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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魅     魅羽活佛txt下载     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云冉峰(上)

    云冉峰在皇都齐贡城的南面十里外,从布巴城赶去要一天半的路程。龙螈寺师徒七人,外加负责车马,行礼,和食宿的五个武僧来到山脚下时,那轮惨淡的太阳已经开始往西斜。

    主峰下应该有三个侧峰,但此时被灰蒙蒙的山中雾气罩住,看不清楚。此时已近寒冬,枯叶落尽。山脚下虽然风不大,但直插云霄的山顶到了晚上定然是寒风凛冽。魅羽仗着一身肥肉,倒没觉得什么。可是几个师兄们抬头看看峰顶,一个个都缩了下脖子,把棉袍紧紧裹在身上。没办法,曼珠沙华花只能在月圆夜的丑时至阴的时候摘取,否则就有被灼伤的危险。

    陌岩从马车上下来,吩咐人把携带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袋袋的烈酒。按照寺规,只有之前珈宝寿诞这种场合才允许饮酒。现在是情况需要,但徒弟们还是很高兴。

    又打开一个箱子,装着的是王上赠的一袭白狐披风和公主赠的六条虎皮围肩。他自己将披风取出后,便让六个徒弟来拿剩下的围肩。师兄们都兴高采烈的取了一条,把脖子和肩膀裹了起来。只有魅羽立在原地,并用手做扇风状。

    “热。”

    陌岩白了她一眼。

    留下武僧们看管行李马车,师徒七人便开始了登山之行。由于云冉峰是皇家领地,平日禁止普通人上来,所以通往主峰顶的唯一一条小路杂草丛生,偶尔还有从山上滚落的石块,和被雷劈倒的横木阻在路中央。攀了一会儿,魅羽确实觉得热了,满身是汗。

    “六师弟你当心,”洛石冲她说,“出这么多汗到山顶一吹,非长病不可。”

    陌岩回头看了看她。“不如你在山下等着吧,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魅羽摇摇头。她清楚地记得在蓝菁寺偷听来的话,“云冉峰的秘示决不能让外人看到……倘若殿试真出了意外,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虽然此刻她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相信梓溪肯定已在这山上做了什么手脚。今夜是月圆之夜,刚好方便了这个什么夜摩天的人。

    她必须跟去。不能带刀剑,但不妨碍她在出发前偷偷在腰间缠了几圈粗牛皮绳。长鞭是她的兵器,牛皮绳虽然差多了,但是关键时刻到了她的手里,也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还没攀多久,她就发现一件怪事儿。云冉峰因为人迹罕至、丛林茂密,即使在冬季,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虫蜂蚁也特别多。几个师兄弟,连同陌岩,仗着功夫和修为,不至于被咬到,但也被整得不堪其扰。独独魅羽例外,好像那些东西一看到她就主动避开一样。

    这并非因为自己是鬼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情况最近一俩月在龙螈山也发生了。她刚来那时候,正值盛夏。大胖子本就容易出汗,经常被蚊虫叮咬。去到山上的树林里,也没少遇到过各种动物。而最近几乎就没碰见过人以外的活物了。当然,除了飞卯。她一直归为天气冷了的缘故。可有那么一次,一只山獾在逃离的时候后腿卡在了灌木中。看着魅羽走近,它惊慌地使劲儿挣脱,最后拖着血淋淋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现在看来,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呢。

    ******

    一行人在傍晚的时候攀至半山腰。此时山的上半截沐浴在日光里,视野倒是比之前清晰起来。下半截和山下的村庄却已漆黑了。几人便是再快也快不过日落的速度,不久便成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攀向山顶,速度比先前放慢了很多。

    头顶的圆月被裹在乌云里。温度骤然降低了,风把寒气吹到人骨子里。最难受的是脖子,魅羽多少有点后悔早先没有拿一条围肩了。

    之前还有说有笑,顺便观赏风景的师兄们,渐渐地一个个都沉默不语,凝神脚下的路。魅羽落在最后一个,看似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实则是在小心查看周遭的环境,并警惕着任何可能突然出现在众人后方或侧面的袭击。

    一样飘忽不定的事物从上方翩然向魅羽飞来。她的手伸向腰间的牛皮绳,准备应战,却发现落下来的是件衣服样的东西。用手接住,摸了摸,柔软又温暖,是陌岩那件白狐披风。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还回去,最后还是决定披在了身上。

    “走不动了吗?”他停在原地,等她上来。头顶的月亮在厚厚的云层中穿梭,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还未回答,见他冲自己伸出右手来,像是要牵着她一起走,慌忙摇摇头。

    “怎么了?”他不耐烦地问。

    “最近寺里有很多风言风语……”此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他逼近了两步,语气颇为不善地问:“说什么了?”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再走半步就会触碰到她。二人之间的空气凝滞得似乎连凛冽的山风都吹不进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实际上是被突出来的肚腩遮住了的——感觉周围的世界已成了模糊粘稠又黑暗的一片存在。只是在他站立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团热源。

    克制着转身跑下山去的冲动,她含糊地答道:“说你和我……不正常。”

    说完,她便在脑海中噼噼啪啪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好好的提什么谣言?装不知道不就行了?这下全完了!他下一刻一定是扭头便走,从今往后都会对她刻意疏远,用行动来向世人证明谣言的荒谬……

    “那你觉得我们正不正常呢?”他低声问道,那半步的距离也消失了。他的下颚贴在她的额头上,紧束的腰身挨着她肥大的腹部。

    魅羽都快绝望了。当然不正常了!尤其是长老您的品味。放着公主不要,要肥秃。就算是喜欢男人,好歹也挑个俊俏点的,比如……她突然想起梓溪,想象着梓溪此刻和陌岩面贴面站立的情形,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种时候都能笑出来,”他埋怨道,“没心没肺。”

    一边伸手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向山顶攀去。

    ******

    往山顶的路穿梭在云里雾里,魅羽的思维也一直云里雾里的。好在一路未有何异样出现。快到顶时,上升之势忽然放缓,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鹤琅掏出火折子正要打开,从洞的深处猛地涌出一片变化不定的五彩霞光,将洞里洞外都照得彻如白昼。原本寒冷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温暖起来。

    师兄们一阵欢呼起来,快步向洞里冲去。魅羽站在洞口转身望向几个侧峰和脚下的悬崖,那里有霞光照不到的黑暗。她总觉得有一双或者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地方到底藏着什么,抑或只是自己多虑了?她不喜欢这种自己在明敌在暗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

    他从腰间托起一块腰牌给她看。“山下常年设了结界,没有王上给的腰牌是进不来的。”

    他的话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便移步随他向洞里走去。山洞算是宽敞,但并不算深。在最里面的墙前面,有一个自然生成的泥台,霞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此刻已经被五个师兄围了起来。

    “有点小。”

    “是啊,不过真好看。真……亮!”

    “也不知这光会持续多久。我们应该是在发光的时候摘,还是光灭了的时候摘?”

    陌岩不停步地朝徒弟们走去。魅羽上身披着他的披风,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反被他攥得更紧了。只得作罢,暗暗祈祷师兄们不要注意到她。

    二人凑上前,探头看了看。又粗又直的深绿色茎,没有叶子。花原本是鲜红的,确实不大。中心部分是弯曲如菊花的细瓣儿,周围是伸展着的根根花蕊,难怪又被叫做红蜘蛛花。

    但是此刻这红色里在不断地涌现着其它颜色——橙黄绿青蓝紫。质地晶莹如玛瑙,忽明忽暗。奇怪的是靠近花的周围霞光并不明显,反倒是从一丈以外的空间开始,光芒大盛。

    她还没看仔细,又被他拉走了,沿着岩洞的石壁十分缓慢地走着,在上面寻找着什么。魅羽想起梓溪说过的那两个字,“秘示”。难道除了花开,还有什么别的神迹不成?难怪大家都既认为此花重要,又认为此花不重要。像陌岩这种层次的修道者,又怎会依赖一朵花来晋级?

    果然,他在一处较为平滑的石壁前面站住。“你看。”

    她凝目望去,并没看到什么。

    “需等紫光射过来的时候,才能看见。”

    目前已是黄光,魅羽等了一会儿。果然,紫光一照到墙上,便映出三列极浅淡的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第一列写的是:“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紫光已变红,她只能等下一轮。

    这第二列写的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

    等紫光又出来,她正要望向第三列的时候,忽听他说道:“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要离开了吧?”

    她吃惊地扭过头去,看着他的侧脸。他还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以至于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原来他已经发现自己并非当年那个肥果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又是通过什么发现的呢?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多少?她在脑中快速搜索着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任何讯息。唯一能想到的是最近在殿试前,她曾在殿外和于公公说自己是漓州人。而她初次和陌岩谈话的时候,告诉他她自己是滨州长廖人,故乡是七空长老所在地。不过殿试时她明明看到他坐在屋里的啊,难道耳力如此之好,居然听到了?

    可是……她的手仍然被他握着。既然知道她是冒牌的,还迟早要离开,为何还要这样待她?就像她早知道不能和他在一起,为何还要去管他和公主的事?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已经无法再和内心讲理了吗?

    不知何时,紫光早已消失,而红光却没有跟上来。曼珠沙华的霞光已经完全熄灭了,洞里一片漆黑。

    “鹤琅,”陌岩唤了一声。

    火匣子在鹤琅手中打开了,洞中勉强能分辨人影。

    “洛石,把花装好,”陌岩又说。

    听声音,洛石应该是拿出了个铁匣子,打开盒盖……

    魅羽忽觉一阵冷风从洞外吹进来。左手还被陌岩握着,她的右手伸进腰间打开了牛皮绳的活结,握在手里。

    一条黑影从洞外飞了进来,向着洛石飞去。说“飞”,是因为这个身姿和普通人的轻功完全不同,感觉是一个羽毛一样轻的人在空中飘过来。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拽在背后,应该是个女的。

    洛石还没反应过来,魅羽手中的牛皮绳已经窜出,一触到空中那人的腰,便像毒蛇一样缠了起来。她用力一拉,奇怪的是这个看似轻飘飘的人,却似定在了空中,根本拉不动。立刻手腕一抖,牛皮绳从对方的腰间松开,转而缠上了对方的脖子,狠狠地收紧。

    魅羽曾听兮远提到过,六欲天里有些生命,其身体依附的不是地面,而是空气。在空气中,他们就像人在地面上一样稳定,这跟他们的体重无关。再结合梓溪之前说过的话:“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夜摩天乃是六欲天里的第三层天,此人多半是来自那里。怪不得山下有结界此人还能出现,本来就是从空中来的。

    虽然还是扯不动,但被魅羽阻了这一下,洛石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把曼珠沙华花收进盒中,放入怀里藏好。这时飞人终于朝魅羽这边转过头,身子依然飘在半空。此时几个师兄们已经隔空向她连击数掌了,可她好像一点儿事都没有,凡是向她出掌的人却都半身僵住的样子。当魅羽在火折子散发的微弱光芒里看到她的脸时,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和这个“女人”一比,元识天的绚儿真成了天仙了。眼前的这张比正常人小一圈的脸上,没有眉毛,眼睛很大,却是倒三角形,看不清是否有瞳孔。鼻子是两个外翻的小孔,再加上尖尖的下巴,活脱脱是个长丑了的蛇妖。

    飞人伸手抓住魅羽的牛皮绳,猛地一扯,肥大的魅羽便双脚离地向她飞过去,狠狠地撞在她身上。这个看似轻若羽毛的女人,悬在空中的身躯却如万斤巨石。魅羽但觉周身如已散架了一样,鼻子里有鲜血涌了出来。她翻身从半空摔下,不知被哪个师兄扶住。

    还未站定,洞中响起一声凄厉的长啸。起先只是刺得她耳朵疼,继而音调越走越高。到最后已经无法用耳朵听见了,但她依然能感觉到声音的存在。耳朵不疼了,头开始疼。好像一把锥子在她脑子里钻来钻去想要出来。

    火折子灭了。魅羽和师兄们全都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好在声音渐渐消失了,随即听见洛石一声惨叫。一片黑暗中,魅羽看不清他在哪里,但估摸着宝花已经被抢走了。

    “师父呢?”耳中听得众人叫道,“师父去哪里了?”

    刚刚她出手的时候,就察觉陌岩松开了她的手,向门外跃去。莫非外面还有别的的东西?无暇多想,她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与夜摩天有关的知识……陌岩给她的三本勘布手录,其中一本叫《缈素知》的书里讲过:“依空而生”者,怕火、怕人世的日光。此刻距天明还有些时候,但是火……

    她从腰间取出酒袋,用嘴扯开盖子。“火折子扔给我!”

    洞里一片黑暗,但她仍可以辨明飞人正朝着微亮的洞口飞去。吸了一大口酒,恰好火折子也到了面前。她一口酒用劲力送向洞口的飞人,同时点亮火折子扔了过去。刚刚坚如磐石的飞人,瞬间便被一团火焰包围。看样子不光头发衣服立刻着火,皮肤也比人类的更易燃烧。周身在一片通明下包着一片焦黑。

    魅羽见奏效,连跃几步,第二口第三口又喷了上去。飞人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但这次只是嚎叫并无杀伤力了。如同一只被猛兽咬住的鸟儿,在半空的火焰中翻滚挣扎。

    只听到门口有人叫道:“啊!师父!”

    魅羽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纵身跃向燃烧的飞人,一把抢过她手中滚烫的铁盒,再落下时已到了洞外。刚刚站定看清了眼前的形势,便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的天空中黑影憧憧,至少有上百个飞人。

第17章 云冉峰(下)

    只见陌岩站在洞门口的空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在他脚下躺着两个个黑衣飞人,一动不动。相貌穿着和洞里那个差不多,但身材骨骼像男的。这俩人应该是陌岩刚出去后就打伤的。

    在陌岩前方的夜空中有个巨大的半球形结界,结界外的上百个飞人面目狰狞地吼叫着,一个接一个往透明的结界上撞过来。在他们身后,远远停着一辆金褐色的神辇。神辇并无车轮,因为原本就是飞行的。里面坐着一个人,离得远天又黑,看不清楚样貌。但估计是这堆人的头儿吧。

    魅羽知道凭一人之力设这种结界是十分消耗内力的,而且当结界受到攻击时,必须源源不断补充内力才能保持其完整。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还好鹤琅已跃上前去。“师父,我来了!”和陌岩一起撑起那个结界。可是很显然,两个人的内力也有枯竭的时候。

    唉,要是我们会用蓝菁寺的混元天火阵多好啊,她苦涩地暗道。把这帮人全烧了。

    一想到混元天火阵,她又记起在殿试上使过的、由手印演变成的仁王经阵法。这个阵法需要包围敌人,目前敌人在空中,所以施展不出来。她于是快速回想着其它几个被她钻研过的手印。

    金刚王菩萨之印重在灵活善变,不行。

    人智之印,让敌人逃无可逃。

    金刚龟之印,两手摊开,手心向内,双手除去拇指外的四指依次交叉,重在一个“拦”字上……

    对了,就是它!魅羽心下暗喜,但如何将此印演变为阵法,她一时半是也想不出来。此时右上方的结界被撞破一个洞,一个飞人已经钻了进来。她一边扬起牛皮绳准备迎战,一边大声问陌岩:“师父,金刚龟之印演变成阵法,可行?”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一连说出一串方位。

    此时魅羽已经用牛皮绳把钻进来的那人在空中缠了个结实,口中大叫:“大师兄,乾位三步。二师兄,甲五步。三师兄,巽一。四师兄未六、五师兄庚三。”

    听得身后师兄们一一作答,她便快速将牛皮绳绕下来,向后一跃,落到了子零位。耳中但听轰地一声,陌岩已撤了结界,最前方的飞人立刻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冲来。但当陌岩的双脚踩到阵眼的位置,飞人们似乎撞到了比结界还结实又有力的什么东西,一个个被掀翻回去。

    须知阵法靠的主要是天地之气。一个阵法若是方位摆对,对当中每个演练者内力的消耗是很小的。师徒几人顿觉松了一口气。此时丑时就快结束了,只要能耗到晨光出现,夜摩天的人便只有撤退。

    魅羽心情一放松,斗嘴的劲头儿又来了。她也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能听见或者听懂自己说什么,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早知道这个阵法这么管用,我夏天就学了!蚊子就爱叮胖子,挂上蚊帐了还在那里嗡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没头脑一样往上乱撞。我说你烦不烦?就饥渴成这样。真想哪天一把火都给烧了,图个清净……”

    虽然大部分飞人毫无反应,但后方车辇里坐着的那位显然是听懂了。只听一声长啸,在整个山谷里回荡。接着是大面积的枝干沿着山坡滑落的倏倏声。原本已没有叶子的树林,树枝已根根断裂。只不过这个拦截阵,似乎对声音也有拦截作用。反正这次大家没有感觉到头痛了。

    车辇掉头离去,其他的飞人也一个一个跟着撤走了。

    ******

    天亮后,师徒七人开始了下山的旅程。陌岩和鹤琅内力消耗严重,二人脸色苍白,由卧空和何杨搀扶着走。洛石的左臂折了,疼得瓷牙咧嘴,由陆锦搀扶着。魅羽据说是在前方为大家开路,甩着牛皮绳把之前滑落下来的树枝扫开。实则是她心情很不好——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因为她刚刚发现眉毛在抢夺宝花的时候,被飞人身上的火烧没了。

    这个大圆脑袋本来就够秃的了!这下连眉毛都没有,真成了鸭蛋了。此时她特别希望有大师姐的斗笠和面纱在,给自己遮一遮。

    走了一会儿,发现身上还披着陌岩给她的披风。于是解下来,包到头上。只露出眼睛鼻子。

    “六师弟你怎么了?”她听见陆锦在后面问道。

    “不!高!兴!”她大叫道,也不回头。

    下了山,远远看见龙螈寺的车马,大家都松了口气。谁知越往前走,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车马虽然无损,但五个武僧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趴在车轮上,不知死活。感觉是被人瞬间制住,然后被随意掷到一旁。

    魅羽正欲跑上前去细看,却见一棵大叔后闪出一个人。说是人,用“神”来形容也许更妥帖。起码比魅羽高两个头,身材魁梧但不臃肿。紫红色长袍的那个式样和图案,让她想起曾在元识天看到的涅道法王的法像。但此人与涅道不同的是,年龄要大很多,五六十岁的样子。肌肉不似涅道那般发达,看起来更儒雅一些。脸色带着深紫,五官谈不上好看,尤其是突兀的高鼻和过于凌厉的两道剑眉。组合在一起却有种神的威严与高贵。

    “你是何人?”魅羽问,一边把披风从头上取下。“为何伤我寺弟子?”

    那人连看都没看她,冲陌岩说道:“陌岩长老,山顶的秘示说了什么?”

    此时陌岩已经离开了卧空的搀扶,走向马车,依次查看了每个武僧的情况。看后脸色缓和了些,估计那五个人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然后他望向来人。“阁下不知是修罗四大护法的哪一位?”

    “本王鹰裘。”一道精光从鹰裘的眼中射出。“陌岩,换做往日,你兴许能接我几招。以你目前的状态,和我交手就是送死。”

    “不试试,谁也说不定,”陌岩说道。

    魅羽心中一凛,想起他之前挑战珈宝那次了。怎么这个人一到了关键时刻,就和平时判若两人了呢?

    “少啰嗦,山上的秘示都说了什么?”鹰裘的脸色沉下来。“不说的话,让你徒弟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话音刚落,冲着魅羽抬起左臂,一只左手瞬间已变成绿色。魅羽只觉一股强大的寒气把她从地面上直接拉到空中,向着他的手飞过去。

    与此同时,她看见陌岩以更快的速度从她身后跃上前。鹰裘右臂伸出,手心一道炽热的白光射向陌岩。瞬间整个丛林都被笼罩在一片白光里。

    魅羽被光刺得闭上眼睛,心知她的脖颈就要触及到那只绿莹莹的手。她也知道陌岩肯定敌不过这掌,也许今日二人便要同时毙命于此了……

    力道突然消失,她发现自己跌到鹰裘面前的地上。

    “是你?”鹰裘诧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边儿待着去。”

    哎,怎么又有一个一上来就认识她的陌生人?魅羽皱眉,想起之前在公主府遇到的乾筠。兮远是道家的,若说有个道士知道她的身世,还能勉强接受。连修罗界的护法都知道她,这说不过去。

    此刻无暇细想,她起身四顾,见自己和鹰裘所在之处并无炽热感,而从两丈外开始,周围的世界都在一片不透明的白色烈焰里燃烧。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这种燃烧并非真的着了火,而是比人间之火更能摧毁灵力的修罗之火。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她双手抓住鹰裘的胳膊。“你赶快停下,我把看见的都告诉你!”

    鹰裘低头看着她,却没有停下火焰。

    “第一句是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白光瞬间减弱了一些。

    “第二句是西蓬浮国殁天枢兰熔谷中。”

    这第一句,魅羽说的是实话,因为她知道说谎时尽量越多真实越好。第一句的紧要性明显要低于第二句,所以她决定照实说。

    第二句原本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被她改成的西蓬浮国的兰熔谷,是从兮远哪里听来的。据说这个兰熔谷是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所在位置变换不定,极难寻找。然而像殁天枢这么重要的东XZ在那里似乎也合理。

    “七十七天。”鹰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好,好!”

    白光已完全消失。魅羽发现陌岩和几个师兄全倒在地下,她想跑过去查看又不敢。

    “鹰王,这第三句我是真的没有看到。”她举起一只手。“我可以对佛菩萨起誓,若是知道不说,叫我生生世世下十八层地狱。”

    鹰裘看了看前方躺着的几人,估计是意识到今日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冲魅羽说:“你、给我好自为之。”

    说完身形直直地升到了半空,很快便不见踪迹了。

    这个护法看着挺厉害啊,魅羽吐了吐舌头。只有某些天道的人是生而能飞的。修罗界的人要想到这种程度,至少得是千年的功力。

第18章 七仙女

    从云冉峰回来已经二十天了。几个师兄在慢慢恢复,魅羽的眉毛也长出来了。而陌岩则昏昏醒醒,一直不见好。

    这天是十一月初七,冬至。圆轮节那天分手的时候,大师姐和兰馨已经和她说好,今日午时来寺外接她回去。所以今天就是她最后一天做肥果了。在她第一天来龙螈寺的时候,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赢了殿试,拿回了曼珠沙华,可谓功德圆满。

    食不知味地吃了早饭,又和师兄们带领僧众简短地上了早课后,她便去了一趟宝华殿。守在殿外的两名僧值见是她,只是行了个礼,没有多问。

    来到大厅,那朵鲜红的曼沙珠华就放在原先存放枯玉禅的地方,便如二十天前初见时一般鲜艳。虽然已经离了根茎,只要定时浇点水,宝花再存个一两年都没有问题。

    她浇完水后,静静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此刻这朵没有霞光的宝花,实在没啥看头,就是一朵普通的红蜘蛛花。她这次前后花了五个月,历经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搏斗,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拿到此花,回去献给兮远师父。让他可以彻底摆脱鬼道的肉身,不日便和人间与他修为齐平的几人一起位列仙班。

    此刻她若是偷偷把花藏在身上出去,大殿里的禁制对她是开放的,看守的僧人也不会查问。她也可以自己偷偷吃掉,今后便可堂而皇之地在人间生活,再不用担心谁嗅到她身上的鬼气。

    可是……她抬头四顾,看到的是那日在此处,被藤者头领殒擢刺伤的陌岩。这会是她生平第一次任务失败,而且也是她最后一次从兮远那里接受任务了。

    从宝华殿出来,她径直去了勘布禅院。这些天因为她和其他师兄们常来,桑净也懒得出来招呼了。她进屋的时候,刚好碰见鹤琅和洛石走出来。鹤琅的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洛石的胳膊上还绑着条木头。

    “师父今天好多了!”二人兴奋地冲她说。

    魅羽快步走进卧房。虽然之前也来过客厅几次,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房。她随意瞄了几眼,除了放衣服的木柜,其余的桌子和书架上到处都是纸张和书稿。

    只见陆锦和何杨坐在床边仅有的两把椅子上。二人年纪都还小,所以也没顾及到陌岩的神色有多苍白,就一句接一句地和他说话。陌岩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点点头。

    “师父,”魅羽行了个礼。看看屋里的情况,决定就站在那里好了。她总不能一屁股坐到床上去吧,姑且不说床边的空余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屁股。

    “你们先回去吧,”陌岩对另两个徒弟说。

    二人起身从魅羽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们脸上有些鬼鬼的神色,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此刻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便是在云冉峰山洞里,夜摩天人偷袭前,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要离开了吧?”

    当时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那时她还不知道答案,或许只是太震惊了。无论如何,此刻她已经想清楚了。

    可巧了,他在想的,也是同一件事。“你还会在这儿待多久?”

