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线(2)
尼亚·梅耶站在灵柩边,低头看着艾伦平静安详的面容,茫然得像一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又像一片飘忽的影子,风一吹就会散成灰烬。
当伊斯走到他身边,小个子的盗贼抬起眼,灰绿色的小圆眼睛里没有丝毫光亮。
即使是变成恶魔的时候,他的眼中也从不曾这样一片死寂。
他似乎花了好一阵儿才认出伊斯,然后突兀地笑了一声。
“我差点就想把他变成恶魔。”他说。
“……他不会喜欢那样。”伊斯轻声回应,“不是说变成恶魔,而是……人总有一死。”
就像花开了会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看够了各种不自然的挣扎的艾伦·卡沃,乐于接受这样的死亡。
“是啊……”尼亚的视线又恹恹地垂了下去,“人总有一死。”
可是,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
从前一起冒险的时候,他们也聊起过死亡。他觉得他们很可能会在一次伟大的冒险里壮烈地死个精光,然后继续活在吟游诗人的歌唱中;他也想过他们能幸运地一起活到老,坐在壁炉边半睡半醒地回忆从前的辉煌,揭着彼此的老底互相嘲笑。
那时他从未想过,同伴们会一个个凋零,一个个离开,连长寿的矮人和半精灵都先他而去,到最后,偏偏剩了最怕孤单的他一个。
“明明说过永远在一起的……”他喃喃,“全是骗子。”
“会在一起的。”伊斯说,“诸神已离去,虚无之墙也已倒塌,所有生命与灵魂都会重归天地。”
他们总会再次相遇,哪怕只是一粒微尘遇上另一粒微尘,而所有的“曾经”都已被遗忘。
他不知道那样的相遇是否还有意义……但那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安慰自己的。
“……我从未听过如此蹩脚的安慰。”尼亚夸张地牙疼般抽气,“你这是想让我早点死的意思吗?”
他也从未开过如此糟糕的玩笑——他分明看见伊斯眼底的黯然和深藏的恐惧。
有一天,这个他曾经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儿会不得不送走每一个他所爱的人,包括娜里亚,甚至威利……他该安慰他,而不是让他安慰自己。
可他能言善辩的舌头像是变成了一块无用的死肉,僵在嘴里,吐不出一个有用的字来。
“我不是……”他小声说,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子,“我觉得,我应该还能活挺久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伊斯听懂了。
“你最好记得这句话。”他说。
尼亚干笑了一声。之前那种整个儿裹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的悲伤,像是被钻了个洞,还从洞里吹进一股幽幽的冷风,吹得他清醒无比。
“我去看看该通知的人有没有漏掉的。”他说,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不管艾伦承不承认,他都不只是朋友,而是家人。
家人,在这种时候应该帮忙,而不是添乱。
“呃,娜娜呢?”他这才意识到,伊斯是独自进来的。
“跟威利在一起。”伊斯说。
蒙森陪威利在院子里坐着。女管家固执地认为,小孩儿不该一直待在灵柩边,即使威利看起来并不害怕,只是有点伤心。
他很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外公并不希望他们太过伤心。
他只是……有点想他。
尼亚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娜娜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没什么精神的小威利:“他只是不在他的身体里了,但他还在的呀,他有可能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拥有各种各样的快乐……瞧!天上那片云!那也可能是艾伦呀~他特意变成了烤小羊腿的样子,就是想要让你开心一点呢!”
尼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飘在碧蓝天空上的白色烤小羊腿,觉得……在“安慰”这项技能上,娜娜可比伊斯会多了。
“可是,”威利有点委屈,“喜欢小羊腿的是你,我喜欢吃鱼。”
“那可能是因为,艾伦更喜欢我吧!”娜娜矜持又得意地挺起胸膛,“也许你多看一会儿,他就会变成鱼了呢!”
于是,两个小家伙,连着蒙森,都一起抬头看天上的云。
尼亚轻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再不努力一点的话……他就要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如了。
艾伦的葬礼简单又隆重。许多人匆匆而来,跟老朋友见上最后一面,默默说一声再见,便又匆匆离去。
他们把他葬在克利瑟斯堡的墓园里,那是艾伦自己的选择——曾经躺在安克兰地底的老矮人也已经安眠在此处。
这座古老的城堡见证了他们太多的欢乐与悲伤。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让他们再次相聚。
当天晚上,许多人就留在了克利瑟斯堡。
伊斯就睡在自己的房间。这个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来的过的地方,依然熟悉得令人安心,可他半夜里醒来,却再也睡不着。
他推门而出,在走廊上遇到了同样睡不着的娜里亚,默默地相视一笑。
他们沿着走廊走过去。娜里亚跟伊斯说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晚,她和埃德如何偷偷跟着艾伦,在密室里找到了石像和石棺,而伊斯在路过西塔楼时指给她看,说他五岁时曾经被斯科特关在这里一下午。
小时候的事他几乎都记得,那件事他却不知为何记不太清,就像他总也记不起出生那天他曾经和埃德躺在一起,面对面地吐着口水泡,比谁能哭得更大声。
但据说,那天,当艾伦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已经变成了金色。
“他们为了我的去留打了一架。”伊斯说,“但我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斯科特……”
因为斯科特放弃了他热爱的冒险生活,选择了他。
他平静的童年因此而得以延长了五年。
娜里亚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伊斯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那么讨厌他吗?”
“他根本就不会养小孩儿!”娜里亚愤愤地表示,“那时艾伦就该把你带回家的!”
那时,她的母亲还在……而且,还有她呀!她会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多到足以让他忘记斯科特……这样,他或许,也能够少受一些伤害。
伊斯笑而不语。
可艾伦不会带他回家。
那时凯勒布瑞恩已经告诉了艾伦他所看到的某些未来——他看到伊斯成为这个世界的毁灭者,他看到斯科特死在寒冰与烈焰之中。
而艾伦做出的决定,不是尽早解决伊斯这个最大的危险,而是试图把他和斯科特排除在许多事情之外,试图让他们有更深的联系。
他试图自己去解决问题。
他曾经想连老矮人和尼亚都甩开,但没能成功。可最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他付出的所有代价,是否也稍稍改变了未来?
即使是在告诉伊斯这些往事时,老人自己也难以确定。
……可他至少有勇气去改变。他没有因为“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因为这就是命运,而有半分犹豫。
伊斯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下去。
“我大概,做了一件蠢事。”他沮丧地告诉娜里亚,“我救了一个或许不该救的人……因为我觉得,那其实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该改变它。”
他在最后一刻救下了阿米斯特,即使明知他可能会成为他最危险的敌人。
“……我觉得这两件事不太一样。”
在听过整件事之后,娜里亚歪了歪头。
他们这会儿又坐在了老地方,在高高的塔楼上。北方的初秋,夜风里已隐约有了极北冰雪的气息,而星空璀璨,月光清亮如水。
“毕竟,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她说,“或者,也可以换个想法,不用去理会那是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如果你并不知道他是谁,也并不曾对他许下承诺,那时候,你会救他吗?”
伊斯差点脱口说“不会”。
可认真想一想,他说不定……还是会的。
即使不知道那是谁,即使不曾对他许下承诺,对着一张跟辛加一模一样的脸……对着一个他曾经救过,也扭扭捏捏地对他道过谢的少年,把他瞬间扔到某条正准备离开的飞船上,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更实际一点……那时,少年显然已经被源石的力量所影响,让他活着,或许能让他们对源石有更多的了解。
“瞧。”娜里亚笑眯眯地摊手,“不用纠结于什么命运的安排,想着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什么的,在你所面对的每一刻,做你想做的、觉得是正确的事,就够了呀。就算错了,努力去弥补就是了嘛。即使是……像埃德那样去弥补,只要你愿意承担代价,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句话大概有许多人会反对——那实在太过危险。
但伊斯听懂了。
他听懂了娜里亚对他绝对的信任。
那么,或许,他也可以再更相信自己一点。
以及,他郁闷地意识到,在面对差不多同样的问题时,某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处理得似乎比他要好得多。
命运之线(3)
小小的、打着不知多少补丁的飞船,落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
魏特从他毫不容易弄回来的小铃铛上跳进齐膝的野草里,举目四顾,在随风而来的漫天花雨中,惬意地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这个风景优美人又少的农业星球真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来送货的、贫穷而艰难的年轻人,距离躺在草地上喝着小酒晒太阳的退休生活,还有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距离。
想想还真是忧伤。
笔直而狭窄的小路边是整整齐齐的农场和果园,看起来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不知名的果树开满粉色的花朵,时不时地就扑他一脸的花瓣。他的目的地,一栋用金属板像拼积木一样拼起来的房子,完全被花海所包围,连带着那乏善可陈的建筑,都变得别具风情。
为他开门的女孩儿梳着高马尾,脖子特别长,笑容腼腆又甜美,羞赧地请他坐下喝杯新鲜的果汁,她好去拿他的酬金。
魏特对这原始的支付方式并不意外。很多跑到这种农业星球种地的人,都是因为厌倦了科技文明,想要过一些更加“贴近自然”的生活……所以他才能接到这个跑腿送货的任务。
像他这样的赏金猎人,虽然收费高了一点,可比总是丢东西的星际快递要安全快捷得多。
他坐了下来,欣赏着窗外连绵的粉色云朵,正放松地觉得这回的任务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后背却忽地窜起一阵寒意。
他手指紧了紧,把玻璃杯举起来,对着窗外阳光欣赏那奇异的蓝紫色果汁,玻璃杯上隐约映出身后的人影——并不是刚才那个女孩儿。
“不用紧张,年轻人。”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我也曾经是个赏金猎人。”
魏特的确对赏金猎人有着本能的亲近感,可他没法儿不紧张。
他的直觉在他脑子里发出尖锐的警告,即使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已经衰老的女性,他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危险……甚至恐惧。
他缓缓转身,老人正拉下自己的斗篷,一头长发如无数细细的触手,扬起在半空。
纳登人。
仿佛有无数银灰色的丝线切进灵魂之中,无数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又像玻璃杯里的果肉般,在微微的震荡之后,无声地沉了下去。
“我是提亚纳。”老人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你应该已经听过。”
她黑色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交错于其中的银灰光线却因此而分外醒目。
——恶鬼附身。
魏特第一时间想起就是这个,后背的恶寒直窜头顶。
他显然没能藏住他的情绪。老人在他对面的桌边坐下,脸却依然隐在窗帘的阴影里。
“我猜我给那个苏迦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她淡淡开口,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
魏特又默默地往阳光里挪了挪。尽管眼前的老人看起来还挺正常——比如,她虽然似乎不太喜欢见光,但她其实是有影子的的——他还是有点瘆得慌。
他的确记得这个名字,他也记得雷佐提起这个名字时眼中的恐惧。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僵硬地开口。
纳登人看他一眼,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找你?”她问他。
“为了……警告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消息?”魏特小心翼翼地回答,“或者,洗掉我脑子里关于你所有的记忆?”
他只能想到这个。
提亚纳躲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因为什么,一定不希望有任何人能找到她。这一点他完全可以理解。
“……我不需要让你看到我就能做到这些。”老人说。
“那是……为了让我死得明白一点?”魏特猜测,两只手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手泼果汁一手拔枪。虽然对一个老人这么干有点卑鄙,但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老人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已经不记得了。”她说。
魏特立刻点头:“是的是的,我什么都不记得!”
然后他从老人那一言难尽的神情中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可能并不是一回事。
“他们抹去了你的记忆。”提亚纳审视着年轻人藏不住多少东西的脸——他的茫然不似作伪。
魏特十分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的记忆并没有缺少哪一块儿。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谨慎地开口,“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魏特觉得自己杯子里的果汁都要变质了。
“雷佐说了我什么?”她突然问道。
“……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赏金猎人。”魏特小心翼翼地吹捧,“有着强大到……像魔法一样的感知能力。说你驾驶着飞船穿越雷暴的样子,像个战无不胜的女神……”
他的声音在老人要笑不笑的眼神里虚虚地低下去。
“……他说风临城的恶鬼附在了你的身上,”他硬着头皮说实话,“他说你发了疯一样杀掉了自己的同伴。”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疯。
“恶鬼附身吗?”提亚纳牵起的嘴角透出阴冷的笑意,“倒也……不算错。”
洒在身上的阳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
魏特没敢吭声。
“你听见过风临城的鬼哭吗?”纳登人问他。
飘渺而凄厉的声音恍惚响起在记忆之中,激起难以形容的战栗和奇异的悲伤。他好像真的听过……可他也真的没有。
“听……”他有些迟疑地回答,“听雷佐说过。”
“你觉得那是什么?”提亚纳不紧不慢地问着。
“……风声?”魏特小声说。
风在断壁残垣间呼号,雨声时断时续,夜色中鬼影幢幢,徘徊不去。
“不,”提亚纳摇头,“那不是……不只是风。那是我死去的族人不甘的怒吼,是为我们陨落的故乡而发出的悲泣。”
那一瞬间,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从她苍老的身躯中浮出,飘在半空里,冷冷俯视。
心脏一阵阵钝痛,仿佛被一只冰冷僵硬的鬼手一点点握紧。阴影中那双带着银灰裂纹的眼睛,忽然间像是变成了许多双,每一双都死死地盯着他,网一般将他困在其中。
魏特抓起杯子,猛灌了一口果汁。
那酸甜的味道里仿佛残留着阳光的气息,温柔地驱散了包围着他的森冷。
“……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提亚纳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双眼,眼中银灰色的光芒有些无力地暗了下去。
她居然没办法唤回他的记忆——他的灵魂被保护得十分严密。
或者说,被修补得天衣无缝。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人动了手脚,即使他明明有相当值得怀疑的对象。
但这事实上也能证明,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过……所以他才需要被“保护”。
只是,如果她想要知道更多,就只能强行突破。虽然也不是做不到……可这个年轻人,也就废了。
而他毕竟帮过她们。
……算了,反正,他也还能有些别的用处。
“想听个故事吗?”她问。
“……可以不想吗?”魏特试探着反问,只得到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好的。”他说,乖乖地正襟危坐。
不出意料地,那是关于纳登星的故事。
纳登人的神奇之处,在这个星域里广为流传,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在纳登星毁灭七十多年后,却已经没有太多人提起。
毕竟,还活着的纳登人太少,而且似乎都藏了起来,根本没人能见到,对他们的关注,自然也就渐渐淡了下去。
星域里每天都有无数精彩的故事发生,一个星球,乃至一个种族的毁灭,对不相干的人来说,也只是一时的话题。
何况,因为受到恒星爆炸的影响而毁灭,在这个星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被卷入其中的,多半是没有生命的星球。
每当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也总有人会想起倒霉的纳登人,因此而喟叹一番——但也仅此而已。
那是无法抵抗的天灾。
“可我们怎么可能毫无预感?”提亚纳冷笑,“那些愚蠢的家伙,在津津有味地说起‘纳登人神秘的力量’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
恒星的衰老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事实上,纳登人自文明诞生以来就知道,他们的太阳已奄奄一息,它过于炽热的光芒不过是最后的挣扎。
他们一直都活在灭亡的阴影之中。
纳登人女性强大的感知能力,据说也是因此而生。那是竭力孕育了他们的星球,给予他们的礼物,让他们能敏锐地察觉到各种危险,在他们炽热干旱的故乡,找到一线生机。
可他们诞生得太晚。他们存在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发展出能够逃离纳登星的能力。
所以,一百多年前,当布瑞坦人的飞船从天而降时,他们其实充满了惊喜,甚至以为那是神明的恩赐。
命运之线(4)
当然,他们也不是全无警惕。自星海彼端而来的外来者,带来的是希望也是灾祸——他们得到过这样的警告。
可那警惕在布瑞坦人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科技,毫不犹豫地表示将为他们寻找另一颗适合生存的星球时,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感激和庆幸压了下去。
而那一丝警惕,也被纳登人当成了对自己的文明会因此在巨大的冲击下彻底改变,甚至完全失落的担心。
但相比而言,文明衰落,总比整个种族灭亡要好得多。
布瑞坦人那时的承诺或许是真心的。虽然是因为不同的原因,他们自己也曾不得不抛下故乡,寻找新的栖息之地,与纳登人也算得上同病相怜。
在他们的帮助和安排下,一些纳登人很快就离开了自己的星球,去了解和学习更加先进的文明,其中绝大多数是年轻的男性。而女性,作为自古以来维系着种族存亡的先知者,则少有离开。
纳登人并不隐藏自己的力量。在面对布瑞坦人强盛的科技文明时,她们觉得,那是她们得以保护自己的文明的盾牌,是他们得以保持独立的倚仗。
他们的确需要帮助,却也绝不想以此而失去自由——那时候,表面上仍是独立星球,事实上完全沦为布瑞坦人的殖民地的星球,简直数不胜数。
在这一点上,她们算是成功了。好奇和忌惮,让布瑞坦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们相当恭敬有礼,即使是他们的皇帝,也将她们奉若上宾。
而在近三十年的交往之中,布瑞坦人对她们独特的精神力的兴趣,也越来越大。
那是他们还未能掌握,却正试图探索的领域。
他们希望纳登人能与他们共同研究这个课题。而在纳登人内部,也因此而有了分歧。一些人觉得,从另一个方面来了解自己的能力,或许能帮助她们更好地掌握它,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力量是天生的,便该以最自然的方式来对待它,始终心存敬意,而她们祖祖辈辈相传的经验已经足够让她们了解和掌握它,它的秘密也不该落到外族手中。
布瑞坦人那时的态度并不强硬。但在这期间,布瑞坦的皇帝换了一位。
新的皇帝个人并没有太强的能力,在帝国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的情况下,也更不压不住各有心思的掌权者,纳登人的处境,便开始越来越糟。
当时最热衷于精神力研究的是一位将军。他觉得如果布瑞坦人也能开发出这样的能力,那么,曾经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战斗机甲,未必没有实现可能——那会成为布瑞坦人最强大的武器。
但开发的前提,是了解。而让纳登人自愿配合,在他看来是毫无必要的忍让。
一个就快要毁灭的、被布瑞坦人拯救的星球,难道不该对他们有求必应?
