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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txt下载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血树(2)

    苏迦并不是独角兽号一路上见得最多的那种近乎圆形的球体,在外形上,它也更像燿星界。

    它们,都像是漂浮在虚无之海的一座小岛。

    不同的是,燿星界可见的那一面是一个完美的半球,不可见的那一面是一片看不透的黑暗。倘若在距离它够远的地方待得够久,会发现它一直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以圆心为中心缓慢旋转。他们所熟悉的日与月,则是两个远近不同,力量不同,大小却完全一样的球体,以固定的轨道,围绕着整个燿星界转动。他们更为熟悉的另一轮月亮……却似乎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

    而苏迦,独角兽号已经远远地观察了它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把它也当成一座岛,那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实在不多,形状也并不规则,与它附近那颗火红的巨大球体相比,它小得就像一片漂在水里的枯叶,或一朵快要枯萎的花,血红色的花瓣间,唯有蓝绿交错的花蕊,尚显出一线生机。

    那两个船员的记忆中,苏迦虽有大片的红色砂岩和荒漠,却也还有森林、平原与湖泊散布其间,如今,除了中心那一片,整个世界却已完全被沙漠所吞噬。

    当看清位于大地正中的那棵巨树,伯特伦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这东西……是不是有点眼熟?”

    “……潘吉亚。”伊斯把船长大人不愿接受的事实塞回他脑子里。

    九死一生从地狱归来的埃德·辛格尔把他的所见所闻都写了出来,斯凯尔·蒙德的配图简单生动,哪怕只看上一眼也难以忘记——而他所画的那座由列乌斯创造的地狱之城,正是一棵被森林围绕的,顶天立地的巨树。

    和他们此刻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在离自己的世界如此遥远的地方,在怀着发现新世界和新的契机的美好希望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仍在那个本该已经毁灭的地狱之神的阴影之下,那感觉实在是……比发现眼前的美丽新世界其实是一场美丽的梦境还要糟糕。

    “不一定是他。”

    看着伯特伦连一向白得精神抖擞的头发都像是黯淡了下去,伊斯难得心生同情,给出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世界树,或生命树这种东西,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玩的把戏。那或许是另一个神留下的。”

    那些本以“守护”为责任的强大存在,其实很难忍住不以自己的喜好去干涉某个世界的发展,而其结果是好是坏,却往往脱离他们的控制……比如燿星界。

    但无论那棵巨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也绝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伯特伦同时派出了两条飞船——他非常喜欢“飞船”这个称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用了起来——登陆苏迦,分别在那一片森林的两侧进行探索。

    因为那片森林,他们进不去。

    无形的屏障将其包围在其中……一如埃德对潘吉亚的描述。而在摸清情况之前,就算是伊斯也没有要强行破开屏障直接打进去的意思。

    他是更喜欢直来直去,但不是只会直来直去。

    从高空看,血色荒漠里,昔日繁盛的科技文明似乎只剩了残骸,没有半点生命的存在。但此刻,站在沙丘上,却能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过得艰难……这里仍有人生存。

    这些人大概也无法进入屏障。但或许是因为这里才有水源,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执念……飞船在上空盘旋他们便已发现,这里的聚居地几乎全都围绕着森林而建。

    在如此近的距离,眼睁睁看着屏障另一边生机盎然的世界,自己却只能在这片血红的地狱里挣扎求生……那会是什么感觉?

    “做好准备,小姑娘!”尼亚兴致勃勃地搓手,“我对一场友好的交流简直充满了期待!”

    伊斯垂着眼皮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尼亚·梅耶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或制造任何形式的“友好”。

    当他们走进比斯顿布奇的旧街市场还要杂乱的聚居地,耳边依然只有风声,仿佛他们在远处看到的那些人影都是因为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而产生的幻觉。

    但伊斯能感觉到视线——从阴影处投来的,冰冷,警惕……又贪婪的视线。

    确实相当友好。

    他们在一堆堆根本不能被称为“建筑”的破烂间穿行。一些屋子似乎是废弃许久的飞船改建,一些就是用各种零碎材料胡乱撑起的帐篷。阿尔茜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双黑色的眼睛左顾右盼,看上去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她并不需要谁的嘱咐和安排,就自然而然地“做好了准备”。而伊斯就只需要扮演他自己,一个“不好惹”的气息能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褐色长袍,让身周三十步之内的温度都为之下降的……不好惹的家伙。

    没一会儿,一个低哑的声音从路边挂得乱糟糟的、不知用什么东西织出的发黄的白布后传了出来:

    “谁介绍你们来这儿?”

    “休·帕里。”尼亚眼也不眨地胡诌。

    “……没听说过。”因为警惕或恼怒,那声音崩得更紧了一些。

    “啊,那是个古董商人。”尼亚耐心地解释,“上次喝酒时他告诉我说这里有一些很古老的机械玩意儿,而我有个客人正喜欢收藏这种……‘带着时光的痕迹’的东西。”

    拖得恰到好处的语调,表示他们并不急切,不过来随便看看而已,如果实在不受欢迎,他们大可以掉头就走。

    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告诉他们:“向前第三个路口左拐,右边开着的那扇门。”

    地方很好找,毕竟这里几乎所有的门都关着,唯一开着的那一扇便分外醒目。

    伊斯还没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他闻到了酒味。

    大概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种文明,都缺不了“酒”这种东西,但这酒味里掺了种难以形容的腥臭,简直像是在酒里泡了尸体。

    连接受过地狱里各种怪味熏陶的尼亚都被冲得脚步一顿,露出一脸的嫌弃,捂着鼻子走了进去。

    他们都以为这会是一家酒馆,毕竟有很多事理所当然地该发生在酒馆里……但它不是。它有浓郁而难闻的酒的气味,却没有酒馆里的喧哗热闹。

    它静得像一座坟墓。

    房间里甚至连桌椅都没有,昏暗的光线里,只能隐约看见斑驳的、像是许多残破的金属板拼接成的四壁,以及十来个或坐或站的人影,在他们进入时齐刷刷地投来冷漠而警惕的视线。

    阿尔茜大大方方地拉下长袍,露出她精致又利落的制服,一张白皙的脸没有半点风沙留下的痕迹,明明白白地展露出她精良的装备,以及……或许还有她与身边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不一样的身份。

    她的坦率和自信让人觉得,她习惯了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需要精心招待的尊贵客人。

    她毫无畏惧地回望着那些人,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却在一瞥之下将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手中简陋的武器全部收入眼中。然后她扭过头继续左顾右盼,直到有人向他们抬起手臂,指向他们左边角落里一条黑暗狭窄的通道。

    “第五扇门。”

    那人低声开口。

    尼亚耸耸肩,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像是嘲讽,又像是抱怨。然后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进那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停在第五扇门前。

    “还需要我报上什么暗号之类的吗?”尼亚对着紧闭的房门低声揶揄,伸手去敲门。

    说实在的,这样的故弄玄虚,他可也有好久没见过了。

    房门在他抬手的那一瞬打开,柔和的光线流泻而出,竟有几分温暖的感觉。

    “欢迎!欢迎!”

    房间里有人向他们热情地张开双臂。

    尼亚圆圆的眼睛也弯出了友好的弧度,视线几不可察地在对方唇边下垂的两根……“触须”上停留了一瞬。

    这家伙不是本地人。

    按照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苏迦有两个智慧种族,一个被称为“沙地人”,身体几乎与人类一模一样,但全身都覆盖着短短的黑毛,以及……长了个说不出是更像狼还是更像狐狸的头,有着一对神气地竖在头顶的,比狼要大的黑耳朵,和比狼要秀气一点,却没有狐狸那么尖的吻部。

    他们之前在外面见到的那些沉默的影子,都是沙地人。

    但此刻房间里的,却并不是苏迦的另一个人种,棘人。

    蜥人略矮,身高只有沙地人的三分之二,四肢相对却更长,五官更接近人类,但没有毛发,从头到脚都覆盖着黑到发亮的鳞片,而从头顶到后颈,则有一排如鱼鳍般竖起的棘刺。

    事实上,这两个种族,在燿星界的传说中都有类似的存在:狗头人,和蜥蜴人。

    只不过,前者像是后者的进化版……也有可能后者是前者拙劣的模仿版。

    总之,燿星界崇拜了千万年的诸神,很有可能也曾存在于苏迦。至于如今还在不在……那正是他们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之一。

    而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热情好客的主人,却是个跟他们一样的外来者。

血树(3)

    与外面的阴暗简陋不同,这个小小的房间布置得非常舒适。虽然没有窗,空气却并不显得沉闷,外面的沙尘、干燥和炎热都没能漏进半分。四壁都是明净的银白,像是某种金属,让阿尔茜怀疑他们事实上是在一条飞船的内部。

    这里也一样没有桌椅,但地面上铺着色彩艳丽,厚实又柔软的毯子,矮脚的长几上摆着酒壶和酒杯,倒出来的酒清澈芬芳,并没有他们之前闻到的那种臭味。

    而接待他们的人自称班克鲁,来自布纳星。当尼亚诚实地表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星球,班克鲁也只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

    他笑起来让阿尔茜不忍直视——嘴太大了,笑开时简直像是整个头裂成了两半。

    布纳星人的长相实在难以恭维,即使是在被伯特伦洗脑了无数次“我们要能够接受任何一种文明和任何一个种族,至少不能单凭外表便做出判断”之后,那像是被搓圆了一点的青蛙……或鲶鱼的脸,灰扑扑的粗糙皮肤,粗短的四肢和圆滚滚的身体……大概也只有看惯了各种更加怪异的恶魔的尼亚能够毫无压力地与之谈笑甚欢。

    “布纳是一颗很偏僻的星球。”班克鲁提起自己的故乡时并没有什么怀念的意思,“偏僻,荒凉……就像这里的大部分地方一样。但也不是没有一些……好东西。”

    他显然意有所指,尼亚便笑眯眯地配合着向前倾身。

    “您知道,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收集一些旧玩意儿,”他说,“但当然也不会拒绝任何划算的交易。只不过……什么是‘好东西’,不同的人可有不同的定义,您总得让我们知道,您想卖的到底是哪一类的好货吧?”

    “当然,当然。”班克鲁裂着大嘴,也不再故作神秘。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了阿尔茜面前。

    在他看来,虽然开口交谈的一直是尼亚,但阿尔茜无疑才是能做出决定……也更容易被左右的那一个。

    阿尔茜稍稍一愣,脸上立刻便露出了如他所料的惊喜。

    “血石?”她说。

    毫无装饰的银白金属盒里,黑色软垫上是一颗极小的红色宝石,色泽暗红,甚至有些浑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动在其中。

    她伸出手想要确认——这的确也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之一。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手腕。

    “那不是石头。”伊斯开口,语气是与他的浅蓝眼眸如出一辙的冰冷。

    若有若无的腥气在盒子被打开的那一刻便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但血石虽以血为名,却只是石头而已,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东西一样,散发出真正的血的味道。

    阿尔茜蹙起了眉,抬起的眼中有被欺骗的恼怒。

    尼亚似笑非笑地抽了抽鼻子,班克鲁却并没有半分被揭露的慌乱或阴鸷,反而有些诧异地鼓起了他凸出的圆眼睛。

    “不然呢?”他反问,“这当然不是真的血石,那玩意儿如今这么小一粒就足够买下一条全新的重型战斗舰,如果您确定想要,我也不是不能想办法给您弄来一点……但棘人的血凝成的这种,作为能量源,效果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阿尔茜控制不住地微微变了脸色——棘人的血?!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厌恶,班克鲁慢吞吞收回了他的“好货”,语气里带点遗憾,又像是在为自己解释:“请别误会,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东西,毕竟棘人们都躲在屏障另一边不知多少年了,这些血石,都是很久之前沙地人制造的,他们那时候简直发了疯……但有用的东西,既然已经存在,也总不能就这么浪费了,不是吗?”

    尼亚探身按住了他拿着盒子往回收的手,眉梢眼角的笑像画出来的一样。

    “您说得对。”他说,“浪费资源是可耻的行为。”

    他把阿尔茜拖到一边叽里咕噜,阿尔茜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在尼亚的暗示下,为了讨得她的欢心,班克鲁十分殷勤地叫人抱来了一大堆“旧玩意儿”——一些废弃无用,但还算保持着完整的机械零件。

    阿尔茜的眼睛亮了起来,爱不释手地一个个看了又看,不再去理会尼亚与班克鲁的讨价还价,专心地挑挑拣拣,最后豪爽地一挥手,让班克鲁给她全部装起来。

    十几年前她是个牧师,十几年后她依然是个牧师。无论大地女神去向了何处,她对她的虔诚至今未改……但她对机械的兴趣远大于魔法。

    而她看得出来,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对他们有多么巨大的帮助。

    最终,他们得到了一大箱的各种零件,三颗鸡蛋大小的“血石”,而尼亚所付出的,只有五块被称为“铍晶”的金属块。

    那是他们从梦之茧上那条海盗船里弄到的,被特别小心地保护着,整整齐齐地码了三箱。这东西在许多世界的价值都相当于燿星界的黄金,因此被当成货币来使用。矮人们拿去研究了很久,发现这种银灰色的金属,虽然韧性强且坚固,但在任何方面都比不上秘银,也没有黄金好看,对它也就失去了兴趣。

    尼亚特意让矮人拿这东西给他打了枚戒指,并在“不经意”地露出戒指时观察着班克鲁神情的变化,以此来判断一个精明的商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中该为一批并不属于他的货物付出多少代价。

    无论如何,这笔交易,至少在他们满面笑容地向彼此告别,并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时,看起来双方都十分满意。

    班克鲁甚至热情地表示他可以派人送货上门——直到伊斯轻而易举地单手提起了那个足有半人高、装满了各种金属制品的箱子。

    他们并没有再做停留。当他们远离了那片聚居地,又一次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尼亚突然开口:“要打赌吗?”

    伊斯面无表情地回他一个字:“不。”。

    尼亚悻悻地把他的袍子裹得更紧一点:“到底是谁把你养成了这么无趣的小孩儿!”