    她放在腿两侧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僧袍下摆。鬼道的这种借身术,如果半年内不离开借身,那真身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她可就得一辈子以目前这幅尊荣生活下去了,而且是做为一个男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就是一直以这幅不大体面的模样出现在他身边的吗?若是换回原来的样子,她将无法继续留在这里。就这样吧,他继续做他的高僧。自己就以徒弟的身份一直在他身边,就挺好。

    当然,等他服用了宝花,修为晋升至金刚上师,他便会和珈宝一样,能够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那时她会将自己原先的身份和盘托出。如果他不肯留她,她自会离开,至少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是不是一定要减肥?”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可是他却笑了。笑得很好看,虽然脸色还很苍白。

    “当然不是。”

    他拍拍床边,示意她坐过来。她从椅子里起身,勉强挨着床边坐下。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她有点儿调皮地说,“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她的眉心不重也不轻地点了一下。

    “什么男人女人的?我喜欢的就是你。神仙也好,畜生饿鬼也罢。”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之前还只是怀疑高僧们男女通吃,原来连动物鬼怪都无所谓啊。

    耳中又听他说道:“现在想来,我真是挺幸运的。几年前你师祖突然离世,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我继任那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想到你大师兄很快就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我他从珈宝那里偷听来的,有关云冉峰的秘密。否则,我可能根本没兴趣去参加什么殿试。”

    “哦?他为什么要离开珈宝?”

    “珈宝和梓溪都是拥护涅道的。鹤琅不赞同涅道的主张,自然也不希望做他的拥护者。”

    原来如此。魅羽对鹤琅离开蓝菁寺转投龙螈寺一事一直有疑问。从珈宝上次提及他时的爱护之情,可以肯定鹤琅若是留在蓝菁寺,必然前途无量。原来大师兄竟是个如此有主意的人!

    “这次的殿试,我原本也没有多大把握。结果你又出现了,总能在各种紧要关头替我化解危机。所以我说我幸运啊。”

    魅羽心里很想问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这点儿她一直都想不通。仅仅是因为她总能化解危机吗?

    “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活很简单。”他的眼光扫过屋里四处摆放的一排排书稿。“读书和修行对我来说都很有趣,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人,也可以很有趣。”

    “可是,”她不解地说,“学佛的目的不就是要摒弃七情六欲吗?”

    “谁说的!”他的声音有点儿大。“修行并不是让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否则直接死了不就行了?佛说,万法皆空,一切唯心造。这里面很明显的一个意思,很多人却没看出来——心,可不是空的,更不是假的。它是大千世界、三界六道中,唯一真实的存在。也是我们在判断一个人时,应当秉持的唯一依据。”

    魅羽抬起头,陷入了沉思中。她一直管自己目前的男身叫假身。事实上,自己所谓的那个“真身”,不也是同样的假吗?用道家的话来说,都是五行阴阳和合而成。难道说,换了身体的她,便不再是魅羽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记起大师姐和兰馨。她俩可能已经在寺外等着了。自己即使改了主意,也应该让她们知道。

    “师父,我那两个朋友今日来看我,我去去就回。”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真的只是去去就回?”

    “当然了!我保证。”

    她笑着在他手上快速捏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突然一个念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倘若这就是她和他的最后一面呢?

    她立刻把这个念头甩开。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让她就范。

    ******

    出了勘布禅院,魅羽径直走到寺门口。约好的在门口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会面。待她到了那里之后,果然见大师姐站在林中,依旧是戴着斗笠,一身青衣。兰馨在不远处,黄衫裹在毛领披风里,坐在一块青石上休息。二人见她手里没拿包袱,有些诧异。

    魅羽摸摸自己的光头。“那啥、你们回去吧,”她有些生硬地说,“行动失败了,所以、我就留在这里了。”

    兰馨一边站起来,一边撇着嘴笑了。“留在这儿做肥秃和尚,连真身都不要了?”

    魅羽转过身去,不看她们。

    “哎呦呦,”兰馨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想不到啊!平日咱那个爱美如命,去哪儿都要招蜂引蝶的小妮子,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这时大师姐走了过来。“兰馨,你先回客栈等着。我有话和你二师姐说。”

    不知为什么,大师姐的语气让魅羽心底升起了一阵惶恐。看着兰馨离去的身影,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大师姐背过身去,走开两步,好像她也需要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

    “你们一直好奇,我为何要杀了勒御。在我九岁那年,勒御是个采花贼。他那时修为已经不低,可以时常来鬼道,做了很多案。但由于一直神出鬼没的,谁也捉不住他。那时候师父还未隐居,大家便请他出来除恶。”

    魅羽听着,大概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那年我不幸在街上被他看见,起了歹意,一直跟踪到我家里,杀了我相依为命的父亲。还好师父那天已经捕捉到了他的踪迹,及时赶来把我救下,重伤勒御。但被他的飞沙走石掌迷了眼睛,让他走脱了。之后师父将我藏在鹤虚山,怕人看到我的容貌再生事端,便一直没有同外人提起过。”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难怪大师姐如此恨勒御。所以兮远回去后便研制了无风自动掌来对付勒御的飞沙走石。

    “再那之后,勒御不敢来鬼道了。也不知随后怎么被他发现了在月圆之夜来人间的通路,便转去人间作案。师父听说后,去人间追查过几次。不过从鬼道去人间毕竟麻烦,所以有好一阵子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直到五年前,师父听说勒御经常在滨州长廖一代出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便再一次动身去人间,最终追查到七空所在的寺。可惜晚了一步,他赶到时勒御已经杀了七空和肥果,正要带着枯玉禅离开。”

    “也就是说勒御那时候就知道枯玉禅的所在了?”

    大师姐回过身来,点点头。“勒御又一次见到师父,使出飞沙走石掌发现不敌,为了逃跑便将枯玉禅远远地扔了出去。师父不清楚枯玉禅是否会被摔坏,只得飞身去接枯玉禅,又让勒御给逃了。”

    魅羽点点头,不过心下疑惑:大师姐说的这些,她早就想知道了,可这些和她是否留在龙螈寺有什么关联呢?

    “师父将我和枯玉禅一同带回鹤虚山。我原本只打算静静在谷里待着,好好向师父学本事,将来有一天找勒御报仇。谁知某日,灵宝天尊突然来做客,不知和师父说了些什么。之后不久鬼道便叛乱了,一直打上了天庭。王母娘娘的七个仙女,在混乱中被杀了。”

    “灵宝天尊?”魅羽试探地问:“就是位列三清,仅次于元始天尊的那个灵宝天尊?”

    大师姐点点头。

    魅羽皱眉。“我一直不明白,师父为何要煽动鬼道叛乱。师姐你的意思是,整件事是灵宝天尊指使师父去做的?”

    大师姐又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自从灵宝来访之后,师父就像变了个人。原先他是个很淡定的人,与世无争。可打那之后,他经常同我抱怨,说他对佛国和天庭统治的不满。有次他喝多了,甚至跟我说……跟我说他想要取代玉帝。”

    “啊?”魅羽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兮远会有这种想法。

    “而要取缔玉帝,他首先要完成两件事。一件是要找七个女弟子,要有灵性,能修法术的,同时还得是绝色。之前的七仙女是王母的养女,现在天庭正缺七个新人。

    “我知道,你们几个姐妹一直都好奇,师父为何有使不完的金银,和人间难得一见的珍宝。我刚入师门的时候,我们还挺清苦的呢。我猜想,这些都是灵宝资助他的。”

    魅羽突然一阵愤怒。“就像窑子里养的雏妓吗?那为什么莺络可以嫁人?”

    “因为宜梅庄张家的特殊地位,”大师姐叹了口气。“这也就是师父要完成的第二件事。玉帝原本就出自人间,现如今的张家乃是玉帝亲弟弟的后代。又因为玉帝和王母一直无后,所以都说大公子将来会继承玉帝的位置。师父便一共找了八个女弟子,把莺络嫁给了张家的大公子。”

    “那很好啊,”魅羽冷冷地说。

    大师姐摇了摇头。“谁料大公子自从结婚以来,便满足于家庭生活,已经名言不会担当重任了。偏又赶上二公子从小便志向远大,拜师名门,也是老爷太太的最爱。所以师傅的意思,便是要你嫁给二公子。”

    魅羽的脸沉了下来。“我要是不愿意呢?”

    大师姐掀开面纱,双手握住魅羽的胳膊,怜惜地看着她。“你道我为何一直对男女情爱不闻不问?师父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已在我们这些姐妹的灵力里下了毒。如果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和其他男子结合的话,会毒发身亡。”

    “什么?”魅羽身子向后倒去,被大师姐紧紧抓住。不可能啊?师父一向都那么疼爱她们姐妹们,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下得去手。

    “魅羽,你不要责怪师父。”大师姐摇了摇她。“倘若没有师父收留我们,我们如今还不是在普通的鬼道人家里受苦,饭都吃不饱?他一直督促我们勤练武功和修为,让我们接受各种任务,就是预备着以后天庭再有政变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而且你知道的,咱们姐妹几个里,师父一向最疼爱你了。”

    是吗?魅羽撅着嘴,不以为然。不是大师姐你吗?

    大师姐握住她的手。“魅羽,师父让我把枯玉禅交给你,希望你能顺利完成任务,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师姐妹中嫁给张二公子的那个人。将来师父顶替了玉帝的位置,绝不会亏待你们夫妇。这已经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了。”

    魅羽挣脱了大师姐的双手。“我不管!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原先不会,现在就更不想了,”她倔犟地说。

    而且,不能那啥就不那啥嘛。她反正是男人,他们俩此生都是师徒关系。

    “哎呀,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大师姐摇着头。“这些都是灵宝天尊计划的。灵宝天尊是什么样的人?整个道门的二老板。你以为你逃脱得了自己的命运吗?”

    说着,她把魅羽搂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场,看到大师姐这样一个绝色美女如此搂着一个肥僧人,定会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

    魅羽忽然想起了乾筠。齐姥观就是天庭在人间的走狗,他那日应该就是奉命前来探查自己和陌岩的关系的。只是,她总觉得应该还有些什么,被自己忽略掉了。

    “我知道你对陌岩有感情,可是他是高僧,和你本就不会有结果的。张公子乃是修道界的翘楚,人品武功都是一等一,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想想我和你那些可怜的师妹们,我们求都求不来,注定要在天界万年孤独。魅羽,你可不要辜负了师父对你的一番好意啊。”

    ******

    魅羽回到她的僧房,简单收拾了下行李。除了陌岩手录的三本书,《藏遗录》、《缈素知》、和《九砖学》,以及路上要用的银两、帕子、三四件内衣,也委实没有什么可拿的。她叹了口气,龙螈寺的僧衣僧袍以后都用不着了。

    收拾完后,站在屋里,朝勘布禅院和飞卯小院的方向虚望了望。她现在全靠一口怒气撑着,这两个地方她不能去,去了就崩溃了。但是她又不想马上离开,虽然大师姐和兰馨正在山下的客栈等着她。想了想,决定再去一趟藏经阁。

    午后的藏经阁寂静无人。先清扫了下本来就不脏的地,擦了一遍桌椅。然后走在排排的书架间,用眼睛把每个架上的书快速扫了一遍,把新近被搞乱次序的重新摆回去。

    来到存放手印心法的那排书面前,她停住了。原地怔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等再次回到僧房时,前后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她从桌上拎起已经包好的行李便出门了。

    今晚飞卯会来找她吗?她边走边想。最近它在她房中留宿的天数越来越多了,她还特意为它制备了一床小棉被。一想到那只毛茸茸的小飞兔,坐在她僧房门前的台阶上,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也不知她为何不要它了,她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样。

    除了飞卯在等她,还有……她使劲按下另一个念头。不是现在,现在她需要力量离开这里。

    一脚踏出寺门,便望见了日日和陌岩绕寺晨跑的小路。

    “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这话是那次她自己从公主府跑回来后,他说的。他当时是真的生气了,因为他在意她的安危。

    “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魅羽在心里说,回头望了一眼寺门,“因为肥果这个人,从此便在这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在她回到鹤虚山之前,她还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第19章 索命鞭

    来到山下的客栈,还是上次圆轮节会面的那间客房。兰馨和大师姐都等得不耐烦了。

    “还以为你又变卦了呢,”兰馨说。

    魅羽望着她,也看不出来她对大家都是七仙女候选人这件事是否知晓了。

    “帮我换回真身吧,”魅羽平静地说。

    这次由于魅羽无心打扮,换身的速度比上次快了很多。然后她接过自己的武器——长鞭。通体乌黑,长两丈。白日里看着暗哑,夜间拿出来却泛着一层珠光。这是她五个月来第一次摸回自己熟悉的武器,而且是用自己那双灵巧纤细的手。自信慢慢地回来了,之前的悲伤也跟着减轻了许多。

    将长鞭收入腰中。等会儿在外面再罩一件宽大的冬袍,就看不出来了。她瞅了瞅桌上师姐妹们留给她的饭,坐下来仔细地吃了。待会儿要干的事是体力活,而且下顿饭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如果还有下顿的话。

    “你们先回去,我还要去办点事。”魅羽吃完后站起身,把自己的包袱交给二人。

    兰馨皱眉看着她。“喂,还有什么事啊?你确定不需要我们帮手?”

    是的,魅羽很需要帮手。事实上,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但她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把你们扯进来。”

    陌岩重伤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元识天被封,鹰裘短时间内不应该会出现。梓溪和珈宝就算再恨他,目前也不便公开来龙螈寺滋事。

    当下最大的隐患就是藤者在人间的一族。上次四个藤者夜犯宝华殿,三人被俘。那个首领叫殒擢的,虽然已被陌岩砍掉一只胳膊,应该还是个强劲的对手。这时若是领队杀去龙螈寺,或者再半夜溜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是她魅羽现在就要离开了。这倒不是说她比几个师兄都厉害,只是……唉,那几个大男孩毕竟心粗。

    ******

    当日藤者夜袭时,有一人被魅羽故意放走,用觅踪术一直追到老巢。得知藤者所在地,居然是布巴城外,罗孜河上游的一座道观。之后魅羽向寺里的人打听到,此道观历来不对外开放。无论信众还是云游道人,概不接待,也不知如何维持生计的。久而久之,便被公众给淡忘了。

    魅羽骑着师姐妹们给她准备的马,一路沿着罗孜河上行,途径了上次圆轮节聚众的地方。快到浮生观时,下了马,将马栓在一处隐秘的丛林里。徒步来到观前,没看见人。除了紧锁的大铁门和时日已久难以分辨的“浮生观”三字匾,这里从外面看来和一般的道观也没什么两样。

    不对!沿着青色院墙走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墙顶上每隔几丈远便竖立的一只黑色铁旗,旗上寥寥几笔画着个符。兮远师父虽然从不屑于用这种东西来阻止外人来扰,但她知道,至少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想要翻墙而入是不可能的了。

    回到正门口,正由于要不要敲门进去,听远处传来人声车声,连忙在跑到一棵树后躲好。是三个平民打扮的人,赶着一辆驴车。车上不知载的什么东西,用布幔罩着,偶尔还动一下。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砰砰砰去敲大铁门。

    门开了一点儿缝,一个胡子焦黄的干瘦老道从缝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外面的情形,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三人,又迅速把门关严实了,仿佛生怕三人看到院里的情况。

    三人拿着钱袋,掂了掂重量,驴车也不要了,又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作孽啊,”魅羽听他们边走边感叹,“虽说都是将死之人……”

    等不及他们走远,她便几步跃到停在门口的车前,掀开布幔一看。果不其然,里面躺着四个人,其中两人还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她。有的伤得很厉害,浑身是血;有的看不出死因,但显然没剩几口气了。

    忍着腥臭,她一头钻了进去躺下。耳边听得大门又呼啦啦敞开了,车被赶了进去。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几乎担心被赶车的人听见车里还有这样一颗健康的心脏。

    来之前她细读了那本陌岩抄给她的《藏遗录》。据说灵仆也会发生逃脱的情况,尤其是在主人生病、意志力薄弱、或者内力受损的时候。现在元识天已经不能输送新的藤者过来了,但估计现有的那些也会不时需要补充魂灵。

    车子停在一个院中,布幔被粗暴地掀开。两个年轻的道士走过来,阴着脸把车上的人一个个抬进一间屋里。其中一个在抬她的时候,身形顿了一下,说了句:“可惜了。”

    魅羽在刚刚钻进车上的时候,伸手在一个沾满血的人身上摸了一把,涂在自己脸上,但毕竟遮不住姿色。

    五人被抬入一间没有窗户、点着蜡烛的屋里。魅羽睁着呆滞的双目缓慢四顾,见她自己和三个人被扔在地下。还有一人被搁在一张长桌上,手脚都被绳子缠住,固定到桌腿上。

    一个驼背的老头正在旁边一张小桌旁,边整理着桌上的什么,叮叮当当的,边哼着小调:“叫一声呐,我的小心肝儿。打明儿起,咱们帆不离船儿,船不离帆儿……”在屋子一角,一个炉子上正在小火烧着一个瓦罐。

    魅羽的目光从老头身上移开,这才发现暗处的一张凳子上还坐着一个藤者。领口被揭开了,露出一大片前胸。一动不动,许是因为此人的灵仆逃了,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感应。

    魅羽心中一动。她虽然是有实体的鬼道生灵,但和魂灵是可以直接交谈的。上次审藤者放走一人时就这么做过。待会儿与其他藤者交战之前,她可以试试和那些被俘的灵仆们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做笔交易,说服他们不要做藤者的帮凶。

    驼背老人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走到长桌前,俯身。魅羽因为是躺在地上,看不到他此刻的手脸。但听着长桌上呜呜的声音,估摸着给桌上那人嘴里塞了块布。

    “忍忍,好快的,”老头直起身,用手指指旁边的藤者。“你们俩,很快就变成一个人儿。太妙了。”

    说完转身,又去小桌上取东西。魅羽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虽然和她同来的四个都是濒死之人,可她也不希望他们死在老头手里。

    她一手握住腰间的长鞭,纵身跃起,随后长鞭的另一头便如毒龙一样窜了过去,缠住了老头的脖颈。再用力一拉,借着这股劲儿,一步跃上长桌,下一步便到了老头身边。对方早已眼珠突兀,断了气儿了。

    此时那个失去了灵仆的藤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顺手从摆满各种工具的小桌上拿起一把尖刀,斜里跨出一步,刀尖刺向藤者。

    藤者的喉咙即刻被割破,鲜血溅了她满胸。扔下尖刀,收回长鞭,出了小屋,她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今晚注定要双手沾满鲜血了,行动越快,取胜的几率就越大。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天色黑蓝,但仍有些许余光。魅羽四处走着,没碰上人,估计都吃饭去了。道观并不大,除去中央的三座大殿,周围都是小屋。只有东侧有一座大点儿的厅堂,里面似有些动静。魅羽估摸着那里就是斋堂,提着鞭子就闯了进去。

    厅中靠墙处有一排排的长桌,总共坐了十七八个藤者和四五个普通道士。每个藤者的头顶照例飘着一张鬼脸。并没有人立刻注意到她,借着这短暂的隐蔽时刻,她微闭双目,提气丹田,凝神于额前的神庭穴。

    “我是来救你们的,”她在脑中对那十七八个灵仆们说,“待会儿不要帮他们。他们一死你们就自由了,好好投胎去吧。”

    她的话立刻就起作用了。至少有三四个灵仆当场就开始动摇。其余的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被功夫高的藤者控制得死死的、满是戾气。

    灵仆这一乱,藤者们当即知晓,都扔下碗筷,站起身来。魅羽一脚踢翻靠门的粥桶,纵身跃上一张桌子,长鞭一挥。“谁是你们的首领殒擢?”

    几个普通道士早已吓跑了。魅羽此刻已回复了长腿细腰,知道自己手持长鞭的样子一定很英武。只可惜,面前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长眼睛的。

    “我们帮主不在,”一个藤者答道,但并没有声音。话是靠灵仆直接传到她脑海中的。“你是何人,来这里撒野?”

    魅羽扫了这些人一眼,果然没有发现有断臂的人。无论如何,她一人都无法同时对付十几个。眼下她的计划是,先杀一人,释放其灵仆。其余的灵仆看了,自然会有更多的站到她这边。

    于是她纵身跃向刚刚说话那人,使出兮远教她的广旋十三式,人未至鞭先到。这套鞭法是兮远正式传给她的鞭法,改编自他的一套长拳法。特点是招式凌厉绚烂,波及面广,特别适合与多人搏斗。缺点是对单个敌人的杀伤力不强,不像刀剑那样可以招招致命。当然这也是大部分鞭法共同的弱点。

    因此暗地里,兮远还给了她一本《致用集》,让她自己钻研。这是多年前一个擅长鞭法的鬼道前辈写的心得,后送与兮远。这里记载的鞭法,讲的都是必杀之术。

    这位前辈早年收了几个徒弟,但要么不大成器,要么早已离开不再联系。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写了此书。写完后却犯了犹豫。如果传给后世,怕被心思不良之人学了去,毁了自己一世英名。若是毁掉书稿,自己毕生心得便无人能知,又觉得可惜。思前想后,决定交给他信得过的道家好友兮远,由兮远来决定传与何人。

    此刻的魅羽使出广旋十三式,在斋堂里纵跃不停,同时与多人周旋。然而她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三个坐在桌旁一动不动的藤者身上。很显然,这几人的灵仆已经决定袖手旁观,不再传递信息了。她一开始并未袭击这三人,只是怕自己的意图被人发现,其他藤者会将他们保护起来。

    现在瞅准了时机,她假装不经意来到一人身边,突然抽回长鞭,使出《致用集》里的一招盘龙取心。这招是对付近距离的敌人,先用长鞭将对方的身子绕两圈,使之动弹不得。然后将劲力送到鞭梢,如一把匕首一样当胸刺下……

    一招得手,被她缠住的藤者身躯一震,便有鲜血从嘴里流出。同时可以清楚地看见此人头顶的鬼脸迅速飘走了。魅羽收鞭,藤者便从凳子上栽倒在地下,一动不动。趁着其他的藤者还在错愣之际,她又对在场的灵仆们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去是留,速速决定!”

