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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魅     魅羽活佛txt下载     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景萧

    就这么过了两天。这天早课后,魅羽还在暗自纠结去紫午甸的事。有僧人来找她,说西院的景萧长老请她过去一趟。

    魅羽将头上的僧帽戴正,跟在来人后面往西院走去。心里想着要不要设法通知陌岩,可别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景萧多半是知道自己是鬼道来的了,搞不好还怀疑到自己和肥果的关系。看得出他很讨厌肥果。

    统共没有来过西院几次,感觉像是个陌生的寺庙。景萧的住处在一个杏树林的旁边,院子很大,里面估计是他自己亲手种的菜。

    魅羽望着那些绿油油的菜地,心想岫劲的这个师弟也许是有天赋的,但为了不和师兄师侄争权,便把大部分时间放到了种菜上。然而在现今这种乱世,众人纷纷为抵御外敌而苦恼之际,也许倒是个聪明人的做法。

    此时景萧穿着一身褐色的闲散布袍,在一处空地上摆了一把太师椅坐着。因为比较胖,僧袍已有多处被汗水打湿了。头顶一棵大树,蝉在拼命地叫着。身侧是一张放茶水的小木桌,此外再无别的坐处。魅羽心想,不坐就不坐,只要不把自己乱棍打死就行了。

    “见过景萧长老。”她躬身合十行了个礼。

    景萧耸拉着大眼皮,手里端着茶碗,用杯盖磨了磨碗边,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最后下定决心。

    “元宵节那天你和陨擢打架的时候,使的步法是从手印心法里推演出来的,是吗?”

    魅羽一愣,没想到景萧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这是在怪自己偷了他的绝学吗?

    “是的长老。”

    “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魅羽犹豫了一下,决定说真话。“是堪布师父指导的,我自己也想了一些。”

    景萧嗯了一声,暼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倒也没追问魅羽那时为何会认识陌岩。“你知道我没有徒弟。我闲散惯了,也不打算收徒。不过你既然窥到了个中奥妙,要是愿意再多了解一下的话,可以问我。”

    “啊?”魅羽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这是……”

    “算是报答你那天救了我吧,”他若无其事地说。“而且,虽然你的出身……我能看出你是个心地纯良之人。其实呢,这个手印本来就是佛学的一部分。和念经一样,在演练的同时,也能抵消人过去世的恶业。学了对你有好处。”

    嗯,是了,投胎饿鬼道的众生,定是前世做了恶,魅羽想。

    景萧又说:“将手印心法融于武学中,潜能自是不可限量的。然而真正精通手印的祖师们,追求的却不是武艺和神通。”

    说到这里时严肃地盯着魅羽的眼睛。“记住,若是将毕生精力都花在习武和道行上,其实是浪费了大好光阴,也容易走火入魔。佛法向内求,修的不是神通而是本心。”

    “是。”魅羽闻言,又恭敬地行了个礼。发现自己原先对陌岩的这个师叔判断有误。

    别人不争、不显,不见得是争不过、无所显,而是追求和境界不同而已。

    景萧将茶杯放到一边的桌上,在椅子里坐正。“人体是一个小世界,手印也是一个世界。将手印心法要诀推至整个身心,贯通奇经八脉,使两个世界融合,这只是第一步。”

    魅羽心道,自己之前将心法局限于下盘,连这第一步也还没做到呢。

    “你是道门出身,当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人和世界本是一体。手印若要将威力发挥到极致,必然要融于天地运行之中,与地水火风同脉。能做到这点的,强者可以摧山断流,呼风唤雨,扭转乾坤。至不济也能以一当十,以弱胜强。当然,这得是很多年的功夫。”

    “弟子明白。”

    “今天我们先不讲具体的手印,而是从手印的基本手势来说,有合、开、点、融、断、粘、抽、定、提、破、恭、相等十二种手法。推至全身,为十二基本式,并对应十二种经脉运行。”

    景萧起身,为魅羽一一演示,并让魅羽跟着做,略加指导。这一来一回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今天就到这里。记不住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份笔录。明天下午再来吧。”

    说完进屋去,拿了一叠纸出来交给魅羽。魅羽翻了翻,是这十二式的人体姿势和真气引导图。景萧画画的水平不怎么样,但要点都清楚明白。

    魅羽将纸张仔细收入怀中,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景萧磕了三个头。她现在可不敢说自己救过景萧的话了。她知道那天就算没有她,景萧也不会有事。

    ******

    一连三天,魅羽都去景萧处学习,回来后日夜紧密练习,每晚只睡两个时辰。

    到了第四天下午,景萧一见面便和她说:“现在该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但是有些东西还得在实战中摸索。这样,我叫个人来,你和他比划比划。到了紧要时刻,我会出声指点。”

    说完,便开始悠闲地喝起茶来。魅羽东张西望了一番,也不知来的会是谁。

    “真够忙的,”景萧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大概过了两炷香的功夫,远远见一人急匆匆地赶来。当魅羽看清楚来的是谁时,差点背过气去。

    “师叔,”陌岩站定后行了个礼。“让您久等了。”

    此时正值盛夏,陌岩穿着短袖的白色粗布僧服,腰扎得紧紧的,满头是汗。要不是右手臂上沾着墨汁,魅羽还以为他刚从地里干完农活。

    景萧冲他点了下头。“你和她比划两下,不许使内力。”

    “是。”陌岩转过身来,冲魅羽说:“请。”

    魅羽张大了嘴巴愣在原地。“别别、不不不!”她挥动着双手。“这可怎么打?”

    “你就扇他耳光好了,”景萧若无其事地说。

    “啊?”魅羽望望景萧,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心一横,举起右掌就朝陌岩扑过去。他站着不动。手快到他面前时,耳中听得景萧说:“金刚因菩萨。”

    金刚因菩萨印是两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交错并拢握住,无名指与小指伸直合并。用在身法上就是上身后仰,同时左腿从上方往后踢。

    当时陌岩的左掌袭来,魅羽刚好后仰避开,同时脚踢他的后脑。陌岩身子前倾避开她的腿,又一掌击向她的胸。

    “火轮印、左相右提……”景萧嘴中接连叫道。

    魅羽按他的指示,在空中后翻了个跟头。双脚落地后还未完全站直时右手往前伸,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陌岩两掌的拦截,“啪”地一声打在他左脸上。

    二人站定,魅羽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他的左脸。手都打疼了,估计他的脸更疼。

    “你还好吧?”她问。

    景萧翻了个白眼。“五局胜负。”

    他话音刚落,陌岩便一掌击向魅羽。这一掌无声无息,也无力道。魅羽想着,若是他加了劲力,自己此刻早已飞了,勿要提还手了。

    不等景萧提示,魅羽双臂内合,使了个定字诀。陌岩这一掌便停在了半空,不能再前进一寸。魅羽借着这个定势,纵身跃起来了个前空翻。当她倒立在陌岩头顶上方的那一刹那,他已转身,准备迎击下落的她。

    然而正如景萧说的,手印心法一旦扩展出去,与天地融合,便不再是孤零的个体。此时魅羽又使了个定字诀,人在空中倒立不动。同时向下使了一个千手观音印。

    此印的特点是,两只手能在敌人脑海中幻化成千百只手。陌岩似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向何方躲闪,魅羽瞅准良机连忙出手,随着清脆的“啪”一声响,她自己也双脚落地。

    “不错,”景萧说道。

    接下来又比了两局,陌岩又接连中招,白皙的脸上已经开始泛红。到了最后一局,魅羽使了个破字诀。

    此诀一出,无论对方当下是什么招数,都会被即刻冲散。当她的手掌又一次触及他的脸庞时,忽觉自己的右颊微热,发现他的左手也到了自己的脸上。只不过没有拍下来,而是轻轻地摸了一下。

    魅羽收掌,愣在原地,半边脸又热又麻。耳中听景萧对陌岩说:“师侄,这些年来我都未管教过你。今天打你几下,你没意见吧?”

    陌岩急忙躬身。“师叔言重了。今日多谢师叔指点,受益匪浅。”

    魅羽都没注意陌岩什么时候走的。等她醒过神来时,也冲景萧行了个礼。“多谢长老教诲!不过,他……他不会恼了吧。”

    景萧打了个哈欠,似是困意上来了。“是他让着你的。当然也是为了给我面子。他要是不想给你打着,你最多只能打中他两局。而且,将来你要是有一天做了他的媳妇,现在就算提前打了。”

    魅羽呆呆地望着景萧,对方说完这番话已经双目微闭,开始在椅子里打起盹来。她转身,蹑手蹑脚打算离开,却听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总也好过让他喜欢男人吧。”

    ******

    一个多月后,魅羽换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一套嵌着粉色珠玉图案的玫瑰红长裙。

    包裹里装着内衣外衣、简单的胭脂水粉、陌岩画的紫午甸洲地图和原先给她的那三本勘布手录、景萧给她的十二式身法、枯玉禅、外加自己的长鞭这一堆放在一起看会很奇怪的东西。

    头发因为还不长,只能在头顶挽了两个丫鬟髻,看着倒像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跟在陌岩和鹤琅后面出了东院,这一路引来侧目无数。原本以为他们会带自己到石佛那里,谁知却进了西院,一直走到斋堂附近。

    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到处都是人。就不能挑个没人的时候吗?魅羽想,好像尽可能让人都看见一样。

    三人进了放柴火的大屋里,鹤琅打开地下一块井盖,里面现出黑漆漆的地道和石阶。

    “一直走就行了。”他递给她一个火折子和一张纸条。“这是咒语。”

    怪不得入口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呢,没有咒语去不了。魅羽正想着,见两个僧人走进来,抱起两堆柴火又转身出去。

    “我从明天开始要闭关,”陌岩冲她说,“没有紧急事务不会出来。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叫他们通知我。”

    然后转身就要同鹤琅离去的样子。

    “等等!”她叫住二人。就这么走了?她还有好多东西都不确定。“可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陌岩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去到自己见机行事吧。”

    “拿好地图,”鹤琅头也没回地说,“记住回来的路。”

    看着二人消失在柴房门口处,魅羽气得噘起了嘴。什么嘛!这还半个亲戚呢?这还大媒婆呢?就这么草草把她打发了,让她一个人去冒险。无奈,只得打开火折子沿石阶下去。过道很窄,迎面而来的灰尘味道说明这里很久没人下来过了。

    往下走了一会儿,石阶消失了,转为平地。平着走了大概一二百丈的距离,石阶又出现,这次是往上走。

    出了过道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墓穴一样的巨大半球型石屋里,石壁上刻满密密的梵语。中间有些指头大小的孔洞,估计是通风用的。

    这就是石佛内部了?魅羽识得一点梵语,但她此刻也无心阅读。熄了火折子,盘腿在地上坐下,双目微闭,口中开始喃喃念起了咒语:“摩他怛布,南无僧伽俐耶……”

第32章 紫午甸

    等睁开眼时,魅羽身在一个山洞里。不用看便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因为空气的味道就明显不同。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是一种荒凉的石头味。

    洞口应该不远,光线把她周遭照得足够明亮。她站起身来,循着光亮走去,发现洞里的地面和石壁都修得比较齐整,不是天然形成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什么人失落的小东西,例如帕子、发簪,和梳子之类的。看来这里常有人来,而且都是女人。

    出到洞口发现自己在半山腰上,放眼望去都是一座座低矮但陡峭的小山,在干净的阳光和蓝天下,如一颗颗倒长的獠牙连绵不绝地延伸到天边。

    山是深褐色的土石,上面光秃秃寸草不生,但好像每个山上都有很多洞穴和弯曲的道路。有些挨得近的山之间由索道、绳桥相连。俯身下望,能看到一条大河穿梭在小山群中,一直蜿蜒到远处。

    而山下的土地则填满了秀美密集的绿地、庄稼、果园、花园,唯独没有房屋。或许是因为绿地太珍贵了吧,人们便选择把家都建在山上的洞里。

    她把地图拿在手里,四处张望着下了山。中间路过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这里的人倒是都和娑婆世界的一样,见到她下山也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而且正如陌岩说的,紫午甸洲的人和元识天的不一样,都是从人世迁移过来的,且目之所及都是女人。

    到了山脚下,却发现唯一出山的路被一道锁着的大铁门隔断了。

    “怎么,现在南阎流行短发梳的发髻啦?”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

    魅羽转身,发现右侧的不远处有间小屋,不是洞穴而是砖头盖的小屋。门口坐着个中年女子拿着一个竹篦在拨豆荚。女子穿着粗布衣裳和一个大围裙,但看起来身强力壮、气色极好。

    南阎?南蟾部洲、阎浮提,指的应该就是人世吧?