    哪怕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了许多次,还是忍不住要再说一遍——在艾伦听不到的时候。

    他们这会儿正穿过一片低矮的砂岩,风声呜呜咽咽,像从群狼的喉咙里滚出来一般低沉而阴冷,而当黑色的影子鬼魅般扑出,尼亚悠悠地吹了声口哨。

    他们被一群沙地人包围在其中。

    很难分辨是不是他们之前进入的屋子里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一群,毕竟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差别,连他们身上那种混合着腥臭的酒气,在聚居地里其他沙地人的身上也不是没有。

    他们浑身上下都只有腰间裹了块半黄不白的布,手中的武器简陋得像是自己磨出来的——但这并意味着它们不够锋利。

    “留下东西,滚。”

    一个左耳下秃了一块的沙地人向他们抬起脏兮兮的、连干枯的血迹都没有擦掉的弯刀,低哑的嗓音也像含着砂砾。

    伊斯回他一声冷笑,尼亚却在研究着敌人的武器。

    达里埃尔的记忆里,苏迦人的武器远比这些只能用于砍杀的金属片要先进……但那或许都已随风沙逝去。

    被攻击时尼亚心里升起这么点他自觉颇有诗意的感慨,抱着双臂一动不动。黑影挟着风声从他头顶飞过——伊斯甩手就把那个又大又沉的箱子扔了出去。

    某种意义上那也的确算是武器,只一击便砸飞了三个敌人,而当其他人试图冲过来拖走箱子,飞身而起的伊斯已经重重地落在了箱子上,在金属的箱面踩出清晰的凹痕。

    透明的长刀不知从何处拔出,在红日的光芒下挥开时,像卷起一片血色的风。

    “……顾前不顾后。”尼亚嘟哝着,回身朝扑向他和阿尔茜的敌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和手中寒光闪烁的匕首。

    与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战斗相比,这一场伏击简直犹如儿戏。尼亚根本就没怎么动手,伊斯就像阵狂风般卷了回来。

    看着他三两下就解决了敌人,尼亚忍不住叉腰叹气:“这也……”

    炽热的光束在他视线中如闪电般疾掠而过,射向伊斯。

    “太弱了。”尼亚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那光束已经消失在阿尔茜抬手拉出的光盾上。

    他懒洋洋地扔出匕首,那匕首在空气里转了个弯,蛇一般直窜出去,扎向一直隐藏在砂岩后的敌人。

    倒了满地的沙地人,无论伤得多重,都不曾发出一声惨叫,砂岩后骤然响起的那一声,却叫得撕心裂肺。

血树(4)

    伊斯压根儿没理那些倒地不起的家伙,只是拖回了箱子,坐在上面,听着尼亚一点一点从他控制不住地哀号个不停的俘虏口中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而阿尔茜则坐在另一边,翻来覆去地研究着那把能射出光束的武器,一副恨不能就地开始拆卸的样子。

    “这很……有趣。”她甚至忍不住向通常不会有什么回应的伊斯开口表达她的激动。

    这是伊斯不太能理解的热情,但看着那双黑眼睛里纯粹的光彩,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尔茜微微有些惊讶,然后她微笑起来。

    “夫人总说你是条温柔的龙。”她说,“虽然温柔得不太像条龙。她总是这么抱怨,但我觉得,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喜欢你……当然,她永远不会承认。”

    伊斯眉头一跳——他不过是礼貌性地点个头而已!

    你们人类为什么总是能想这么多?!

    他冷着脸扭过头,不打算再给她任何反应,却还是听见阿尔茜低低的笑声。

    好在,没一会儿尼亚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让空气不至于变得过于尴尬。

    “就是一群贼。”他说,“沙地人早已不是这里的主人,多半不是贼就是奴隶,要么只能当雇佣兵……能给外来者当奴隶都已经是不错的出路,至少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

    伊斯从那些爬都爬不起来的沙地人脸上看到了屈辱。但没人反驳,甚至没人因此而愤怒——那是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他朝他们抬抬下巴,“这些,是那只蛤蟆的奴隶?”

    尼亚嘿嘿一笑:“那家伙说他们不是。”

    到底是不是,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曾经的苏迦人,为了逃脱灭亡的命运,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飞入星海,寻找一个可以生存的新世界,也的确因此而找到了几个有文明存在的星球,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随之而来的危险,反而让自己成为被抢掠的目标。如今的苏迦,屏障之外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类似奈图瓦——燿星界那座被岩浆吞没的小岛那样的法外之地,外来者们多半是星际海盗和各种各样的走私贩,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各种交易,做各种一个正常的世界不会允许的事,同时也觊觎着屏障之内的力量。

    只是,照苏迦的时间来算,那棵巨树破土而出已有数百年,至今也没有任何人能破开屏障,进入其中。

    外来者们甚至有意保护着这个秘密,不让苏迦被更为强大的势力所发现。像伊斯他们这样的陌生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值得信任……或足够强大,往往有来无回。

    如今,尼亚觉得他们已经初步成功地证明了后者。

    他们把敌人扔在了原地,扬长而去,一路上讨论着各种可能,直到快接近他们的飞船降落的位置,尼亚才停了下来。

    “嘿!小家伙!”他回头叫道,“你到底还打算跟多久?看到我们船的人,可是要被剁成肉酱的!”

    片刻之后,沙堆上冒出了一对小小的黑耳朵。

    一个只能算是幼崽的沙地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瞪圆了一双金褐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

    只看头的话他完全就像只小狗,黑毛里夹着些绒绒的灰,看上去软乎乎还有点憨,让并不像玛雅那么喜欢小动物的阿尔茜都有些心软。

    “我不是贼。”他说,很有些愤愤的样子,“也不是谁的奴隶!沙地人才不是只有贼和奴隶!我、我只是来给你们一个忠告!”

    他似乎什么都听到了……但他们一直也没说什么不能被听到的东西。

    “耳朵挺尖啊小家伙。”尼亚摸着鼻子笑眯眯,“也挺能躲。看在你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听一听你的‘忠告’吧。”

    “小狗”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显然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哪一点点像。

    “……我比你高。”

    最后他谨慎地说,并且努力站直来证明这一点。

    一声没憋住的笑从伊斯鼻子里呛了出来,阿尔茜也十分努力地压着嘴角。尼亚的脸色变了又变,对着这样一个小崽子,也只能呲着牙哼了一声:“你们沙地人算身高是连耳朵一起算上的吗?”

    然后他挥了挥手,表示他不跟这样的幼崽计较:“给你两句话的时间!”

    小家伙动了动耳朵,只说了一句话:“班克鲁‘卖’给你们的东西里有定位器。”

    他们直接打开了那个巨大的箱子,一样一样地检查,而奥夏,那个幼崽,则不无得意地向他们透露班克鲁一贯的手法。

    倘若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客人,自有别的联络和交易方式,像伊斯他们这种没有可信的人介绍就自己撞上门的,班克鲁会像现在这样,先派人来试探他们的实力,能吞就连人带东西一起吞掉,无论能否成功,他都有办法推脱责任,就算有人要报复也找不到他的头上。如果吞不掉,事先就混在货品里的定位器,会让班克鲁得到他们的飞船甚至主船的位置,然后,他会将消息发给自己的同伙——一群势力相当强大的海盗,那之后,能抢则抢,不能抢,至少也能摸清对方的来头,看看是否能进行更大的交易。

    毕竟,能摸到苏迦来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他们的定位器被发现呢?”阿尔茜问道,好奇里也带一点隐藏得很好的紧张。

    他们是真的没发现。虽然他们有防备这种事,但谁知道魔法禁制能不能屏蔽那些信号呢?这毕竟是另一个文明制造出来的东西。

    “很难。”奥夏背着两只手摇头,“他们的定位器有特定的波长,还常常变来变去,接收信号的位置也并不在苏迦,就算被发现,跟班克鲁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东西可是你们检查过的吧?只要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就能轻轻松松地推脱掉。就算被发现……”

    他踢了踢箱子:“你们要的这些破烂,本来就是从各种东西上拆下来的,他就算睁着眼睛说他也不知道里面为什么会有定位器,你们也没法儿一口咬定是他放的吧?”

    简而言之,他们若非战斗能力太强,简直就是绝佳的欺骗对象。

    然后,老气横秋侃侃而谈的小幼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到底要这些破铜烂铁干什么?还有一点用处它们都不会被留下……你们的钱也太好赚了吧!”

    “生活的品位。”尼亚故作高深,“文明的印记……总之是你这样的小家伙不能理解的东西。”

    奥夏不以为然地撇嘴:“这就是垃圾!连拾荒的流浪者都不会要这些东西!”

    “这是……你们的祖先制造的。”阿尔茜轻声开口,“是你们曾经拥有的辉煌文明留下的痕迹。”

    它们对你们或许已经毫无用处,却不该毫无意义。

    奥夏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如果你们喜欢这种,”他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点危险,但堆满了比这些还要完整的的东西。”

    尼亚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冲伊斯挤眉弄眼——看呐!新的一幕戏就要上演!

    伊斯回他毫无温度的一瞥——不要学博雷纳!

    “有多完整?”阿尔茜全然无视了“危险”两个字。

    奥夏飞快地看了伊斯一眼。这个不爱说话,还一直裹在袍子里,连脸都看不清的家伙……或许才是真正的“危险”。

    每看一眼,那种他钻到地底最深的黑暗里都不曾感觉到寒意,都会一阵阵地顺着脊背往上窜……可他又偏偏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漂亮的,像最澄澈又最冰冷的水一样的蓝色。

    还有他的武器,那长长的、透明的刀,不知从哪里拔出来,又不知收回了哪里,在阳光下挥动时令人目眩神迷,明明看起来那么脆弱,却又似乎无坚不摧。

    他在梦里都不曾见过那样美丽又强大的武器。

    开始愣神的小家伙在那双水色的眼睛忽地转向他时慌乱地收回视线,心脏控制不住地扑通乱跳……然后在伊斯手中“砰”一声发出巨响时浑身炸毛地原地蹦起来三尺高。

    那危险的男人徒手捏爆了一个只有几根连接线露在外面的、焊得结结实实的金属匣。

    他撕开那些坚硬的金属,轻松得像撕开一张纸,然后从里面拣出个嵌着许多如符文般繁复排列的金属线的小黑片。

    “是这个吗?”尼亚笑眯眯地问突然蓬松了一大圈的小幼崽,顺手撸了一把。

    奥夏干咽了一下,在越来越强烈的惊疑和恐慌之中,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被撸了毛。

    有一瞬他觉得这或许是个糟糕的主意……他不该招惹这些摸不清底细的家伙。

    “我怎么知道?”他硬撑着回答。

    “你不知道吗?”尼亚依然笑眯眯地反问。

    “……挺、挺像的。”

    小幼崽含含糊糊地回答。

    伊斯手指都没动,那东西在他手心突然就冒起了火苗,然后颤抖着,蜷缩着,就在奥夏直愣愣的视线里冒着青烟熔成了一团。

血树(5)

    阿尔茜低低“啊”了一声,有些惋惜——也不用毁得这么彻底吧!

    听到她的声音,小沙地人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地呆呆张大了嘴。

    像个白痴。

    他立刻闭上了嘴,快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伊斯随手将那焦黑的一团远远扔开,好一会儿才开口:“这是……魔法吗?”

    “你说呢?”尼亚还是笑眯眯地把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破烂”们一个个扔回箱子里。

    小幼崽对“魔法”有所了解,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沙地人的文明建立于科技之上,但他们并不否认魔法的存在,因为与他们生存于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种族,棘人,是天生便拥有魔法之力的种族,甚至有种奇异的预知能力。

    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棘人的地位远在沙地人之上,就像燿星界里,精灵也曾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类。

    但当沙地人找到自己发展的方向,科技的力量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压倒了棘人并不十分强大的魔法天赋。地位的调转带来的矛盾并不十分激烈——棘人天性平和,不曾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成为压迫者,也没有因为另一个种族的力量超过了自己而生出多少嫉恨。

    他们平静地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在年轻的棘人不可避免地被日新月异的科技文明所吸引甚至加入其中时,也只是顺其自然。

    苏迦最为辉煌的时代,是棘人与沙地人共同创造的。骄傲而自信的沙地人并不排斥魔法,毕竟他们所能创造的奇迹远胜过棘人所能创造的,他们甚至试图为棘人的能力找到一种“科学”的解释,并在这一过程中收获颇丰。

    魔法与科学看起来截然不同,却也有着奇妙的相通之处。一些苏迦人认为,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规则,其本源都只有一个,如果他们能够找到,便能掌握那唯一的真理。

    但在他们找到最终的答案之前,灾难便已降临。

    落在梦之茧上的那条飞船,船员既有沙地人也有棘人,那时他们仍是亲如一族的同伴,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并肩战斗。

    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也知道自己的方向——尽管从达里埃尔凌乱的记忆里将这些整理出来,花了独角兽号甚至燿星界许多人两个多月的时间。

    在那之后,却不知道苏迦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沙地人将棘人的血作为能量,而最终升起的屏障,也只将棘人保护在其中,而将沙地人扔在了地狱。

    尼亚之前也试图从那个攻击他们的沙地人嘴里挖出点东西,但沙地人显然已经弄丢了自己的历史——他们所记得的唯有仇恨,仿佛他们与棘人生来就是死敌。这个世界变成如今这般荒芜的模样全是因为棘人的贪得无厌,沙地人的祖先将棘人的血凝结为石,也是毫无疑问的理所应当。

    然而……在面对他们本该深恶痛绝的魔法时,眼前这个小幼崽却并没有显出多少仇恨与厌恶。

    是他们到底了解得太少,还是这个小家伙,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奥夏当然不知道这些外来者在想什么,他只能本能地感觉到,伊斯或许是最危险的,但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小个子,他也最好敬而远之。

    “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的人,那就离他远点儿。”——高尔是这么告诫他们的。

    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默不作声地退了又退,并没有回答尼亚那不像问题的问题。

    他本能地靠近了似乎最为无害的阿尔茜,甚至容忍了她摸自己的头。

    他像是忘记了刚才那一幕,重新说回之前的话题:“所以,你们要去吗?虽然进入那里要给一点东西作为交换,但你们能待多久,能拿走多少东西,全看你们自己……你们这么厉害,应该也不会太危险。”

    他眨了眨眼,十分体贴地补充:“不过,你们最好叫多几个人来,那里飞船可开不进去,但也不能太多……或者,你们也可以雇我们的向导和战士。沙地人做生意公平又守信用,绝不会像班克鲁那种家伙。”

    尼亚又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那种笑,笑得小沙地人心里发毛,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应该……没有吧?

    在他忐忑不安地纠结着的时候,或蹲或站的龙、恶魔和人类飞快地交换着眼神,然后阿尔茜点点头,捏了捏右耳上玲珑可爱的耳钉。

    “艾莉克多,”她开口道,“把船开过来。”

    飞过来的船不大,轻盈又美丽,是奥夏从未见过的型号。它甚至都不像一条飞船,更像某种活着的动物,透明的翅膀快速震动时反射出的阳光都不再是黯淡的血红,而是梦幻般的七彩。

    就像屏障里偶尔跨过天空的彩虹。

    伊斯把那巨大的箱子扔上了船,而阿尔茜也得到了伯特伦最终的答复。

    “虽然这进展似乎也太顺利了一点,”船长的语气混合着急切与谨慎,“但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要小心。”

    “要小心”,大概是他最近,甚至今后都将说得最多的三个字。

    阿尔茜回头比了个手势,而在她回答“当然”的同时,伊斯不放心地追加了四个字:“看好娜娜!”

    回答他的是小龙一声委屈又不满的假号和一连串的抱怨:“娜娜已经很乖了!为什么不带娜娜玩?!娜娜要生气了!!”

