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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全文阅读

作者:聂九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txt下载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全文阅读

梦之茧(1)

    雪白帆影自璀璨群星间飞掠而过,如舒卷于星空的云,或掠过水面的白鸟的影子,轻盈无声,飘渺如梦。

    这是一条略显狭长的中型三桅船。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着它,高速的飞行更让它若隐若现,似幻似真,难以被捕捉。然而倘若被发现,任何一位稍有经验的星际航行者或星船制造者都会对着它大摇其头——这样一条船,根本不适合在虚无之海中行驶。

    它高挂的白帆在无风的虚无之海只是累赘无用的装饰,而它伸展在船舷两侧的银白双翼,最大的用途似乎也只有保持平衡,唯一可称道的大概只有船身如海中精灵般流畅至极的线条……可它看起来像是木头做的。

    脆弱的,一颗漫不经心掠过的小石块都能瞬间摧毁的木头。

    这迷路的羔羊般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真正的大海之上或许能一帆风顺,在这片充满危险的虚空,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但如果有谁的视线能穿透那层光晕,或有幸造访这条船,他们会看见白帆之上满是奇异的符文,不动声色地吸收着一切能够吸收的力量,再沿着桅杆传送至整条船的动力中心;他们也会惊讶地发现,那双巨大的金属翅膀,看似纹丝不同,每根“羽毛”却都有呼吸般规律的起伏,亦有丝丝缕缕的光雾向后伸展,如船行水面时激起的涟漪,微微晃动着,融入包裹着整条船的微光之中,没有浪费半分能量;他们还会为甲板那看似松木却坚韧无比的质感而惊叹不已,为建造这条船的技艺与奇思妙想赞不绝口……

    总之,“它能让任何智慧种族为之赞叹和着迷。”——独角兽号自信满满的船长大人伯特伦·格瑞安如是说。

    然而,遗憾的是,从启航至今已有大半年,在浩瀚无垠的虚无之海,他们尚未遇到“任何智慧种族”。

    船长大人的自信便也无从印证。

    虚无之海中没有日夜之分,船上的人却仍按时作息,以免太过疲惫。此时,对独角兽号上的人来说,正是被他们称为“燿星”或“燿星界”的遥远故乡的夜晚,他们虽不能与亲人相聚,好歹能一起入梦。

    轮值的水手……船员,毫不懈怠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之上,用双眼或手中的器具,一遍遍扫过或近或远的每一颗星辰,无论是仿佛近在咫尺的沉寂岩石,还是遥不可及的灿烂光辉。六个多月的时间或许消磨了些许热情,面对眼前壮丽又神秘的星海,也不再如第一眼见到时候那样震撼到失语,但这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未知之境,依然是难以抗拒的吸引。漫长到令人疲惫的旅程里,他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期待和专注,从容地避开了一切危险,绘出了一条安全的航道。

    虽然正确与否尚待考证,作为最初的探索者,这已经足以让他们充满骄傲。

    桅杆高处小小的瞭望台依旧保留着,也依然有人在这里眺望远方,寻找他们想要寻找的目标,或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年轻的西特韦尔已经凑在望远镜前看了许久,不禁稍稍闭了闭干涩的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视野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逐渐扩大的一点,甚至忍不住抬头用自己的双眼望向虚空,然后又紧紧地贴到望远镜前。

    片刻之后,当他终于能确认自己的发现,一阵狂喜从胸腔里冲出来,化为几乎变了调的呼喊。

    几乎是同时,从船上几个不同位置的瞭望点,同样充满欣喜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前方有岛!”

    声音穿透甲板,落到耳边时,伊斯·克利瑟斯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眉头打结,神情严肃地对着桌上的一张白纸,像是面对什么解不开的难题,或什么难以战胜的强敌。

    在坚持了六个多月的“每周一封信”之后,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可他不能不写,也不想晚上哪怕一天。

    他半点也不想让娜里亚失望。

    他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旁人都是怎么给家人写信。不客气地说,其中大部分简直无聊得令人发指,连传送它们都完全是浪费能量……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信落到那种水平!

    他也曾经试着接受泰丝的建议,写一写娜娜每天的吃喝拉撒。那当然是娜里亚所关心的,但后面两个字娜娜并没有,而前面两个字娜里亚大概比他还要清楚几分;然后,他试着偷偷写下了对娜里亚的思念,可有些话,冲口而出时似乎也不觉得怎样,落到纸上却让他尴尬得头皮发麻。

    何况,有些思念他永远无法倾诉——他到底不是埃德·辛格尔,那个幸运又倒霉的混蛋。

    那声从天而降的呼喊暂时将他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他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起身,打开门的那一瞬,一道小小的白影从他手臂下直穿过去,娜娜,那条银色的小龙,已经兴高采烈地拍着翅膀,比他更迫不及待地冲向甲板。

    当伊斯走上甲板,已经有许多人跑了上来,对着星空大呼小叫,指指点点。

    金发的年轻人控制了一下自己,迈着异常沉稳的步伐走向船头。

    船长伯特伦·格瑞安已经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视野最佳的位置。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头发渐渐花白,身材却依旧魁梧结实,站在那里气势十足——那是一个优秀战士的气势,也是一位更加成熟的船长的气势。

    然而,任何一种气势都不能阻止娜娜蹲在他头顶。

    一人一龙带着同样专注的神情凝视前方。独角兽号已经稍稍改变了航向,此刻,瞭望员们所发现的那座“岛”,就安静地悬在他们的正前方,像一颗奇异的、五彩斑斓的宝石,那明亮的光芒似乎能穿透独角兽号的屏障,将微微的暖意洒在他们的身上。

    乍看起来,这个世界与他们的世界很有些相似,因为没有云层的遮蔽,地面上的一切虽看不清细节,却又显得格外清晰。蓝色的当然是水——这个世界的海似乎很小,小到几乎无法被称之为海;绿色的必然是森林与草原,却也被突兀地分割得七零八落;黄褐色的想必是沙漠和荒原,黑色的大概是石山或泥地……

    一个有些混乱,但似乎也生机勃勃的世界。

    一个应该有生命,甚至文明存在的世界。

    这正是他们要找的,是他们漫长旅途中的第一个发现。但此刻,在船员们控制不住的欢呼声中,本该喜不自胜的船长神情微妙,侧头看了站在他身边,半晌一言不发的伊斯一眼。

    “你觉得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伊斯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世界……不太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毕竟他们对此都毫无经验。他们此前从这种角度所看到的唯一一个有生命的世界,就是他们自己的世界。

    “不是幻象。”

    在沉默了比伯特伦所预料的更长的时间之后,伊斯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毕竟,没有什么幻象能骗过他的双眼。

    伯特伦点了点头:“那就值得一试。”

    这次航行本就是一场冒险,绝没有因为“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危险”就迟疑退缩的道理。在漫长而一成不变的旅程开始让所有人都有些疲惫,甚至开始麻木的时候,他们也确确实实需要一点刺激……或一点教训也行。

    “詹西!”

    船长回头呼唤他的布里人大副。

    “准备放下小船。”他说。

梦之茧(2)

    独角兽号上的“小船”,最初的外形与正常的小木船没什么两样。船长伯特伦有种奇怪的坚持,他觉得既然是船,就该有船的样子,无论航行在大海之上,还是星空之中;他觉得他们的船必须要有独特且统一的风格,这样才能在初次亮相时就给其他世界的智慧种族留下深刻到永生难忘的印象,也能成为他们的世界的标志……等等。

    总之,他的理由很多,他的梦想很美,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战胜现实——总设计师扭扭在数度崩溃之后终于奋起反击,定下了如今的小探险船基于实用而非审美的设计。

    它们已经半点都不像任何一种船。

    它们像一颗略胖的椭圆形麦粒……或虫卵。底部是与独角兽号的双翼相同的合金制造,当船员进入其中,合拢在上半部分的,则是矮人们在数千次的试验后炼制成功的高强度玻璃,清透得宛若无物,不会遮蔽视线,又有着不逊于金属的防御力,即使在魔法失效的情况下,也能够保证船员们的安全。

    此刻,在独角兽号的船舱里,操纵着准备出发的探险船的也是一个矮人。他粗短的手指灵活地按来按去,在亲自出马的主技师泰瑞做完各项检查,所有船员就位,得到确切的命令之后,一张毛茸茸的大脸上难掩兴奋,带着近乎虔诚的神情,按下最后的开关。

    底部三对金属支架收回的同时,两对翅膀从小船两侧翻了出来,快速地震动着,发出奇异的嗡鸣。

    如甲虫的内翅一般,它们看起来只是透明的薄膜,似乎十分脆弱,但交错其上的浅金脉络给了它们足够的动力,也让它们有足够的坚韧。当它们以极高的速度开始扇动起来,小船几乎能在瞬间获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

    但同时,也使整条船看起来……就像只甲虫。

    它所仿照的也的确是一种甲虫——一种被称为“光之镰”,据说只能从神明的尸骸中诞生的,犹如星尘般细小的甲虫。

    当它从船舱下飞出,船长大人的脸有一瞬苦兮兮地皱了起来。

    并不难看……只是,这东西实在与他的审美相距甚远。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脸部的肌肉,以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神情和姿态,向小船里的六人探险小队,给出最简单最真诚也最实用的祝福:

    “祝各位好运。”

    当小船像一只萤火虫般飞向那颗不知名的星星,整个甲板寂静无声。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条载着他们最美好的期盼的小船,拖着一道细而明亮的轨迹,渐渐远去。

    一百多双眼睛热切的注视几乎能将空气点燃——幸好虚无之海里并没有空气。

    当二副邦布因为自己脑子里冒出的笑话而发出“嘎”的一声怪笑,所有的视线都刷地转到了他的身上。

    邦布尴尬地挠了挠脸。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调整着自己的传音石,不知按到了哪里,被激活的魔法将原本只能传到他耳中的声音瞬间放大:

    “……没有探测到任何屏障,准备加速。”

    那是小船上的领队玛雅的声音。

    邦布手忙脚乱地把那块传音石搓来按去,想要让它恢复正常,但他大概跟魔法或机械之类精细的玩意儿天生不合,那东西怎么都不听使唤。

    伯特伦随意地向他挥了挥手:“别管了它啦邦布,让大家都听听也好。”

    短短的时间里,小船已经飞到了他们无法看到的距离,从传音石里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得没有半点杂音。

    “老实说,它看起来有点……奇怪,像张拼坏了的拼图,或一幅堆砌了太多不合逻辑的细节的画。”

    伯特伦飞快地与伊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玛雅是个私语者,她敏锐的直觉远超常人。

    “小心,玛雅。”船长把他从不点燃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要非常小心。”

    “明白。”玛雅回答,“等等,那是什么……嘿!”

    乒乒乓乓里夹杂着高高低低的惊呼,满船的人听着那一阵奇怪的动静,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伯特伦皱着眉,正想让邦布关掉他的传音石,玛雅的笑声传了过来。

    “伊斯,”她问,“你在吗?”

    伊斯耳朵一动,瞬间有了点极其不妙的预感。

    “……在。”他干巴巴地回答,同时开始寻找某个小小的身影。

    “娜娜在我这里。”玛雅说,憋着笑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你要听她跟你打个招呼吗?”

    伊斯用力地闭了闭眼,调整呼吸。

    他分明记得那条小船飞走时娜娜都还扒在船沿……它到底什么时候溜过去的?!

    不,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他要淡定他是一条成熟稳重的龙……

    他用他能做到的最平静的声音回答:“不用了……看好她。”

    “当然。”

    玛雅的回答中夹杂着小龙唱歌般神气活现的声音:“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各位,大胆地向前吧!娜娜会保护你们的!”

    一阵静默之后,甲板的一边,泰丝哈哈大笑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

    红发的盗贼骑在她的魔像脖子上,为她的小龙使劲儿鼓掌:“娜娜加油!娜娜最棒啦!”

    甲板上渐渐响起控制不住的笑声,即使因为伊斯冷冷扫过来的视线而稍稍低了一些,也并不能停止,如一阵风吹过,将原本难言的紧张吹得消失无踪。

    伊斯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蹦出青筋的额头。伯特伦只能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看!不结婚不养小孩儿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然后船长大人开始像赶鸭子一样把船员们赶下甲板:“好了,好了,你们都听到了,我们的冒险者们已经有了最强大的保护者,你们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了。我保证,任何好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而你们最好也做好准备——谁知道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我们呢,不是吗?养精蓄锐伙计们!养精蓄锐!”

    伊斯没有跟那群脸上一本正经眼睛里全漏着笑的家伙们凑在一起。他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脚步比离开时更快。

    怒气和懊恼在他胸口轰轰地烧。等娜娜回来……

    等她回来,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十二岁了。虽然龙的身体依然那么小,他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把它按在腿上啪啪打上一顿——在娜里亚提醒他她很有可能随时突然变成一个十二岁的人类女孩儿之后。

    至今为止娜娜从来没有变成人形,但谁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会变。这条奇异的小龙总是能出乎他们的意料。

    ……各种意义上的出乎意料。

    他始终开着传音,小船里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他耳边。船员们在留意和汇报着各种情况的间隙,用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哄着娜娜,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谁也没对她的好奇和闹腾表现出半点不满。

    毕竟,她可是船上的吉祥物,是他们画在飘扬在桅杆最高处的那面旗子上的,最珍贵的宝贝。

    她也的确总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伯特伦倒是始终坚持旗子上画的是伊斯——因为十几年前从独角兽号上空掠过的巨龙的身影,是这条会飞的船最初的灵感之源。

    但伊斯拒绝承认旗上那条脖子短短肚子肥肥,伸着两只飞不起来的小翅膀还一脸欠揍的龙是他。

    那就是娜娜。活灵活现的娜娜。

    ……以及,他才没有嫉妒!

