越是恼羞成怒,她越会变本加厉,乐此不疲。
他是一条成熟的龙了,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她挑拨!
……以及,这事儿到底是谁告诉白鸦的?!当时明明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百思不得其解,肩头却突然传来坚硬的触感。
娜娜拍了拍他的肩,大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同情,也不知到底是在同情他什么。
伊斯眼角肌肉直抽,没好气地弹了弹她的额头,弹出“当”的一声响来。
几乎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屏幕另一边来自独角兽号的、詹西的声音:“建议你们尽快撤离,那一带地底的压力很不稳定。”
“很不稳定”的意思,就是这里很可能会有地震或者火山爆发。不管是哪一种,对于身在海底的他们来说,都是人力所无法抵挡的、巨大的灾难。
“就差一点点!”泰丝信心十足,“我们很快就到地方啦!”
“你们也很快就会发现那只是一个诱饵,”伊斯忍不住刺了一句,“就为了像粘蚂蚁一样把你们粘过去。”
“就算是,”泰丝毫不在意,“这也是一场难得的冒险嘛!我打过亡灵,也去过海底,但还从来没有在这么深的海底打过亡灵呢!”
他们之前为是否要进入陵迦城争论了许久。伊斯觉得,既然他们如此谨慎地没有直接冲进陵迦,那正好,也可以继续保持谨慎地掉头离开,不要再理会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引诱他过去,那么只要他不去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进行什么无意义的冒险,就因为什么可笑的“来都来了”。
他知道他对卡那人有点缺乏同情,但他的同情心也真的没那么泛滥。如果塔珐自己对他的造物都没有半分仁慈,他又有什么必要代他仁慈?
就算卡那人其实并非塔珐的造物,那也与他无关。
伊斯甚至怀疑泰丝他们其实已经受到了塔珐的影响,才会在明知这是个捕鸟笼的情况下还要迫不及待地拍着翅膀往里钻。
然后独角兽号那边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人在星网上给他们造了一口巨大的黑锅。
有“知情人士”表示独角兽号在纳图星深深的海底暗中进行一种可怕的实验,为了避人耳目而选择了遗世独立、不太跟外界打交道的卡那人,而如今卡那人的好几座城市都已经沦陷……
配上几段虽然有点模糊却绝对真实的影像,听起来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
独角兽号有许多朋友,但也不可能没有敌人。自然有人对他们这群来历不明却力量强大的家伙一直抱着警惕与怀疑,只是独角兽号一直以来的行事都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也就没有什么可攻击的。即使有些似是而非的谣言,也很快就会被击破。
但眼前这件事,确实有点不那么好解释。
一个种族从古至今一直信仰着的神明将自己的创造物变成了活死人?就算是,这跟独角兽号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的城市里吗?他们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熟悉星网套路的达里埃尔能瞬间推出几十种不同的结果,其中大半对独角兽号都十分不利。
虽然萨斯朋斯的那支队伍是光明正大地进城的,而陵迦城这支根本就还没有进城,但在显然有人暗搓搓煽风点火的情况下,以他们如今掌握的东西,想要破除谣言,确实有点无力,尤其是在唯一能证明独角兽号与卡那人关系良好甚至帮过他们大忙的那位女议员,如今正半死不活地被钉在柱子上呢。
他们至少也得救下她,或者,找到别的证据,证明这一切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至少,并不是他们做的。
“又或者,你们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个。”伯特伦倒没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或早或晚,事情总能弄明白,我并不需要你们为此冒不必要的险。”
他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不过是为了让他们通过那几段影像的距离和角度,让他们判断他们周围的窥探者到底隐藏在何处——在他们身上,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而玛雅也确实由此发现了一只……或者远不止一只的,黑色机械小蜘蛛。
那熟悉的外形让伊斯再次提醒他们塔珐与阿米斯特联手的可能——他可真有先见之明!
“两个疯子凑在一起,可真是棒极了。”玛雅不由感叹了一下。
“我倒是觉得,两个疯子凑在一起,其中一个必然要倒霉。”泰丝摇着手指提出异议,“谁也不想被控制,谁也控制不住另一个,结果如何,倒是很值得期待呢!”
听起来确实很值得期待……前提是他们没有被两个疯子一起算计。
想要判断他们下一步会如何行动都变得有些困难,毕竟那两个家伙都不怎么按常理出牌。就看如今已经发生的那些,也不难看出其中自相矛盾,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
而泰丝他们最终决定进入陵迦城,是因为玛雅放进去的探测器,探测到了整个城市的力量中心。
就在伊斯当时毁掉那颗心脏的地方。
那或许是个陷阱,又或许真的残留了什么东西,让塔珐依然能够控制整座城市,无声无息地将其中所有人都变成亡灵。
“千里迢迢跑过来,多少还是得有点收获才好嘛。”泰丝表示,“就算占不到什么便宜,能在那里发现什么研究资料之类的,也可以证明真正做坏事的并不是我们啦!”
卡那人研究出的那些影响甚至控制他人意识的东西,在星域里也算某种禁忌。
伊斯依旧强烈反对,但伯特伦选择相信冒险队员们自己的选择,而冒险队员们摩拳擦掌就是很想去冒险……他把脸绷得再难看也没用。
而泰丝他们的最大的阻碍,其实不是陵迦城里已经死去的卡那人,而是海底恶劣的环境。
巨大的压力和阻力,看不见且变幻不定的暗流,那些曾经被阻挡在城市之外的危险让他们步履艰难,在这种情况下,连那些不起眼的“小蜘蛛”都能够在他们无瑕旁顾的时候给他们造成意料之外的麻烦。
阿尔茜就被一只偷偷靠近然后自爆的小蜘蛛卷进爆炸之中,好在他们进城之前都套上了足够的防御……就这样也被水流冲得老远,还卡在了一株树形的珊瑚上。
——看别人冒险可比自己去冒险要刺激多了。
伊斯面无表情心惊肉跳,一瞬也不敢移开视线。
界限 下(2)
与陵迦城的情况相比,萨斯朋斯更加平静,却也更加诡异。
队员们原本打算像白鸦所说的那样,看看那些被控制的卡那人后脑是不是也被植入了小小的芯片,但当他们有所行动的时候,那些原本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的卡那人,便也几乎同时摆出了准备战斗的姿态。
还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姿势
他们讨论着隐身快速拖走一个卡那人的可能性的时候,又突然得知,他们已经成了星网上的热门话题,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
偷拍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时,小法师芬森特不满地撇嘴:“这个角度拍得我头好大!”