    长鞭甩出,她又和众人游斗起来。这次显然已有多个藤者退出了战斗——不是他们想退出,而是他们的灵仆们拒绝服务了。魅羽不断变换使用着广旋十三式和《致用集》的杀招,身上的血迹越添越多,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战到最后,大堂里只剩下六人还在和她交手,其余的都已倒地不动。

    只不过剩下的这六个人也是功力深厚、意志强大的几个。而且已经有个道士去而复返,带回了兵器,将四把长剑、一把弯刀、一对流星锤扔给六人。六人有了兵刃在手,精神大振。没走几招,魅羽便已身受数伤,边战边往出口方向退去,继而来到门外的院子里。

    今日是冬至。天已漆黑,一轮下弦月清冷地挂在西边。院子里挂着几盏白灯笼,但因刚才的混乱没人来点上。魅羽和敌人只能互相看清身形。

    怎么办?六个人,六个人……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六道轮回”这四个字。可惜这套掌法她只见过陌岩使过一次,而阵法她一个人又使不出来。于是急忙回想着自己钻研过的几个手印心法。

    记起当中有个“人智之印”,若是和鞭法中的“环”字诀一齐使用,以一人之力便可将对方多人包围起来。目前敌众我寡,对方心里想的定是如何包围自己,不让自己突围。决计料不到自己会反过来去包围他们。

    她于是甩开长鞭,将几人逼开出去。然后收鞭,喘息,故意漏了个破绽。六人一见,四把剑一把刀一对流星锤,齐齐从四面八方冲她扑过来。就在这些武器即将触及到她之时,她纵身一跃至半空,大叫一声:“合!”长鞭由高处画了个圈,连同手印产生的强大气势,将六人齐齐包围、收紧。

    六人来不及收招,手中的武器有的直接刺中了对面人的要害,有的及时避开了要害,但也伤着了对方。

    魅羽收回鞭后,已有三人倒地不起。剩下的三人忌惮她刚才那招,不敢再行包围之势,开始了车轮之战,轮流向她发难。魅羽将长鞭对准站在最前方、使弯刀那人,又用上了那招盘龙取心。

    此人被自己紧紧捆绑,鞭梢劲力正中他心房,但后面二人的剑也一左一右跟着来了,刺向她的双肩。此时长鞭已无法及时收回,魅羽弃鞭,左手夺过面前被绑之人的弯刀,双肩没有退后反而迎上了剑尖。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招她至少学会了。

    肩上插着剑尖,她用尽全力,左臂举着弯刀猛地横向一挥!三颗人头在面前滚落。

    魅羽后退几步,肩上鲜血喷涌而出。她环顾四周,月色照耀下,诺大的道观里阴气森森。地下躺着的六个藤者姿态各异,有的死了,有的重伤。旁边的斋堂里横着的尸体更多,即使重伤未死的那些,灵仆也已经跑了。

    只可惜殒擢不在,不知去了哪里,但是眼下也只能作罢了。

    ******

    人一放松,身上的伤口便纷纷开始疼着吸引她的注意力。踉踉跄跄地出了道观,找到自己的马。

    就这么忍着痛骑了一夜,中间几次在马背上迷糊过去。天亮了也没有停步,于第二日中午赶到了位于布巴南边的卫虎山。马照惯例应该是租的山下的一个马庄的。魅羽将马退还后,便只身向山上攀去。山很矮很平,登到山顶后,魅羽闭上眼睛,心里念了一遍“无回咒”。

    再睁开眼时,头顶的太阳正慢慢被一片漆黑的乌云吞噬。周遭越来越黑,仿佛变成了黑夜。魅羽向山下望去,前方的半空中星星点点亮了起来,一跳一跳的。头顶上也是一样的星星点点,但没有跳动。

    魅羽此刻还在山顶,但横在她面前的,是一条望不见源头也望不见对岸的大河。

第20章 曼珠沙华

    魅羽不慌不忙地下坡,来到河岸边。通常在念过无回咒之后,得等上一阵子,摆渡的人才会来。她疲惫地在生满杂草的岸边坐下,闻着湿润的空气,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幕幕片段在眼前飘过。

    然后又想起大师姐说的七仙女的事,抬头望着星空,仿佛看到缥缈的宫殿里坐着的那对至高无上的夫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小妮子我在这河边发誓,将来无论是嫁去张家还是去天庭做新代七仙女,我一定要把几个姐妹们解救出来,让她们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

    过了一会儿,能看清远处一艘渡船正在向自己慢慢驶来。撑船之人到了近前,是个浑身披着黑斗篷的人。在船头站定,冲魅羽躬身行了个礼。魅羽回了个礼,便飞身上船。自己去船尾坐下,没有说话。因为撑船的是个哑仆。

    船到了河中央,星星渐渐隐去。前方的天空中有些亮闪闪蠕动的东西,但不是星星。四周水域一片漆黑,只有船舱门口亮着一盏灯。

    魅羽坐在船尾,想起姐妹们第一次和兮远过这条河的时候,兮远和她们说的话。

    “同一条河,却有不同的名字。站在鬼蜮这边,叫无回河。去到人间,在不同的地方,又会有不同的名字。”

    在布巴南边的卫虎山这里,这条河叫万宁河。

    “事实上,也可以当它是两条不同的河,”兮远还说,“人间那边的水是安全的,而对岸的水,则有噬骨散魂的作用。这是为了避免鬼域的人私自逃回人间。没有渡船,想游泳的话,一个时辰内便会形神俱灭。”

    魅羽当时和师姐妹互相吐了个舌头。心想正常人只有在投胎时,因为作恶才轮回到鬼道。要想出离鬼道,只能等下一世了。居然还有渡船,这就是方便特权者们的啊。此刻魅羽坐的这只船,是只为兮远一家服务的。

    行了大半天,船来到河中央。回头再望,远处就是一片夜空,没有高山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再往前走,天色渐渐亮了。看不见太阳,天就是白蒙蒙的一片。鬼道的白天就是这样。

    而晚上也没有星星月亮,那是等着来鬼道投胎的魂灵。兮远曾告诉她们,六道中,鬼道的地盘最小。刚来的灵魂是不能马上投胎的,得在上面等着。颜色偏红的,是刚来的。颜色偏蓝的,就快了。

    魅羽上岸后,和哑仆挥手道别,面对她的是一大片矮小拥挤又破旧的房子。如果说元识天的屋子是华丽后的人间,那这里便是人世最阴暗的投影。

    魅羽走在街上,身边是一间挨一间的茅屋,新旧砖头各种颜色修补后的砖房。房屋之间鲜有数木,有的也是歪七扭八、营养不良。偶尔碰到稍微体面点的建筑,必然是官家的住处。

    有些街上摆着集市,脏乱而热闹,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这些人都长得鬼里鬼气、妖里妖气,皮肤要么黝黑要么惨白要么蜡黄,春夏秋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出了这一代民居,原本在背景里的鹤虚山已经离得很近。山脚下也有个村庄,但这里的建筑风格和材料已经和人间很接近了。宽敞的院子之间相互离得很远,藏在一堆堆的绿树中,安安静静看不见人。连头顶的天空都比刚才的要清澈一些,有些地方还泛着淡蓝色。

    ******

    鬼道的山无论高低,大部分都比较荒芜。鹤虚山虽然不高,但因为树木众多,风景奇特秀美,各种瀑布和池塘相映成辉,乃是整个鬼道富人权贵们的旅游圣地之一。

    魇荒门的兮远师徒八人,以及其他门生和下人四五十人众,就住在从来也没人去的后山的一处山谷。没人去倒不是没人想去,实是兮远在住处和入口处布了阵施了法,外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看不见。

    可是每次谷里的人外出或回来,难免会被人发现踪迹。正因如此,当地流传着各种“山中住着会隐身术的神仙和仙女”的说法。有的游客不是为风景,而是为寻仙来的,虽然个个最后都是空手而归。

    兮远师徒九人的庭院,虽不太大,但当真不亚于仙境。屋顶铺着淡绿色的瓦,质地圆润晶莹如琼玉。墙壁冬暖夏凉,院子里都是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屋子中摆满皇宫里也难得一见的珍奇古玩。只不过,现在魅羽既知道了这些物品的出处,和使用它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再看在眼里便有些耻辱的意味了。

    她没有去找师父和师姐妹,而是先来到了谷中唯一的郎中殷大夫屋里,让他给自己包扎了伤口。随后来到七个师姐妹们同住的院子,她的屋子在大师姐隔壁。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传来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儿?魅羽琢磨,难道是自己包袱里那三本陌岩手录的书被她们发现了?

    在她的脚踏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屋子里一道灿烂的五彩霞光便涌了出来。

    “发光了,它又发光了!”

    “太美了!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花。”

    魅羽整个人被钉在了门口。

    不可能啊?不,她从头到尾都没碰过那朵霞光曼珠沙华,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她快步抢进屋里,见五个师妹围成一圈,光就是从她们中间散出来的。只有兰馨在一旁悠闲地站着,见她进来,脸上饶有趣味的笑容更浓了。

    “我说,这是去打劫了,还是被劫色了?怎么伤成这样?”兰馨上下打量着她。“想不到啊想不到,咱家小妮子也有今天。”

    魅羽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只觉两腿发软,支撑她一路到这儿的最后那股劲儿也被抽掉了。身体的,和心里的。她从饭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她连碰都没碰过那朵花,而且包袱是自己收拾的……

    却见兰馨走了过来,将一只手偷偷伸给她。魅羽低头看,发现兰馨手心有张小纸片。她接过来,纸上有几行小字,也不知是出自哪个师兄的手笔。

    “师父说,宝花本来就是你挣回来的,况且他要来也没什么用。”

    虽然离开龙螈寺只有一天,此刻望着这张纸条,她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是了,定是在她去藏经阁的那段时间,宝花被放人偷偷放进行李中去的。

    也就是说,在她还没离开龙螈寺之前,陌岩就已经知道她要走了吗?为什么不拦住她,质问她,还要送她东西……魅羽的胸口起伏着,手里的纸片早被捏成了碎屑。

    “这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兰馨嬉笑着望着她说道。

    魅羽没有理她,耳边听三师妹禾嫣对其他人说道:“对了,你们听说过那个故事吗?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据说守护花和叶子的是两个不同的妖精。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只有那么一年,花叶同时绽放。那年二人相遇了——”

    禾嫣的声音止住了。一个身穿象牙白锦衣道袍,腰系蓝光彩玉,鹤发银须、明眸剑眉的道人站在门口。皮肤如少年般润滑,神色却有似古神般庄严。正是此处的主人,魅羽的师父,兮远。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啊!”姐妹们叫道。

    “你们先出去吧。”兮远冲她们摆摆手,走了进来。五个看花的姐妹连同兰馨一起走了出去,兰馨在出门之前,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魅羽一眼。

    “师父,”魅羽忍着痛和疲倦站起身,恭敬地拱手行了个礼。“徒儿回来了。”

    兮远上下打量着她,摇了摇头,然后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另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很多事要问他。可是与此同时,又觉得很累、很疲倦,甚至有些灰心,什么都不想讲。

    “任务完成得不错嘛,”他瞥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曼珠沙华。可是魅羽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对这朵宝花并不是很在意,正如陌岩一样。

    “只不过,我现在反而不确定,当初分派你这个任务是对是错了,”一边说,一边长吁了口气。

    魅羽低着头,看着手里握的碎纸屑,脑中一片空白。

    “魅羽,师父知道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现在硬把你叫回来,你恨师父吗?”

    魅羽抬起头,环顾自己的住处。在简朴的僧房里住了五个多月后,咋一回到自己的家反倒不习惯了。魅羽天性热情喜庆,最喜欢红色,屋里面的布幔绸缎都是暖色调的。各种真花假花、彩雕玉饰、宫装的仕女图和羽毛扇,到处都是。

    她母亲早逝,继母十分嫌弃她。她虽然对童年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但也知道自己便是从今天经过的民居那一代出生的。原本一家人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继母来后更是不把她当人。在鬼道的平民生活中,饥荒时候易子而食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假如从未遇到过师父,她的一生大致可以想见。要么早早找个穷人家嫁掉,要么给富人做小妾。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全赖自己嫁的这家人的人品和将来能不能生儿子。

    像上私塾、修道、学武功这些,便是人间的普通人也不敢奢望,更不用说鬼道的贫民了。哪里还敢想着和兮远、陌岩、珈宝,以及身为玉帝旁支的张家这些人沾上任何干系?

    她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浮现的笑是真心的。“怎么会恨师父呢?这都是我的命。”

    “认命?”兮远笑起来,用手捋了捋胡须,“少跟我装蒜了,小妮子。你可从来都不是个认命的人。”

    他又示意她坐下,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师父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你,一是因为你最伶俐,善于随机应变,最有可能完成任务。但也是为了其后能名正言顺推你去张家,让其他姐妹心服口服。至于你和陌岩,”他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我们只当你扮成个男人,而且是个大胖子,定然不会节外生枝了,哪承想……”

    他摇摇头站起来,像是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走到她身边,将她之前打斗时发髻里掺进去的碎木屑捡了出来。

    “你这次帮大师姐报了仇,做得好!虽然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知道那件事对她的影响一直都在。”

    兮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飘来。

    “我还记得初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勒御已在她父亲身上连击了好几掌,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男人受了这几掌,原本早该毙命了。

    “可能是因为爱女心切,拼着最后一口气拖住勒御的腿,却还是不能阻止那个恶徒捉住他的女儿,绑在了床上。还好我及时赶到了,他父亲亲眼看着我打跑了勒御,才欣慰地瞑目了。”

    魅羽愣住了。比起大师姐受的这些苦,她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

    “那之后的一年,你大师姐都疯疯傻傻的。还是我不断带她去人间游历,多和凡人接触,听几个老朋友谈经论道,她才慢慢正常了。魅羽,”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不想给他人听见。

    “你也知道,我们鬼道的众生,因为资源贫瘠、生存环境恶劣,难免要违心做不少恶事。结果恶有恶报,生生世世便在三恶道里轮回。师父做这件事,一方面是为了你们姐妹能永离鬼道,脱胎换骨位列仙班。同时也是拯救鬼道的众生,带他们去更好的地方,不用再和蚂蚁一样住在洞穴里。闹饥荒了也不用易子而食。”

    魅羽微微皱眉,原来师父也一直对六道的机制不满。而目前她知道的,对六道不满想要有所改变的,有涅道,有梓溪,现在又加上师父。只不过他们每人又有不同的理念。

    “我能理解师父的苦心。”

    如果兮远的目标真的达到了,那对鬼道众生无疑是件好事。她自己是已经脱离了苦海,可还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过她做梦也不想重历的那种生活。

    兮远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走到一旁去看那朵曼珠沙华。这时霞光早已散去了。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魅羽在心里默默念道。生生世世,永不再见了。

    “对了,在山上的时候,你看到岩壁上的字了吗?”

    果然,师父也一早知道会有类似的秘示。

    “只看到头两行。”魅羽按照记忆复述了一遍:“第一句是七十七日龙魂散尽法王重生。第二句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师父,这很重要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仿佛在细细咀嚼这头两行的意思。

    “殁天枢……原来是藏在那里。”他点点头,随后像是回过神来。“不能说不重要,只不过与你我关系不大,我无非是好奇而已。”

    他说完,把盒子盖上。“这花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和张二公子成亲的那一天,服下此花便可彻底脱了鬼气,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的出身看不起你。”

第21章 门当户对

    自打魅羽回来后,几个师姐妹们一直处在兴奋和忙碌中。本来兮远说的是只让魅羽一个人参加三个月后宜梅庄的宴会,经不住一众女徒弟苦苦哀求。

    “师父,我们保证不抢了二师姐的风头。一定要让她成功打败其他名门闺秀们,顺利嫁入张家。”

    “我们就做绿叶,不、村姑!要多土有多土。”

    “姐妹们咱们现在就去人间买村姑的衣服去吧。话说目前村姑们都流行啥款式?”

    老头子无奈,只得同意大家一同前去,前提是她们要为魅羽置备几套最出彩的装扮,因为他看得出来魅羽对此行还是了无兴趣的样子。

    事实上,魅羽并非只对宜梅庄的宴会没有兴趣。她在回来的这些天里,精力都用在仔细阅读陌岩给她的三本书上了。之前在龙螈寺的时候,总是有接连不断的事情发生,她只是偶尔翻了一下《藏遗录》和《缈素知》这两本。前者介绍的是各种诡异不为人知的法术,例如灵仆的事。后者讲的是娑婆世界之外的一些世界和生灵的事。

    这第三本,《九砖学》,介绍的却是正统修行中遇到的疑难问题和解决窍门,她还没来得及看。现在重又安定下来,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再不用操心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以好好琢磨一下书里介绍的窍门。

    除此之外,她还对《藏遗录》里介绍的一种摄心术产生了兴趣。摄心术说的是,倘若施术者和他的目标共同认识第三个人,并对这第三个人的相貌都同样熟悉,比方说刚刚才见过。那么施术者可以短暂地冒充这第三个人。

    也就是说,当施术的时候,被施术者眼里看到的,就是这第三个人在他面前;耳朵里听到的话,就像是从这第三个人口中说出的一样。感觉这会是样非常有用的玩意儿呢,魅羽想。继而又开始琢磨:不知道陌岩有没有学过呢?想来像他这样的高僧爱惜羽毛,就算会也多半不屑使用。

    然而有一点和原先不同的。七个姐妹们本来都喜爱睡懒觉,可这次回来后,每天到了卯时三刻她就会自动醒来,再也睡不着。非要到山谷中去跑上一圈才能安定下来。

    ******

    这天一早,齐姥观的寒谷真人来访。地处鬼道的魇荒门难得来客人,众姐妹们都来客都很有兴趣,除了大师姐。兮远叫仆人在庭院里摆了几张桌椅,精心准备了糕点,又翻出最好的茶叶和茶具,让几个姐妹们都来行礼。

    看得出,寒谷的来访兮远也十分开心。虽然二人修为差不多,但寒谷身在人间,并且是知名道观的观主,难得他对鬼道出身的兮远以诚相待,视为知己。

    大师姐沉着脸行完礼,就回自己房去了。其余几个师姐妹唧唧喳喳、推推搡搡、间或捂嘴而笑,最终在几张桌子旁坐定。魅羽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一如既往地和师妹们有说有笑,不时地向寒谷瞥上两眼。

    她之前在公主府见过寒谷的关门弟子乾筠,并把他好好挤兑了一番。原本想象着寒谷应该是和他的弟子差不多,清高孤傲、咄咄逼人,没想到竟是个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老头子。

    五官生得不如兮远那样迷人,但十分顺眼。一身褐色道袍也比乾筠要朴素很多。满腹闲情逸事,开口滔滔不绝,可又言之有物,并不惹人生厌。和兮远相比,算是个更接地气的人。

    他这次来不会是替乾筠教训自己的吧?魅羽想。乾筠应该也已经和他汇报过她的情况了。然而魅羽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也许姜还是老的辣呢。

    一直聊到中午,一众人用了午膳。饭后兮远冲着几个徒弟说:“仙长难得来此一趟,你们几个还不抓紧机会,向仙长请教?”

    寒谷哭笑不得地指着兮远:“就知道你这个老东西从不吃亏!我不过是吃了点你家的东西,你就要讨些好处。”

    但是继而还是和蔼地问众女子:“你们都想学点儿什么?”

    几个女孩儿捂着嘴笑,互相看看。“仙长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啊?”爱穿紫衣的谧慈问道。

    寒谷夸张地板起脸来。“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会呢?”

    一身绿色的浅芸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眼睛看起来水汪汪,亮晶晶,就像有星星月亮在里面?”

    寒谷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天星术里的斗宿诀就可以办到,只能管几个时辰。只不过,拿斗宿诀来做这个,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说着站起身来,面向北方的天空,伸出左手。“你们这里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星星其实是藏在云层之后的。所以按照书上的星图去演练就好。北方属水,可取夜露于北方玄武之斗宿。”

    说完又将右手放到左手后做抽取状。等右手慢慢移到胸前时,手指尖已带着一些晶光闪烁,口中念道:“天地化露,斗宿生津——着!”

    手指往浅芸面部一挥,众姐妹登时大叫:“好看呀,太神奇了!”

    五师妹浅芸原本就是清脆灵动的长相。现在两眼变得晶莹闪烁,楚楚动人,比平时又多了不少光彩。

    寒谷满意地笑笑。“好,那你们谁想试试施法?”

    “我来,”魅羽说着,走到他身边站定。左手伸向北方,右手依样抽取了天星夜露,口中念念有词。“……着!”她将右手指到了寒谷的脸上。

    众人都看呆了,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只见老头子条条皱纹的脸上,一对秋水般的大眼睛闪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望着魅羽。“小妮子,你……”

    兮远笑得前仰后合。“你也有着道的时候。真该让你的徒子徒孙们都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众人笑毕,兮远又说:“老家伙,你远道而来也没带什么礼物。我看不如就把这套天星术都传给我这几个小丫头如何?”

    寒谷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这套天星术有二十八宿诀,是我齐姥观七绝之一。便是普通弟子也没有资格学呢。”

    兮远向几个徒弟挤了挤眼,众姐妹一同拥上前来,把寒谷围在中央。

    “道长就教教我们吧!”

    “我们都最好学了!”

    “传男不传女,怎比得上桃李满天下?”

    想来齐姥观里都是男弟子,寒谷几时被这么一群莺莺燕燕围住过?只得叹了口气。

    “这样吧,你们一共六个人,我就再传你们五宿诀。看好了……”

    ******

    闹腾了一会儿,众姐妹们便各自回房。到了晚饭时分,仆人奉兮远之命来请魅羽,要她去和客人一同晚宴。

    为啥单叫她呢?魅羽不解。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戏弄了仙长,要赔罪不成?抑或是终于要处理她上次奚落乾筠那件事儿了?

    小圆桌就设在兮远窗外的那个小院子里。寒谷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了。魅羽偷偷观察了下两个老头子的神色,好像没有什么不善的感觉,反而带着股喜庆和……鬼祟。

    仆人们上了几个精致菜后,兮远便让他们退下了。一直以来,兮远的客人都不多,因为鬼道里修仙成功的寥寥无几。寒谷和他像是相识多年了,二人各方面水平相当,彼此也很赏识对方,虽然挂在嘴上的,都是互相奚落,陈述多年前对方的糗事。

    在寒谷来访之前,魅羽以为齐姥观就是个靠着和天界有关系、仗势欺人的地方。尤其是那次遇到乾筠,让她对那里的人更没有好感。可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如此。

    酒过三巡,东拉西扯了半天,寒谷终于表明了他的来意。“魅羽姑娘,你觉得,我那个徒弟如何?”

    “啥?”魅羽愣住了。“哪、哪个徒弟?”

    她当然知道寒谷口里说的是哪个徒弟,因为他的徒弟里,她只见过乾筠一个。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又或者,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上次见到乾筠时自己还是个大胖和尚。乾筠虽然应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很明显地,从一开始他就掩饰不住有多么厌恶自己,更不用说临走前还被自己狠狠挤兑了一番。照理说,他现在应该恨死自己了,又怎么会……

    “是这样的,”寒谷接着道,“我这个徒弟乾筠,其实算是我的俗家弟子。家世那可是非同一般的显赫。”

    怪不得你破例收他做关门弟子呢,魅羽想。红尘之外的道观都不得不对权势低头。

    “他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家里希望他最近把婚事定下来。得知我刚好要来这里,让我顺便问问你的意见。”

    原来是来提亲的,可是,她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她很讨厌、对方也很讨厌她的乾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真是见了鬼了。难道是因为从小被人宠惯了,出到外面也到处受尊重,突然遇到一个不买他账的,反而觉得新鲜?

    “仙长,他上次见过我的事儿没和您说吗?”

    寒谷尴尬地笑了笑。“说了,他觉得,你有点欠管教。不过嘛,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魅羽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儿来。扭头看看兮远,他只顾着低头喝酒,没有什么表示。魅羽心说,不是让我嫁到张家去吗?现在寒谷跑来替乾筠提亲,又算怎么回事儿?

    遂冲寒谷抱拳行了个礼。“让仙长您大老远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只不过,我跟令高徒真的是不合适。”

    心说让我跟那么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我还不如跟您老呢!

    寒谷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这傻小子从小就有一大家子人围着转,十三岁那年开始到我观里修行,也是没吃过什么苦头。虽说你俩算是门当户对,但他要是跟了你,还不得被你欺负死?”

    魅羽的嘴里像是被塞了个馒头。我有这么凶吗?

    这时兮远发话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

    第二天清早,寒谷告辞。魅羽心下觉过意不去,主动提出来去送他。

    此时是冬至后的一个半月。这一带其它的山林还是以灰暗沉寂为主,而鹤虚山乃风水宝地,地理形态独特、气候温和,年年春暖地比别地儿都早。

    魅羽陪着寒谷在已经开始泛着春意的山间行走,似乎心情好得很。时而讲讲兮远的趣事儿,时而问问齐姥观的情况,嚷着自己啥时候也和师姐妹们去那里玩儿。寒谷都很凑趣儿地一一应答。

    眼看着快出山了,他放慢了脚步,扭头望着她。“小妮子,我本以为你是来和我打探消息的。”

    她冲他咧嘴一笑,笑得很灿烂。“是有很多想问的,不过想来那些不该我知道的,问了也白问。倒还不如借此机会和您老培养一下感情。”

    “哈哈哈哈!”他笑得很开怀。“你倒是挺坦诚的。不过有时候,坦诚不等同于老实,需要胆魄和眼光。嗯,怪不得乾筠不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站住了,四下望了望高耸的山峰,神情多少有些严肃起来。“我在十年前去鹭灵上人那里做客时,碰见过陌岩一次。那时他才十来岁,在那里听学。”说完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魅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陌岩。想来他接下来会说陌岩多么聪明、有天赋,后生可畏什么的。谁知道他竟说:“你们俩倒是挺像的。”

    她吸了口气,这话还是第一次听人说。

    “我说你们像,是因为你们都是外表随和、通达人情世故之人。但内里却是相当有主意,甚至有些顽固的类型。要是认准了什么事,谁也劝不动。把谦虚摆在面上,世俗也好、权威也罢,你们其实也是不放在心里的。”

    二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后来还是魅羽打破沉默。

    “既然您非要我问,那我就问了,”她俏皮地说,“您修道成仙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她问这句话,其实是存了点私心。陌岩虽然比不上寒谷的修为,但二人都是内心深不可测的人。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怎么想。

    寒谷又嗤笑了一声。“天下苍生看似可怜,其实人家的生活不需要你去掺和。”

    魅羽咬了咬嘴唇。这点和陌岩的想法确实一样,和兮远的想法则不同。兮远去天庭的目的之一便是要拯救鬼道的众生。

    “人性,”寒谷答道。

    “人性?”

    “对修道者而言,人性似乎是修道路上第一样要抛弃的东西。可是等你绕了一大圈,最终,却也还是回归到人性的问题上来。”

    她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因为这和她从各种书上读到的太不同了。

    寒谷接着说:“无论佛性还是道心,都应该是更美好、更完整、更有人情味的人性才对。否则修成一块亿万世不动的石头,那还不如百年为人。历来,在对待六道众生的态度上,是慈悲还是寂灭,总能将修道者划为这两派。”

    魅羽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乾筠道长为何会看上我。”

    寒谷叹了口气。“有道是天机不可泄漏。小妮子,这整件事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各面的势力,是你完全无法估量的。我其实和你一样,也只是个小棋子。我知道你看不上乾筠,但你若是肯听劝的话,今后的路会容易很多。而且,他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说完示意她不要送了,自己向着山外走去。

    “仙长!”魅羽冲着他的背影问道:“敢问您,学佛修道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她刚刚才问过一遍。寒谷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开怀大笑。

    “小妮子有两下子!”摆了摆手,又继续前行。

    寒谷刚刚才说,修道修的就是人性。半年以前,魅羽还以为是什么看破红尘,摒弃七情六欲什么的。但是现在她认为那些都是表象,或者说是手段。

    悟道,便是要找寻自己失落的本心。所以前面的路难也好、易也罢,她此刻也只能依着自己的真心去走。

第22章 香客(上)

    元宵节到来时,魅羽回鹤虚山已经两个月了。元宵节是喇嘛的重大节日,寺庙里白天要举办法会,人间的百姓们晚上家家户户也要“燃灯供佛”。连鬼道里一些体面人家都会跟风,把家里家外搞得亮亮堂堂的。

    兮远虽是道门中人,今年却也想去蓝菁寺的法会凑凑热闹,顺便让徒弟们帮魅羽置办衣物。计划着一大早出发,过了无回河后继续赶路,晚上先在半路的客栈住一宿。第二天赶到蓝菁山下,再住一晚。第三天早上参加法会。

    结果还未出发,魅羽便来找他。

    “师父,”魅羽挨挨蹭蹭地挤进他的房门。“我不大舒服,不想去了。”

    兮远的房间,如果说是鬼道最华贵又舒适的一间,恐怕很少会有人有异议。单论华贵也许比不上普仞王皇宫里挥金如土,但是皇宫毕竟要在乎皇家的气派和尊严,那就不能以舒适为主。而普通人即便能做到舒适,却很少人有那么多钱可以拿来挥霍,更不用说有些东西是钱都买不到的。

    比如说靠近窗户的那张日用小木床,给兮远看书用的。现在是冬天,床头支有带扶手的靠背,上面铺着白软的皮毛。此木靠背据说是取的陇巫山里三千年的彤岩树干做成,可在冬日缓缓吸收天地阳气,靠在背上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脚下有毯子和暖炉,身旁的小桌可以放菜放酒。从窗户远眺可以看到对面山峰顶部的青松和积雪。若是换作夏天,小木床便由小竹床取代。窗外是一片花海,屋子顶上一棵巨大的槐树。屋里各个角落嵌着个头儿惊人的夜明珠,夜里起来看路够亮,又不刺眼。

    兮远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师父带大的,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师父还不知道吗?你是想着等我们一走,自己就溜去龙螈寺是不是?”