他开始强行“邀请”一些纳登人加入他们的研究。而事实上,被带走的纳登人不过是被研究的对象。
一开始的情况还不算太糟。她们被要求做出各种各样的尝试,以便布瑞坦人记录下各种数据。她们固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至少没有受到伤害。她们并非没有反抗之力,但顾及整个星球的命运,她们还是选择了暂时的忍让。
纳登人数量原本就不多。她们的精神力固然强大,却也远远不足以对抗布瑞坦人的舰队。
而且,距离布瑞坦人所承诺的时间已经不远,他们虽然还没有找到适合纳登人生存的无人星球,却也提供了几个至少可以暂时接纳他们的地方。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实验过程中,布瑞坦人发现,在各种强烈的刺激之下,纳登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而在她们长久的忍耐之下,她们也似乎不再被当成“人”,不再被当成与布瑞坦人平等的智慧生物,而是被当成了单纯的试验品。在这个过程中,布瑞坦人还找到了能够屏蔽精神力的材料,将许多参与研究的纳登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囚徒,再也无法与外界联系。
纳登人很快便察觉到了情况不对,但她们尚未做好准备,且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布瑞坦的皇帝发出了求助的信息。
她们还记得上一位皇帝对她们的尊敬——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们能感觉到,那是真心的敬意。
但她们对当时的情况实在缺乏了解。她们的感知能力无法用在这个方面,而对这种能力的依赖,又让她们对“了解外界形式”的重要性缺乏认知。
而那时,纳登星的太阳也正在一次急剧的变化中,由此而带来的影响,混淆了她们的感知,让她们没能发现真正的危机。
她们最终等来了新皇帝的使者……却也等来了纳登星的末日。
皇帝的第十七个儿子,嘉莱,当时不过是个少年,看起来甚至有些单纯无害。但在了解了那位将军的研究进展之后,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更为极端的决定。
他想要让所有拥有这种奇特能力的纳登人,成为他随时可用的“特殊材料”。
他以其他纳登人的生存机会为条件,威胁所有的成年纳登女性“自愿”配合研究,又试图带走未成年的女孩儿们,作为后备的储备。
纳登人终于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消息被完全封锁,有所察觉而赶回纳登星的族人也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孤立无援,也无力反抗,只能假装顺从,寻找机会。
起初被带走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她们被一个个分隔开来,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唯一的安慰,是她们的族人将因她们的牺牲而得以生存。
然而许久之后她们才知道,连那,也不过是一句谎言。
嘉莱也知道他所做的事根本见不得光,又怎么可能允许那么多证据活下来,成为能够威胁他的存在?
虽在走向衰亡,却离真正毁灭还有几百万年甚至更久的,纳登星的太阳,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膨胀,以谁也没有料到的速度,吞噬了整个纳登人,以及星球上没来得及撤离的纳登人,和驻守纳登星的大部分布瑞坦舰队。
而后者,甚至被当成了“为转移纳登人而壮烈牺牲”的英雄。
“何其讽刺……不是吗?”
提亚纳的声音像是在笑,却笑得魏特浑身发凉。
“被带到风临城的纳登人就关在新能源研究所,”她说,“当她们终于从机器人那里得知,她们的故乡和族人早已消失,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一些在那里出生的女孩儿一生未见过真正的天空……直到她们死去的那一晚,从她们得到自由,到整个新能源研究所如她们与机器人所计划的那样彻底被摧毁的那一刻之前,很短的时间里,她们看到了星星……即使群星之中已经没有她们的故乡。”
当她进入风临城,当她听见族人们最后的怒吼,在她们残存的意识里一点点拼凑出真相,整个人都燃烧在愤怒与仇恨之中时,不知是谁的意识里,竟还留着被掀开的屋顶外,那一角星辰闪烁的夜空。
那刹那间的向往如此美好,竟压过了所有复仇的烈焰。
她为此而寻回了自己的理智,留下了最后两个并没有半点布瑞坦血统的同伴。
她或许的确是厉鬼附身……但她心甘情愿。
纳登人向魏特投去一瞥,沉浸在故事里的年轻人紧握双拳,眼角发红,那双令人憎恶的、属于布瑞坦人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她沉默片刻,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我该向你道谢……无论你是真的尚未做过,还是不记得自己已经做过,你帮过她们……你让她们得到了自由。”
“……但她们并没能逃出去,是吗?”魏特沮丧地回答。
他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个纳登人为什么如此确信他能回到四十多年前做他根本做不到的事,反正她也不会听他的。
“不是‘没能’,而是没有。”提亚纳纠正他,“与逃离相比,她们更渴望复仇。”
“可活着才有希望啊。”魏特闷闷地说,“先活下去……再好好计划,用最小的伤害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还活着。”提亚纳回答。
她的语气其实十分平静,年轻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当他渐渐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魏特是从小听着各种故事长大的——赏金猎人原本就是很有故事的人,而小孩儿单纯的反应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意思是,魏特从小就很好骗。
可故事听多了,他其实能分辨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过于轻描淡写,哪些被刻意添油加醋。
许多真实的故事远比编出来的更令人难以置信……可那其中固然有种种巧合,却也必然有更严密的逻辑。
判断一个故事是真是假的方式,可不是看它是否能打动人心。
命运之线(5)
他不是没有看过“毁灭一个星球只为证明自己能做得到”之类的无聊小说,可现实里,鲜少这样毫无意义的残忍和愚蠢。而嘉莱这个名字,连他都听说过——一个能在当年那独立特行的老皇帝的几十个儿女中脱颖而出,少年时就时常被给予重任的皇子,绝不可能那么愚蠢。
但提亚纳似乎坚信她所说的都是事实。至少此刻,她显然也不会想听他半个字的疑问。
可她还是看了出来。
“你不相信。”她说。
这简单的、似乎不带什么情绪的四个字,竟让魏特一瞬间毛骨悚然,仿佛他真敢点头,就会立刻被恶鬼吞得连根头发都不剩。
但他也不想撒谎。
“……我不相信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来。”他委婉也狡猾地回答。
这个招数自然也没有骗过提亚纳,她轻嗤一声,却也没有因此而震怒。
“如果你还记得你所经历的‘过去’,你会知道我所说的并没有半句虚假。”她说,“如果你能听懂那至今仍回荡在风临城的悲泣……”
她停了下来,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原本锐利却平静的双眼,在那一刻却一片狂乱。
在讲述整件事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纳登人,突然失去了控制。
在突然亮起的银白光线之中,在那双似乎瞬间碎裂开来的眼睛里,魏特看到了雷佐所描述的疯狂,也看到了刻骨的仇恨。
那些强烈的情绪如浪般狂涌而出,似乎将他都吞没在其中。
但他也很快就从中挣脱,清醒地感受着与雷佐同样的恐惧——那种,像是真的被恶鬼盯上的,连血液都冻结的恐惧。
纳登人或许曾经不被当成人……但此刻,在提亚纳眼中,他似乎也不算是人,只是一个被憎恶的、复仇的对象。
……他的确也有布瑞坦人的血统,他的眼睛就是掩饰不住的明证。
他干咽一下,连吞唾沫都不敢出声,只是本能地默默握紧枪柄。
连窗外的风都似乎随着纳登人狂乱的情绪而骤然乱了方向。半开的窗的没有固定,被重重地拍在了墙上,吓得魏特浑身一抖,差点就拔出了武器。
而提亚纳的理智,却也因此而回到了她的眼中。
“……你的胆量可比我预料的要小得多。”她有些嫌弃地瞥他一眼。
“这不是胆小,这是……警觉。”在这种情况之下,魏特也忍不住强辩,“一个赏金猎人该有的警觉。”
这句话只是让曾经的赏金猎人眼中生出更深的嘲讽。
她干瘦的手从斗篷下生出来,在桌上放下一个小小的存储器,推给魏特。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她说。
“……作为听完这个故事的报酬吗?”魏特脱口而出。
这反讽很有些泰丝·谢帕德的风格……他脑子抽了吗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学泰丝!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人护着他可不是!
“作为在你数次冒犯之后依然留了你一条小命的代价。”提亚纳冷笑,“我要你把今天听到的——把关于纳登星毁灭的真相传出去,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让尽可能多的人谈论。”
……可那都未必是真相!
魏特在心里反驳着,开口道:“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赏金猎人而已。”
他试图用语气极力来形容他的微不足道:“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会在乎我说什么的。就算我努力一把,恐怕没等我的声音传出去,我的小命就已经没了。”
“你的确只是条没脑子的小鱼儿,”提亚纳向后一靠,“但你的公会,你的朋友……他们会帮你的。”
“……先不说我的朋友,”魏特试图跟她讲道理,“只说公会。你也当过赏金猎人,我听说三十多年前的公会跟现在也没有太大不同……你真觉得公会会因为我开口要求,就冒着得罪新布瑞坦的风险,把这种连证据都没有的消息传出去吗?!”
就算他对公会感情深厚,也不得不承认,他所知道的这一类组织,没有比赏金猎人公会更老奸巨猾的了。
“证据,”提亚纳敲敲桌面,“已经给了你。”
魏特垂头看那个存储器,非常希望它现在立刻爆炸。
“而公会……”老人轻蔑的笑容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放心,等你回去,自然会有人找上你。当你见到现在的负责人,告诉他……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公会从前跟旧帝国的那些勾当,也不会再是秘密。”
魏特倒抽一口气,只想一头撞在桌面上。
很好,他现在还知道了公会的秘密……可他并不是自己想知道的啊!如果真有谁能让他忘记发生过的事,他很愿意让对方再给他来一下!
“为什么是我……”他撑着额头哀叹。
“你不会死的。”提亚纳轻笑。
魏特怀疑地看她一眼——他可不觉得她会保护他。
“当你离开这里,”提亚纳抬起一根手指朝他指了指,“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不得不完成我的任务。即使你想着一旦能离开就立刻逃走,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是逃不掉的。你会不得不吐出你今天知道和得到的一切……既然如此,主动一点,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屁!
魏特很想如此回答她,但他不敢。
但在提亚纳起身准备离去时,他却大胆地叫住了他。
“报酬。”他说,“你还没给。”
提亚纳缓缓回身,眯起眼看他。
“……送货到这里来的报酬!”魏特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眼神却也格外坚定:“那个总是该给我的吧!我们签了合约的!或者……你把刚刚那个女孩儿叫回来给我也行。”
提亚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像是要挖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她最终还是抬手扔给他一块沉甸甸的金属。
——铍晶!
当确认手上这块东西确确实实货真价实的时候,年轻的赏金猎人瞬间喜笑颜开。那灿烂的笑容让提亚纳不禁怀疑,她其实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只需要把足够的钱砸在他头上,就能让他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地去完成她给出的任何任务。
她转身默默走掉了。
而离开时,魏特也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提亚纳那么说了……他偏不主动。
他就是不愿意。即使这么做真的是为纳登人伸张正义,他也不喜欢在这种被强迫和威胁的情况下去做。
他,一条不起眼的小鱼,也有自己的倔强!