俯拍的镜头被晃动的水流所扭曲,每个队员看起来都像可笑的大头娃娃。
从来以头大为美的矮人倒没有什么不满。他抬眼一扫,已经判断出了镜头所在的位置。
在迷宫般的矿坑里长大的矮人,对距离与方向的判断,比最精密的仪器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围成一圈,头碰着头凑在一起,小声商议了一会儿,小法师便美滋滋地掏出他最新款的通用终端通讯器,熟练地在星网上开启了另一场直播。
用魔法对付魔法,用科技打败科技,用舆论战胜舆论——这就是他们的对策!
芬森特不时在星网上发一些美食介绍,名字就叫“独角兽号今天吃什么”,因为独角兽号本身的热度以及他生动的表情和毒辣的评价,倒也积累了不少忠实的观众。
在经过伯特伦的允许之后,小法师解释了他们来到萨斯朋斯的原因,甚至展示了那小小的、从曼宁帝国的商人后脑取出的芯片,也说出了他们的怀疑。
当镜头再一次对准包围着他们的卡那人,那僵硬的神情和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们的怀疑变得如此可信。
“所以现在,”小法师将镜头转向另一边,“我们准备证实一下……放心,如果他们真是被控制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们绝不会伤害他们……”
在他的镜头里,他的队友们正以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冲向人墙的一角,在其他卡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从他们之中拖出了一个人,飞速拉回他们的防御法阵。
按照矮人的判断,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偷拍他们的那一双“眼睛”。
然而小法师才刚刚说出那句“我们绝不会伤害他们”,就看见他们的矮人队长,无比残暴地开始撕那个卡那人的头皮。
他噎了一下,却没有关掉直播,甚至没有试图挽救,反而把镜头凑得更近。
活了快两百岁、总把他当小孩儿的老矮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但作为队长,他绝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样的行为。
“手感不对。”矮人淡定地解释了一句。
果然,镜头之下,那个卡那人覆着鳞片的脸皮像一层坚韧的鱼皮一样被撕开,没有流半滴血,只露出一片乳白色的……骨头?
小法师忍不住伸手戳了一指头——冷,且硬。
这根本不是什么骨架,而是一副机器人的躯体。
那层皮被完全撕开,一直撕到露出一片嵌在胸口的金属徽记。
类人的机器人平坦的脸上只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在挣扎中开始疯狂地闪光。当它的右手中弹出锋利的刀刃,还没能抬起,就被矮人眼疾手快地一锤子砸了下去。
魔法的金色光焰如火星四射,机器人的右手连带着刀刃都随之粉碎。金色的光线蜿蜒流动,也同时粉碎了机器人试图自爆的企图。
矮人提起自己心爱的战锤,满脸温柔地摸了摸。
而芬森特已经在直播的评论中找到了有用的消息。
“有人说,”他告诉矮人,“这个型号的机器人,这个记号……”
他指指机器人胸前的徽记:“这是从前风临城的皇家护卫队。”
咯咯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天真,轻快,却又透着些说不清的诡异。
房间很大,在黑暗中分辨不出边际,无数闪着微光的屏幕如星辰般悬于半空,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拨动着,不停地滑来滑去,放大又缩小。
因为那个套着卡那人的皮的、堪称古老却有着特殊意义的机器人的出现,星网上正一片哗然,无数关于那支本该守卫旧布瑞坦皇族,却在风临城大爆炸的那一晚将武器指向了自己的主人的机器人护卫队的资料,被许多人以各种方式从尘封的记忆里翻了出来。自由者联盟的机器人们,以极快的速度超越了独角兽号,成为各种阴谋背后的操纵者。
被拉到最下方的屏幕上,是伊斯带着惊讶与恼怒的脸。
那张虚假的布瑞坦面孔看着很不顺眼,但即便如此,也让架着腿躺在屏幕下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但很快,画面一闪,变成一片黑暗。
信号被掐断了。
“真讨厌啊……”
躺着的男人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
他可以再次侵入机器人的网络,但也有可能像这次一样迅速地被发现,除了增加暴露的危险,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虽然暴露不暴露的他也不是很在意,但他多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突然又高兴起来。
“不管怎样,还是挺热闹的,对吧!”他说。
他是个布瑞坦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黑头发黑眼睛,肤色白里泛点蓝,从外表来看还只能算是个少年……连眼神看起来也像个单纯的少年。
“……您想要的只是‘热闹’吗?”
一个有些僵硬的声音终于回应了他。
少年懒洋洋地转过头。
房间角落里,另一个少年躺在被各种精密仪器围绕的病床上的。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只是,病床上那一个,身体绝大部分的器官都已经被替换成了机器。他作为布瑞坦人所保留的那一部分的确已经极其虚弱,但一般情况下,他还是能行动自如的……但那个占据了他为自己准备的躯壳的“人”,觉得他并不需要行动能力。
所以,他就只能躺在这里。
阿米斯特的确有些懊恼,但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只要他还“活着”,他总能把属于他的一切都拿回来。
是他自己大意地把那个卡那人神明的残魂带了回来。即使差一点被伊斯完全摧毁,那家伙残存的力量也不是他能够抵抗的。他无声无息占据了他最健康的一具躯体,又将他困在了自己最初的躯体之中,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所掌控的势力。
他“扮演”他的时候惟妙惟肖,他取代他的行动快速而有力,让阿米斯特产生了“这家伙很聪明”的错觉——或许不完全是错觉。
但在拥有了他的身份和力量之后,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明所做的一切,有时看起来深思熟虑,有些却实在乱七八糟,让阿米斯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其实有两个……或者更多不同的独立意识。
就像传说中那些有好几个头的怪物一样。
以及,这个有着强大的精神力的神明,像个刚接触星网的小孩子一样,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让阿米斯特觉得有些怪异。显然,塔珐能够将自己的意识直接接入网络……那么,他在沃图星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上过网吗?卡那人固然有点封闭,却也不至于连网络都不通。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而那家伙就像是完全没听懂,并没有给他任何有用的回答。
在想出脱身办法之前,阿米斯特并不打算惹怒他——毕竟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实在很难预料。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试探,同时保证自己始终是“有用”的。
倒不是说为塔珐提供什么……而是,他得让他始终觉得,他还是“有趣”的。当然,不能只是一味地逢迎,他得恰到好处地提出疑问甚至反对,像个亲密又忠诚的朋友。
一个知道塔珐的存在,让他无需掩饰,能够开开心心地聊天的对象——这就是动弹不得的阿米斯特如今的定位。
有点可悲,有点可笑,但终归只是“暂时”而已。
“热闹不好吗?”
“少年”歪着头反问他,笑得毫无心机,一脸灿烂。
然后他又开始叹气:“可惜伊斯不肯陪我玩,我真的很喜欢他的呀!”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吸引……仿佛他们同出一源,或曾同为一体。
“我要去找他!”