    魅羽知道当师父他老人家在显示自己的智慧时,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老老实实认栽。于是把头压得很低。“是的,当真什么也瞒不过您。”

    “还是算了吧。”他从旁边的桌上捻起一支紫玉如意,看了看,又兴趣索然地放了回去。“你现在回去,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师父。”魅羽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对这个结果她倒也并不意外。

    “你等等,”他叫住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上次说,云冉峰上的两句秘示,第一句是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你看到秘示是哪一天?”

    “十一月七日。”

    兮远右手掐指一算,身子僵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恍然、无奈等各种表情。最终嗤笑了一声。“莫非一切都是天意?算了,你去吧。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得先赶回来。”

    她去龙螈寺和云冉峰秘示有什么关联吗?魅羽有些疑惑,但她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无暇多想。

    “谢谢师父!”

    竟然从门口跑进来在兮远脸附近象征性地亲了一下,才跑出他的房门。留下目瞪口呆的老头坐在哪里,半晌摇了摇头。

    ******

    魅羽向大师姐借了一幅斗笠和面纱——同一式样的大师姐有多套。鹤虚山去龙螈寺比去蓝菁寺要近一些,但她已经忍不住了。便和大家一同出了山,过了河,念过避梵咒掩饰鬼气,然后分道而行。在布巴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自己逛了半天集市才赶路,当晚再住到龙螈山下的客栈去。

    没想到傍晚时分,当她穿过一条小街,远远望见龙螈山的时候,双腿便似粘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了。

    去、去到后干嘛呢?要是见到他瘦了,自己会心碎的。可要是见到他胖了——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不是也会心碎吗?

    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根本见不到,或者隔着人群远远望一眼,连胖瘦都分辨不清。自己已经不是那里的僧人了,只能在其他香客活动的地方出没,原先住的僧房估计也也早给别人了。兮远说的对,回去干嘛呢?

    她转身要往回走,然而腿还是和粘在地上一样,怎么也拖不动。

    想来想去——哎,她不是还要去看飞卯吗?包袱里还装着刚刚在集市买给它的点心呢。这个小飞兔也不知能不能认出现在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她也该去看它一眼。

    有了这个合理合法的借口,魅羽的腿又能正常走路了。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客,去那里顺便看个小动物,她不断和自己说道。

    此时天已全黑,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远地而来打算明早上山的香客——都在匆匆忙忙找食肆和客栈。魅羽摘了斗笠,寻思着也该找个地方住下了。走了几步路,觉得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

    等她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两人居然是蓝菁寺的弟子富鸣忻和印光寺的欧玉擎!她刚才没有立即认出来,一是因为街上灯光昏暗,二是因为两人此时并非僧人装扮,而是穿着俗世的衣服,还戴了两顶帽子盖住了光头。

    这也太诡异了!自上次的殿试之后,龙螈寺等于公开和这两个寺结了仇,互不往来。而且他们如此乔装打扮,定然是有什么阴谋。兮远虽嘱咐过她不要节外生枝,但遇到这种事她不可能不管。急忙又戴好斗笠,掉头跟上二人。

    过了两条街,二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住,商量了几句后,走进去。魅羽记下了这家客栈,为了不引起怀疑,又在附近忍着饿瞎逛了一会儿,才重回客栈,却被掌柜告知:“客房已满,请去别处。”

    出了客栈门,四顾无人,魅羽快速施了个刚学会的天星术,采了夜露点入自己的双眸中。然后回到柜台前,摘下斗笠和面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好似闪烁着整个星空,冲着掌柜凄楚地一笑。

    “掌柜的行行好吧!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处可去,怕是要沦落街头了呢。”夜空中的露水眼看着就要滚落出来。

    掌柜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被魅羽这一撩,虽不似那些初见大师姐的男人们般失魂落魄,但也被电得十魂里少了七魂。唯唯诺诺了半天,叫伙计们尽快把一楼放杂物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地下铺了足够的木板和被褥,总算给了魅羽一间客房。

    客栈不大。魅羽走进一旁的饭厅时,恰巧碰上那二人吃完了走出来。这二人并未见过她的真身,所以不可能认出她就是肥果。即使这样,魅羽在他俩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突了一下。

    她故意将手里攥着的帕子掉到地上,捡起来之后拍了拍,磨蹭了一会儿。等确认二人分别进了一楼的两间屋子后,才进了饭厅。

    ******

    吃完饭,回到房间时,客栈已经很安静,大部分客人都歇下了。她推开小屋的窗户,外面的后院长着茂盛的杂草和树木。四顾无人,便从窗户里窜了出来。

    先蹑手蹑脚来到欧玉擎的窗外,里面点着灯,但毫无动静。又转而来到富鸣忻的窗外,刚好听到二人在说话。

    “殒擢这家伙,也不知靠不靠得住,”是欧玉擎的声音。

    “不必担心,”富鸣忻说道,升调如往常一样四平八稳,“他明天来也就是搅搅场子,分散一下众人的注意力。就算他不来,咱们带了那么多人,也不妨碍办事。”

    欧玉擎没有说话,仿佛在看什么东西。“这白祈玉我还从未用过,也不知效果如何,不知要多久才能奏效。”

    富鸣忻似乎也拿了什么东西出来。过了一会儿说:“不如都由咱俩当中一人拿着。也不知明天会有多少人,万一你我二人被冲散了,那就由拿法器的那人单独行动。”

    “这……我看,还是分开拿吧。”欧玉擎似乎不大乐意。

    果不其然,这二人明天要搞事,魅羽想。看样子还会有不少弟子混进来,又联络了殒擢这个藤者的头领,目前也是藤者在人间一族被她灭门后的唯一幸存者。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对了,你听说了吗?”富鸣忻问道,“据说霞光曼珠沙华早就不在龙螈寺了。”

    “啊?被人偷走了?”

    “好像是这样,话是景萧传出来的。你还记得殿试上那个龙螈寺的胖弟子、肥果吗?”

    魅羽听到富鸣忻提到她,立刻凝神倾听。

    “就是整天上窜下跳,让人无比讨厌那个?”

    “龙螈寺拿到宝花之后不久,他就连人带花消失了……都是景萧说的,应该没错。”

    欧玉擎似乎不太相信。“陌岩那个人,不会笨到这个地步。我倒是觉得他把宝花藏起来了。”

    “为啥不马上吃下去,晋至金刚上师?”

    “谁知道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欧玉擎简短道了个别。魅羽听到屋里的门开了又关了,应该是欧玉擎回自己房间了。她微一思量,折回自己的窗前,跃入屋内。喘了口气,重温了一遍摄心术的法门,便从房门走了出去。凭着记忆来到富鸣忻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富鸣忻那张浓眉大眼、略微发福的脸。在他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魅羽的心提了起来。还好,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证明自己的摄心术奏效了。

    “我改变主意了,”魅羽说,“都由我来拿着吧。”

    富鸣忻怔了一下,不过还是扭头进屋。随即拿着一个绸缎做的小布袋出来,交给她。“可别弄丢了啊。”

    “怎么会?放心吧。”

    她接过来,是个和手掌般大小的东西,沉甸甸的。冲富鸣忻点点头,转身向欧玉擎的房门慢慢走去。待听得身后的门关了,便急忙走回自己的屋中。

    回屋后打开一看,有点失望。是个乌金色的小铁锤,看着和外面五金铺里的也没啥不同。她知道六大寺都有自己的镇寺之宝,而蓝菁寺的显然不是锤子,所以手里这个最多就是个普通的法器。能用来干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在屋里磨蹭了半天,啃了点干粮,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异样。当然了,就算有异样也赖不到她身上。两个大男人若是自己弄丢了东西,还能硬要搜陌生女人的身吗?何况他们做的原本就是偷偷摸摸的事情。

    等她出屋后,那两人同大部分房客都已经离开了,多半是没发现昨晚被骗了的事。带好斗笠之后,她便加入了外面香客们上山的队伍。

    进了龙螈寺大门,尽管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她也忍不住怀疑:有没有可能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呢?自己其实从未在这里生活过。那只是她穷极无聊时,脑子里幻想着来解闷的。摸摸包袱里的小铁锤,让她驱散了这个怪念头。

    这次的节日法会没有手印表演,就是人山人海的香客们一座殿、一座殿地等着进去,上香,扣头。魅羽边走边留神观察着香客们。通常信佛的以老年人,中年女人,和年轻待嫁的姑娘居多。青壮年男人向来是最少见的一群,除非是陪夫人或父母来的。

    然而此刻她却时不时在人群中看到步法沉稳、神情严肃的单身青年男子,对拜佛求签都毫无兴趣,只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刚才上山的时候还晨光明媚,蓝天上只有几丝白云。现在龙螈寺上空的乌云却渐渐多起来。虽然她不敢肯定这是人为的,可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到了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她总算见到了熟人的影子。个子高高,面部微胖的景萧站在广场正中央,他前面的地上有个大蒲团,几个僧人分立两旁。

    人群远远地在周遭围了个大圈,圈里排成一条长队的信众一个个在等着向他扣头,被他祝福加持。

    景萧为啥要说是肥果偷了宝花呢?大概是为了维护陌岩的名声吧。

    “女施主。”

    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鹤琅。

    对方见她转身,好像很紧张。“你、你是不是那个……”

    魅羽愣了一下,立即意识到原来鹤琅是认出了她头上的斗笠,以为她是大师姐。

    她犹豫了一下。无论如何,此刻要自己对眼前这个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了几个月的大师兄说一声“你认错人了”、转身走开,她终究还是办不到。

    于是把头上的斗笠和面纱都取了下来。鹤琅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些失望,但第二眼又兴奋起来。

    “是了,你和你那个师姐都是我六师弟肥果的朋友,对吧?你知道肥果如今在那里吗?我们大家都很想他。”

    你们大家……魅羽很想问他,你们大家都具体包括谁?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你是问肥果啊?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想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不过他临走时让我下次来这里的时候,给一只小兔子带点吃的。”

    说着打开包袱,取出一包点心来。

    “哦,”鹤琅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我带你去那家伙的住处。”

第23章 香客(下)

    魅羽重新戴上斗笠,假装路不熟地跟在他后面走。原本以为他会带自己去飞卯的小院,谁知走着走着竟来到了自己原先住的僧舍。进了院子,僧屋门口的一侧现在建了个矮小的木屋,鹤琅探头进去看了看。

    “它白天一般不在的,你把东西放在它门口就行了。”

    魅羽把点心放在小屋前面,瞥见里面还搁着她给飞卯的那条小棉被。被头整齐地叠着一块帕子,是她那次圆轮节后,给它包点心的那块。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下去,还好她戴着斗笠。“它自己住这里吗?”

    鹤琅笑了笑。“呵呵,本来这里的屋子是肥果住的,他走了后飞卯就自己搬了进去。我师父不想它把屋子弄脏,就叫人在旁边给它盖了一个窝。现在倒好,师父也只能趁它白天不在的时候来了,若是晚上来会被它轰走呢!”

    魅羽怔在原地,胸口隐隐作痛。只得不断安慰自己,至少陌岩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哦,对了,”鹤琅有些犹豫地说,“你那个戴斗笠的师姐,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魅羽暗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一段有因无果,有缘无分的情缘吗?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让鹤琅彻底打消这个心思,可是她不忍心。

    她很小就没了母亲,认识大师姐以来,偶尔会有种被母亲爱着的感觉。而在龙螈寺的这半年,鹤琅对她也照顾有加。假如有可能让二人在一起,哪怕是暂时的,她也一定会尽力。

    “你知道滨州的宜梅庄吧?”她问。

    他点点头。

    “再过两个月,呃、我记得是三月二十那天,宜梅庄要大宴四方宾客。如果你能抽空过去的话,我会安排你和大师姐见面。到了那里,你就说找魇荒门的二徒弟魅羽。”

    鹤琅的眼睛顿时比先前明亮了。“谢谢你,魅羽姑娘。我会去的,谢谢!”他不断地说。

    “不必和我客气。”她笑了。咱俩谁跟谁啊?“不过今天我来这里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师父。”

    ******

    鹤琅要送她出去,魅羽说不必了,自己记得来时的路,便和他道别。殒擢、欧玉擎、富鸣忻这三人到底在捣什么鬼,她必须尽快查明。

    而且她也需要静一静,平复一下内心的动荡。陌岩平日去她屋里做什么呢?他恨她吗?当日在他重伤还未痊愈之际她许诺会即刻返回,却一去不返了……

    漫步回到大雄宝殿门口的广场,人比刚才还多了。她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梭着,寻找着欧玉擎和富鸣忻的踪迹。忽然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站住了。刚刚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她立刻回过身,见那个身穿黑袍、袍子上的帽子把头和大半个脸遮住的人消失在人流里。之前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此人走路的方式很奇特。具体说,就是步伐与常人不同,很像她所见过的那些藤者。

    现在回头这一瞥,足以看清那人头顶的半空中有张鬼脸,右边袖管空空荡荡。应该就是曾被陌岩斩断右臂、上次她去浮生观而错过的首领殒擢。

    她不动声色地跟着,却也不敢离太近。藤者们没有眼耳,靠的是跟着他们的灵仆辩色听声,所以他们不需要回头,便能查知四处发生的情况。

    殒擢已进了广场中央围着的人群里,最后居然来到了请景萧加持的那队人后面,开始排起队来。魅羽回想起昨晚听到的话,估摸着殒擢是要以刺杀或绑架景萧来吸引众人的注意力,给另两人机会来执行他们的计划。

    此刻随着头顶乌云的密集,天色已经更暗了,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眼看不久就要电闪雷鸣。待戴着斗笠的魅羽也挤进人群围成的大圈内,殒擢已经排到那队人中间了。

    只能暂时不管另两人了,她想,决不能让殒擢接近景萧。但若是此刻就冲过去,目标会太明显,还没靠近就会被灵仆发现。嗯,得先制造点混乱,分散灵仆的注意力。

    魅羽回头踮脚看了看圈外,见偏殿门口地下有个小香炉,袅袅冒着烟。便又挤出人群,走过去抬起香炉,双臂运气,扔向大圈的中央,也就是景萧站立处的后方。

    还没落地,香灰便四处飘散。景萧和身边的弟子茫然往后顾,都一个个被香灰迷了眼睛。人群大乱,四散而奔,站在远处的武僧正在急急赶过来。从殒擢站立的样子来看,他也有些迷惘。

    魅羽不等他缓过神来就箭一样冲过去,抽出腰上缠的长鞭挥出。人未至,鞭梢已触及他的右肩。殒擢突然警觉,因为没有右臂,左臂以不可思议地角度直接弯向右后方抓来。

    魅羽及时抽回长鞭,还未使出下一招,殒擢却突然到了自己跟前,一张没有眼睛的脸隔着面纱看来格外模糊,不知何时抽出的短剑已刺向她的胸口。

    好快!她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殒擢的修为比其他藤者高出不少,怪不得之前连陌岩都被他所伤。

    堪堪躲开了这一剑,她正打算使出《致用集》里的一招狡蛇上树。结果招数才使了一半,下一剑又从她的面纱下斜挑上来,眼看就要触到眉心。她只得纵身后跃,刚一落地背部又差点撞到他的剑尖上。

    不行,太快了!不得已,魅羽只得使出她的手印功法里的“金刚王菩萨之印、第二式”。此印以松散灵活为特点,随时可以拆招变幻成其它的招数,用在步法上让人无迹可寻、无法预料。这一来,暂时能让她应付殒擢快如鬼魅的招数,可是长久下去也只能自顾不暇、无力反击了。

    突听不远处一个声音说道:“此印只须稍加变化,将膻中穴的气轴发散至肩井穴,便可转为大虚空藏印。”

    魅羽快速地瞥了一眼说话那人,居然是景萧。显然景萧已经看出她的步法是来自手印心法。这也不奇怪,景萧的手印绝学在当代是数一数二的。

    这大虚空藏手印,原本是两手无名指做攻击状,由拇指协助运气。于是她立刻按照景萧的指点去做,果然使得鞭法和步法的凌厉之势大增。殒擢居然还吃了她几鞭,蹬蹬连退几步。

    魅羽抓住机会,使出人智之印。“合!”殒擢退无可退,被长鞭包围在中间。魅羽手上用力正要收紧,殒擢的身体却如泥鳅一样滑了出来。

    “大金刚轮印,”景萧又说道,同时给她讲解着步法和心法。魅羽在他指导下,现学现卖算是和殒擢斗了个旗鼓相当。

    忽听围观的僧人中有人叫道:“勘布来了!快让开!”

    魅羽心里一惊,暗想不能再使用手印步法了,否则会被陌岩认出来。这一分神,右臂登时中了一剑,疼得她差点儿把长鞭撒手。只得甩开广旋十三式,将殒擢逼远了一些。

    这时只听得大雄宝殿一侧的钟楼里一声洪钟响起。魅羽心中一动,此钟名为超度钟,乃是一样法器。向来只为较难超度的凶灵而鸣,比如怨气深重的,或者被什么法术给禁锢了无法投胎的。照理说今天这样的节日,此钟绝无被敲响的可能。

    但此时已来不及细想,即刻对着殒擢的灵仆说:“你快快撇了他,借着钟声投胎去吧!”

    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魅羽清楚地看到灵仆那张鬼脸已经离开了殒擢,向钟楼飘去。既知殒擢已无法感知外界了,她跃至他背后,终于有机会使出了那招狡蛇上树。长鞭先如毒蛇般缠住了他的腰,继而盘旋着裹住他的单臂,又在脖颈绕了几圈。然后她伸出左手抓住鞭梢用尽全力一勒!

    随着头顶天空的一声惊雷,只剩了一只胳膊的藤者首领便这样倒地而亡。

    还好还好……她喘了口气,看看周围目瞪口呆的旁观者,没人敢上前。大雨点已经在往下落了。魅羽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歪斜的斗笠和面纱,走到不远处拎起放在地上的包袱,转身要离去。结果没走几步差点儿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她微微抬头,隔着面纱看到了过去两个月来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的那张面孔。不知道瘦了没有,反正没胖。还是她那个古往今来、天上天下、文采武功脸蛋身材都第一的长老哥哥……

    “你是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魅羽突然醒过神来,想起那两下突如其来的钟声。专门超度凶灵的钟声怎么可能刚巧在她需要的时候响起?定是他隔空击响的钟,来诱导灵仆离开自己的主人。

    他现在已经看到自己是使鞭的了,而他知道肥果也使鞭。虽然他从未见过肥果的鞭法,但他是否也能察觉到出二人的某些相似处呢?

    说多错多。她没回答,绕过他向前方跑去,被他一把从后面扯住衣袖。

    “长老请自重,”她用清脆的女声说道。

    他愣了一下,手松开了。她抓紧机会腾空从围着的僧众上空跃过,不料他又跟了上来。虽然开始被她甩开了距离,但转眼就已经到了她身后。

    只听头顶的云层中又传来一声惊雷。

    “不好!”他叫道,丢下她便往回赶。

    魅羽这才想起还有欧玉擎和富鸣忻俩人在那里捣鬼,她于是也转身跟在陌岩后面往回赶。此时普通香客应该已经走了大半,还留在广场上的估计有不少是印光寺和蓝菁寺乔装的弟子们,混在为数不多的香客和本寺僧众里。

    她跟在他后面穿过这些人,来到大雄宝殿后面的石佛面前。只见欧玉擎和富鸣忻齐齐站在佛脚下,欧玉擎手里拿着一支白色带点浅绿的大如意。魅羽心想,这应该就是昨晚听他提到的那个什么白祈玉。难道这玩意儿是呼风唤雨的?要来雷雨又有什么用呢?

    欧玉擎一见陌岩出现,立刻对富鸣忻说:“赶紧动手吧。”

    富鸣忻不解地望着他。“你让我动手?可昨晚你不是把混元天锤要走了吗?”

    “我哪有?什么时候?”欧玉擎脸色白了。

    “你们说的是这玩意儿吧?”魅羽已经取出那个小锤子,在手里晃着,冲两人说道,“这破东西有啥用吗?”

    她说罢,便冲欧玉擎遥遥做了一个捶打的样子,吓得对方慌忙向一旁跃开,大叫:“不可!”

    魅羽此时已经猜了个大致。那次从蓝菁寺回来后,她曾问过陌岩,涅道法王是如何被压在龙螈山下的。他说关键在这个石佛身上。如果有人能打烂石佛,就能放出涅道。当然了,涅道目前还没有恢复法力和法身……

    现在看来,白祈玉的作用是召来雷电云,然后这个什么混元天锤估计能够借雷电的威力将石佛击碎吧。

    “喂,这位姑娘你怎么拿到的?”富鸣忻不可思议地问道,遥遥冲她伸出一只手来,“把它给我!”

    “把它给我,”陌岩在一旁也冲她伸出手来。

    魅羽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二人,好像很难做决定的样子。然后一边向着陌岩走去,一边冲富鸣忻说:“抱歉啦,大方脸,我还是决定给他。谁叫他身材好,长得也比你好看呢,呵呵。”

    “可这是我们蓝……”富鸣忻话说了一半,硬生生地收住了。

    “别啰嗦了,快走吧。”欧玉擎冲他一挥手,二人一齐朝人少的地方跑去。大雨哗哗地下起来,龙螈寺的弟子正待要追,被混在香客里的蓝印二寺的弟子跳出来截住,两堆人混战了起来。

    是时候溜了,魅羽心想。将法器一把塞给正在指挥弟子应战的陌岩,自己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你不要走!”她听见他在背后喊道。

    我也不想啊,她在心里绝望地说。迎面正赶上前来助战的鹤琅。

    “替我把你师父拦住!”她朝着他飞快地喊了一句,便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第24章 宜梅庄(上)

    从鹤虚山去中原的宜梅庄,正常要七日行程。而兮远带着一众女徒弟,外加马夫、粗使、丫鬟、老妈子一共二十几人、七辆车的车队,提前二十天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无回河,坐的是提前预定的大型渡船,引得河岸上围了一堆前来看热闹的贫民,对着师徒几人指指点点。

    阳春三月末,中原的景色比喇嘛国秀美得多,空气是种暖融融的甜。只见城里到处都是人,热闹无比,说书的卖艺的走镖的混江湖的。

    兮远这一行人难得一起来一趟,不是为了什么任务。有时间,有钱,有好身体,还不怕偷抢,自然是要东逛西逛,住最好的店,好吃的吃遍了,好玩的玩个够。

    魅羽虽然还是对这次出行提不起兴趣,心情也不由轻松了起来。作为参加宴会的主要人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其余的姐妹分坐两辆马车。此刻她的车里已被姐妹们堆满各种衣服首饰、香粉零食,而她多数时候却只是翻看陌岩手录的那三本书。

    离开龙螈寺后的这四个多月中,魅羽的修为大有长进。一是因为跟着《九砖学》学了不少攻坚的窍门,二是寒谷教她们的天星术,虽然只有六招,却完美展现了修道人如何借天地日月星辰之力来战斗,对魅羽启发很大。

    另外,在龙螈寺待的那一段日子,受的实战训练比较多。当时匆匆忙忙囫囵吞枣了很多新东西,现在闲下来,方始慢慢消化、理解。再加上最近一次回龙螈寺和殒擢交手时,景萧对她的指点也非常受用。比起一年前的自己,竟是有判若两人的感觉了。

    ******

    三月十七日,一行人终于到了坐落在滨州北部的宜梅庄。和喇嘛国里到处是山的地质不同,整个滨州都是一片大平原。宜梅庄的占地面积几乎等同于一个镇。

    内庄是张家家眷居住以及宴客的地方。外庄占地十分广,给宾客们住的庭院分散在张家的各处花棚、果园、树林里。有些园林精致紧密、巧夺天工、寸土寸金。还有的地方保留了野生粗旷的特色,鲜有人至。来自不同地方的住客平日基本见不到面。正因为如此,才有实力广宴四方宾客。

    由于张家大公子的夫人莺络原是魇荒门的人,兮远师徒被安排在外庄里位置最好的小院,去哪儿都方便。莺络还多次派人送来了精致的点心、酒水,甚至服饰。只不过因为张家老爷和夫人近些年不喜热闹,把待客之事都交给她主办,一直抽不出身来看望师父和师姐妹。

    从师徒们安顿下的第二天开始,魅羽的五个师妹就开始四处打探敌情去了。来的都是名门望族,武功世家,至不济也是有些本事的闲云野鹤,更不用说随行的有不少未出阁的女眷。若是换成别人去打探,肯定会惹麻烦。而魇荒门的徒弟们自然不同,去到哪里不用她们开口,都是别人主动贴上来问候。

    不过一听到她们是来自鬼道的魇荒门,都纷纷露出遗憾之色。不要说名门望族,普通人家也极少愿意和鬼道联姻。

    无论如何,这几个信誓旦旦要扮绿叶和村姑的师妹们,各自的名气早已先在宾客里传开了。当然,该打探的消息还是打探到了。

    “庸脂俗粉。”

    “没错,庸脂俗粉。放心吧,张公子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娶进门丢人吗?”