当然,如果真的有谁来逼他,让他不得不说……那他也不会太过用力地反抗。
提亚纳的故事不可能全是谎言,纳登星的毁灭一定有什么内情,如果把这件事传出去有助于让人们找出真相,那也挺好。
但这件事太过复杂,涉及的又都是些大人物,根本不是他能解决的,作为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儿,他决定随波逐流,见缝就钻,一切以保命为上。
他脑子里想了一堆又一堆,一路上却一点也没敢放松警惕。但开着花的果树林里并没有人跳出来绑架他,他停在空地上的小铃铛也没有被人劫持。当他飞离这个绿色的星球,幻想中追击而来的飞船更是不见踪影。
他平平安安地到了家,心里反而更加七上八下,推门时都做好了有一堆枪口对准他,或有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往他脖子上扎一针的准备。
然而……也没有。
他小小的房间里安安静静,跟他离开时没有半点不同。他周围绕了一圈,用上了他作为赏金猎人的所有技能,也没有发现监听器之类的东西,倒是顺便把房间角角落落都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在他疑惑地站在房间中央发呆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他的窗子。
虽然是熟悉的节奏,谨慎的年轻人还是特别小心地只把窗开了一条缝。
“维特。”
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没精打采地朝他挥手:“你终于回来啦。有空帮忙整理资料吗?奇奇亚回家过什么节……我一个人怎么做都做不完啊。”
“……行吧。”魏特说。
他租来的小房子其实就在公会总部的旁边,也算是公会的资产,租金约等于无,而且相对安全,但代价是,他时不时地会被叫去干点活儿。
整理资料这活儿,他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常干,并不复杂,只是麻烦。赏金猎人们时常会带回一些信息和资料,共享出来的话,也可以得到公会的一些奖励,但大多数赏金猎人都是随便往公会的服务器上一传了事,甚至有直接把存储器扔过来的,需要有人分类整理,判断价值。
魏特干的就是前一种。
小小的资料处理室,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也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虽然外面看上去半新不旧,还很有点文艺气息,赏金猎人的公会总部,在他眼里大概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安全得跟独角兽号也差不了多少。
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在处理完堆积的工作之后,看着已经瘫在椅子上睡着的同伴,他踮手踮脚地走了出去,决定把对方答应的大餐推到明天。
然后,才刚刚走出资料室,脚下的地板就毫无预兆地沉了下去。
命运之线(6)
伊斯在燿星待了不短的时间。
这个世界的变化大得让他应接不暇。城市的建筑依旧是旧日的风格,古老的石板路上仍跑着四轮的马车,半空之中,却已有陆行飞船不时疾掠而过。
一些小而方便的工具已经普及开来,科技与魔法结合而出的成果从城市向乡村一点点蔓延。农田里有了新的机器,快速提高的生产力让更多的人涌入城镇。旧城更加繁华,新城拔地而起,自上而下的改变,正一点点在自下而上的力量中变得越来越快。
统治者们小心地维持着平衡与稳定,让这快速的发展能够惠及每一个人,也让每一个人都能参与其中。
他们需要每一点微小的力量。
许多制度也不得不因此而改变。对此心生不满的人不是没有,却也有足够的利益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原本紧握在手中的权力。
浩瀚星海里,有谁都能看得见的,无限的未来。此时此刻,他们只需要竭力向前奔跑。
那种蓬勃向上的力量,让伊斯都为之震撼。
他们也并不吝于向传送阵所连接的其他世界,甚至曾经的地狱,分享他们的收获,那些与他们相似的魔法世界,可以成为他们强大的盟友,让他们能够对抗可能来自于星海的危险。
燿星里有个“星”字,可他们的世界其实并不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星球,更像是某个更加古老的世界留下的一点残骸,因为星燿的固执,才重又焕发出生机。整个世界能够生存的面积,相比许多星球而言,实在是很小,人口也少得多,即使有魔法的加成,真的与他们已知的星域中某个帝国正面对上的话,胜算也不大。
只有一条船能驶入星海的时候,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现在想想,其实太过莽撞。可如果没有那时的冒险,也不会有现在的改变。
他们还不够强,危机也的确存在,但如果所有的魔法世界能够成为一体,情况又会大不一样。即使诸界之中不乏心存恶意或过于贪婪的家伙,开放也远比封闭要有利得多。
连接诸界的传送阵已经挪到了柯林斯平原——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大的人流量。
伊斯在他熟悉的平原上看到了无数来来去去的奇异生物,有许多和他一样拥有天生的魔法力量。
当然,他依然是最强的。
平原外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市集,维萨城的繁华半点不逊于尼奥,连从前偏僻的卡尔纳克村,都连着克利瑟斯堡一起,成为了诸界有名的旅游景点。
感觉实在有点奇怪……但也并不坏。
他还去了赫特兰德,去了新的“花园”,在白鸦的纠缠之下不得不当了半天的“老师”。
老实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他并不擅长这个……可学生们却听得聚精会神,激动不已,仿佛他枯燥无味的每一句话,都能在他们脑子里开出各种绚丽的花来。
“你应该时常回来看一看。”白鸦说,“毕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睡不醒呢。”
伊斯没理她。这话她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还不是活得挺精神的。
一个多月后他才返回独角兽号。而当他踏上舰桥,所有人都正一声不响地看着巨大的光幕。
光幕上是一个老得都已经皱成一团的布瑞坦人,艰难地喘着气,冒着冷汗,一字一句地说着:
“在我生命的尽头,我承认我所犯下的罪行……是我们造成了纳登星的毁灭,这罪行不可饶恕……”
“……这家伙是谁?”伊斯开口问道。
“旧布瑞坦帝国上将斯伯里,”伯特伦神情复杂地回答了他,“你可正赶上了一场不小的风暴。”
从十几天前开始,星网上便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关于纳登星的一些消息。起初是有人在整理自己的祖辈留下的遗物时发现了带密码的存储器,因为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只好去找了专业人士,而这位专业人士震惊地发现,藏在存储器里的资料中,有许多,是关于一项可怕的实验。
针对纳登人的精神力的实验。
而实验的“材料”,是活生生的纳登人。
思前想后,他还是把这些资料放上了星网。
这位专业人士的行为本身违背了职业道德,但只有很少的人对此表示质疑。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资料本身的内容上——他所放出的实验资料在各方验证之后被认为是真的,而这种灭绝人性的实验,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众怒。
自旧帝国分裂之后,几个新兴势力间的网络就有屏障,名义上是为了防止机器人的入侵和破坏,事实上也防着彼此暗中的操纵。新布瑞坦倒是能迅速把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消息清除,但在他们正大张旗鼓地筹备着新帝的加冕礼时,其他势力哪怕不去推波助澜,也很乐于看个热闹,只是意思意思地屏蔽掉了一些过于惊悚的画面,反而让整件事的热度又上升了几分。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消息爆出来。有人花费了大力气,从之前的星网残存的资料里扒出了许多相关的蛛丝马迹;有人是早就发现了前人留下的相关的东西,如今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出来证明这件事是真的,也有隐居的纳登人,表示当年爷爷奶奶返回纳登星后,就再没了消息。
以及,他们在纳登星毁灭之前收到了来自族人的警告——藏起来。
那警告不知从谁那里传出,借着他们之间的联系迅速传开。所以,自七十多年前纳登星被膨胀的恒星吞噬之后,流离在外的少数纳登人也几乎同时销声匿迹。
然后,很自然地,有人提出了疑问——纳登星的毁灭,真的是纯粹的天灾吗?
纳登人强大的感知能力,如今其实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可在几十年前,却也曾经是十分热门的话题。如果那力量强大到旧布瑞坦不惜毫无底线地拿纳登人做实验的地步,他们怎么可能没有预感到星球的末日?
有人猜测是因为拥有感知能力的纳登人女性都被控制了起来,导致突然发生的危机无人发现,毕竟旧布瑞坦当时也确实损失惨重,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有人怀疑纳登星的毁灭,说不定也是某种实验,毕竟差不多三十年后,风临城大爆炸据说也是因为某个失败的实验……
一开始,倒是真没有人认为是旧帝国摧毁了纳登星。直到现在,他们的科技也没有发展到能控制恒星变化的地步,何况是七十多年前。即使有人提出这种可能,也很快就会被人驳倒。
直到伊斯回来的这一刻,网上有人放出了那位上将临终前的忏悔。
旧帝国上将斯伯里,当时是驻守纳登星的舰队的统领,任务是帮助纳登人做好各种准备,以便能随时将他们运送到其他星球。
那原本是个光荣的任务。他本该收获纳登人的感激,赢得尊敬与信任……事实上,即使是在纳登星毁灭之后,这位死里逃生的将军也一直是被尊敬的。他是为了帮助纳登人才待在那里,却因此而失去了小半边身体,差点就死在了纳登星。
他带着一条仿生的的手臂,一条仿生的腿,在上将位置上又坐了二十来年才退了下去,正好是在风临城大爆炸之前半年左右的时间,离开普南星,去了另一个星球的疗养院。
那时还有人提起过纳登星,认为是纳登人的感激之情,让这位将军能幸运地避开了另一场灾难。
而如今……在他亲口承认了针对纳登人精神力的实验正是由他开始,连纳登星的毁灭也是他一手造成时,当时的感慨也被人翻了出来,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他并没有承认后者。”伊斯说。
他已经扫过了阿尔茜整理出来的所有资料,完完整整地听过了那位将军的自述,看起来似乎证据确凿,旧布瑞坦的罪名根本洗不脱,星网上群情激奋,已经有人在表示风临城的灾难就是布瑞坦人应得的,而如今那位还没加冕的皇帝,也该出来向纳登人认罪道歉……
可是,纳登人被当成实验品这一点,他自己亲眼见过,网上放出来的证据也足够充分,是不争的事实,但关于纳登星的毁灭,却只有斯伯里含含糊糊的一句“是我们造成了纳登星的毁灭”,没有任何其他证据。
而且,这件事本身也说不通。
他知道旧布瑞坦帝国皇室的傲慢,可在一切目的都已经达成之后依然违背约定,毁灭了纳登星……这根本毫无必要。他们有那么多秘密基地,随便找一个把所有剩下的纳登人全部关进去完全不是问题,还多一个能够威胁被带走的纳登人女性的软肋。
没有任何秘密能够永远被隐藏。何况,毁灭纳登星,即使精神力被屏蔽,谁也不能保证那些感知力强大的女性们就一定毫无所觉,而一旦她们感觉到……复仇,哪怕同归于尽,只会是她们在痛苦与绝望之中必然的选择。
正如他所见的那样。
命运之线(7)
哪怕是为了保守秘密,封锁纳登星,也比毁灭一刻还没到最后阶段的恒星要容易得多。整个星域,至少以泰瑞所知,至今也并没有什么能够加快一颗恒星的毁灭进程的技术……那过于危险且难以掌控,倘若那颗恒星没有变成红巨星而是发生剧烈的爆炸,或最终变为黑洞,别说纳登星,连嘉莱自己也逃不出去。
他怎么也不可能在明明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吧?
而纳登人的行为,在他看来也很不对。纳登星是她们自己的星球,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它……尤其是在她们拥有特殊力量的时候。这种情况之下,她们居然连一点自救的办法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至少,送几个人,或者传点消息出去,让其他星球的人知道纳登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该做得到吧?那时也有不少纳登人在其他星球的……舆论之下,即便是在旧布瑞坦,一个皇子也绝不敢如此任意妄为。
“在这种时候,已经不需要什么证据,大多数人也会相信,这真的是旧帝国做的。”阿尔茜轻声说。
“他说的是‘我们’。”伯特伦所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再等等吧。我觉得,过不了两天,就会有新的消息传出来。”
“到底是谁传出的这些?”伊斯问道,“马加那边有消息吗?”
他可不相信这是巧合。但在信息追踪方面,他们的技术实在还有待磨练。
伯特伦咬着烟斗,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马加说他找不到。”他说。
听起来像是马加也没有找到藏在幕后的人。但打了这段时间的交道,伊斯对那个胖老头儿的性格也算是有几分了解——有收获时他固然会迫不及地跑来邀功,叽叽呱呱地自吹自擂,没有收获时他也会骂骂咧咧,鄙视一下对方的狡猾,再保证……特别是向阿尔茜保证,只要再给他一点点时间,他就能解决问题,把藏在丝线后的小虫子准准地抓出来。
以及,他绝对不会承认“我找不到”。
老头儿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一句,这个星域里唯一能在星网上兴风作浪却不留下半点痕迹,谁也找不到的,只有他一个。
这种时候,他过于简单的回复,就已经足以证明某些事。
“曼宁帝国那边也在追踪,但网上放出的真正有用的消息,绝大部分,都根本找不到源头。”伯特伦补充。
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马加放出的消息。”伊斯伸手按掉了光幕,“那条蠢鱼呢?”
魏特正在追捕逃犯。
并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犯人,只是个滑不溜丢的小贼,官方都懒得花费人力去追捕的那种,连出钱雇人的都是被偷了东西的那户人家。
小贼深谙逃生之道,一直都在各种人多得要死的地方钻来钻去,一不留神就没了踪影。魏特已经追着他跑过了三个星球,总是在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抓住人的时候功亏一篑。
比如,此刻,他明明已经凭着对方如何换装都改不掉的猥琐气质锁定了目标,那家伙却一晃就消失在一条曲里拐弯的狭窄小巷里。
魏特心中一紧,已经有了再一次失败的预感。毕竟那小贼是名副其实地“小”——他那个种族天生矮小干瘦,随便找条缝都能钻出去,他可不行!
然而当他紧追过去,却只听见一声细细的尖叫。目标那小小的身影在半空划出流畅的弧线,朝他当头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抱小孩儿一样稳稳地抱住了那个贼。
小贼看他一眼,又看看小巷里缓步而来的身影,当机立断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走过来的是个布瑞坦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却在抬眼时给了魏特无比熟悉的感觉。
落在这巷子里的一线阳光,在那人黑色的瞳仁里照出点点奇异的碎金,是难以形容的神秘和璀璨。
魏特裂开嘴,笑得像看见了一大块行走的铍晶。
“谢啦!”他开开心心地颠了颠怀中抱着的“礼物”:“请你喝杯酒?”
伊斯对酒没什么兴趣,但这个星球用果木薰烤的某种不会飞的大肥鸟,倒是风味独特。当他在一家脏兮兮的小馆子里一只接一只地品尝美食,魏特就在他对面眉飞色舞地讲述他最近的各种“精彩冒险”,比手画脚的,一个就撑起了整场戏。
“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你知道吗,公会总部,对我来说可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而且我从小在那里长大,那儿的每一个角落每年能积多厚的灰我都知道!我完全没有想到资料室的门外居然会有陷阱!所以我就掉了下去……但是!我在半空里就冷静下来了!我翻身稳稳落地,在头顶的地板无声合拢的同时拔出了武器!就在这个时候,灯光一闪,瞬间大亮,有个人,就一动不动站在离我不到五步的地方!——你猜那是谁?”
“马加。”伊斯头也不抬地回答,随手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整齐地放在盘子里。
他认识的赏金猎人总共也没几个,这还有什么可猜的?