    “不是啊,”魅羽冲她笑笑,“不小心剪坏了才成这样的。”

    女子站起身来,边走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把大钥匙,估计是开门用的。另一个是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这儿的规矩想必你也听说了,来了就不能走。”

    她给魅羽看了看手中的紫色印章,上面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

    “此印一旦盖到手上,每隔一年必须到漱祁宫报到,领取特制的解药。否则印里藏的毒便会扩散至全身,任你找多厉害的大夫还是法师,都回天无术了。”

    “啥?”魅羽犹豫了。还以为就是来串个门子的,这下还要把人给搭上?

    “这有啥可顾虑的?”女人冲她宽慰地笑笑,“大部分人在这儿待不到一年,都高兴得不想走了。姑娘你看样子家境好,不是个苦命的人。不像我那时候,生在穷苦人家,后来给卖到当铺老板家里做妾,三天两头受大婆娘欺负。我是巴不得逃到这里来的……”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有那么一刹那,魅羽想过出手打晕女人,然后翻墙过去。女人虽然看起来是练过武的,但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不过她这次的任务不是潜进来就完了,还得混进宫。若是手上少了这个印,恐怕也会惹人生疑吧。

    算了,一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再想吧,她目前得先把任务办了。这件事不光是为了陌岩和六道众生,也是为了阻止涅道——也就是飞卯——在错误的路上渐行渐远。若是无法将大千世界佛道修行者的修为都清零,他应该也就罢手了吧?

    “我想好了,”魅羽伸出右手,看着一个紫色的方印在手背上留了下来。

    “那祝你好运了,”女人松了一口气,“希望你能弄个女官之类的做做。不过要记住……”

    她收好紫印,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方巾。“新来的人都得把脸蒙住,只露眼睛出来,直到见过女王、决定何去何从之后才能摘下来。被大众见到脸的,就无法入宫了,可要记得啊!”

    ******

    女人随后给她简单地指了路。魅羽默记在心,戴好面巾,照着地图开始走。这一走便到了傍晚,终于看到面前的绿地渐渐宽阔起来,旁边山上的人影也多了。

    峰回路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视野。和其他小山相比,这座山不仅高,而且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和花草,难怪是皇家领地呢。

    山脚下是大片的绿草地,连生在中原地区的魅羽都觉得奢侈。之前见到的人家都是住在山上的洞穴里,这还是第一次在地面上看到了宏伟的宫殿和一排排的房屋。

    此时地图上已经查不到更多的细节了,她便收起地图往城里走去。晚饭时间刚过,街上有不少遛弯儿的女人。衣着各式各样,有老有年轻,但是没有儿童。大部分是人世迁徙来的,还有些出奇地高大结实又美丽,很像她见过的修罗界女子。

    望着这些人,魅羽突然想明白了。都是女人,人口无法自然延续,所以要不断从别的世界迁移过来。只是,她们为何要放弃本来的生活来到这里呢?

    “姑娘,算个命吧,”一个声音冲她说。

    魅羽扭头,见路旁一个道姑模样、面色干黄的老女人在摆摊儿。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各种竹签、风水罗盘、符纸,和三清图。

    她正欲走开,老女人又说:“姑娘此行凶多吉少,若要化险为夷的话……”

    魅羽止住步伐。“那该如何?”

    道姑伸出手,手指搓了搓。

    魅羽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道姑笑了,收起银子。“姑娘若想有惊无险,须得贵人相助,切不可逞强、一意孤行。”

    魅羽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却听道姑又说:“姑娘银子给多了,贫道还可顺便送个姻缘签。姑娘若是能平安度过当下的难关,日后便是大富大贵的命,实打实的飞上枝头变凤凰。”

    “是吗?”魅羽撇了撇嘴,“仙姑可是连我夫家的姓都知道?”

    “姓张。”

    魅羽点点头,飞起一脚便将道姑的桌子踢翻在地。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望向这边。道姑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

    “我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魅羽冷冷地冲她说,“不管是谁,回去告诉那人,让他少管姑奶奶的闲事儿!”

    “姑娘,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道姑还在后面辩解着,魅羽已经走远了。

    ******

    漱祁宫在王宫东门的一侧,更像个大客栈,是个吃喝住宿一应俱全的偏殿。殿里居然还供着三清的塑像,原来这里的人也笃信道教呢。

    魅羽登记后,当晚便领到一间屋子,让住了下来。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她数了数,这里还住着至少五六个新来的。据说每月只有十五那天才进宫,现在还差八天,她也急不得,只能先住下来。

    不过虽只过了八天,她也已经明白了为何有这么多女人愿意来这里了。自从开始吃这儿的食物后,只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舒畅、轻快,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神和力气。魅羽的身体向来没啥毛病,但估摸着就是有宿疾的人来到这里,也能给这儿的水土治好了。

    除此之外,这个社会的所有职责都是女人在履行。官员地主掌柜教书先生,做到什么样儿都是看能力。虽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这种分别中没有性别的因素。

    魅羽因为境遇特殊,一直以来也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区别对待。但她知道有人世有不少普通女子,尤其是受过一定压迫或虐待的,对这里的社会形态肯定十分向往。至于鬼道的女人,连想的机会都没有。

    有时半夜出去,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比她熟悉的那个要大,但颜色更黄、更暗。夜空中也有星星,可是星宿的排列和自己记忆中的有少许偏移。

    白天是炎热的夏天,夜里冷得和深秋一样,来的第二天就不得不在附近集市上买了件棉袍。偶尔想象着这个小世界和娑婆世界的关系,想来想去也毫无头绪,只得作罢。

    进宫的前两天,一下子又来了四个人。这里面至少有两人是修罗界来的,魅羽的头顶才到她们肩膀。二人都是丰乳肥臀,虽然隔着面巾,也能看出高鼻大眼,说话声音也比其他人响亮。

    除此之外,有个一身灰衣、面目清秀、个子矮小的老太,自始至终不声不响,谁也不理。

    还有个女人比普通女人要稍微高大结实一些,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绣花上衣和同色的百褶裙,头上梳的是捻洲女子传统的荆荷髻。魅羽总觉得此人的眼神特别熟悉,她敢肯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可就是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想起陌岩曾说的,只要她一动,便会被印光寺和修罗界的人盯上。那对于后来的这四个人,她必须格外提防。

    到了月圆那天,新来的十一人面戴方巾站成一个纵队,由一女官模样的人领着进了王宫。站队的次序严格按照先来后到。魅羽是第七个,后面是新来的四人。她留意了一下,确实每个人的右手上都有个紫色的小印。

    女官告诉新人可以带兵器入宫。魅羽便把长鞭在腰间别好,将装着枯玉禅的包袱斜绑在后背,在胸前系了个死结。一队人在王宫里东绕西拐,最后来到一处铺满方石砖的空地上。

    此时空地上已经站了三队女人,估计是从北门、南门和西门进来的。正前方的远处,是女王每日上朝的擎轮殿。大殿通体上下银光闪闪,映着日光,让人不敢逼视。大殿背后是高耸入云的恹轮山,其他小山相比是鹤立鸡群。

    “咱们先把规矩说下,”戴着深红色官帽的女官说道,“女王用人,看重的是能力和才华,最不齿那些靠美色取胜者。我不知各位容貌如何,不过自始至终都把方巾给我戴好了!能进宫做官,日后自是前途无量。这是其一。”

    进宫做官?魅羽皱了皱眉,这说法听着新鲜。不该是入朝做官吗?是了,这里既然都是女人,自是全都可以住进宫里去。

    “其二,咱们这里历来推崇道法。无论你们来之前的信仰如何,切记不可对道门不敬。也最好不要把佛门的东西带进来。”

    魅羽暗自冷哼一声。佛道矛盾吗?通常能做出这种规定的人,自身的修为和境界都不会太高。

    “今日,女王请了德高望重的道长来做客,顺便参与新人的选拔。上次南阎的道长来访是六年前的事了,算你们运气好、福气大,好好表现吧。”

    众人随后起步,跟在女官后面往前方的擎轮殿走去。

    人间的德高望重的道长,魅羽暗自寻思,会是谁呢?多半是四大道观的长老,比如蛰渊谁的。难不成还是齐姥观的寒谷真人?要是那样就好了,她现在特想见老熟人。

    ******

    眼看着擎轮殿就在对面,走在最前面的队伍却突然止步。魅羽探头一看,地面上裂了一道宽十几丈的大口子,从她的位置看不出有多深。裂缝两边由一条绳桥相连,就和魅羽之前见到的山与山之间的绳桥差不多。

    “大家都看见了,”女官开口说道,“我们紫午甸洲多山地。身为女官,必须走绳桥如履平地。否则又怎能保证及时为百姓分忧解难?每个女官,包括女王自己,上朝之前都要走这一趟。凡是不确定自己今日能安全走过去的,转身回去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说完之后,她自己便从绳桥上走了过去。每走一步,绳索都左摇右晃,可她就真的像在花园里散步一样,连两侧用来扶着的绳子都没碰。

    怪不得这里常年要招女官呢!魅羽撇撇嘴,眼瞅着四五十个新人中当下便有一半摘了面巾,掉头往回走了。魅羽跟在剩下的人后面,一个接一个踏上了绳桥。不料还未走到中央,绳桥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她回头一看,那两个修罗界女人刚刚上了绳桥。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她俩本来就一个人顶普通女人两个重,还非要步伐一致。魅羽前面的女人一个个失魂地大叫起来,抓紧扶手绳不敢再迈一步。

    这要是换作平日,魅羽早就纵身后跃和二人打起来了。眼下怕惹事被取消了资格,只能想别的办法。这绳子做的桥不稳,要是木头做的……

    天星术!东方属木,她抬起双臂,使了一招心宿诀。虽然这里的星宿和人世的有些许偏差,但对天星术可以忽略不计。双臂向下一引,一道绿光落下,脚下原本晃晃悠悠的绳桥立刻定住了,有如木化了一样。

    在她前面的女人们虽不明所以,但既然脚下结实了,便赶紧朝对岸跑去。魅羽依旧按照原先的步速向前走,心里做好了迎接修罗女人偷袭的准备。但对方之后并无动作,可能也是怕公然违规会被出局。

    过桥之后没走多久,女官又让大家停了下来,指着远处的恹轮山说道:“恹轮山既是皇家领地,又是神山。山上有种叫泰獒的古老猛兽,受禁制所限,无法出山。然而身为女官,有时不得不上山办事。虽然每次都是多人同行,每人也须有一定的应对能力才行。”

    正说着,只见三个女兵推着一辆铁栅栏模样的囚车朝这边走过来,车里囚着两只狼犬一样的动物,伏在箱底一动不动。与普通狼犬不同的是,背上密密麻麻长满黄褐色的鳞片,如铜做的一样在日光下反射着亮光。

    “这就是泰獒。我现在会把它们放出来,你们大家可以合力收服它们。到了危及时刻,自会有人放箭救人。”

    说着,她抬手指了一下左右两侧的高塔。每个上面有一名红妆武士,手里拿着弓箭对准下方的囚车。

    “然而我无法保证你们不会受伤或者缺胳膊少腿。不愿冒险的,现在可以回去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半人转身走了。现在留下的,是包括魅羽、两个修罗界女人、灰衣老太和略显高大的蓝衣女人在内的十一个人。

    魅羽曾见识过修罗人的能耐,无论修为如何,他们普遍力气巨大,承受力惊人,对付这两个野兽应该没有困难。然而魅羽十分怀疑这俩人会好心帮大家把问题解决。

    笼门被打开了。一个女兵拿着一条红色的湿帕子,走到趴着不动的两只泰獒面前挥了几下。或许上面有什么解药之类的东西,两只泰獒不多久便缓缓苏醒过来。灰白的眼珠在看清面前的众人之后瞬间变成红色,背上的鳞片向外张了张,腾地在笼子里站起来,跃到地面上。

    此时十一个新来的女人站成一排,魅羽在正中央。两只泰獒分别冲向她左边和右边的几人,众人不自觉地纷纷后退。魅羽犹豫了一下,见两个修罗女人在右边,便决定加入左边的一组。

    左边五个女子有老有少,应该都学过多年的武功。有个中年女子使的是棍,看来外家功夫十分了得,棍子舞得虎虎生风。泰獒却似遇强愈强,一跃丈高,冲着女人头脸扑落下来。女人挥棒迎击,一棒正击中泰獒的前额,却不能丝毫阻挡这畜生的势头,被横扫过的一爪划中,左臂上登时现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女子大叫着后跃。

    泰獒尝到了血的味道,兽性大发,冲旁边一个使剑的女子扑过去。女子一剑刺出,对准了泰獒的颈部。谁知这畜生在空中头一扭、身一歪,避过剑尖,一口从侧面咬住剑身。女子长剑脱手,被泰獒扑倒在地。

    魅羽瞅准时机,跟过来甩出长鞭。鞭梢刚一触及泰獒背上的鳞片,就听见一阵嘶嘶地响声,右臂感到一阵酸麻从鞭子上穿来。

    泰獒掉头,张开尖牙森然的血盆大口,作势要向她扑来。魅羽使出广旋十三式里的一招“斩草除根”,打算从底部攻击泰獒。不了泰獒的目光一对上魅羽的,便全身僵住,面露惊恐之色,连眼中的红色也迅速褪为灰白。