    “没啥够水准的,话说这届女眷们不行啊……”

    魅羽原本就提不起兴趣,得知没有什么竞争对手,这下更是连头都懒得梳了。直到宴会前的那天下午,她自己在靠近外庄正门口的一个池塘边看书。耳中听得人声阵阵,脚步咚咚,下人们都往正门直通内庄的那条大路上汇集。

    “喇嘛国的三王子和公主殿下驾到了!”

    “是嘛?据说公主是人间绝色。”

    “那快去看呐!等进了内庄咱们就看不着了。”

    魅羽放低了书,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小贱人,上次陌岩那笔帐我还没和你算呢。当时不得已扮作男人,没法好好教训你。现在本姑娘回复了真身,居然送上门来了?

    她倏地站起来,大跨步地一路走回了住处。刚进院子就冲着里面喊:“姐妹们出来,给我备战!”

    ******

    宴会这天的安排是这样的:中午天气暖和,宴席可以在露天的半山坡举行。这样所有的来宾都能参加,主人也会一一和来客见面。晚宴则在室内举行,只有少数被邀请的贵宾才能参加。

    这天早上,魅羽搬椅子坐在院子里,头发披散着,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睡服。兮远和几个师妹站成一圈。虽然昨晚好不容易筛选出了几套装扮,但到底中午穿什么,晚上又穿什么,大家还没敲定。

    “我觉得还是该走淡雅脱俗路线,”一向喜欢素色衣服的四师妹简媛说道,“且不说公主了,我见过的那几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个个都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咱们得和她们区别开。”

    “不妥不妥,”兰馨在一旁摇着头说,“大中午的光线强,地方开阔,人也多。穿得素了很容易被忽略。开场时就该甩出咱小妮子的强项:妩媚明艳,顾盼生辉。至于晚上嘛……”

    她慢慢走近魅羽,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倒是可以穿得低调含蓄一些,让人近距离接触时不会有压力。”

    魅羽狠狠瞪了她一眼。明知道自己对这个什么张公子的没兴趣,纯粹是来“掐架”的,她还这么说。

    无论如何,最后就决定照着兰馨的计划来。午宴时的礼服是乳白色束身内裙打底,布料在纺织过程中随机混入银线和冰蚕丝,看起来是一种浓厚有质感的白。前胸的布料上用珠光线绣着一个个牙黄色小贝壳花纹,甚是可爱。

    外面罩玫瑰红的连衫开襟长裙,裙摆上除了隐约的玫瑰花纹,并无太多装饰。靠的是巧夺天工的剪裁来突出魅羽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肢,以及小贝壳点缀的呼之欲出的酥胸。

    头上梳的抹蝉髻乃是仿照兮远一本秘书里的图片。从头到脚唯一一件珠宝首饰,便是云鬓上的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涎珠蝉。

    穿戴完毕,正当兮远和师妹们啧啧赞叹欣赏的时候,大师姐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魅羽的正对面。

    “我这招无风自动的效果,可以持续到午夜。”

    说着,她缓缓抬起双臂,一阵旋转的风从她身上散出,将魅羽裹在其中。魅羽但觉神志慢慢地离开自己,被眼前这一身青衣、美得超凡脱俗、如执掌浩瀚大海和天空的女神一般的大师姐占据。

    什么七仙女候选人?就是女娲娘娘九天玄女娘娘也不会比大师姐美丽……

    不知过了多久,魅羽才发现对面已经没人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的裙摆好像有了灵性一样,随着自己的走动恰到好处地飘舞摇曳着。

    耳边的发梢和抹蝉髻下倾泻的长发,如波浪一般微微翻滚。魅羽原本便被称作动感美人,大师姐的这一招真可谓画龙点睛。

    想着大师姐,随即又记起了元宵节那天和鹤琅的约定。也不知那傻小子会不会来,能不能走得开?这件事她现在也不敢告诉大师姐,但是如果鹤琅真的来了,她自有办法让二人见面。

    ******

    快到中午的时候,兮远带着七个女徒弟前往内院。大师姐虽然依旧有面纱遮住脸,但这一路引来的惊奇艳羡的目光,也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灼热。

    兮远自己当然也是穿上了华丽的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魅羽记得,刚成为他的弟子后,他就曾对几个师妹说:“所谓人靠衣衫,尤其是鬼道中人,天生便低人一等的。你们要是谁认为自己和大师姐一样美丽,那就随便你穿什么。”

    几个师妹自然是有这个自知之明。魅羽的妩媚装扮和天生丽质也总能让她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众人眼光的焦点。此刻她精心梳妆过,又被姐妹们众星捧月,自是引来好评无数。然而……

    然而她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在她以肥胖、油腻、又大龄的状态下出现时,还能一视同仁地对待她。没有因此降低对她修行的要求、忽略对她的培养。

    她对手印感兴趣,便找书给她看,并细心解答;对勘布那三本书感兴趣,就手抄来给她看。虽然后来她从中学到的东西也反过来帮助了他,但这并不是他教导她的初衷。他在教别人的时候,没有想过要为自己带来什么。无论是对人间的翘楚,还是鬼道的平民。

    她还记得临走那天,他抬起食指在她的眉心点的那一下。虽然他还不是金刚上师,但是她认为他已经有了金刚慧眼,能够看到人的灵魂里,用他自己的所做所言引导人心向着更光明、更美好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也抬起自己右手的食指,在自己额头上点了一下。

    “是男是女、神仙畜生饿鬼,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总会有那么一天,”她暗暗起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进了内庄,先是由下人领着在林荫道里穿梭了一会儿。但觉耳边人声越来越嘈杂响亮,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片空旷的绿地上,到处站满了一堆堆的人。宴席还未设好,仆人们抬着桌椅和食盒穿梭于人群中。

    这些客人都是中原一代有地位、有名气的武林世家和门派。很多不同派别的人都早已认识,有的是多年之交,有的是亲家。当然仇家也不是没有,不过碍于张家的面子,最多就是怒目而视,谁也不敢带头滋事。

    绿地的一头,是个缓缓上升的小山坡,坡上站着的七八个应该是张家的人。刚来的客人,都松散地排成长龙,依次去和主人见面。魇荒门的师徒自然也要排到队伍后面。兮远和大师姐领先,其后几个师妹将魅羽团团围住,一人一句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就要见你未来的相公了,是不是很激动啊?”

    “哎我说,待会儿咱们大家都要扮个丑样出来,务必把二师姐衬托得如繁星中的明月。”七师妹谧慈说完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放心吧!张二公子的嫂嫂便是咱们前二师姐,她定是早已安排妥当了。”

    “对了,据说张家的人是玉帝在人间的旁支。张家的人不会也是神仙吧?”

    一提起莺络,众姐妹边走边往坡上望去。站在那堆人正中央的,是一对中青年夫妇。二人虽然都有些发福,但终究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男的温文儒雅,谈笑应对得体大方。女的美艳但不妖娆,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已俨然带着大家族主母的气势。正是张家大公子张运凝,和魇荒门的前二师姐莺络。

    看完这俩人,魅羽的眼光移向张大公子身边的那个青年。由于剩下的几人都比较年长,这个青年自是张二公子、张玥珲无疑了。明显地比哥哥要瘦不少,神情也较为严肃。和客人只是点点头不怎么说话。一身白色的长衫笔直不动如一整块玉石一般……

    等等!魅羽突然站住,整个身子僵硬了。这、这人难道不是——虽然此刻没穿道袍,头发也是普通书生的式样,但这人不就是乾筠吗?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所谓家世显赫,还不是一般的显赫,能让已经不打算再收徒的寒谷真人收作关门弟子。魅羽除了玉帝旁支的张家谁也不能嫁,寒谷却来提亲,兮远也没有反对。

    自己早该想到这种可能了!之所以没想过是因为上次的会面让她对乾筠印象太差,完全无法把他和众姐妹口中的完美夫婿联系在一起。

    “怎么,不好意思了?”简媛和谧慈笑着,一边儿一个扯着她的胳膊往前走。“该我们拜见神仙了。”

    “神仙个屁,”魅羽嘟哝着,别无选择地走上前去。

    上得半坡,兮远先和张家人见礼。随后几个师姐妹相继作揖,并自报姓名。大公子张运凝和她们一一回礼。而莺络的女主人威严已荡然无存,眼睛里噙着泪,看样恨不得要和她们挨个儿拥抱一样。

    只有魅羽站在最后面,既不抬头也不说话,希望能蒙混过关。可惜有人偏不给她得逞。

    “好像有人没名字呢,”乾筠不冷不热地说,“又或者是当男人当习惯了,自己都不记得真名叫什么了?”

    一听乾筠提起原先的事,想着上次见这家伙时自己还是陌岩的徒弟,可以朝夕相处,能随时看到他的音容笑貌。而此刻却不得不打扮地花枝招展来参加这种不知所谓的聚会,还要忍受眼前这个明明很讨厌自己,却又央长辈前来求亲的莫名其妙的家伙,魅羽恼了。

    “名字本来是给人叫的,”她抬头望着他说,“可有的时候,偏不想给人叫,甚至不想给一些人知道。最好是从未见过面,互相不认识,免得两看生厌。”

    众姐妹都回过头来,惊奇地望着她。莺络急忙打圆场,冲丈夫和小叔子说:“我这个师妹最喜欢说笑了,其实她——“

    “那又何必不远千里跑到人家里来?”乾筠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魅羽直视着他。“来看看,又不是来提亲的。话说有些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真是儿戏呢。”

    她以为她这么一说,乾筠定会拂袖而去。就算不走,也不会再搭理她了。这正是她想要的。

    谁料他咬了咬嘴唇,定了半晌,仿佛极力克制住了什么。然后冲兮远等人说:“在下姓张,名玥珲,法号乾筠,师从齐姥观的寒谷道长。久仰魇荒门师徒大名,在此见过。”说完抱拳行了个礼。

    魅羽的印象中,这还是本次宴会上他第一次向客人行礼。真是个傲慢又莫名其妙的家伙。她暗暗哼了一声,转身便径自往坡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有些后悔了。之前她被众姐妹拥簇着上山,没多少人注意到她。现在孤身一个人从山坡上往下走,一阵不急不徐的风吹过来,原本就无风自动的长发和裙摆登时如波浪翻滚,更凸显出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

    偏生脸上带着的不是娇羞、庄重,也不是媚笑,而是一副无可奈何、百无聊赖的神情。山坡下的众人中年轻未婚的纷纷望过来,各种惊叹、揣摩、打听,络绎不绝。

    更糟的是迎面向着山坡上走来的这队人,打眼一看就雍容华贵、气派不凡。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正是沁枫公主和她的三哥沁峦。公主的眼光一落到魅羽身上便警惕起来,像是猛兽嗅到了敌人的气味。而沁峦的神情先是惊叹,继而是恍然和喜悦。

    “羽儿姑娘!”他撇下其他人,快步走上前。“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上次你那个表哥找到我,要还钱给我时——当然我没有要——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猜,你是估到我一定会来这里,所以特意赶来见的我是吗?”

    魅羽低着头,心下叫苦。她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真的没有精力再来应付这么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王子了。

    这时兮远随其他师姐妹从她身边走下坡去。听到兮远特意咳嗽了一声,她立刻抬头,冲着沁峦一笑。“三王子殿下,我师父叫我了。”

    “那……记得晚上的宴会一定要来哦!”沁峦恋恋不舍地说,“谁敢不让你进,就报我的名字。”

    魅羽冲他敷衍地笑笑,绕开他继续往坡下走。谁知没走两步又被公主拦住。

    “参见殿下,”魅羽只得万福行礼。

    “免礼。”公主今天穿了一身粉紫色的群装,难得的是佩戴的饰物也都是粉紫色的翡翠,看着格外婉约温存。

    “这位姐姐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眼生吗?我见你可有好几回了。

    “岂敢。民女乃鬼道中人,魇荒门的弟子。”

    “怪不得。”公主上下打量着她。“传闻魇荒门的女弟子们个个都姿色出众。”

    说着又向山坡上瞅了一眼。“听说张二公子最近向魇荒门提亲了,不知道求的是不是姐姐?”

    魅羽没有吭声。果然是好知己,这种事都互相通告一声。

    “那我提前道一声喜了。”

    “公主见笑了,民女并未答应。”

    “哦?”公主颇有兴趣地盯着她,又看了看正在和张家人说话的哥哥。“姐姐该不会是想嫁到我家来吧?”

    魅羽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今天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把公主的风头压下去,出一口气。可自从发现自己的真命天子张二公子就是乾筠之后,对比美这事就完全失去了兴趣。现在又冒出个自作多情的沁峦,真是头都大了。

    “公主莫说笑,民女须告辞了。”

    她匆匆行了个礼,走到兮远和姐妹们坐的那一桌。一看众人的样子就知道有一大堆问题在等着自己。

    “我不舒服,师父。我先回去了。”

    也没等兮远答应,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外庄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宜梅庄(下)

    魅羽回到住处,吃了几口点心,便躲到自己的屋里。强迫自己看了一下午书,终于心静下来。晚宴兮远要带她去,她也借口说不舒服,待在屋里不出来,让人把饭送进来。

    不料第二天上午,女主人莺络竟然来了,魅羽只得出来。莺络穿着身家常服,只待了一个随从,正坐在厅里和其他姐妹们寒暄。见魅羽出来了,便说有话要和魅羽单独谈。

    几年不见,莺络的身材比记忆中的丰满了不少。她现在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原先那张清秀的脸庞上,粉薄的嘴唇也已圆润起来。眼睛似乎变小了,但里面装的东西却多了。

    “原来师妹之前已经见过二公子了,”二人在魅羽的小床上坐下后,莺络说道,“好像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没什么事,”魅羽生硬地说。不过足够让彼此互相讨厌的了。

    莺络没接话,右手轻抚着魅羽的头发。

    “师姐,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非常好,”莺络说,眼睛里溢着慢慢的幸福。“直到今天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的笑容慢慢淡去了。“魅羽,之前你大师姐给我来信,什么都告诉我了。真是想不到,你之前竟然会想着留在龙螈寺,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魅羽没有答话。有些事情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也没必要费口舌去解释。

    “我在张家的这几年,只是尽好一个主妇的本分。他们张家,还有齐姥观,和天界的人关系密切。我虽尽量把自己置身事外,也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凤毛麟角。

    “七仙女这件事,还有你和二公子的亲事,并不是你听到的这么简单。这背后牵扯到佛国,道门,和六道的一些恩怨。我举一个例子,死去的七个仙女中,有一个是涅道法王的姐姐。”

    “真的?”

    魅羽吃惊地望着她,隐隐感觉这件事情不寻常。涅道一向就主张要灭掉饿鬼和地域道的众生,在他压在龙螈山下、传说就要复生的时刻,他姐姐被害,这也太巧了。而且上次鬼道的叛乱是师父暗中指使的,这是意外呢,还是计划中的?

    莺络又说:“几个姐妹不幸,被选为这个角色,以后还不知要面对什么。为了能让你们其中之一也能嫁入张家,师父一年前就让人偷偷给你们每个都画了像,让我给老爷老太太过目。本来他们看中的是简媛。谁知没多久便齐齐改口了,一定要你。我估摸着,是有人的话,他们必须听。”

    是吗?魅羽皱眉。张家地位显赫,便是皇帝指婚也未必肯听。这又是谁的意见?而且为何非得是她魅羽,她自己有什么特殊吗?

    “魅羽,听我一句劝。张二公子自小被大家族宠着,去到道观里又是寒谷的高徒,人人礼让于他。想要嫁个他的女子数都数不清,你还不领情,他脾气大些也是必然的。但我知道他为人很好,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

    魅羽点点头,怪不得乾筠第一次见她时带着那么明显的敌意。他那时多半已经认准了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子,却见她跟在陌岩后面寸步不离,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还非要坚持陪他来。也难怪那家伙如此生气了。

    “听我的,魅羽。把师父给你准备的曼珠沙华用掉,脱了鬼道的胎骨。从此堂堂正正地嫁到张家做媳妇,日后的繁华景象想想就知道了。”

    魅羽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莺络:“那二师姐你,当年也服了什么宝花之类的东西吗?”

    莺络笑了。“我本来就是人间出生的。”

    “啊?”魅羽望着她,不敢相信。

    “师父在收我们之前,便已经做好把一人嫁给张家大公子的决定了。他让我一直保密。”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散去。“魅羽,我知道你天性倔强,不服管。但你相信我,师父为我们安排的路,都是最好的。”

    魅羽摇摇头。“我宁愿去做七仙女,也不会嫁给那个人。”

    “别傻了!昨晚的宴席你没去不打紧,今晚可是张家的家宴,没有外人。老爷和太太可对我发话了,今晚无论如何得把你请来,要好好看看你。到时候收敛一下脾气,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会越过越好。有一天你终会明白师父的苦心。”

    莺络再三恳求,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魅羽也只得应承。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兮远之前和寒谷有些鬼鬼祟祟的。自打来到宜梅庄,她便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好事坏事,她魅羽不喜欢被人摆布!她在等一个契机,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她坚信,只要存了这个心,契机迟早会到来。

    ******

    快到傍晚,兮远命她进屋选一套素淡些的衣服。一想到大户人家的老爷老太太通常都喜欢文雅低调的儿媳妇,魅羽便偷偷挑了套宽领大袖的桃红色衣裳,裙摆上镶着亮闪闪的珠子,腰上别了三个香囊,脸上还涂了浓妆。

    以这副样子从屋里出来后,兮远黑着脸冲她皱了半天眉。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带上她一齐走了。

    仆人领着师徒二人进了内庄,经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石路、拱门、花廊、和桥梁。天色半黑,中原的夜也比喇嘛国和鬼道要温和。

    走着走着,她似乎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丫头,师父刚刚领她到鹤虚山的时候。在现在看来并不太大的庭院,那时候对她来说可是堂皇无比、壮观无比。就像现在这样,一道道门儿、一条条路,走入命运为她铺好的下一个阶段。

    “师父,你待会儿和他们说,退了这门亲事。自打认识了师父这么好的人后,我谁都看不上了。”

    兮远斜眼望了望她,伸出二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妮子!净会说好话讨长辈开心。”说到最后却亦忍俊不禁。

    ******

    进了宴会大厅,魅羽方始见识到了中原的显贵人家,比喇嘛国的王室也毫不逊色。总共摆了两桌宴席,坐了十五六人左右。而侍奉的奴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数都数不过来,却各司其职,秩序井然。有的在宴席上来之前端着各种铜盆手巾给客人洗手,有的专门负责灯火的明暗和灯油的添续。

    想着下午才和自己促膝长谈的师姐莺络,每日要管理这么多下人,魅羽觉得头都大了。

    当然,也许有些女人天生就擅长这些。但自己宁可在静静的禅房里读下书,或者偶尔走出来,在清冷的夜幕下比划几个招式。一想起龙螈寺的那段日子,魅羽的心便如刀剜一样。

    进去后,魅羽在莺络的引领下,先向老爷和夫人行礼。二人都是看着很富态、很慈祥的样子。老爷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没多表示。夫人上下打量了魅羽一番,显然对魅羽的穿着打扮颇为不喜。不过许是因为教养好,总之还是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了。

    同桌坐的除了老爷夫人和兮远,就是张运凝夫妇和乾筠。席间主要是兮远在和张家人说话,两个相亲的年轻人都异常沉默。宴席进行到大半的时候,魅羽离席到了屋外的院子里。说去方便只是借口,她其实只是想出来喘口气儿,静一静。

    正在树下发愣,一个仆人走上前。“是魅羽姑娘吗?这位长老找您。”

    她扭头一看,居然是鹤琅!在宜梅庄待了五六天了也没见他出现,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的找来了,看来对大师姐确实上心了呢。

    二人离开正门口,往旁边走了十几步路,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不好意思,魅羽姑娘,这时候跑来打扰你。我是前天晚上到的,昨天和今天白天一直没抽开身。我刚刚先找去你下榻的地方,你们管家告诉我你来这里了。”

    “放心,我明早就安排你和大师姐见面,”魅羽兴奋地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偷着跑出来这么多天,师父他……我是说,你的师父陌岩长老,不会生你的气吧?”

    “我没偷跑出来啊,”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师父也应邀前来了。我们昨天中午还看见你在山坡上了。”

    “啊!”她尖叫一声。一阵眩晕,身子要往旁边倒,被他一把扶住。

    “魅羽姑娘,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找个地方坐下?……人家都看着我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魅羽恨恨地站直,心下嘀咕:扶我一下怎么了?之前并肩作战过那么多次,我扶你还少了?环顾四周,又问:“他现在人呢?”

    “哦,他今晚被公主叫走了,所以我才得空溜出来。”

    小贱人真是贼心不死,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师父他老人家看来最近心情不错啊,”这句话说到最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倒不是,他本来不想来这里的。只不过邀请信里说了什么,好像要出大事了呢!”

    魅羽此刻才懒得理什么大事小事,她又把鹤琅往一边拉了拉,压低声音。“记着,明早巳时三刻,你去外庄石榴园的后门那里等着。”她冲他挤挤眼睛。

    “好!”他压抑着兴奋。“我准时到。对了,那个、魅羽姑娘,我的话你别见怪。虽然我和你也没见过几次面,但老是在心里觉得和你很……亲近呢。”说着,他的脸有点儿泛红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场。魅羽心里说着,目送着鹤琅离去的背影。

    “看得出来,兄弟情深啊,”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转过身,见乾筠正向着她走来。这还是来到宜梅庄后,他俩第一次单独说话。她把目光投向一旁,不看他。

    “只是不知道,”他又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师徒情谊如何?”

    她撇了撇嘴,斜眼望向他。“这还没进你家的门呢,管得就这么宽。要说听话的姑娘可多的是,又何必非要来趟我这滩浑水?”

    “你也知道自己是滩浑水?”他不无气恼地说,“怎么什么人都和你沾点儿关系?”

    魅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从来也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她只想静静地待在一个人身边,无奈所有人都不允许。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张公子,我知道你横竖看我不顺眼。没关系,我也看你不顺眼。我知道都是你家人强迫你的——”

    “没有人能强迫我!”他的声音有些大,惊得门口站立的仆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哼,这算表白吗?想了想,似乎又想通了。

    “你就是被宠坏了。你们家人向来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就像你父母当初看着我们七姐妹的画像,也以为自己指了谁就是谁一样。你现在如此气恼,不过是因为头一次发现有人不受你家的掌控。你其实并不明白,两情相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爱一个人需要多大的隐忍和牺牲。”

    乾筠还未答话,魅羽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哎哟哟,我来的可能不是时候呢!”

    魅羽转身,发现是精心打扮后的公主。心里想着刚才鹤琅说公主和陌岩吃饭去了,不由得脸沉了下来。硬生生行了个万福,叫了声“殿下”,便转身要回屋去。

    “等等,魅羽姑娘,”公主把她叫住。“我是来找你的。”

    魅羽疑惑不解地转过身,看着乾筠从她身旁走过。她冲着公主走近了几步。“找我?”

    公主的眼睛今夜格外美丽,就像施了天星术里的斗宿诀一样。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魅羽姑娘,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

    魅羽暗吃一惊,没有料到她会联系到肥果。还好没等自己发问,公主又说:“今晚我和陌岩长老在外庄散步,碰上了你一个穿黄衣服的师妹。长老把她拦住了,询问他弟子肥果的事情。你那个师妹让他去问你,说你知道肥果去哪儿了。”

    魅羽心下快速合计。她作为魅羽,照理说应该只是在圆轮节那天晚上,被陌岩劫持那次,和他见过一次面的。而那天晚上陌岩和兰馨总共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居然还能一眼认出兰馨,这人的记性也太好了吧?

    公主冷哼了一声。“你那个师妹还说,你是使鞭的。长老听了这句话,立刻要去找你询问。于是我们去了你们住的地方,得知你和你师父来这里晚宴了。长老不方便前来,我便自告奋勇地来了。”

    说着冲魅羽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我知道那个肥果也是使鞭的,所以我想问问,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魅羽心下暗叫不好。兰馨呀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吗?但同时听说陌岩紧张肥果的去向,又忍不住有些欣慰。

    “肥果是我表哥。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公主眯着眼睛看着她,“魅羽姑娘,按说你我这回是初次见面,可为何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便认识一样?”

    “也许吧,”魅羽冷冷地说,“不知道殿下想把我怎么样?”

    公主瞥了一眼晚宴的屋子。“无论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魅羽姑娘,你很快就是张家的人了。我只希望你能安分守己,别来骚扰我们家长老。”

    “哈!”魅羽大笑一声。“哈哈!”又大笑两声。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长老”?