    伊斯不理她。小龙通常只会在撒娇的时候自称“娜娜”,而既然还会撒娇,那就屁事没有。

    奥夏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这会儿他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从他们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的状态,感觉到某种……令人羡慕的氛围。

    他低头踢了踢地上的沙,只扑了自己一脸的灰。

    飞船离开时他又抬起了头,看着它在半空里骤然消失,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它、它还能隐形的吗?”他问,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向往。

    “噢,它能做的可多啦!”尼亚嘿嘿地笑着:“来,小家伙,我告诉你……”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近,还只能靠步行。一路上,即使已经对“狡猾的没毛小个子”生出了强烈的警惕,小沙地人还是被套出了不少消息。

    当意识到这一点,幼崽绷着脸独自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再也不肯开口。

    尼亚遗憾地啧了一声:“还挺警觉的嘛。”

    他们此刻正走在一条隐蔽的砂岩峡谷之中,头顶上只有细细的一道裂缝,漏下微弱的一线光和时不时便如雨般洒落的沙尘,裂缝下的空间不小,在这一线微光与沙尘之下,仿佛弥漫着看不透的血雾,说不出的阴森诡异。扭曲的石柱间,不时可见散落的金属残骸半掩在红沙里,都像被秃鹫清理过的尸体般干净得没剩下半点有用的东西。

    却看不见一具真正的动物的骨骸。

    奥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许多高大魁梧、仿佛无所畏惧的外来者,甚至一些外面的沙地人,在经过这里时都难免心生恐惧,犹豫着不敢再前行。

    可朦胧的光线里,哪怕是离他最近的阿尔茜,此刻脸上也没有半点惧意,还不时左看右看,悠闲得像是来观赏风景的游客。

    “……你们不担心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担心什么?”阿尔茜微笑着反问,黑色眼睛温柔又沉静。

    “担心……这里有陷阱什么的。”

    那些因为害怕而不敢再往前走的人,通常都会这么强词夺理,甚至想要抓住他们这些带路的人当人质或俘虏。

    “所以,”阿尔茜反问,“这里有陷阱吗?”

    “……当然没有!”小沙地人恼怒地回答,“我说了,我们是公平又守信用的!”

    “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担心呢?”阿尔茜拍拍他的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忍俊不禁的笑。

    把自己绕得有点懵的幼崽反应过来,懊恼得像只小狗般“嗷”了一声,又一次独自跑在了前面。

    峡谷很长,但并不是只有一条路。那些像是干裂出的缝隙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即使小沙地人有意绕了几个圈,伊斯他们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跟在他身后。

    太阳一直挂在天上,光芒虽黯淡,却不曾消失——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夜晚。

    当他们终于走出峡谷,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阿尔茜毫不吝啬地发出了衷心的赞叹。

血树(6)

    他们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屏障与荒漠交界的地方。

    但在这里,绿色的森林外并不是一望无际的红沙,而是高耸的岩山,仿佛是屏障在张开时直接撞在了山上,撞出大大小小许多裂缝,撞得半座山都倒在了屏障上。有些地方,岩石像是与屏障长在了一起,在半空中以完美的弧形向外伸展,有些地方,屏障与岩石间空出了大片的空地,有微弱的阳光从上方的空隙里射进来,但真正的光源,却来自屏障的另一边——那灿烂的金色完全压过了红日,也带来了难得的生机。

    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种满了一种类似小麦的植物,不怎么精神,但到底在生长。人们不愿占用一点能够长出植物的地方,便在岩石上开凿出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一层层堆叠的洞窟,把半边山崖建成了一个混乱却也宏伟的小镇。山崖高处居然还有一个洞口,正汩汩地向外冒出水来,水势不大,却源源不绝,流下岩壁时便顺着开在两边的水槽流经每一层的蓄水池,蓄水池外又有管道连接每一个洞窟,只要打开开关,就能得到清洁的用水,而用过的水则顺着另一些渠道流进底层的蓄水池,在沉淀之后用来浇灌植物。

    “……有趣。”尼亚喃喃。

    燿星界西南荒漠也缺水,也有人在岩壁上开凿洞穴来居住,却没有发展出这样巧妙的、没有半点浪费的用水方式。

    而且,那高处洞口里的水,看起来也不像是自然流出的。

    连伊斯都颇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这里的文明虽已衰败……但或许并未断绝。

    片刻的惊叹之后,阿尔茜的视线落在一群比奥夏更小的、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身上。

    然后她意识到,那并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示威?

    离得有些远,她听不清他们在叫些什么,但能看得见,在他们对面,隔着屏障,另一边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一群差不多同样大小的棘人幼崽安静地看着对面跳来跳去的沙地人,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表演。

    ……她还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相处”方式。

    奥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羞恼得毛都炸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冲过去赶跑那群丢脸的蠢货。

    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巨大的裂口。

    犹如深渊的裂口隔开了他们与那片热闹的聚居地,裂口上一道细长的索桥,乱七八糟地铺着木板和金属板,看起来就不像是想给人通过的样子。

    近乎凛冽的寒意从深渊下幽幽地冒出来,深渊边还露出一片不同于砂岩的灰白,一些金属的框架和支撑虽已锈蚀,却还保留着被撕裂时的扭曲,沉默地刺向冰冷的空气。

    那是一栋像是被硬生生裂开的巨大建筑,一边还嵌在岩石里,一半却大概早已掉进了深渊。

    桥边和建筑外都站着几个成年的沙地人,其中有一个正朝他们走来。而在他们身后,原本守在峡谷出口的战士,已经悄无声息地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托尔托萨!”

    奥夏大声叫着,向着走过来的人跑了过去:“高尔在吗?我带了客人过来!很厉害的客人!”

    阿尔茜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在跑过去之前飞快地低声跟她说了一句:“不要让人知道你们会魔法。”

    看来他们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沙地人讨厌魔法……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

    被叫做托尔托萨的沙地人极其高大,左肩一道深深的伤痕,因为毛没能再长出来,看着十分显眼,本该有些吓人,但那张脸……或许因为毛比较长,看起来比奥夏还要憨。

    他打量着他们,有些警惕,也有些疑惑,似乎没看出来他们到底厉害在哪里。

    “高尔不在。”他回答,十分顺手地揪了揪奥夏的耳朵,“你告诉他们规矩了吗?”

    “当然!”奥夏抱着自己的头不满地叫着。

    托尔托萨这才走到伊斯他们面前,并且十分自然地错过了阿尔茜,将三个人里最高的那一个——伊斯,当成了领队。

    “那么,”他问,“你们要用什么当入场费?”

    他显然不善言辞,而同样不善言辞的伊斯便也只是默默地从长袍下提出个袋子。

    托尔托萨探头看了一眼,偏灰的蓝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这是……”

    “好吃的!”奥夏急不可耐地解释,“而且,可以种!”

    那是一种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果子,半青半红,清甜多汁。半路上阿尔茜给了他两个,他几乎连核都吞了进去。

    “沙果。”阿尔茜微笑着解释,“可以在沙地上种植,也不需要太多的水。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在这里生长……”

    她之前还准备用法术催生一棵幼苗试试,但既然奥夏特地提醒了他们……就还是算了吧。

    毕竟,她还不知道该如何用沙地人能够接受的“科学”来解释一颗种子为什么能在瞬间发芽,也并不想欺骗他们。

    “……成交!”托尔托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袋子接了过去,又殷勤地问他们:“你们要雇人吗?我们有最好的战士和最好的向导……都是最好的。”

    阿尔茜有点忍不住想笑。这家伙连推销都找不到什么吸引人一点的好词儿吗?

    虽然之前有各种猜疑——现在也依然有各种猜疑,这会儿她倒是真心有点相信这些人是“公平又守信用”的了……如果真有什么诡计或陷阱,眼前这个沙地人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当然!”尼亚把被狗狗眼闪到晃神的牧师挤到一边,开口道:“我们得雇个向导,听说你们提供地图?最详细的那种来三张。再来两个力气大一点的帮我们搬搬东西。啊,对了……”

    他指指奥夏:“这小家伙说他对地下可熟啦!向导就是他了可以吗?我们会按成人的价付钱的。”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托尔托萨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听到最后一句才愣了愣,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奥夏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叫道:“可以!”

    他拖住了托尔托萨的手臂,急切地摇来摇去:“我可以的!你知道我可以!我自己一个人都能跑到比所有人都远的地方!”

    “……我们保证他的安全。”伊斯说。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还有点冷嗖嗖的不耐烦,却也有着绝对的、让谁都生不出怀疑的自信。

    他让人觉得,他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托尔托萨烦恼地想挠头,手抬到一半又意识到这会影响他的威严,只好僵硬地在半空做出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他似乎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最终还是点了头。

    奥夏欢呼一声,跑向阿尔茜:“向导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报酬,我……我可以要那把小刀吗?”

    阿尔茜的腰上插着一柄精巧的小刀,虽然也能当做武器,但事实上只是用来切水果和切肉之类的。

    她愣了愣,一时有些犹豫。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也是夫人送给她的……

    “过来,小家伙。”

    在奥夏露出失望的表情之前,尼亚叫道。

    “要那么漂亮的小刀,是要送人的吧?”他给小沙地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得分外猥琐:“来!挑一把!”

    他双手一晃,玩戏法般晃出了八柄各不相同的短刀和匕首,夹在指缝间转来转去,不仅完全吸引了奥夏的视线,连托尔托萨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最终,他们用一把金灿灿的匕首和两柄精灵制造的轻巧手弩,另加满满一盒的箭矢,换来了一个小向导和两个健壮的战士,在短暂的休息……并签下了条款相当严密的合约之后,站在了通往地下的入口。

    “哇!”尼亚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几眼,甚至一脸陶醉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充满怀念:“我开始有一点年轻时候的冒险的感觉了呢!”

    ……是啊,那些被遗忘了不知多久,隐藏着一个个黑暗的秘密的遗迹和坟墓之类,跟他们眼前这座废弃的建筑,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但如果有一天,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冒险,他还是想挑个……至少看起来顺眼一点,宽阔一点,空气清新一点的地方。

    伊斯默默地想着,第一个走了进去。

血树(7)

    “高尔说这里从前是个地下研究所。”

    顺着坍塌的阶梯往下时奥夏说,“不知道是研究什么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也不会放在地下,而且真的很深、很深,修了足足有三十多层呢。虽然上面看起来有点糟,但最下面十几层几乎都还是完整的,里面有很多东西,但我们……我们用不上。”

    事实上,是他们已经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唯一可以确定的,它们不能吃,也不能喝,那么,即便是祖先的遗产,知识与智慧的结晶,也只能拿出去,换一些对他们来说更有用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先活下去。

    在长久的探索之中,他们找到了现在这种,让自己人不至于背负所有危险、一些有钱有闲的外来者也挺乐于参与的“冒险游戏”的方式。

    同时,他们也在长久的探索之中,发现了那个,或许能永远改变他们的处境的秘密。

    被破坏得最厉害的那几层,最大的危险大概是一脚踩空摔断脖子。

    这里还有隐约的光线从开裂的缝隙里透下来,能够被拿走的东西也差不多都被搬了个精光,所有的门都不见了,连墙面都被撬出一个个坑洞,也不知道上面曾经嵌了什么。倾斜过度的走廊能像滑梯一样滑下去,但滑到断裂处收势不住的话,很有可能摔进不知有多深的缝隙里,或撞在什么尖锐的金属上扎个对穿。

    好在,就算是阿尔茜,身手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而奥夏则充分地、或者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了他对这个地下研究所的熟悉。

    他在台阶、栏杆、走廊甚至墙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根本不用判断哪个地方能落脚,敏捷得不像条小狗,倒像只猴儿。

    “这里就是我们的训练基地。”他得意地告诉阿尔茜,同时忍不住偷偷去看伊斯。

    伊斯已经无聊得两眼放空。但在外人看来,那沉默又敏捷,轻巧地跃过各种障碍,连伸出手臂保持平衡都不用的男人,显得愈发神秘又强大。

    直到头顶漏下的光线彻底消失,伊斯才稍稍有了点精神。

    渐渐潮湿起来的空气里,他闻到了那种像是混在酒里的烂肉般的腥臭。

    奥夏已经告诉过他们那种难闻的味道从何而来——那是一种怪物的血。

    一些沙地人认为它们是变异的棘人,因为那些怪物虽长得像巨大的老鼠,身上却覆盖着鳞片。它们飞窜在沙地上的表亲是沙地人的食物来源之一,他们喜欢把它们不知为何微带酒味的血煮沸稀释后当成酒来喝,并称之为“血酒”,认为这种“古老的酒”能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壮。

    “但那东西事实上只会让他们的脑子也渐渐变成一坨烂肉。”奥夏说。

    阿尔茜只能轻声叹息。“血酒”的确古老……但苏迦历史上真正的血酒,其实只是一种水果酿出来的,色泽鲜红的甜酒。

    但那种被称为“蜥鼠”的怪物,却是这个地下世界里最危险的敌人。

    地面上的蜥鼠能长到成年沙地人的小腿那么高,四肢粗壮,皮糙肉厚,但两三个成年人在有武器的情况下捕猎一只,也不算太难,而徘徊在这地底无光处的蜥鼠,能长到半人高,牙齿更是锐利得能咬穿金属板,寻常武器根本穿不透它们的鳞片,唯有光束枪能对它们造成伤害。

    但好在,它们数量不算太多,而且畏光。

    小心避开它们,不去刻意招惹,而且有稳定光源的情况下,这些怪物只会为闲得无聊的外来者们的冒险游戏增加一点充满恐怖和紧张气息的背景而已。

    当然,如果冒险者们的目的就是来猎杀蜥鼠,沙地人也并不会阻止,但雇佣的向导和战士都得加钱,也并不保证客人的生命安全——合约上可都写得一清二楚呢!

    尼亚确信这群沙地人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要让龙蛇混杂的客人们愿意遵守这样的“合约”……要在这种荒凉而混乱,根本没有法律可言的地方保护那一片难得的、堪称“丰饶”的聚居地,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虽另有目的,他们也没有刻意给自己找麻烦的意思。

    阿尔茜拿出了他们的“光源”。

    一颗乳白色的,像是珍珠般的小球,在她装模作样地捏了几下之后便渐渐散出越来越明亮的光芒,甚至缓缓升起,漂浮在了他们的头顶。

    光焰球,同样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普通人也能够使用,但让它能持续发光且自动跟随使用者的,是刻在球体内部的法阵。

    认真说来,其中“科技”的含量其实少得可怜。

    但沙地人看不出来,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它当成了某种高科技的产物,流露出敬畏与羡慕的神情,甚至有个沙地人战士忍不住问阿尔茜,能不能换这个作为报酬。

    精良的武器固然重要,但对于经常需要钻进地底的他们来说,这样甚至都不用占用双手的光源,或许比武器更能救命。

    阿尔茜只能抱歉地摇头。这东西在燿星界实在不算珍贵,毕竟光焰术是相当初级的法术……可它事实上是个魔法物品。而在了解其他文明的同时,他们还并不想那么早地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出来

    沙地人像是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并不强求——这东西大概十分昂贵,他们已经接待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冒险者”,都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只有奥夏多看了阿尔茜一样。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柔和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有些地方,他们能清楚地看到与地面上相同的鲜明对比——一边是即使被破坏也显露出鲜明的建筑风格的、拼嵌出花纹的地板,笔直的走廊和整整齐齐交错相对的房间,另一边是挤压在透明屏障上的红色泥土,虽然是差不多的颜色,却与荒漠中的红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地,其中甚至偶尔还能看见扎得深一些的大树的根。

    ‘’那个屏障。”尼亚比划了一下,“到地底多深?”