    又发生了,魅羽想。她还是肥果的时候,在龙螈寺的最后俩月里便发现各种虫鸟猛兽都避着自己。现在回复了女身,威力不弱反强。原先她不明白原因,自从知道了飞卯便是涅道法王之后,她便隐隐觉得此事和他有关。

    只见泰獒后退几步,竟转身冲着擎轮殿冲了过去。殿门口立刻冲出一排手拿盾牌和长矛的红妆武士,与此同时两旁塔楼上的女兵也已弯弓搭箭,瞄准了泰獒。

    “回来!”魅羽冲泰獒喊道。

    她并不知这畜生是否会听,但眼下也只能试试。不料泰獒立刻绕了个弧、跑回来,一头钻进囚笼里,就此趴下不动。

    魅羽又转头望向另一边的五人组。当中的灰衣老太、蓝衣女和两个修罗女都没有兵器,但显然功力要远远高出之前那几人,蓝衣灰衣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泰獒还未到这几人近前,便被几人掌力震开,于是转而去攻击余下的那个女子。此女较弱,被泰獒追着朝魅羽跑来,许是刚刚见识了魅羽的手段,期望她能相助。

    魅羽正欲故伎重施,却见右侧一个修罗女挥出一掌,朝着她的方向袭来。表面上看是攻击泰獒,但魅羽很清楚这掌是冲着她自己的。于是将长鞭冲修罗女甩出,对方轻描淡写地就抓住鞭子中央,往后一带,要把魅羽拽过去。

    此举正中魅羽下怀。她刚刚使出的,乃是不久前才练熟的《致用集》里的一招“断蛇重生”。鞭子虽已被人从中部制住,但鞭梢却如自己有了灵魂一样,稍后便会讲对方的脖子缠住。与此同时,魅羽的左手借着前扑之势,一掌击向对方右胸。

    她这一掌才使了一半,忽然瞥见不远处静静站着的灰衣老太的目光。只看过一眼之后,那对眼睛就像突然到了自己面前,再也摆脱不掉。双臂和双腿都变得异常沉重,动一下都不能。

    轰!胸口像撞上了正在喷发的火山口,整个人被修罗女的掌力震飞,向着右边的塔楼中部撞去

第33章 表姐

    魅羽在空中翻滚着,五脏六腑便如撕裂一般,心里突然怀疑这一掌不是修罗女击出的,而是后面的灰衣老太。事实上,这掌和上次在蓝菁寺偷听时遭遇的那掌有不少相似的地方。若不是打那以来自己的修为有了长足的进步,定会再到鬼门关里走一趟。

    “砰!”魅羽的后背撞上了塔楼的半截处,几只原本栖息在楼顶的鸟尖叫着四散而飞。后背的疼痛是如此剧烈,她觉得就快昏过去了,像一个破麻袋里装着一堆散骨头般沿着塔楼滑下去。

    魅羽闭着眼,做好了准备再迎接又一次撞击,却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被什么人接住了。她睁开眼睛抬起头,见抱住她的是蓝衣女子。她没有看她,而是目光平视,脸上带着方巾,看不起表情。那一刻让魅羽想起了一年前的荷阳节,她刚刚变成肥果没多久,从龙螈寺延圣殿的二楼跌下去的那次……

    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平躺在地上。第二只泰獒已不知被谁赶入了笼中,三个女兵重新锁好笼门,推着笼车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同行的人都在朝大殿的方向走,包括灰衣老太和两个修罗女。

    不远处,蓝衣女子正在把丢在地上的长鞭捡起来。随后走上前来递给魅羽,并将她扶起来,搀着她在人群后慢慢走着。

    这个蓝衣女子是谁呢?魅羽很想问,不过她现在疼得说不出话来。此人走路时体态轻盈妖娆,确是女子无疑。露在方巾外的眼睛是那么熟悉,可自己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修为如此之高的啊。也许罔宁师太算一个,但她的眼睛绝不是这样的……

    新人们跟着女官陆续进了擎轮殿。大殿里的陈设不如人世帝王的豪华,但透着一股豪爽之气,魅羽倒也喜欢。

    两旁都是身穿深红朝服,神色肃穆的女官。魅羽还未看清正首上坐的什么人,但见自己前面的人都跪下了,也只得和蓝衣女子一起跪下磕头。

    “女王陛下万岁万万岁,”大家跟着带头的女官说道。

    “免礼平身,”女王的声音很洪亮。

    魅羽随大家起身,抬头望向女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头戴一顶简易轻巧的金色凤冠。最初听说女王让新人遮脸的时候,魅羽还想她定是个丑八怪。谁知姿色也算出众了,是种干练、英气的美。

    “欢迎大家来到紫午甸!”女王热情地说,“虽然你们还没来多久,但我想你们都看到了。在我们紫午甸,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都能做。只要有能力,谁也不敢看不起咱们!”

    女王先是让众女子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给受伤的每人端来一碗汤药喝下。药挺管用的,魅羽喝下后立刻觉得疼痛减轻了。

    “我来和大家介绍一下,”女王抬手指着一侧坐着的一个白衣道士,“这位是南阎齐姥观的乾筠道长、寒谷真人的弟子。”

    魅羽感觉喉咙里塞了个鸡蛋,放眼望向坐在上首那个“德高望重”的道长。乾筠已经回复了在公主府见面时的道士装束,正目不斜视、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众人的敬仰。

    自己这是倒了什么霉?魅羽恨恨地想。为啥每次见这家伙,他都是衣着光鲜、高高在上、人生一片大好,而自己总处在一种很尴尬甚至狼狈的地位?只希望他别认出自己来。

    正想着,女王又指着另一侧坐着的两个女人。“这位是妙坤观的冰璇仙姑。这位是喇嘛国的沁枫公主。”

    魅羽只是瞥了一眼公主,目光就停在那个身穿淡黄色道袍的女道士身上。

    中原的四大观指的是澄法观、墨臻观、妙坤观和阑愚观。兮远曾和她说过,澄法观的观主蛰渊有个侄孙女,在妙坤观做女弟子,就是冰璇。

    此刻魅羽望着这个眼神清澈、仪表端庄的美道姑,心想这才是和乾筠门当户对的闺女家。搞不好他父母都心仪已久了,到底是碍了谁的面子才要聘她魅羽的呢?

    而且这三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殁天枢吗?按说这世上目前只有她和陌岩知道殁天枢的所在……不对,兮远师父也知道,莫非是他告诉了乾筠?

    魅羽虽然没怎么看公主,公主却一直都在望着她,这时突然站起来,目光在每个新人身上扫过。“陛下,我听说来这里的女子多数是在别处受尽欺凌、走投无路的。可先前见到入选的诸位个个身怀绝技,能告诉本公主,你们为何选择来这里吗?”

    使棍的中年女子先开口:“启禀陛下和公主殿下,民女本是严家帮的大徒弟,棒法若说排第二,帮众他人也不敢称第一。偏偏帮规里有些绝技传男不传女,民女处处受排挤。最近老帮主又去世,让个不成器的师弟继位。我一气之下便决定离开了。”

    公主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又听一女说道:“民女家境贫寒,自幼和父亲卖艺为生。不幸被县令看重,非逼着我嫁给他的恶棍儿子。刚好听人说起了这个地方,就逃过来了。”

    公主点点头,又听了几个新人的诉说。然后对大家说:“刚刚你们表现得都十分出色,日后定会成为子午甸女王陛下的栋梁之才。”这时望向魅羽:“红衣服那个姑娘,你为何要来这里?”

    魅羽心道,你啰嗦了这么多,还不就是为了找机会挤兑我吗?男人女人她都做过,没觉得谁比谁更容易。非要让她说人世多么不好,男人们对她多么不好,这些话她说不出来。

    过去的这些年,虽然她也经历过不幸和痛苦,但大部分时间她过得挺快活的。在她看来,女人要有一颗敞开的心,有不断向别人学习和完善自己的意愿,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启禀女王陛下和公主殿下,我……就是、想来看看。”

    “看看?”公主不怀好意地问,“你不打算在这里常住?”

    魅羽瞥了乾筠一眼,心想既然这家伙也来了,肯定会把殁天枢的问题解决的。心一横,就实话实说:“我是没打算在这儿常住。我觉得南阎挺好的,男男女女一起生活也挺好的。我……还想着回去嫁人生孩子呢。”

    最后这句虽是实话,可也是用来气公主的。果然,公主脸色很不好看地坐下了。

    站在女王身旁的女宰相问魅羽:“可你知道,一旦嫁人生孩子了,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啊。”

    “为啥不能做?”魅羽不以为然地说,“谁敢管我,打断他的腿。”

    女王和宰相面面相觑,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女王问魅羽:“红衣姑娘,我有一事不解。泰獒这种野畜无论养多久,都无法驯化。为何却像是一见面就听你的?”

    “启禀女王,这我也不清楚,”魅羽答道。

    “定是妖术!”之前和她交手的修罗女人在一旁叫道。

    魅羽侧身,冲修罗女子说:“区区两个畜生,还需妖术才能治服?陛下的女官们也不知治服过多少只泰獒了,难道都会妖术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投机取巧,但既是捧了女王,想必她也不会反对。

    果然,女王又冲魅羽一笑。“这下一个问题,还是和你有关。你之前将绳桥木化的招式,很是罕见。不知是什么名堂?”

    魅羽还未答话,却听乾筠说道:“这是我们齐姥观的独门功法、天星术里的一招。”

    “哦?”女王诧异地望着他,“难道此女竟是贵观的弟子?”

    乾筠望向魅羽,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魅羽生怕他说出来——这个还打算回去嫁人的姑娘是他的前未婚妻,而且打算嫁的还不是他自己,那接着就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非要说的话,可以算是敝观叛逃出去的徒弟吧。”

    女王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魅羽心里很是不悦。叛逃?自己这水性杨花的性格,算是被他坐实了。同时注意到冰璇朝自己这边投来一道颇有深意的目光。

    却听身边一个不熟悉的女声说道:“如果开始就不是情愿拜在你们门下的,也不算是叛逃吧?”

    说话的自然是蓝衣女子无疑。乾筠一见是她,像是忽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从面前的桌上端起茶杯,开始一声不响地喝茶。

    女王接话了:“为何蓝衣姑娘对红衣姑娘的情况如此熟悉?”

    “我是她表姐。”

    表姐?魅羽又皱了皱眉。她只有一个师姐,算上莺络是两个。再往前数的话有个表妹,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等等!她之前扮作肥果,不是说肥果是自己表哥吗?表哥……半个亲戚……表姐……她突然明白蓝衣女子是谁了!她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想到,不是因为此人和自己不熟,而是因为自己压根儿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这个袅袅婷婷云鬓高耸的高个儿蓝衣女子竟是陌岩!

    ******

    女王宣布退朝,让宫女将新人领到典酉宫,一人一间屋子歇下,晚饭再宴请大家。

    魅羽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就有宫女进来,将简单的午饭在桌上摆好、离去。魅羽将房门从里面关严实。然后在床上躺下,之前受的伤让她从内到外的疼痛练成了一片。她现在得仔细想想之前发生的事。

    首先,陌岩应该是在她离开龙螈寺之前,就已经计划要扮成女装来此了。但因为一些原因,他决定瞒着自己。所以他才会那么草草把自己打发了?

    想到这里,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了。他应该是不放心自己才跟来的吧?她的嘴角忍不住笑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包袱里装着枯玉禅。所以他也可能是不放心宝物才跟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不看好自己能独自完成任务。是吧是吧?自己一出场便受了不轻的伤,刚刚还当众犯贱地说什么回去嫁人生孩子之类的,想到这里真想扇自己两个嘴巴。

    至于扮女人,魅羽这时想起《藏遗录》里好像介绍过暂时转性的秘法,只不过她没有细看。于是匆忙从一旁的包袱中,把三本陌岩手录的藏本找了出来,翻到那一页。

    果然,人的相貌和身高保持不变,但声音和其他性征可以变得更接近异性。不过一旦施术,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复本身。

    放下书,又想起刚刚在空中被他接住,魅羽无奈地摇了摇头。上次他接住她的时候,二人还都是男人。一年不到,这次接住她时,两人又都变成了女人。命运就是喜欢这样捉弄她玩吗?

    总之,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打算的,又不敢去问。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句话没说好就有可能露馅。

    又想到乾筠,他好像早就知道蓝衣女子是谁了。嗯,这两个男人事先多半通过气了,或者干脆就是陌岩请他来的。他们现在既然是盟友,有涅道这个共同的敌人,这么做也不奇怪吧。

    只是这小子为何要把公主带来?冰璇是他的同道,可以帮上忙。公主来了纯粹是拖油瓶一个,万一有个闪失,喇嘛国国主还不得把龙螈寺给拆了。

    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眼前又浮现起向她出手的灰衣老太。她的掌法和珈宝有些相似,虽然功力比珈宝稍逊,在普通人中也是难逢敌手了,莫非是谣传中的那人?