    他绷着脸重新坐回桌边——至少,现在他有足够的东西写在给娜里亚的信里了。

    没多久,传音石里传出玛雅略显激动的声音。

    “我们看到了城市,”她说,“就在海边,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谨慎起见,我们会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登陆。”

梦之茧(3)

    玛雅·阿泰德都已经学会了“谨慎”,听起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她今年都已经快三十了,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上他就横眉竖眼的,暴躁又别扭的十来岁女孩儿。

    即使是早已明了的事实,人类成长之快,有时仍让伊斯有点心慌。

    笔尖停在纸上。他安静地听着小船降落在地面,听着玛雅形容那片铺满白色细沙的海滩。

    “像白石岛的沙。”她说,声音里少了点警惕,多了点怀念。

    “干干的,闷闷的。”娜娜在抱怨,“还有,这能算沙滩吗?沙滩上怎么能没有螃蟹!鸟呢?鸟在哪里!”

    “是的,虽然是海边,但这里没什么风,感觉很干燥。”玛雅说,“来,娜娜,戴上这个……巴克,收集海水和沙……如果发现什么动物,先别碰。不不不,埃比拉,别带那个,太显眼了,带上隐蔽些的武器。”

    沙沙的声音,有人在说:“起风了!”

    他们藏起小船,开始走向之前看到的城市,一路上不停交谈,满怀欣喜。他们看见了一种奇怪的树,有点像从海里爬上来把自己长成了一棵树的、无比巨大的海葵,颜色鲜艳到刺目;沙滩上也并不是没有任何动物,他们发现了几只鸟,还有一种跑得飞快的,像是长了八条腿的蜥蜴般的小东西,但在玛雅的警告下,他们并没有试图去抓。

    连娜娜都没有。照理说她应该最听伊斯的话,可事实上她似乎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伊斯的。

    以及,这里的动物实在很少。玛雅的能力之一是与动物交流,但这种能力在另一个世界似乎也不那么好用。

    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城市。那时已是独角兽号上的另一天清晨,但在探险小队所处的那个世界,似乎没有日夜之分,一直都是亮的。

    他们找不到光源。那光像是从天空或地底散出来的,导致他们走动时连影子都没有。

    “奇妙的世界!”

    船员们在激动不已地赞叹。

    “瞧那座塔!它是不是比大法师塔里那座还要高?”

    “天上是不是有东西在飞?是鸟吗?”

    “那种奇怪的紫色的瓦是怎么烧出来的……”

    “海上真的一条船也没有!他们从来不下海吗?”

    “嘿!瞧!有人!有人走过来了!他的脖子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别这么说!我们要有一颗能接受任何一个种族的心。”

    “呃,至少他穿了衣服不是吗?……那是衣服吧……”

    相比而言,玛雅已经是最冷静的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却还是难掩激动。

    “桑特,准备试试巧言术,看看纯粹的魔法在这里效果如何。”她说。

    “我能听懂呀!”娜娜骄傲地表示,“我什么都能听懂呢!”

    “当然,娜娜是最棒的。”玛雅柔声细语,“不过,娜娜可以先藏起来吗?像娜娜这么特别的小龙可不能轻易现身,要在最重要的时刻才能出现呢!”

    伊斯抿了抿嘴,对此多少有点满意——娜娜或许比他们六个船员加起来都要强大,但玛雅并没有把她当成工具或武器之类……她下意识地保护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幼崽。

    他用心倾听着他们与一个未知世界的文明最初的交流,居然也有一点小小的激动。但片刻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始终没有听到另一边那个“脖子太长”的人发出的任何声音。

    事实上,在几声细微而怪异的嘶嘶声后,传音石的另一边,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当伊斯推开船长室的门,该来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

    桌面上方飘着一片浅蓝色的光幕,六点红光在其中时停时行,画出不同的轨迹,还有一个红点在距离它们较远的地方待着,一动不动。

    那代表着娜娜和探险队的六个人。虽然失去了联系,但他们显然还活着,甚至还在行动……虽然似乎太分散了些。

    探险小队出发时换上了统一的服装,看起来像皮甲,但更加轻盈和贴身,在要害部位另加金属防护,不同的位置装上了不同的宝石,可以在瞬间激发出不同的法术,让船员们能在各种极端的环境中生存。其中有一颗,隐藏在胸前的盔甲之下,能够在最紧急的时刻维持船员的生命,同时也始终将船员的生命信号和所处位置传至探险船和独角兽号。

    这些宝石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它们的力量在盔甲内部自成循环,即使是在禁魔环境下也不会失效,只是无法外放——而他们所去的那个世界,似乎并不妨碍魔法的运行。

    他们当然没有为娜娜准备这样的盔甲,她并不需要。但在离船时,或许只是担心小龙会一不留神便跑丢,玛雅将一颗生命宝石戴在了娜娜的脖子上。

    但即使没有那颗宝石,伊斯和娜娜之间也自有联系,一旦娜娜发生什么意外,他立刻就能察觉。

    而此刻,那条小龙显然还好端端的。

    他甚至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六个活动的红点中哪一个是娜娜——那个忽然冲出去老远,又像跳舞的蜜蜂一样划着圈儿晃回另一个红点旁边的小点点。

    这让他并不那么紧张。如果真有什么危险,娜娜必然是第一个发现的。

    当他走到桌边时,詹西正指向那点唯一没有动过的红光。

    “留守探险船的是巴斯,”他说,“我们已经尝试呼叫他很多次——从与玛雅他们失去联系之后就立刻呼叫了他,但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倘若玛雅他们是因为那个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长脖子”的某种法术或要求而无法与独角兽号保持传讯,留守探险船的矮人不该受到影响……除非他也在同时被袭击。

    可如果真有人袭击了探险船,巴斯要么会被带走,要么会受伤甚至死亡,不该像是睡着了一样始终一动不动。

    代表他身体状况的红光半点没有黯淡。

    “也许他就真的只是睡着了呢。”泰丝托着下巴发表意见,“矮人有时候可能睡啦!”

    “你真觉得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有人能睡得着?”图尔·奥格罗反问。

    “我就可以呀!”泰丝十分骄傲地回答,“我什么时候想睡都能立刻睡着!”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因为爱笑,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少,可或许是因为身材娇小,琥珀色的眼睛又依然灵动无比,做出这样的姿态居然没有半点违和。

    奥格罗嘴角抽了抽,不吭声了。

    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跟泰丝·谢帕德斗嘴!……但有时候又真是忍不住。

    气氛因为这短暂而日常的小小交锋而略有缓和,但立刻又因为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而更加紧张起来。

    “没问题!”几乎是小跑过来的泰瑞还没到桌边就开了口,“传音石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我刚刚试过了……”

    他停了下来。因为刚刚坐下的伊斯在他走近时突然起身,转身离开,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脸色还难看到可怕。

    泰瑞莫名其妙,在伊斯从他身边走过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等等!你这是……”

    但下一瞬,他听到不止一个人的抽气声或低低的惊呼。

    他回头,顺着其他人惊疑不定的视线看向桌面上方的光幕。

    七个红点,只剩下了五个。

    “玛雅和娜娜……”詹西低声说。

    那两个光点消失了。

    无论是生命宝石,还是伊斯和娜娜之间的魔法联系,都已被切断。

    那并不意味着玛雅和娜娜失去了生命,甚至并不意味着她们就一定遇到了危险,但娜娜对伊斯而言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他承受不起半点失去她的可能。

    泰瑞并没能拉住伊斯,也追不上,只能看着他冲向门外。

    “伊斯!”

    伯特伦站了起来。在此之前,一直沉默地站在泰丝身后的魔像已经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几步追了上去,拦在了伊斯身前。

梦之茧(4)

    “……让开!”

    伊斯的声音里有几欲爆发的怒火。

    但魔像寸步不让,抬手轻按他肩头,发出僵硬的、缺乏起伏的声音:“伊斯……冷静。”

    它明亮的眼睛是两颗绿得犹如初生叶片般的宝石,属于诺威·逐日者,一位精灵战士的灵魂,让那两颗无生命的宝石透出阳光般的柔和,和如格里瓦尔的巨树般的沉稳与坚韧。

    “伊斯·克利瑟斯!”伯特伦加重了语气,从桌边走过来,“别冲动。”

    伊斯把魔像的手从自己肩头推了下去,却也没有硬闯。

    “我没冲动。”他说——他没有咆哮着打出去就真的不算冲动。

    “原本就得再派人下去,现在不过是提早一点。而且,你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如果顺利,我一个就能把他们带回来,就算不那么顺利,我也能传回更多的消息,让你们能做出更严密的计划……这样不好吗?”

    虽然他觉得结果更有可能是前者。

    “是没什么不好。”伯特伦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神情难得地严肃,“你很强,这点没人否认;你大概也更习惯独自行动,这个我也能理解,甚至并不会反对——但不是像这样,伊斯,不是任由你冲出去变回冰龙直接飞过去……你就是这么打算的没错吧?”

    伊斯没吭声,脸上神情却是理所当然的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伯特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十几年的时间对一条龙而言还实在太短,短到并不能让他有多少实质的改变。

    他依然像个少年般骄傲而莽撞。

    “伊斯,”他直视着对方,“你还记得当初来找我,说要跟着独角兽号一起进入虚无之海时,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吧?”

    短暂的沉默后,伊斯移开了视线。

    “记得。”他闷闷地回答。

    他答应了这个狡猾的家伙,他会听他的。他会把他当成真正的船长,即使做不到绝对的服从,也要尊重他的决定。

    “很好。”伯特伦略感欣慰地咬回了他的烟斗,“那么,现在,给我们,也给你自己一点点时间,做一点点准备和一点点计划。以及,我也希望你知道,即使埃德·辛格尔不在这里,你也并非独自一人,也没有必要总是独自一人……伊斯,你有同伴。”

    而你的同伴,很希望你能多信任和依靠他们一点。

    第二条探险船,在第一条船失去联系近半日之后,离开了独角兽号。

    船上除了伊斯,还有泰丝、诺威、泰瑞,以及驾驶员艾莉克多,一位寡言而老练的精灵战士。

    伊斯已经对那位船长大人一边口口声声地说着“我尊敬你喜欢独自行动的习惯”一边用各种理由塞给了他四个“同伴”的行为无话可说。那家伙甚至成功地哄着他穿上了一身密不透风、让他浑身发痒的“盔甲”,像个普通人一样,待在这条狭小憋闷、最高飞行速度还不到他全力飞行时的三分之二的“小船”里,飞向那个越来越神秘莫测的世界。

    他全程木着脸不想说话,只是低头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

    但泰丝一个人就能造成至少有三个人在说话的效果。

    “也许我们应该用什么魔法让我们的脖子看起来长一点?或许能让这个世界的人更容易接受我们。”

    “不,还是算了。我们不该用欺骗来获得友谊。”

    “诺威!看!那一坨!黑黄黑黄那个!像不像上次我做坏了的蛋糕?”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同时也丝毫不耽误她与泰瑞交流某些严肃正经的问题。

    而当他们越来越接近目标,这个远看还有几分魅力的世界,在他们眼前显出越来越难以忽视的,一种古怪的混乱。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个能孕育出生命的世界,山川的起伏,河流的方向,气候的变化,都自有其规律,由此而产生的万千气象,壮丽或幽静,苍茫或奇诡,自然也都有规律可循,绝不可能出现同一高度并肩而立的两座山峰,一座白雪皑皑,一座繁花盛开……这种诡异的情况。

    倘若这样的诡异只发生在一处,还可以当成某种强大的力量……比如魔法,刻意造成的结果。

    但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这么乱七八糟得无法形容,那就很有问题了——什么力量能强大到这种程度?这样的改变只是某个存在的心血来潮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用途?

    “如果这个世界也是某个神创造出来的,那位神明要么眼瞎,要么比兔子法师还要疯得厉害。”泰丝评价。

    安静片刻,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地狱里那位曾经的神明就是这么任性……你们觉得‘他其实还活着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意识逃掉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谁也无法回答。

    而如果真是那样……大概是他们能遇到的最糟的情况了。

    他们要面对的,会是一个对他们充满恶意的世界。

    泰瑞开始一声不响地重新检查他的装备,并且朝他自己和同伴们身上狂扔各种防御法术。

    落地之前,伊斯冷笑着开了口。

    “神而已,”他说,“又不是没杀过。”

    他们降落在与上一条探险船距离不远的地方,但并未急着去查探那条船上的情况。玻璃罩打开之后,泰瑞将张开的左手探出去,像是在触摸这个世界的空气。

    他的食指上有一枚暗金色的戒指,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是刻了一圈奇异的符文。那些蜿蜒交错的线条在无声的咒语中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一丝丝如蛛网般的、奇异的灰色光线随之缓缓浮现在空气之中,流动着,变幻着,某种好奇的生物般探向那枚戒指,然后一点点没入其中。

    符文闪烁出的光芒更亮了一点,却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有可以使用的魔法之力。”泰瑞的语气有些迟疑,“并不强,但还算稳定。”

    这与他们之前的怀疑大相径庭。

    “所以,”泰丝做出结论,“这个世界是自己长成了这个样子?”

    “或许这里曾经有过强大而混乱的力量,只不过如今已经衰弱。”泰瑞猜测着,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尤其是对他这样的法师。如果他自己身体中以及随身携带的宝石的力量都被用尽,他也依然能施法,虽然或许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也总好过无力反抗。

    艾莉克多留在了船中,其他人则小心地走向另一条探险船。它藏在一片顶端如被修建过一般平平整整的树林里,在他们靠近时依然毫无动静。

    而当他们站在船边,隔着严严实实关闭着的玻璃罩,看着船舱里那个睡得四仰八叉、亮晶晶的口水还在顺着胡子往下滴的矮人时,好一阵默默无语。

    泰瑞打开了玻璃罩,泰丝拽了拽矮人红铜色的胡子,在他耳边尖叫一声:“炸炉啦!”