    他得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回答——“很深。”

    深到……几乎不可能从地下挖个洞通到屏障那边。

    他们又往下走了好几层,才发现了一些阿尔茜能够看得上眼的东西。

    一些体积颇大的机器并未被完全破坏。它们坚固的金属面板勉强保护了内部的一些线路和设备……而会对这些“古老的科技”感兴趣的外来者,也实在少之又少。

    “你们有在这里发现过书和文件之类的东西吗?”尼亚问道,“这么古老的玩意儿,没有说明书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没办法向感兴趣的客人介绍呢。”

    奥夏摇头:“那种东西,就算有,也早就坏掉啦。高尔说,如果能接上能源的话,一些机器里或许还存着一些的资料。以前也有外面来的人试过,但这些东西放得太久,就算看起来还完整的,里面应该也有哪里坏掉了吧,反正没人成功过。”

    大多数人其实是来寻找血石的,无论哪一种。这些人也大多都知道能量源会安置在什么地方,不会浪费力气去到处乱拆。当然,也有人来寻找关于棘人的资料,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破开屏障的线索,却总是失望而归。

    这里的一切研究资料和成果,似乎在整个建筑被摧毁之前就被人毁掉或带走了。

    而即使有着种种的遗憾,此刻的阿尔茜,也像是进入了巨龙堆满宝藏的洞穴——那些其他人不顾一屑的“破烂”,对她而言有着难以衡量的价值。

    她甚至会长时间地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些纠结的线路,并且不由自主地对着它们发呆,仿佛在努力想象它们完好无缺时的模样。倘若不是伊斯渐渐散发出“再不快点我就一拳锤爆这玩意儿”的冷气,她大概能就地开始拿出纸笔写写画画,研究它们的用处和原理。

    连沙地人战士都有些无聊起来。他们还从来没有接过如此轻松简单的任务,连拆卸都用不着他们——虽然没说出口,但那过于谨慎的客人显然是担心他们会粗手粗脚地损坏了不该损坏的东西。

    奥夏坐在桌子上,无聊地晃着腿,没一会儿干脆溜了出去。很快,尼亚也带上个沙地人战士“保护”着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地“寻宝”,留在房间里的,只有心无旁骛的阿尔茜和另一个战士,以及索性靠着墙开始呼呼大睡的伊斯。

    他讨厌干燥和炎热。而这里虽然味道难闻了一点,温度和湿度却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他是真的睡了过去。但当地底更深处传来一声惊呼,他也是第一个跳起来冲出去的。

    尼亚带着人往回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伊斯已经一拳把一条狭窄的裂缝轰得更大一点,直接跳了下去。

    尼亚忍不住摇头叹气——你也不怕把这看着就摇摇欲坠的地方轰塌掉!

    而阿尔茜也已经扔下她的宝贝们冲出了房间,大叫着:“奥夏!”

    所有人都在这里……除了那个小幼崽。

血树(8)

    伊斯找到奥夏的时候,已经连下了三层,心中怒火腾腾。

    明知危险还自己一个人瞎跑,是想害他守不住自己的承诺吗?!即使那不过是他为了配合尼亚随口说出的承诺,也是算数的!

    他看着那小家伙嘴里咬着一点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灭掉的光,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台不知什么机器,并试图撬开通风口躲进去。

    在他身后,一只蜥鼠拖着细长的尾巴横冲直撞,以与那笨重的身躯全然不符的敏捷纵身而起,越过满地狼藉,直冲向小沙地人。

    在地上,它们的近亲是沙地人的食物,在这里,沙地人却是它们难得的美味佳肴。那微弱的一点光,似乎并不足以让畏惧胜过它的饥饿。

    伊斯放慢了速度,直到那只蜥鼠张开的大嘴几乎要将小沙地人的头整个儿吞进去,而那狗胆包天的小家伙闭着眼绝望地将手中的短刀奋力往前扎,才一刀劈过去,将那还跃起在半空的怪物劈成了两半。

    刺出短刀扎了个空,怪物尖利的牙齿从鼻尖划过,温热而腥臭的血扑了满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小沙地人好一会儿都没睁眼——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会让活着的人心里特别难受。

    “……滚下来!”

    伊斯说。

    他冰刀一样扎过来的声音让奥夏瞬间清醒,呆呆地睁开眼,徘徊在狂喜和忐忑之间的心情让他的耳朵控制不住地动来动去。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磨磨蹭蹭地往下爬。

    “等等。”伊斯突然又阻止了他,手腕一翻,竖起的冰刀将能冻掉人鼻子的刀面平平地拍在他脸上,立刻把他拍成了一座雕像。

    一种微小而奇异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钻出,又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在片刻之间远去。

    这会儿尼亚他们都已经跑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情形,有些莫名其妙。

    “有声音。”伊斯随口解释。

    “大老鼠吗?”尼亚问。

    沙地人下意识竖起了耳朵,摆出警戒的姿势,神情却也有些疑惑。

    他们的听力是很好的,却也只听见钻过缝隙的呜呜风声。

    “不是。”伊斯摇头。

    那不像是动物在地底穿行或奔跑,倒更像是……

    “像白鸦玩她的蔷薇花藤时的声音。”他在记忆里找出最接近的声音。

    “……植物快速生长的声音。”阿尔茜帮他翻译成其他人能听懂的形容。

    沙地人松了口气。奥夏把自己被冰粘住的毛从伊斯的刀上拔下来,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双眼睛亮亮地闪着光:“你能听到?那可是在很深、很深、很深的地方!”

    伊斯收回刀,一把将他提了下来,用他冰川一样的蓝眼珠直直地盯着活泼得过分的幼崽。

    “你要是再自己找死,”他说,“我就把你冻在这里,冻得结结实实,哪里也去不了!”

    这是很奇怪的威胁,但奥夏觉得他居然听懂了。他乖乖地举起双手,拼命点头,同时也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种时候蜥鼠应该都会往下钻,我不知道这里居然还会有……”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尼亚兴致勃勃地问,“繁殖期吗?”

    阿尔茜看他的眼神略带谴责,尼亚却毫不在意——小孩子怎么就不能听这个啦?小孩子自己不是被繁殖出来的吗?我这已经是十分体贴地斟酌过的用词了好吗?

    真正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们各种自以为是的顾虑,只是迫不及待般比手画脚地解释:“不是,这是血树的衰弱期,它会让自己的根钻来钻去,寻找它能够吸收的东西,事实上,它还会捕捉蜥鼠,但那些家伙反而会在这种时候自己凑上去,像是发了疯一样……”

    血树,就是屏障里的世界中心那棵巨树。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它的树冠是深深的墨绿,树干也是看起来十分正常的红褐色,但它延伸在整个大地之下,甚至屏障之外的根,却是暗红色的。

    那根极其坚韧,连蜥鼠的牙齿也只能咬破一点皮,皮下会渗出血一般的汁液,是能让蜥鼠为之疯狂的东西——也只有在血树的虚弱期,它们才能咬得动。

    尼亚听得啧啧称奇。

    “所以,”他说,“即使你们想趁着虚弱期破坏那棵树的树根,也会被蜥鼠攻击,说不定反而会变成那棵树的养料……好聪明的树!”

    聪明得,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你怎么知道我们想……”一个沙地人战士喃喃地问出了口。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尼亚摊手,“换做是我,一边在沙漠里挣扎求生,一边看着屏障里不属于自己的生机勃勃,也会想方设法地破坏它,得到它,如果实在做不到,甚至宁可彻底摧毁它……因为那遥不可及的希望,才是最大的绝望。”

    沙地人沉默不语,阿尔茜却微微蹙起眉头。她知道他们的任务除了搜集一切科技相关的东西,还有弄清楚那棵树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如果那确实与列乌斯有关,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解决它。但在他们还并不能确定的时候这样煽动沙地人,哪怕是为了拉近与这些人的关系,也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但在尼亚看来,沙地人对棘人和那棵断绝了他们的生机的巨树的仇恨与敌意,根本不需要他来煽动——他只是说出了事实。而他所表现出的理解与认同,也的确让两个沙地人战士对他稍稍改变了态度,不再那么沉默地保持着距离。

    奥夏的反应却不太一样。

    即使脸上长满了毛,小幼崽也并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怏怏不乐,偶尔看向尼亚的眼神似乎更加警惕,甚至带上了一点厌恶。

    阿尔茜觉得,如果他们想要找到答案,而不是不由分说地摧毁那棵树以绝后患,这个小沙地人或许是更好的突破口……但小幼崽或许喜欢她的温柔,却更崇拜强大的力量。

    他粘上了伊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像只即使被踢开也会锲而不舍地绕在主人脚边的小狗。

    阿尔茜几乎能看到名为“好烦”的火焰在伊斯头顶节节往上窜,却也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任务之中,偶尔看上一眼,嘴角微微带笑。

    ——伊斯可半点笑不出来。

    他十分认真地考虑着把这烦人的小家伙冻在墙角,等他们离开时再把他弄出来。这样既能保证小家伙的安全,也能保证他耳根的清净,可谓一举两得。

    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袍子,小声问他:“你也觉得,那棵树应该被毁掉吗?”

    伊斯很想点头。他能感觉到小家伙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但如果能让他消停下来,不再缠着他的话……

    他低头看着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只是棵树。”

    即使那真是列乌斯弄出来的玩意儿,该砍的也是列乌斯。

    小家伙的小狗眼更亮了。

    “那只是一棵树。”——也有人曾经这样告诉他。

    饲之以血,饲之以恨,却让它承担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

    他用力地拽住了伊斯的手。

    “我、”他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很特别的东西,是这里我最喜欢的东西,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不!我不会!

    伊斯恼怒地想着……但还是被拖走了。

    “‘很特别的东西’?”一边跟两个沙地人聊天一边全程偷听的尼亚低声重复,一脸单纯的好奇。

    “是个雕像。”一个沙地人露出点好笑的神情,“又沉又没用的石头雕像,连雕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家伙不知为什么就是很喜欢,他说那上面石头的纹路是一幅画。”

    “啊……艺术。”尼亚点头感叹,“看懂那些玩意儿也需要一点天赋,可惜我完全没有。”

    他们继续谈论着他们能够理解的东西,并不担心那两个家伙——地上那只被干脆利落一刀两断的蜥鼠足够证明伊斯的战斗力。

    但没过多久,他们听见了一声低沉的轰鸣,连绵不绝地响着,由强至弱,仿佛渐渐远去。

    地面——甚至整个藏在地底的建筑,都似乎随之微微震动。两个沙地人瞬间跳了起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其中除了惊疑,隐约还有些别的东西。

血树(9)

    “……那是什么?”

    尼亚也站了起来,轻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着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整个人的气势却已经完全不同。

    阿尔茜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又跑了回来,神情凝重。

    “他们不见了。”她说,“也联系不上。”

    尼亚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一点。

    “你们知道我的朋友去了哪儿,是吗?”他问,“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一声不响地带走他可不太好啊。”

    两个沙地人面面相觑。

    “不是我们……”其中一个开口,又停了下来。

    “不是你们。”尼亚重复,“那难道是那个小家伙自己的主意吗?”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给他肯定的回答,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的确太可笑了。

    阿尔茜在一边安静地听着,渐渐反应过来。这一路上,尼亚所看到的,和她所看到的,或许并不一样。

    这是个陷阱——或许从一开始就是。

    而她明明再三小心,却一点也没看出来。

    片刻的死寂之后,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不用担心,先生……无论是我们,还是奥夏,都没有伤害你的朋友的意思。他只是……被选中了而已。”

    “被选中?”尼亚冷笑,“选中当什么?祭品吗?”

    他知道那家伙已经用不着他担心,眼下这样的情况甚至是他有意无意地促成的,这会儿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

    那家伙……至少也可以跟他通个消息吧?!他居然甩开了他一个人去冒险?!如果那真是列乌斯呢?!他是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无敌的大龙了吗?!按龙的年龄来算你现在也还没成年啊!!……

    在他内心轰隆隆地咆哮着的时候,那声音沉默片刻才回答了他。

    “……不,先生。他是……我们的拯救者,或毁灭者。”

    站在……或者不如说躺在一个巨大的、犹如棺材般的铁盒子里飞快地往下滑,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经历。

    奇特,但并不意味着有趣。

    伊斯被颠得整条龙都麻掉了,过于兴奋的奥夏却还在喋喋不休:

    “高尔、说、这个盒子、原本是可以自己、上下移动的,可是、它坏掉了,没有能量,我们、把它改了改……”

    他的声音被颠得断断续续,却就是不肯闭嘴,也不怕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在这一段旅程并不是太长……但它只是个开始。

    铁盒只是把他们送到了这座地底建筑的最深处,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地还要更深。

    建筑底部连接着古老的矿洞。这里曾经是苏迦人挖掘血石的地方,长长的坑道被奥夏称之为“铁轨”的道路连接。他们跳上一辆小小的矿车,在奥夏吭哧吭哧地操纵着它爬上一个斜坡之后,他们又一次开始越来越快地、飞速地、绕着圈儿地下滑。

    扑面而来的疾风掀开了伊斯的长袍,也把他浅金色的头发吹得漫天乱舞。他眯起眼,嘴角不自觉地挑出一点笑意。

    虽然还是有点颠,但他还从未以人类的形体感受过这样的速度。

    奥夏也终于安静下来——他没法儿再说话了,风会灌进他嘴里。他有点想像从前那样放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兴奋和紧张,可他怀疑伊斯会一脚把他踹出去。

    他的毛被吹得乱七八糟,连耳朵都被风吹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眯起的眼睛却始终留着一条缝。握在手中的光焰球是伊斯扔给他的,那明亮的光芒照出他从前来这里时未曾留意的许多东西。

    岩壁上的奇怪痕迹,像是某个矿工随手刻下的简笔画;圆圆的小洞里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这深深的地底或许并不是只有蜥鼠生存;被他们清理过的轨道上隐约又有了斑驳的血痕,那不是锈迹,而是一种红色的苔藓,会开出极其细小的白花……

    那些小小的生命,都在像他们一样,努力地活下去。

    轨道尽头,在借着强大的冲力冲上一座高坡之后,奥夏及时地扳下开关,让矿车停在了最高处。

    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步行。

    那所谓的“路”,其实应该是蜥鼠挖出来的洞。照理此刻洞里应该是空的,那些怪物们应该都已经聚集到了更深处,可被攻击过的小沙地人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在洞口探头探脑地看了又看。

    伊斯拎起他的后颈把他扔到身后,大步走了进去。

    奥夏突然间浑身发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他能感觉到伊斯身上散发出了某种东西……像是凶猛的野兽用气味发出的警告,警告它们不要靠近他的领地。