魏特沉默了。
这么好猜的吗?他当时可是大吃了一惊!
马加很少往公会跑,除非因为他特别的技术被叫去帮忙。所以他跟马加不算特别熟,但也还算有些了解。
油滑,惫懒,喜欢夸夸其谈,只要赚的钱还够花,就绝对不会动弹。除了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还有点执着,绝大多数事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也不像是有什么秘密的人。
当他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种诡异的感觉简直难以形容。尤其是当他伸出一只手来,勾勾手指,跟他说“拿来吧”的时候。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魏特那时还想挣扎一下,镇定地表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马加笑了一声,像是只动了动手指,他腰带上的暗扣便啪地一声打开,从里面欢快地爬出个小小的、像虫子一样的金属片,朝着他得意地挥了挥爪。
魏特瞪着它看了半天,只觉得难以置信——那是他逃生小工具之一,而且是他自己买来的,他可不记得它能长出爪子来……如果是被替换掉的?他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
难道他买东西的那家店有问题?
他毛骨悚然,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一堆的各种阴谋,怀疑这个胖老头儿一直监视着公会里的每一个人,目的是暗中侵蚀它,最终彻底掌握它……
“……你也想太多了。”伊斯说。
魏特讪讪地一笑。
“那东西,”他说,“他说是我从独角兽号回来之后才给我装上的,算是……以防万一,因为会有很多人盯着我……因为你们不好对付,而我,是跟你们关系密切的人里最好对付的一个了!”
伊斯瞥他一眼,心情复杂——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挺骄傲?
魏特向前倾身,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小玩意儿可厉害啦!我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全知道,还能在必要的时候让敌人的所有设备全部失灵!就是范围有点小……”
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小:“你觉得他现在能听见吗?”
你有用你神奇的魔法把我们套在一个看不见的泡泡里吗?
“我猜那小玩意儿还能在你说出不该说的话时电得你肚皮朝天。”伊斯冷笑。
魏特的脸僵了僵:“……真的吗?”
伊斯完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马加,”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告诉他。”
魏特一惊,后颈的毛都竖了起来。但并没有谁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只有他腰间的暗扣啪嗒一声打开,那只小机械虫窸窸窣窣地爬了出来,乖巧地举起爪子打了个招呼,然后表演了一个立毙当场,死成一块平平无奇的金属片,准确地掉回了暗扣里。
那大概是,他不会再偷听的意思。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伊斯说,“他那时告诉你的,大概原本就是打算让你告诉我们的。”
赏金猎人公会,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与独角兽号为敌。
魏特松口气,还是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许多。
“所以,”他小声问,“你也知道他就是公会的601号?”
伊斯微皱的眉心显出一丝疑惑。
“01号,”魏特解释,“就是公会会长的代号,第一代就是101,到马加,已经是第六代,所以就是601。”
“……他?”伊斯这会儿真有点无法相信了,“会长?”
他以为马加所做的一切都是听命行事,就像雷佐一样,结果……那个邋邋遢遢的胖老头儿,居然还是公会的头目?!
……这公会是怎么坚持到今天还没有倒闭的?
命运之线(8)
“是吧?”魏特深有同感地朝他挤着眼睛。
公会的历任会长的确都很神秘,除了比较爱出风头的201号之外,其他人基本都没有露过面,即使露面也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可他想象中的会长,就算不那么英明神武,好歹也有些独特的、吸引人的气质,怎么也不该是那种油腻腻色眯眯还胖乎乎、下巴足有三层的老头儿吧!
而且,赏金猎人们都以为现在的会长还是501,结果马加告诉他,501十几年前就死掉了!
他当时就很想问一声“你要怎么证明”,但马加也用不着向他证明……或者说,他能在那种时候出现在谁都不知道的密室里,已经是一种证明。
而现在,他已经把消息发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来阻止他,似乎,就更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只不过,他自己好像也根本不想当这个会长。
“你们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提亚纳手上?”伊斯有点好奇。
他怀疑那跟公会想要魏特从风临城带回去的“珍贵资料”有关,可惜那些资料都已经被烧成了灰。
“好问题。”魏特叹气,“但更大的问题是,马加说他也不知道。”
公会最初成立的时候,确实跟当时的皇室有关——创建者之一就是旧布瑞坦的一位皇子。他们从风临城皇帝地库里找到的资料也能证明这一点。但据马加所说,创建公会完全出自那位皇子个人的爱好,公会也并非皇室的附庸……至少他最初听说的是这样。可是501死的时候,却告诉马加,他的上一任,401,犯了一个极大的错。他用公会的力量,掺和进了不该掺和的事,虽然他尽力销毁了他能找得到的所有证据,但这件事一旦被翻出来,很可能会对公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然后,他说了这么一堆废话,却没把真正重要的东西说出来,就断气了。
“这么巧?”伊斯不太相信。
“我觉得他没撒谎。”魏特摸着下巴故作深沉。
倒不是因为马加能听到而刻意卖乖,而是……老头儿那憋屈的神情实在太过真实。
那时马加拍着自己的大腿骂骂咧咧,告诉他:“我一直在查这件事,但有可能知道的老家伙们要么死了,要么早就不见踪影——连我都找不到的人多半也是死了,总之,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我猜风临城的公会分部里可能还有些东西留下来,毕竟那时情况紧急,总会有所疏漏……可独角兽号那些家伙,居然拖到现在都没行动!难道我给他们提供的消息还不够详细吗?!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嘛!”
伊斯的眉毛微妙地动了动,而魏特笑嘻嘻地冲他使劲儿挤眉弄眼,嘴里还在大胆地嘲笑:“我觉得,他还不如不去找呢!也许提亚纳其实也并不知道公会到底做过什么,她只是知道他在找什么……”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也确实什么都记不清。
从四十三年前离开时,伊斯不得不把年轻人变成了一坨不知什么东西的灵魂丢进自己的灵魂之境。因为不想让他窥视到什么,他挖了个坑,还放了点水,把他当鱼一样养在那里,让永恒之火在一边看着。
它的火焰能焚毁一切,却也同时拥有治愈灵魂的力量。
他以为这倒霉的家伙大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还不知道是不是会真的变成个白痴,但没过几天,原本蔫得像条鱼干的魏特就在他的灵魂之境里呼天抢地地要出来。
他总觉得自己像条被猫盯住的鱼……而那只猫似乎还很有把他变成烤鱼的兴趣。
那种恐惧迅速驱散了原本的沮丧与不安,让他立马就振作了起来,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重新做人,好好做人。
尽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坚韧,他的灵魂多少还是受到了一点伤害,尤其是关于四十三年前的那段记忆,模糊不清,也破碎不堪。
伊斯想过要不要干脆抹掉那些碎片,让他彻底忘记,但最终还是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年轻的赏金猎人。
那时他其实有一点小小的坏心思。他正恼怒于自己似乎被所谓的命运所捉弄,或被时间的悖论所迷惑,做了他“该做”的事,而魏特所做的……其实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
可在听说自己拼着灵魂破碎救出的纳登人并没有逃离,而是利用了源石,与整个风临城同归于尽,听说他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害死了风临城甚至其他几座城市千千万万无辜的人时,他安静片刻,却还是觉得,即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没有把责任推到“这原本就是已经发生的事”上,却说:“我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困在那里,却什么都不做。即使我知道了这样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我大概……也还是会放出她们,只是,也会努力让她们明白,好好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复仇……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即使这会改变无数根本与此无关的人的未来?”伊斯问他,“你并不能确定当时看起来是正确的选择,到最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我的确想不了那么远。”魏特承认,“可是,在新的未来里,也可以有新的努力……努力让结果变得更好一点。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只能在当下的每一刻,尽力做出无愧于心的决定而已。就像我的养父所说的那样,过去无法改变,未来难以预料,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又实在太累……所以,能把握这一刻就行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实在没什么必要呢。”
听起来很有些自欺欺人——他那时觉得这就是自欺欺人。
但他也再没说什么。
然而,当知道他们想要暂时隐瞒他们已经进入过风临城,甚至在“过去”里掺了一脚这件事时,魏特却也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如干脆抹掉他的那段记忆。
“我并不很擅长保守秘密。”他说,“即使我死也不开口,也有各种办法能从我脑子里挖出东西来。反正,做过的事我铁定会再做一次,那记不记得也就无所谓了嘛。”
与失去记忆相比,他更不想一直躲在独角兽号上。
他可是个风一样自由的赏金猎人。
最终,伊卡伯德提出了一个想法,并在伊斯的配合下付诸实现——他们没有抹掉魏特的记忆,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加了一道屏障,平常没有任何影响,但一旦遇到“风临城”和“纳登人”之类的关键词,那道屏障就会立刻生效,用一段魏特自己幻想出来的记忆,完美地替代那一场风临城大冒险相关的记忆。
只是,这屏障在面对伊斯他们几个与他一起进入风临城的人时,并不会起效。
那是魏特特别要求的。他可以忍住不说,但如果连一个可以谈论的人都没有,他觉得他可能会憋死。
伊卡伯德将这个法术命名为“记忆之障”,但魏特默默地觉得泰瑞的命名更合适一些——定向屏蔽。
那能骗过魏特自己,自然也能骗过许多人,但并不确定是否能应付过某些机器或药物。只不过,伊斯也绝不会让他落到那一步就是了。
对魏特来说,这专门为他创造出来的魔法,只是让他觉得自己稍稍有点分裂,但也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困扰——他对伊斯他们,有绝对的信任。
或者说,他“不想太多”的性格,在这种时候,倒是件好事。
那时他们就猜测过,不知是谁会最先找上魏特——他的确是最好拿捏的一个。
但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多年没有消息的提亚纳,更没有想到,提亚纳居然最先把主意打到了赏金猎人公会的头上。
“马加不像是会就此服输的人。”伊斯说,“他现在可不止是把消息放出去,而是很用心地在煽风点火……他到底想干什么?”
魏特无奈地摊手:“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我当时……倒是给了他一个建议。”
他充满期待的神情让伊斯不自觉地配合了他一下,问道:“什么建议?”
“坦率地承认错误,诚恳地寻求谅解。”魏特一本正经,“有人说过,当一个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就失去了原本的杀伤力……所以,我们可以在发出消息的时候,说明这是出来自一位名叫提亚纳的纳登人的资料,而公会则是在她的胁迫下发出这些。她手上或许也掌握了公会的一些黑料,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公会根本一无所知,但还是愿意为这些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错误承担责任,如果有人知道些什么,且能拿出证据,公会甚至愿意为此支付报酬,但如果有人借这个机会污蔑公会,那赏金猎人的枪口也不是吹泡泡用的……”
某个“有人”嘴角一抽:“……马加居然没摁死你?”
“……他让我闭嘴。”魏特说。
然后他想起了马加那时的神情。
命运之线(9)
当马加对他吼着“你是想让那个纳登人在搞翻新布瑞坦之前先灭了我们的公会吗?”的时候,他的眼中……有像雷佐一样的恐惧。
“他说她很强。”他回忆着,“他说,‘她比你能想象得到的要强得多!就算是独角兽号上那个什么……龙,也未必能赢过她!’”
“那个什么龙”冷冷一笑。
“我觉得他以前跟提亚纳打过交道。”魏特猜测,“而且,他很怕她。”
他沉默一会儿,想起那个纳登人,自己身上也不由自主地冒起一层寒栗。
“她也确实,挺可怕的。”他喃喃。
然后他又莫名地高兴起来:“她一定用她特殊的能力察看过我的脑子!我能感觉到!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这说明,你们的魔法,还是比她要厉害很多的,对吧!”
……是的。某种意义上,你也挺厉害。
“还有,我觉得,”魏特挠挠头,“提亚纳真正的目的或许并不只是让人们知道真相,她应该有别的计划。”
伊斯撕着鸟腿手指停了停,问他:“你觉得她想干什么?”
“……复仇。”魏特小声说。
伊斯挑起的眉毛都是充满鄙视的弧度——“废话”。
“我是说,她并不想寻求公正,她觉得没人能给她这个,把消息放出去,甚至都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复仇更加名正言顺,她不在乎别人的认同……她想要的复仇,是她的族人曾经做过的那种。”
以血还血,以命还命。
哪怕同归于尽,也要让敌人死无葬身之地……就像新能源研究所里那些被他放出来的纳登人一样。
即使大多数时间里,甚至在讲述自己的故乡如何被毁灭时,提亚纳都是冷静的,可她眼底的疯狂如不时划破夜色的闪电,谁都不可能视而不见。
而那疯狂下的冷静,反而更令人畏惧。
“……当时的爆炸是因为源石的力量失控,倒不是她们想要它爆炸。”伊斯说,“不过……如果她们真的得到的源石的力量,多半也会用来以牙还牙。如果提亚那想要摧毁布瑞坦人的星球,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风临城和普南星已经被毁掉了。
“她觉得不够。”魏特说,“她们……觉得不够。”
面对提亚纳的时候,他有种感觉——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就像那些已经死去的、愤怒的灵魂,都附在了提亚纳的身上,让她的仇恨更加深刻而狂暴。
“如果真是这样,何必打草惊蛇?”伊斯觉得他实在没法儿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还为自己增加敌人?”
她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传播消息,而不是胁迫公会来为她做这件事。
毕竟,赏金猎人公会的势力可真的不算小。
“也许……”魏特回想着提亚纳说到公会时,那轻蔑中带着憎恶的神情,推测道:“公会也是她复仇的目标?”
马加在某些方面的技术,公会强大的势力网,用来将一个消息传到星域的每一个角落,并不是难事,让人无法查到到底是谁发出的消息,其实也不是难事……但恐怕,有人并不希望他们能置身事外。
问题似乎又绕回到了“公会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提亚纳手上。”
“我觉得那跟纳登星的毁灭没关系。”魏特回想着,“她对公会的厌恶没到仇恨的程度……难道公会以前抽她的佣金抽得太凶?”
伊斯无言以对。
“那些‘证据’,”他又在盘子上排好一根骨头,“你都看过了吗?”