    还有这俩修罗女,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对自己使绊子下狠手,不知道涅道——也就是飞卯——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魅羽觉得自己的头有平日三个那么大……

    有人敲门。她起身打开门,见一个宫女站在门口,手里的盘子里托着饭菜。

    “可是饭菜已经送来了呀,”魅羽指指旁边的桌子,不解地说。

    宫女也愣住了。“不可能啊,刚刚才做好。”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那不是我们常用的碟碗。”

    魅羽勉强笑了笑。“那就都放在一起吧。”

    宫女走了后,她苦笑地望着满桌子的菜。这下好了,一口也不敢吃了。虽然第一个送菜的多半是下毒的,但也保不准这第二个清白与否。

    ******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女王派人把新晋女官们接到宴客厅。魅羽背着寸步不离的包袱,进去后见摆了两张桌子。

    女王、女宰相、德高望重的乾筠道长以及他的两个女伴坐在上首的小桌,新人们坐在下面的大长桌。这两桌的距离摆得刚好,如果小声说话,另一桌便听不到,大声说话,便都能听到。

    此时大多数人包括魅羽都已摘了脸上的方巾,只有蓝衣女子和灰衣老太还戴着。魅羽和蓝衣女子因为是“表姐妹”,自然坐在一起。入座之前她冲对面的灰衣老太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对方面露怒色,但眼见女王就在一旁,也不好发作。

    白天那一掌之仇一定要报回来,魅羽暗暗发誓。

    女王是个爽快人,依次问过众人的姓名后,便让大家动筷。魅羽心想,这里面的名字恐怕有一半都是假的。顾不上这些,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半天,望着不远处的一叠千层饼,早就口水直流了。伸手要去抓,却被身侧的蓝衣女子“啪”地打了下手背。再低头一看,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两个橘子。

    好吧,橘子有皮,确实不易被下毒。但其他人都在吃饼吃火烧吃各种菜,难道自己今晚就只能两个橘子度日?魅羽苦着脸,一边剥橘子皮,一边后悔不该接下这个任务。心里这一气,便想找个出气筒。

    “这橘子皮吧,就跟老太婆的脸一样,”她冲身边的表姐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给桌对面的灰衣老太听见。“黄不拉几,坑坑洼洼,摸一下起一身鸡皮。等你剥掉外皮再看,以为里面就光鲜了?不是的!还是一样皱皱巴巴,一咬还一口酸水。”

    蓝衣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就别吃了。”

    “我也不想啊,”魅羽翻着白眼说道,“人活着,谁都有当狗的时候,时不时就得吞几口……”

    她虽然把最后一个“屎”字咽回去了,但在座的都知道她的意思。不过之前她被灰衣老太偷袭的事大家看在眼里,也就没有人接茬。而灰衣老太此时已气得浑身哆嗦,要不是碍于女王的面子,估计早就拂袖而去了。

    吃完那俩橘子后,魅羽又像狼一样瞪着眼睛流着口水,在不断端上来的菜肴里搜索。终于给她逮到一大盘菱角,才端上来就被她伸手抢到自己面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剥皮吃菱角。

    再看看身边的蓝衣女子,自始至终也没动过筷子。是了,高僧若是闭关起来,可以几个月不吃饭呢。

    “如今的女子真是越发没有教养了。”灰衣老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也一直没有动筷。

    “有教养又如何?”魅羽冲她说道,“情郎被吓得跑去庙里当和尚,一辈子都不敢还俗。”

    灰衣老太露出一副震惊的神色,仿佛全身都在颤抖。也顾不得礼仪了,站起身来离席而去。

    果然是她,魅羽暗自得意。她在龙螈寺前前后后待了这么久,关于六大寺长老们的各种谣传趣事也听了不少了。

    据说珈宝出家前拜师于衔云掌莫前辈的门下,门中还有一个师妹和两个师兄。后来据说是这些年轻人中发生了一些情事纠葛,珈宝才转而去的蓝菁寺出家。

    而这个师妹名叫瑶瑶。甚至还有传言,说师妹虽然终身未嫁,但老来收养了个儿子。并在其十一岁时送去了蓝菁寺出家,就是梓溪,所以才特别受珈宝的照顾。

    魅羽之前猜到灰衣老太就是这个师妹,现在她的猜想似乎得到了印证。这次多半是梓溪央求自己的养母出手帮忙的。

    两个修罗女看不下去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蹄子,动手打不过人家,净会占嘴头上的便宜。不过也别说你了,就连你们南阎,能有几个和我们姐妹打个平手的?”

    “就算打不过你们又怎样?”魅羽一边说,一边也没耽误了吃菱角。

    “犀牛、野猪,我们也打不过呢。你们不就是仗着天生蛮力和皮糙肉厚,外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才能四处横行撒野的吗?建议你们先回家改改蛮夷之气,学学什么叫仁义礼智信,再从基本的内功心法练起。等人模人样了再出来丢人现眼也不迟。”

    两个修罗女腾地站起来,望了一眼女王,又强忍怒气坐下了。隔壁桌的公主冷笑了一声,但没接话。

    之后众人默默吃了一会儿,但听乾筠问女王:“贫道来此之前,家师曾嘱咐让问一下陛下的宿疾如何了?”

    “有劳寒谷真人惦记了!”女王感激无比地说,“真人上次来的时候,在后山里采了些叫卵鸠草的东西,熬汤吃了甚是受用。不过两年前已经用完了,我叫女官们去采,却怎么也找不到。”

    乾筠浅笑了一下。“卵鸠草是神草,平日会伪装成其他野草的样子,借以自保。须得半夜登山,手持三金火炬,一边念着绵生咒,才能使其现身。”

    “原来如此!”女王望着乾筠的眼神更加崇拜。“那不知可否有劳道长——”

    “贫道今夜便愿为陛下效劳。只不过山上的泰獒……”

    “这容易!我多派几个女官随道长上山便是。”

    “打打杀杀毕竟不宜采药,”乾筠说着,目光望向魅羽这边,“殿下的新晋女官中有人会降兽绝技,能省去不少麻烦。”

    女王立刻会意,问魅羽:“魅羽姑娘可否愿意同行?”

    魅羽这次的任务便是要潜入恹轮山,只不过现在陌岩就坐在一旁,也不知他是否有别的主意。“表姐你说呢?”

    蓝衣女子冲乾筠说道:“帮忙可以。不过舍妹曾是贵观弟子,现已另谋高就,道长可不要公报私仇便好。”

    “谁敢欺负她啊?”乾筠不无嘲讽地说,“不怕被打断腿吗?”

第34章 殁天枢

    当晚亥时一到,魅羽穿着棉袍,将枯玉禅取出贴身放到怀里,再将包袱重新系好。用手捏了捏缠在腰上的长鞭,冷哼了一声。

    之前那么大张旗鼓地答应和乾筠上山,今晚还不知道要应付多少人呢。只是不知道陌岩今晚有什么计划呢,还是一个人在屋里睡大觉?魅羽觉得她直到现在也不敢确定他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女官把她带到一扇大铁门前,乾筠、冰璇和公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三人身上各披一件银光闪闪的华贵绒袍,多半是女王送他们的。乾筠手里拿着个火把样的东西,但是还没有点。

    “你还是回去吧,”他冲公主说。

    “不,我不会添麻烦的。”

    女官拿钥匙将大门打开,入山的唯一通路便展现在面前。虽然没有灯光,但头顶满月把山体大致照得比较清晰。女官将一个布袋交给冰璇,里面有把小剪刀。等四人走过大门,便将大门重新锁好。

    乾筠已经点燃了火把,也不看魅羽,和两女自顾自在前面走着。魅羽在他们后面两丈远的地方跟着,每走一步全身的骨头就疼一下,但心里在暗暗冷笑。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各种各样奇怪凶狠的大小蜂虫,前赴后继地朝着手持火把的乾筠撞去,他狼狈不堪地应付着。冰璇和公主在一旁也慌乱地挥舞着双手,驱赶着蜂虫。

    “哎呦!叮死我了。早知道不来了!”公主带着哭腔说道。

    “还是让我来吧,”魅羽快步走上前去,从乾筠手里接过火把,“你们几个后面老实跟着去。”

    果然,在她接过火把后,二人周围便安静下来。魅羽在前方开路,得意地边走边用脚踢着小石头。

    “瞧她哪有一点儿女人样……”她听见公主在背后嘟哝。

    本来魅羽并不清楚殁天枢在恹轮山的什么地方,陌岩也说不知。此山虽只有一座峰,却洞石林立,大晚上找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基本不可能。

    还好乾筠说,寒谷真人六年前来此时,发现半山处有一处洞穴。门口似乎被人设了禁制,寻常人进不去。殁天枢多半就在那个洞里。

    越往上攀,道路越陡峭。乾筠还得念着咒语,时不时从路旁采些草药,装到冰璇拿着的布袋里。二人只要一离开采药,魅羽和公主就开始你掐我一下,我啐你一口。半个时辰过去后,四人在路边坐下休息。公主说有悄悄话和冰璇讲,二人便坐远了些。

    哼,魅羽心想,八成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这真的是那个什么卵鸠草?”她闲得无聊,伸手拿起冰璇放在地下的布袋,捏了捏,不怀好意地问乾筠,“不是你们随便摘了糊弄人的吧?”

    他神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没答话。

    “对了,你和……我表姐,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到一块儿的?”

    “你在和谁说话呢?”他没好气地说,一边从腰间取出一个水袋,自己喝起水来。

    魅羽看他这副可气的样子,真想拿块石头敲他的脑袋!只不过此刻好奇心被勾起来了,真要动起手来又打不过他。只能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满笑,探身过去小声叫了一声——

    “筠哥。”

    “噗——”他一口水喷到前面的草地上,放低水袋转头来望着她,“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有点儿廉耻好不好?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声音很大,冰璇和公主一起回过头来望,二人神色中都带着鄙视。

    魅羽其实一早就看出,冰璇对乾筠有意思。她还看出,冰璇虽然教养好,但出身高贵,是个骄傲的女子,对自己这种鬼道出来的明显很不屑。再加上张家曾向自己提过亲,她对自己的敌意更是可想而知了。

    魅羽对乾筠无感,自是不打算多树敌。不过呢,她撇撇嘴,无论是谁,若是欺负到她头上来,她一样不会客气。

    不料乾筠却突然正色地说:“你们师徒离开我家之前,就开始计划了。云冉峰的秘示里虽然说了恹轮山,可没说在山上何处。你们走了之后,我只能和师父打听山上的情况。”

    魅羽皱眉。“你俩原来那么早就约好了一起来紫午甸!可是在我离开时,龙螈寺已经被围住了。我记得在你家开会的时候,大家商量好了要共同保护龙螈寺的。现在你们两人同时离开——”

    “石佛已经被攻破了,”他打断她的话,“涅道被救走是迟早的事。修罗界那么强的兵力,不救走他们的主子会誓不罢休。当时在我家和各门各派讨论的那些防御部署其实都是掩护。只要封了殁天枢,修罗界要想推翻六道,最终还是敌不过佛国和道门的联合力量。”

    魅羽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重了几分。

    又听乾筠说:“另外,在我家的时候,你以为你表姐当着那么多门派的面,大张旗鼓地把你要过去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其实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之前陌岩和鹤琅送自己去石佛内部时,也是大张旗鼓地生怕众人看不见似的。难道……

    “哎,你怎么了?”她突然发现乾筠神色有异,将火把移过去。他的脸色在火光下苍白得吓人。

    “我好像吃了……今天的晚饭,不对……”

    啊?还真的有人在晚宴上做了手脚。只不过为了不被察觉,过了这么久药性才发作。这时不光乾筠,坐在一边的公主和冰璇也中招了。

    “所以说你们经验还是不行啊,”魅羽奚落道,“为啥我和我家表姐就没着道儿呢?”

    看看三人痛苦的样子,魅羽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些。“你们哪里不舒服?没有性命之忧吧?”

    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拿出三粒药,和二女一人吃了一粒。过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没有大问题,只不过头很晕。”

    魅羽冲三人道:“那我自己上去吧,你们在这儿休息。”

    “不行,”乾筠摇摇头,“有些事你还不清楚,我和你上去。”

    “你们走吧,”冰璇说,“我可以照顾公主。”

    魅羽环顾四周。火把只有一个,不过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二女留下。可是就算不考虑是否有敌人偷袭,单是泰獒找过来就麻烦。这一路虽没碰上一只,那是有她魅羽在!她要走了,谁知道会不会立刻蹿出来一群?