    而伊斯的“气味”冷冰冰的,像地底幽深的水潭,却又比那更清爽和……明亮?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压下心底的恐惧后他连蹦带跳地跟了上去,内心翻腾的喜悦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嚎上几声。

    他没有找错人。

    默影,我没有找错人。

    他一刻比一刻更加坚信。

    弯弯曲曲的洞穴之后,是水路。

    这里的地底还有水。高尔想尽办法,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成功地把水抽到了地上,他们的聚居地才有令人羡慕的清水可用。但在奥夏短短几年的记忆里,这里的水就已经浅了很多。

    最初他们得潜水才能通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可以划着小船过去。

    “血树的根会在虚弱期吸水。”奥夏低声告诉伊斯,“但在祭祀之后,它又会吐出一些水来,不然的话,这里早就干掉了。”

    尽管确定伊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保证他的安全”,他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他们这两个小小的“猎物”,对血树而言大概微小得毫不起眼。在他们发现这里的十年间,据说还没有一个沙地人被树根攻击过,但有时候,当他们经过这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犹如巨蛇般的树根,就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拖过去,拖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又在令人窒息的通道里驶过很长的距离,他们才来到了一片更为开阔的地带。

    伊斯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他没留下任何消息就跟着这个小家伙跑了这么远,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尼亚大概也已经失去了耐心,暴躁得想要揍他一顿……虽然他已经打不过他了。

    他或许应该打开传音石,但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尼亚一定会问他在哪儿,或试图通过传音石找到他,而他之所以一声不响地跑了,就是不想让尼亚接近那棵巨树。

    盗贼表现得无比正常,仿佛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冒险,可他能看到他眼中深藏的阴影,甚至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暴戾——他曾是列乌斯的奴隶,十二年的时间根本抹不去那些痛苦而屈辱的记忆。

    即使这棵巨树跟列乌斯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尼亚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毁掉它。

    而且,打开传音石,他绝对会被一堆的咆哮和抱怨轰到脑子都炸掉。

    ——还是等他彻底解决了问题再说吧。

    但此刻,在他与他需要解决的问题之间,还有一大片令人恶心的、臭烘烘的大老鼠。

    奥夏已经默默地缩到了他腿边,松手让光焰球漂到他们的头顶,让它的光芒能够完完全全地散发出来。

    这片如地底平原般广阔的空间里挤满了蜥鼠,却并没有互相撕咬,只是不时把尖尖的鼻子抬起来,充满期待地嗅来嗅去。

    或许是因为那明亮的光芒,又或许是因为伊斯强大的气息,它们叽叽地叫着,在他们走过去时如潮水般分开,又仿佛不甘放弃这送到它们嘴边的美味,张开长满利齿的大嘴,从嗓子里发出怪异的嘶叫。

    那声音如利爪般抓在奥夏的脑子里。

    他浑身的毛都已经炸了起来,好几次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抱伊斯的腰。但他已经十一岁了……他不能那么没用!

    被小幼崽踉踉跄跄撞了又撞的伊斯嘴角抽搐,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把他像只小狗般提在手里。

    然后他飞了起来。

    褐色长袍飘落地面,而他们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奥夏先是目瞪口呆地瞪着地面,然后目瞪口呆地抬头。那双白色的翅膀就伸展在他头顶,光滑的鳞片微光流转,好看得难以形容。

    “你是……一只鸟?”他呆呆地开口,“长鳞的鸟?”

    伊斯突然就很想把他扔下去。

    “方向!”他恼怒地开口。

    “啊……哦!”小沙地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闭着眼都能指出方向。尽管只来过两次,那记忆深深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他们飞过挤满蜥鼠的平原,穿过这地底的峡谷,最终落在一处岩壁前。

    伊斯瞪着小幼崽指出的那条狭窄的缝隙,眉头缓慢地打出了一个结。

    ——这么窄,他根本钻不进去!

    他低头看奥夏,奥夏也抬头眼巴巴又充满期待和崇拜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任何困难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

    短暂的死寂之后,伊斯木无表情地收起双翼,缩小了身形,缩回他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在奥夏震惊的视线中给了他凶恶的一瞥:“敢说出去一个字的话……”

    奥夏连连点头,忍不住大大地咧开了嘴角。

血树(10)

    憋着气从裂缝里挤过去,他们终于摸到了血树的树根。

    不是细小的侧根,而是主根之一——奥夏猜的,因为它并不会动来动去,一直都在这里,不知有多粗,也不知还向下扎了多深,在红色岩石间露出的那一小片并不粗糙,反而异常光滑,摸上去坚硬又冰冷,几乎不像是植物的根,更像是石头。

    “高尔说,血石……或许就是它很久之前断掉的根,在地底埋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变成的。”奥夏轻声说,“它一直都在,只是从前并没有长出地面,又或者,很早很早,早到没有任何人记得的时候,它也曾经长出来过,然后因为某种原因,地上的部分被毁掉了,树根则一直在地底休眠……”

    伊斯已经听过了无数次“高尔说”。这个奥夏口中的沙地人首领,聪明又坚忍,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奥夏仰慕他,崇拜他……却没有把这个秘密,这处最接近巨树,或许也是唯一能对它造成伤害,或唯一能让他们穿过屏障的地方,透露给高尔。

    小沙地人有自己的秘密,但伊斯并不在乎。

    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摸着树根上那一道长长的裂缝和凝结其上的暗红硬块,倒没有感觉到什么地狱的气息——或神的气息。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却又似乎……不那么强壮。

    像棵被种坏了,却还在努力生存的树。

    对巨树而言,他手下那一丝伤痕细小得它或许都察觉不到,但伊斯几乎能把整个手臂探进去。

    “祭祀的时候,裂缝里就会涌出血来。”奥夏的声音低下去,“那是……真正的血。”

    恐惧和慌乱在一瞬间摄住了他,但他很快挣脱出来。

    “所以,里面应该也是空的。”他说,“我们看到过失去营养而断裂的须根,不像普通的树根,倒像是血管,就是皮……比较厚……”

    他停了下来,看着伊斯伸手按在裂缝上,而一层晶莹的、犹如玻璃或水晶,却像伊斯自己一样冒着刺骨的寒意的东西,从他手心之下,迅速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小幼崽呆呆地问,意识到那东西看起来跟伊斯的刀似乎是同一种材质。

    “冰。”伊斯言简意赅。

    可这是个奥夏根本没法儿听懂的词——苏迦没有冬天,也没有冰雪。曾经的苏迦人或许也能制造出冰来,可生在文明衰落数百年后的奥夏,对此毫无概念。

    但是……他似乎,终于真正地明白了“把你冻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呆呆看着那些“冰”覆盖在树根之上,甚至探入裂缝之中……然后,在清脆的碎裂声里,那连利刃都留不下什么痕迹的树根,在从未遭遇过的、极低的温度里,轻易而举地裂开了一大片。

    他打个哆嗦,觉得自己好像也裂开了。

    当伊斯收回手,厚厚的冰层瞬间破碎,连带着被冻结其中的树根也掉下来一大块。那原本只能伸手进去的裂缝,现在宽到了他们完全能钻进去。

    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从裂缝里散了出来。

    伊斯回头看了小沙地人一眼。

    他实在很想把他扔在这里,用冰墙把他封在某个角落,免得他碍手碍脚……但这小家伙告诉他“我能带你找到能通过屏障的地方”的时候,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得一直带着我”。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带着”他。

    小动物在某些方面或许就是格外敏锐。奥夏的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

    “你说过会一直带着我的!”他说,努力加重自己的筹码,“而且,我还知道屏障另一边的……很多秘密!很多!你会需要我的!”

    “……跟上。”伊斯悻悻地说。

    靠着暴力加魔法,循着那淡淡的血腥气,他们保持着正确的方向,一点点穿透树根的外皮,让它裂得更深,当终于感觉到有两只小小的虫子在破坏着自己的根,才有一条条侧根破开坚硬的岩石,翻翻腾腾地卷了过来。

    可它们钻不进那么细小的缝隙,也不能自己伤害自己,只能在缝隙外徒劳地挥舞……直到发现新的敌人。

    而缝隙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它们的出现。

    除了弄得自己浑身粘乎乎,伊斯和小沙地人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不知又钻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伊斯又一次伸出了双翼,带着奥夏向上飞去。

    黑暗的甬道并没有多少弯曲,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连一直漂在他们头顶的光焰球,都因为耗尽能量而渐渐黯淡。

    奥夏紧紧地抱着伊斯的腰。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连意识都仿佛一点点被吞噬。

    “爸爸,妈妈,高尔,默影……默影……等我,等我……不要死啊……”

    他呢喃着,用他最珍贵的记忆抵御着黑暗的侵蚀,抵御那仿佛与黑暗一样无边无际的恐惧。

    头上猛地一痛——一只凉凉的手用力揪了揪他的耳朵。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捂头……然后就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害怕,又被一把抓了起来。

    “……所以,小孩子最麻烦了……”

    他听见伊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无法反驳的小孩子默默地撇了撇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再麻烦你也别想扔掉我!

    再往上飞,他们开始感觉到浓重的水气,还有一丝隐约的光透了下来,轻雾般若有若无地飘着。

    已经疲惫不堪的小沙地人精神一振。

    “水声!”他说。

    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在他们身边,却又显得异常沉闷。

    他甚至觉得那些水都溅到了他的身上,冰冰凉凉的,打湿了他满身的黑毛。

    当光线逐渐明亮起来,他看见了一条条清澈的水流。

    它们并未向下流,而是被什么力量吸引着,缓慢地往上升,像某种晶莹剔透的植物,努力地迎着光,向上伸展着长长的藤蔓,还不时开出小小的,同样剔透的花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谢。

    他用尽了所有的毅力,才没有放开伊斯的腰,去触碰那些宝石般的、在一刹那的绽放中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的水花。

    而在他们头顶,是一块巨大的、蓝色的宝石——一个悬在半空的湖泊。

    所有的水流都汇入其中,仿佛终于寻到归处的游鱼。

    “憋气。”伊斯说。

    奥夏的脑子都已经停止了转动,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们钻进了湖水之中。

    水并不深。小沙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钻出了水面。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墨绿树叶,树叶间漏下点点金红色的碎光,摇晃在蓝色湖面,也摇晃在小沙地人的眼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高处的风吹动着浓密的枝叶,一阵阵地沙沙作响。

    “我、我们……”他结结巴巴,几乎无法相信:“我们……”

    他们钻出来了。他们不仅进入了屏障,他们现在就在那棵高得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的巨树上!

    奥夏想要放声欢呼,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伊斯扭头吼他,一瞬间鳞都竖了起来。

    这世上最难搞的就是动不动莫名其妙哭唧唧的小孩子了!威利小时候一哭他就手忙脚乱,娜娜……娜娜好像还从来没有真哭过。

    奥夏一边呜呜呜,一边伸出手,一只捂住自己的嘴,一只去捂伊斯的嘴。

    伊斯不耐烦地拎住他的小爪子扔到一边:“这里没人!”

    奥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抽了一会儿鼻子,才振作起来:“我们、我们去找默影!”

血树(11)

    奥夏认识默影的时候还不到五岁。

    那时他跟伊斯他们之前所看见的、对着屏障另一边的棘人小孩儿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一样,喜欢对着那些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冷血怪物”吐口水,做鬼脸,用他们学会的一切语言的行为,进行各种各样的谩骂和侮辱。

    大人们并不会阻止。虽然在长大之后,他们不会再做那种幼稚而无用的事,但他们的怨恨,却只会在艰难的生活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强烈。

    但棘人小孩儿通常不会有什么反应,仿佛他们听不懂,或根本听不见他们在骂什么。有些小沙地人会因此而更加来劲儿,奥夏却渐渐觉得有些无聊。

    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把他养得活泼又健康。他喜欢在那些还没有被开凿的砂岩里钻来钻去,那其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很适合一个小沙地人的冒险。

    而奥夏从不会迷路——他的方向感在沙地人里也算是好得出奇。

    他在砂岩与屏障交界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花园。

    那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很浅的岩洞,大小只容他一个人躺在地上,而岩洞的对面,屏障的另一边,则是高大的树木间一片寂静无人的草地。

    这里在屏障那边应该也是个偏僻而隐蔽的地方,一直没有棘人出现,奥夏便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花园。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那时他还无法明白内心的向往和失落,只是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花很长的时间,入迷地看着一朵野花如何从含苞到开放。

    直到有一天,一个突然出现的棘人破坏了一切。

    那棘人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个小沙地人,四目相对地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奥夏跳起来破口大骂。

    因为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占,他骂得前所未有的难听。他以为对方会像其他棘人那样毫无反应,或者就此离去再不出现——这样就再好不过,可那个比他大了至少有十岁的棘人在片刻的惊讶之后,毫不客气地叉腰跟他对骂了起来。

    虽然口音和用词略有不同,他们的语言居然是相通的。

    奥夏被骂傻了。他贫乏无力的言辞完全敌不过对方花样百出的唇枪舌剑,最后他甚至十分丢脸地哭了起来,才终于让对方闭了嘴。

    奥夏哭着回家,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又偷偷溜了过去——他实在舍不得他的小花园。

    他以为那个棘人应该不会再来,但对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棘人合上了书,挺直脊背。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她说,“关于这个地方的……使用时间。还是说——”

    她瞥了小沙地人一眼。

    “我们要用上一次的方式来决一胜负?”