他隐约觉得,重点并不在这个“把柄”上,而在这个奇怪的、并不怎么合适的时间上。他并不擅长这些,也能想到,比如,如果直接在辛加的加冕礼上爆出这件事,其冲击力绝对不亚于一场风临城大爆炸。
或许,正如魏特刚刚猜测的……“她有别的计划”。
魏特点头:“看过,虽然不是很仔细,但大概都知道。”
他在超光速飞行的过程中扫了一遍所有资料,在此之前还反复警告了自己好几次“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可如果真的什么都也不知道就算了,一个秘密,知道一点点,那简直是百爪挠心,该死的好奇心探头探脑蠢蠢欲动,压根儿按不住。
“她并没有关于布瑞坦人毁灭纳登星的实际证据,”魏特也发现了这一点,“倒是有很多,像那位将军的临终忏悔一样,没有什么详细的内容,但很容易……”
他想了想:“很容易挑动人的情绪的‘故事’。”
马加已经放出了一些。比如,纳登人自己讲述的,亲人如何一去不会,他们满怀思念却无处寻找,甚至自己也只能躲躲藏藏地生活的故事。
那可能是真的。细节丰富,很能打动人心。那能证明布瑞坦人毁灭了纳登星吗?——并不能。
但那能让更多人的为此热泪盈眶,义愤填膺。
“我之前看了看,”魏特说,“星网上已经发起了为死去的纳登人哀悼的活动。马加干这个确实很有一手……虽然我觉得他也有后招。”
马加必然会想方设法解除提亚纳对公会的威胁——用他最擅长的手段。
伊斯却已经不再考虑公会的问题。他觉得马加应该能解决,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因为一个威胁就如此卖力地“帮忙”。
更需要在意的,是提亚纳真正的目的。
他在魏特提起星网上的活动时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没能抓住,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正在叽叽呱呱地说着自己的各种猜测的魏特意识到他过久的沉默,语声渐停,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问:“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但很多话,根本没法儿对其他人说,他也一直尽量避免主动联系独角兽号……他最近可憋得可难受啦!
“……是有点。”伊斯说。
但是……他其实也并不讨厌。
他习惯了。埃德和泰丝都很多话,不想听的时候他也很少让他们闭嘴,自己把脑子放空也就是了。
他喜欢看他们眉飞色舞的生动与鲜活。而且,虽然风格不同,但他们,包括不那么多话的娜里亚,都是说着什么话就会有什么样的神情,不会故作深沉,不会刻意掩饰,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你知道你喜欢在外面乱跑……‘像风一样’,”他告诉魏特,“但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他扔给对方一个小小胸针。
“紧急情况下,在上面戳破手指,能把你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说。
这个伊卡伯德改良过的法术甚至能无视魔法的混乱或屏障,但只能使用一次。
想起伊卡伯德……他也许该去拜访一下那位花园里的老爷爷了。
魏特用两只手捧起那神奇的小胸针,一脸惊喜到恍惚的神情:“给、给我的吗?!”
“……不然呢。”伊斯没好气地说,“这东西别人用不了。”
魏特嘿嘿地傻笑起来,珍而重之地把那独属于他的魔法胸针别在前襟。
离开前伊斯还忍不住最后提醒了一句:“别太相信你的‘前辈’们,提亚纳,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操纵他人的意识。”
即使从目前放出的资料来看,布瑞坦人的研究中并没有发现纳登人有控制他人的能力,他在四十三年前所看到的,也只能证明她们有强大的攻击力。
但是……谁知道呢?毕竟,连死灵法师都有类似的法术。而那些纳登人太过一致的动作,至少能证明,她们自己的意识,是能够相通的。
彼此意识相通,与能够侵入他人的意识,只有一线之隔;而侵入与控制,也只有一线之隔。
那位认罪的将军浑浊无神的双眼,可能是因为他衰老将死,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是自愿认罪。而他死的时候,提亚纳已经去过了风临城。
伊斯怀疑她在那里得到的不止族人残留的记忆……她很可能还得到了她们的力量。
源石已经消失,可它爆炸后残留的力量,至今仍是风临城雷暴的中心。那么,当时激活源石的纳登人的力量,是已经与它融为一体,还是散成了……类似“鬼魂”的存在?
魏特也说,他面对提亚纳的时候,感觉所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他的“智慧”没什么可指望的,但他的直觉相当敏锐。
“恶鬼附身”,未必不是真的。
命运之线(10)
伊斯想着这些,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消失在无人处,看着魏特脚步轻快地跳上他的飞船,展开的意识仿佛能看见一条条从他身上展开的丝线。
他已经能模糊地看到那些无形之物——通讯器发出的信号,或强或弱的辐射……有时,他甚至能捕捉到一些比较强烈的情绪,就像他曾经借助塞尔西奥,借助栖身于他身体里的那个存在所看到,相互连接的力量与生命。
伯特伦说得没错,魔法与科技,本质上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年轻的赏金猎人如今大致安全。即使真的有人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也不会轻举妄动。
他收回意识,返回独角兽号,把他所听到的告诉伯特伦。
而伯特伦也觉得,整件事里,最值得留意的,是提亚纳真正的目的。
“如果是想操纵舆论做些什么,她应该会把整件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让马加予以配合,而不是任凭马加去发挥——她对他可不会有什么信任。她甚至连方向都没有给他,只是给了一个极为模糊的目标。”他说,“即使她认为自己并不擅长这方面的事,这种放任的态度也很不合理。”
“……也许她并没有放任。”伊斯说。
“你是觉得她会一直关注着形式的发展,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出手?”伯特伦问道,“或者,放出资料的是马加,引导舆论的却是她?”
伊斯摇头:“我觉得……”
脑子里那点隐约的念头再次一闪而逝,让他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
他在伯特伦开口时抢先帮他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要耐心——我知道。让我再想想。”
他把带回来的十几只烤肥鸟扔给伯特伦,给船员们加餐,还单独给娜娜留了两只,然后想一想,又从其中撕出一条腿,提进了“花园”。
他记得埃德从前就常拿娜里亚做的东西收买人心。尽管他并不想收买某个讨厌的秃头牧师……但他现在确实有求于人。
坐在花园里吹着小风悠闲地看书的伊卡伯德,对这份礼物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拒绝。
他放下书,将来近来关于源石的研究成果告诉伊斯。
“那可能根本就不是块刻着符文的石头。”他说,“或最初并不是。”
他看过了伊斯给他的所有资料,包括那张模糊的源石照片和拉契卡那些随心所欲的岩画。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从这些东西里推出源石上其他的符文是什么,也就无从得知它们到底有什么用处。
而他们在四十三年前看到的源石……根本就只能看到一个发光的圆球。越是用心去看,越是被那明亮的光芒刺得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个实体。
待的时间太短,他们也没能找到布瑞坦人的研究结果。而以他们愚蠢的行为来推测,他们对源石的力量,也根本没多少了解。
“但它对纳登人的精神力有强烈的共鸣,那或许能证明,它们有相近的……频率。”
牧师用了一个刚学来不久的新词。
“而精神力是无形的。”他说,“所以我怀疑,它本身其实也是无形的。那颗刻着符文的石头,可能是它的载体,更可能……是它的囚笼。当时,我在满地碎石间,还有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看到了一些奇怪的黑色粉末,不像是属于那个房间里的东西。那上面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但我觉得……那应该就是,在真正的力量被唤醒后,彻底粉碎的源石。”
伊斯默默地回想了一下,压根儿想不起什么黑色的粉末。他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光球和周围的纳登人身上,而且那第一次爆炸炸得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再加上那些警卫胡乱的射击,墙壁和天花板都坑坑洼洼满是各种痕迹,谁还能留意到什么粉末!
“还有,那个被你弄出爆炸范围的布瑞坦少年胸前的伤口,”牧师敲敲躺椅的扶手,“那可不是被重物撞击的后留下的吧?”
伊斯怔了怔——确实如此。
当时阿米斯特胸口的伤,圆得极其完美,伤口周围像是被利刃切过去的一样利落。如果真是被石头砸中,无论速度有多快,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
“……所有研究的起点,”伊卡伯德悠悠开口,“是用心的观察。”
伊斯憋着气没吭声。他自以为观察得已经很仔细……但确实比不上这个秃头。
……他当时,也没法儿像他那样心无旁骛。
“有一点,你应该也发现了。”牧师从容地继续,“纳登人不止唤醒了它,还试图控制它。她们……的确满怀仇恨,不顾一切,但她们那时所希望的,可不是同归于尽。”
即使同归于尽她们也在所不惜,但在那最糟的结果发生之前,她们其实是想要将源石的力量,据为己有。
如果给她们足够的时间,她们或许真能成功。她们的力量本就特别,当所有人的精神力在一个强烈无比的念头下凝聚在一起……就像耐瑟斯一样,或许,真能拥有能与诸神比肩的强大。
……那力量,未必不能加快一颗恒星的变化。
这念头不过一晃而过,就被他扔到了一边。再怎么说,纳登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毁灭自己的星球。
“你觉得……源石爆炸后残存的力量,是否能被一个活着的纳登人吸收?”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并将提亚纳突然的出现告诉了牧师。
“当然,”伊卡伯德毫不犹豫地回答,“源石之力原本就已经被她的族人所融合。倘若是在爆炸之初,那过于强大的力量,绝不是她能够承受的,但在几十年后……不,她吸收的应该不是源石本身的力量,而是她的族人所残留的,融合了源石之力的精神力。真正的源石,那无形的力量,应该还在风临城的雷暴之中,漩涡的中心,飓风的风眼,那最平静的地方,难道是因为没有力量吗?不,并不是……”
他在短暂的自言自语后停了下来,眼睛微微发亮。
“……你想重回风临城?”伊斯问道。
这并不难。他们上一次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建立了稳定的通道,但回到风临城,跟进入雷暴,甚至停留在雷暴之中,又是两回事。
他当然不是担心这个秃子的安全……只是,这个家伙某些方面确实很有用,尤其是在你能引起他的兴趣的时候。
但他想做什么,他也没办法阻止。
他还是赶紧把他的问题都问出来……可老实说,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那点抓不住的念头像只该死蚊子一样飞来飞去,发出嘲笑般的嗡嗡声,让他越发烦躁得无法集中精神。
牧师瞥一眼他难看的脸色,浑不在意地又捧起了自己的书。
他在看苏迦人——棘人的古老典籍。
伊斯的视线从封面精美无比的手书花体字上滑过。其实,棘人的预知能力,也算一种精神力,只是已经十分微弱。据默影,那个棘人女孩儿说,有一种古老的仪式,能把所有人的精神力都凝聚起来,主动去地预测某件事,而不是被动地得到一些模糊的预示。棘人的力量有强有弱,有些甚至压根儿没有,但只要他们真心期待某个答案,对仪式都会有帮忙……
记忆深处,渐渐浮起一片光海。
无数细小的光芒凝聚而成海。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灿若星辰,或微不可见……那是埃德从整个燿星界的每一个角落所召唤而来的力量。
所有坚定的信仰,胜利的希望,衷心的祝福……甚至不安的祈求。整个世界发出的呼喊。,千千万万点微渺的力量,汇成了那一片光之海洋。
那是斯科特,是他,融合过的力量。他未曾将其据为己有,但他知道,他其实可以做到。
——那个问题,他其实根本不需要问伊卡伯德。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答案。
“你是说,”伯特伦努力理解着他所听到的、匪夷所思的推测:“提亚纳,能从星网上所有对纳登人的谈论中,得到力量。”
伊斯点头:“同情,愤怒,悲伤……都能成为她的养料。”
伯特伦咬住烟斗,半晌没有出声——这实在很难接受。但想到十几年前他们用来对抗耐瑟斯的力量……又似乎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虽然形式截然不同,但本质确实没什么区别。
……而这个星域的人,可比燿星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即使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关心纳登人的遭遇,即使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信念,并不会像面临灭顶之灾的燿星人那样强烈,单从数量来算,那也已经是极其可怕的力量。
“但是,这还是不一样的吧?”阿尔茜迟疑地开口,“毕竟,整个星域的范围如此之大,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像埃德那样召唤所有的信仰之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难道要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跑来跑去吗?”
“她还可以直接从星网吸收力量啊!”泰瑞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
命运之线(11)
“……在星网上传输的,都不过是数据而已。”阿尔茜说,“数据可没有‘情绪’。”
“但我们的意识其实也能分解成数据。”泰瑞却有不同的意见,“我是说,任何力量都能分解成数据。瞧,机器人也能产生自己的意识,不是吗?它们的智能,可是纯粹的数据模拟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从小的学习方式不一样,他对任何新事物的接受和了解总是比其他人快得多。而他最近……相当沉迷于网络。
“……的确。”伊斯想起他所能看到那些奇异的光流,如果将它们视为不同的数据……好像也说得通。
“是这样没错,”在“精神力”这方面极有发言权的达里埃尔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它的金属小脑袋,“我的意识,都可以完全进入星网呢。”
不是单纯地接受信息,而是自由自在地在其中遨游。
它试着描述了一下,泰瑞立刻就反应过来,兴奋得直搓手:“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成为星网中的一条数据流?!”
达里埃尔矜持地点头:“我一直都是这么上网的,你们都不知道吗?”
在独角兽号上,它大概是比泰瑞更加沉迷网络的那一个。自从被允许上网,它连娜娜都没有那么粘了,经常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没人打扰的话,它可能根本就不会从网络世界里出来,还是爱操心的伯特伦觉得这样对小孩儿的成长不是太好,特意限制了它的上网时间。
没错,不知在自己的茧里待了多久的达里埃尔,在白发船长的眼里,就跟个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儿差不多。
而现在,伯特伦忍不住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能被“断网”给限制住,也很怀疑这段时间里它到底在网上看了多少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
“……我有控制时间的。”达里埃尔小声说,“我、我很听话的。我只是喜欢上网跟人聊天而已……”
那可比从前他自己幻想出一群人来跟他聊天有趣多了。
伯特伦忍着笑点头。
的确,达里埃尔可比娜娜要听话太多了。
“所以,”他问,“你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数据的流动之类?”
达里埃尔有点不好意思地绞起手指:“我,之前没有留意那些啦……”
它就像个在游乐园里玩得兴起的小孩儿,那里顾得上留意别人在干什么!
“但是!”它赶紧补充,“我可以去找一找……我很熟的!也没有任何屏障能拦得住我!”
伊斯很想说没这个必要。它能做到的事,他应该也能做得到,他只是之前没有想到过而已。
“会有危险吗?”伯特伦问泰瑞。
“一点也没有!”达里埃尔抢着回答,“我不会把全部的意识都放进去的!最多就像章鱼伸出一只触手,就算被截断,也很快就能长回来的!”
正因为掌握了这样的技巧,它才可以一边上网一边跟娜娜玩耍,完全不会被发现呀!
“……被截断的那一部分呢?”伯特伦谨慎地追问。
“没有我的控制,它立刻就会散成毫无意义的数据啦。”达里埃尔自豪地挺胸,“没人能追到我!”
它早就想说了,那个胖老头儿算什么,它才是最厉害的!
于是,伯特伦郑重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达里埃尔。
“它比你熟。”他这样告诉有些不满、想要自己试一试的伊斯,“你上过几次网?”