    她的脸凑到公主跟前,冷笑着说:“我虽然不能告诉你肥果的去向,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们家长老’喜欢男人,而且得是又肥又油腻的男人。你呢,就不要做美梦了。”

    “啊!”公主气得尖叫一声,一把揪住魅羽脑后的长发。“你个不识好歹的小杂种!”

    魅羽的头发被揪得生疼,不由得瓷牙咧嘴起来。公主应该是学过一些花拳绣腿,但以魅羽的修为,便是打十个公主都没有问题。可是原先魅羽和师姐妹打闹时,定下的规矩是“女人的事,就得用女人的方式来解决”。

    于是魅羽一把抓住公主的领口,用力一扯,公主的左肩便露在了外面。公主气极,抓住魅羽头发的手一使劲,魅羽被揪得向后弯下腰去。她于是顺势往公主身上一躺,一脚踩在公主的脚上。公主又疼的哇哇叫。

    此时门口的侍卫早就赶过来了,但是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松了魅羽头发,向着宴会厅跑去。

    魅羽紧跟在后面,见公主跑到首席的桌前,抓起一个茶杯朝自己扔过来。魅羽躲开飞来的茶杯,纵身一跃便将公主扑倒在桌子上。这才意识到桌旁坐的是乾筠一家人和师父兮远。

    正欲后退,却见躺着的公主从乾筠手里夺过一个酒杯,狠狠地砸在自己额头上。魅羽火了,一把揪起公主,腰一扭将她摔在地上来了个狗啃泥,然后一屁股骑到公主的腰上,抡起拳头就要开打。

    却发觉手腕被铁钳箍住了一样。抬头一看,兮远正满脸阴沉地望着自己。

第26章 桃园

    回去的路上,兮远一句话也不说,走得飞快。回到住处便进自己的屋了。魅羽知道自己闯了祸,本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结果到了巳时,忽然想起和鹤琅的约定。

    魅羽起床,匆匆穿戴完毕,走进大师姐的房间。大师姐每日早起后都要打坐半个时辰,据她说可以清心养颜、净化肉体和心灵。目前客居他乡,她也没放弃这个习惯。此刻正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

    “大师姐,你跟我去见个人,”魅羽走到她面前,小声说道。

    大师姐没睁眼,只是摇了摇头。

    “人家曾经帮着你报杀父之仇呢,你都不见?……那算了,就让他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吧。”

    大师姐的眼皮快速跳动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魅羽。“小妮子,你怎么永远这么多事?”

    她起身戴上斗笠和面纱,随魅羽走了出去。两炷香后二人先是来到桃园。此时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每棵树上只有很少的叶子,密密麻麻都是粉白的桃花。

    魅羽穿的依旧是昨晚那件桃红色的衣裳,只是无施粉黛,人看着反而比浓妆的时候漂亮了。倘若有旁人见到了,真不知该看花好还是看人好。

    径直穿过桃园就是石榴园的后门。这里处在外庄的偏僻角落,人烟稀少。鹤琅看样子是早早就等在那里了,正在焦急地东张西望。魅羽抿嘴一笑,向着大师姐的背后推了一把,就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重又走在桃园中,心里想象着此刻大师姐和鹤琅可能在说些什么。不管未来如何,希望他们至少能享受片刻的独处吧。大师姐的性情虽然一向冷淡,可这次魅羽能察觉到,她似乎也有些心动了……

    “站住,”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右方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传来。

    魅羽顿在原地,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倘若不是昨晚从鹤琅和公主那里得知,陌岩也已经来到山庄的话,她此刻望见他定会当场晕倒过去。

    “这位是……陌岩长老?”她装模作样地问,“不知叫我有何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警告自己,在圆轮节那天之后,“她”应该就再没见过他了,这点一定要牢记。

    至于两个月前元宵节她回去,当着他的面杀了殒擢,还把偷来的混元天锤送给了他,因为她戴着斗笠,他应该不知道是谁干的才对。当然,这是假定鹤琅确实听了自己的话,和他保密了。

    可要是鹤琅向他和盘托出了呢?她又变得不确定起来。那就只能咬死了不认。

    “魅羽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身上穿的是件浅灰色的僧袍,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论衣服和人都很紧致,没有一丝松散的地方。

    只是他瘦了。这次没有隔着面纱,魅羽可以清楚地看到。

    “长老,是你大徒弟请求我,要和我家大师姐见个面的。至于他们——”

    “他何时请求的你?”他打断她的话,在她身边停住。这个距离不算太近,不算近到对孤男寡女尤其是高僧和美女来说不合适的那个程度,但是——不知为何她会突然想——近到足以让他一出手就置自己于死地的了。

    鹤琅何时请求的她?乖乖,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了。若是说两个多月前,那不就等于暗示自己就是那个戴斗笠的女人吗?

    若是说鹤琅昨天才请求的她,以她对鹤琅了解,他单纯率直,没啥心机。恐怕之前的两个月都在坐立不宁的,陌岩如此心细的人早就会发现异常了。

    既然不好回答,那就只能避而不答。“长老若想知道,可去问自己的徒弟。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谁知才迈了几步,便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她一边揉着阵阵疼痛的额头,一边伸出手摸了摸前方的空气。有一道透明的墙立在她前面。

    “请魅羽姑娘先回答我的问题,”他若无其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点儿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她吃惊地转过身。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陌岩吗?从不刨根问底,穷追猛打,从不让身边的任何人难堪。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心一横,她两眼望天。“不回答就是不回答。长老要杀要剐,悉从尊便。”

    她这一耍无赖,对方倒没有办法了。但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我徒弟肥果去哪里了?”

    “不知道,”她快速地说。

    “是吗?”这次他的语气很不善,边说边向她走来。

    “昨天晚上我问了你那个喜欢穿黄衣服的师妹。她和我说,你应该知道。你跟肥果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观察着她,仿佛在试图弄清楚她对整件事情了解多少。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你既这么不想他离开,当初为何不强留住他?搞得现在满世界骚扰别人去。”

    从她回鹤虚山之后,曾无数次地后悔,如果冬至那天她没有出去会大师姐和兰馨,没有听大师姐讲那一番话,那她现在是否正快快乐乐地留在龙螈寺,继续做她的肥和尚?就那样,挺好。

    一阵寂静。过了良久,她听他叹了口气。“可能因为我那时比较傻。或者说,我高估了自己吧。”

    “他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不怀好意的三个字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然后她就意识到,自己也许是犯了这辈子到此为止最大的错误。兮远曾说过她,将来迟早有天会栽在自己这张嘴上,弄不好预言马上就要成真了。

    “你再说一遍。”他走近了两步。

    这句话的语气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是她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肥果的确是死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也挺好的,一了百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已经呃住了她的喉咙,她登时就呼吸困难起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怒气和杀气不是装的,他真的有可能就这么杀死她。

    但与此同时,他的劲力里也不是没留余地。如果她开口求饶,他多半就会松手了。只不过,求饶后她就必须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了,她又该怎么说呢?只觉得视野里的桃花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粉白,离自己越来越远……

    “师妹!”“师父!”

    两声尖叫从远处传来。魅羽颈部的压力顿时消失了,她有点眩晕,一边咳着,一边大口喘气。脚下站立不稳,被抢过来的大师姐一把搂住。

    大师姐将她揽在怀里,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起来。转身对陌岩说:“长老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请问我家二师妹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你对她痛下杀手?你知道她为你做了多少——”

    “已经没事了!”魅羽及时打断了她,故意表现得一切正常。

    旁边的鹤琅早就噗通跪下。“师父,请不要责怪魅羽姑娘。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您惩罚我一个人!”

    陌岩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望都没望这新来的二人一眼。

    过了一会儿,魅羽听见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抱歉。”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鹤琅连忙站起身,冲魅羽行了个礼。“实在是对不住,魅羽姑娘。你相信我,师父他平日不是这样的!真的,我跟了他好几年了,从来也没见他这样过。”

    魅羽冲他摆摆手。“这不怪你。我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大师姐挽着她的胳膊,一齐向桃园的出口走去。鹤琅落在后面,大概是为了避嫌,和二人保持了很远的距离。等出了桃园,魅羽才想起,刚刚撞到她脑袋的那个结界已经被撤掉了。

    ******

    二人回到住处,发现兮远已经领着一众师妹去内庄了。只有管家老刘头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她俩回来。

    “大小姐二小姐怎么才回来?主人说要去商量正事儿,让你们一回来马上去头天午宴的地方汇合。”

    魅羽这才想起,昨晚鹤琅仿佛和她说过什么“要出大事儿了”,只不过自己当时没在意。她俩于是没进门就掉转头,朝内庄的方向赶去。

    进了内庄大门,又踏上那条林荫道。没走几步,魅羽见身边的小树林里站着几个人。好像是四个人拦着两个人,不让离开。

    做阻拦状的四人是身穿浅色道袍的道士,装扮颇似她首次在公主府见到的乾筠,但年纪比乾筠还要小两三岁的样子。

    其中三人气宇轩昂,神色既骄傲又愤怒。还有一人似是受了轻伤,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被身边的人搀着胳膊。

    这都是打齐姥观来的吗?魅羽琢磨。观主寒谷真人近十年以来就收了乾筠一个徒弟,那这些应该都是徒孙了。话说寒谷挺随和朴素的一个人啊,怎么后辈们都这么个德行?

    再看被拦住的二人身穿灰色僧袍,魅羽先是觉得身形有些熟悉。等看清是陆锦和卧空二人,她便冲大师姐说:“师父等着呢,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说完自己便走了过去。

    大师姐像是要反对,但看看眼前的情形,知道劝魅羽也是白搭。只得叹了口气,自己继续往前走了。

    “百无一用是和尚,”其中一个道士说道,“成天慈悲、慈悲的挂在嘴上,像涅道那种祸害,和他讲什么慈悲?既然一早知道他在你们龙螈山下压着,赶紧把他灭了,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吗?弄得现在大家都跟着遭殃。”

    “涅道如何我不管,”卧空指着受伤那人说,“这小子敢侮辱我师父,我还没打够他呢!”

    魅羽一听,走上前去,沉着脸问卧空:“小长老,谁侮辱你们师父了?是有人活得不耐烦了吗?”

    卧空和陆锦扭头看她。陆锦应该在圆轮节混战那天见过她一面,没说过话,估计早就认不出她了。现在见一个陌生女子走上前来替他们出头,二人均现出不解的神色。

    “你是何人?出言不逊的,”刚才说话的那个道士问魅羽,“好男不跟女斗,你现在赶紧撤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魅羽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问卧空和陆锦:“他们怎么侮辱你们师父了?”

    陆锦哼了一声。“他们说我们龙螈寺历代勘布都是胆小鬼,害怕涅道,所以没人敢动他。现在眼看要压不住了,只能依靠外人帮忙了。”

    “所以你俩就把人家打伤了?”

    “不是我俩,”卧空道,“我和他是一对一。”

    魅羽早知道会是这样。这几个齐姥观的后生,估计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武功仅限于练武场上。去到民间顶多念个咒、画个符什么的。又怎么可能是一天不打架就浑身痒痒的卧空的对手?

    “那我就不懂了,”她阴阳怪气地说,“你比这几个人厉害,干嘛还要他们来帮忙呢?有些人是不是自作多情啊?”

    “你说谁自作多情?”对面四人都火了。“刚刚这小子净使些歪门邪道。要是凭真功夫,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哎呦呦,”魅羽快笑出来。“打架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的功夫是歪门邪道。请问什么才是正道功夫?非得你们齐姥观的功夫才算,是吗?”

    四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未答话,魅羽又说:“小女子不才,就拿你们齐姥观的功夫、天星术,来和你们比试一下,如何?”

    “不可能!这门功夫师祖连本寺弟子都很少传授,又怎么会教给你?”

    “你们师祖不久前才跟我吃过酒。我今天和你们来个文比,不过是替他警戒一下不成器的晚辈。要不是看他老人家的面子,就冲你们侮辱龙螈寺勘布这一条,今天定要把你们几个都打趴下了。”

    事实上,魅羽这么说也是虚张声势、投机取巧。进内庄不能带武器,若是动手的话,她只能用掌法。

    但因为有陆锦和卧空在一旁,她便不能施展任何在龙螈寺用过的掌法和手印步法,以免被看出她和肥果的关系。这样一来,她掌法的威力会大打折扣,能不能胜了齐姥观的弟子就难说了。

    “好大的口气!”当中手拿折扇的一个小道士说道,“就让贫道先来领教一下。怎么个文比法?”

    魅羽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他们头顶有棵苍天大树。此时新叶才长出不久,但也密密麻麻数不清。

    “谁能在纵身跃起时击落最多的叶子,而不损伤树枝,就算胜。”

    魅羽知道齐姥观的轻功一直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所以想来对方不会反对。

    “好。既是文比,须两手空空,不能用刀剑或者石子。”

    “可以。”魅羽点头。

    她话音未落,小道士便纵身跃起。先是跃至树冠的中部,一掌击出,面前一大片树叶哗哗落地。

    继而一只手在一棵枝桠上轻轻一点,身子一翻又跃到树顶,再次出掌,树顶又有一大片树叶被击落下来。

    身形还未下落,他又横里一滚,从树的另外一边击出一掌,方始落下。此时地面已经被落叶铺满了。

    一阵掌声响起。魅羽这才发现附近已有多人在围观看热闹,不知是什么中原门派的。

    轮到她了,她纵身一跃便到了树顶之上,面对西方的天空,使了一招天星术中的参宿诀。双臂一挥,一片金光从半空落下,洒到树冠上。

    西方属金,这招参宿诀的厉害之处,便在于能产生金石之利。劲力强劲时,可以削铁如泥。此时魅羽用了绵软的力道,大小刚刚可以削落树叶,却不能砍断树枝。

    待她和暴雨一般的树叶一齐落地时,半个树冠都已秃了。

    围观的先是愣了一会儿,其后叫好声不绝。

    “果然是天星术里的招数,”又一个年轻道士走上前来说道。“我来向女侠讨教。”

    “好,”魅羽说,“公平起见,这次你出题。”

    他转身看了看四周。树林深处有间很小的“三清祠”。此刻门开着,从外面便能看到屋里点着的两支大蜡烛,是专给跪拜的人点香用的。

    “左边那支蜡烛归我,右边归你,”他说,“先将蜡烛熄灭者,胜。”

    此刻二人所站之处,离小屋至少十八九丈远。无论如何,离得这么远,单凭掌风是不足以将蜡烛熄灭。若是掌力够好,对轻功的要求就差些。若是掌力不行,轻功只要够好,也能及时将蜡烛熄灭。

    “开始吧,”魅羽说。

    只见对方一个箭步就跃出去五六丈。与此同时,魅羽面向北方天空施展斗宿诀,引夜露至手中。但是因为祠堂离得这么远,水送不过去,便立刻使了个凝水成冰,当作暗器一样射出。这是个比较寻常的法术,也不怕卧空和陆锦看到。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离祠门还差三丈远了,掌已击出。而冰凌赶在掌风吹到左边的烛火之前,抢先击中了右边的烛火。

    人群又一阵叫好声。现在除去受伤的那个道士,只有一个和魅羽还未比过。此人正要站出来,但听旁边有人说道:“这一局让我来。”

    魅羽扭头,发现乾筠从围观者中走出来。

    “师叔!”四个道士急忙冲他行礼。

    乾筠面色不善地望着四人。“以后有这跟人打架的功夫,不如先回观躲起来练功,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四人依旧抱拳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乾筠回过头来,对魅羽说:“题目你出。”

    她想了想。天星术共有二十八宿诀,寒谷只教了她们师姐妹六个诀。四个与东南西北的星空有关,还有两个是多个人一起使用的。

    乾筠是寒谷的亲传弟子,又是万众瞩目的张家二公子,武功修为多半比她高出不少,更不用说天星术原本就是他们的。她现在已经用了与金和水相关的两个,要想取胜,须得耍些门道。

    “就比谁先把那两根蜡烛重新点上,如何?”

    “那开始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二人说完后,依然互相望着,都没有动。围观的人看得莫名其妙。之前那次比试,是仆一开始就争抢时间。为何二人这次却像在比慢一样?

    魅羽本来的计划是,首先使出翼宿诀由南方星空引火,但这只是虚招。她多半不如乾筠快。她的实招是等他要点燃他的蜡烛时,突然使出心宿诀。心宿属东方,东方属木,木生风。于东方取风,将他的火吹偏,点到自己的蜡烛上。

    现在他不动,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合适了。心一横,一边向三清祠跃去,一边由南方星空取火。

    但见右手前方的空气中燃着一团火苗,转眼便到了祠堂门口。又一步跃入祠中,眼前并没见他的身影,身后也听不到动静,便伸手一挥将火苗抛向右边的蜡烛。却见左边的身后电光一闪,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左边的蜡烛也点燃了。

    祠里光线较暗,除了烛光没有其它的光源。此刻她站在两支一人高的红烛面前,抬头只见前方供着三清的雕像。正中央的玉清之主元始天尊,手捧紫金葫芦。元始天尊的左边是红色道袍的上清灵宝天尊,仿佛在低眉望向她。突然觉得祠中的气氛有些不自然。

    “原本以为,”他在背后说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有一天,你我二人会共立于红烛之下。没想到发生时,竟是今天这般景况。”

    他话没有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魅羽怔住了,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认识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觉得他没那么讨厌。待她走出祠堂后,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27章 群雄会

    魅羽出了祠堂,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那四个挑事儿的齐姥观弟子也走了。只剩陆锦和卧空还在等她,神色有些焦急。

    “今天可多谢女侠替我们出头了!不过我俩得走了,议事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点点头,跟在二人后面回到林荫道,不一会儿便来到那片举办宴会的草坪。虽然议事尚未开始,人基本都到齐了,各个席地而坐。和前天一样,半坡上头坐的那堆是张家的人,只不过旁边多了公主和沁峦。其余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各门各派的宾客。

    魅羽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一扫,看到正首左边往下数第二组,坐着陌岩和三个徒弟们。照例是大师兄坐在师父左侧,右侧是空着的。洛石和何杨坐在后排,正在东张西望,估计是等另两个师兄弟等得不耐烦了。

    魅羽跟在陆锦和卧空后面,一路走过来。那二人在后排坐下后,她便像从前一样,很自然地在陌岩右边的空位处坐下了。

    原本四周都是唧唧喳喳的人声,在她坐下之后就慢慢静下来了。接着她就发现有数不清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里面似乎夹杂着诧异、鄙视、怨恨等多种情绪。

    半坡上的张家人处投来数道目光,张家人旁边的公主和沁峦的目光,齐姥观刚刚和她交手那几人的目光……

    开始她还纳闷,难道自己刚刚打斗后,衣冠不整吗?可是当她的目光遇到不远处正呆呆望着自己的兮远和众姐妹们,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急忙向左后方转头,发现几个师兄们也在用惊诧的目光盯着自己。而陌岩依旧望着前方,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呃,长老们好。”她使劲儿挤出一个笑容,假装若无其事地抱拳行了个礼,实则后背已经出汗了。“小女子就是景仰龙螈寺的大名,专程跑来和你们问好的。现在既然已经问过了,我想我可以走啦,呵呵。”

    说完她就从地下站起身来,抬腿要走。

    “坐下,”陌岩的声音不大,然而语气是不容违逆的。

    她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脑袋不疼了吗?”他的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

    经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又感到额头若有若无地阵痛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她低头望望他。是说不听话,还可能撞到结界上面,或者给什么东西当众扣住脖子掐死吗?

    想了想,只好悄没声息地坐了回去,低着头不望向任何人。还好此时张运凝已经站起来,准备说话了,众人的注意力总算离开了自己。

    当然有一道目光例外,那就是公主的,一直像根钉子一样盯着魅羽不放。魅羽给她盯烦了,忽地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冲公主吐了吐舌头。看着公主发紫的面孔,心里的得意自是不用提。

    “各位武林前辈与同僚,这次不远千里来张府做客,张某实为荣幸。想必诸位也已听说了,这次请大家前来,也是希望能够商讨一下共同御敌的策略。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修罗界此刻正在集结兵力,不日便会来占领我们娑婆世界。”

    群雄中顿时一阵嗡嗡声。有的人像是已经听说了,大多数则露出惊讶的神色,还有的就是彻头彻尾的不相信。

    魅羽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还在想着陌岩为何要自己留下。估摸是对那两个问题还没死心吧,待会儿散会了定要不依不饶地盘问自己。得抓紧时间好好想想如何应对才行……

    “张公子不是在和我们说笑吧?”群雄中有人问道,“不知在座的各位,几时听说过有其他世界的人来到我们这里的?这一下子就说什么发兵啦打仗啦——”

    “谁说没有?”接话的人是齐姥观的一个中年道士,“阁下可曾听说之前在罗孜河一带潜伏的藤者一族,无眼无耳,却灵敏阴毒之极。在当地杀害喇嘛僧人,作案多起,连我道门中人也有遇害的。据说那些人便是从另一世界来的。”

    人群中又一阵议论,貌似多数人都没听说过藤者。有人高声问到:“那道长认为,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些祸害除去?”

    “那倒不必了,”中年道士说道,“先前观里派张二公子在那一带调查,发现这些人潜伏在一个叫浮生观的道观。后来我们派人赶去时才了解到,那帮人在去年冬至那日已经被人一锅端了。”

    魅羽察觉到陌岩的身子微微一僵。

    “啊?什么人干的?”众人问道,“罗孜河在喇嘛国境内,应当是六大寺的人出手了吧?”

    “应该不是,”齐姥观那人又说,“后来听逃出来的道士说,是个使鞭的年轻女子,扮死尸进去的。一个人便灭了十七个藤者,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魅羽这些年来虽然接过几次任务来人间,但每次都是乔装改换了身份,是以江湖上并没有人知道她这么一个使鞭的年轻女子。此刻知道她底细的,除了魇荒门的师徒之外寥寥无几。

    但陌岩多半已经猜到了。这可越来越麻烦了呢!冬至是肥果离开的那天,而她刚巧又在那天出手。这下她和肥果的关系更说不清了。

    转念又一想,早知道齐姥观要动手,她那天就不必冒死前往了。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众人还在琢磨江湖上有哪个名家是使鞭的。突然有几人齐齐望向蛟穹帮的大徒弟霍笺。蛟穹帮是武林中使鞭最出名的门派。

    霍笺迟疑了一下。“年轻女子?本帮未有此等修为的年轻女徒弟。”

    “女弟子就行!化个妆还不容易?”

    霍笺点了点头。“虽未听家师提起过,不过估摸着定是师母她老人家。别家就算有使鞭的,我想也多半也没有这个能力孤军作战。”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称赞声。各种女中豪杰、江湖楷模、义薄云天之类的称号满天飞。

    “还要脸吗?”陌岩冷冷说道。声音虽不大,但也不知是不是灌了内力,反正在场的人突然就静了下来。

    最后是某帮派中看似是头目的一人站了起来,打破了沉默。“敢问张公子,修罗界众生好好的为何要来打我们?神话书里都说,他们那里比咱们这儿好一百倍不止,图什么呀?”

    “就是啊,”其他人跟着附和道。

    张运凝往陌岩的方向看了一眼。“据说是和压在龙螈山下的涅道法王有关。”

    人们又一阵议论。魅羽回鹤虚山之后虽然很少出门,但也听说了:最近这几个月,为涅道弘法传教的人,在修道界和其他世界都大幅增多。

    刚才那人又说:“原来是为涅道法王。依在下看,各人有各人的信仰和追求,这也不能说错吧?反正在下接触过的好多平日行善积德的信众,对于死后要重入轮回的可能性甚为不满。大家都盼着涅道法王能彻底毁掉轮回的机制,让好人都得以永离三恶道。”

    他这么一说,听众里虽然没人敢公开支持,但默默点头的却也不少。

    “郝帮主可能有所不知,”张运凝说道,“涅道和修罗天众生想要做的,可不只是毁掉轮回。他们是打算彻底推翻佛国和道门的统治,重新建立秩序。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步便是要将所有人神的修为和道行清零,包括在座的诸位。至于具体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普通民众可能不在乎,但在座的有不少是毕生精力用于修行和习武,其内家功法都或多或少和佛道沾点边儿。让他们把修为都放弃了,是比死都痛苦的事。

    魅羽想起陌岩和她说过的那个什么殁天枢,后来在云冉峰秘示里也提过。张运凝没看过秘示,可能不知道此物在哪里。但她觉得,无论如何,他知道的应该比说出来的多。

    张运凝继续说道:“总之,涅道的主张和诸佛道先师的教诲是背道而驰的,我们齐姥观定会抗争到底。我之前派人去喇嘛国的六大寺摸了一下情况,蓝菁寺、印光寺和瑟塔寺,都已决定追随涅道。白驹寺和宝泉寺的筑尹和施元长老向来韬光养晦,决定置身事外。如此以来,那一带便只有龙螈寺孤军作战了。”

    说着又望了陌岩一眼。“虽然在下深信陌岩长老一定已早有对策,但此事关系重大,无论佛道还是武林中人,都有责任保护人世众生的安宁。此次请诸位前来,就是想商量一下各门各派去喇嘛国的部署问题。”

    话说到这里,陌岩也不好继续沉默了。他站起身来,先是向张运凝行了个礼。“十分感谢张家和齐姥观诸位道长的帮助。此事既与我们龙螈寺有关,贫僧自当尽微薄之力。只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微微转向魇荒门师徒所坐的地方。“兮远道长,能否借你的弟子一用?战事结束后便归还。”

    陌岩虽未指名道姓,可魅羽就坐在他身边,意思是很明显的。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又一次望过来。而最震惊的当然是魅羽。

    什么叫借她一用?是要带回去继续做徒弟,还是绑起来拷问肥果的下落?