    她对欺负小孩儿似乎没有半点压力,一脸“再被骂哭也不要怨我”的得意。

    奥夏气得脸颊鼓起又瘪下去,最终只能妥协。

    他们订下了“协议”。但两边对时间的计算方法似乎并不一样,偶尔他们仍会撞到一起,又谁都不肯离开,渐渐的,居然也能开始和平相处。

    从毫无交流的和平,到简单的、对骂之外的交流。

    棘人少女很爱看书。她捧在手里的书总是干净又整洁,有些甚至十分精美,和沙地人因为无数次互相传阅的破旧不堪的书完全不一样。

    奥夏对此依然是嫉妒的,嫉妒又怨恨。但少女偶尔看到兴奋时会忍不住跟他分享,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故事,难以理解的描述,又让他情.不.自.禁地听得入迷。

    她甚至还会用她的魔法能力变一些小小的戏法给他看。

    作为回报,有时奥夏也会向少女讲述自己的生活,并且刻意地把那些艰难和危险美化得像是冒险般轻松有趣。

    “你知道吗?”某一天少女突然告诉他,“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棘人和沙地人,也曾经不分彼此地生活在一起。”

    奥夏那时已经八岁。他听说过这个——高尔说的。

    “可是,”他说,“你们背叛了我们。你们盗取了这个世界的力量和生机,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乐园,却把我们扔在了荒漠里。”

    少女并没有生气。

    “而在我们的历史书上,是沙地人为了能得到足够离开苏迦的能源,用棘人的血提炼血石,让我们几乎灭族……我们的祖先逃到地底,在那里发现了苏迦神留下的树种,用血泪向它祈祷,才让生命树长了起来,给我们永恒的庇护。”

    她在奥夏愤怒地表示那是谎言之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她说,伸手摸了摸看不见的屏障——它摸起来其实有点像水,却坚不可摧。

    “但是,有这个隔在中间……‘真相’,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吧。因为,与生存相比,那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她语气中的忧伤与惆怅让小沙地人的怒火莫名地熄了下去。

    奥夏开始朦胧地思考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他的父母死了,死在一场与其他聚居地的沙地人的冲突里。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外来者——只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外来者们对他们不过苟延残喘的聚居地并没有什么兴趣,可其他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沙地人,却一直对这片还稍有生机的土地虎视眈眈。

    无处发泄的悲痛让奥夏在时隔四年之后,又一次对着棘人少女发出比从前更为恶毒的谩骂。

    少女惊愕无比,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骂回去,她安静地听着,直到从小沙地人口不择言的谩骂里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沉默地离去。

    奥夏在她离开后哭了很久,为了再不能归家的父母……或许也为一些别的东西。

    他最后在那个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小、小得他都快要挤不进去的岩洞里抽泣着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一束野花静静地躺在屏障另一边的草地上。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很久,默默地离开。

    那之后他有近两年的时间再没有去过那个岩洞。现在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哪怕他只有八岁——八岁,对沙地人而言,已经是可以学着战斗……和杀人的年纪。

    他绝佳的方向感让他能有一些不同的选择。高尔他们一直在探索地底,想要找到一条能进入屏障的路,而奥夏的能力,在缺乏仪器的情况下,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奥夏第一次发现地底那条裂缝时并没有钻进去,只是因为那里干涸的血迹而稍加停留。但那一次他们有更重要的发现,便忽略了那一片深色的痕迹。

    高尔他们在三代人几十年的探索里发现了一些关于血树的规律,比如衰弱期,比如棘人十年一次的祭祀对血树的影响——那会让衰弱的血树重新恢复生机。

    他们知道破坏祭祀或许能削弱血树,最终破坏屏障,但屏障另一边的祭祀他们根本没法儿干涉,只是在上一次的祭祀时发现,血树的树根不仅会在祭祀时喷出水来……还有一些根里会有血液流出。

    不是血树的汁液,而是真正的血。能够凝成血石的,棘人的血。

    当奥夏知道并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血都冷了。

    他偷偷跑去了地底,又一次找到那条裂缝,并且钻了进去,在那光滑的表皮上撬下了一些凝结的血液,拿回来给高尔。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就是棘人的血。

    可当高尔问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鬼使神差般,他撒了谎。

    他知道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沙地人会千方百计地阻止祭祀,但那可不是为了救那些可能被当成祭品的棘人,一旦能进入屏障,他们甚至有可能将所有的棘人都杀光,或者圈养起来……喂那棵树。

    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原本就是死敌。可是……可是……

    他回到了那个岩洞,一连去了好多次,才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少女。

    他告诉她他们的发现,问她知不知道棘人的祭祀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他原本是想要讽刺他们的“牺牲”,却在看见少女渐渐惨白的脸时把话咽了回去。

    “果然是这样吗……”少女喃喃自语。

    然后她失去焦距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奥夏身上。

    “我们原本就有所怀疑。”她说,“……谢谢你。如果能确定的话……我们会想办法阻止祭祀。那样的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该发生。”

    奥夏知道他不该阻止。如果棘人自己去破坏祭祀,那简直再好不过。

    “可是,”他说,“如果屏障消失……”

    沙地人不会放过你们,不管你们做了什么。

    “也许,”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也许你们可以破坏那棵树。高尔说,如果血树被破坏,一切或许能回到从前……虽然屏障会消失,但树的生机也会散落到整个大地,而你们,你们……”

    ——你们至少不会被关起来,成为那棵树的血食。

血树(12)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奥夏却清楚地记得当时草地上摇曳的、脆弱又美丽的小花,不远处树叶上的光,少女摇着头微笑的模样,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奥夏一直觉得棘人长得挺丑的,连毛都没有……可那时她的笑容,是和她脚下盛放的野花一样的美好。

    “可是,”她说,“那只是一棵树啊。饲之以血,饲之以恨,享受着它的庇护,却让它承担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而我们之间的事,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无论结果如何。”

    然后,在这一次告别时,他终于知道了少女的名字——那个与她的性格全然不符的名字。

    默影。

    “祭祀就快要开始了,所以,如果他们想要阻止的话……默影应该就在附近。”

    奥夏十分确定地说——尽管他事实上并不那么确定。

    他在那一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默影,也完全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他甚至都不知道默影还有同伴,他以为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

    他也不知道,原来屏障的另一边,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乐园,而那些在乐园里长大的棘人,也会对他们所享受的一切,对他们被告知的“事实”有所怀疑,甚至宁可失去庇护,也要努力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然后呢?”伊斯问道。

    奥夏茫然地抬头,伊斯只好把他的问题再问得更详细一点:“找到她,然后,你想做什么?你的出现,只会成为她最大的麻烦。”

    奥夏还是呆呆地看着他,讷讷地问:“那、那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伊斯觉得莫名其妙。这又关他什么事?

    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棵树跟列乌斯并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有点另一个家伙的气息……所以,按照伯特伦“不要干涉其他世界的内部争斗”的要求,这里就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应该立刻拍屁股走人,在被人发现之前从这里消失……事实上他最好就别从湖里爬上来,但他也实在累得够呛,既然周围没人,出来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奥夏还在那里磕磕巴巴,“你是……那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呀!”

    “……我是什么?”伊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不,他的耳朵不可能出问题,那就是这小家伙脑子有问题。

    “我哪里看起来像颗星星?”他问他。

    他们鸡同鸭讲地扯了半天,伊斯才听明白,他之所以被这个小家伙“看中”……是因为默影跟他所说的一个梦。

    棘人少女有一些预知的能力,并不很强,所以她通常也并不把那些梦当回事,可最后见面的那一次,或许只是为了安慰她的沙地人小朋友,她跟他分享了一个梦。

    那是一场很美的梦。

    她梦见一颗星星从天而降,落在血红的大地上,它的光芒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像是最纯净的白,又在其中散出淡淡的蓝。那光像水一样漫开,覆盖了整个世界。

    “不止我一个人梦到了呢。”她说,“不说别的,它真美啊……它应该,是来帮助我们的吧。”

    “而你的眼睛,”小沙地人说,“就是那样好看的浅蓝色,而你的翅膀,也是那么好看的白色。”

    那么美的白色加蓝色,就是你没错了。

    伊斯:“……”

    好吧,他可以确定了,这小家伙脑子确实有问题。

    “她只是在安慰你!”他说,“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场梦!而且,她也说了‘应该’,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我可以完全毁掉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小沙地人抱着他的手臂,不说话,也不肯放开。

    他未必不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他未必不知道眼前这个外来者,或许只是他在全然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拼命抓住的一点希望。

    他可能真的就只是,一场看起来很美的梦而已。

    “至少……至少,能帮我找到默影吗?”他低着头,鼻子里带出掩饰不住的哭腔,“我担心,我担心……”

    担心她被抓到了,或者更糟。

    “我可以……我可以给你报酬!”小沙地人左思右想,终于抓到了一点筹码,“你们不是对苏迦以前的东西很感兴趣吗?高尔那里有一个……一个存储器,里面有很多苏迦以前的书籍什么的,如果你帮我的话,我可以把那个偷来给你们复制!”

    伊斯的眉毛挑起来,又落下去。

    “……行吧。”他勉为其难地说。

    反正……来都来了。

    巨树树顶的这片湖泊不大,从湖岸的一边能清楚地看到另一边,更像是树顶凹下去的一个大水坑。围湖建了一圈平台,也就是拿木板搭了搭,除了磨得光滑一点、拼得仔细一点之外,没有半点装饰,堪称质朴无华。

    伊斯把小沙地人塞在一处平台下的空隙里,自己潜入水中,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刻在湖中的一圈符文,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这里的魔法——棘人的魔法,与燿星界的法术有相通之处。

    甚至,棘人传说里的“苏迦神”,他也差不多能猜出来是哪一个。毕竟,现在还有能力偷偷摸摸干点什么……比如让人做个梦,或者稍稍引导一下独角兽号的行驶方向的“神”,也不多了。

    他真是受够了这样的偷偷摸摸,可那些家伙好像就喜欢这一套。

    他从水里钻出来,又往周围看了看,还是很安静……也很干净。没有祭祀之类的活动的时候,这里大概很少有人上来。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头顶巨大的心形树叶。那一片叶子落下来,足够砸晕一片人……那大概也是这里没什么人的原因之一?

    他想了想,飞身而起,,挑了根合适的树枝,拔出长刀,砍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这树够硬。连他都连砍了两刀,才把那根树枝砍断,对着一边沿树而上的台阶扔了下去。

    那动静不可谓不大。没一会儿,果然有三个棘人慌乱地跑了上来,周围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又慌乱地跑了下去。

    伊斯简直要忍不住像尼亚一样叉腰叹口气——太弱了!

    这些棘人躲了数百年,所有的敌人都被屏障阻隔在外,大概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会有“外敌入侵”这回事,遇到一点意外就慌慌张张没了主意。

    他拎着小沙地人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奥夏被他提在手里,乖乖地用力捂着自己的嘴。

    一旦开口发出一点声音,隐形术就会失效……伊斯是这么告诉他的。

    树上所有的阶梯和平台,都是另外用木头搭的。与精灵那种会利用甚至改变树木本身的建筑不同,棘人们显然不敢对这棵巨树有半点伤害……也有可能是根本砍不动。

    所以棘人在树上建的“房子”,看起来更像个架在树叶间的鸟巢,简陋得很。伊斯看着那三个人钻进其中的一个,没一会儿又出来,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跟上去之前伊斯朝那门都没有的小木头房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坐着个鳞片都已经斑斑驳驳,看起来就很老的棘人。

    像是察觉到什么,那阖目而坐的老人忽地睁眼朝门外看去。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伊斯对自己的法术很有自信。龙虽然通常只使用自己天赋的魔法,并不擅长其他,但他在远志谷里待了那么久,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好做的,所以多少还是学了一些。某些与他的天赋相近的法术,他施展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可惜娜娜不肯学。

    虽然不确定她到底算是什么龙……但她怎么能比冰龙还要懒呢?!

    他刚才已经清楚地听见了几个棘人的交谈,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单独行动的棘人。往下走了好长一段,几乎要走出树冠的范围之外,那棘人才钻进了另一处更大的屋子里。

    那是几个相连在一起的木屋,这回倒是有门了,但是没有窗,里面黑乎乎的。伊斯没等那棘人出来就跟了进去,直接从站在门边说话的两个棘人身边穿过,又穿过两扇有人守卫却根本没关的门,站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这扇门关着,门上还画了符文,极其简陋的符文,简陋到伊斯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都是欺负人——实力也差得太远了。

    他随手一抹,那符文就像被水洗过一样模糊起来,然后他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进去,将身后骤起的惊呼声关在被冰封的门外,视线扫过屋子里鸡崽般惊恐地挤成一堆的十几个年轻棘人,晃了晃手里的小沙地人,问道:“在里面吗?”

    片刻之后,黑暗里传来奥夏有些崩溃的声音:“这么黑我看不见呀!!”

    沙地人虽然有一点夜视的能力,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呀!

    能听见人声却看不见人,长着鳞片的鸡崽们更加惊恐地挤在了一起,而在伊斯皱着眉打个响指,召出一团一出来就满屋子乱飞的、活泼得过分的火焰的同时,有个声音迟疑地响了起来。

    “奥夏……是你吗?”

    小沙地人呆了呆,然后使劲儿扑腾着想要从伊斯手里挣脱出去。

    “默影!”他欣喜若狂地大叫,“我来救你啦!!”

血树(13)

    飞来飞去的火球小而明亮,在它热烈的光芒中,看不见的侵入者瞬间显出了身形。

    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声后是一片冻结般的死寂,小鸡崽们呆若木鸡。

    沙地人的跳跃能力很强。终于被放开的奥夏猛扑过去,踩过其他棘人的头和肩膀,用力抱住了他唯一关心的那一个。

    同样呆若木鸡的默影终于反应过来。她抱着毛茸茸的小沙地人,不由自主地猛揉了几下,脱口而出的虽是责备,语气却半点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能跑来这里!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

    她卡了一会儿,才想起更重要的问题:“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已经有人在大叫着撞门。伊斯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更厚的冰层几乎把整面墙都封了起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抽气声,而小沙地人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虽然默影比他大很多,又没有毛……但也还是个女孩子呀!

    他从棘人少女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得意洋洋地把头仰得老高:“我找到了你们梦见的星星!”

    “星星”额头蹦出青筋,只想猛敲他的狗头。

    “找到了就走吧。”他不耐烦地开口,并且在奥夏眼神闪烁地再次开口前警告般伸出一根手指:“不要得寸进尺!”

    奥夏悻悻地抽了抽鼻子。

    “……我不能跟你们走。”默影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

    伊斯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奥夏猛扯少女简朴的白色罩袍,拼命用眼神示意——哄他!

    默影愣了愣,她其实没看懂小沙地人眨眼眨得像抽筋到底是想表达个什么,却又突然间福至心灵。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的同伴。”她试探着开口,“他们会被当成祭品的。如果你真是我们梦见的星星……”

    “我不是。”伊斯硬邦邦地打断他。

    默影转了转眼珠。

    “可你来到这里,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她说,“总不会……只是为了来救我吧?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你也保护我的同伴们安全无虞呢?”

    “他们喜欢苏迦以前的东西!”奥夏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的“合作对象”:“把你们的书给他!”

    “……我们有很多书。”默影立刻接上,“棘人在几百年前要灭族的时候都是带着很多书的,那些书如今都有抄写本……我想其中所记载的东西,有些或许与你们从沙地人那里得知的很不一样,有些或许早已在沙地人那里失传,如果你们想要了解真实的苏迦文明,你一定会需要它们。”

    伊斯:“……”

    很好,现在谁都能这样有恃无恐地跟他谈交易了吗?那些破烂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然后他想起伯特伦白得飞快的头发。

    “……我带你们离开这儿。”他硬邦邦地说,“你们要去哪儿?”

    “只是离开这里,恐怕并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不管是在屏障之内,还是屏障之外。”默影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我们有一些必须得解决的问题,否则的话……长老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祭祀?”伊斯问道。他已经有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感觉了。

    来都来了!

    默影点头。

    “好吧。”伊斯淡定地问:“那你们原本想要怎么破坏祭祀?”