伊斯顿时无话可说——他的确对此没什么兴趣。
他垂眼看着跃跃欲试的小机器人。伊卡伯德怀疑达里埃尔也是创造者之一……就像星燿。只是,它未能长成,在破茧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生命。
但它残存的意识,显然也已经足够强大。
它或许比伊卡伯德更了解精神力,只是未必能说清楚。而伊斯之前从未想过跟它讨论什么。在他眼里……它也只是个小屁孩儿而已。
然而小屁孩儿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任务。
当它刻意去寻找的时候,提亚纳所留下的痕迹并不难找到。
“她并不能像我一样存在于星网之中,技术比我差太远啦!但她的确能从星网中吸取力量,就像从端口接收数据那样,她设置了很多端口,藏在千千万万的连接点中,就算是马加也看不出其中的不同,但可骗不过我的眼睛!……想知道她藏在哪儿吗?”
伊斯低头看着它,神情淡淡——难道你敢不告诉我吗?
很可能是伟大的创造者……但此刻只是个可怜的小机器人的达里埃尔在它曾深刻感受过的威压中僵了一下,悻悻地开口:“在第十五区的斯吉特星啦。”
伊斯抱着双臂,想着要不要去找提亚纳,面对面地谈一谈。他对她的复仇计划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要她别做得太过分……尤其是,别把独角兽号卷入其中。甚至,如果她真跟新布瑞坦,跟不知躲在哪里的阿米斯特对上,他还有点乐见其成。
但她或许对源石的力量有所了解。而且,倘若真如魏特所说……一个疯子会把“复仇”这种本就激烈的行为做到哪种程度,也是很难预料的。
“你觉得,”伯特伦沉思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她所留下的痕迹,用别的方式能不能找出来?比如……马加那样的方式。”
“他当然不行!”达里埃尔气哼哼地说。
“我能,但我没有。”马加怏怏地回答,“那家伙可不好惹……而我现在还不想惹上她。”
“你什么时候跟她打过交道吗?”阿尔茜有些好奇,“你当上赏金猎人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公会,失去消息了吧?”
“也不算什么交道。”被直接拎过来的胖老头蔫巴巴地挠着肚皮,一副不知多久没有休息过的样子,“我只是……看到过她一次。”
那纯粹是凑巧。那时他也还没有倒霉地背上公会这个老大的责任,是个自由自在,年轻帅气的赏金猎人,在执行任务时跑到了一个有些混乱的星球。几方势力正在争夺整个星球的控制权,到处都打得稀里哗啦。他护送一家人从战乱中逃离,在一个他以为安全的落脚点,碰上一群不知哪一方的散兵……和提亚纳,不知因为什么而起了冲突。
然后,他看见了此生所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幕。
所有射向提亚纳的光束,根本没能击中她就消失了。他以为她是用她特别的精神力将光束中和了之类的,正在心中啧啧称奇,就发现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对面那一群人同样的呼喊和威胁,同样准备攻击的动作,同样射出的光束……像被人往后拖动又重新播放的一小段影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而那些人似乎毫无所觉。
马加那时几乎怀疑自己是累昏了正在做梦,直到那些人在眨眼间炸成了漫天血雾,随风飘了他一脸。
“……而她放过了你?”伊斯对此深表怀疑。
马加干笑一声:“是我放过了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总之敌人炸得渣都不剩的时候她也倒了……如果当时就干脆利落地给她一下,现在或许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当然,他也没去帮忙。他就是……飞快地带着人跑了,然后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躲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时提亚纳并没有找上门来,如今也从未提起这件事。但她真的不知道那时候他就躲在附近、偷偷地看到了一切吗?
他根本无法确定。
“所以你才这么……服务周到?”泰丝表情生动地比划,“你怕她也把你‘重复播放’一下?”
胖老头儿坦然认怂,露出个有点猥琐的的笑:“是挺怕的。不过,我的‘服务’,可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等着吧,好戏还没结束呢!”
大概因为知道自己身处安全之地,马加有恃无恐地大骂了提亚纳一顿,并试图留在独角兽号上进行他的反击计划。
泰瑞很有点心动。他想跟着马加学几手——毕竟他没法儿像伊斯和达里埃尔那样自己钻进星网里。
但伯特伦委婉而坚定地表示了拒绝。提亚纳与公会的恩怨可实在不关他们的事,他一点也不想让独角兽号成为“散布谣言”的幕后黑手,就算马加发誓赌咒说绝对不会有人能找到他动手的痕迹也不行。
“既然绝不会有人能找到你留下的痕迹,那你待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嘛。”伯特伦笑眯眯地说,“何况,星域之中有像你这样的技术的人,也没有几个吧?如果有人想要找你的时候却找不到,难道不会增加对你的怀疑吗?”
不过,为了保持双方友好的关系,他还是给了马加一两件在紧急时刻可以用来防身和逃跑的魔法物品。
胖老头儿嘟嘟哝哝地抱怨着被送走,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他其实已经赚到了。
命运之线(12)
第十五区,斯吉特星。
线条流畅的飞船无声地隐没在高耸如云的巨树之后,引起的动静并不比一只被惊飞的鸟大多少——这个星球的鸟原本也大得离谱。
但就算枝叶摇动得更猛烈一些,此刻大概也没人能察觉到他们的出现。
茂密的森林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林木巨大,中间的空隙便也足以让单人战斗机穿梭自如。套着全身盔甲的战士一点点逼近林间的小屋,屋中静悄悄的,像是根本没人,更看不到任何攻击,防护得严严实实的战士们却一个个倒下,空中的战斗机也不时爆开那么一两架,看着简直像是一场诡异的独角戏。
“……哇,好像是熟人呢!”泰丝把双臂架在前面驾驶座的椅背上,伸长脖子,盯着光幕上放大的画面,看得兴致勃勃。
这些战士的装束也好,飞来飞去的战斗机也好,跟那条巨大的飞船上的简直一模一样。
“看来,能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的人,确实不止马加和达里埃尔。”阿尔茜轻声叹气,“我们来晚了吗?”
她倒是没有怀疑马加。那个胖老头儿虽然滑头,却也知道两边摇摆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对新布瑞坦只会避之不及。
“不。”伊斯说,“我们来得刚刚好。”
他的确想跟提亚纳谈一谈,但在那之前,先看看她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看来……也很一般嘛。
在那群包围木屋的攻击者的外围,另一种战斗则热闹得多。斯吉特星没有智慧种族,只有布瑞坦人建立的几个基地和信号站,但这里真正的主人,仍是各种巨大而凶悍的野兽……这地方连一只蝴蝶都能长到战斗机那么大。
这些被召集而来的野兽皮糙肉厚,很难对付,但还是被阻隔在外,没有一只能冲破防线。战斗已不知持续了多久,它们的尸体堆积成山,却仍有无数野兽瞪着血红的眼,前仆后继。
一只长着长矛般尖利的长喙的鸟从半空里坠落下来,瞬间被笼罩了整栋小屋的电网电得焦黑,摔到地面时已经四分五裂。
“纳登人!”
或许觉得胜券在握,进攻者之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投降吧!陛下只是想跟你谈一谈,并不是想要你的命!”
“哇,真是好有说服力呢!”泰丝赞叹。
木屋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但伊斯能看到,提亚纳就在里面。
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屋子的正中,两脚踮起,微微仰头,整个身体向后弯,像是有根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向上吊起,吊到只有脚尖能着地。如果不是她半开半阖的双眼还在飞快地翕动,她的头发还在半空里疯狂地飞舞,简直要让人怀疑那已经是一具尸体。
在她身周,闪动着无数光幕,每一面光幕所显示的,都是星网上不停增加的各种关于纳登人实验和纳登星毁灭的消息。
争论,斥责,哀悼……有人为纳登人画了画,光幕上那平静而悲伤的面孔在晃动间扭曲成一张诡异的笑脸。
无数条线直接连在提亚纳的头上,像是她无法舞动的另一种头发。
伊斯能够看到她体内疯狂流动的力量,千千万万五彩斑斓的蛇一般纠缠在一起,看久了只觉得恶心欲吐,但当那力量散发出去,却已是一条条细细的银灰色丝线,就像纳登人瞳仁中奇异的裂痕。
提亚纳或许真的吸收了许多力量,可至少现在,她真正使用的,少之又少。
……没消化?
“纳登人!”
喊话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你不要不知好歹!我们的武器,可不止你能够看到的而已!”
的确不止。云层之上,大气层外,还停着一条巡洋舰。
“她为什么不用那一招?”泰丝嘀嘀咕咕,“那个‘重复播放’。”
那种奇怪的招数,听起来就很有趣。
“……你觉得控制时间比控制野兽容易吗?”泰瑞斜她一眼,“而且那一招消耗肯定很大。”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消耗。”泰丝撇嘴,然后拿手肘撞了撞伊斯,“要帮她吗?”
虽然纳登星到底如何被毁还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但纳登人被当成实验品,而且已经快要灭族,确实不争的事实。相比之下,就算提亚纳是个不顾一切地想要报仇的疯子,真要选一边的话,她还是更愿意选提亚纳。
“再等等。”伊斯说。
他当然不会让提亚纳就这么死掉……他觉得提亚纳也不可能就这么死掉。
而布瑞坦人那边已经在开始倒数,虽然数到一半就一头栽到了地上,然后换了一个人继续数。
“……一!”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
那一瞬,连飞船里的伊斯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扭头闭上了眼睛。
太亮了,像闪电,却似乎比闪电还要快,从天外直直地射下来,准确地将整个木屋笼罩在其中。
天地皆静,连野兽的咆哮,飞船在林间翻滚着爆炸的声响,都仿佛被那一道白光所吸收。
它并没有引起任何爆炸,只是那么一闪而逝,但在那一刻之后,整栋木屋便彻底消失在他们眼前。
它似乎在空气里都钻了个空洞。骤然混乱的气流摇撼着茂密的枝叶,整个树林都发出海潮般巨大的声响。
泰丝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在眼花:“屋子呢?!”
不止是木屋,木屋下的泥土都随之消失,只留下了一个浑圆的大坑,从他们这个位置,甚至都看不到那个坑有多深。
而攻击范围之外的人,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还有人大胆地走到坑边,探头往下望。
“这个……有点厉害啊。”泰瑞喃喃。
这比什么子弹,电击,火焰,激光,各种各样的能量束什么的,可都要厉害得多!
“所以,那个纳登人就这么死了吗?”泰丝对这个结局十分不满,用力戳着伊斯:‘’快告诉我她还活着!”
“她的确……消失了。”伊斯慢吞吞地回答,心中震惊无比。
太快了。他的意识都差点湮灭在其中,虽然那最多让他头晕两天,但这武器也真的是……如泰瑞所说,有点厉害。
他也不相信提亚纳会就此死去,却又觉得她也未必能逃得过。
至少现在,那些失去了控制的野兽已经四散奔逃,而他的意识,也完全无法找到提亚纳的半点痕迹。
他们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所有的士兵登船离去,确定那条巡洋舰都已经离开,才小心地飞到坑边。
那真的是个很深的坑,深得让泰丝怀疑它是不是已经穿过了整个星球。
“没有。”伊斯说,“也就……没断的三重塔那么深吧。”
泰丝啧啧连声:“这已经很深了好吗!”
那奇怪的武器没有任何残留的力量,仿佛它的本质就是“无”,泰瑞不死心地取了一堆的土样,准备回去仔细检查。
阿尔茜有点忧心忡忡:“新布瑞坦,真的隐藏了不少东西。”
无论是他们之前发现的那条巨大的飞船,船上的战斗机器人,还是今天所看到的武器,都是相当惊人的东西。
“毕竟是几百年的积累。”泰瑞倒不觉得奇怪。
“我觉得,这武器,跟我之前弄死拉契卡雾林里的怪物的那种小炸弹挺像的。”泰丝说。
泰瑞摇头:“不一样。那个炸弹模仿的是娜娜的泡泡,原理是压缩和吞噬,这个,我感觉不是,它更像是……”
泰丝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她这会儿想听的可不是什么科学的分析:“总之,这种‘有点厉害’的东西,我们也有一大堆啦!”
稍稍有点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松。
“而且,我觉得那个纳登人没死。”即使毫无证据,泰丝也能把自己的猜测说得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开什么玩笑!这件事,这件事……就像是个蹩脚的吟游诗人,在酒馆里唱了好长的一段前奏,就快唱到最激动人心的时候,突然!天上掉下一块石头,砸死了主角!——谁敢这么讲故事,不管是长得多好看,声音多好听,都是会被打得满头包的!”
“可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阿尔茜憋着笑说。
“说得对!”泰丝用力点头,愤愤地挥着拳头:“所以,它就应该更讲道理才对!现在这样……完全没道理嘛!”
其实不止是她,其他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但除非提亚纳能够瞬移,或者……
“她也可能……钻进了星网?”泰瑞小声说。
尽管达里埃尔说她并不能存在于星网之中,但是……谁知道她有没有留那么一两手保命的绝技呢?
待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什么意义。他们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郁闷返回独角兽号,刚下飞船,一道黑影就怒气冲冲地撞在了伊斯胸口,撞出“咚”的一声响。
“坏蛋!!”娜娜大声控诉,“你又不带我出去玩!就因为我变不出两条腿吗?!”
命运之线(13)
她这会儿顶着个长了角的人头,背上有一对色彩绚丽的羽翅,但身体依然是毛茸茸像猫又像狗的四条腿加大尾巴。
伊斯拎住她的后颈,哭笑不得:“你头不痛吗?”
娜娜蹬着腿儿,哇一声哭起来:“没有我的心痛!你都不爱娜娜了!!”
伊斯伸手捂脸——这种话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达里埃尔教她上网了吗?!
当他放下手,所有人都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
“四条腿儿怎么啦!”泰丝愤愤地抱过哭得伤心——虽然一滴眼泪都没流——的娜娜:“你自己不也是四条腿儿吗!四条腿儿跑起来又快又稳又优雅,多好呀!”
娜娜使劲儿点头,大毛尾巴得意地甩来甩去。
伊斯有口难辨。他没带上娜娜,只是因为那时候娜娜正跟小圆玩得开心,而他觉得他不过是找人谈一些对娜娜来说毫无趣味的正经事,所以就没叫他……怎么就变成因为他嫌弃娜娜变不出两条腿所以不带她玩儿啦!
不过……
“你真的变不出两条腿?”他疑惑而忧虑。
不应该啊。
娜娜的尾巴僵了僵,眼神有点心虚地飘开:“也不是啦……可是两条腿走路好累啊……”
……所以,她其实就是懒。
想起当年让她学飞时的艰难,伊斯冷笑一声,再没理她,黑着脸离开了。
娜娜与泰丝面面相觑,有点忐忑地抱起了爪子:“伊斯,生气了吗?……我是不是不该说实话?”
泰丝正想毫无原则地点头,被诺威无奈地一把抓住了马尾。
“你知道,那只会让他更生气。”他柔声开口,“他并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即使你真的变不出两条腿也没关系……可你不该骗他,让他因为不存在的问题为你担心。”
娜娜蔫蔫地垂下头:“那好吧,我……我努力一下!”