    兮远还未回答,人群中已有多人表示不满了。

    “不知长老为何要索要一个女弟子呢?有什么事情不能让男弟子来做?”

    “就是啊,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成日跟着一帮僧人,成何体统?”

    “有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女子才能完成,”陌岩语气如常,“至于是什么事情,暂时不方便告知。”

    “那也不必非要魇荒门的弟子,”人群中又有人说道,“比如贺岚山的罔宁师太,无论武功和修为都为人师表,定可更好地助长老一臂之力。”

    罔宁师太?魅羽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赶紧低下头去。

    罔宁师太据说年轻时和兮远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姻缘。上次寒谷来访时,还开过二人的玩笑。现在想象着她和陌岩站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鹤琅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我们龙螈寺的事务,还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大家先静静,”罔宁师太在人群后方说道。她虽然和几个女弟子坐的最远,声音也不大,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既是兮远道长的徒弟,那要看看道长本人是否舍得。”

    兮远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向罔宁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又转向陌岩。“本来,若是小徒真的能帮上陌岩长老,贫道自会顾全大局。只不过……”

    他扭头看了看半坡上的张家诸人。“张二公子不久前已着寒谷道长来向小徒提过亲了。目前,小徒就算张家未过门的媳妇了。陌岩长老的提议,实为不妥。”

    人群这下爆开了。此次前来的很多名门望族,都是一心想着把女儿嫁入张家的。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就名草有主了,还是个鬼道女子。不少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张运凝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只得接话道:“这门亲事还未最后定下。不知魅羽姑娘是什么意思?”

    魅羽望向张家数人。乾筠神色严肃,紧锁双唇,并没有看任何人,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兮远说的话。他旁边的莺络却一个劲儿的冲魅羽摇头使眼色。

    还未定下?魅羽撇撇嘴,估计昨晚自己和公主大闹宴席,张家人对自己都厌恶透顶了。只是不知碍于什么人的面子,才一再容忍她。估计他们此刻巴不得自己拒婚吧?

    “等一等!”戴着斗笠的大师姐站了起来,望着陌岩说道:“不知长老能否保证我师妹的安全?今早我若是晚到一会儿,师妹可能已毙命于长老之手。”

    “啊……”这个反转又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波动。之前怀疑陌岩和魅羽有什么私情的那些,现下都露出惊愕之色。

    陌岩想了一下。“我无法保证她的安全。只不过,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命赔一命便是。”

    魅羽这时只得站起身来,人群也随着她的动作瞬间安静下来。她虽然主意早已打定,对乾筠也谈不上有何感情,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要顾及他和他家人的颜面。

    而且以当下的形势,一句话说不好,便有可能伤了好几家的交情,连带这次的群雄联盟都可能鸡飞蛋打。

    于是先向张家抱拳行了个礼。“众所周知,能嫁入张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所有还未出阁的姑娘的梦想,小女子自然也不例外。”

    随即又侧身对陌岩说:“我一个女儿家,若是跟着长老待上几个月,日后别说张家了,便是平民百姓家的门也进不去了。”

    群雄中不少人纷纷点头。

    “然而,”她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门各派,脸上一副大义凌然、忧国忧民的神色。“现如今大敌当前,不知要有多少仁人义士为了娑婆世界的安宁,英勇抗敌、抛洒热血。小女子我又怎可为了一己之清白与安危,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呢?”

    “噗——”群雄中有人正在拿酒袋喝酒,一口喷了前面坐的人满头满身。

    “如此,小女子只能多谢张家的一番厚爱了。”她又向张家行了个礼后,便坐回原地。

    “岂有此理!”兮远不悦地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辈自己说了算的?”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罔宁师太站了起来。“兮远你给大家说说,当初我和你的婚事是不是你师父首肯了的?你后来为何又为了那个小贱人把我给甩了?”

    兮远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叹了口气,坐回原地不再说话。嗨嗨,魅羽心想,这三界六道若是有谁能让师父害怕的,恐怕也只有罔宁师太了。

    此时坐在大哥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乾筠终于开口了。只不过除了面前的空气,他谁也没看。

    “好一个深明大义、视死如归的巾帼英雄。既有本事一个人铲平整个浮生观,大家又何必替她担心?就算最后被人弄死,估计也是心甘情愿。我们张家的林子太矮了,养不起这种凤凰。”

    乾筠言毕,场上静得能听到微风在草叶中簌簌穿梭。

    “多谢兮远道长。多谢张公子。”陌岩一一行了个礼,也坐下了。

    于是,被打断的群雄会,又继续商量起御敌的策略来了。只不过大家之后说了什么,魅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待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把身子微微靠向左边,轻声地问道:“长老,我若是刚才答应了那门亲事,你会怎样?”

    “不愿意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不愿意为什么要答应……她坐正身子,静静地思索着。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嫁到张家,从来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啊。

第28章 美人计

    第二天,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宜梅庄。魅羽一早起来,硬着头皮去和兮远道别,做好准备被他数落一顿。

    不料来到兮远住的屋外,见几个师妹们都围在门缝和窗边,在偷听着什么。

    “嘘……”浅芸把手指放在嘴前,轻声说,“罔宁师太在里面。”

    一听是罔宁师太,魅羽立刻来了兴趣,挤到浅芸和兰馨中间,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什么王倩张倩的?我现在连她名字都记不住,”兮远气急败坏地说,“我那时就是鬼迷心窍。你走了之后她不也跟着消失了?唉,要说这都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这坛老陈醋也该晒干了吧?”

    “谁老了?谁干了?”罔宁师太尖着嗓子说道,“你整天对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看不上老太婆了?”

    跟着是桌椅翻倒在地的声音。几个女徒弟在门口捂着嘴,拼命忍住笑。虽然她们知道,以屋内二人的修为,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偷听。

    “不管怎么说,”兮远的声调明显软了下来,“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这件事你不能袖手旁观。算我求你了!你不是也一直很讨厌那个老女人吗?借此机会吓唬吓唬她,也是好的。”

    罔宁嗯了一声,应该是消了气了。“王母娘娘这个老婊子,这么多年来也不知拆散了多少对儿有情人。迟早得让她尝点儿苦头。”

    接下来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真的沉默了,还是在用暗语或者文字在交流。最终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响,几个女徒弟赶紧从门窗边闪开,假装在院子里散步。

    门开了,罔宁师太出现在门口。这还是魅羽第一次见她。听说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最多四五十的样子。线条明晰的丹凤眼,颧骨有些突出,一看就不是温柔贤淑型的。虽然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但魅羽注意到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胭脂。

    “你就是魅羽吗?”罔宁看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到魅羽身上。

    “是的,师太。”魅羽恭敬地行了个礼。

    罔宁点点头。“好样的,够勇敢。我年轻时要像你这样就好了。”

    说完后叹了口气,也没等魅羽回过神来就走出了院子。

    罔宁走后,魅羽进去和兮远道别。对方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我管不了你了!你现在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魅羽的眼泪哗哗就流下来了。一半是真的,一半也是知道这管用。

    “张二公子那种毛头小子实在是嫁不去!学识和胸襟还不如师父您一半儿,也就骗骗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况且陌岩长老说了,任务完成就把我送回来,还是师父的乖徒弟。”

    兮远瞪了她一眼。“又来这套!”但神色明显缓和了。冲她摆摆手。“快走吧,好自为之。”

    于是魅羽又坐进了来时的那辆马车,车里堆着衣服首饰和胭脂花粉。她现在既已回复女身,到龙螈寺便不能再一个包袱、几件僧袍过日子了。

    马车要离开魇荒门师徒下榻的小院时,兰馨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堆着的绫罗绸缎。

    “咱家小妮子这是要出嫁了呢。”

    “兰馨,”魅羽正色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兰馨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你给大师姐找了个好情郎,给我也物色一个吧。”

    “你难道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魅羽这话倒不是信口开河。她之前便多次留意到,一到了聚众的草坪上,兰馨平日那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样子就收了起来,甚至有些紧张。

    只不过,会是谁呢?知道不是陌岩,难道是乾筠?总不可能是看上三王子沁峦了吧?

    果然,此刻的兰馨也变了脸。“胡搅蛮缠的小妮子,不和你说了!”说完便急匆匆消失在车外。

    ******

    于是魅羽的马车在回程中,便加入了龙螈寺的车队。车一启动她又开始紧张起来,因为这段路程就算走得再快,到龙螈寺也要五天。不知道陌岩什么时候会再来审问她,也不知自己之前编的故事、想出来的说辞能否顺利过关。

    关于为什么要去浮生观,就说那帮人作恶多端,凡习武之人都欲除之而后快行吗?

    但除此之外,魅羽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居然还能重回龙螈寺,再续师徒情分,真是做梦都料不到。

    马车行得急,没过多久却停了下来。她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前方大路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停在那里,看派头和旗帜像是喇嘛国王室的队伍。

    估计公主又要和咱家长老道别呢。魅羽哼了一声,坐回车里。正合计着如果一时三刻还说个没完没了,那她就使点手段把对方车队里的马都给惊了,呵呵……

    正想着,不料有人来到她的车前。“魅羽姑娘请到前面去。”

    魅羽叹了口气。肯定不会是公主想见她,多半又是那个令人头大的三王子。下车没走几步,果然见沁峦迎了上来。

    “羽儿姑娘受委屈了。”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握她的手。

    魅羽把两手放到背后,低下头。不远处公主和陌岩也在说着什么。她凝神倾听,好象是公主邀请他们一同回喇嘛国,但陌岩说要急着赶回去,以防涅道的支持者们有什么动作。

    “我过几天就去龙螈寺看你,”沁峦搓着手对她说。

    魅羽暗自冷笑。过几天恐怕你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

    沁峦又道:“你不要急,回去我就禀告父王,说蓝菁寺、印光寺,和瑟塔寺离经叛道,图谋不轨。叫父王把他们都给捉起来!……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一直都带在身上,殿下。”总不说话也不好。

    “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你若是不想继续和那帮僧人待在一起,拿着玉佩去王宫找我,我替你出头!”

    好不容易应付完沁峦,魅羽抬头望见前方陌岩和公主也刚好结束谈话。两个女人用眼神远距离交换了几轮刀光剑影,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马车。

    龙螈寺的车队重新启动了,很快把王室的大队人马远远甩在后面。谁知没走多久又停了下来。

    “魅羽姑娘,师父叫你过去一下,”门帘外是陆锦的声音。

    来了来了,要问自己肥果的事了!魅羽忐忑不安地下了马车,一直走去最前面停着的那辆,掀开帘子,探头进去。“长老,找我有事?”

    “什么玉佩,我看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于是从腰间解下,递了过去。不知道他要看的是什么。

    结果他看也没看就收入袖中。

    “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先替你保管着。另外,你目前得管我叫师父。”

    “哦,好吧。”她不解地揉着发梢。为什么要收走玉佩?还真怕她逃跑去找沁峦求救不成吗?

    “还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虽是俗家弟子,穿成这样在寺庙里出入也不合适。待会儿路过静思庵的时候,去里面买几套僧服。”

    魅羽握着头发的手僵住了。“不用把头发也剃光吧?”

    她最珍爱这头长发,平时用的都是兮远派人在深海采回来的淤泥保养的。

    “你若是愿意,我也没意见,”说到后来,他的脸上却也隐隐有了笑意。

    ******

    车队走了大半天,傍晚在静思庵门口停下后,鹤琅陪魅羽前去敲门。里面的尼姑得知二人的来意,有些惊愕,不过还是转身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拿出来几件尼姑穿的浅褐、浅黄、灰白色的僧服。

    鹤琅付了钱后,魅羽接过来翻了翻,摇摇头。“太小了呀!我肯定穿不上。”

    对面的尼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不是吧,姑娘你这么瘦,穿上肯定宽宽大大的。”

    魅羽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肥果了。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便忙不迭地走回马车去。

    无论如何,她所担心的审问总归没有来。打上次从她那里收走玉佩之后,这一路上陌岩不仅没再找过她,连吃喝住宿时不得不接触的时候也是以礼相待,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疏远。

    这一闲下来,魅羽又有时间看书了,找出那本讲鞭法的《致用集》,用心啃起来。这次回龙螈寺,她不能再使手印心法。新学的天星术虽然潜力无穷,自己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倘若真的跟敌人打起来,还得靠《致用集》里的凌厉招数。

    直到离龙螈寺还剩一天路程的时候,一行人实在累坏了,决定傍晚就找家客栈,吃过晚饭后便不再赶路。来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小镇,打听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魅羽刚巧这天不太舒服,下车后跟在师兄们后面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不接待僧人,”柜台后面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说道,“家母笃信道教,认为和尚不吉利。再往前走五里就有个庙,各位长老不如去哪里碰碰运气吧。”

    “岂有此理!”何杨说道,“和尚怎么不吉利了?每到节日来寺里找我们祈福加持的信众多的是。”

    “实在是抱歉,”掌柜满脸堆笑,却毫不退让,“家母之命不敢违抗。”

    魅羽见状,只得强打精神,从师兄当中穿过,来到前台。

    “这位掌柜可真是个孝子呢!”边说边冲对方抛了个媚眼。“令堂能有这样的好儿子,定是多世修来的福气。”

    掌柜和背后的伙计突见几个僧人中间冒出个红衣妙龄女郎,眼都直了。

    她又掏出一块帕子,捂在嘴上笑了笑。“只不过呢,这孝子要是想为母亲积福啊,还应该——啊呦!”

    不知是什么小石子之类的东西撞到了自己后脑勺上,怪疼的。她转身,也看不出是哪个师兄打的她。莫非是站在最后面的陌岩?他的脸色可很不好看。

    这时鹤琅走上前来,将一锭银子响亮地拍在桌子上,吓得掌柜和伙计浑身颤了一下。

    “什么和尚不吉利?多半是之前哪个僧人给的钱少了,就开始狗眼看人低。赶快收拾几间屋子出来,否则叫你们关门大吉。”

    七个人随后围了一桌吃晚饭。饭厅里只有他们这一桌,也不知这个小客栈还有其他客人没有。魅羽胸腹胀气、食欲不振,只吃了几口面就不吃了。待诸位师兄吃完依次回屋去,她站起身,却被陌岩叫住。

    “你留一下。”

    她只好坐了回去。

    他四顾无人,压低声音说:“你虽是作为俗家弟子暂时待在这里,可也代表了本寺的颜面。以后那些美人计之类的东西通通都给我收起来。”

    她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话说兮远道长平日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他有些没好气地说,“女孩子家要知道爱惜自己,况且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是值得一个人出卖色相的。”

    这点魅羽不能同意。兮远虽没明确和她们谈过这件事,但他的意思大致就是:只要不给人真的占到便宜,那就无所谓。

    所以在魅羽之前的几次任务中,会经常用到自己外貌的便利。不用白不用嘛!即使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也不介意在必要时候摘下她的斗笠和面纱。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想着该怎么反驳他。“那要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非做不可呢?”

    “那要是你根本就不存在呢,别人还不活了?”他直视着她,问道。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世间事皆有定数,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我们可以尽力而为,但必须坚持自己的底线。”

    她撇撇嘴。“稍退一步都不行吗?”

    “退一步就会退十步。底线之所以称之为底线,就是半步都不能让。否则你就是在向自己暗示,你的原则不重要。”

    说完站起身。在离开之前,把桌上残留的半碟馒头推到她面前。“多吃点,太瘦了。”

    太瘦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一边勉为其难地慢慢吃着,一边心下嘀咕。原先胖的时候要她减肥,现在瘦了又要多吃点。到底要怎样他才满意呢?

    此时饭厅里只剩下魅羽一人。她朝靠门口的柜台方向瞥了一眼,掌柜的和唯一一个年轻伙计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儿。

    这种人烟稀少的小镇难得有客人来,搞不好客栈里除了他们师徒七个没别的客人了。轻易不开张的地方,一下子来人把大半个客栈住满,会因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不要银子了,反把他们推荐到前面的寺庙去?莫不是前面已经埋伏好了?

    正想着,伙计端着大铁壶走了过来。虽然只剩了魅羽一人,还是热情地把茶壶加满水。

    “这位姑娘,为何会跟一群和尚在一起啊?像我们这种犄角旮旯,便是一万年也见不到姑娘这么标致的人儿。”

    魅羽快速合计了一下。虽然陌岩刚刚警告过她不要牺牲色相,可关系到整队人的安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谁愿意跟来啊!”她把馒头扔回盘子里。“我家在中原地区即便不算大富大贵,也好歹是个殷实门户了。”

    “看得出,看得出。”伙计满脸堆笑。

    “谁知年初祖母得了怪病,现在也不见好。家里人听信了神婆的话,说只要把我送来六大寺做一个月的俗家弟子,虔心为祖母念经,祖母的病自会好转。”说着掏出帕子,往脸上假意拭了拭。

    “那可真委屈姑娘了。”伙计提着铁壶,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躬下身,在她耳边说道:“女孩儿家出门在外要小心!夜里要是听到啥动静,可别随便出来。有哥哥在外面保护你,不怕。”

    说完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魅羽故意抬起头,瞪着迷惑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冲她一笑,便拎着茶壶离开了。

    ******

    回到客房后,魅羽洗了把脸就躺下了。今天真是又累又不舒服,一躺下便睡着了,快到子时才醒来。从床上坐起,几乎后悔没有听陌岩的话了。瞎打听什么呢?搞得觉都睡不好。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呗。

    一边懊恼着,一边把散在背后的头发随便绑了一下。魅羽有个习惯,睡觉必须把头发散开,否则睡不着。随后从窗子跃出去来到后院。

    此时整个客栈的灯都已熄了,半点儿声响也无。她来到之前观察好的那棵大树下,两个起落便跃上了树顶。客栈以及周遭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异样。

    觉得无聊,她便仰头望着清澈的星空,不知不觉又开始琢磨起天星术来……

    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扣到了她左手的脉门上,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扭过头,看到一张神一般威严的脸。

    此人半蹲在树上,脸色发紫,身躯宽大修长,比常人要高一两个头,却能不声不响出现在她身后,连树枝都没晃一下。除了修罗界四大护法之一的鹰裘还能有谁?

    “小丫头,骗人的本事倒不小,”他依旧按着魅羽的脉门,和她缓缓在树上站起来。“上次害得我去西蓬浮国找了半天。只可惜你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呵呵,跟我走吧。”

第29章 乌合之众

    魅羽但觉身子一轻,便升到空中,和鹰裘向着西方飞行。虽然她的轻功不错,但这还是第一次在天上飞,不免有些紧张。

    “自作聪明的小丫头,”他不无嘲讽地说,“本来陌岩在客栈周遭设了禁制,你能出得去,我们却很难进来。先前你们住的几家客栈都是如此,以为这次擒你势必得大动干戈了。谁知你非要自己跑出来。”

    魅羽心凉了。原来那个伙计根本就没中自己的美人计,自己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为什么不老实待着呢?

    她想起上次去蓝菁寺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睡在陌岩的屋里非要深夜出来散步,结果差点把命搭上。同样的错误又要犯一次,只是这次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眼看着离脚下的小镇越来越远了,此时鹰裘已松开了她的脉门。他毕竟是一界的护法,顾忌身份不愿和年轻女子贴太近。

    魅羽心道,上次鹰裘问她殁天枢的所在地,她把紫午甸洲恹轮山说成了西蓬浮国的兰熔谷。这次把自己掳去,定会逼自己说出殁天枢的真实所在。

    可要是告诉了他,娑婆世界的修行者,以及佛国道门的神仙们可就完了。自己的过失,不能祸害别人,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此时二人离得近,要抽出腰部的长鞭是来不及的。她双臂一抬,对准南方的天空,使了一招参宿诀。一片金光如尖刀一般落下,刺向鹰裘的头顶。

    鹰裘仰身避开,见魅羽作势要逃,一把捉住她背后的长发。这时金光刚好划来,贴着魅羽的后脑,只听嗤的一声,长发断成两截。

    魅羽见头发被齐肩斩断,心疼地大叫一声,抽出腰间长鞭朝他袭去。

    “不识好歹!”鹰裘一把抓住长鞭,便似被铁钳夹住了一样。须知魅羽的鞭法中为防止鞭子被敌人捉住,专门有一招能将对方的擒拿震开,但是碰上鹰裘这种级别的对手就完全失效了。

    鹰裘松鞭,随即又扣上了她左臂的脉门。此时二人飞行之势已缓缓降低。周围的光线在逐渐变暗,温度也比之前低了。

    站定后,魅羽发现自己在一座半山腰的平地上,周围是高耸的山峰。虽然凭山势认不出是什么地方,但往西行了这么段距离,应该便是龙螈山群的某处无疑。

    鹰裘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这才看清自己站在一条黑漆漆的队伍后面。在她前面还有四排人,每一排左边都是像鹰裘一样高大的修罗人。右边的人也像魅羽一样,左手腕被扣着,看身材是人间的普通人。只是那些人全披头散发,浑身僵硬,被拉一步走一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让她屏住呼吸,也不知这些是活人还是僵尸。

    她再探身向这队人正前方望去,是黑乎乎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较小的黑影身后地面上点着一团火,看身形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身披黑色斗篷,盘腿坐在地上。脸因为背着光看不清,只能辨出两道微微发绿的目光,连同火光一齐向着她这边射过来。

    小黑影的一侧应该是个女人,看样子只比鹰裘矮一点儿。虽然也是背光看不清面目,但身材玲珑有致,长发如波浪般翻滚,多半是个美女。

    此时最前排的二人已到了小孩面前。左边的修罗人按住右边人的肩膀,那人僵硬地跪下后,修罗人就离开了。

    小孩因为被跪着的人挡住,魅羽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但见跪着的人身形晃动,越晃越厉害,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后突然一下倒地不动了。

    小孩的身影又重新出现,眼睛血一样的红,眨了两下后才变回绿色。身边的女人往前迈了两步,一只手提起倒下的人,像扔破麻袋一样往后一甩,那人便跌落在后方的深渊中。

    魅羽的后背打了一个激灵。原来不是要审问她殁天枢的方位,而是要吸干她的魂魄吗?或者问完了再吸?此时前方的三排人都往前移了几步。她转身要往后退,无奈被鹰裘死死扣住脉门。

    “够了,”前方传来那个孩童稚嫩的声音,但里面夹着冷酷与威严,听起来怪怪的。小孩手一挥,魅羽前方的三个祭品一同飞到半空。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感到胸口被一股吸力向前方拉去。一下子越过三个修罗人的身边,看这势头她非要撞到小孩身上不可,却在还有一丈远的地方被轻轻放了下来。

    魅羽的心突突地跳着,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胸口飞出来,落进小孩的手里。

    “我还以为多漂亮呢,”一旁女人的语调中同时带着嫉妒与不屑,“也不过如此。”

    顿了顿,又冲魅羽说:“殁天枢倒底在什么地方?这次若是再扯谎——”

    她话音未落,只见小孩伸出一只手来打了个响指。魅羽听见山崖上方某处“啪”地一声,紧接着是石土滚落的声音。

    她仰头一看,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正在飞快地跌落下来。正要闪开,却发现石头的方向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刚刚说话的女人。

    女人见状,立刻跃至一旁。可石头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砰得一声把她砸倒在地。

    魅羽急忙闭上眼睛,不忍看女人血肉模糊的惨状。谁知转瞬便听到一阵呻吟,睁眼一看,女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虽然浑身上下一片狼狈,也有些磕磕碰碰,但大致完好无损。这些修罗人可真是抗砸呀。

    “属下愚钝,请法王明示。”她站定后冲小孩躬身行礼。

    “我让你问她了吗?”小孩说。

    好吧,魅羽想,他是要亲自审问我。只不过因为属下抢先问了一句,就发这么大脾气,这人也真够暴戾的。

    另外,能让修罗界四大护法向他臣服,这个“法王”必是涅道无疑了。不是说涅道目前还没回复法力和法身吗?看来已经开始回复了,只不过还被龙螈山禁锢着不能出去吧……

    想了半晌,才意识到小孩并没有追问她。那双泛着浅绿色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可魅羽却没感到威胁和敌意。这目光变幻不定,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会儿又像在看一个老朋友。甚至有那么一瞬,魅羽觉得小孩想让她抱一抱。

    “送她回去吧,”绿光淡了下去,他冲鹰裘说道。

    鹰裘恭敬地冲小孩行了个礼。“可是——”

    “男人的事男人来解决。殁天枢在哪里,自己找去,一群笨蛋!”

    “是,”在场的其他人跟着一起答应道。

    “还有,她的头发是你弄的吗?”

    “法王,”鹰裘闻言,立刻单膝跪地。“呃、这、是她要逃走,我……”

    小孩盯了他一会儿,最终摆了摆手。鹰裘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走过来,小心地握住魅羽的胳膊,二人又一齐腾空升至半空。

    魅羽在空中惊魂未定,犹在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看这样子,那个小孩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来,好像就是为了看自己一眼。她能有什么好看的呢?况且他若真的是涅道,难道不应该是天底下最关心殁天枢的人吗?