塔珐啪地打个响指,随随便便地做出了决定——就仿佛之前小心翼翼千方百计避开伊斯的那个不是他一样。
这只能说明,他已经恢复……甚至变得更为强大。
而旁观了他的一切“计划”的阿米斯特,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就靠那些纳登人的意识?抑或是,他“沉迷”于星网的每一个瞬间,其实都在像提亚纳那样吸收力量?
在深深的忌惮之中,阿米斯特也立刻意识到,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没有试图掐断这个念头,即使塔珐似乎能察觉到他的每一个“念头”。如果他真的毫无反抗之意,那家伙或许反而会因为觉得无趣而随手灭掉他吧。
……实在是个很难伺候的神呢。
界限 下(3)
深海里是看不见天空的,抬头只能看见一片浓黑,恍如永夜。
但此刻,伴着海水的震荡,“天边”却晕开一抹不祥的血红,仿佛夕阳坠落之时。
詹西的警告再一次响起:“附近的海底火山已经开始运动,以你们的距离相当危险,建议立即撤离。”
“可我们已经到了呀。”泰丝捏着耳垂上的传音石往下看,“瞧!好大个坑!”
这里已经没有谁再打扰他们,那些卡那人“亡灵”像是畏惧着什么一样并不靠近。他们脚下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深得像是直抵地心。玛雅微微探身,扔下去一个光球,那光球在水中的速度也极快,如流星般直坠而下,好一会儿才落到底,原本穿透力极强的光线,望下去已经微弱如萤火。
随后放下去的探测器,却没有传回什么有用的东西。
除了看不见的力量的波动,坑底就只有泥土,和一些嵌在泥土中的金属碎片。
“这坑不像是炸出来的啊。”泰丝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伊斯,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炸出来的坑不会这么深,坑口却比他们的探险船大不了多少,坑壁也近乎垂直。她蹲下去摸了摸,坑边的泥土像是被烧灼过一般有些硬化,难怪在水中也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圆形。
“我怎么知道?”伊斯没好气地回答,“我们只是炸掉了那颗‘心脏’……我离开的时候,从地面看起来,这里还好好的呢!”
后来卡那人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而无论吉拉娅还是兰迪27号留在这里的机器人,都没有给他们半点消息。
他真该像阿米斯特一样留下一些“眼睛”的——那家伙绝对留了。
“这坑,”白鸦缓缓开口,“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冲了出来。”
“呃……所以那颗‘心脏’,其实是个蛋,蛋破了生出个看不见的东西,偷偷藏了起来,等你们离开之后又自己跑出来了?”泰丝随口胡猜。
“既然它会‘偷偷藏起来’,为什么不能偷偷溜出来?”伊斯很想瞪她。
“力量中心在下面,”玛雅整理好她的装备,“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举步向前,直接跳了下去。
“……看!”泰丝下巴一抬,“我可不是最喜欢冒险的那一个呢!”
她雀跃地随之向前举步。
在水里跳进水里倒不会有摔断脖子的危险——那事实上不能用“跳”来形容。为了潜得更快一点,他们还不得不借助了白鸦的魔法。
开着白花的藤蔓是牵引也是保护,拖着她们沉向地底。
……虽然伊斯觉得在这种时候还非得“开花”实在是一种无用的招摇。
落在坑底的光球依然明亮,足够他们看清周围的情形。硬化的泥土里泛着点若有若无的光,仿佛细小的结晶,而嵌在其中的金属碎片之类,却不像是被烧灼过,更像是被纯粹的巨力压扁在了泥土里。
这个坑的形成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脚底有一层薄薄的覆盖物,随着他们的行动缓缓漂起。白鸦轻点脚尖,细微的水波荡开,扫开了那层阻隔视线的障碍。
守在坑口的阿尔茜欲言又止——白鸦依旧习惯用魔法来解决一切问题,哪怕是伸手就能做到的小事。
那在平时没什么,在这里却多少有些危险。
“有纹路。”玛雅微微眯了眯眼,在俯身仔细查看之前习惯性地先拍了下来,“像是……”
一声巨响随着骤然加重的压力轰然而来,让人有一瞬觉得自己也会像周围那些碎片一样被压扁在这里。
“撤退!”阿尔茜焦急的声音在她们耳边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火山……快点离开!”
白鸦果断地甩开藤蔓,分出一大半卷成一个圆球,将坑底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然后向上冲去。
她们的船离得不远,但在坑底浓郁却性质不明的魔法气息里使用传送法术……就算是白鸦也会更谨慎一点,把那当成最后的办法。
圆溜溜的藤球从坑口直撞出来的时候,还顺便把阿尔茜也卷了进去。
“哇……”远远的,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娜娜忍不住小声地欢呼了一下,带着羡慕与向往,伸手往光屏上抓了抓——她也想玩一下那么大的球球!
原本还有点紧张的伊斯顿时紧张不起来了。
他们眼前的光屏开了两个,一个是泰丝的视线,一个是阿尔茜的,现在两个都向他们展示着藤球内的景象。
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停地抖动着,像是出了故障。
这样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危险,但藤球应该正在在海水的冲击中忽上忽下转个不停。包裹其中的人被固定在藤蔓上,倒不至于像木桶里的苹果一样乱撞。除了泰丝打嗝儿一样一阵一阵地笑个不停,其他人都还挺淡定——这跟飞船降落时遇到强烈的气流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们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吐得脸都发青了。
……除了白鸦。
看见白鸦有些僵硬的神情时,伊斯控制不住地幸灾乐祸了一下。
停在城外的探险船很快便循着她们的定位过去接应。直到所有人都安全地进入船舱,探险船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危险的水域,玛雅才说完了之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说的是地底的那些纹路。
她把当时拍下的影像投射出来。以光球为中心,浅浅的纹路似乎只是某个巨大图纹的一角,看不出什么究竟,伊斯却微微一愣。
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这样的纹路……这是龙语。
龙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塔珐,或那具巨大的骨骸,不会真的跟龙有什么关系吧?!
单凭这一角,他只能推测出几个字符,却无法判断它的用途。
“像是个法阵,”他皱眉,“曾经困住永恒之火的那个法阵,有类似的字符排列,但有一个字符不一样……我不能确定。”
他并不太熟悉这些。他能记住那些曾见过的法阵,知道它们的用途,但当它们有所改变,他却无法判断那改变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埃德在这里……那家伙对各种法阵倒是很有研究。
“以此为中心的话,这依然是个困阵。”白鸦说,“但不能确定困住的是什么。”
以及,它到底是谁设下的?
“所以,那颗‘心脏’,它其实是被困在那里的吗?”玛雅猜测,“当时它被炸毁……事实上反而帮了它一个忙?”