    矮人浑身一抖,瞬间弹了起来,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便连声叫着:“灭火!灭火!”

    泰丝哈哈大笑,泰瑞却笑不出来。

    他默默地盯着矮人,眼中充满失望与责备,盯得终于清醒的矮人讪讪地缩成一团。

    “巴斯·铜焰。”泰瑞终于开口,“你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你知道我们呼叫了你多少次吗?如果你的同伴向你求助,难道你是有能在梦里帮助他们的能力吗?”

    矮人无地自容地把头垂得更低,却也忍不住嘟哝:“我没想睡……”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

    泰瑞也并不是没有疑惑。但他检查了矮人的身体,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受到过精神攻击的迹象,也不像是受了什么药物的影响。

    与此同时,泰丝尝试着用船上的设备与其他船员联系,结果与他们使用自己的传音石一样——

    没有任何回应。

    “……可以走了吗?”

    伊斯用他仅剩的耐心开口问道。

梦之茧(5)

    他们同样留下了艾莉克多留守在船上,以步行的方式前往那座城市。

    “隐藏力量。不要打草惊蛇。”——这是伯特伦的嘱咐。说这句话时他还特意多看了伊斯几眼,像是唯恐伊斯一言不合就要变身。

    伊斯觉得他实在是太过谨慎。谨慎得都不像从前那个异想天开地让一条三桅船飞上天空,然后又更加异想天开地让这条船驶入虚无之海的伯特伦·格瑞安。

    他的大胆曾经让大法师塔最肆无忌惮的法师都感到惊讶。

    但伊斯·克利瑟斯是条信守承诺的龙……虽然他真的很想撕掉身上这层属于其他动物的皮。

    这一次,城外并没有什么脖子长长的人来接待远来的客人。他们走上一道长长的斜坡,斜坡下海浪拍岸。伊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波涛起伏的大海,那一片湛蓝与他所熟悉的海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或许是因为没有船也没有什么海鸟飞翔,甚至连风都粘腻迟缓,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沉沉的死气。

    向上,斜坡顶端有一座巍峨的城门,高得能容一条巨龙抬起长颈。它用白石砌就,雕刻着繁复到难以辨认的花纹,在最上方交错出并不规则的圆弧,而左右两侧的塔楼顶端,则覆盖着圆锥形的屋顶……用一种让伊斯无法直视的,艳丽无比的紫色的瓦。

    远看似乎还不觉得怎样,近看简直要刺瞎他的眼。

    连相当喜欢各种明艳颜色的泰丝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哇!”她说,“这真是……十分大胆的用色。”

    而这座设计与用色同样大胆的城门,事实上并没有门。

    它只是个门框,一个孤零零竖在那里的门框,两边没有城墙连接,门外或塔楼上也没有半个守卫。

    “……一座友好而开放的城市。”泰丝继续赞美。

    泰瑞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觉得……”

    泰丝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故作高深向他眨了眨右眼。

    泰瑞闭上了嘴。

    他们继续前行,城市的喧嚣已扑面而来。

    与城外的荒凉死寂截然相反的是,城里极其热闹——丝毫不逊于尼奥城的热闹。

    有好一阵儿,四位外来者站在街头,在巨大的冲击中失去了言语。

    他们之前其实已经在半空观察过这座城市。但在尽量不被发现的高度,即使是伊斯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而泰瑞所使用的望远镜,其效果并不比巨龙的双眼好多少。何况这座只有尼奥城一半大小的城市,其布局与这个世界一样混乱,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城市中心”的地方。

    它甚至并不是一座港口城市,尽管它就在海边。它并非顺着海岸向上延伸,而是坐落于海边的一处高地。支撑起它的岩石有着与海边的沙滩相同的雪白,远远看过去,像一个巨大的贝壳躺在海边,壳上的建筑挤挤挨挨,像附着其上的海藻和苔藓,或一些更细小的生物。

    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建筑”,有些看起来……似乎是会动的。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确定,上一句里的“看起来”和“似乎”,都可以划掉了。

    在他们眼前,城门内毫无缓冲地连接着或宽或窄十几条街道,倘若不是实在挤不下,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在他们左前方,一座高塔拔地而起,塔身螺旋状的纹路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极其巨大的动物的角,塔上大大小小的黑洞不知道算是门还是窗,有些全无遮蔽,有些则覆以各种各样的材料,塔下左右分开的两条路是所有道路里最宽的,但左边那条不到十米就突兀地拐了个弯,右边那条则笔直向前延伸出很长一段,让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繁华……和混乱。

    倒不是那种充满了各种冲突的混乱。相反,这个城市似乎真的相当和平,每个……“人”,看起来都悠闲又快乐,没有争执,没有斗殴,只有形形色色的建筑和形形色色的居民。

    形形色色。

    伊斯呆滞的视线扫过一个银色的圆球,圆球上六边形的金属片拼接得整整齐齐,天衣无缝,反射出的光闪闪烁烁,吸引了他也刺痛了他的眼睛,一群只到他膝盖那么高的、傀儡般的金属小人儿……不,那四条腿上架着个半圆的样子更像是蜘蛛,它们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在圆球六边形的大门里进进出出;圆球旁则是一颗像是天然长成的蘑菇,时不时地想要长得更高般颤抖一下,红色伞盖上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圆圆胖胖的白色菌杆底端开了一扇褐色的木门,倘若不是过于巨大,倒也算是可爱,门外还有一个浑身长满了白毛,像个白色毛团般的生物,正伸长了两只树杈般细细黑黑的手臂,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挥舞一块微微泛光的白布。

    伊斯十分怀疑那块布是用它自己身上的毛织出来的,因为颜色和质感看上去一模一样。而那鸟叫般的叽叽喳喳……他似乎能听懂,又似乎不能。

    因为虽然他能听懂每一个字,凑成句却全然无法理解。

    他闭了闭眼,觉得有点头晕。周围太吵了,太多种不同的语言在同一时间冲进他的脑子里,让初次面对这种情况的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听了好一阵儿才勉强分辨出,那白毛团子似乎是在赞美那块布——不是叫卖,就是单纯的,热情洋溢的赞美。

    而它居然还有听众。虽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却十分捧场地为它鼓掌欢呼,丝毫不介意它已经将同一个形容词重复了五遍。

    在这栋蘑菇屋子和它脑子有病的主人旁边,则是一栋看起来正常许多的平顶石屋,有点像安克坦恩的建筑,屋前左右两边竖起了高高的木架,一层层摆放着各种像是陶制品的东西。伊斯觉得这应该是间商铺,也的确时不时地有人走来欣赏一番,或拿走一两件。

    然后他发现,那些人并没有给钱,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直接拿走了。而躺在门前摇椅上,有着类人的形体,皮肤却像烤得发裂的褐色泥土般的店主,对此毫无反应。

    视线转到任何一个方向,所能看到的都是这样奇形怪状的“文明”和匪夷所思的场景,连见缝插针地长在建筑间的各种植物,都怪异得像是一个疯子随手涂抹出来的。

    荒诞得像一场梦,绚丽,热闹,却毫无逻辑。

    伊斯脑子里嗡嗡响,似乎有一群迷了路的蜜蜂飞来飞去,左撞一下,右撞一下,撞得他跟着它们一起晕晕乎乎,摇摇晃晃。

    眼前似乎有火光闪过,他微微一惊,快被搅成泥浆般的脑子瞬间清醒。

    他转过头。他的同伴们似乎还陷在震惊和茫然之中,全身只有头和眼珠在呆呆转动,像极了三个初次进城的乡巴佬。

    “……嘿!”他叫了一声,虽不是如龙吼那样声若雷鸣,却也足够唤醒任何人。

    两个人一具魔像整齐划一地浑身一抖,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诺威第一个反应过来,抬手比划:“精神攻击?”

    眼前的一切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让他们四个都瞬间陷入这样失神的状态,也是另一种意义上不可思议。

    “可是,”泰瑞皱眉,“我已经给我们都加上了精神防御。”

    还加了不止一层,此刻也并未失效。

    “我!”泰丝举起手,“我刚刚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我现在已经忘掉了——这当然不对劲!”

    伊斯望向四周。

    他刚刚突然的那一声不止能唤醒同伴,也绝对能惊到许多人。

    可周围来来去去的人群,并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心头浮起一种他不太愿意承认的可能……但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明。

    “先找人。”他说。

梦之茧(6)

    喧闹的城市之外,雪白高崖之下,海浪安静了下来。

    它们不再拍打岩石,海面上便只剩下了风声,微弱又沉重。那风时停时起,并不曾在死水般的海面上激起半分涟漪,整片大海犹如一大块干涸的蓝色的颜料,生硬地涂在大地之上。

    而在海面之下,距离高崖并不很远的地方,有一颗如同魔法造景般的巨大水晶球,包裹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那是座近乎浑圆的小岛。白色沙滩在小岛的最外围团团围了一圈,画框般框住了五彩缤纷的树林,蓝色的湖泊,和一座奇异的宫殿。

    它一样有着过于缤纷的颜色,过于繁复的装饰,过于混搭的风格,但或许因为至少材料一致,看起来倒也有一种……花团锦簇的美。

    至少娜娜很喜欢。

    整座宫殿都是用各种各样的贝壳拼成的。那些贝壳并未失去在水中时绚丽鲜艳的色彩,甚至会在从水面透下来的天光中泛出七彩的流光。娜娜在林立的廊柱间绕来绕去,上上下下地飞着,时不时地左戳一下,右戳一下,那些贝壳便会在她尖尖的指爪下张开,有些会朝它喷出细细的水箭,有些会为它吐出圆圆的珍珠,它便随之时而飞快地闪躲,时而用尾巴像击球一样将珍珠远远击飞,玩得不亦乐乎。

    当她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她还可以飞到宽阔的庭院里,让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在她的碰触之下,或者拿花瓣当牙齿,跟她玩一轮“看谁咬得快”,或者拿藤蔓当长绳,供她跳来跳去。

    她叽叽嘎嘎的笑声时远时近,一直都没有停下。

    玛雅不时抬头看上一眼,尽管她知道这里并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坐在湖边的草坪上。这里铺地而生的小草有着圆圆的叶片,开着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并不会扎得人难受,也不会把草汁染在她的身上。

    这其实不合常理,但玛雅此刻并没有余暇去考虑“常理”。这个世界本身似乎就没有“常理”这种东西,在无数次的震惊之后,她已经能淡然处之。

    她的身边围绕着各种动物——各种她从未见过的毛茸茸,也有一些像娜娜一样,浑身覆盖着光滑漂亮、用宝石雕刻而出般的鳞片。

    它们奇异的形态超出她的想象,但是……都可爱极了!!

    它们挤挤挨挨地凑在她身边,乖巧得让她的心都化成了水。她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心满意足地忙个不停。

    偶尔,她会想起她的任务,想起她的同伴,但油然而生的紧张和愧疚很快就会在凑到她手心的毛茸茸下散去。

    没关系,她想。

    达里埃尔会把她的同伴们带到这里,就像他将她和娜娜带出那场让她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的混乱。

    出发时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在激动和好奇之外,她也对“另一个世界的智慧生物”抱有足够的警惕——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拥有怎样的习性和文明,不知道他们是会成为敌人还是朋友。

    但她仍然低估了其中的危险。

    她甚至都不记得是如何与同伴们分散的。那个把各种“奇异”混合成了诡异的城市让他们瞠目结舌,应接不暇,哪怕她一直在反复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保持警惕,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分了神。

    她只能庆幸,她至少在发现不对时牢牢地抱住了娜娜。

    然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她在发现一栋很有斯顿布奇的城堡风格的房子时忍不住靠近……然后地上就突然出现了一张血盆大口,把她们吞了进去。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似有弹性的蜿蜒甬道,黏糊糊的腥臭液体,黑暗中无尽的颠簸……

    倒是娜娜,始终笑个不停,仿佛这恐怖的经历只是个有趣的游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座岛上,身边除了娜娜,还有个金发蓝眼的男孩儿,以及,一具……像是模仿人类的骨架造出的金属魔像,有点歪歪扭扭,说不清是原本就是这样,还是早已损坏。

    达里埃尔,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岁左右的男孩儿,自称是这个世界原有种族的王。只不过,这个世界已经大半被外来者占领,他只能藏在这个孤悬海中的岛上。

    海里有巨大的怪物——比那条有着奇怪到她根本记不住的奇怪名字的黑虫还要可怕的怪物,所以外来者们从不下海。

    而达里埃尔所属的种族,能够在海中生存。

    他的脸颊边甚至有细细的、泛着珍珠色泽的鳞片。以及,他长得有点……有点像伊斯。

    一个小小的伊斯。

    玛雅觉得,这应该是娜娜似乎格外喜欢他的原因。

    但它并不会落在他的肩上或头上——大概是嫌他不够高。

    总之,这里是安全的。而达里埃尔会让他的人想办法把她的船员们带出城市。城里那些可以算是星海中的海盗的家伙看似友好,却会在摸清他们的底细后将他们杀死或当成奴隶,甚至有可能将整个独角兽号上的船员都骗下来,夺走他们的一切。

    她已经用传音石将这些消息都传到了独角兽号,警告他们不要再派人下来,并且得到了回应。她也想过她不该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撸着各种动物,她得去找回她的船员……但达里埃尔的人比她更熟悉那座城市,她要是强行加入,或许反而会添乱。

    于是她就跟娜娜一起留在了这里。

    有时她会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帮助这个小小的国王,赶走那些海盗,以回报他的对他们的帮助;也有的时候,一些极其短暂的瞬间,她的脑子里会闪过破碎的疑惑与不安,像平静的湖面下被游鱼搅起的砂砾,但很快就会重新沉回水底,再没有半点痕迹。

    无论如何,娜娜一直都很开心的样子,那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的直觉可比她还要敏锐得多。

    又一次的,她好像陷入了奇怪的恍惚,但很快就被一头撞进她怀里的娜娜唤醒。

    “饿!”