    “你给她俩设个结界吧,”她冲乾筠说。

    ******

    结界设好,二人继续登山。没走多久见乾筠满头冷汗,紧咬嘴唇。

    魅羽叹了口气。“你告诉我怎么走,我扶你上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递给她。

    她在火把下看了看。“洞门口有片不小的平台。”借着月色抬头看,头顶的崖壁上有一处凸了出来,应该就是那里了。

    “快了快了。”她收起地图,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扶着他的胳膊。心里想着这样亲密有些不妥,能不能想个办法……

    灵机一动,脑海中想象着寒谷真人的样子,使了一个摄心术。“你看看我是谁?”

    乾筠扭头,大叫一声:“师父!”立刻反应过来不对。“你、你不是,你这是……”

    “你就当是你师父扶着你好了,”她不无得意地说,一边扶着他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又压低声音说道:“我记得那年你刚入师门的时候,还是个毛头——”

    “住口!”

    走了有三炷香的功夫,到了平台下。二人攀上光秃平整的崖壁平台后,魅羽找了个隐蔽性好的角落,把乾筠放在那里闭目休息。

    自己在月色下瞭望着紫午甸的疆土,一座座小秃山臣服在自己脚下,不得不说让人豪情顿生。但她心里清楚,这表面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的。

    在平台上绕了一圈后,来到黑漆漆的洞口前。用手指小心地往里一点,果然,有道看不见的墙。

    她回到乾筠身边。“这真的是天然形成的禁制?”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他有些吞吞吐吐,不知是累了,还是有什么话又不方便说出来。

    “天星术你都学全了吗?”她突兀地问道。

    “那当然了。”

    “你师父只教了我们姐妹六诀。有四诀是单人使的,另外还有——”

    魅羽话说了一半止住,她好像听见崖下有些动静。离开乾筠,她趴在平台边缘的地上,探头往下看去。

    只见一条灰色的身影从山下迅速的攀上来,走的是比自己刚才那条更陡峭、更快捷的小路。体态轻盈,功力深厚,多半就是灰衣瑶老太、珈宝的师妹了。

    魅羽知道以自己目前的修为,要想战胜瑶老太是不可能的。乾筠这副样子,多半也帮不上忙。还好刚刚使过摄心术,她有了个铤而走险的计划。心里想着上次在殿试上见过的珈宝的样子……

    轻盈的脚步声过后,果然来的是灰衣老太。此时魅羽站在崖边,双手傅在身后。她在不同场合见过珈宝多次,自信对他当前状态的了解可能比他师妹还多。

    瑶老太没走几步,就倏地站住。“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声音比下午听起来要沙哑。

    魅羽缓缓转过身。“瑶瑶,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吗?”

    “不可能!”瑶老太摇摇头。她脸上方巾已除下,露出一张苍老但秀色仍存的脸。“你不是珈宝。溪儿说了,珈宝这次虽然不打算帮他,可也决不会挡他的路。”

    魅羽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但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执迷不悟啊,你们俩!不过这也怪我。”

    她叹了口气。“当年也是我年少气盛,看不惯六道的现状。以为只要追随了涅道,便能有所作为。我干了不少蠢事,连岫劲这个多年的好友,都……”她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后悔的?”瑶老太说这话的神色就像个小姑娘,“选好了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是了。”

    “你不明白,”魅羽说着,冲瑶老太走近两步,往乾筠所在的地方指了指。“你看那是谁?”

    瑶老太转身望向乾筠,后背都暴露在魅羽面前。魅羽早已准备好了,长鞭在手,用了《致用集》里的一朝五龙绕柱,长鞭在瑶老太身上一缠就是五圈。

    这招的厉害之处在于,不同于拿普通绳索来捆绑,五龙绕柱一旦缠在人身上,被缠的人会全身僵硬,即使收回鞭子,在半个时辰内也动弹不得。

    果然,瑶老太立在那里,动也不动。魅羽收了摄心术,走到她面前,将长鞭收了回去。瑶老太瞪着她,仿佛要用目光把她吃掉。因为舌头也跟着僵硬了,所以连话都说不出来。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魅羽笑嘻嘻地冲她说,“可惜了,这里离蓝菁寺太远。否则我今晚就把你抱到你师哥的床上,让你们这对有情老人终成眷属,哈哈哈!”

    言毕,她将瑶老太抱起,放到乾筠身边的地上。乾筠的状态看起来好些了,虽然还坐着,但看着魅羽的目光没有那么散乱了。

    “我说你这个小丫头,都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摇了摇头,一副徒弟学坏了的表情。“跟你在一起的人,能有一天睡个安稳觉吗?”

    魅羽白了他一眼。“表姐教我的。”这倒是真话,她此刻的包袱里正装着陌岩给她手录的三本书。

    这时好像远处的天空里又有什么动静。魅羽猜,这波应该是修罗人了,便对乾筠嘘了一声,自己跑回崖边,盘腿坐下。并将棉袍取下,搭在头上,只露出脸。

    刚准备好,前方悬崖外的空中,便出现了四个异常高大的、神一样的人物。三男一女,分站上下左右的空间四处,其中一个男人是鹰裘。魅羽知道普通修罗人也是不在空中能飞的,估计是修罗界四大护法都到齐了。

    魅羽依然盘腿坐着,心里暗暗叫苦。不要说四个了,就是一个也够她和乾筠对付的。希望能用摄心术把他们骗走,否则今晚可就麻烦了。

    “法王?”四人站定后,大惊失色。“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该在这里出现,是吗?”魅羽威严地说,“你们四个本事大了,可以自立为王,不用再听我的了?”

    四人听了身子一震,立刻在半空中跪倒。“法王言重了!我等唯法王命令是从。”

    鹰裘抬起头来,又说:“只是法王是否知道,您背后的山洞里藏着的就是殁天枢?”

    “我当然知道,”魅羽傲慢地说,“只不过我现在不想动它了。咱们修罗人一向骁勇善战,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去打天下?靠殁天枢来舞弊,这和打不过人家就在饭里下毒有何区别?”

    四大护法面面相觑,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魅羽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把他们哄走,不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都上当了。这小丫头不是你们主子。”

    不知何时,瑶老太已经站到了她身边。魅羽急忙从地上跃起。心想自己那招五龙绕柱多半火候不到,这才没多久,瑶老太便恢复了。

    “你们都别掺和,”瑶老太咬着牙,冲四大护法说,“今天我就让这有爹生没娘养的小妮子知道知道,终日口无遮拦会有什么后果。”

    话音未落,一掌朝魅羽袭来。前掌还未使尽,后掌又跟着来了,宛如大江上的千层浪,滔滔不息。

    魅羽自打今早中了她一掌后,便一直在琢磨如何对付她。此刻抽出长鞭,同时腿上使出了金刚王菩萨之印,第二式。

    这个印的特点是忽左忽右,让人摸不着踪迹。可惜崖上平台有点小,不能完全施展开。即使这样,也能让她在呼啸磅礴的连环掌中,暂时落于不败之地。

    一边打着,魅羽嘴里也不闲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家不要这么好勇斗狠好不好?你看你师哥平时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你说他要是看到你此刻对一个无怨无仇的姑娘痛下杀手,他会怎么看你?搞不好要把已经剃光的光头再剃一遍,来个二度出家。”

    瑶老太气得大叫一声,连下杀手,将魅羽逼至悬崖边。忽然用尽全力使出了一掌,砰地一声将魅羽打出了悬崖。

    魅羽身在半空往悬崖下落去,脑中想着景萧不久前和她说的话:手印若能融于天地运行之中,与地水火风同脉,便可发挥最大的威力。

    于是她强自忍住恐惧,使了个虚空自在印,将心法从自身向外扩展至整个山间。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阻住了她的下落之势,托着她回到了崖台上。

    魅羽重回崖上站定,见瑶老太吓得大惊失色。此时乾筠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二话没说便和鹰裘交上了手。四大护法毕竟顾及身份,不肯倚多胜少,其他三大护法都没有参战。只是乾筠虽比魅羽的修为高出不少,仍然不是鹰裘的对手。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魅羽一边和瑶老太继续缠斗,一边放声叫道:“井毕双宿,乾筠你取井位!”

    井毕双宿是天星术里二人合演的一个宿诀。井位属火,毕位属金,虽然只有两宿,一旦对上后会和周边的五宿遥相呼应,形成一个“金火七星阵”。

    魅羽从缠斗中抽身出来,向着西方天空施法,立刻感应到从乾筠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火力。待她取金结束,二人周身都罩着一层耀眼的光芒,敌人像是受到了冲击,纷纷后退。

    只不过修罗四大护法和珈宝的师妹,这几人都不是轻易放弃之人。此时另两大男护法也加入了攻击乾筠的阵列,女护法则冲到魅羽跟前,和灰衣老太一齐对付她。魅羽立刻感到不支,看乾筠更是节节后退。心想今天不要说封掉殁天枢,连性命都有可能丢在这里……

    一条蓝色身影从天而降,女护法和灰衣老太同时被震开。魅羽定睛一看,是蓝衣女子,只不过她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脸上的方巾已除去,露出熟悉的陌岩的五官。眉眼都被女性化了,长长的睫毛上带着水滴,眉毛比平时要弯得多,还真是个美女。

    魅羽一动不动愣在那里,忽觉右手被只冰凉柔软的手抓住。

    “乾筠我们走!”陌岩用不熟悉的女声叫道,随即拉着魅羽朝山下飞纵而去。魅羽跃了几下,回头望去,看到乾筠在不远的后方,修罗护法和瑶老太都没跟来。修罗人的主要目标还是殁天枢,估计此刻正在想办法破除洞口的禁制。而离了修罗人,瑶老太自己是拦不住他们三人的。

    行至一半到公主和冰璇歇息处,乾筠已经赶了过来,给二人收了结界。他一手拉起冰璇往山下跑,陌岩一边拉着魅羽,又用另只手拉起公主。众人飞奔下山,大铁门还锁着。

    也等不及叫女官开门了,直接翻了过去。女官看到乾筠道长和四个女人翻墙而入,惊呆了。冰璇脚下不停,从腰中扯下装着草药的布袋,冲女官扔了过去。然后几人眨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第35章 倚妹河

    出了皇宫,一直也不见追兵。此时已过午夜,街道十分寂静。五人便改跑为走,悄悄离开了皇城。这中间魅羽几次想问陌岩他刚刚去哪里了,为何浑身湿透,被丢下的殁天枢又怎么办,都被他的目光制止了。

    出城后,乾筠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打开火折子查看。魅羽凑过去,见是一张特别详细的子午甸地图。多半是他或者寒谷问女王要的,外人肯定弄不到。

    “我们不能走来时的通路回去,”他说,“那里很可能有埋伏。”

    说完后他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指着一处说:“这里还有一个,我们只要沿着倚妹河顺流而下,明日午后便能到。”

    其他几人都没意见,就按他说的往河边走去。自下山后陌岩就没有再握着她和公主的手了,但魅羽可以感到他还是周身冰冷,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额头上的水滴不知道是湖水、河水、还是冷汗。

    紫午甸午夜的温度就和初冬差不多。魅羽和其他人都披着棉袍,他只有白天的蓝色单衣,又刚刚不知从什么水里出来,会不会发烧呢?魅羽想,以他的修为还会生病吗?

    “哎呦!”冰璇突然叫道,右腿跪到了地上。“我脚崴了。”

    其他几人停步。乾筠左右看了看,走到她面前。“我背你吧。”说完便将她扶起来背到身后。

    众人又走了一会儿,公主也突然瘫倒在地上。

    “我实在走不动了!”她央求地说。

    魅羽看了陌岩一眼,他已经有些不舒服的样子了,便冲公主说:“我背你。”走过去拎起她的胳膊,将她甩到背上。

    “哎呀!你这个人好粗鲁!”公主在她背上叫道。

    “我是很粗鲁,”魅羽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说,“经常会不小心把背上的东西摔下来。”

    公主听了,方始闭口。

    ******

    好在河边很快到了,这个时分自是没有船家了,只有一艘中型的小艇停泊在岸边。五人上船后,陌岩和三女在船舱里坐下。乾筠站在船尾,抽出宝剑,望着栓在岸边的绳索,却始终没有下手。

    “还愣着干什么?”魅羽冲他不耐烦地喊道。

    “我们这样……不大好吧?”

    真是个呆子!魅羽翻了个白眼。“你不想走就自己留下,我看女王刚好需要一个丈夫。”

    冰璇听了这话,不悦地瞅了魅羽一眼。乾筠也转身,像是要喝斥魅羽,又忍下了。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扔到岸边,才把绳索斩断。船立刻就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

    他走进船舱,点燃舱顶的一盏油灯,坐了下来。此时陌岩已经就地躺下了,闭起眼睛,显然是生病了。魅羽于是冲乾筠说:“得有人去外面撑蒿。不怕船撞了什么吗?”