伊斯的心猛地一跳。
他记得兰迪27号说过,当时他扔出的炸弹只是炸坏了那颗类似心脏的石头的一角。真正让它裂个粉碎的,很可能是因为伊斯在幻境了击碎了塔珐一直待着的那块石板。
他也记得石板碎裂时,塔珐所发出的那一声,像是愤怒或痛苦,又像是兴奋的大叫。
……所以,他是真的击败了他吗?
一丝寒意渐渐缠绕在心脏之上。他所以为的胜利,或许就像他曾经以为的解救一样,都是一种可笑的自大。
“等那边平静下来,我们还可以再过去挖一挖,仔细看一看嘛。”泰丝乐观地说。
阿尔茜向窗外看了一眼。
陵迦城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屏障,它也有可能彻底被巨大的震动所摧毁,什么也不会再留下。
“这是一个法阵,”泰瑞认真地向卡梅莱特解释着,“能够保护无形之物,类似灵魂或意识这些都可以,甚至纯粹的力量的凝聚也可以……只不过,一旦法阵成形,我们便无法离开,但我们现在反正也离不开,只要能撑到我的朋友过来……”
就能从外界破开这个阵。
这个法阵脱胎于一个困阵,但也确实能很好地保护它“困”在阵中的东西。因为能用来保护意识,创造它的埃德也将它设计成了能够用意识来设置的阵法,以免他的学生们在冒险之中遇到灵魂脱离身体的状态,却无法保护自己的灵魂。
它所需要的力量,也正好是精神力——是意识的力量。
泰瑞已经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卡莱梅特。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纵者,多半是塔珐……他那样的存在,纳登人的精神力对他而言大概是完美的“食物”。
“我并不能确定,”他补充,“但从时间和目的上判断,很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塔珐多半也不会放过撑起屏障躲在这里的其他纳登人。无论如何,他们得先保住自己。
卡莱梅特盯着泰瑞画在空中的图案,看着每一个发出微光又渐渐消失的符号,听着他解释每一个符号的作用……她知道他应该没有骗他,却依然犹豫着,无法将族人的命运,交在这个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的手中。
在她漫长的沉默之中,整个空间,像是突然“模糊”了一下。
泰瑞只觉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一瞬,纳登人却蓦然抬头。
界限 下(4)
混乱的意识风暴里,渐渐有无数明亮的光点显现。
那些璀璨如星辰的光点闪烁着,鱼一般悠闲地在风暴之间游曳,缓缓汇聚在一起,凝成模糊的形体。
古老的神明用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蓝绿色的长发海草般漂浮着,长长的尾巴懒懒地甩来甩去,浑身的鳞片流过奇异的光泽,水波般从尾尖一层层推向背后伸展开来的双翼。
可他其实并不会单凭双翼飞行。
他行动的样子更像鱼,像蛇,展开的双翼仿佛纯粹的装饰……或起到一点点鱼鳍的作用。
但他看起来依然是优雅的。他在无形的风暴中滑行,长尾随意一卷,身边的风暴便彻底消散。
纳登人破碎的意识里残存的本能让他们恐惧地试图远离,但这个看似空旷无比的空间,其实可以随着塔珐的意识不断缩小,像一张不断收起的巨网。
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优哉游哉地捕捉着猎物的神明稍稍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那个有些突兀东西。
一个茧,看似脆弱,却能将他的意识也阻隔在外。
他游过去,好奇地戳了戳。
他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是他给那些纳登人机会,建起了这样的避难所。完整的意识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所有纳登人的意识连接在一起,又会硬到有点硌牙。他只能腐蚀了其中的一部分,却给另一部分留下一点“生机”,这样,既易于入口,又有两种口味可以品尝——不,三种,还有一些纳登人的意识就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呢!
他实在是太聪明啦!
但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使用过自己的意识……毕竟他已经被困住了,又有什么必要给自己加一层桎梏?
他兴致勃勃地围着茧转了两圈。如果不是时间有限,他很乐意留着这个没见过的东西多玩两天。
但它对他的吸引力终究不如伊斯。
而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让伊斯无法再离开。
他伸出手,一柄奇异的武器闪烁着在他手中成形,长柄顶端是带着倒钩的利齿,更像是某种捕鱼的用具,只是过分华丽……而且像是拥有生命般微微地扭动着。
他用力握了握它,压住了那些试图反抗的,灵魂的碎片。
用纳登人自己来对付纳登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忍不住又一次为自己的聪明……和体贴而点头。
然而当他举起长枪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震动起来——被迫自相残杀的纳登人,一瞬间爆发出了让他也感到惊讶的愤怒。
但他并不在意。愤怒也是一种力量……而这垂死的挣扎同样不堪一击。
他笑起来,将长枪举得更高一些,摆出更优雅又威武的姿势。
即使无人能看到,就当是,给这些纳登人,最后的敬意。
伊斯在收到警报那一瞬就回到了艾斯凯尔,纳登人寄居的星球上。
他用了传送术,将因此会导致的各种麻烦通通扔个兰迪27号——他不能错过一点机会。
信号是泰瑞之前设置的仪器之一发出的。除了回溯时间的轨迹之外,那个细心的法师还带来了另一种魔法器械,用于探查空间与时间的扭曲与变动。
只是,当他和瓦提埃被带走的时候,那看起来已经跟魔法毫无关系、充满科技感的机器,还没有来得及启动。
离开艾斯凯尔时诺威启动了所有的机器,却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以塔珐的能力,无形无息地破坏或影响这些机器探测的结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至少,当时,在显然刚刚有过空间扭曲的情况下,那机器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所以,以诺威谨慎的推断,他们现在得到的信号也未必是真的,却也的确不可能置之不理。
伊斯那时倒是隐约感觉到空间的变动,只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而此刻,当他又一次站在泰瑞和瓦提埃消失的地方,短暂的警报已经不再响起,仿佛那骤然而至的信号只是一个有意的、恶劣的玩笑,一种洋洋得意的挑衅。
怒火如一头咆哮的巨兽般在他的脑海中冲撞。
娜娜偷偷往诺威那边挪了挪。但很快,她又挪了回去,扯扯伊斯的衣角。
“伊斯,”她小声说,“不要生气呀……娜娜帮你打坏蛋。”
伊斯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没法儿不生气,但一味的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试着探出自己的意识。他曾在提亚纳构筑的空间里找到那一点细微的裂缝,在这里也未必不能……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细心。
他渐渐沉浸其中,意识如无数丝线般缓缓铺开。
多次撕裂空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件危险的事,最好的方式是留一扇“门”……而即使门关上,也总会留下些痕迹。
当空间再次波动起来,无数丝线化为利箭,直射而出。
“……哎呀!”