    小小的龙在她怀里打着滚儿抱怨。

    玛雅哭笑不得。

    “谁让你这么玩得这么疯?”她摸了摸她的小肚皮,“你不会累吗?”

    “不累!”娜娜哼哼唧唧,“就是饿。”

    事实上,她已经饿了一阵儿了。达里埃尔原本一直在跟她一起玩,因为她嚷着肚子饿,才带着他的魔像去给她拿吃的。

    玛雅以为男孩儿会带来些鱼,说不定还是生的。但当达里埃尔回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魔像,捧着的是一小堆……像是宝石一样的东西。

    玛雅有些无语地提起一个,嵌在毫无装饰的圆形框架里的黄色宝石散发出微弱的光,有点奄奄一息的感觉。

    “这个,能吃吗?”

    男孩儿问着,似乎有些不安。

    娜娜挑挑拣拣,用她尖利的小爪子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另一个黑色的金属块,挖出其中一个水晶般的圆球仍进嘴里,咔嚓咔嚓像是在嚼一颗水果糖。

    男孩儿笑了起来。

    “你不吃吗?”他殷勤地转向玛雅,浅蓝色的眼睛像最美的宝石。

    玛雅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既没有那么好的牙,也没有那么好的胃。虽然似乎也有点饿……但她并不想麻烦这个小男孩儿再去给她另找食物。

    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侍从之类的……

    “希望我们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她说。

    男孩儿摇头。

    “没有。”他说,“我很开心。”

    他望向娜娜,亮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你们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这里……大概一直没什么人陪他玩吧。

    玛雅忍不住想摸摸他柔软的金发,但努力忍住了——虽然小,人家到底是个王呢。

    而男孩儿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小龙身上挪开。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对他的善意,可她陪不了他多久……她很快就会变成一段记忆。

    只有娜娜,她能陪他很久,很久。

    只要他能将她留下。

梦之茧(7)

    除了玛雅和娜娜,第一批进入城市的船员,还有四个的生命印记一直没有消失,其中有三个人类,一个精灵,而这个精灵,以及三个人类船员中的一个,在各自停留在某个地方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

    靠着生命印记的指引,要找到他们应该不难。伊斯他们本打算先找到距离最近的那一个,人类船员埃比拉,然而当他们顺着方向找过去,却被这座城市迷宫般的道路绕得头晕眼花,最终,他们先找到的是那个精灵,安菲特。

    精灵待在一家酒馆里,一家从老远就能判断出是酒馆的酒馆——它的屋顶上顶着一只巨大的啤酒杯,稍稍倾斜的杯口源源不断地流出琥珀色的酒液,从烟囱流进酒馆。浓郁的酒香让泰丝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简直有点喜欢这地方了。”

    这座城市,像是把所有天马行空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然后随心所欲地拼凑在一起。一路走来,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那群魔乱舞般的奇诡之中,竟也透出些难以形容的魅力。

    像所有的酒馆一样,这家酒馆厚实的木质大门后,弥漫着温暖而复杂的气味,也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然而在那些声音之中,有一个,犹如春日山间的溪水般流过来,让人瞬间精神一振。

    那是精灵的歌声,轻快而灵动,却是用的通用语,唱的……是一场婚礼。

    埃德·辛格尔和娜里亚·卡沃的,奇迹般的婚礼。

    酒馆一侧,稍稍突起的舞台上,抱着一把有着微微弯曲的长柄,犹如三弦琴般的乐器,正半眯着眼唱得如痴如醉的,正是安菲特,他们要找的那个精灵。

    泰丝的嘴慢慢张大,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精灵居然也会唱这个!”她说,“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他们难道不是没有星光和月光什么的就唱不出歌来吗?”

    最后一句当然只是揶揄,但精灵的确极少唱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叙事诗。

    但那活泼的调子,显然比大多数精灵所钟爱的、透着淡淡忧伤的抒情曲,更容易受到酒馆里的听众们的喜爱。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听懂,但他们毫不吝啬的欢呼声和掌声能掀翻屋顶,而精灵也十分自得地对他们的热情回以略显夸张的感谢和更投入的表演。

    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已经丰富得不像个精灵……却也前所未有地生动,没有半分被控制的僵硬。

    显然,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首歌,也真的很喜欢这样粗鲁却热烈的反馈。

    这个有着浅茶色头发和绿色眼睛的年轻精灵,在独角兽号上一直表现得十分沉稳干练,谁也不知道他居然还会有这样一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突然暴露出这样的一面。

    伊斯木着脸,眉毛却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博雷纳·德朱里,安克坦恩那位不务正业的国王陛下怀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写下的这首长诗,他已经听人唱过了许多次,从五味杂陈听到心如止水……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完全的心如止水。

    甚至,此时此刻,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它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像一场急雨敲打在水面。

    难以否认,难以忽视。

    他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

    脑子里有一根弦崩得更紧。他并未打扰那沉浸在歌声中的精灵,不动声色地走向柜台。

    虽然已经忍不住跟着曲调摇头晃脑地哼了起来,泰丝还是很快跟上了他。毕竟,要跟人打交道的话,靠伊斯可是没什么指望的。

    泰瑞也没好到哪里去,诺威更是连话都还说不顺畅——这得靠她。

    在伊斯用他冰冷的视线引起柜台后那个也在随着精灵的歌声摇来摇去的男人的注意力之前,泰丝笑眯眯地提高了声音。

    “嘿!朋友!”她开口,踮起脚趴在对她来说有点太高的柜台上:“来三杯你们最好的酒!”

    男人并未停止摇摆,一边摇一边走了过来。泰丝其实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个男性,尽管他长了胡子,可那胡子看起来更像是从下巴上戳出来的尖刺,像她想起某种会把自己鼓成个刺球的鱼。

    但他有着酷似人类的形体和五官,只是身材过于圆润,十足像个肉球,让泰丝十分担心他晃过来的时候会卡在柜台后面,而他圆圆的脸衬着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红鼻头,即使皮肤泛着中了毒般的青色,在被千奇百怪的“异界种族”荼毒过的泰丝看来,也已经算是相当可爱。

    “三杯?”他扫了他们一眼,“不是四杯吗?在我的酒馆里可不许有人不喝酒!”

    泰丝愣了愣,笑容不自觉地放大。

    她之前所说的那句“有点喜欢这地方”,或许有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真心——至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精灵。

    “那就四杯!”她伸出四根手指,“有什么好推荐吗?”

    “这店里所有的酒都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推荐!”男人向着他身后高高的酒架挥手,酒架上,各种颜色的液体装在形状各异的透明瓶子里,像是用彩色的玻璃拼出了一面墙。

    “摩多界的血酒,苏迦的刺果酒,卡忒亚的梦酒,波波多克的金叶酒……”男人一口气报出了十几种酒,听得泰丝两眼发直。

    感谢泰瑞的巧言术,她的确能听懂,可男人所说的语言咔哒咔哒节奏极快,说出的又全是些陌生的名词,听得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并不重的木槌哒哒哒连敲了几十上百下,最后什么也没记住。

    “这样!”她抬手一一点过她的同伴:“给他一杯浅蓝色的酒,给他一杯绿色的,给我一杯琥珀色的,给他一杯……呃,你们有黑色的酒吗?”

    她用他们眼睛的颜色给他们点了酒,简直是无以伦比的机智!

    柜台后的男人显然也这么觉得。他哈哈大笑着给他们倒了四杯酒,还特地用了不同颜色和材质的杯子。

    伊斯盯着自己面前如冰雪铸成的纯白玻璃杯里浅蓝色的液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没有闻到半点属于“酒”的味道。这东西就像是从城外的海里舀起来的一杯水,透着同样的死气。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去喝,连泰丝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尽管她看起来是真的有点想喝。

    “这里经常会有陌生人来吗?”她好奇地问,“你看见我们的时候一点也吃惊。”

    “噢,”男人冲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这里没有陌生人,从你们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我的朋友啦!而且,就像你看见的,这里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感到‘吃惊’啦!”

    “这真的很棒!”泰丝用力夸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你是这里原本的居民吗?……”

    她开始问起许多问题,而男人也很乐于回答。于是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名字,梦之星,因为它是所有人所能梦想到的、最美好的世界。

    这里原本的居民生活在海中,是一个相当神秘的种族。据说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是见过他们的,他们并不排斥外来者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却也并不喜欢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于是外来者们即使居住在海边也从不下海,这样便能相安无事。

    所以,这个城市,以及这个世界上其他位于陆地所有城镇,生活在其中的,全都是“外来者”。

    当他们在茫茫星海中发现这个世界,当他们停留在此处,便再也不愿离开。

梦之茧(8)

    不愿……还是不能?

    以泰丝的敏锐,她应该会提出这个问题——用某种更巧妙的方式,让人无法拒绝回答。

    可她没有,她只是在那个男人夸张地挥着手,跟她说“你们已经发现了它的魅力不是吗?再多待一阵儿,你们就会彻底为它着迷”的时候咯咯地笑着,把杯子里的酒往嘴里倒。

    伊斯的瞳孔微微一缩,本能地想要阻止,最终却没有出手。

    应该不要紧……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那杯酒。

    他看向其他同伴。诺威并不能喝酒,所以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头倾听着舞台上的精灵不知疲惫的歌声。

    安菲特已经换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十分古老的精灵长诗,讲述一群精灵如何远赴寒冷的北地,在那里建起一座伟大的城市,他们称它为米亚兹-维斯……极北之光。

    精灵已经微微沙哑的声音唱起这首诗来分外合适。而作为那群精灵的后裔,诺威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歌声之中,对安菲特为何能唱出这首已经失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歌没有半点疑问。

    离他们稍远一点,泰瑞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张方桌边,对着一个看起来很像树人的家伙比手画脚,针对某种植物的培育进行着热切的交流。

    一丝冰冷的笑意从伊斯微微勾起的唇角漫开。

    “再多待一阵儿,你们就会彻底为它着迷。”

    他把视线转向柜台后的“男人”——在他所说的所有话中,大概唯有这一句是真的。

    男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热情地向泰丝介绍着这个城市的种种美妙之处。他的话里其实有许多漏洞,换做平常的泰丝,就算是喝醉了都绝不可能被骗过去,可她此刻只是傻傻地笑着,像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不,泰丝·谢帕德五岁时都没这么容易被骗。

    而那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生动,不如说是夸张。仔细看的话,他的眼珠几乎都不会转动。

    但是,当然,他不能拿他所熟悉的世界里的“智慧种族”的标准来判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种族,毕竟他们之中有些看起来根本没有眼睛,有些甚至连“脸”都不知道在哪里。

    伊斯的手按在桌面上,直直地盯着男人。他可以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猜测……可指腹下那有着略显粗糙的木纹的质感如此真实。

    这是独角兽号所发现的第一颗“有生命存在”的星星,他知道他们对此怀着多么美好的憧憬。

    虽然有点蠢……但他并不想让那样的憧憬就此破碎。

    “你见过像我们一样的……外来者吗?”他突兀地开口,打断了男人喋喋不休的夸耀,“除了台上唱歌的那一个。”

    男人停了下来,转向他。

    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映不出他的影子。

    “其中有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女人,跟你差不多高,”他说得很慢,确保对方能够清楚地听到,“还有一条白色的小龙……她们在哪儿?”

    男人没有开口,而泰丝怔怔地转过头,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娜娜。”她喃喃。

    “我们只是来这里找回自己的同伴,”伊斯继续一字一句,“找到他们我们就会离开。”

    男人看了他好一会儿,裂开嘴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呢?”他问他,“你的同伴们或许正在享受美好的生活……只要你愿意,你也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安宁。”

    “是呀。”泰丝耸耸肩,“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来呢?”

    她眼中原本挣扎欲出的一点清醒,此刻已经消失在一片迷茫之下。

    伊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说。

    长长的冰刃在他手中瞬间凝聚成形,朝着柜台后的男人当头劈了下去。

    刀下混不受力。伊斯觉得他劈开的只是一团空气,可在泰丝眼中,那个刚才还在跟她热热闹闹地聊着天、爽朗又好客的男人,带着一脸惊愕的神情分成了两半,重重地倒在了柜台后。

    他的血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张开嘴,又闭上,把一声尖叫咽回去,倾过身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疯了吗?!”

    伊斯甩开她,穿过酒馆里那些似乎并不知道他们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依然在不停欢呼喝彩的客人们,一把将安菲特从台上扯了下来。

    精灵愣了一下才开始挣扎。他踢打着,不肯放开他的琴,甚至还在试图唱下去。但他拔出腰间的细剑往伊斯腿上戳的时候,伊斯终于忍不住抬手砍在他的颈上。

    很实在的手感……这让他十分满意。

    精灵翻着白眼晕死过去。整个过程,几乎挤满整个酒店的客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像是因为过于震惊而失去了反应。直到被惊呆的泰瑞站起来怒吼了一声“伊斯·克利瑟斯!”,他们才纷纷发出惊叫或不满的咆哮,向着伊斯围了过来。

    伊斯置之不理,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当他走近他惊怒交加的“同伴”,他的视线落在泰瑞半抬的手臂上——一颗无色的宝石在他腕甲上闪烁出明亮的光。

    “……你要攻击我?”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出口。

    泰瑞的额头渗出一片细细的汗珠,脸上一片苍白,白得那些原本已经浅得几乎看不到的雀斑又浮了出来。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我知道你担心娜娜……可安菲特也是我们的同伴,你怎么能杀了他?!”