    这一路鹰裘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将她送回到客栈后院的大树上。目送着她从窗户里进去,自己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魅羽起来,懊恼地把头发在肩部修剪齐整,盘在脑后成了一个小髻。心一横,干脆穿上了静思庵买来的尼姑袍,把发髻也塞进僧帽里。衣服倒还好,她原先喜欢穿收身的款式来突出自己的身材,现在发现,其实宽宽松松的里面若隐若现,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可这头发……她照了下镜子,都包在帽子里,这么看和秃头也没啥区别。

    她是最后一个出的客栈大门。师兄们望见这个新来的妖娆“七师妹”突然变成这么个样子,都怔住了。

    “出什么事了?”陌岩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你还真把头发剪了?”

    魅羽这次可真是哑巴吃黄连。谁叫她不听他的忠告,非要使什么美人计?她也知道涅道重生的事情非同小可,应该告诉他。可她现在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说。

    于是一言不发,撅着嘴径自朝马车走去。

    “一个散步能散出内伤,”她听到他在背后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睡觉能睡没头发。真是一对奇葩。”

    ******

    到龙螈山脚下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众人老远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师徒几人在离开的时候,景萧都监刚好外出不在。陌岩当时令留寺武僧将寺门紧闭,连香客也不再接纳。可现在却见挑货郎陆陆续续王山上走,像是要卖食物和用品给什么人。

    果不其然,远远望见寺门口前方整齐肃穆地站着一二百个手拿棍棒的僧人。看僧服的式样,左侧是印光寺的武僧。右侧是蓝菁寺的,各个光鲜白净,傲气冲霄。

    两队人中间是五花大绑的龙螈寺武僧,大概有十五六人。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围着个大草垛子跪成一圈。站在这些人前面的,是欧玉擎和富鸣忻二人。

    路旁的小树林里则停着多辆马车和货车。当中的一辆车身镶嵌着各种与佛、法、僧有关的装饰物,既肃穆又华贵。魅羽猜,里面坐的多半是梓溪本人了。

    龙螈寺师徒在这帮外人面前停下。五个师兄下了马,走上前去。魅羽也下了车。因为离寺门很近,在心里念了遍避梵咒,跟在师兄们后面。却见陌岩还留在他的马车里,未露面也未发话。

    “咦,前面不是手下败将吗?”鹤琅高声说道,“不知手下败将们来我寺门外夹道欢迎,所为何事啊?”

    魅羽瞅了瞅鹤琅的背影,心里赞了一声。自从私会过大师姐之后,她觉得这个先前的楞小子最近是越来越风彩迷人、有主意有担当了。

    富鸣忻走上前来。“少啰嗦,叫你们师父出来说话。”

    “叫我们师父做啥?”魅羽嬉笑着说,“不怕他拿小锤子锤你啊?”说着用手在面前做了一个捶打的姿势。

    “你,”富鸣忻像是想起了元宵节那次混元天锤被骗的事,脸色微微泛红。“你莫非是那个……”

    话音未落,梓溪已经从一旁的马车里迈出,向着他们走过来。话说魅羽可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原先白净的肤色黑了不少,胡须也留了少许。总的来说,阳春白雪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阴鹜和威严。

    他扫了一眼魅羽和几个师兄。“乌合之众。”

    继而抬高了声音,冲着陌岩的马车说道,“陌岩,咱们六大寺向来共同进退。这次修罗界贵客前来,你不欢迎也就罢了,何必跟中原那些帮派搅在一起,逆天行事?

    “你可知道,现今涅道法王的信众遍布三界六道。除了修罗界,还有诸多天的众生都想要打破旧秩序,追随法王,永远跳出轮回。识相的话快快毁掉石佛,交出枯玉禅,早入正途。”

    嗬,是想拿枯玉禅把其他世界都敞开吗?魅羽想,谁都能随便来人世,那不乱套了?

    陌岩依旧待在马车里,没有做声。

    “若是顽抗到底,”梓溪扫了几个龙螈寺的徒弟一眼,“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

    “你说谁是乌合之众?”魅羽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来。上次她在蓝菁寺偷听的时候,就对梓溪口里的“乌合之众”甚为不满。

    “梓溪,别以为你收了几个外表光鲜的绣花枕头,就足以自诩精英了。上次殿试的时候你勾结三王子舞弊,买卖试题,到最后居然还一败涂地。现在又想来依多取胜,还要脸吗?”

    梓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惊疑又羞愧地望着魅羽,像是突然认出了她。“你、你是圆轮节那天在酒楼里那两个姑娘——”

    魅羽冲他挤挤眼睛。“没错,是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肥果是我表哥,没想到吧?怎么三王子没告诉你吗?”

    梓溪此刻脸已涨得通红,一只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上。他身后的印光、蓝菁寺的大徒弟们,十来人一阵忙乱,站成了一个大阵的样子。

    魅羽见状,也抬手握住了腰中的长鞭手柄,却听身后鹤琅说道:“七师妹你先退下,让我们来。”

    她扭头,见五个师兄也摆了个阵法,是自己没见过的,估计是在肥果离去后研究的五人新阵。真想和大家说:我就是肥果,咱们可以继续用原来的。却只能叹口气,向一旁让开了。

    事实上,她就是想不让也不行了。虽然身在外沿,也能感受到两股强烈的劲力在两个阵中间推拉纠缠。

    正琢磨着自己该怎样帮忙,却见梓溪手里打开了个火折子,冲着陌岩的马车说道:“我数三声,陌岩你自己出来束手就擒。否则,我要你寺里这些个武僧立刻葬身火海。一、二……”

    魅羽转身,见陌岩的车厢门帘掀开了,却没有什么动作。心急之下只得使出那招斗宿诀,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劲力,从北方天空引了一大片水下来,赶在火折子落下之前,将十几个武僧和中间的草垛子浇了个彻头彻尾。随后飞过来的火折子只擦起几个火星便掉在地下熄灭了。

    此时两边的弟子已经斗上了。梓溪气得微微颤抖,一把抽出宝剑。“没有火,你以为我就杀不了那几个人吗?”

    “你当然杀得了,”魅羽说,“堂堂印光寺勘布杀起五花大绑的俘虏来,那叫一个英雄!而对面站着个姑娘向他挑衅,他却做缩头乌龟。”

    魅羽心知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战胜梓溪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须挑战梓溪,来为师兄们争取时间救人。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梓溪提剑向她走近几步,怒目圆睁。

    魅羽正要抽鞭,却听身后陌岩说道:“老七过来。”

    她回身走到马车前。“师父叫我有事?”探头望进去,见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是戴在手腕上的那种。

    “你把那家伙捉住,这串珠子就给你。”

    “啊?”魅羽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看看他,又转身看看梓溪。

    忽觉后腰处一股强大的劲力将她整个人推向半空,向着梓溪飞去。胸腔里闷闷地,好像有什么东西释放不出来。

    来不及细想,她抽出腰间的长鞭向对方甩去。梓溪挥剑朝长鞭砍去,剑鞭相碰,他却似虎口被猛烈地震了一下。长剑哐当落地,任由鞭子将自己缠了个结实。

    我的鞭法要是永远都这么厉害多好!魅羽一边感慨着,一边冲印光和蓝菁寺弟子喊道:“赶快住手!你们擅长舞弊的勘布长老在我手上。同时恭恭敬敬放了我龙螈寺僧人,让我们过去。”

    还在交战的双方都停手了。被俘的武僧被放了回来,敌人向远离寺门口的方向退了几百步,让龙螈寺众人回到寺中。

    “老实在里面待着吧,”梓溪被放走之前,冲魅羽和其他人说道,“在法王回复自由身之前,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法王……魅羽想起头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孩,不由得向着龙螈寺的群山望去。无论传说中的法王是个什么性情,小孩对她可格外地不错。这件事她到底该怎样告诉陌岩?

第30章 重头来过

    总算回到寺里,众人都累得不行了。陌岩让人收拾了一间小院出来给魅羽住,离她原先住的地方倒也不远。

    到得半夜,魅羽虽然困得想立刻扑到,还是偷偷溜了出去,来到她原先住的那间院子外面。这么晚了飞卯应该已经回来了。上次魅羽回来探望的时候没能见到它,这次无论如何得先见它一面自己才能安睡。

    不料院子是锁着的。翻墙入内,无论是她自己的屋子还是飞卯的小屋,都漆黑一片,看起来好久没有被使用过了,虽然那床小被子还铺在飞卯的屋里。

    出什么事了?魅羽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看这样子,龙螈寺师徒前往宜梅庄之前,飞卯便已经不在寺里了。她恨不得立刻去问问鹤琅,但时候已经太晚,只得忍下了。

    第二天早课,魅羽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参加,只得在屋里等着。还好早饭后便有僧人来领她,她便也装模作样地跟在后面,向讲经堂走去。望着身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感觉好像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她又变成了一年前的肥果,把走过的路再重走一便。

    普通僧众们已在大殿里盘膝坐好。五个师兄也已经等在上首那里了,大家都一副没睡够的样子。趁陌岩还没到,她把鹤琅拉到旁边,向他询问飞卯的去向。

    “不知道呢!”鹤琅皱着眉。“你那次回寺,是元宵节,对吧?你给它留了一些吃的,当晚它应该是回来了并见到了。可是第二天它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连你给它的吃的也都带走了。”

    “啊?”魅羽的心里咯噔一下。飞卯失踪了,而且还可能跟自己有关?

    “它失踪后的几天,师父派人去附近都找遍了,一点线索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原先飞卯无论白天去哪里,晚上是一定要回寺的。”

    魅羽还待追问,见陌岩已经出现在门口,只得和鹤琅迅速归位。她现在还是站在原先的位置,与洛石、何杨一组。原先她是肥果的时候,他们这组格外“壮阔”,而现在回复了女身,这组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陌岩从门口走上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随即众人盘腿坐下,开始诵经。魅羽已经做好了头痛的准备了,谁知这次诵了半天也没一点感觉。

    怎么回事?她四处看看。讲经堂还是原先那个讲经堂,经文也是读过好多遍的了。低下头看看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像是普通的琉璃做的。难道这玩意儿能保护她不受佛气的冲撞?

    诵经诵道一半,中人你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陌岩带着几个徒弟站起来,看到是景萧长老带着几个弟子来了。步子迈得挺大,胖嘟嘟的脸上带着怒气。

    陌岩急忙往前走了几步,向他行礼。“师叔。”

    “还知道我是你师叔?我不过出去了个把月,怎么今早一回来全都乱套了?先说守在外面的那些人是什么玩意儿?跟我说什么只准进、不准出。咱们的家门,怎么让外人给堵住了?”

    “那些是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僧人,涅道法王的追随者。他们要我们释放涅道。”

    “哦,你说起涅道,我倒想起来了。”

    景萧蹬蹬蹬往里面走了几步,扫了一眼陌岩的六个徒弟,目光停在魅羽身上。随后转身对陌岩说:“我听说你这次外出收了个俗家女弟子。要知道咱们龙螈寺里五六百人,历来都是男人。你这样弄一个大姑娘白天黑夜住在这里,成何体统?”

    陌岩只得又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师叔,这么做确实于礼法不符。不过我只是请她来住几个月。等战事一结束,我即刻送她离去,请师叔不必担心。另外……”他迟疑了一下。“她好歹也算您的救命恩人。”

    魅羽心里颤了一下。果然,他已经确定了自己就是元宵节那日杀殒擢的女人,也必然是那个端了浮生观的使鞭女子。

    景萧怔住了,上下打量了下魅羽,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你是说……”

    “师叔可要她把那日擒拿刺客的鞭法再演练一遍?”

    “呃,那就不必。”这么一弄,景萧面上对她的敌意登时消了十之八九。“我也不是有意针对她,只不过这当中有些情由,委实牵扯重大,怕是我师兄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说着,他又瞅了一眼台下坐的僧众。

    陌岩会意,即刻取消了早课,领着景萧和几个徒弟转去旁边一座阁楼的议事堂。魅羽之前在这里待了那么久,议事堂倒还是第一次来。

    穿过两道厚厚的木门,里面的房间不大,还没有窗户,大概是防人偷听吧。洛石把屋里的几盏灯点上后,陌岩和景萧在中间的一张长桌子旁坐下。桌子周围还有十几把椅子,但魅羽和师兄们照惯例站在陌岩一侧,并未坐下。

    多半还是要把寺规拿出来教育他们吧,魅羽想。谁知景萧坐定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差点把屋里的其他人掀翻在地。

    “飞卯就是涅道法王,这你们知道吗?”

    屋里一片死寂,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没有窗户的屋子本来就憋气,魅羽登时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伸手握住一旁的椅子,一时间还无法领悟这个消息对她意味着什么。

    飞卯,那个曾经一到晚上就来找自己、最后一段日子还经常和自己同床而眠的毛绒绒的小兔子,就是涅道法王?别开玩笑了!修罗天的法王怎么可能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家伙,长着长长的耳朵,微微发绿的眼睛,和三瓣兔唇……

    发绿的眼睛?三瓣唇?魅羽突然意识到,前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孩,不就是绿色的眼睛吗?进而又想起在元识天见过的涅道的塑像,可不是长着三瓣唇吗?为何自己从前没有将这二者联系起来?

    她扭头望向陌岩的侧面,很明显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师叔,这我并不知情。为何师父也一直未告诉我?”

    景萧叹了口气。“你师父这个人呐,就是太心软。万年前涅道法王和燃灯古佛激战,被打落人间,由无量净天神龙化成的龙螈山压制着。近些年神龙威力渐弱,涅道的灵便化作飞兔,在山里出没。须知这神龙乃是纯阳之物,倘若有女子和飞兔亲近,神龙的压制之力便会迅速削弱。你师父于是将飞卯收养在寺中,只许它白天出去,每日天黑后则必须回寺。”

    女子……魅羽想,女子阴气重,而自己身为鬼道的女子,阴气自然是格外地重。所以飞卯才会选中自己?

    站在魅羽身边的陆锦问:“那为何不干脆灭了飞兔?”

    “所以说我师兄心太软。杀了飞兔,涅道也不会死,只不过其灵魄便无法再自由出来活动。师兄他就是不忍心这么做,同时还怕其他人知道后会来杀飞卯,也就忍住了没有告诉别人。

    “当然了,他的想法是,龙螈寺中历来无女子,即使飞卯偶遇有缘的女香客,对方也不可能在寺中久留。这情缘无法滋生,神龙的压制力便不会被削弱,所以……”

    景萧又瞅了魅羽一眼。“我反对你收女徒弟,主要这个缘故。”

    几个师兄听了都恍然大悟。“怪不得飞卯一向喜欢接近女香客,对男人却那么讨厌呢——当然除了六师弟。”

    “呵呵,原来如此,”陌岩也笑了,“若是这样,就没什么顾虑了。师叔您还不知道,飞卯早在元宵节之后就不知所踪了,一直也没再露面。”

    魅羽这次真的觉得两条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不得不说,慈悲的岫劲师祖本来的计划是无可挑剔的。谁能想到寺里会混入了女借男身的弟子,又偏偏和飞卯走得那么近?

    而且说起元宵节,那天自己把点心放到飞卯屋前的时候,是不是还流了滴眼泪?虽说自己对飞卯并无男女之情,可这一举动是否帮助了原本就日益强大的涅道彻底摆脱神龙的压制,开始一天天回复人形了呢?只不过因为石佛在那里,他还无法离开龙螈山罢了。

    景萧站起身来。“若是这样,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师侄你一向识大体、明事理,我相信你。虽然上次跟那个什么肥果传得风言风语的,不过最后你还是把他赶走了——”

    “我没把他赶走,”陌岩生硬地说。

    景萧愣了一下,含糊地说:“反正不管怎么样,他是走了。现在大家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对付门口那些人吧。”

    说完便从座位里出来,绕过众人向门口走去。

    ******

    本来这次能重回龙螈寺,和陌岩再续几个月的师徒情分,魅羽是无比兴奋的。在得知飞卯就是涅道、而自己更是助他重生的首要“功臣”之后,她便没日没夜地陷入了矛盾与痛苦中。

    是的,她就是释放他的罪魁祸首。现在想来,云冉峰上的第一句秘示,“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从她和陌岩看到这句话的那天算起,到元宵节她回寺探望时,不刚好是七十七日吗?

    当时兮远已经算出是那一天了,他还说过“一切都是天意”。真是的,一直以为自己在鬼道和人道中间扮演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居然连上天都知道她的存在,呵呵。

    想起去元识天那次,陌岩曾表示奇怪,为何被捉去做人质的不是身在堪布禅院的桑净,而是副寺赫嘉。难道跟勒御通气的竟是飞卯,因为赫嘉刚刚出现过,并惹得飞卯不高兴了?

    还有圆轮节那次元识天人的出现,当时以为肯定是常树通知他们的,现在想来,飞卯也极有可能啊。

    转念又想,飞卯最初接近她的时候,也许是抱着利用她的心思。可是相处久了,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尤其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明知自己是知道殁天枢所在地的两个人之一,他也没有逼问自己。

    他目前还处在恢复的初期,那么大费周章地把她弄去,冒着被她泄漏自己所在地的风险,只不过是为了见她一面。见面时他还不敢告诉自己他就是飞卯,不就和自己目前不敢告诉陌岩她就是肥果一样吗?

    因为在乎,所以不敢鲁莽,所以小心翼翼。就像手里捧的一件心爱的瓷器,一旦摔了就再也无法回复原样了。

    有几次她半夜走出屋来,望着黑漆漆的群山,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两道绿色的目光从遥远的某处望向自己。想起原先飞卯在她屋里留宿时,有时她夜里醒来会见他睁着两只绿眼睛望着自己。她那时便会用棒槌一样的小胖手摸摸他的毛,或者捋捋他的大耳朵。

    在经历了这些后,她又怎能公诸天下:还未完全成形的涅道就躲在龙螈山的一个半山腰里?无论他俩的相遇是天意也好,偶然也罢,出卖他都不能让她更好过一些。

    除了这件事之外,别的倒是都好。几位师兄刚开始因为她是女子,还是鬼道来的,都和她保持距离。但她毕竟和他们相处过那么久,对每个人的脾气性情爱好都了如指掌。所以没过几天大家就接受了这个“聪敏好相处又善解人意”的七师妹。

    而陌岩则似乎彻底忘了之前要问她的事,待她便如其他弟子一样。她起初还担心自己和师兄们习武时,会被细心的他从各种地方看出自己和肥果的相似处。然而每到练习的时候,他都借故走开了。回来后的二十多天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禅院,或者在藏经阁里不知忙些什么。

    说起藏经阁,已经不再归魅羽管理了。可这就像自己原先精心种的一盆花,总还是担心新主人是否按时浇水了施肥了晒太阳了。所以偶尔在夜晚大家都睡下后,或者早晨谁都没起来的时候,她会悄悄溜过去,把摆放混乱的书严格按照次序重新排放,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有时夜深人静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去年在龙螈寺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现。很难相信,他们那时都拉过手了,差一点还同床而卧。各种名的暗的表白与试探,莫名其妙的妒忌与吃醋,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呢。

    她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肥果确实已经死了。即便他现在知道了她是谁,他俩也不会再回到从前了。难道这就是他不再追问自己的原因吗?那他非要把她弄回来,明知战事结束后她还得走,又是想做什么?

    ******

    这天,已近夜子时,魅羽照例睡了一会儿就从床上爬起来。已是夏天了,她也懒得套上僧袍,只穿了那日在宜梅庄午宴上穿过的那件白色束身内裙。这件衣服并不适合白日出门,但此时也不会被人撞见。披散的头发似乎比刚断时长了一点点,也懒的梳理了。

    来到藏经阁,里面灯火昏暗。她先悄悄探头进去确定无人,才放心地走进去,又点上两盏灯,开始简单的整理。随着她的移动,绣在胸前的那几个小贝壳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嗯,最近好像老是有人来翻与紫午甸洲有关的书籍。云冉峰秘示说了这是殁天枢的所在地,莫非陌岩已决定去那里了?

    整理完毕,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打算回去睡觉了,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响。于是匆忙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出来,刚打开,便见有人进来。果然是陌岩。

    “啊!”他大叫一声,脸上惊恐一闪而过,用手捂住心口。“是你?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穿这么白还披头散发,你扮鬼啊?”

    魅羽行礼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只得愣愣地站着。心说我本来就是鬼道的,还用扮什么鬼?

    他的喘息平静下来,冲她身后的过道走去,看方向正是去与紫午甸有关的书籍那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像是随口问了句:“看什么呢?”

    短暂驻足,朝她手里拿的书瞥了一眼,有点恍然地说:“哦。”便走开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拿的什么书呢。把封面翻过来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恨不得立刻抽自己几个嘴巴!

    《密宗男女双修》。

    她慌忙把书塞回原处,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你等一下,”他叫住她。

    她站住了,但不敢回头。她知道她的脸此刻定是红得和猴屁股一样。深夜不睡觉,穿成这样,还跑来看这种书?

    “最近是你在整理这里的书吗?”

    她迟疑了一下。对陌岩这种细心的人,撒一些低级谎言是没有用的。

    于是微微侧转身。“是的。整天在这里白吃饭,不干活,对不起信众们的供养。”

    他点点头。“说到吃饭,在这里吃的不习惯吗?怎么看着比刚来的时候还瘦了?”

    事实上,魅羽不知道多开心能重新吃回这里的饭。只是她有心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见她没回答,他便没再问,照例从与紫午甸相关的那类书籍里抽出几本,坐到一旁开始翻看起来。

    她原本打算走了,现在既然话已说开,正好问问他该如何处理。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陌岩当时正在给桌上的黄铜油灯挑灯芯。听她这一说,手一颤,油灯倒在桌上。火灭了,灯油洒得到处都是,忙不迭把桌上的几本书抢起来。

    魅羽到一旁存放清洁用品的柜子里拿出抹布,赶过来将桌子擦干净,把油灯从新点上。

    他始终目光低垂,不看她。过了半晌才说:“你有、什么问题?”

    “哦,我想问,假如有件事大家都想知道,但是说出来又会对不起一个和你亲近的人,应不应该说呢?”

    他打开书边看边说:“既然会对不起与自己亲近的人,当然不说了。否则说了自己多难受啊。”

    “可是别人——”

    “那是别人的问题,让他们自己找答案去,找不到怪自己无能呗。你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魅羽顿时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他就是这样,经常一两句话就让人茅塞顿开。同时她又想起了涅道。这两个男人天生注定要做敌人,但却有相似的理念——谁的问题谁自己想办法解决去,不要把痛苦转嫁到其他人身上。

    心里这一轻松,好奇心又上来了。瞅了一眼桌上的书,问道:“师父,你看这些书做什么?”

    “我在研究紫午甸的恹轮山怎么个走法。”

    果然,但魅羽必须装作自己不知道秘示的样子。

    “那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准备抗击修罗界来袭的人吗?”

    他把书放到桌上。“这次在宜梅庄你也听他们提起过,涅道要将佛国和所有世界众生的修为清零。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找到一样东西叫殁天枢。我曾在云冉峰看到秘示,此物位于紫午甸洲的恹轮山。得赶在敌人到那里之前,把它封住。”

    她点点头。“原来这次我们的计划不是守株待兔,等待敌兵,而是前往那个什么紫午甸。”

    “是你自己前往紫午甸,”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和其他人在这里守株待兔。”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他是不是认真的。

    “有问题吗?”他抬头望着她,看起来不像说笑。

    “可是我们现在被重兵包围,我一个人怎么出去呢?”

    “去那里原本就不需要下山,”他说,“紫午甸洲是娑婆世界的一个子世界,那里的人大部分是我们这个世界过去的。有多个入口,其中一个在本寺的石佛里。”

    “那挺方便啊。告诉我恹轮山所在地、怎么走就行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现在梓溪和修罗界的人都在盯着我们。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殁天枢在哪里,但只要我们一动,他们就会知道。”

    “那还让我一个人去?”她的声音抬高了。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着,长叹一口气,“紫午甸洲的居民都是女人。而且恹轮山是王室所在地,等闲人是无法接近的。书上说新来的人都要去王宫面圣,能被选中做女官才有机会接近恹轮山。”

    她沉默了。原来他执意要把自己弄回来,和儿女私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需要一个女人来完成这个任务。哼,没想到还真的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

    “怎么,不高兴了?”他抬头看了看她。“派你去可是天意。”

    他把书翻到当中的某一页,像是一幅地图。“你看紫午甸洲的外形像什么?”

    她俯身凑过去看了看。整个地区的轮廓就是一个小贝壳,和自己胸前绣的那几个确实相似。她直起身来,刚刚冷下来的面颊又有些发热了。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他边说边在一张白纸上画些什么。“你好歹也算我的半个亲戚啊。”

    “半个亲戚?”

    “肥果是我的爱人,而你是他表妹,不是吗?”

    魅羽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等她终于醒过神来,急忙转身,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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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活佛介绍:
饿鬼道中的魇荒门,七个师姐妹都以绝世美颜著称。然而这次的任务中,牙尖嘴利、迷死人不偿命的二弟子魅羽却要化作一个中年油腻肥秃僧,卷入六道人与高维世界的冲突。在现代科技与修仙法术的冲撞中,寻找轮回转世的爱人,挽救两个世界灭亡的命运。魅羽活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魅羽活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魅羽活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