过于夸张的叫声并非只响起在他的意识之中。
伊斯猛地睁开眼睛。
他气势汹汹的攻击其实并不致命——他得考虑到从裂缝里钻出来的是泰瑞他们的可能性……所以眼前这个一身灰袍的家伙其实毫发无伤,却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是相当欠打。
“……怎么是你。”伊斯压抑的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是我有什么不好?”灰袍的男人有点委屈,“有我在你们可省事儿啦!”
伊斯回以一声冷笑。
娜娜好奇地抬头看着这个像幽魂般漂在半空的陌生男人,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垂落的宽袖里。
那里半隐半现地露出一点过于鲜艳的黄色。
“……小鸭子。”
小女孩儿伸手指过去,抬起充满期待的双眼。
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得到了欢迎的法师像一团灰雾般轻飘飘地落地,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有点肉痛地摘下手腕上一只毛茸茸、活灵活现、表情跟他自己一样欠揍的小鸭子,笑眯眯地放到娜娜张开的掌心。
“你好呀!”他说,“我叫简森·李,是……是你埃德叔叔的朋友哦。”
娜娜眼睛一亮,兴奋地猛拽伊斯的衣服:“埃德叔叔!”
伊斯握住她的手,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可没空在这里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不靠谱的家伙闲聊。
“当然是……工作。”简森·李稍稍挺直了肩背,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
“你们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时间异常?”伊斯皱眉,“什么时候?”
“……不是这样。”简森解释,“你知道,虚无之海这么大,并不是每一处的异常我们都能直接感知到,有时候,我们也会从其他渠道……比如星网之中搜集消息,判断哪里可能有危险。但我们确实一直关注着这里,毕竟纳登人……有些特别。”
他们的祖先曾经将自己的意识与锚石连接,虽然最终控制失败,但谁也不能确定那些孤注一掷的纳登人到底从锚石里得到了什么,而纳登人的意识又是可以互相连接的……
几十年的时间里,这里的纳登人其实一直处于各种监视之下。简森甚至知道纳登人之中一位被称为大师的老妇人,曾与提亚纳有过联系。
但她们之间的联系反而证明了这个星球上的纳登人事实上对锚石几乎一无所知,而他们之后的研究,在简森看来也乏善可陈。
因为人手不足,又因为黑翳突然有不少动作,他们有一段时间对纳登人放松了警惕。却没料到就在这段时间里,情况有了如今这样难以预料的变化。
“所以你们也知道塔珐的存在?”伊斯问道。
简森点头:“一个被封禁的‘神’……安克兰说那不过是个伪神,之前也没闹出过什么大的乱子……至少与‘时间’无关,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
他们的能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而整个虚无之海,一个星球或文明的毁灭都是寻常,并不值得他们关注。
而他现在之所以出现,也不是因为塔珐想要吞噬纳登人强大的精神力,而是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切割“时间”的办法。
而他留下痕迹里,有锚石的影子。
“这就很危险了。”简森说。
“……所以你一直都在?”伊斯语气不善。
界限 下(5)
简森微微有些尴尬。
他的确一直都在……从伊斯他们来到这里,到泰瑞和瓦提埃消失,他一直都在默默旁观。
他甚至趁机想借着泰瑞他们被带走时空间裂缝出现的机会钻进去,却意外地没有成功……就像这一次他也没有成功一样。
塔珐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意料。那个被从时间里切割而出,自成一体的空间,同时与塔珐的意识相连,可以随意变幻和挪动。
唯一的漏洞,就是那条与这个世界相连的裂缝……即使那裂缝像是故意留下的,简森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不管怎样,”他说,“我们的目的虽不同,目标确实相同的。你比我更了解塔珐,而我比你更了解时间……不如,合作一下?”
他偷偷观察过冰城最后的结果,对伊斯的力量和选择确实有一点点佩服——虽然他不会承认,但也不会再嫌弃他们妨碍他的工作。
然而,伊斯其实是有一点嫌弃他的。
有一瞬他想着能不能找到安克兰让他把埃德换过来……但他们并没有那个时间。
被伊斯嫌弃的法师很快便证明,他还是有点用处的。
对于寻找时空裂缝这种事,他不仅有经验,还有特殊的工具,即使那裂缝小得几乎能忽略不计,也被他硬生生地撬开了。
“但这动静很大。”他警告伊斯,“对方很可能已经发现了……”
伊斯的脚步没有半点犹豫。
简森对又一次被扔在外面、严令禁止乱动的娜娜露出个安抚的笑,赶紧钻了进去。
未曾合拢的裂缝里冲出一阵疾风。同样留在外面的诺威抱起娜娜,沉默地站得更远。
这样以意识为武器的战斗他通常都会被排除在外,而他也已经习惯如此。
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愤恨与怨怼……“他”还存在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伊斯在僵立的人群中停下脚步。
他环顾四周,同样的景色里,被凝固了时间的纳登人如林立的雕像,脸上还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欣喜,疑惑……或惊恐。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连头顶的阳光与树叶也全然凝滞不动,但他的行动却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大概得益于简森给他的那枚戒指——那家伙十个手指上套满了戒指,让伊斯怀疑他脚趾上是不是也有。
但简森把戒指给他的时候也提醒过他,这枚戒指对时间异常的抵抗能力是有时限的。
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泰瑞和瓦提埃,但那两个家伙也像所有纳登人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的意识已经脱离。”简森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单把他们的身体拖出这个时空是没有用的……他得找到他们的灵魂。
伊斯不由多看了瓦提埃一眼。
他对泰瑞并没有太过担心。那家伙当年在学院里学过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有点自保的能力,但瓦提埃……不提一个机器人有没有“灵魂”,以兰迪27号的经验,他们的意识是不能脱离承载物而存在的。
“总有一天它们可以,”简森回忆了一下,“我见过那样的机器人……但我不确定现在的机器人能不能做到。”
在不同的时空里跳跃时他能见到很多……见到无数过去与未来。通常他们不会将这些东西与任何人分享,但以安克兰的行为判断,伊斯是特别的。
怀疑眼前这条龙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同事”的简森,倒是不介意稍稍透露些消息。
——如果能把埃德·辛格尔最在意的朋友变成自己的朋友,想想就好得意!
他掩饰不住的雀跃让伊斯奇怪地瞥过去一眼。
——果然很不靠谱!