    伊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软塌塌被他拖在手里的精灵。尽管隔着皮甲摸不到他的体温,可他无疑是活着的。

    他下手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

    即使明知此刻泰瑞眼中所看到的或许与他并不相同,他仍然气得想笑:“你的脑子是彻底被屎糊了吗?我要真杀了他,还把他的尸体拖过来干嘛?!吃吗?!”

    然后他在泰瑞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狂怒——他似乎……真觉得他会吃了安菲特。

    柜台边的诺威已经走了过来,缺乏起伏的声音才此刻显得异常冰冷:“伊斯……先放下他。”

    伊斯怔了怔。一种难以形容的,夹杂着悲哀与茫然的愤怒涌上来,一点点让他浅蓝色的眼睛,烧出黄金般璀璨的色泽。

    他抬手把精灵远远扔开,黑色竖瞳缩成危险的细缝。

    “所以,”他的声音轻下去,“你们想怎样?……要抓住我这个杀人的凶手吗?”

    他并不在乎打这一场。先解决了这些家伙再去找娜娜,他或许还更轻松一点……他早就说过他根本不需要同伴。

    魔像做不出表情,但诺威在短暂的迟疑后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连一直十分激动的泰瑞也呆了呆。

    伊斯轻飘飘的、带着讽刺的语气,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更强烈的怒火,反而让他有点说不出的心慌。

    那种,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心慌。

    年轻的法师不由自主地看向被扔到一边的精灵——他的脖子折出了极其诡异的角度,青白的面容上凝固着惊愕与恐惧。

    他连眼睛都没闭上……他的的确确是死在伊斯手里。

    他亲眼看到的。

    所以……哪里错了呢?

    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狂吼着复仇,或至少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他们至少应该将伊斯赶走,如果有可能的话,能制服他最好……他其实是做得到的,他知道该如何对付一条龙,尽管“在陌生世界需尽量减少或谨慎施法”是他们的准则之一,但“自保和保护同伴”又绝对凌驾于这一准则之上……

    可这是伊斯·克利瑟斯——他想。

    伊斯·克利瑟斯绝不会随意杀人。

梦之茧(9)

    “……你们干什么呢?!”

    泰丝冲了过来,娇小的身躯护崽一样把伊斯护在了身后,“那家伙不是还活着吗!”

    她的声音,或这句话,像是扎破了什么东西。泰瑞呆了呆,再一次把视线转向那一动不动的精灵。

    泰丝也朝着精灵跑过去。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奇怪地晃动着。有一瞬他似乎看见安菲特仿佛沉睡般闭着眼,薄薄的嘴唇颜色虽淡但显然仍有血色……但一瞬就又变回了僵冷的青白。

    他捧住了头,在一阵强烈到让他差点吐出来的眩晕中.呻,吟:“这……有点不对。”

    有什么在改变他所看到的……有什么在试图控制他的意识。

    泰丝说安菲特还活着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心虚的。被扔开的精灵在她眼里也已经很像具尸体,可奇怪的是,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没死——她坚信伊斯绝不可能如此毫无道理地杀了他,即使他并不把他们当成同伴。

    她带着这样的怀疑跑去摸到了精灵的脉搏。而此刻,泰瑞的反应也让她更确定了这一点。

    她摸了摸脸,并没有摸到什么血迹。

    “……艹!”她骂出声来,直着嗓子飞快地把掠过脑海的几个字吼了出来:“都是假的吗?!”

    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最纯粹的直觉。

    然而吼出来之后她自己又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几乎忍不住要冲回柜台边看那里是否真有两片被劈开的、鲜血淋漓的尸体。但酒馆中轰轰的脚步声骤停骤起,片刻的凝滞之后,狂暴的人群又朝他们涌了过来。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狰狞的面孔看起来无比真实,他们杂乱的咆哮听起来也真实无比。

    她不由自主地拖起精灵往后退,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却也早已落进了手心。

    泰瑞挥手放出了法术,但那无形的屏障居然完全无法阻止蜂拥而来的人群,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施了法。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顶透。他还在努力转动着混沌不堪的脑子,想着到底要如何确定真假,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整个儿提了起来。

    “离开这里!”

    他听见诺威的声音。

    他被魔像提在手中,正好面对着酒馆里的人群,依旧不死心地扔着各种法术。但无论是从地底冒出的黑藤,还是拔地而起的石墙,都无法阻止那些人的脚步。

    他们扭曲而疯狂的面孔几乎凑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呼吸出的热气……

    他们好像没有呼吸。

    年轻的法师保持着石化般的僵硬被提出了门外。魔像转了个身,让他能看见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提着泰丝和安菲特的伊斯……以及,整条街上狂涌而来的人。

    大概整个城市的人都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如巨大黑蛇般漫天舞动的龙卷风……或就是某种蛇,而在他们头顶,是倾泻而下的暗紫雷霆,原本就怪异的建筑在阴沉的天空下模糊成巨兽般的暗影,似乎也在对他们虎视眈眈。

    泰丝干咽了一下。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她七岁的时候就敢跟人在街上打群架,她揍翻过成群的骷髅,面对过源源不绝的恶魔……但眼下这种“整个世界与你为敌”的感觉,给人带来的压力实在有点难以承受。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告诉自己:“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然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哀号:“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倘若他们连真假都分不清,又怎么避得开真正危险的攻击?

    腰间一松,她被放在了地上,下一刻,熟悉的咆哮压过了雷鸣与千万人的怒吼。那声音里的威压比从前更胜,却让泰丝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的同时,又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巨大的白色双翼在他们头顶展开,带着棘刺的长尾将他们圈在其中。泰丝以为冰龙要将他们带上天空,但它没有。

    它甚至闲闲地甩了甩尾巴。

    “别担心。”它冷笑,“如果真能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他,或者他们,又何必骗我们自相残杀。”

    可惜没成功——就算真打起来它也稳赢。

    泰丝默默地放下了匕首。

    然后她想起了一个问题。

    “‘不是幻象’。”她说,“你自己说的。”

    极短的那一瞬,她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只有冰龙明显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闭嘴!”

    红发的盗贼哈哈笑了起来。在她身边,原本微微俯身的魔像缓缓站直,凝视着已经冲到了眼前的敌人,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反击。泰瑞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握,却也没再徒劳地施法。

    只有在冰龙的那声咆哮中醒来,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安菲特,终于控制不住地将细剑挥了出去。

    他像是砍中了什么,又像是没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踩在地上,踩成一滩烂泥……但他分明又还站着。

    精灵疑惑地眨了眨眼。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碎裂开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所有的“人”也好,怪物也好,近处的建筑也好,远处的天空和大海也好……全都像是一副玻璃画一般,碎在他眼前,每一刻都比前一刻碎得更小,小成一蓬蓬混杂了各种颜色的灰尘……然后彻底散去。

    他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除了毫无生机的灰白砂砾,就只有一些突兀立起的岩石,七零八落地散落其中。

    在这一片荒芜之中,他们是仅有的生命……和仅有的真实。

    风沉沉吹过,并不曾掀起半点沙尘。那座混乱而喧嚣的城市,仿佛只是他们所做的一场梦。

    “这到底是……”他喃喃,直到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痛得厉害。

    精灵恍惚觉得自己也裂掉了。

    所以……他到底是对着什么,唱了多久的歌?!

    “……哇。”泰丝终于发出迟来的感慨,“还真是假的呢。”

    魔像朝四周张望着,然后动了起来。头顶虚假的蓝天消失之后,漫天灿烂的星辰投下微弱的光线,视线毫无遮蔽,周围一览无遗,能看出去很远。在诺威提回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埃比拉的时候,另两个船员,巴克和阿提卡也自己跑了回来。

    他们一脸茫然,全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此刻,就连泰丝都沮丧得提不起讲故事的兴趣。

    “总而言之,都是假的。”她十分干瘪地总结:“你们所看到的全是幻象,而且可能被‘碰巧’发现了什么特别吸引你们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虽然还不知道这幻象怎么能如此真实……真实到能骗过一条龙的眼睛。

    她看看这个毫无生机的世界,又打了个诚意十足的哆嗦。如果伊斯没有发现……如果他们没能挣脱出来,他们很有可能会无知无觉地死在这里,说不定死时还带着一脸满足的笑。

    很有美感……但也太蠢了!

    没一会儿,连被留在“城外”的两条探险船都飞了过来,而冰龙也已经四周飞了一大圈,十分暴躁地轰然落地。

    它没找到玛雅和娜娜。

    几个船员没一个能说清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跟玛雅和娜娜分散的。事实上,在他们满街瞎逛,或在酒馆里倾情表演,或跑来跑去地追一个似乎跟父母失散的小崽子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已经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羞愧让他们齐齐低头,无地自容。而终于恢复的传音石的另一边,伯特伦也沉默了好久。

    这种事,对一个满怀希望的船长而言,的确不那么容易消化。

    但伊斯顾不上这些。

    它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终于忍不住怒火冲天地放声吼道:

    “娜娜!——你给我滚回来!!”

梦之茧(10)

    娜娜打了个哆嗦。

    正在给她洗澡的玛雅顿了顿:“怎么啦?水很冷吗?”

    她也觉得湖水的温度似乎变了……那大概是因为天色暗了下来?她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夜晚呢。

    微弱的光笼罩着这小小的岛屿,可抬头并不能看见星空,只能看见一片仿佛在流动的黑暗。

    这里毕竟是海底——玛雅这样对自己解释,可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海浪般一阵阵涌起。

    或许是因为她的同伴们仍未被救回。

    娜娜垂着头,蔫蔫地踩着水,好像突然就没了精神。

    然后她拿爪子扒拉了一下玛雅的手指:“我们回去吧?”

    玛雅忍不住笑了起来:“娜娜是想伊斯了吗?”

    娜娜像个大人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其实也不是很想,但是再不回去的话,伊斯就要喷火烤小龙啦!

    就因为她多玩了那么一下下。

    她可真难啊!她一定是这个世界……所有的世界里,活得最艰难的小龙了。

    玛雅抱着小龙站起身来。她也有点想离开了,不管有多危险,她都应该跟自己的同伴们在一起,或至少做点什么有用的事。

    “我们去向达里埃尔告个别吧。”她说,“然后看看他是否能将我们送回探险船。”

    船上还有一些更强大的武器……她之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她甚至都没有跟巴斯联系。

    想得越多,她越觉得,自己作为队长,简直完全失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责让她分了神,她差点直接撞在了达里埃尔的身上。

    无声无息出现的男孩儿在暗夜中看起来像个幽灵,浅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黑沉沉的,冰冷又空洞。

    “你们要去哪儿?”他轻声问道,“这里不好吗?”

    玛雅心生不祥。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男孩儿已经自己接了下去:“你们哪里也不能去。”

    那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玛雅瞬间脊背发寒。

    她抱紧了娜娜,小龙却浑然不惧地从她怀里探出头。

    “我们要回家啦!”她说,“下次再来跟你玩嘛,不然伊斯会把你的茧撕了的,他可厉害啦!”

    玛雅和男孩儿几乎同时僵住。

    “……‘茧’?”玛雅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你能看到吗?”男孩儿的声音却轻得像是飘在水里,不知从何处而来。

    “当然!”娜娜骄傲地挺胸,“真的和假的,存在和不存在的,娜娜什么都能看到,娜娜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那……你不讨厌吗?”男孩儿小心地问,“我……和你们不一样。”

    “为什么因为‘不一样’就要讨厌?”娜娜奇怪地反问,“我和玛雅也不一样呀,她可喜欢我啦!”

    即使脑子里此刻惊涛骇浪,浑身的血都是冷的,甚至有点想打这条什么都知道却只顾着自己玩的小龙的屁股……玛雅还是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

    但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达里埃尔似乎也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也,很喜欢娜娜呀。”他说,“很喜欢,很喜欢。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显然也用不着说完——所以,他不打算放人了。

    玛雅按捺不住地开口要骂……不,开口跟他好好交流一下,周围的一切却开始迅速地淡去,像被水晕开一般,隐约可见的宫殿,挨挨蹭蹭跟在她脚边的各种小动物……如被黑暗吞噬般,转瞬间消失不见。

    连达里埃尔都不见了。

    玛雅僵立片刻,按了按左腕。

    白色柔光从腕甲上一颗浅金色的宝石中漾开,一圈圈迅速向外扩展,很快就照亮了整个空间。

    一片纯白印在她眼中,甚至像雪一样微微反射出细碎的光……可那并不是雪。

    那是一张张悬在半空,交错相连的丝网,像蛛网,却又比蛛网要密得多。玛雅试着用短剑扎了扎,感觉韧性极强——她的短剑附了魔都没能扎穿。

    而且,还很滑,也并没有什么黏糊糊的感觉。

    它看起来甚至是美丽的,美到或许会有人愿意把它裁成华丽的衣裳穿在身上。可它们这样布满了整个空间,却也让人有种被裹尸布重重包裹的窒息感。

    玛雅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是个被魔法屏障所保护的小岛的地方……原来只是这么个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洞吗?!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那个总是跟在达里埃尔身边的、歪歪扭扭的金属魔像,此刻也还是歪歪扭扭地待在那里。

    现在它看起来像是彻彻底底地坏掉了——或者早就彻彻底底地坏掉了。她能清楚地看到许多处断裂和扭曲,还有那暗色的金属上不知被什么腐蚀出的痕迹。

    玛雅小心地用短剑戳了戳,那东西一动也不动。它的手上依旧捧着那一堆给娜娜的“食物”,像它自己一样又脏又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拆出来的垃圾。

    尽管娜娜吃了就表示能吃,她还是气得要死。

    不再被诱导和欺骗的脑子一刻比一刻更清醒,她的怒火也随之节节上升。

    她低头看娜娜,娜娜抬头看她,四目相对间,小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玛雅板着脸给她一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眼神,捏了捏夹在右耳上的传音石,试着与其他人联系。

    果然,没有半点声音。

    她之前自以为与独角兽号的联络……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吗?!