不就是用两条腿儿走路嘛!她可以的!
伊斯走进船长室时,眼里还烧着愤怒的小火苗,让伯特伦开口时都格外小心:“……谈得不太顺利?”
“她死了。”伊斯简单直白地回答,“至少看起来是死了。”
他瞥一眼伯特伦欲言又止的脸:“不是我杀的。”
当他说到布瑞坦人那前所未见的武器,泰瑞他们也推门而入,还带来了达里埃尔。
泰瑞急切地想要证明他的猜测,但达里埃尔没有在星网上发现提亚纳的半点痕迹。
“如果她待在那里不动,就不会被发现吧?”泰瑞猜测。
达里埃尔摇头:“不是这样哦。如果她还有自己的意识,那她必然是一段‘活着’的数据,跟那些冗余无用的数据是不一样的,就算她不动,我应该也能发现。除非……她把自己分成了很多碎片,那就很难找了。”
“……她能做到吗?”泰瑞眼睛一亮。
“我也不知道呀。”达里埃尔乖巧回答,“不过,如果能一直待在网上,或许能捕捉到什么也说不定。”
上网时间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次延长!
伯特伦听懂了它的暗示,正想说点什么,伊斯已经抢先开了口。
“不用,”他说,“这次我来。”
他看见了提亚纳灵魂的颜色,看见她独特的波动……有些东西,是无法隐藏的。
达里埃尔的怨气几乎能形成实质,但还是教了他一些“实用小技巧”。伊斯还没能发现什么,星网上最新的消息已经渐渐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有人提到了赏金猎人公会,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公会也在纳登星的毁灭中掺了一脚。
这语焉不详的污蔑,立刻就引起了公会支持者的愤怒。
是的,赏金猎人公会,在星网上是个被众多年轻人向往和追捧的强大组织。尽管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赏金猎人,而且赏金猎人真正的任务,大多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但长久以来,公会虽“低调”,对自己的形象却一直维持得很好——它一直都是,那许许多多向往着在星海之中自由来去,经历各种冒险的年轻人心中的圣殿。
公会官方很少发表什么言论,但或真或假的赏金猎人们,却时常在网上半遮半掩地讲述他们的冒险故事,以赏金猎人为主角的各种小说,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的人气,就是公会的底气。
众多的支持者们很快就将那毫无证据的污蔑驳得体无完肤,顺便把藏在星网后的人都扒了出来——果然,那不过是一个想要加入公会却没能通过考核,因爱生恨的家伙而已。
但他们过于激烈的行为也引起了一些不满。公会的黑料三三两两地冒了出来,其中居然有些是真的能拿出证据。
公会终于出面,却并不阻止这样的揭发,只要事情是真的发生过,他们都会在查证后坦然承认并道歉,甚至放出更确凿的证据和他们的处理方式,公正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并且诚恳地表示,公会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不可能不犯任何错,有些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发现,甚至,因为四十多年前的动乱,很多事也早已失去了记录。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公会做过的,他们都会承认,并尽力让公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的组织。
伊斯摇着头,无话可说。
“坦率地承认错误,诚恳地寻求谅解。”——这不就是魏特的建议嘛!只不过,马加用了更狡猾的方式。这样一来,就算提亚纳真的放出了什么惊天大料,对公会的影响也会降到最小。
“……可是,提亚纳很可能已经死了。”阿尔茜告诉那迫不及待地跑来向她吹嘘的胖老头儿。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加难以置信的尖叫几乎要震破光幕:“什么?!那不可能!!”
他之前有多希望提亚纳死掉,如今就有多希望她还活着。
“只是‘可能死了’。”阿尔茜忍着笑把他们的猜测告诉马加,老头儿立刻掉头,开始花十二分的力气去寻找提亚纳的踪迹。
纳登星事件热度因为公会难得的高调而被压下去了一点。伊斯觉得,如果提亚纳真的藏在星网上,总应该有点动静了。
他最近也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能在过于星网过于庞杂的数据中尽快发现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并不能像达里埃尔那样一直粘在网上。
他得去参加“辛加”的加冕礼了。
由国王陛下亲笔书写的请柬很早就已经送到,不只邀请了他和伯特伦,还邀请了泰丝、诺威他们几个曾经帮助过辛加逃离的人,让泰丝很是满意。
大概是为了避免让客人们因为深入新布瑞坦的势力范围而感到不安,或避免客人们带来什么不该带的东西,仪式的大部分并未安排在新帝国皇宫所在的卢瓦星,而是安排在距离几方边界不远的一处别宫。
别宫所在之地个小小的度假星球,风景优美,但也无险可守。原本对它形成防卫的几颗星球,如今恰好属于几个不同的势力,真要打起来,谁也占不了便宜。
当封闭已久的新帝国以这样近乎谦逊的姿态,表现出与它此前拒不承认的其他势力建立正常交往的意愿时,即使心存怀疑,无论是曼宁帝国还是加德莱特,抑或是星环同盟,都不可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伯特伦直接把独角兽号开了过去。他们就这一条船,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而伯特伦觉得,这场加冕礼必然会出点什么意外。
“比如,”他指着周围几乎可以用“密密麻麻”来形容的,各种各样的飞船,“来到这里的可都是重要人物,在这种时候,如果那颗恒星……”
他指向最近的恒星:“突然爆炸什么的,整个星域的局势,恐怕就要大变样了。”
邦布倒抽一口冷气:“……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没有请柬不能进入别宫,但可以在星球别的地方游览。他还想好好放松一下的呢!
“如果真有人能在各方如此严密的防卫下做到这种事,那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犯众怒也能改变整个星域的局势。”詹西冷静地分析。
伯特伦耸耸肩,咬住了烟斗。
他其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觉得真有人能做到——也不觉得真有人会做这种蠢事。
但自己说出口的玩笑,不知为何,突然让他很有些不安。
别宫经过了修缮,很有些风临城的风格——其中有一些建筑,比如喷水池,花园里带着漂亮的雕花扶栏的小会客厅之类,是浮在半空里的。
清澈的水流从空中落下,细细如雨,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别宫所使用的石材里也含了一种极易反射光芒的晶状体,白天看起来实在让人有点眼花,但据说,夜晚时被灯光一照,很有种漫天星辰都垂落地面的感觉。
四处鲜花盛放,宾客如云。伊斯冷着一张脸也拦不住热情地上来打招呼的人,其中有一大半他绝对连见都没见过。
即使绝大部分人都是由伯特伦来应付,他还是很快就烦不胜烦,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甚至想返回独角兽号,继续在星网上寻找提亚纳的踪迹……而且,不得不说,网上也还有那么一些挺有趣的东西的。
他正认真地考虑偷偷跑回去上网,等到今天欢迎宾客的晚宴开始时再回来的可能,却有人向他发出了特别的邀请。
命运之线(14)
“皇帝陛下希望能跟您见上一面,”来人礼貌周全,措辞异常恭敬,“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
心情烦躁的冰龙很想回一句“没空”,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觉得那不会是阿米斯特……那家伙应该不会这么沉不住气。果然,大到空旷的会客厅里,明明藏不住眼中的兴奋,却努力摆出一副矜持模样,背着双手站得笔直的少年,是辛加。
——至少他确实还活着。
而且也没蠢到要求他行礼。
伊斯十分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倒也没人在一边大惊小怪。比他更早受邀而来的魏特正坐在窗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惬意地享受着美酒和美食。
“来尝尝这个!”他毫不见外地朝伊斯挥手,“这个薰肉干,你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他还朝年少的皇帝陛下要求:“这个可以多来一点,他可能吃啦!”
辛加终于忍不住翻了个不怎么体面的白眼。
他抬手让其他人离开,却也并没有说什么只能私下说的话。关于他到底是如何当上的这个皇帝,更是提也没提,仿佛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因为有点紧张,只想跟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随便聊一聊,稍稍放松一下。
魏特不时朝伊斯拼命眨眼。他大概觉得这个地方虽然看不见人,却藏了无数监视着他们的眼睛,才让辛加一句有用的话也不敢说。
伊斯没理他。片刻之后,反而是辛加放下了果汁,眼神也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说,“我也的确只是个傀儡……至少现在,我并没有反抗的能力。”
这骄傲的少年能平静地承认这一点,倒让伊斯有点刮目相看。
但他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甘——他绝不会一直当个傀儡。
魏特舔着手指上的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不然以伊斯的性格,多半要冷场,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他只把少年当成个少年,他能说的话一堆又一堆,压根儿不用想。可如果把他当成个傀儡皇帝……他是该安慰他还是鼓励他才好?
他到底是需要安慰还是需要鼓励?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十分需要泰丝,或阿尔茜的指点。
“所以,你见过你的父亲了吗?”伊斯问道。
如果这小孩儿非要拿自己当大人,那他就把他当大人。
“……见过了。”少年抿了抿嘴,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眼,“他并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父亲’。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我确实已经知道了。”
伊斯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阿米斯特会小心隐藏这一点,以及……小孩儿的接受能力好像还不错。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其实是个克隆人的,尤其是他这样曾经被刻意养得天真有骄纵的小孩儿。
“我还见过我的几个兄弟,”辛加露出一点带着讥讽的笑意,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反而会轻松许多,“他们的处境可不怎么好……我想我其实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跟你有了那么一点点关系,我大概不会被挑中来坐这个位置……哪怕我只是你随手救出来的小东西。”
伊斯挑了挑眉。
“呃,”觉得气氛似乎变得有点不妙的魏特硬着头皮开口,“也不止是这样。我们好歹,也算是一起逃过命的同伴啦。”
“逃命的是你们。”伊斯指出。
他一直都是游刃有余地救人的那一个。
这句话明明很刺人,少年憋在胸口的那团气,却像是被针戳破的泡泡,突然就泄掉了。
他瞪着伊斯。这家伙是真的很讨厌……各种意义上的讨厌,可他强得如此理直气壮,却又让人……有点讨厌不起来。
只是不由自主地,嫉妒又崇拜,厌恶又憧憬。
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他。
他不该多说什么的。他今天能坐在这里,是因为伊斯,也因为他在那趟惊险万分的逃亡之旅中学会了一些东西。
忍耐和伪装。
……以及,适当的反抗。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小声说,“但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加冕礼。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他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毕竟,他是真的不知道。
“唉,如果当时没有把他送到目的地,而是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会不会更好一点?”魏特挠着头叹气。
“你觉得他会愿意藏起来,当个普通人?”伊斯反问。
魏特无言以对。
少年骄傲又倔强,控制欲也挺强,的确不像是会轻易服输的人。
此时已是傍晚,细碎的云层像是被火焰所点燃,灿烂地铺满了半边天空。年轻的赏金猎人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见到提亚纳的那一天,走过果园时漫天的花雨。
世界如此美好,星海辽阔无边,许多人却根本视而不见。
为什么就不能少点欲望,少点纷争,快快乐乐地生活,悠悠闲闲地欣赏美景呢?争来争去,不觉得累吗?
“你觉得提亚纳真的死了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我还没找到她。”伊斯只能如此回答。
“她不会,把辛加当成报复的对象吧?”魏特有点担心,“他都未必是那位嘉莱皇子的后代呢。”
刚才伊斯跟辛加说的那几句“父亲”什么的,他并没有听懂,也不是很想懂。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这里防卫得很严。”伊斯说。
据说为了防止机器人趁机做点什么,连网络都进行了特别的加密。
伊斯觉得……四十多年来一声不响毫无动静的机器人,大概背了不少黑锅。
“那就好。”魏特松口气,“毕竟,如果她真想复仇的话,这可是个能让人几百年里都忘不掉的好机会。”
伊斯微微皱眉。
他一直觉得提亚纳不会在加冕礼上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来,但此刻,他突然莫名有些心慌。
如果能在加冕礼上揭露旧布瑞坦的罪行和新布瑞坦对她的追杀,帝国精心准备的加冕礼就会变成一个笑话——他觉得这是她最有可能做的事。
可是,她会为之冒上极大风险……她真的会满足于此吗?
就算是伯特伦也没真觉得提亚纳会炸掉整个别宫,或弄出第二个风临城大爆炸来。这里的客人来得太杂,大部分完全可以成为她的盟友,如果真被她一锅端掉……那么,她那些隐藏起来的族人,处境会变得非常糟糕。
他们将不再得到同情和帮助,等待他们的只有憎恶与排斥,这件事会流传多久,这样的憎恶与排斥就会持续多久。
就像整个星域对机器人的忌惮一样。连像摩拉娜那样只有一点稀薄的纳登人血统,却有着太过明显的纳登人特征的人,也有可能会受到影响。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来,可问题是……“恶鬼附身”的提亚纳,真的能控制得住那太过强烈的仇恨吗?
他从头到尾参加了那场原本只想敷衍一下就跑掉的晚宴,用他的眼睛,也用他的意识,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至少现在,没有人是被控制的。而当他的意识铺得更开,他甚至能看到附近几个星球上隐藏的舰队——这场加冕礼,谁都不能不来,谁也都万分警惕地做好了最糟的准备。
而在这些舰队之中,他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以及,阿米斯特也真的不在这里。
他不放心地联络了马加和留在船上的达里埃尔,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结果。
一切正常。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一直监视着星网。”达里埃尔说。
“那就盯着吧。”伊斯说。
他已经顾不上……不,是懒得计较达里埃尔那种扬眉吐气般的小得意。
他起身去找伯特伦。
他们,也该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第二天的加冕礼将在正午时分进行。但从清晨开始,整个别宫就已经热闹非凡。前来观礼的客人们趁机互相拜访,新布瑞坦的官员也一改从前的傲慢,以近乎谦恭的态度,热情地向各方表达出各种合作的意愿。
连去花园里转上一圈,都能碰上一堆又一堆端着真假难辨的笑脸,不知在谈什么大事的“大人”们。
泰丝郁闷无比,甚至觉得还不如溜出去跟邦布他们去看海。
据说这里的海中有一种聪明又可爱的鱼,很喜欢跟人玩呢!
“……去吧。”伯特伦说,“带上娜娜。”
泰丝他们并不是特别重要的宾客,甚至都不会进入宫殿,只能在花园里观礼,让他们待在这个很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必要。
诺威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泰丝有所察觉,但也只是耸了耸肩,转身跑去找娜娜。
但她很快就跑了回来,神情难得有些恼怒:“娜娜跑了……我要打肿她的小屁屁!”
命运之线(15)
早餐后他们去花园里溜达了一圈,回来小龙就打着呵欠想要睡个回笼觉。他们在外面也没聊几句,本该窝在床上的娜娜就消失了。
所有人几乎同时抬起手腕。
他们的仪器经过了几次改进,如今,代表娜娜的生命石显示出一只线条简单的、胖嘟嘟的小龙,一样就能辨认。
信号没有消失……但离他们确实有点距离。
“这个小混蛋!”泰丝气得骂出声,“她连传音石都没带上!”