两人快速地商量了一下。以伊斯的推断,所有人的意识很可能被塔珐困在另一个空间,而这,就不是简森所擅长的了。
“但如果把意识当成某种能量,我能找到这个时空碎片里能量最集中的地方——即使那是‘另一个空间’。”简森一边说一边翻起自己的腰包。
他的身上戴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腰包里大概藏着更多……那明显是个储物袋。
伊斯投过去的视线多少有点不由自主……他的确是有点好奇的。
简森很快抽出了一根泛着黄、像是什么动物的肋骨一样的东西,骨头的两端还镶嵌着不同色的宝石,让它看起来像根奇怪的指针。
当简森让它浮起在半空,它也果然如一根指针般摇摇晃晃地转动起来,两端的宝石时明时暗,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忽上忽下。
当指针终于停下来,指向某个方位,简森从腰包里掏出了……一柄巨剑。
那熟悉又陌生的剑柄让伊斯忍不住想伸手去握上一握。
它看起来实在像极了阿克顿之剑。
“就是阿克顿。”简森告诉他,“但不是你用过的那一柄。”
虽然不是同一柄剑,功能却是一样的——它能够劈开空间。
简森吃力地用双手抡起巨剑的样子实在有点滑稽,伊斯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直接把剑夺过来。
他不确定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讲究。但看起来,简森确实就是朝着白骨针指出的方向劈了下去。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只飞快眨动的眼睛,简森还没有开口,伊斯已经直冲了出去。
他的身体留在了原地,意识却在那道裂缝微微开启的一瞬,冲进了其中。
简森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飞快地往身上加多了好几个“小饰品”,才让自己的意识脱离身体,钻进了那已经快要闭上的裂缝。
他的确不擅长战斗,更别提是意识领域的战斗……但旁观一下,趁机干点什么,还是可以的。
一条龙和一个伪神的战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属于意识的空间里一片空白。
它仿佛一片纯白,又仿佛一片漆黑,一时像是漂浮着无数星辰的虚无之海,一时如陷在永夜里的无底深渊。
或无光亦无声的深海。
伊斯能感觉到那些破碎的意识如骤风般刮过,那些凄厉的叫声让他想起风临城的鬼哭……说起来,天赋异禀的纳登人实在是个相当倒霉的种族,他们特殊的力量带给他们的似乎全都是灾难。
“他们的力量太近似于神……神不会允许这样的存在。命运多舛是必然的事。”
从前他与伊卡伯德谈起纳登人的能力时,秃头牧师淡淡地说过这么一句。
……可是谁让他们诞生,又让他们拥有这样的能力的呢?总不会是虚无之海自己,想要孕育出新的神明吧?
伊斯把那些不可思议的疑问排除出脑海,看向眼前那一团突然爆开的、璀璨的光芒。
“伊斯!”
充满惊喜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骤然出现的神明开心地朝他伸出四条手臂,似乎想要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伊斯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着他,挥起的右手已经凝起透明却锋利的长刀。
塔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委屈又疑惑:“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伊斯完全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理解这种喜欢。他见过霍安·肖像只苍蝇一样追着埃德的样子,但对那个家伙而言,埃德大概是他生命里难得的光明与温暖……可眼前这个无法捉摸的神,到底是看上了他什么?就因为他们的原形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他现在都怀疑那幅骨骸根本就不是塔珐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连那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但他也不打算弄明白这个问题。
“不过,见面先打一架,也是朋友的相处之道!”塔珐突然又自己高兴起来。
伊斯差点把刀扔出去——这是什么见鬼的相处之道!
但塔珐已经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半空里欢欢喜喜地转了几圈,身形突然毫无预兆地爆涨开来。
伊斯下意识地向后飞退,周围的风暴迅速向着塔珐聚拢,漫开的白光里,一只巨兽甩开蛇一般的长尾,扬起了白色的双翼……四翼。
伊斯的脸黑了。
眼前那东西……把尾巴切掉三分之二的话,确实挺像条龙。即使它的四肢看起来过于短小,一大一小的两对翅膀上并无鳞片覆盖,半透明的样子依然更像鱼鳍,过短的吻部也更像蜥蜴……但猛地看上去,是真的很像。
以及,他才刚刚怀疑那并不是塔珐的原形……
不对,陵迦城外那具骸骨,明明只有一对翅膀,腿也没那么短!
“打架打架!”
塔珐欢快地叫着,朝他扑了过来。
界限 下(6)
伊斯不得不变回了巨龙的模样。
听着对方的欢呼,他很怀疑塔珐是故意的。如果他让自己的意识保持着人类的形体,对上体型庞大的敌人,实在是很不顺手。
这一次的战斗与上一次不太一样。上一次塔珐基本待在那块石板上没有动过,但这一次,或许是为了充分享受战斗的乐趣,他也有模有样地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但因为四肢太短,他用得最多的是他的尾巴。
蛇一般的长尾像一条巨大而柔韧的鞭子,自大如伊斯也不敢冒着被它抽上一记的危险——那很可能将他整个儿拍散。
可那条尾巴又实在是太长。
这就导致,伊斯很难近身战斗,尖牙利齿全无用武之地,连它也常用的尾巴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长度差得有点悬殊。
它依然只能以寒冰为武器,打得别别扭扭,直到它有意识地摆脱本能和习惯。
它在这里并非本体,它可以变成任何形态。
于是它让自己化成一道白色的旋风。
微微透着蓝色的旋风极寒无比,足以连意识都冻结。塔珐大叫着避开,依然高高兴兴,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这个我也可以!”他哈哈地笑着,变成了另一道旋风,围着伊斯飞转的样子,几乎像是在跳舞。
远远旁观的简森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无端有种掏点东西出来啃啃的冲动。
他有预感,这一场战斗,大概会持续很久。
……而他到底不能真的一直在这里看着热闹吃零食。
兢兢业业的法师掏出了一颗糖果一样色彩鲜艳的小水晶球。
他能看出来,这个空间里所有卷在风暴里的意识都能成为塔珐的食物……成为他源源不断的补充,而伊斯,即使他同样能以灵魂为食,那骄傲的巨龙大概也不屑如此。
首先,那其中很可能有他的朋友。即使没有,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来救纳登人的,而且,那些破碎的灵魂可不是一条龙愿意接受的食物。
这样,长久下去,伊斯必然会吃亏。
作为一个配合默契的战友,他决定先解决塔珐的储备粮。
“避难所”里其实没有上与下的区别。
“天空”与“大地”都陷在迷蒙的白雾里,浅浅的一层,涌动在他们脚边,也涌动在他们头顶。
但此刻,白雾弥漫开来,极有规律地震动着,渐渐笼罩了一切,让他们连近在眼前的身形都看不清。
泰瑞不由自主地向瓦提埃靠近了一些。那微微发光的灵魂,仿佛成了这一片迷蒙里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他来了。”卡莱梅特的声音飘忽不定,没有太多的恐惧,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们尚未做好准备……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这样的认知似乎在一瞬间彻底击溃了她。
泰瑞觉得她几乎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意识……这可不行!