    她越想越气,视线往四周飞快地一转,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他呢?”

    结合娜娜之前所说的“茧”,她现在很怀疑那个男孩儿的本体就是把她们一口吞下肚的那玩意儿……可那段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

    被欺骗和愚弄的感觉简直糟糕顶透,将该有的恐惧和恶心都冲淡了许多。

    “你问哪一个?”娜娜反问,“真正的他,就在我们脚底下呀。”

    玛雅看了看脚下。层层叠叠的网也不知道铺了多少层,站在上面跟站在沙地上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下面哪里?”她问。

    “全都是呀!”娜娜随随便便地比划了一下,“这一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茧呀!”

    玛雅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

    ——一整个世界?!

    那……她们真的还能离开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因为娜娜回答了她。

    “能的呀。”她说,“那里有个洞呢!”

    她飞起来,带着玛雅绕过一层层的网,小小的爪子往上指:“就是我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先掉在一张网上,然后又掉在另一张网上,弹啊弹,滑啊滑,就下来啦!可有趣啦!”

    玛雅冷笑一声:

    “是吗?”

    所以那就只是……一个洞,并没有什么血盆大口或可怕的怪物,只是个,简单到可笑的陷阱。

    而她好像是……滑到一半儿就晕了过去?

    她,玛雅·阿泰德,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娜娜偷偷看一眼她又黑了几分的脸色,讪讪地收回了小爪子。

    玛雅眯着眼抬头往上看,隔着不知多少层网,她压根儿看不见那个洞,更别提往上爬。

    “你能飞上去吗?”她问娜娜。

    在小龙回答之前她就改了主意。

    “不,等等。”她说,“你刚才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伊斯来了吗?”

    小龙垂头丧气,四条腿儿怏怏地耷拉在半空:“不知道呀,大概是吧,我就是,突然觉得心里好怕怕。”

    玛雅嗤笑着戳了戳她的头:“原来你也知道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失联了多久,但因为娜娜在这里,如果伯特伦再派人下来,伊斯必然在其中。

    而她在听到“茧”的时候就该意识到,达里埃尔,他的本体或许是动不了的。而他消失的意识……这会儿很有可能是去对付伊斯。

    她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用力踩了踩“地面”。

    “那么……我们往下。”

    是神也好,是虫也好,七岁也好,活上千万年也好……没有谁能惹怒她,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梦之茧(11)

    地面之上,泰丝正在努力安抚快要狂暴化的冰龙。

    “你这么吼她也未必能听见呀!”她说,“也许她被困在了哪里,正哭着等你去救她呢!”

    “哭?”冰龙冷笑,“等她回来我会让她哭个够!控制这一切的……不管是谁,这么弱的力量,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最初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时它也以为背后的创造者有着强大的力量,而后那拙劣的挑拨让它察觉对方或许并没有实体,或实体无法随意行动,那么真正的战斗只会在另一个领域——一个它恰好颇有经验的领域。

    冲出酒馆,面对仿佛这个世界本身发出的攻击时它也曾以为这看似全力的一击会有所不同,也许对方会控制其他人来攻击它,也许会直接侵入它的灵魂……可那样的惊天动地,最后不过虚张声势。

    除了“真的很弱”,它想不出别的理由。

    泰丝歪了歪头:“很弱吗?”

    “……我一点也不弱!!”

    一个听起来就很弱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回答了她。

    一团七彩的光晕出现在他们眼前,光晕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儿的身影。

    当看清他的脸,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偷偷看向冰龙。

    ——这男孩儿,跟伊斯也长得太像了!

    泰丝张大嘴,发出一个无声的“哇!”,使劲儿扯着魔像的手指,以表达她不能出口的激动。

    她见过小时候的伊斯。这是谁都不能提起的黑历史——十几年前,在极北冰原,这条骄傲得不行的冰龙曾经变身变过了头,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还变不回去。

    眼前这个男孩儿,其实与那时的伊斯长得并不完全一样,但确实是……太像了!

    连那种气得暴跳如雷也毫无威胁,只让人控制不住地想捏他脸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冰龙自己也呆了呆,而后在惊疑与震怒中笑出声来:“你拿我的脸来骗娜娜?!”

    “我跟你才不一样!”男孩儿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我比你好看!我脸上有跟娜娜一样的鳞片!”

    泰瑞的脸渐渐扭成一团。他以为强大无比的敌人,原来……这么幼稚的吗?

    “还有,我一点也不弱!”男孩儿再一次强调,“我是这个世界的神!我刚刚……刚刚只是想吓你一下,我没有想伤害你们这些……这些……”

    他结结巴巴,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或称呼。

    泰丝善解人意地高高举起了手:“人类!”

    她看向巴斯,目光炯炯,铜焰矮人十分配合举起手:“矮人!”

    艾莉克多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安菲特一边犹豫一边又有一丝雀跃地举起了手:“……精灵。”

    冰龙轻笑一声,微微抬起下颌:“龙。”

    男孩儿愣了愣,在明白自己被戏弄之后彻底气歪了脸。

    是真的歪掉了,他似乎并不能熟练地控制脸上的表情……毕竟他的本体很可能并没有脸。

    “够了!!”他怒吼,“我只是想留下娜娜,你们都可以滚了!否则、否则……你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冰龙冷笑:“她倒是敢留下!”

    泰瑞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幼稚!!

    男孩儿闭上了嘴。他瞪着冰龙,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渐渐显出虚空般的黑暗与空洞。

    “那么,”他说,“你也留下吧。”

    他冲向冰龙巨大的头颅,像一颗过于绚烂的、无声的流星。

    陷入黑暗时冰龙的脑子里划过一点微弱的懊恼——

    或许,稍稍有点小看这家伙了。

    带着寒意与水气的风扑面而来,吹走一瞬懒洋洋的困倦。冰龙睁开眼,绕过一团巨大的、又白又软的云朵,乘着气流滑翔。

    “快到了吗?”

    在他背上,埃德的声音有点异常的紧绷:“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叹气,“你已经把你所有的小玩意儿数了三遍了。”

    “三遍啦!”娜娜欢快地重复。

    埃德讪讪地笑:“可是,如果那真是列乌斯……”

    他在那位“恶魔之神”的手上吃了好大的亏,心有余悸也很正常。

    “就算是,他也只剩下一点点。”娜里亚说,“而且,斯科特不是也会来嘛。”

    “还有娜娜!”小龙用力强调。

    娜里亚轻声笑着:“对呀,还有娜娜呢。说真的,我之前都想过要不要带上威利……虽然他似乎对在书里冒险更感兴趣。”

    “随他嘛。”埃德说,“只要他开心就好啦。”

    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实在并没有多少要求,能够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很好了。

    冰龙忍不住又眯起了眼。

    是呀……这样就很好了。

    它找回了埃德。他们终于可以像少年时所希望的那样,自由自在地去冒险。不止是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而是在整个虚无之海,在无数个世界之间。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意外发现了关于一座神殿的记载,一座……很可能是为列乌斯而建的神殿。

    那愚蠢又狡猾的神明曾经让他的“儿子”安克兰将他们毫不容易聚集起来、用于重建世界屏障的力量,注入他留在其他世界的印记之中。那印记不止一个,即使安克兰阳奉阴违地将他偷走的力量挪为己用,也未必就没有遗漏。

    一个神,是没那么容易彻底毁灭的。

    而他们不能给他半点复生的机会。

    连绵的黑色岩山出现在旷野的边缘。冰龙开始向下飞去。

    不用飞得太近,便已能清楚地看到开凿在岩石峭壁上的恢弘神殿。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识,但那种阴冷扭曲的风格,倒的确很像那位神明的品味。

    它直接落在了神殿外的平台上。

    斯科特比他们来得更早。他站在神殿入口黑色的石柱间,笑着看他们。

    喜高厌低的娜娜比谁都快地飞扑了过去,占据了他的左肩,亲亲热热地蹭着他的脸,一边蹭一边抱怨:“你怎么又剃了胡子呀!娜娜喜欢胡子!”

    斯科特忍不住笑出声:“那娜娜可以自己长胡子嘛。”

    “别人的胡子跟自己的胡子怎么能一样呢?”娜娜哼哼唧唧,“蹭起来的感觉完全是不同的呀!”

    他们持续着这样幼稚的对话。当伊斯变回人形,而埃德在好一通忙碌之后终于做出“我准备好了!”的姿势,斯科特便转身走进神殿。

    伊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瞬间,那渐渐没入黑暗的背影,似乎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合。

    他真的……回来了吗?

    “嘿!怎么啦?”

    埃德奇怪地转头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娜里亚也停了下来,关切地看着他。

    他沉默着,视线掠过埃德乌黑的头发,掠过娜里亚年轻的、还没有半点皱纹的面孔。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中有无限的留恋,语气却异常冰冷:

    “你知道吗?我活得或许还不够久,但已经足够让我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美好得没有半点缺憾的……只有梦。”

    他在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梦里,缓慢而坚定地,睁开了眼睛。

    他并未真正醒来。他站在了他的灵魂之境,眼前是哪个依然蠢兮兮艳俗无比地散发出七彩光芒的男孩儿。

    他的影子已经淡了许多。一条龙的灵魂之境不是那么容易闯入的,但此刻,面对着已经从他所制造的梦境中脱离的、这个世界的主人,脸上没有恐惧和惊惶,只有扭曲的兴奋。

    “瞧我找到了什么?”他得意洋洋,手指间一点微弱的光芒,像一团奄奄一息的火焰。

    伊斯睁开眼的那一瞬就已经看到了。

    那是斯科特留下的一点灵魂的碎片……他明明把它藏得很好。

    他沉默不语,甚至并没有去看男孩儿,但他散发出的,浓重而冰冷的杀意,让男孩儿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他知道他大概彻底激怒了这条危险的巨龙,可他绝不能让他带走娜娜。

    最糟的结果,不过是死。

    他原本就快死了。甚至,他从来就没活过。

    “所以,”他努力隐藏着恐惧,开口问伊斯,“你要选哪一个呢?”

梦之茧(12)

    玛雅停下来,稍稍喘了口气。

    脚下的网异常坚韧,用短剑根本割不开,她们是靠着娜娜无坚不摧的“泡泡”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往下钻。跳到下一层网上的时候的确又弹又滑十分有趣……但跳久了也还是挺累的。

    “娜娜,要瘪掉啦!”

    小龙瘫在她脚边哀号。

    “不,你没有。”玛雅冷酷无情地揭穿她,“你才吐了三个泡泡,你离瘪掉还远着呢。”

    她固然喜欢娜娜,却绝对不会像伊斯那样毫无底线地宠着她——那家伙根本就不会养小孩儿,还不如让她来养!

    她会让娜娜明白,犯了错,就得承担责任,不能永远靠着撒娇和装傻来糊弄过去。

    至少在她这里不行。

    “还有多远?”她在小龙开始哭唧唧地打滚时依然冷酷地问道。

    “……没多远啦。”娜娜蔫蔫地爬了起来,眼珠转了转,用爪子戳戳玛雅的腿。

    “你要杀了他吗?”她问。

    “我能杀得死他吗?”玛雅反问。

    反正她自己是没这个信心。那毕竟是……有差不多一整个世界那么大的虫!

    “应该……不能吧。”娜娜也不能确定,“虽然他是很弱啦……”

    “很弱?”玛雅忍不住要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

    “很弱呀。”娜娜点头,“他没办法从茧里出来,就快要死掉啦。”

    玛雅默然不语。

    娜娜偷偷看她一眼,补充:“也很可怜的呢,对吧?”

    玛雅淡淡往下一瞥,轻笑一声,语气不明:“他骗过的人不止我们吧?那些人在哪儿?”

    那个破烂魔像手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拆出来的?

    她不信脚下这东西没伤过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有伊斯和娜娜这样能看破幻象的帮手。

    ——不对,伊斯之前似乎并没能看破。

    “……你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她问,“我们看到的那些森林也好,山也好……都是假的吗?”

    “都是假的呀。”娜娜回答,“但也不算完全是假的啦……我也说不清啦!我也是下来才知道的啦!”

    “那你也是登陆后就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他的茧了吗?”玛雅继续追问。她真是有一肚子的问题亟待解答。

    “这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啦。”娜娜舔了舔爪子,“他想钻进我的脑子里,没能钻进去,所以我就顺便看了看他的脑子。”

    玛雅抽抽嘴角:“……那可不叫‘他自己告诉你’。”

    但小龙并不在意其中的区别。对她而言,没能造成的伤害完全不算伤害,何况对方也没想伤害她。她并不讨厌那条无法破茧的虫,但不是因为隐约感觉到的、有点相近的气息,而是真心觉得他有点可怜。

    都没人陪他玩,所以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太可怜啦!

    “来,”玛雅向下指,“继续。”

    知道并不能让玛雅放弃,小龙长长地叹了口气,乖乖地吐了个泡泡。

    泡泡落在网上,像是瞬间吞噬了一切,融出一个圆圆的洞,甚至因为力量尚未耗尽,还飘下去,融出更多的洞来。

    玛雅纵身往下跳。果然,没多久她们便落到了一层更加坚硬的东西上,看起来像是许多层网压在了一起,摸上去却又冷又硬,还挺光滑。

    像蛋壳。

    玛雅好奇地敲了敲,那沉闷的声音被网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响亮。

    听不出下面是空的……这东西的厚度绝对超乎想象。

    她开始觉得即使她竭尽全力也无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但来都来了,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她从封闭得极为严实的腰包里掏出了几样小东西,想一想,又塞回去一样。

    娜娜说这东西很弱,所以……也许可以稍稍减一点攻击力。毕竟,如果真的把茧给炸破了,说不定还帮了那家伙一把。

    作为领队,她当然有些强大的秘密武器。比如她正在组装的这个,由最大胆的铜焰矮人和大法师塔里那些疯子共同研究出来的,据说一旦激活能炸翻半个巨人之脊的、不知算便携法阵还是便携雷弹的玩意儿。

    她也没指望靠这个就把这大得无以伦比的茧炸成什么样……能吓吓里面的东西就够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们又辛辛苦苦地往上爬了好一段儿,做好了各种防护,才把这个所谓的“毁灭之轮”往下扔。

    它看起来就是套在一起的几个圈圈,让玛雅有点怀疑它是不是真有矮人和法师们吹嘘的那么厉害。

    “伊斯·克利瑟斯。”举起它的时候她忍不住念叨了一句:“你最好能抓住这个机会!”