小家伙被伊斯警告过许多次,很少会这样招呼都不打地偷偷跑掉……她到底想干嘛?!
阿尔茜已经飞快地通知了并不在这里的伊斯——这种事可不能瞒着他,而且,也只有他能顶得住娜娜的撒娇耍赖,给她一点真正的教训。
“……你们不用管她了。”伊斯语气沉沉。
听起来他是真的很生气,让阿尔茜又不禁有点后悔:“你……也别太凶,她还小呢。”
伊斯冷笑一声,关掉了通讯。
“……算了,我也去找吧。”泰丝立刻就忘掉了自己刚才的恼怒——娜娜的小屁屁需要她的拯救!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火红的长马尾在脑后一条一条,诺威紧随其后,阿尔茜也跟了上去,只有艾莉克多笔直地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姿势充满精灵特有的优雅。
她好像从来就没有为什么事而着急过。
伯特伦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都静了下来,厚着脸皮开口问道:“艾莉,能陪我去见个人吗?”
她是他的驾驶员,不是他的随从……但他现在真的挺需要这么一个陪同者。
精灵从容地放下茶杯,点了点头。
别宫里有着曲曲折折的长廊,有些开放,有些封闭,即使是雨天,也能在其中悠然漫步。
几条封闭的长廊,今天只供工作人员使用,以免打扰了客人们。长廊上来来去去的人,脚步都十分匆忙——这场加冕礼已经准备了许久,但在开始之前,人们总会发现,还有许多小细节都没有安排到位。
其中一条长廊从主道上分出去,绕过树林,通往别宫后方的湖泊。这条路虽然也在被封的范围之内,却没什么用处,亦无人看守,只有藏在长廊顶上的监控,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但它们并不能将此刻正从玻璃窗外投下的树影里缓缓成形的人影摄入其中。
提亚纳将视线投向长廊的两端。
她已经没有可以被看到的身形,却下意识地保持了从前的习惯——她依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躲藏在阴影里。
但今天之后……她就再也不需要躲藏了。
纳登人走出阴影。她甚至并不需要沿路而行,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她……大概,除了那条龙。
她曾感觉到他的意识,在她放弃自己的身体之前。那种强大的威压令人战栗……即使他是在窥视,也没有半分收敛。
如此令人厌恶的傲慢——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能察觉。
她判断着方向。但在举步之前,她停了下来。
她听见了脚步声。
那是冲她而来的脚步,很轻,却奇怪地有些拖沓。她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小小的声音跌跌撞撞地从拐弯处跑了出来。
……一个小女孩儿。
很小,小到不该会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地方。可当提亚纳探出自己的意识,却又感知不到任何不对的地方。
那就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儿……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大概是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像提亚纳一样扬起在半空。
一个……有纳登人血统的小孩儿。
她知道这很值得怀疑,早已冷硬如铁的心却控制不住地柔软了一瞬。
哪怕只是混血,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族人的后代了。
小孩儿像是正在学走路,走得很不稳,却又不肯扶着墙,伸着两条手臂摇摇摆摆,笨拙地迈着两条腿,嘴里还在嘟嘟哝哝:“我!可以的!我可以……”
然后她就脸朝地扑了下去。
因为矮,摔得倒是不重。她自己就爬了起来,没哭也没闹,就是忍不住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才唉声叹气地站起来。
“四条腿真的不可以吗?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委委屈屈地抱怨着,努力站直。
她对上了提亚纳的视线。
她不该能看见她的,可她看见了。她“哇”一声叫起来,开心地拍着手:“你的头发跟我一样呢!”
她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黑色竖瞳在阳光下张开,乌溜溜的浑圆,像只天真的小兽。
纳登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娜娜?”她开口叫道。
“是我呀!”那神奇的小龙没有半点危机感,笑得灿烂无比,说出的纳登语流畅得像是她的母语:“你认识我?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哦。”
提亚纳一时竟有些无措。
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什么陷阱……可伊斯,那条龙,绝不会拿娜娜来当诱饵。
某种念头蠢蠢欲动,却又被她按了下去。
虽然如此之小……她却看不透她。她甚至不敢试着将自己的意识侵入她的灵魂之中,她的本能,她强大的天赋都在警告她,这不是她能控制的存在。
“……为什么你要变出这样的头发?”她莫名地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呀!”娜娜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她变成的每一个样子都是她喜欢的,不然她干嘛要费那个力呢?变来变去,其实也有点累的呀。
提亚纳沉默片刻,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她心中有种奇异的荒谬感,也有着无尽的悲伤。她们曾被欺骗,被伤害,被遗忘……而在这之前,在种种传说之中,她们也一直是被忌惮和畏惧的,她们独特的长发,曾被描绘得邪恶又诡异,被人不自觉地编进各种恐怖的故事里……拿来吓唬小孩儿。
可这条小龙说她喜欢……她也真的,只是喜欢。
“你不应该在这里,小家伙。”她低声说,“你该离开这座宫殿,离开这个星球……越远越好。”
这很可能会影响她的计划,但是……
她抬头,视线穿透曲折的长廊,与另一双金色的眼睛相对。
“……他来找你了。”她说。
而在那条龙出现之前,一团金色的火焰已经气势汹汹地在她眼前炸开
伊斯没有去追提亚纳,永恒之火已经比他更加愤怒地追了上去。
他低头看着娜娜,再强烈的愤怒都在看到她努力迈着两条腿向他飞奔过来的时候偃旗息鼓。
他突然就明白了娜娜为什么会自己偷偷跑出来——她在学走路。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用两条腿走路,即使她既不习惯,也不喜欢,她还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或至少让他满意。
他完全没法儿对她生气,真要生气的话,他也只能气他自己。
四条腿儿哪里不好了?他们原本就是四条腿的生物,他是当人当得太久了吗?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能接受呢?
他没开口,让娜娜有些不安。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伊斯并没有生气。
于是她扑到他的腿上,充满期待地向他伸出两只手。
她变成的模样,除了头发满天飞,眼睛特别大之外,差不多就是一岁多的人类小女孩儿。这是她与泰丝在严肃又认真地讨论之后得出的最佳方案——一岁多正是小孩儿学走路的时候,她就算走不稳也不会被人笑话,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尽管她已经下定决定要尽快学会走路,可爱,也十分重要!
而且,一岁多的小孩儿,伸手让人抱可是再正常不过的啦!
伊斯已经很久不会像从前那样,总是把她抱在怀里了。
他说她长大了。
可是……也不是她自己想长大的呀!
果然,伊斯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你这家伙……”他说。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娜娜十分顺畅地接道。
伊斯无奈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永恒之火很快就气呼呼地飞了回来——它没能追到提亚纳,那家伙消失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伊斯有些奇怪。他不知道她到底还能藏在哪里……藏得连他也找不到。
他抱着娜娜穿过长廊,考虑着要不要干脆从窗子里跳出去。因为不想跟那些警卫纠缠,他来的时候就是直接跳的窗,但他也已经发现,这里到处都是监控。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一个靠在窗边的少年直起身来,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命运之线(16)
伊斯停下脚步,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辛加的面孔。
可辛加此刻不会在这里,更不会露出这样……似乎单纯到没心没肺,又似乎是真的没有心的笑容。
而且,稍一留意便会发现,这也根本不是真人,只是个投影。
伊斯冷冷瞥他一眼,自顾自地走了过去。
连真人都不敢出现的家伙,他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伊斯!伊斯!”少年的身影追在他身后,熟稔的语气里带着点亲昵的抱怨,微哑的嗓音显得格外委屈:“干嘛不理我呀?”
伊斯听得一阵恶寒,不自觉地皱眉:“好好说话!”
这个人,现在都已经快六十了吧?!
“可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这么说话的呀。”少年笑眯眯地回答,从他身后探过头来看他的脸,“啊,你终于理我了!”
伊斯只想冲着他的脸一拳砸过去……可惜那并没有什么用。
他的视线向上一斜,一声轻微的爆响,那令人厌恶的投影便消失无踪。
但他没走几步,少年又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他笑得彬彬有礼,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抱歉。”他说,“只是……想到你见过我少年时的模样,就忍不住开个玩笑,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其实,是来感谢你救了我。”
“不必。”伊斯回答,“那只是个交易。”
“但你在正确的时间正确地理解了我的要求,不是吗?”少年依然保持着微笑,“我其实一直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该那么做……过了这么多年,‘时间’的奥秘,我依然无法看透。”
“确实。”伊斯冷笑,“如果我已经完成了交易,那表示下一次我就能捏……就不用对你客气了。”
“可下一次,我们也未必就是敌人。”少年叹气,“我知道,希尼做了些让你十分厌恶的事,但无论你是否相信,那并不是我的意思……我真的无意与你为敌。”
伊斯嗤笑了一声。
他不在乎他怎么想,只会看他怎么做。
不过……希尼,应该是指那个妄想夺取他的身体作为自己的躯壳的家伙……那个保持着少年的容貌,却佝偻如老人的克隆人。他必然是被控制的,但显然也有一些权力,就像辛加一样。
这家伙是把自己每个克隆人都取了名字,拿他们当儿子养吗?就像……他的那位祖父一样?
难道这中毛病也会遗传?
想起那个“希尼”奇怪的衰弱,和他试图夺取他人躯体的急切,他忽地心中一动。
“……你真的还活着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少年稍稍怔了怔,那不像是被猜中的惊讶,倒像是不习惯他这种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交谈方式。
“如果你是指一具拥有心跳和呼吸的躯体的话。”他坦率地回答,“勉强还算吧。我差不多把能切掉的东西都切出去做实验了。”
伊斯瞬间头皮发麻——这人什么毛病?对自己也这么狠的吗?!
一直安静乖巧地抱着伊斯的脖子窝在他怀里的娜娜终于忍不住“呀”了一声,皱起小脸:“不痛的吗?”
“……不痛。”少年对她微笑着,语气柔和,说出的话却堪称惊悚:“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样……但在我能控制情况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被切得差不多,也不怎么能长出新的器官了。”
伊斯下意识地看一眼并没有被吓到的娜娜,默然无语。
他当时,就是随便把他扔上了一条皇室的船。一个那样突然出现的少年,还是个一直被人鄙夷的私生子,胸口怪异的伤口又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复原……以那些布瑞坦人的德性,把他关进实验室,实在毫不出奇。
但在一瞬的同情之后,升起的是更深的忌惮。
有过这种经历,还能翻盘成为控制者的家伙,绝对是相当可怕的敌人。
比心机他恐怕是比不过,所以他决定还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来交流。
“你在耽误我的时间。”他说,“你不想让我找到提亚纳……是你引她过来的?你想干什么?”
“这可不能算在我头上。”少年无辜地摊手,“我的确知道纳登人其实可以从其他人的意识里得到力量,以及,她们的力量其实可以分解成数据……之类,毕竟从我父亲开始,我们研究了她们很久……但我可没向她透露半分。我甚至试图阻止过她呢,可惜并没有成功。至于她到底想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我其实也很想知道……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啊。”
嘴里说着“可惜”,眼中兴致勃勃——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提亚纳,那个为了复仇而不顾一切地进行各种尝试的纳登人,或许,也不过是他的试验品而已。
“你就不怕这热闹大到你无法收场吗?”伊斯问他。。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冲他笑笑。
——他不在乎。
最糟又能怎样呢?就算真的有另一颗恒星爆炸,就算今天这里的人全部死光,反正他又不在这里。
几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全都死了的话,无非是另一场动乱,那或许正是他需要的。
但如果提亚纳失败,所有人有惊无险,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不过,”少年说,“也许你们该认真地听一听她之前给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的警告——也许你们该尽快离开这个星球才对。”
“我以为你告诉我这么多是因为笃定我们逃不掉。”伊斯挑眉。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冒险故事话太多所以依旧注定失败的大反派。”少年叹着气摇头,“可我真的没干什么啊,就算有谁在引导她,利用她,那也不是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连纳登星,都是她们为了对付布瑞坦的舰队,自己失手毁掉的。我或许没有阻止某些我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事,但我只是……好奇。”
好奇到,即使一次又一次剖开自己的身体,也想要找到答案。
“……我认识一个法师。”伊斯说,“你说不定能与他成为知己。”
“他很厉害吗?”少年很有兴趣地问他。
“曾经。”伊斯面无表情地回答,“后来他疯了。他觉得自己是只兔子,成天叼着胡萝卜跳来跳去。”
少年哈哈大笑。
伊斯其实觉得这家伙跟伊卡伯德也很像……只不过那个牧师,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因为“好奇”而狂热到如此肆无忌惮。
“啊,你听,”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好戏开场了呢!虽然实在提前得太多。”
他不满地摇头:“这样会影响戏剧性呢。”
远远的,花园里歌舞升平的热闹,忽然在一阵惊呼声后,静了下来。
时间还没到。但前来观礼的人们,即使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已经差不多都到场。花园里三面巨大的光幕,早已放起了新布瑞坦各个星球的风景,以及布瑞坦帝国历任皇帝的影像——尤其是威名赫赫的那几位。
其中一面光幕放的是现场,接受采访的客人们个个满口祝福,表达着各种美好的希望,看起来一片平和……直到三面光幕,都在短暂的闪动之后,显出一张衰老的面孔。
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是谁。提亚纳的名字,只流传在极小数人之间,可谁都能一眼认出,那是个纳登人。
她的长发触手般飞舞,像是能探出光幕,她布着银灰裂纹的瞳仁极亮又极暗,冷冷地俯视着所有满眼惊讶的人们。
有些不属于新布瑞坦的采访者下意识地开始对着光幕拍摄。最近星网上因为赏金猎人公会的异军突起,纳登星事件的热度略略有所下降,但所有稍加关注过的人都能反应过来,一张纳登人的脸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意味着什么。
这可比加冕礼更吸引人。
只有少数人察觉到了可能危险,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这里防守严密,再怎么样,一个纳登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就是你所说的‘意外’吧?”瓦萨尔稍稍凑近伯特伦,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算是吧。”伯特伦苦笑着回答,“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啊……希望,她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惊喜。”
“我猜她能做到的有限。”瓦萨尔十分客观地评价,“毕竟,她都没有抓到最好的时机。”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客人显然也都并不怎么惊慌。
“如果要给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他说,“至少等那位少年国王走向他的王座,或者宣读他的誓言的时候再说嘛。”
伯特伦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伊斯。
“大概是……赶时间?”他猜道。
光幕上,提亚纳已经开口说话。她苍老的声音仿佛充斥于整个天地之间,烙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你们知道我为何而来……我来终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