    鸡崽们犹犹豫豫地互望,然后一致看向默影。

    “我们想要找到长老,告诉他们,拿活人来祭祀,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不停止这样的行为,我们就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棘人。”默影十分认真地回答,趁机直视着“星星”铺着碎金般的浅蓝色眼睛。

    确实是……像她所梦见的那样美丽的蓝色。

    伊斯疑惑地看着她,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他自己气得笑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适当”地帮他们一下,反正这原本也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就不算他插手了什么内部的争斗,但这计划……

    他刚刚还觉得这个棘人少女不算笨,可这脑子进水一般的“计划”……就算是埃德那个蠢货最蠢的时候,都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

    “让我猜猜,”他冷笑,“你们已经见到了那些长老,说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后就被关在了这里,多半还会被当成‘自愿牺牲’的祭品,在树顶那个水池边被割断脖子……对吗?”

    小鸡崽们默默地缩了缩脖子。

    “是的。”默影倒是十分坦率地承认,“我已经知道我们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我们还不够强大,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我们毫无反抗之力,连公平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但是,现在——”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伊斯:“我们有你。”

    棘人的眼睛是金色的,像龙一样,金色的眼睛,黑色的竖瞳。但默影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半点冷漠和危险感觉,只是透着阳光般的明烈。

    过于单纯的明烈。

    “我可以是你们暂时的倚仗,”伊斯开口,“但我很快就会离开——我并不是为拯救你们而来。”

    默影点头。

    “当然。”她说,“我知道,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但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冰封的门终于被撞开时,里面已空无一人。

    拄着拐杖的老棘人摸了摸还未完全融化的寒冰,眯起浑浊的双眼。

    “……把祭祀提前。”他说。

    “他们要把祭祀提前!”

    充满愤怒的惊呼伴着咚咚的脚步声,一起撞进隐藏在湖边小屋下的地窖,也撞进树上半醒不醒的伊斯耳中。

    伊斯掀了掀了眼皮,已经生不出什么气来——这群蠢鸡崽完全不懂“隐蔽”是个什么意思吗?没有他在这里的话,他们早就又全被抓回去了!

    在他身边,奥夏正趴在树枝上睡得口水滴答。小沙地人刚在清澈的湖水里洗干净了一身臭烘烘的毛,又在阳光下晒得蓬蓬松松,那些小软毛随风起伏,看起来像是在热情地呼唤着“来摸呀!”……他就顺手摸了几把。

    他觉得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已经把那群小鸡崽送到了他们的鸡妈妈翅膀底下。而那群被他从软禁中救出的“老师”,虽然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了感谢,却显然不像小鸡崽们那么天真地相信他这样一个外来者。

    甚至,连那些小鸡崽们,也并不是都那么相信他……包括默影。

    他们旁敲侧击地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进入屏障,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可伊斯最讨厌“旁敲侧击”。

    他就是不告诉他们。

    他们甚至试图绊住他,让他无法离开……那就更不可能了。

    等他拿到默影承诺的那些书就离开——他也许应该去催他们一下了。

    “儒安老师!”地窖里,默影急切地望向另一个中年棘人。

    棘人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在外表上很难分辨,但那个棘人的气质显然沉稳很多。

    “即使祭祀提前,”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弃必要的仪式感,也必须等到一些重要的人到场……我们至少还有五天的时间,如果实在来不及完成符文,或者它并没有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起作用,那就只能强行阻止。我们的人的确都不是战士……但神树的守卫,也都是各个学院里选出去的,对着自己的老师和学院里的学生,他们应该也会有所犹豫……”

    而且,长老之中,也会有人暗中配合。

    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自己的学生。

    “到底是谁那么冲动?”他说,“你们的计划根本不可能行得通,只会让他们提高警惕,圣湖也被看守得比之前要严密得多……我们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机会。”

    “对不起。”默影羞愧地低头。她虽然不是领头的那一个,却也没能阻止同伴们,如果不是伊斯把他们救出来……在被当成祭品之前,他们还会被当成人质。

    而他们真正的计划……她没有告诉那个的确有着像星星一样明亮的蓝眼睛的外来者的计划,也更难成功了。

    他们甚至还连累了老师们,让他们的行动提早被发现。可如今箭在弦上,他们也不可能再后退。

    “不用担心,默影。”一边另一个一直在翻书的老师抬头向她微笑,“即使这一次我们无法成功,也会有更多人知道所谓‘祭祀’的真相,会有更多的人阻止它,改变它,说不定还会有比我们现在所能想到的更好的办法。”

    他们或许会死去,但他们也总有一天会成功。

    “那么,”默影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位……星星,他应该,也能帮上忙的吧?”

    她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完全不想掺和到他们的事里。可是,哪怕他只是站在他们的身后,作为某种震慑,也能让他们成功的可能变得更大一些。

    两位老师互视了一眼。

    “他的确十分强大,”儒安说,“同时也十分危险。那样的魔法……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他的目的是想要控制神树,我们完全没办法阻止他。虽然目前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只想着欺骗和利用他,是绝对不行的,可时间太短,我们也没办法因为一场梦,就对他付出太多的信任。甚至,在我们成功……或失败之前,也不能让他再惊动长老们——他不是想要那些古书吗?那就……带他去挑书。”

血树(14)

    伊斯去讨要他的“报酬”的时候,预料到了对方会推脱,但默影十分爽快地带他去了易里学院的图书馆。

    图书馆下的地道看起来十分古老,还有符文的保护,让伊斯意识到屏障内这个小小国度的内部斗争或许也相当源远流长。但是,当然,这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屏障内只有寥寥几处勉强算是山坡的小山。因为缺少岩石,所有的建筑都是用木头撘起来的,而这里并不缺高大的树木。

    伊斯走进图书馆时略有些惊讶,他不知道纯粹的木质建筑也能建得……如此恢弘。

    那是与燿星界的精灵建筑截然不同的风格,反而更像矮人们在岩石间开凿出的、雄浑质朴的殿堂,却又多了几分精致。无论是坚固的墙壁还是高高的木梁,木头衔接处别出心裁的雕刻,既是为了稳固,也是为了美观,在交错间显出令人赞叹的和谐。

    图书馆里没有人。这个学院已经被要求停课,所有的学生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图书馆里的守卫者手持武器,看起来应该是统治这个国度的长老们派来的,却在好奇地看了伊斯和奥夏几眼之后就收回了视线,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伊斯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他的帮助,这些人也未必就不能成功。

    或许会有更多的牺牲,可他们显然准备已久。

    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他当然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星星,但也难免因为自己的重要而有些隐秘的沾沾自喜。

    图书馆其实只有一层,但面积很大,也很高,广阔的空间里立着一排排书架,默影把他带到最靠里的那一片,告诉他:“从这里开始,都是那些古书的手抄本。”

    与沙地人还留着科技痕迹的生活相比,棘人的生活虽安宁富足却相当……复古。他们放弃了一切与科技相关的便利,连书籍都只能靠手抄,以致于学院里的学生们一项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抄书。

    有点可笑,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共有一千二百八十三本。”默影的语气不无骄傲,“有一些被借走了还没有还回来,也有一些书大概只有神树圣殿的图书馆里才有,但剩下的这些应该也足够你挑选……”

    “挑选?”伊斯打断了她,“不是说都可以给我吗?”

    默影呆了一下,又看了看那成排的书架,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这样没错……可你也拿不了这么多吧?”

    就算伊斯力大无穷……她觉得他们能拿走个一两百本就已经很不错了。

    伊斯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

    棘人少女心中生出些不妙的预感,然后就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根手杖。

    很朴素的手杖,像是拿根树枝随便斩了斩,却在伊斯简短的咒语中像一棵活着的树一般,突然从杖首抽出枝叶,开出了纯白的花朵。

    伊斯举着手杖从书架间走过,那些高高的书架,连同上面所有的书籍,便随着他的脚步一排排消失。而默影只能带着与小沙地人一模一样的呆滞神情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等伊斯晃回来的时候,连那根手杖都不见了。

    “还有吗?”他问。

    默影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所以,指望用挑书来拖延时间……果然还是他们对这个外来者了解太少了吗?!

    她努力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留下来,却想起了老师的那句话——“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只想着欺骗和利用他,是绝对不行的”。

    而事实上,即使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帮助,对一个至今为止对他们只有帮助的人,也不该只有欺骗和利用。

    “……祭祀会提前。”她低声开口,“圣湖也已经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在祭祀结束之前,你们能留下吗?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别的,只是……你们是从圣湖出来的,也得从那里回去吧?虽然对你们来说或许没什么危险……但我们,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意外’了。”

    伊斯垂下的手指敲了敲腿,眼珠转了半圈,斜斜地瞥了心虚得耳朵都贴在了头顶的小沙地人一眼——他就知道这小家伙守不住什么秘密。

    “也不是不行。”他说,“不过,你之前说……有一些书只有神树圣殿的图书馆里才有?”

    默影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一亮,语调也控制不住地往上扬:‘’是的!圣殿就在神树下面……祭祀那一天,图书馆会关闭,那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伊斯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吧。”

    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留下……或许,即使会让他显得不那么重要,与只会等待拯救的人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愿意拼尽全力拯救自己的人吧。

    老师们依然担心那个神秘的外来者会在祭祀当天做些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默影却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担心。

    “他太强了。”她告诉老师,“强到……如果他真的想做什么,根本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奥夏偷偷告诉过她,伊斯自己说过,他能毁掉屏障里的一切。

    而默影觉得那并不是没有边际的自吹自擂。

    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祭祀前一天的夜晚出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悄悄穿过茂密的森林,抵达神树脚下的布荣湖,又悄悄散入前来参加祭祀的人群之中。

    他们得到了消息,有三所学院的人没有出现,或许是受到阻碍,或许是选择了退缩,可他们已经不会,也不能因此而放弃。

    有些人是无法藏在人群里偷偷溜进去的,比如儒安。他在易里学院当了近三十年的老师,从最普通的讲师当到学院的院长,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

    又比如带头与长老对峙过的默影。

    她只能绷紧了神经,跟在老师身后。一行十几人走进圣殿,虽然始终被注视着,却也并没有被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阻拦一位德高望重的院长,很容易引起骚乱,那是长老们不想看到的。但是否能顺利抵达圣湖,完成他们的计划……那就很难说了。

    默影忍住了没有东张西望——就算东张西望,大概也是看不到伊斯和奥夏的。但想到那个人就在附近,竟也莫名地有些安心。

    尽管那家伙一直摆着一张“关我屁事”的冷脸。

    与所有人一起向着神明俯首祈祷时他们依然虔诚。是苏迦神留下的种子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对此他们永远心怀感激。

    玷污和扭曲了那分生机的,是他们自己。

    来参加祭祀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爬上神树,站在圣湖边……能站到最后一刻,看到真正的祭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被没有受到邀请的儒安自然有靠近圣湖的办法,但他并没有来得及施行——手持长矛的神殿守卫分开人群,来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邀请他们上树。

    默影的双唇在紧张和惊讶中抿成一条直线。这或许是陷阱,或许别有目的……可他们不能拒绝。

    爬上一棵高耸入云的树并不是那么容易。默影知道,从前,在沙地人和棘人还不是死仇的时候,他们曾经造出过一种能够快速上下的机器……可那些东西,都早已被棘人摒弃。

    她一路想着许多东西,爬到树顶时已经气喘吁吁,要很努力让能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粗重,定下神来观察四周。

    圣湖边,除了他们这十几人之外,只有长老和神树的守卫,再没有别的客人。

    大长老博希盘腿坐在圣湖边。他很老了,老得能坐下就不会站着,可他抬头仰视他们,那平静的眼神却仍让默影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被大人俯视的小女孩儿。

    儒安却在看另一位长老。她站在稍远的地方,被两个守卫“保护”着,愧疚地朝他轻轻摇头。

    她没有成功。

    儒安的心沉下去,却也并不怎么意外。

    他们的行动因为祭祀的提前而仓促许多,被发现也是难免。但如果博希还愿意交谈,那么情况或许还不算太糟……

    “我看过了你们想要修改的符文。”大长老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低沉,“你们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呢,儒安?我们今天所得到的一切,是我们的祖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想证明他们是错的吗?”

    “……并不是。”儒安回答,“我知道那时我们的祖先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也知道看着亲人死去时心中会燃起怎样的仇恨。我不能质疑他们的选择和牺牲,因为是那些让我们得以生存……可是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我们真的有必要依然用血和仇恨来浇灌一棵神树,让它一年年变得更加贪婪和凶戾吗?你……真的没有做过噩梦吗?”

    梦见血如瀑布般从神树的树顶倾泻而下,梦见整个世界,无论屏障内外,最终变成一片毫无生机的血海。

    “你梦见过。”

    在大长老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确定,并为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梦见过同样的情景,他得到过同样的警告。所以……他们才能活着站在这里。

血树(15)

    传说多半是假的,但也总有一些是真的。

    三百多年前,苏迦的太阳开始衰弱,派出去的飞船没有找到合适的聚居地,反而引来了危险的敌人。当时许多人夜以继日地研究着新的能源,其中有一个,找到了几乎能代替血石的东西。

    棘人的血。

    讽刺的是,发现者本身就是个棘人。

    绝望带来的巨大恐惧之中,沙地人朝曾经并肩战斗的棘人举起了刀。虽也有沙地人竭力阻止这样的暴行,却终究没能改变棘人的命运。

    棘人的数量原本就比沙地人少很多,又因为生性平和,不擅长战斗,在短暂的时间里就被杀得近乎灭族。

    他们不得不四散逃亡,最终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在地底发现了神树的种子。

    关于神树的传说几乎已经是无人当真的神话——这棵能带来生机的种子,需要用生命和信念来唤醒。

    然而“生命和信念”有许多种形式,当时棘人的领导者却在仇恨之中选择了最偏激和危险……同时或许也是最强大的一种。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满怀的恨意唤醒了神树。

    它破土而出,为他们撑起了一方天地……却也只为他们。

    它摄取了整个世界残存的生机来供养这方天地,但除了棘人之外,没有其他种族能进入屏障。可代价是,他们必须持续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饲养它。最终,当他们所献给它的无法让它满足,它很可能会绞杀所有的生命。

    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它不过是一棵树,一棵本能地想要活下去的树,你以什么唤醒了它,它便以什么为养料。

    这件事被隐藏了许久,只有主持祭祀的长老才能得知。起初每隔五十年一次的祭祀,很快变成了三十年一次,而后是十年……

    被选择出的“圣徒”,怀着虔诚的信仰来到这里,最终将自己的血流尽在圣湖之中。

    他们会在很长的时间里接受教导,让他们坚信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可面临死亡时,依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那么坚定和从容。

    他们会有恐惧,会有悔恨,甚至对活在自己的鲜血上的族人都生出怨憎。

    儒安的女儿也是圣徒之一,十年前,他来这里参加祭祀时,甚至是满怀骄傲的,即使他女儿从此要在神树上度过一生,再也不能与他相见。

    可回到家中,他却梦见女儿沉默而悲伤地看着他,流出满脸的血泪。

    他开始研究那古老的祭祀,追寻隐藏其中的秘密。让他悲恸而震惊的不止是事实,还有这“事实”有多么容易被发现。

    棘人的魔法,攻击力相当微弱,却几乎人人都有一点预知的能力。

    许多人生出过怀疑,许多人寻找过答案,但最终,几乎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着,接受了这样的牺牲。

    “你看见过那些飞在天空的飞船。”博希抬手往上指,“你看见过他们如何攻击屏障……一旦屏障消失,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抵御那样的攻击。”

    ——可我们本该有的。

    默影默默地想着。如果他们没有放弃祖先们也曾参与其中的科技文明,在这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变得更加强大……比那些觊觎他们的敌人还要强大。

    可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并没有意义。

    “您说您看过了我的符文,”儒安说,“那么您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并没有想要立刻破开屏障,我们只是……”

    “想要放沙地人进来。”大长老浑浊的眼中流露出讽刺与厌恶,“如果你只是想要改变让神树生长的方式,即使有危险,也未必不能一试。可是,儒安,你怎么也会像你年轻的学生们那样天真……即使隔着屏障,你不曾在边界看过他们的眼神吗?,你放他们进来,他们也只会像从前一样,对我们挥刀。你或许获得了某些力量的支持……可那力量真的能保护我们所有人吗?”