    虽然他或许根本用不着这个机会,又或者已经输了正等着她去拯救……

    管他呢!

    她放手让那小东西掉了下去。

    而后……她听见了毁灭之声。

    两团光在似乎没有边界的灵魂之境中飞窜,一团冰白透金,一团七彩斑斓。

    它们——他们,飞得极快。伊斯在自己的灵魂之境中无所不能,也只是勉强能追上那个居然敢威胁他的家伙。

    即使并没有威胁成功。

    那家伙显然不擅长战斗,他只一爪就夺回了斯科特的灵魂碎片。但当男孩儿反应过来,再抓到他就没什么容易了。

    他逃得飞快,却固执地不肯离开——事实上,如果伊斯不允许,他也根本无法离开。

    他也曾试图反击,虽然那反击在伊斯看来更像是徒劳的挣扎。

    伊斯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解决他,但此刻,被激起的好胜心让他固执地想要在速度上胜过他。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准备换一个方法,那男孩儿却突然停了下来。

    就算那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伊斯也毫不迟疑地直逼到了他面前,骤然伸出的利爪上同时缠绕着冰与火,死死地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男孩儿没有反抗。

    他茫然的、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与恐惧,反而透着难以形容的疑惑与悲伤。

    伊斯没管这个。他毫不犹豫地吸收着对方的力量……也无可避免地吸收了对方的记忆。

    漫长,混乱,却又意外地简单的记忆。

    起初是一片混沌,而后,当它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的却只有无法挣脱的束缚。

    它没有破茧的力量。

    漫长的孤寂与渐生的绝望,像另一种茧,一层层缠绕。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它的茧都覆盖了厚厚的尘土,落满从虚无之海中漂浮而来的各种碎块,有一条小小的船,撞到了它的茧上。

    船坏掉了。船上的生物活下来两个,满身血迹,奄奄一息。还有一个被撞得破破烂烂的小东西,居然还能勉强动一动。

    小东西脑子里的东西很有趣。可更有趣的,是那两个将死的生物的记忆。

    “活着”的记忆,以及,关于一个甚至更多活生生的,有许许多多不同生物存在的世界的记忆。

    那两个生物很快失去了呼吸,脸带笑容地死去。它把他们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切放在了他们的梦里。

    它更喜欢他们“快乐”时记忆。那是它从不曾拥有的东西。

    而后,它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在自己的茧上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城市……还有许许多多的居民,每一个,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晃来晃去。

    它并不能创造出真实的东西,所以,那只是幻象,但至少看起来生机勃勃。而它创造这个并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也因为,它从那两个生物的记忆中得知,一个拥有生命的世界,远比一个荒芜的世界更能吸引来访者。

    它等待着,期待着,又不知等了多少久,终于又有一条船落了下来。

梦之茧(13)

    那条船上有二十几个生物,各种各样的生物,可他们的记忆并不那么……“快乐”。

    至少,与它曾经感受到的并不一样。

    那是一群海盗,热衷于抢掠与杀戮的海盗。即使某些生物的记忆深处还藏着一些褪色的温暖,也显得浑浊难辨。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得到的记忆被它反复重温了太多次,多到像是变成了它自己的记忆,它并不喜欢这些海盗。

    于是它让他们沉入梦里,不再想离开,也再不能离开。

    它的茧上根本没有可以让他们生存下去的东西,所以……它看着他们死在了这里。

    它用它所得到的记忆为它的世界增添了很多东西——也许有点太多了。可它哪一样都不舍得扔掉。

    它也知道了它所在的位置并不在那些生物所说的“主航道”上,所以能到达这里的船很少,可它并不能自己移动。

    它依然只能等待。

    在那之后,它等来了一条载着一家人从爆发战乱的世界里逃亡的小船。船上有个小男孩儿,名叫达里埃尔。它拿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被疼爱和保护的小孩儿。可他们的船已经没有了能离开的能量,而这个虚幻的世界,也只能给他们虚幻的希望。

    它试图指引他们去找到那条已经没有主人的海盗船,可它的茧太大……他们离船太远了。

    而后,它等来了独角兽号。大概是因为它在那里创造了一个十分热闹的城市,发着光飞来的小船,就落在离已经被尘土完全掩埋的第一条船不远的地方。

    它欣喜若狂。不仅因为这些人丰富多彩的记忆,也因为,在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生物,拥有极其强大的生命力。

    她,娜娜,即使在它荒芜死寂的茧上也能活很久。

    她甚至愿意陪他玩。

    她能陪他玩很久很久。

    甚至,或许都用不了那么久——它快死了。

    不是无法醒来的长眠,而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伊斯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并不是因为同情……好吧,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

    他再一次看着男孩儿的脸,忍不住皱眉。

    记忆虽漫长,时间却不过一瞬,那张脸转眼就已经扭曲得不成样,鼻子和眼睛都歪掉了,像是个坏掉的玩偶……偏偏还长着他的脸,莫名地让他觉得自己的脸也歪了。

    “你……”

    他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都差不多把对方的力量吸光了。

    男孩儿的五官都在抖,然后,他好像终于从记忆里找到了表达悲伤的正确方式——他闭起双眼,开始放声大哭。

    大概是错觉……那哭声里,又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

    伊斯头痛无比地放开了他。

    “你……”

    他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男孩儿逃了。在他稍稍放松的那一瞬,从他的灵魂之境里逃了出去。

    而某个熟悉的声音在死命地呼唤着。

    “伊斯!伊斯!起床啦!!”

    泰丝叫得声嘶力竭。不远的地方,泰瑞同样吼得声嘶力竭:“上船!上船!全都上船!”

    这个世界大概是要崩了。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

    它震动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嗖一声飞向远方,但地面奇怪地并未开裂,只是发了疯一般剧烈地抖个不停。

    巨龙忽地睁开双眼时泰丝跌坐在地上,已经急出了一身的汗。毕竟人形他们还能扔上船,这么大条龙就算是诺威也拖不动啊!

    “你到底干了什么啦?”

    她在巨龙爬起来的时候跳着脚问。

    忽然轰一声倒下时就很吓人了,但她好歹有点类似的经验……可这地动山摇的又是怎么回事?!

    冰龙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看向远方,然后忽地展开了双翼。

    “你们先走!”它叫道,“我去把娜娜弄回来!”

    它终于又感觉到了与那条该被吊起来猛揍一顿的小龙的联系!

    被冲上半空时,玛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觉得她大概已经死了,这会儿飞在半空的只是她的灵魂——那些疯子们可没说那小东西能炸成这样!!

    她勉强动了一下。眼角白影一闪,娜娜已经飞了过来,绕着她惊慌地飞来飞去:“玛雅玛雅!你要死了吗?不要死呀呜呜呜!”

    她看起来倒是还活蹦乱跳,毫发无伤。

    玛雅眉毛跳了跳:“还没死……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但死人是不会觉得痛的,而她浑身都痛得要死。

    娜娜伸出爪子抓住了她的胸甲间隙。可她虽然是条“奇迹般的小龙”,力气却实在不是很大,也没学过什么魔法。

    她还小嘛。

    玛雅能感觉到自己被冲上天空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而娜娜也不过是勉强能让她下坠的速度慢一点而已。

    她有点茫然。毕竟自己把自己炸死这种死法从来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但没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落到了一张毯子上。

    她疑惑地动动手指,指下的感觉软软的,毛茸茸的……确实很像毯子。

    ……魔法飞毯?

    她深吸一口气,居然成功地坐了起来。而娜娜也放开她,落到了毯子上。

    “达达!”她说。

    玛雅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毯子”极大,虽然破破烂烂不成形状,但居然能在混乱的气流中飘来飘去,虽然不是很稳,好歹暂时能保命。

    但是……不是她挑剔,这毯子……也未免太花了!

    她正在感叹,有什么东西被气流掀了上来,砸在了毯子上。

    好像是那个破烂小金属人。还没等她看得清楚一点,巨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一只坚硬又冰冷的爪子把她拦腰抓了起来。

    “伊斯!”娜娜开心地大叫。

    玛雅放松身体,吊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拍冰龙的爪子:“把那个破破的小魔像也带上!”

    这应该是另一个文明的产物,应该……有用?

    冰龙并没有多问,长尾一甩,卷起小魔像,然后迅速向上拉升。

    它越飞越高,玛雅反而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地上那个越来越大的洞。想到那是自己的杰作,真是……既骄傲,又有点后怕。

    有强大的气流从洞口冲出来,狂乱而猛烈,扬起漫天的沙尘,碎虫网,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及……洞里似乎有什么大得不可思议的东西,正艰难地往外爬。

    茧破了。

    玛雅倒抽一口冷气,还没能说出什么,就听见娜娜伤心地大叫:

    “达达!达达!”

    小龙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往下飞,又被一把抓回来,只能在冰龙的爪子里哇哇大哭:“达达要死掉啦!”

    “……它本来就要死了。”

    冰龙的声音有些发闷。

    它以为那家伙骗了它……可或许不是,它只是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迎接它短暂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

    它其实……可以把它残留的意识留在冰龙的灵魂之境,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甚至,或许还能像诺威一样,拥有另一幅躯体。

    可是,对它来说,梦境固然美好,但能实实在在地拥有生命,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或许才是它真正想要的吧?

    玛雅呆呆地往下看。她被包在了一个冰球里,视线有微微的扭曲,但并未被阻碍。她看见一个难以形容的东西终于从那巨大的洞里爬了出来,然后……它奋力张开了翅膀。

    冰龙的双翼有一瞬停止了扇动。而从另外两条小船,到更高处的独角兽号,所有人都在那一片骤然绽开的斑斓中失去了声音。

    那像是一只巨大的……甚至比始龙星燿还要大的蝴蝶,有不止一重的翅膀,如花瓣般渐次绽开。黑底的蝶翼上镶嵌着无数种色彩,而那无数种色彩似乎又是由无数种色彩交织而成,明明无比混乱,却又无比辉煌,每一次轻轻的颤动,闪烁流转的每一点光芒,都令人目眩神迷。

    但那梦幻般的景象太过短暂。

    蝴蝶扇动着翅膀,似乎想要飞入星海,却在那一瞬间无声地碎裂。

    碎成犹如星尘般的亿万点,缓缓消散在无垠的星海。

    仿佛它从不曾存在。

    玛雅怔怔地看着,恍惚意识到,那片曾经托起她的“毯子”,大概……也是一片碎裂的蝶翼。

    那是有意或无意,她竟不敢去深想。

梦之茧(14 完)

    伯特伦·格瑞安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探险队员们,心情有点复杂。

    他们一个不落地回来了,没有丢下任何一个,这让他十分欣慰;他们——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似乎因为这过于精彩和刺激的冒险而神情呆滞,又让他觉得,果然还是要给他们多一点磨练。

    连他寄予厚望的玛雅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要不是为她治疗的牧师确定她的灵魂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他简直要怀疑她受到了什么看不见的伤害。

    依然活力十足甚至有点兴奋过度的泰丝成了主要的叙述者。其他人又一点点补上了她不知道的部分。

    但事实上,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他们的“探险”所造成的结果,独角兽号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明明有着山川河流和海洋,色彩丰富得像卡塔罗的画一样的世界,眨眼褪色成一片荒芜的灰白,也看着它像一个突然从内部爆开的球,炸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只从黑洞里爬出的怪物,变成他们此生所能见的最美……也最大的蝴蝶。

    “所以……它死透了吗?”伯特伦问道,“从灵魂到躯体?”

    他很有些遗憾,也有些同情,但还是希望它确确实实地死透了。这样的生物比巨龙还要神奇……但也比巨龙还要危险。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得罪了它——虽然很可惜,但它还是死透了比较好一点。

    玛雅没什么精神地垂着头:“应该吧。它原本就快死了。娜娜说的。”

    而它依然坚持将它强大的精神力都用在堆砌那些无用的幻象上,所以它的茧,还有它的本体,才会那么脆。

    飞回来的路上冰龙对此嗤之以鼻。玛雅觉得它似乎是想安慰她……但应该是她想太多。

    而当她想起那个寂寞的男孩儿,眼眶却控制不住地发酸。

    她其实没想炸死它……但它还是死了。

    ——可它真的该死吗?

    这个问题像条发了疯的藤蔓般在她心里纠缠着,生长着,搅起越来越强烈的悔意。

    小龙正蹲在那个已经变得更加破烂的小魔像身边,对着它看来看去。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它居然迅速地给出了反应,用力点头:“死啦死啦!死得透透的!”

    这语气太过欢快,让玛雅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之前不是还挺伤心的吗?!小孩子恢复得这么快的吗?!

    伊斯垂眼看着娜娜,冷冷地笑了一声。

    “是吗?”他反问,然后走过去一把提起了小魔像。

    “哇哇!”

    小龙立刻蹦起来抱住了小魔像在半空里晃悠的左腿:“不要嘛!伊斯!达达已经很可怜啦!它就剩下一点点啦!不要吃掉它啊!不好吃的!”

    伊斯额头又蹦出了青筋——你以为我是你吗?!我才不会吃这种东西!