    “为什么非要我去?”他看样子也累得不行。

    “因为我得照顾我表姐,”魅羽理直气壮地说。随后又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我要是出去了,怕你对她动手动脚。”

    “胡说八道!”他吼了她一句,但还是站起身来出去了。

    “我和你一起,”冰璇说完,也站起来跟了出去。

    那二人出去后,魅羽伸手拍了拍陌岩,把他拍醒。“喂,你不是……那个自带火炉吗?能把自己衣服烘干吗?”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闭上眼睛。他的衣服还是又湿又冷,此刻在船舱里又不能生火。夜里温度这么低,就是到了明早也不会自己干。

    看来自带火炉的生病了也不成啊。魅羽想了想,把包袱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套自己的红裙子出来。这款是宽松式,估计他能穿上。

    “我现在到外面去,你把衣服换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棉袍也脱下来。“然后再把这个盖上。”

    起身,走到船舱门口,回头看看,见公主还疲惫地坐在一边。又大步走回去,一把拉起公主,将她拽到了舱外。

    “你干什么呀?”公主挣脱了她,气愤地叫道。

    “别吵!”魅羽呵斥道,“不听话我扔你去河里喂鱼。”

    公主看样子像要发作。可是回头看看船舱,又看看船头那俩人,像是不确定如果魅羽真的要把她扔进河里时会否有人来帮忙。只得忍下了,冲她使了个鬼脸,快速跑到船头和冰璇一起坐在船沿上。

    船舱里还是没有动静。魅羽回头说了句:“快点啊,我在外面很冷的。”

    只穿着一件红裙子,抱着胳膊,魅羽哆哆嗦嗦来到船头。乾筠坐在那里望着前方,竹蒿放在一边。河很直,水流快速又平稳,基本不用他干什么。公主和冰璇望着河水,几个人都没说话。一轮又大又黄的月亮始终在他们前方的天空和水面上,怎么追也追不上。

    “喂,你和我表姐究竟在搞些什么?”魅羽走过去问乾筠,说话时上牙不断磕着下牙。

    他半天没吭声,以至于她不认为会听到回话了,才说:“那个禁制本来就是我师父自己设的。上次他来的时候,在这个山洞里看到一颗黑夜灵芝,估摸着再长十二年,便能彻底治好女王的宿疾。因此才在门口设了个禁制。”

    魅羽长大了嘴巴。“也就是说殁天枢根本不在那个山洞里。那……”

    那肯定就是在山下的小湖里了,这个陌岩和乾筠看来早已知道。只不过他俩无论谁只要一行动,就肯定会被盯上。

    先前之所以在宜梅庄大张旗鼓地把她要来,又大张旗鼓把她送到紫午甸,不过是让她和乾筠合演一出戏,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看目前的情形,陌岩应该已经成功把湖底的殁天枢封住了。

    “可是,难道就不需要枯玉禅吗?”枯玉禅此刻在她的包袱里。

    “枯玉禅是封天用的,”乾筠不耐烦地说,“封殁天枢哪里用得着。”

    明白了,让她把宝贝带在身上,不过是为了更像模像样些而已。

    魅羽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失败了呢,没想到已经大功告成。”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了下胳膊。“这下我可以安心回去睡觉了。”

    乾筠终于转过身来,很不解地望向她:“你被我们利用了,就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她冲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走回了船舱。利用?生气?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为他死都可以,还会计较这些?可是这些话也没有必要和别人说。

    回到船舱,她欣慰地看到陌岩已经把湿衣服换下来了,盖着她的棉袍正在睡觉。

    棉袍下露出红色的裙边,湿湿的长发散乱在脑后。棉袍不算厚,可以清晰地现出他身上成熟女性的轮廓。这还是昔日那个一身僧袍、叱咤佛坛、敢当面挑战珈宝上师的高僧吗?

    又或者,他原本便是女的,这才是他的真身?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咧嘴笑了笑,在他旁边坐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便不经过大脑地从嘴里溜了出来。

    “你的胸是真的吗?”

    他倏地睁开双眼,狠狠瞅了她一下。不料这一举动更加激起了魅羽恶作剧的兴趣。

    “反正都是女人,给我看一下吧。”

    她伸手到他领口处,作势要扯他的衣服,他慌忙用两手握住棉袍。这一刹那,好像又回到了蓝菁寺的那一夜。当时她还是个大胖男僧,而他要看看她伤到哪里了。

    你那么肥,我还没嫌你碍眼呢!

    反正都是男的……反正都是女的……这回他俩算扯平了。她突然觉得很满意,也没有再看他,退到一边的角落,自顾自地趴下睡了。

    过去的已经不会回来,但过去的未必就永远逝去了呢。

    ******

    魅羽睡了一个多时辰,睁眼时天色已蒙蒙亮。陌岩还在熟睡——或者只是闭着眼,高僧的事谁知道?冰璇和公主躺在一旁睡得正香,看得出都累坏了。

    她坐起身来,昨天打斗了一整天,除了早饭外就吃了两个橘子和一盘菱角,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叫乾筠进去休息,自己在船头坐下。

    乾筠眼睛红红的,没有说话,站起身来便往船舱走去。到了舱口顿住了,将银丝棉袍脱下来,头也不回地朝魅羽扔去。

    “掉河里了!”她大叫。

    他猛地回过头,见她冲他笑着,棉袍好好地在她手里攥着,瞪了她一眼便进船舱了。

    这个呆子真是好玩!魅羽犹自咯咯笑着,一边披上棉袍,把竹蒿拿起来。

    估计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欺负过吧。作弄这种人,最是其乐无穷……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冰璇说着,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从昨天第一次见面,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魅羽说话。

    “你希望我识好歹吗?”魅羽放下船蒿,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冰璇在对面的船沿上坐下,还是一副严肃的神色。“你为什么退了婚约?”

    魅羽依旧盯着她。“问这个干嘛?你想要过来吗?”

    “当然,”冰璇眼都不眨地说。

    魅羽扭头望向前方的河水。“命运不就是这样吗?你想要的,一梦难求。你不想要的,任别人看来是多宝贵的东西给了你,也没用。”

    “哪儿那么多废话,”冰璇说,“你既然不要,就别阻我的路。”

    魅羽笑出声来。“我阻你的路?你和他如何,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

    笑了一会儿,正色对冰璇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他若是对你有心,就算不敢背叛父母和师尊,至少也会为了你和他父母吵上一架,他有吗?”

    冰璇没有吭声。

    “他若是对你无心,即使没了我存在,你以为,他就一定是你的了?”

    冰璇板着脸没有答话,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说:“你说的不对。我听说了,你自己的兮远师父,原本和罔宁师太两情相悦。后来是天界派了人来,把他俩搅和黄了。”

    魅羽心中一凛。“你说什么?天界派的人来?”

    冰璇用手捂住嘴,像是意识到说漏了。“我也是听蛰渊叔爷爷说的。当时那个叫妩倩的女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后来又消失了。叔爷爷说,从她的踪迹上可以测出是天界的人。”

    魅羽也用手捂住嘴,转过身去。天界的人,会是谁呢?之前偷听兮远和罔宁的谈话,罔宁曾骂王母娘娘,说她拆散过很多人。难道是王母干的?

    “无论如何,也怪他俩那时感情还不深。”魅羽答道。

    正说着,陌岩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她的红裙子,裙子对他来说短了,露出一截小腿。脸上还有些高烧后不正常的红晕。手里攥着背后一头秀发的发梢。

    “这、这堆东西怎么整?”他用陌生的女声问道。

    魅羽强忍住笑。是了,估计他六岁出家后,就再没有碰过头发这样东西。她起身撑了一下船,对他说:“你去我包袱里拿梳子出来。对了,枯玉禅你也可以顺便拿走。”

    他回舱去,转身拎了她的包袱出来,在船沿上坐下。冰璇见状,识趣地走回了舱。魅羽又撑了几下船,等了许久也不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看他,见他手里捧着他送她的三本书,一动不动。《藏遗录》、《九砖学》、《缈素知》,这大半年来她一直不离身地带着。因为翻了很多次,书页都开始打卷儿了。

    “表哥送你的?”他问。

    她背过身去,继续撑船。他那么聪明细心的人,应该已经从诸多迹象里确定她就是肥果了。只不过,目前二人之间好像隔了层什么,谁都没有勇气先去捅破。尤其是在船上还有其他人的时候。

    船回到河中央,平稳地朝下游行驶着。她放下竹蒿,走到他身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梳子。“你是要梳婉媛髻呢,还是——”

    “道姑头就行了,”他打断她,静静地翻着那三本书。

    ******

    二人随后没有说话,只听见船划过水面的声音,和两岸越来越喧闹的鸟啼。气温在快速升高。这时刚好公主和乾筠从舱里走出来。公主刚睡醒的样子,一见陌岩就指着魅羽说:“她老是欺负我!”

    魅羽瞪了她一眼,耳中听陌岩带着笑意说道:“她谁都欺负,不是只针对你一个。不久前还连扇了我五个耳光。”

    公主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退后几步和乾筠在对面的船沿上坐下。

    道姑的发髻最是简单了,魅羽已经梳完,只不过最后需要一个簪子。她便从自己头上抽下来一个,给他插上。

    她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陌岩,笑嘻嘻地冲乾筠说:“这个道姑若是送给你们观,你们这帮道士还能修行吗?”

    “你怎么不如问问你表姐,整天带着你这么个家伙在身边还能修行吗?”

    “习惯了就好了,”陌岩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把书重新放回她的包袱里,又咕噜了一句:“当初和她提亲的也不知道是谁。”

    说完后站起来,走到船头拿起竹蒿。红裙迎着风倏倏地摆着,只撑了一下,船便如箭一般地向前冲去。

    看来要提前到了呢,魅羽想,待会儿一回寺先要大吃一顿。又望了一眼对面的乾筠,他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的,好像还在纠结陌岩之前的那句话。终于站起身来,同公主又回到船舱去。

    “他这人挺不错的,”陌岩说着,又撑了几下船。然后放下竹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君子欺之以方,他拿你没办法不过是因为他正派。你要是对他没有那个心,就不要老去挑逗他。”

    “谁挑逗他了?”魅羽觉得委屈。“只许他对我黑口黑面,就不许我耍他玩儿?”

    “喜欢的表现有很多方式,黑口黑面也是一种。”

    魅羽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不是高僧吗?这也知道。

    继而又想起几天前刚到紫午甸的时候,那个道姑给她算的命,说她会嫁入姓张的人家。

    “你算过命吗?”她问他。

    “当然了,”他望着远处,好像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在学堂读书那阵,就有人给我算过,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你现在多少岁了?”

    “二十八。离三十还有十四个月。”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她对自己说。又问他:“那你当时什么反应?”

    “我把算命人的桌子踢翻了,”他说着笑了起来。

    她也强迫自己笑了。“为什么?”

    “命是算不出来的呀,”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每个修道人都该相信,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否则还修什么道呢?”

    他的话让她宽心了一些,但心里的阴影还是不能完全除去。

    云冉峰的第一条秘示里说了七十七天之后涅道会重生,不就说中了吗?如果他真的明年就死了,她是不是最终也会嫁入张家?倒头来,一切又将回到起点。

第36章 旱舸寺(上)

    临近正午,船到了地图上标的通道处。五人弃了船,来到岸边一片草地上,面前是三棵大树。

    这次的入口不是在山上,而是在其中一个的树洞里。树洞有五尺高,乾筠先弯腰走了进去,眨眼间便消失了。接下来是三个女人,这次念的咒却与来时不同。

    魅羽以为再睁眼便是龙螈寺的石佛内部,谁知依旧是个树洞,比刚才的要大些。出来后是一个树林。乾筠手里拿着地图,正在望天,似乎在试图辨别东南西北和在林中的方位。

    “我们不是回龙螈寺吗?”她问陌岩。

    他颇有深意地望着她。“云冉峰的第三条秘示,表哥没告诉你吗?”

    她脸上一阵红热,不敢看他。那日在云冉峰,她被他牵着手,肩上披着他的披风,正要看到这第三句的时候,他问她办完这件事后,是不是就要走了。一惊之下,没有看着。

    “他大概是……看漏了吧,”她含糊地说。

    乾筠这时收了地图,翻了个白眼儿。“真不该答应和你们来。”说完便朝一个方向大跨步走去。

    其余四人跟在他后面,不一会儿出了树林。外面看样是个偏僻的村庄,屋舍零散破旧,路旁野草丛生,庄稼看着也挺稀疏的。远处有山,但山势平缓,一看便是中原的某处。

    几人都饥肠辘辘,附近都是民居也没有什么食肆,只问民家要了点水喝。公主一路问哪里有马车可坐,边走边喊累。

    还好要去的旱舸寺离这里不远,出了村庄就在前面了。一座灰白色的庙宇静静地坐落在山谷里。奇怪的是,当前已是盛夏,魅羽脚下和身边都是绿油油的草和庄稼。再看旱舸寺所在的地方,四周却是一圈光秃干裂的土地。

    旱舸寺,难道这里很少下雨吗?