    儒安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某些力量”,大概是指伊斯——照默影所说,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看见他和那个小沙地人的身影。

    他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小沙地人发誓说那个裂缝只有他知道,那么其他人能用同样方式进来的可能性应该很低……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此刻,他也无意向博希解释这些。

    “那只是后续的……一些想法,而且并不是所有沙地人都能轻易进来。”他说,“只有……”

    “没有任何一个卑鄙的沙地人有资格进入这里。”博希打断了他,语气冷漠而坚定,“你……”

    他停了下来。他面前的儒安正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的圣湖,而他其实也已经听见了水声。但他的反应比年轻人要慢得多,当他回过头,惊呼和怒吼声已经响成一片,而他什么都还没看清,炽热的光束已经击穿了他的胸口。

    他歪歪地倒下去,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沙地人……和外来者,正一个个从圣湖中跃出,向他们举起武器。

    胸口的伤并没有流什么血,却穿透了肺部。那灼热的痛楚渐渐向外渗出冰冷的麻木。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呛咳着,带着愤怒,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他也曾有过迷茫,可最终,沙地人自己给了他们最好的证明,证明他的坚持并没有错。

    不能原谅,不能相信……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活下去。

    意识渐渐陷入黑暗时,他听见一个浑厚而充满威严的声音:

    “托尔托萨,住手!”

    伊斯是看着那群沙地人爬上树顶,判断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打不起来,才飞回树下的圣殿去找他的书。

    等他装好了书又飞回去的时候,树顶上却已经乱得像一锅煮开的杂菜汤。

    沙地人在攻击棘人,棘人也在反击,但同时,沙地人自己也打成一团。阿尔茜似乎想要阻止他们,却被尼亚拉到了一边。

    不用听伊斯也知道他会说什么——“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可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沙地人也根本没法儿进来。

    他在奥夏急得要自己往下跳的时候一把抓住他扔到自己背上,在那一瞬间变回了冰龙。

    也不只是为了炫耀……想要在这样的混战中尽快让双方都冷静下来,一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和一声挟着龙威的怒吼,恐怕是最有效的了。

    它带着被踩断的树叶径直砸进了圣湖里,爪子一挥,将还泡在湖里的人通通掀了出去,然后猛拍水面,溅起的水花化为冰球,把那些已经手软脚软却还是死抓着同族或异族的对手不肯放手的人通通砸翻在地。

    圣湖边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条巨大的龙,在它扬起双翼时满怀恐惧地往后退。

    “放心,”巨龙的声音轰隆隆滚下来,“我不吃人——狗和鸡也不吃活的。”

    所有人默默地退得更远。

    虽然有点听不懂……但好像更可怕了!

    但相比而言,棘人的惊喜大过了恐惧。毕竟,这从天而降的巨兽……它是长鳞的!

    长鳞的巨兽懒洋洋地表达了它的意见:“我也不喜欢看人打架——”

    尤其是,还打得如此没有技术含量。

    以及,扮演这种阻止战斗而不是加入战斗的角色,真是好麻烦!

    它有意拖长了调子。当尾音消失,沙地人中终于有一个反应过来,向前踏了一步。

    紧贴在冰龙背上的小沙地人一直在打哆嗦,细细的声音钻进冰龙的耳朵里:“高高高高高尔!”

    冰龙眯起眼,看着那个既不是最魁梧也不是最好看的沙地人——他的黑毛里混着黄褐色,像只杂毛狗。

    但他的语气的确充满了掌权者的沉稳与笃定。

    “抱歉。”他开口道:“我为我们造成的伤害道歉……那原本并不是我们想要带来的。”

    他望向他的同伴:“托尔托萨,你真让我失望。”

    托尔托萨,那原本看起来有点憨厚的沙地人,此刻更像一头凶残的恶狼,尽管已经被另外两个沙地人控制起来,也依然一副随时能冲出去咬断谁的喉咙的样子。

    “是你心太软,高尔。”他声音沉沉,“唯有血能洗净仇恨。”

    高尔无奈地摇头:“血只会让仇恨永不消失。”

    他转而望向儒安。

    “我听见了您的一些话。”他说,“我想您或许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或许。”儒安冷冰冰的声音里还带些颤抖,“可今天流出的血已经让仇恨变得更深。”

    “他没死。”阿尔茜适时地开口。

    她在冰龙出现后就挣脱尼亚冲到了倒地不起的大长老身边——其他人都没有伤到要害,只有这个老棘人被一枪穿胸。

    他伤得很重,但她暗中施展治疗法术在这里也同样有效。她留了点伤,又装模作样地上了点药,老棘人便忽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吸气声,而后是一声低低的呻.吟。

    一片惊呼和抽气声随之响起,望向阿尔茜的眼神充满感激。

    “……我再次向您道歉。”高尔诚恳地微微低头,“以及,我们从天而降的客人有如此神奇的力量……那或许,是神的旨意,不是吗?”

    “我以为沙地人不信神。”儒安依旧保持着警惕,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一些。

    “棘人也曾经并不相信科技的力量。”高尔回答,“可他们最终走出了森林,和沙地人一起创造了苏迦最辉煌的时代。”

    “然后被几乎屠杀殆尽。”有位长老忍不住开口。

    “我不会为我的祖先们辩解。”高尔说,“他们的确罪无可赦……可在你们的史书上,难道就没有一个沙地人曾经试图阻止那样的屠杀,甚至与你们并肩战斗吗?如果真的没有,恐怕我只能表示遗憾——那绝非所有的事实。”

血树(16完)

    长老沉默不语,而准备扔书的冰龙默默地把爪子收了回去。

    神殿里的藏书中的确有相关的记录……而棘人可称道之处在于,即使是最偏执的那一些,也绝不会毁坏书籍。

    最多只是把他们不想给别人看到的书藏起来而已。

    这些长老们知道真相。他们只是选择性地忘记了其中的一部分。

    片刻的沉默之后,儒安开口道:“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走向高尔,抬头看着比他高许多的沙地人,神情坚毅:“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蓄意欺骗……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彻底夺走这个生机尚存的安全之地,我们或许依然没有强大的武力来反抗你们,但每一个棘人……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让这个乐园,变成你们永恒的地狱。”

    高尔温声回答:“我明白。我也会让所有的沙地人明白。感谢您……让我们有机会,能为两个种族,为苏迦,谋求更好的未来。”

    他分明更加年轻,却似乎比儒安还要稳重。

    冰龙看着这两个性格都与种族的天性不太一样的领导者,歪了歪头,再一次悻悻地觉得,即使它不出现,他们或许也迟早能达成共识。

    “我觉得你们的事可以过一会儿再谈。”它蛮横地开口,长长的尾巴从自己背上卷起一只以为自己缩得够小就没人能看见他的小狗。

    “这个小家伙,”它告诉高尔,“跟我说他要送我一个存储器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好像在骗我,所以……”

    “没有,”高尔抬头向他微笑,“我知道您或许并不想待太久,所以……”

    他从腰包里摸出个细长的黑条,高高举起。

    冰龙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卷着小狗的尾巴在半空晃来晃去,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倒是尼亚过来笑眯眯地接住了存储器,向冰龙挥挥手:“放他下来吧,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事实上,他们应该好好地感谢他才对呢……是吗?”

    他转头问高尔。

    在一片荒芜和混乱里长大的沙地人点头点得温文尔雅又不失诚恳:“您说得没错。”

    冰龙尾巴一松,让骤然抬头的小沙地人咚一声掉进了水里。

    真可惜……还以为能给娜娜带回一个长毛的朋友呢。

    他们很快便离开了。之前的推波助澜或许还有几分迫不得已,再留下来,陷得太深,只会有无数的麻烦。

    即使双方的领导者都有意和平相处,几百年的仇恨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但正如默影所说,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

    “也许有一天你们路过时可以再回来看看。”她微笑这说,“看看我们……”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至少曾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努力过。

    屏障并未打开,他们只能顺原路回去,顺便还带上了两个报信的沙地人——就是他们“雇佣”来搬东西的那两个战士。

    一路上尼亚抱怨连连。高尔其实一直监视着奥夏……从他发现他与一个棘人少女有些不同寻常的交往之后。他甚至知道默影所说的那个关于星星的梦,并同样对之抱着希望。所以在奥夏带着伊斯离开之后,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而奥夏自以为是秘密的那个裂缝,当然也不是什么秘密。

    “一个相信棘人的预知的沙地人领袖,想想倒也有趣。”尼亚说。

    但这些有趣的部分抵不过他们一路的辛苦。伊斯会飞——尼亚其实也会,但他没法儿在情况不明时当着沙地人的面变成恶魔的样子,只好跟他们一起辛辛苦苦从成群的蜥鼠中打出一条路,又解决了几条巨蛇一般的树根,钻进裂缝,然后用绳索和一种能紧贴在树上的东西一点一点往上爬……

    总之,他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而这些,全都怪伊斯。

    “在确定那棵树没问题的时候你就该给我个消息,然后我们立刻就走!”他絮絮叨叨哼哼唧唧,“现在,等我们回去,伯特伦那家伙一准儿又要啰嗦一堆有的没的……”

    伊斯拿冰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了。

    直到扔下了那两个沙地人,飞回独角兽号的路上,他才告诉尼亚:“你留在树里的那玩意儿,在我这里。”

    尼亚僵了一下。

    阿尔茜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而独角兽号已近在眼前。

    “满载而归”。

    伯特伦只能想到这个词,嘴角翘得怎么都压不下去。

    除了伊斯拿到的存储器和收到另一个空间里的大堆书籍之外,另一队人因为不再需要打探那棵巨树的消息,索性飞得更远一些,在那些无人的废墟里探索了好几天,搬回来一批又一批各种机器,有两件甚至还能启动!

    但他还是努力想要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因为收获虽丰,伊斯他们却是完完全全地搅到了苏迦的内斗里。

    虽然影响似乎不算坏……他觉得还是不能让他们下一回还这样无视他的警告。

    “我们根本没想掺和!”尼亚委屈又气愤,脸都鼓得更圆了,“这不是被骗了嘛!谁知道沙地人连小孩子都那么会骗人呢!伊斯失踪了那么久都没有半点消息,不找到他我哪有脸回来见娜娜!”

    阿尔茜叹为观止,简直忍不住要为他鼓个掌。

    谁都知道尼亚·梅耶不可能那么轻易受骗,你居然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伊斯则很不耐烦地直言不讳:“又没闹出什么乱子!伯特伦,你从前可没这么瞻前顾后。”

    被嫌弃的船长忧伤得只想叹气。

    “是没闹出什么乱子。”他说,“但也只是现在看起来还好,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参与,最终会改变些什么,是会让结果更好还是更糟……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或毁灭,最好还是交给他们自己。”

    “我明白您的意思,船长。”阿尔茜微笑着开口,“可是,瞧,如果眼前有一群人假扮匪徒,他们所抢掠甚至想要蓄意杀害的人,是某一个王国的继承人,即使我们很清楚,救了他就会被卷进一个王国的内斗之中,甚至改变其结果……难道就只能袖手旁观了吗?”

    伯特伦噎了噎,一张脸苦兮兮地皱起来,皱得像个干掉的苹果。

    “总之,下一次,”他退而求其次,“至少先跟我透个消息!”

    尼亚自然是满口答应——但他只是个临时的乘客。

    伊斯勉强点了点头,船长才依然忧伤地松了口气。

    这条龙总是能带来许多惊喜……但什么时候才能有喜没有惊呢?

    “我们要探索的下一个世界,”伊斯他们离开后伯特伦一脸疲惫地表示,“它最好是个安宁和平的世界。”

    “可是,”詹西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美好的希望,“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一颗几乎算是战场的星球。”

    那是一个并没有生命存在,却因为被发现有许多种珍稀矿石而被几方势力所争夺的世界。

    很危险,但也很有潜进去查探一番的价值。如果离得远也就算了,可它又离他们挺近。

    “要改变航向吗?”一向认真的大副尽职尽责地向他的船长确认。

    “……不用了。”

    伯特伦更加忧伤地回答。

    尼亚一路跟着伊斯钻进船舱。他并没有自己的房间,在船上这段时间一直跟伊斯和娜娜住在一起。

    “……那玩意儿,”他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问伊斯,“能还给我吗?”

    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呢!

    “不能。”伊斯冷酷地回答,“而且,你也不能再回苏迦,那个传送阵我已经破坏掉了。”

    尼亚一脸震惊:“……我可是你的尼亚叔叔!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内心同样震惊:为什么他居然没能骗过这家伙?!

    伊斯不想理会他的任何一种震惊,只是一板一眼把话说完:“那棵树真的与列乌斯无关……不信你可以回去问小白。”

    “……我没有不信。”尼亚挠挠头,“就是……以防万一嘛。”

    “但那棵树如果真被你弄死了……”

    “他们就彻底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也没什么不好嘛。”尼亚漫不经心。

    伊斯停下了脚步,而尼亚仰头看着他,深重的黑色在眼底弥漫开来。

    “对,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还能生存下去,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打得你死我活。”他语气柔和,却透着说不出的阴冷,“我……是个恶魔啊,伊斯……还是说——”

    他突然又变了脸,露出一脸的委屈:“我就再也不是你可爱的尼亚叔叔了呢?”

    伊斯对他变来变去的脸同样无动于衷。

    “你当然是。”他回答,“对我而言你永远都只是尼亚·梅耶。可是,如果你让自己的心沉入黑暗之中……我就不会再让你接近娜娜。”

    他看起来严肃又认真,却认真得让尼亚很茫然:“……哈?”

    “你知道娜娜有多强,如果她的灵魂染上黑暗的颜色,她能毁掉一切——包括艾伦和娜里亚,包括你……包括我。”伊斯是真的很认真,“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尼亚目瞪口呆,很想告诉他,你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夸大其词……

    但最终,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怏怏地点头:“我知道了——不能教坏小孩子,对吧?”

    伊斯严肃地点头,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尼亚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他到底是怎么败下阵来的。

    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憋屈的恶魔了。

    但是……他,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幸福的恶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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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龙和一条小小龙,以及一条三桅帆船的星海迷航。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