    他保持着冷酷的表情,拎起娜娜后颈的同时,松手让小魔像砸回地面:

    “行了,别装死。”

    片刻的死寂之后,小魔像吱吱嘎嘎地扭动着,爬了起来。

    它的双臂都断了,左腿也断了,看起来有多可怜,动起来就有多诡异。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魔像刚刚抬起的头又耷拉了下去。

    “它失去了实体,精神力也被我吸收得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危险了,而且……”伊斯停下来想了想,“它的记忆里,还有不少其他一些世界和文明的东西。下面那个空壳上,也或许还有之前降落的那三条船的残骸……”

    伯特伦没说话,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伊斯知道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伯特伦当然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

    那些记忆他其实也已经得到。但是……“有用”,比同情或好奇,更能快让那又蠢又弱的家伙,在这条船上得到一席之地。

    为了不让娜娜在他耳边哭到天崩地裂,留着它……也无所谓吧。

    被他拎在手里的娜娜一路都乖巧无比,被他扔到床上滚了几滚,立刻就地装死。

    伊斯瞪了她好一会儿,也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娜娜其实很聪明,但心智的成长却比人类要慢得多。可她很强……某种意义上比他更强。这世上或许没有多少东西能伤害到她,从前他觉得这样其实也就足够了,但是……

    太过复杂的思绪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索性先不管她,回到桌边写那封总也没能开始的信。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娜娜自己爬了起来,飞过来啪嗒一声落在他左手边,一声不响地把头往他手心里钻。

    伊斯停了笔,在“别理她”和“摸摸头”之间挣扎。

    还没等他挣扎出个结果,小龙抽抽搭搭的声音在他手心里闷闷地响起:“伊斯……生气了吗?”

    伊斯沉默片刻,反问她:“所以,伊斯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娜娜贪玩儿……让伊斯担心……还撒谎……”

    伊斯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自己动起来,先摸了摸她的头,又狠狠地照着它的屁股来了一记:“原来你也知道!”

    小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却哭得比之前的抽抽搭搭假太多。她得寸进尺地扑进伊斯怀中,嘟嘟哝哝地为自己分辩:“可我就是想玩一下而已啊!就一下下!也真的没有玩多久嘛!我以为不会有事的!……”

    “可是,娜娜,”伊斯叹气,“你要记得,你是一条龙,你对时间,对危险的理解都跟绝大多数种族差很远。你觉得只有‘一下下’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精灵因为不停唱歌唱到吐血,也足够让一个人类越来越深地陷入梦境,再也无法醒来。那些无法伤害你,甚至能被你一眼看穿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他停了下来,看着小龙因为疑惑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娜娜,或许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是同族,多半也有着相同的毛病。因为天生的强悍,他们对其他弱小的生命,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冷漠。

    除了自己所关心和喜爱的,他们并不会把太多人放在心上。

    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小龙把爪子按在他胸口,十分认真——难得这么认真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想了想,换了另一个问题:“娜娜,是想要被人喜欢,还是被人畏惧?”

    “那当然是,被人喜欢啦!”小龙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是想要被人真心的喜欢,还是被假装喜欢?”

    “那当然,要特别真心的啦!”小龙啪啪甩尾巴。

    “可是,娜娜,”伊斯戳戳它的胸口,“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人类或许弱小又多变,可他们的心分得出真假。并不是说你得去讨好谁,但是,如果你得到了真心的爱护,至少要懂得真心的感激,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失去那些真心。”

    他对着小龙笑了笑:“如果那些‘真心’是你想要的宝藏……娜娜,作为一条龙,你得要好好守护它们才行呀。”

    小龙似懂非懂地点头,但看起来又好像更懵了。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确定她此刻唯一想要的答案:“伊斯不生气了吗?伊斯不会讨厌娜娜吗?伊斯不会离开娜娜吧?”

    伊斯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不,我还是有点生气,但我不会讨厌娜娜,更不会离开娜娜。”

    除非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

    小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往后一仰,倒在他的双臂间,翘着腿儿委委屈屈地表示:“娜娜,饿了!非常饿!”

    伊斯:“……”

    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不痛不痒地揍她一顿,然后在她惊天动地的假哭声中去给她弄吃的。

    他离开房间没多久就被拦住了。泰瑞堵在他面前,脸红了又白,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

    伊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在为觉得他会杀掉那个精灵而道歉。那固然是受到了那只花花蝴蝶的影响……但也说明他对伊斯,至少在某些方面,并没有多么坚定的信任。

    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反而是他自己当时太过强烈的……几乎像是委屈的愤怒。

    他大概多少也受到了一点影响。

    这种时候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安慰泰瑞一番,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错……之类。可这对伊斯而言实在有点难。

    所以他就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让心怀愧疚的泰瑞又一次气鼓鼓,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忘了个精光,一脸郁闷地离开。

    然后,没走多久,伊斯又一次被堵住了。

    他看着眼前几乎占满了整个走廊的魔像,忍不住想叹气:“你不会也是来道歉的吧?”

    有事没事先道歉,这都是跟埃德学来的毛病吗?

    诺威沉默着,却用手势回答了他——不是。

    我并不是来向你道歉。

    你很强大,越来越强大。

    而强大也意味着危险。

    我愿意与你并肩作战,至死不退,可我也会一直盯着你。

    所以,也希望……你能一直盯着我。

    伊斯抬头看着它绿色的眼睛——看着那两颗绿色的宝石,看懂了不得不栖身其中的那个精灵的灵魂从不曾开口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曾告诉泰丝的忧虑与恐惧。

    “……好。”

    他回答。

血树(1)

    风沙漫天。

    伊斯不得不拉起长袍遮住口鼻,眨眼时觉得自己的睫毛都红了。

    事实上,眼前整个世界都是红的。

    脚下红色的荒漠犹如凝固的血海,无尽的波涛沉默地起伏,连绵至天边,在风起时似乎仍挣扎着向前翻涌。

    可它们已经死了。

    大地之上,深蓝天空里红日高悬。它极大,大得几乎占去了一半的天空,却已奄奄一息,只余一点黯淡的红光,照出这一片恢弘又苍凉的景象。

    不是不美……但伊斯实在无心欣赏。

    这里的沙尘极细,风一扬便无孔不入,让他觉得喉咙里都是一股发腥的土味儿。然而即便浑身发痒,甚至感觉鳞片都快要在这干燥的空气里脱落,伊斯也并不后悔拒绝了独角兽号那身密不透风的“制服”。

    绝不后悔!

    他这会儿披了身燿星界西南荒漠里的沙匪常穿的褐色长袍。说是“袍”,其实就是一大块布,染成了像是被水打湿的黄沙的颜色,看似粗糙,却很柔软,拿来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在郁闷和烦躁中愈发明亮的浅蓝色眼睛,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很像个强盗。

    而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直叽里呱啦停不下嘴的尼亚在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并且大惊小怪了一番之后,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也就安静了一小会儿。

    “嘿!小姑娘!”他对着身边的女牧师语重心长:“好不容易来到这样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却连一丁点儿皮肤都不露出来感受一下它真实的空气……这可不是真正的冒险精神呀!”

    快三十岁仍被叫做“小姑娘”的阿尔茜半点不恼,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但我是来执行任务的呀。”

    反正,她是绝不会打开面甲的。

    尽管为了合群,她也裹了件褐袍,但褐袍下那身被伊斯嫌弃的制服,有魔法在她脸上覆盖了无形的盔甲,隔绝了干燥的空气和扑面而来的沙尘,让她看起来干干净净,神清气爽。

    尼亚又一次在她温和谦逊的笑容和真诚无比的语气中败下阵来,忍不住腹诽:谁说这家伙不像她那个狡猾的曾外祖母啦?骨子里简直像了个十足好吗!

    爬上一个高大的沙丘之后,伊斯停了下来。

    沙丘下方,一片广阔的平原围绕着一个形如半月的湖泊铺展开来。

    它依然是荒凉的。湖泊小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干枯,零星的植物颜色暗沉,并不曾带来多少生机,散乱而破败的建筑七零八落,没有任何风格或美感可言,更像是一只只金属巨兽在疯狂的厮杀后留下的尸骸,偶尔穿梭其间的小小身影脚步匆匆,在血色的阳光下,亦飘忽如幽灵。

    向左看,视野的尽头有一片高大的砂岩,被风侵蚀出怪异的形状,如一座血色的宫堡般默然耸立。一些更为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建筑夹杂其间,嶙峋的骨架上偶尔仍有微弱的闪光——那是它们曾经辉煌夺目的外壳留下的一点残骸。

    向右看,却全然是另一种景象……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没有半点缓冲,极其突兀地从荒原上拔地而起,郁郁葱葱,随风摇曳,浓绿的树冠上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芒,犹如精灵传说中的圣境。

    从高处看过去,森林的另一边有繁花盛开的草原,有纵横交错的河流,有如明镜般点缀其间的湖泊,有奔腾的兽群……以及,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

    尽管已经从另一个角度看过了许久,伊斯仍是忍不住盯着那棵巨树看了好一阵儿。

    它本不该存在。

    至少,在达里埃尔所得到的记忆里,它是不存在的。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意外。

    达里埃尔,那只会造梦的巨大蝴蝶残留的意识,以及它所留下的空壳上那两条没有被炸飞的飞船残骸,对独角兽号,甚至对整个燿星界而言,都是巨大的宝藏——哪怕它所得到的记忆只来自三条不同的飞船,却向他们展现了十几个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文明。

    独角兽号确确实实是条探险船。在它扬帆驶入星海之前,他们虽然已经知道夜空中的无数星辰,大多都是另一个世界,却对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半点了解。

    不知是不是被某种规则,或被从前保护他们的屏障所限制,他们的先辈们通过传送阵所能到达的世界,都是与燿星界一样的魔法文明,其力量也大致平衡——或至少曾经大致平衡。

    没有任何一个世界能轻易占领或毁灭另一个世界,除非那个世界本身便已衰亡。

    而他们已知的世界,没有一个拥有探索星海的能力,或根本不曾想过有这种可能。

    当研究者们发现,他们常用的传送术所跨越的是距离,而水神神殿里被修复的那座能通往许多个异界的传送阵所跨越的是空间,有人提出了一种猜测:传送阵能够到达的世界,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片星海,而是像地狱一样,属于另一个位面。

    虚无之海里或许有无数个星海交叠,而他们的世界,或许也与无数个世界交叠。

    再加上“时间”所能造成的影响……亿万种变化,无数的可能,让人细想之下,几乎要心生绝望。

    那是穷尽许多人一生,甚至穷尽他们的世界所能存在的时间,都无法掌握,甚至无法了解其万一的,真正的“无限”。

    然而在毁灭的边缘重获新生的燿星界,无论哪一个种族,在这没有尽头的探索之旅前,所表现出的都是迫不及待的热情。

    他们能隐隐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打破某种界限的、极其重要的节点上。

    进一步,他们将同样拥有无限的可能,退一步,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文明,也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长久。在诸神离去,王权衰微,商业兴盛的燿星界,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点,越来越多的人将视线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们可以走得更远……也必须走得更远。当他们发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他们已经彻底修复了水神神殿的传送法阵,开始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小心地探索。那些他们的先辈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有许多已经与流传下来的记录截然不同。

    他们也未曾放弃另一个方向的探索——虚无之海里孤独前行的独角兽号,身后有一整个世界的支持。而在六个多月几乎一无所获的航行之后,达里埃尔为他们所展现的,正是他们最迫切地想要了解的。

    那是与燿星界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文明与力量。

    那是由独角兽号在柯林斯神殿外的湛蓝湖面上第一次向他们展示,然后让整个世界为之疯狂的,并不需要什么神赐的天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掌握和运用的,属于机械,或称之为“科技”的力量。

    独角兽号本身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但确切说来,仍是以魔法为主导——他们暂时还找不到比他们所擅长的魔法更强大的能量,来驱动那些复杂的机械,也有些机械,他们脑海中已有雏形,却远不如直接使用魔法更简单方便。

    而在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中,有另一个世界,在被记下的当时,正与他们面临着几乎相同的问题。

    那记忆来自落到达里埃尔的茧上的第一条船——如今达里埃尔所栖身的那个小“机器人”,也来自那条船。

    一条从一个名为“苏迦”的世界里飞出的探险船。

    苏迦,在科技上的发展超过燿星界许多,却也还没到无法理解的程度。最重要的是,苏迦的一切科技成果,几乎全部建立在一种能量源上。

    那是从苏迦地底深处挖出的一种半透明的矿石,因为颜色暗红,被称为“血石”。它纯粹而强大的能量支撑起了整个苏迦的科技文明,但在一段近乎疯狂的发展之后,这个世界不可避免地面对着能源枯竭的问题。

    因为无止境的挖掘,苏迦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糟糕,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真正的生命之源,被他们当成太阳的另一个世界,其力量也在急速地衰败。

    人们不得不开始研究新的能量源,甚至开始建造飞船,试着飞出这个世界,寻找新的聚居地。

    落在达里埃尔的茧上的那条飞船,正是其中之一。而达里埃尔为那两个濒死的船员所创造的美梦,便是他们找到了新的能量源,甚至找到了让太阳重获新生的方法,不需要抛弃自己的故乡,同时也找到了新的、适合居住的世界。

    然而现实终究不会如梦那般美好。达里埃尔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谁也无法判断从那条飞船坠落到现在,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更无从得知苏迦到底是找到了出路,还是已彻底毁灭。

    在激烈的争执之后,因为当时距离独角兽号最近的另一个世界相当危险,他们最后还是目的地定在了苏迦。又经过长达三个多月的航行,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

    它并未彻底毁灭,却也已不是那两个船员记忆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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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4243/ 第一时间欣赏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 作者:聂九所写的《虚无之海的龙与帆》为转载作品,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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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海的龙与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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