    几人踩着枯草来到寺门口,敲了敲门。木门吱嘎地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衣僧人站在那里。铜铃一样的眼睛,看人的神色像没睡醒,让魅羽想起了陌岩禅院里住着的那个小桑净。

    僧人望着这奇怪的五人:一个道士,两个道姑,一个衣着华贵的姑娘和一个挽着两个丫鬟髻像是十二三岁的姑娘。“法会推迟了,后天才举办。诸位施主请回吧。”

    “后天?”陌岩和乾筠对望了一眼,好像挺失望。魅羽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修罗界或者梓溪的人应该会埋伏在紫午甸离皇城最近的那个山洞通道。等不见几人,他们便会转而注意到河下游树洞里的通道。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找过来。

    陌岩接着对僧人说:“你们方丈在吗?我想见他一面。”

    僧人将几人领进院子。寺庙从外面看着不算大,进去之后倒也迂回曲折地见到若干殿堂和宅院。比起六大寺那到处是大理石、金灿灿的雄伟建筑,魅羽倒觉得这褪了漆的老木横梁和栏杆、见缝插针摆着的石桌石椅、长叶扫着窗户的柳树更能让人安心修行。

    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落,僧人让乾筠和三女在院子里等候,将陌岩这个道姑领到方丈的屋里。

    趁陌岩不在,魅羽凑到乾筠跟前,低声问:“哎,我们为什么来这里?那第三句秘示到底是什么?”

    “问你表姐,我不知道,”他淡淡地说,“我只知道这个方丈是个传奇人物,别看这里不起眼。据说在每三年一次的法会上,他能入定神游到佛国,直接口述佛祖讲经。”说完便和另外二女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不再理她。

    魅羽吐了一下舌头。这么厉害啊?她虽然也算是修道的,但佛祖在她心中是神话般的存在。还能有人和他们当下交流的啊?

    望着乾筠,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神秘兮兮地走到他面前,躬下身。“你们家是玉帝的后代是吧,你们和玉帝来往频繁吗?”

    他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师姐妹都要去天庭做七仙女吗?

    “不说算了,”她直起身来。没有一次见到这个人,他是好好跟自己说话的。

    谁知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应该说,是我大伯和他们有些来往。天庭的规矩是,凡是和他们有密切来往的凡人,在人间都不能掌权。当年我大伯选择了做联系人后,就很少参与管理家事了。”

    “原来如此,”公主说道,“怪不得人间没有姓张的皇帝。”

    魅羽也点点头,又躬下身去。“那你大伯是神仙吗?”

    他没理她。

    “你呢?你是不是神仙?”她追问道。

    乾筠终于受不了了。“我要是神仙,每次见到你都先封住你的嘴。”

    哎——魅羽不干了。正要和他理论,却见陌岩和一个老和尚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虽然还是道姑的模样,又穿着她的红裙子,但神情气质上却是高僧无疑,和走在一旁的方丈有说有笑。

    潺宇方丈是个白胖老头,红光满面的不知是因为气色好还是遇到了陌岩高兴。一边说话,时不时要看陌岩两眼,眼神中透着敬重。

    那一刻,魅羽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像头顶的白云,可望而不可即。也许他就该一生学佛觅道,有可能此生便能证得圆满神通,直上佛国,再也不用于这六道轮回中沉沦受苦。那她的存在,对他来说不就是修行路上的障碍吗?

    或者说,她就是他的“魔”,他的劫数。让他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

    旱舸寺总共有三四十个僧人。几人去到斋房的时候,其他僧人都吃完离开了。魅羽先礼貌地让其余四人先拿他们吃的,然后就风卷残云地将锅里剩下的所有馒头、豆腐青菜、南瓜汤都塞进肚子里。

    饭后,有僧人领五人去两间客房。公主一进房就躺到了她的床上,咿咿歪歪地开始哼哼。冰璇也累得在椅子里坐了下来。

    魅羽因为吃得太撑,进屋后将包袱搁在自己的床上后,就转身走了出来散步。枯玉禅陌岩已经拿回了,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来偷她的包袱了。

    从旱舸寺后门出去,面前是个山坡,依旧是光秃的土地。她随意走着,过了山坡的最高点,发现面前是一大片平地,像一个广场。

    广场的四个角落竖着四座小小的佛塔,正中心有一个高台,应该是方丈说法时坐的。高台的一侧有个半人高的石头柱子,柱子顶上的石盆燃着火。

    魅羽朝火堆走去,心道这火肯定是为了后天的法会才点的。不过万一要是下雨了……她突然意识到,旱舸寺的所在地应该是从来都不下雨,这是为什么呢?世上虽有沙漠,但周遭都有雨水,独独这一小块地方不下雨,是不是太奇怪了?

    “小妮子要小心!”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叫道。

    魅羽回头,看到一个老和尚笑眯眯地冲自己走来。她的第一反应是此人当是寺里的僧人,可是仔细看去,这个老和尚的衣服肯定不是本寺的。甚至可以说,和她见过的中原的或者喇嘛国的所有僧服都不一样。颜色是普通的黄褐色,质地也没啥光鲜亮丽,可是这剪裁……总之穿在老头身上格外地合身、好看。

    再看老头的长相,年轻时肯定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让她不得不想象,即使陌岩老了也多半比不上他。还有她的兮远师父,一向以自己的容貌得意的,到了此人面前可能也甘拜下风了。

    总之,她确定这辈子到此为止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老头。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给她一种很亲切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完全可以信赖。

    “长老是在提醒我吗?”她俏生生地问。

    魅羽一向最讨老头子们喜欢。果然,老头笑眯眯地走近,好像很开心地冲她说:“小妮子真调皮!这火可碰不得的,烫一下会伤及心肺哦。”

    “这么危险啊,那点火之人也得格外小心。”

    “不需要什么点火之人。此火终年不灭,烧的不是油,而是天地之气。”

    魅羽又低头望了一眼,火苗果然和熟悉的不同。正常的火苗不断往上窜,跳动没啥规律。这团火却烧得很安静、很有规矩。原野的风吹过也不会产生半丝晃动。

    “那这火有什么用呢?”

    “这火是点给燃灯古佛的。若是灭了,庙里的那个潺宇方丈就算修为再高,也无法和佛国有联系了。”

    魅羽张大了嘴吧,做了一个“啊”的样子。难怪这里从来不下雨呢,这种小神通对佛菩萨还不是小菜一碟。

    抬头见老头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突然想起还没有问过对方的尊号。“不知该如何称呼长老?”

    “我俗家姓丁,没有法号。”

    没法号?奇怪。而且也不自称“老衲”吗?

    “丁长老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吗?”

    老头转了转眼珠,想了想。“是。不过我在此地不能久留,后天我再来。”

    说完像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对了小妮子,你觉得我帅吗?”

    魅羽皱眉。“什么、什么帅不帅……不懂您的意思。”

    老头吸了口气,抬起拳头锤了下嘴唇。“我是说,我长得好不好看?”

    “那当然了!”魅羽大声道,“从来也没见过比您老更好看的男人!”然后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寺庙,小声说:“你比我情郎都好看十倍。”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捧着肚子大笑,一边冲她摆手。“没有、十倍没有。五倍差不多。”

    终于停住了笑,老头朝寺庙方向瞅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对魅羽说:“我这个徒……不是,你这个情郎吧,人是笨了一点,颜值也乏善可陈。不过他应该也有些优点的,比如……”

    老头抿着嘴,眼睛朝上看着,好像在很努力地思考。

    “比如……老实!对对对,老实算一条吧?男人呢重要的是不花花,不在外面惹事让你生气。而且他的武功固然是差了点儿,但对付几个地痞流氓还是够用的吧?好好把握啊。不恋爱,就变态,听说过没有?”

    魅羽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这也没听过?反正就是,好好把握啦。”

    老头说完便优哉游哉地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魅羽,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这老人家多半认错人了吧?笨、武功差,还长得一般,这哪一条也和陌岩不沾边啊。

    ******

    第二日,潺宇方丈又邀陌岩聊天。魅羽和另两女也玩不到一块儿,便去旱舸寺的藏经阁里待了一天。有了陌岩给她的那串佛珠,现在看什么经也不头痛了。她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佛国啊燃灯啊不熄的火啊相关的文献,却毫无收获。

    然而给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这里的佛经和她曾经在龙螈寺读过的总是略有差别。不是差别很大,而是时不时有一点小的差别。

    比如她记忆中《舍利严经》里开头的话是:“如是我闻,一时佛在修罗天,持五瓣紫玥王花,分瓣与五比丘尼。”可是这里的《舍利严经》说的却是七瓣紫玥王花,分与七个比丘尼。

    从藏经阁里出来已是傍晚,她便直接来到斋堂。另四人正在吃饭,她也顾不上拿饭,直接走过去问陌岩:“表姐,你知道修罗界的紫玥王花是五瓣还是七瓣?”

    陌岩此时还梳着道姑头,但已换成本寺的僧袍。他愣了一下。“五瓣还是七瓣,这要看是什么时候。据说涅道还在修罗界的时候,一直是七瓣。他被燃灯打下人间之后,修罗界的紫玥王花全部枯萎了两瓣,日后便都是五瓣了。”

    “啊?”魅羽吃惊地张大了嘴。原来还真有些门道在里面。“那舍利严经大概是什么时候问世的?”

    陌岩白了她一眼:“那当然要比涅道出生还早得多。所以目前能见到的舍利严经的开头都是错的,每次我讲到那里时都要提醒大家。”

    魅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离开四人去一旁盛饭。这么说的话,反倒是旱舸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拥有的佛经比六大寺的还要权威?这和潺宇方丈能神游佛国听经,或许有些联系吧?

    吃完饭回到客房,魅羽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包袱不见了!她仔细查问了二女,都说不知,因为她们白天也出去了。肯定是自己在藏经阁读书的时候被人拿走的。

    她又去问陌岩和乾筠二人,均说不知。她要去禀告潺宇,陌岩说算了,多半是修罗界的人已经来了,大概以为枯玉禅在她那里。问她里面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有,那三本书,”她闷闷不乐地说,“表哥留给我的。”

    还有景萧给她画的手印十二式,不过那些她已经背过了。庆幸的是长鞭一直带在身上。

    “没事,”他安慰她道,“等我回去再写一遍便是。”

第37章 旱舸寺(下)

    第三天早上天还不亮,魅羽便被外面的脚步声吵醒了。打开门缝一看,僧人们匆忙地来回走着,怀里抱着各种箱子、包袱、桌椅,有的嘴里还叼着个馒头,边吃边干活。

    冰璇和公主还在睡觉,魅羽悄悄梳洗完毕。等来到斋堂的时候,人都走光了。她喝了碗粥便走了出去,来到前天去过的广场。

    广场周边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把视线都挡住了,仍然能从外面闻到檀香的气味。要不是之前来过一次了,她今天根本就无法猜到里面的状况。

    环顾身后无人望着她,便又故伎重施,在手上使了点术,轻易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进到里面。

    首先看到的是潺宇方丈那个高台,上面插满鲜花和红烛。方丈今日穿着金色僧袍,披着红色袈裟。没有戴帽子,据说是百会穴不能有遮挡。此刻他正在入定,下面盘腿而坐的听众也一片寂静。

    魅羽将目光移开。见离高台坐得最近的几个长老,身下都有蒲团。身穿旱舸寺僧袍,发髻依然是道姑打扮的陌岩便在其中。再往后是普通僧人,也是席地而坐。最后面是俗家弟子和虔诚的市民,或坐或站。魅羽的眼睛在搜索着乾筠的身影,却突然发现……

    最后排坐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庄稼汉的打扮,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男子即使坐着,头顶也到了后面站着的人的胸那么高。怀里的小孩披着斗篷,脸藏在阴影里。但魅羽可以清楚地感到那双绿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陌岩早就料到,修罗界的人会来。但谁想到涅道竟会亲自来此?

    魅羽再仔细一看,见修罗人肩上背的竟是自己的包袱。东西被他偷了不奇怪,奇怪的是既然发现里面没有枯玉禅,为何不把她的包袱扔了?难道涅道也对那三本书有兴趣?

    此时高台上的潺宇方丈已经开口说话。先说了几句梵语,又念了几句咒,然后便像复述一样开始讲经。魅羽的佛学知识一般,只知道讲的经自己从未听过,却也没听出什么花来。

    但见台下僧众的反应,似乎便如经书里常说的“皆大欢喜,信受奉行”什么的。

    忽然,大地开始颤抖。刚开始只是细微地抖动,后来晃动越来越大,连高台上的蜡烛都倒了几根。魅羽又望回涅道。他那对绿眼睛正在变成红色,从斗篷里伸出一只小手,好像在捏个什么诀。

    糟了!魅羽记起上次见到涅道的时候,他打了个响指便把半山腰的石头震了下来。倘若他此刻要暗算潺宇,或者陌岩,可能有至少十种方式能即刻得手。

    她可以理解涅道为何变得如此暴戾。之前莺络告诉过她,涅道的姐姐本是七仙女之一。上次鬼道叛乱,打上天庭,他的姐姐罹难了。之前他还是飞卯的时候,未必有消息来源。现在既已经和旧部会合,自然会知道这个消息。

    人群已开始慌乱。魅羽也顾不得礼数了,迈步朝涅道走去,在坐着的人堆里穿梭。到了他和背后的修罗人面前,她躬下身子,笑了笑。“呦,谁家的小孩子这么可人儿?能让我抱抱吗?”