他没有伟大到在这种时候还想着救出这里的纳登人,毕竟他们现在的处境多半是他们咎由自取……但他可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毁灭。
而他一个人的力量,怎么也比不上所有人一起的力量。
即使这些纳登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齐心,实在是……
实在是很奇怪。
他不知道他的意识因为全神贯注的思考也泛出了类似火焰的光芒。他努力将从伊斯那里听说的关于塔珐的全部,将他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将所有的信息整合在一起,飞快地推断出一个他原本就有过的怀疑。
如果塔珐能像达里埃尔那样让自己的意识分散,那他很可能也在这里。
无声无息的侵蚀,不知不觉地左右人的意识,让人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顺从他的心意……对他来说都是很简单的事。
……可如果他这么强,为什么会满足于一直待在卡那人的领域,而没有试图去控制其他种族?
这疑问一晃而过,很快被他丢到一边——这一点,现在并不重要。
他考虑了找到塔珐的可能,然后又立刻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塔珐并不熟悉,更没有对方那么擅长使用精神力。
但他无论如何都得让纳登人脱离塔珐的控制。
受影响的人绝不是全部,或程度有所不同。如果在卡那人之中也会出现那位女议员一样头脑清醒的反抗者和她的追随者,这里应该也会有。
他得想办法激励他们,即使他只是个外族人,而他身边原本德高望重的“大师”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你……敢不敢赌一把?”他问卡莱梅特,原本有些黯淡的形体因为熊熊的战意,亮得像一支火把:“如果你已经觉得必死无疑,毫无希望……难道不想在彻底消失之前,给敌人留下让他永生难忘的教训?”
卡莱梅特看着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居然笑了起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平静地问道。
小小的水晶球里流转着灰色的雾霭,仿佛翻涌着另一场风暴。
简森并没有太多对付“意识”的经验,但说到底,“精神力”也不过是力量的一种,而他手中的水晶球,能够无差别地吸收各种混乱的力量,并且加以净化。
暂时,他并没有启动后一种功能,
他不确定净化之后,那些纳登人的意识是会恢复清醒还是彻底消失,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无论伊斯怎么想,“拯救纳登人”可从来不是他的任务。
他的目标只有塔珐。能将那家伙带回去最好,如果实在不能,带回这些被他影响过的灵魂,也总是聊胜于无。
以及,塔珐切割时空以及构筑意识空间的方法,总让他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以及因此而生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他从来不会无视自己的直觉,那是一个秘法师最可贵的天赋。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知道塔珐已经注意到了他,那仿佛无处不在的视线让身经百战的他都觉得有点浑身发寒。
但好在,打得越来越顺手的伊斯,让塔珐暂时无暇他顾。
像是灵活的飞鸟般飞窜在风暴之间的法师停了下来,浮在他前方的指针向他指出了一团尤为庞大的能量体。
那是他一开始就选定的最终目标。它的力量大到他手中的水晶球无法完全吸收,想必在塔珐的贮备粮里也是相当珍贵的一份。
如果不能得到它,那就只能摧毁它。
他飞速翻动着腰包里的神奇小道具……也许有空该清理一下了。
他翻出了一柄小巧的、像是用来砸核桃的锤子,在手里掂了掂,默念了几句咒语,将它扔向前方。
精致的小锤子从被他扔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迅速变大,大到连山峰都似乎能一击粉碎。而它的形状,能让每一个矮人震惊得失去声音。
那分明是他们伟大的火焰之锤……只是,似乎少了一些装饰。
巨锤砸中能量体之前,简森已经用他最快的速度逃出去老远。
他第一次听见那个总是对着伊斯发出奇怪的笑声的伪神,带着真正的愤怒咆哮了一声,而那声音瞬间震碎了他的防御。
他的第一和第二层防御……但他还有第三第四和第五层。
在时空里穿梭,谨慎是第一要务。
在躲避塔珐的攻击的同时他还得躲避那团能量体爆炸时的冲击。他一边逃跑一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加上了更多的防御,还有余暇远远观察他的成果。
别的不说,那把锤子虽然是个仿制品,也是很有用的……他还得收回来呢。
然后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锤子并没能砸中目标。
在接近成功的那一瞬,一道仿佛长矛般的光束,如挟着火焰般疾射而出,准准地刺在了巨锤上。
与巨锤相比,那一道光其实极其细小……可巨锤就此停了下来。
简森只想大声叹气——那锤子别的都没什么不好,只是其中存有一丝属于矮人,当然也跟矮人一样顽固的意识,会对同样意志坚定,勇敢无畏的对手,表达它的尊敬。
……等等,意志坚定?
他有点诧异地看向那个能量体,突然意识到,他大概……差点犯了一个错误。
刺破天空的利刃留下了极其明亮的轨迹,深深地印在每一个纳登人的灵魂之中。
“你们可以在这里等待灭亡,也可以像她一样奋力一战。”
泰瑞的声音在法术的帮助下响彻整个空间:“是你们所有人的意识构建了如此强大的屏障……而此刻敌人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能将屏障变成更为强大的武器?你们拥有这样的天赋之力,却甘心就此沉默地消失吗?你们的祖先曾经毁灭了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帝国,如果你们今天在这里选择了放弃,她们的声音,你们的声音……将再也无人听到。”
界限 下(7)
塔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兴致勃勃地观察了一下那个茧。
他多少有留意到那个鬼鬼祟祟的奇怪家伙,但有余力“留意”并不代表有余力阻止他偷偷摸摸的破坏行动。
但无论是这只小老鼠,还是屏障里的纳登人被突然唤起的反抗意识,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要解决了伊斯,把被偷走的力量抢回来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而那些纳登人,更加跳不出他的掌心。
只不过,那只小老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息,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有谁警告过他,不要轻易招惹这样的家伙……可是,那是谁呢?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活了太久,而他漫长的记忆多半寂寞又无聊。
他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有一刻他与伊斯仿佛有某种默契般同时停止了攻击,沉默地对峙。
但也只沉默了一瞬。
他马上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叽叽呱呱:“这样不公平呢!说好了单打独斗,你居然还带了帮手!”
“谁跟你‘说好了’?”冰龙冷冷地回应。
这又不是什么堵上荣誉的决斗,它一点也不介意有人帮忙。它身为巨龙的骄傲并不包括“战斗一定要单对单”这种愚蠢的固执。
塔珐愤愤地把自己的长尾巴打了个结,冰龙立刻趁机冲了过去。
又一轮有来有往,却很难决出胜负的战斗里,那个“茧”终于轰然破碎。
爆开的光芒骤然收缩,凝成一个圆球,像颗坠落的星辰般砸向……简森。
被当成敌人……但也一点都不冤的法师逃得飞快,而那颗圆球则紧追不舍。爱看热闹的塔珐哈哈大笑,被冰龙抓住机会挠了一爪子。
仿佛沙砌的雕像,塔珐受伤的部分坍塌般散开,但很快又聚拢在一起。
这个空间里依然有无数散失的灵魂能为他所用。
但冰龙的攻击并非毫无效果。至少,塔珐感觉到了“痛”。
那对他来说也是很新奇的感觉……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能真正伤到他,伊斯是其中之一。
但是,当然,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决定要认真一点了。
当他突然向上直冲,展开他并没有多少用处的四翼,冰龙本能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那种“有点不妙”的预感,有着敏锐直觉的秘法师同样感受到了。
他一边继续飞窜一边从腰包里逃出一个透明的六面晶体,往额头上一拍。瞬间扩大的晶体将他整个人装了进去……而塔珐的攻击亦从天而降。
那是水。
仿佛天空破碎,无尽海水倾泻而下,当头砸落,谁也无处可逃。
那种恐怖的力量冰龙曾经感受过……在它逆着直坠而下的海水,飞离星燿所在的,世界的另一面的时候。
此刻它所面对的是比当时更强大的力量……足以在眨眼间将它碾个粉碎的力量。即使它知道塔珐并不会轻易杀死它,那一瞬的恐惧也难以避免。
它向下急坠了一段,又猛地直冲而上,修长的身形越拉越长,拉成一条细细的、银白的闪电,刺破铺天盖地的水幕。
“……学它!”泰瑞几乎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句。
他终于掌握了纳登人用自己的意识凝成的“武器”,也终于能够判断目前的情况——那个被他们追得到处乱跑的人,大概并不是他们的敌人。
纳登人并不确定自己的敌人是谁,在武器成形的那一刻气势汹汹地选择了那个试图拿大锤子砸开他们的避难所的家伙。
泰瑞暗中觉得这多半也因为那家伙看起来最弱……欺软怕硬是生物的本性,哪个种族都逃不过。
他之前根本“看”不到屏障外的情形,只能靠纳登人向他转述……直到他冒险真正将自己的意识融入纳登人的意识之中。
这很危险……他能感觉到纳登人本能的排斥——他毕竟不属于他们。
他可能被吞噬,可能被压碎,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大概有点摸到了这些其实被很好地保护着长大的纳登人的脾性。他们的骄傲与自负来源于卡莱梅特向他们讲述的伟大祖先,而习惯了按照卡莱梅特的命令来行动,习惯了顺服于精神力比自己更强的存在,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事实上并没有太强的自主意识。
如果他不能控制住他们,他们被激发出的这一点反抗的勇气,很快就会消散。
……是我的错。
他听见卡莱梅特模糊的叹息。
她失去了大半的力量,但并未彻底消失。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也无法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融入纳登人之中,并取得他们的……至少是暂时的信任与尊敬。
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命令的纳登人,瞬间改变了融合而成的形态。
当他们的意识连接在一起时,共同行动的能力实在令人惊叹……仿佛他们完完全全就是一体。
他们将自己拉成细长的一条,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受到的冲击力。
这的确有效,但泰瑞的精神依然紧绷——塔珐的攻击全靠意识,而意识是可以瞬间改变的东西。
果然,倾泻而下的海水突然间变成了无数旋转着横飞的水刃,塔珐欢快的笑声撞击在每一个灵魂之上。
这于他而言,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游戏。
不用泰瑞开口,纳登人也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们飞快地收缩回一个圆球,但还是有一部分被切割成再也收不回的碎片,散在依然肆虐的风暴之中。
而伊斯并没有改变他闪电般的形体,只是改变了方向,毫不客气地劈向塔珐。
泰瑞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了下来……又仿佛是某种温柔的包裹。
不知来自何处,不知来自何人,没有任何花样百出的变幻,无形亦无声,像一场突然降临的迷雾,极慢又极快地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开来。
塔珐的笑声诡异地戛然而止……然后毫不恋战地瞬间消失。
他逃了。
逃走之前,他似乎骂了一句什么,但冰龙并没能听清,只是怀着沸腾的战意,在飞速收缩坍塌的空间里,转头撞向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
“伊斯……”
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是我。”
冰龙从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口冷气。
——揍的就是你!
被切割的时空并没有回到原位——那反而会对整个世界造成更大的影响。
它被“放置”到了事件结束后的“现在”。
当所有的纳登人像失踪时一样突然地重新出现在艾斯凯尔,所有人里最为头大的是终于深刻地理解了“头大”这种形容的兰迪27号。
“请给我一个解释!”它热切地向伊斯呼喊。
不止是纳登人,还有这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家伙!
“编造出一个严丝合缝地合乎逻辑的解释,难道不是机器人更擅长的事吗?”伊斯完全不想动这个脑筋。
“他们被拖进了另一个空间。”埃德体贴地送上完美的“解释”:“空间裂缝罕见但的确存在。至于这只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这个,我们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纳登人的确“不知道”——他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记忆都被完全抹掉了。
“至于我们……”他说,“我们是‘维修员’。布瑞坦人的历史中已经有关于我们的记录,机器人应该能够接受吧?”
——“维修员”,属于一个修复错乱时空的神秘组织,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保持观察和记录,但不要试图接近。
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探索各个星域的布瑞坦人的确留下过这样的记录。
兰迪27号很仔细地观察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白发男人一眼,飞快地计算着用这个解释能拖延多少的时间。
是的,这必然不能让机器人们感到满意并从此不再关注这件事,但多少能拖上一段时间。
它现在最好奇的是这个白发男人到底是谁……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维修员”。他看起来跟伊斯他们非常熟,嘴角总是带着微微的一点笑意,眼神清澈,似乎远比伊斯容易接近……却偏偏让它不太敢,或者不太想接近。
它自信地认为,这绝不是它的问题。
但它只能先去解决这群人毫不客气地扔给它的大麻烦。
……它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告诉他们纳登人的事?……不过,事情也确实是解决了。这样,它到底算是赚了还是赔了……
当机器人分析着这些复杂的问题时,泰瑞正像个小孩儿一样傻乎乎地对着埃德笑,傻到连娜娜都有点嫌弃。
“要不,你也抱抱他?”
窝在埃德怀里的“小机器人”戳戳埃德叔叔的胸口,准备大方地让出自己的宝座。
伊斯毫无掩饰的嗤笑终于让惊喜过度的法师回过神来,赧然红了脸。
“我、我就是想知道,”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您怎么会来?您……能待多久?”
第二个问题,伊斯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