    她伸出双臂,原本做好准备会被修罗人阻挡,但对方可能提前接到了命令,对她视而不见。于是魅羽的双手便伸进了斗篷里,托着小孩的腋下往上一提……

    好家伙,比两个大人还重。她把手收回,讪讪地笑了笑。“好重哦,抱不动。”

    正要离开,却见小孩冲她伸出双臂。她只得又试了一下,这次轻轻一抱便离地了。很轻,不像五六岁的小孩,倒像个小兔子的重量。

    她在修罗人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坐下,把涅道放到腿上。此时大地的震动已经完全消失了,刚刚惊恐万分的众人的神色又回复了正常。

    涅道回头望着她,眼睛已经变回了绿色,里面有疑惑也有眷恋。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看清了他作为人的样子。

    嗯,正如陌岩说的,修罗界的男人都挺丑的。尤其是那三瓣唇,便和魅羽在元识天见到的雕像一模一样。当然,那也是飞卯的嘴唇。但是看久了,又觉得挺耐看。虽然还是个小孩,但有着散发着光芒的古铜色皮肤,眼睛是种一往直前的亮,让人感到一种强大又原始的力量。

    她习惯地抬起一只手来,想摸摸他的长耳朵或者捋捋他的毛,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那只长着翅膀的小兔子了。上次见还是三四岁的样子,这才两三个月,就长大了不少。

    突然听到僧众里一阵喝彩声。魅羽抬眼望去,见头顶上空汇集了五色彩云,犹如一朵莲花的样子。耳边则听得潺宇方丈说道:“现在佛祖愿意回答大家的问题。但是在他回答之前,问问题的人必须先答对他的问题。这些问题不限于佛学,共有四次机会。”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佛祖的第一个问题是,若有未来娑婆世界,凡人可在天上日行万里,黑夜亮如白昼,人寿因疾病都可医治而大大增长。世人可否因此离苦得乐,堪比仙人?”

    坐在前排的一个老者立刻举手,答道:“世人并不会因此离苦得乐。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阴炽。除去这生老病死,后面四苦并不会因物欲的满足而减弱。有欲,便会求不得,便会患得患失。欲,乃苦之根源。”

    潺宇点了下头。“请问贺长老有何问题要问?”

    老者笑了一声。“修道者到了我这年纪,若还不能随遇而安,便是空长了这些年月。我没有什么非问不可的问题,只是好奇,今日是哪位佛祖在指教我等后辈?”

    魅羽撇了下嘴。没问题你问什么?白浪费大家一次机会。

    “本师释迦摩尼佛,”潺宇说着,对空合十行了个礼。

    贺长老也行了个礼。又问:“往年不是燃灯佛祖吗?”

    “燃灯佛祖今日不在。”

    接下来,潺宇又问第二个问题:“有三个僧人在河边。一人乘船到达彼岸,一人跳入河中游过去,还有一人原地不动。谁能最先成佛?”

    众人还在思量,陌岩已举起了手。“原地不动之人。乘船到达彼岸者,需外物相助,最慢。跳河游泳之人,自力更生,会快些。而原地不动之人,方是真的了解了此岸即是彼岸、人间无异于佛国,只需当刻放下、便能立地成佛的道理。”

    “长老言之有理,”潺宇冲陌岩说,“不知长老有何问题?”

    “伽陇河的水饮几口刚好解渴?”

    众人听了都一愣。这是什么古怪问题?

    不料潺宇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九口。不能多,也不能少。”

    陌岩冲高台合十行礼,便不再出声了。

    啊?这就完了?魅羽知道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问佛祖一些很重要的事。伽陇河的水喝几口解渴,这和对抗修罗大军有关系吗?先不说这个伽陇河在什么地方。

    兀自疑惑,却见涅道向一旁伸出手来,接过修罗人递来的魅羽的包袱。他用两只小手打开包袱,取出当中的三本陌岩手录,将剩下的包袱还给魅羽。

    果然是要看那三本书啊,魅羽将包袱包好背到身上。却见涅道将三本书握在手中,只一用力,一条条如岩浆般的曲折纹路便涌现在书上。三本书瞬间化为灰烬。

    魅羽愣住了。这、这是仇恨陌岩呢,还是不喜她和他的亲密关系?当年她还是肥果的时候,飞卯对二人的关系可是清楚得很。

    “第三个问题,”只听潺宇又道,“断法摩修到第七层,境界如何?”

    僧众们都面面相觑。魅羽猜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断法摩是什么东西。这是道门的修炼法门,而即使是道门的,多数人也只知道第五层的存在,能亲身修到第三层的都是大师级了。

    魅羽自己碰都没碰过这个断法摩,但听过兮远讲述第六层的境界。说起来和潺宇描述的未来人差不多,比如日行万里、极少被病痛困扰、寿命大大延长等。

    正想着,只听乾筠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修到第七层,得大自在大逍遥。能与世间万物沟通,随意变化,三界六道畅行无阻。”

    魅羽循声望去,原来乾筠站在外层,怪不得自己之前没找到他。也是,他既然不是佛门的,本不该和和尚们坐在一起。

    潺宇点点头。“这位道长有何问题呢?”

    “我想知道涅道法王在哪里。”

    僧众中响起一片嗡嗡声。魅羽知道最近这段日子,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听说过涅道的名字了。她的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佛祖到底是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潺宇的目光环视着下面的僧人和信众。“他就在你们中间。”

    这下人群爆了开来,众人都四处张望,眼中充满了恐惧。魅羽下意识地伸出手,把涅道的斗篷拉得更低些,遮住他的脸。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体温越升越高。

    “乖。”她把他搂在怀里。遥遥望见陌岩从前排回过头来,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她。她只能转头,不去望他。

    “最后一个问题,”潺宇的声音让众人安静下来,“鬼道变身术在施法时,施法者身上戴的是什么香?”

    僧众们互相摇头。变身术乃是兮远从一本失传的秘书里学来的,魅羽估计他们连听都没听过。这个问题仿佛是为自己而设的呢,那她只得开口了。

    “施术者身上戴的是兰浚草和移子花,在罗孜河里浸泡三日后制成的香。”

    “女施主有何问题吗?”

    “我想请教佛祖,”魅羽咽了一口唾沫,“如何能化解涅道法王和六道众生的恩怨。”

    “这个问题,”潺宇望着她说,“佛祖说了,只能问女施主自己。”

    “化解什么恩怨?”人群中有人叫道,“逮住那个浑蛋,绳之以法!”

    “对啊,别以为我们怕了他了!真当咱们六道中无人吗?”

    “在那里!我看到了。”突然一人向魅羽的方向指来。“绿眼睛,三瓣唇。他现在还是个小孩,赶快打死他!”

    不好,魅羽心中叫苦。与此同时有石块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有的打在涅道头上,有的打在他的小腿上。魅羽抱紧他,他一动不动。

    “哎呦!”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砸在了魅羽额头,把她打得两眼冒金星,有热乎乎的东西朝眼睛里流下来。

    怀里的涅道愤然震开了她的双臂,抬手朝天一指,之前的祥云莲花瞬间变成浓密的乌云。一道猛烈的电闪雷鸣之后,倾盆大雨夹着冰雹对着这片万年干涸的土地砸了下来。

    众人慌忙用衣袖遮脸,有些围观的已经开始朝寺庙的方向跑去。不用看,魅羽也知道高台旁边的不灭之火已经熄了。

    腿上一轻,涅道已离她而去。头顶的大雨还在倾泻,耳边又听得一阵轰隆声响,旱舸寺的房舍殿堂齐齐化作粉尘倒下。这下众人开始尖叫,四散而逃。

    魅羽心道不好,公主和冰璇还在寺里。站起身,头上的伤口还在撕裂地疼,眼睛被雨水冲得看不仔细,不知涅道去了哪里。身上又接连被逃生的人撞了几下,只能放声大叫:“飞卯你在哪里?别闹了,快回来!”

    一边喊,一边朝倒塌的寺庙方向跑去救人。忽觉腰部被人捉住,身子被带着往横里一跃。回头一看,是和涅道同来的修罗人。

    脚刚刚落地,天空中便摔下来半截佛塔,重重砸在自己原先站过的地方。再看逃散的僧众,有不少人都被各种各样的房屋碎块砸倒在地。

    这时雨小了,她终于看清陌岩和乾筠在远处和涅道缠斗。涅道虽然还是个孩子模样,但二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上。

    魅羽挣脱了修罗人的控制,继续朝寺庙方向跑去。却见冰璇和公主迎面跑来,原来二人听到巨大的雷声时便从屋里出来了,所以没有受伤。

    “冰璇你保护公主,我过去看看。”魅羽脚下不停,朝那三人激战的方向跑去。还未到得近前便被一股气浪击中胸口,在空中倒翻了一圈后脸朝下摔到地上。

    “小妮子不是破相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胳膊被人拉着,魅羽从地上被提了起来。满脸是灰地望着拉她起来的人,竟是前天见过的那个丁长老。对方正在仔细观察她的脸。

    “受伤了,不过问题不大,”他说完,便拉着魅羽朝另外三人走去。“我说你们别打了!收手吧。”

    此时陌岩和乾筠已经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小孩望着一步步走近的老头和魅羽,绿眼睛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走吧,”老头又说,“你现在是小孩,不能让人说我以大欺小。”

    涅道听了,恋恋不舍地望了魅羽一眼,便腾空而起,冲二人后方飞去。黑色的头蓬在身后敞开,像只巨大的蝙蝠。飞到修罗人头顶时,一手拎起他,不一会儿二人便消失在远方的空中。

    魅羽还在愣神儿,老头指着地下躺着的两人说:“我得走了,他俩就交给你了。”

    正打算离开,又补充了一句:“记住,那个小白脸道士不适合你。记住了啊!”

    ******

    好在二人伤得都不重。公主和冰璇已经跑了过来,和魅羽一起扶起二人。几人回到旱舸寺的废墟前,发现潺宇方丈和一众僧人等在那里。总共有七个僧人受了较严重的伤,还有十几个伤的是平民,万幸都没有生命危险。众人一见到魅羽,就开始往后退。

    “她跟涅道是一伙的!”

    “要不是她问那个问题,也不会打起来。”

    “喂,你们别太过分了!”乾筠呵斥道,“她的初衷是要和解,是你们乱扔石头才惹火了涅道的。”

    陌岩冲他摆了摆手,对潺宇说道:“这次贵寺的灾难,都是我们几人带来的,实在是对不住。长老能否带大家去村里暂住,派一人和我回龙螈寺。这次的损失,都由敝寺承担。”

    这么一说,才算平息了众人的不满。村子附近有个小镇,潺宇带领僧众去镇上的茂泉寺求助,同时派了一个僧人领着三人到镇上雇车。等车来的期间,魅羽在镇上的一家郎中铺里把头上的伤包扎了一下。

    等她和众人汇合时,发现陌岩的脸色十分不善。乾筠先让冰璇上了一辆车,然后指着公主对陌岩说:“她非要和你们一同回去。”

    “谁领来的谁送回去,”陌岩阴沉地说。

    于是那三人坐了一辆马车走了。还有两辆车,陌岩让同来的僧人先去一辆车里坐下,然后把魅羽叫到另一辆车里去。望着还是女人模样的他,魅羽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我和你说过多次,遇事不要擅做主张,”他在她对面坐下后,说道。“不要总觉得离了你,别人就不能活了。”

    “涅道重生的根源就是我,”她不以为然地说,“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你真是高估自己了!他回复自由身是迟早的事,有你没你都会发生。现在他的法力还比较弱,你赶紧躲起来,免得越陷越深。等他完全恢复以后再找到你,你就无法抽身了。”

    “可他是我朋友,我不能看着他继续犯错。”

    “朋友?真是执迷不悟!”他气得站了起来。“涅道如今已经不是你熟悉的小兔子了,你以为你控制得了吗?现在看来,当初把你请来真是个错误。我原本打算事情完结后再送你回去,顺便、顺便……”他脸上的神色突然不自然起来。

    顺便什么?难道是后悔把曼莎珠华送给她了,想要拿回来吗?

    她也站了起来。“如果有可能和解,为啥非要打个两败俱伤?假如龙螈寺的弟子在交战中死了,你能问心无愧吗?依我看,不可理喻的人是你!”

    他的眼睛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里面的怒火淡去了。他的头微微垂下。

    “我是不可理喻。我想,我可能是妒忌了。”

    妒忌?魅羽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自己刚刚为了平息涅道的怒火,抱了他一会儿。不过涅道只是个小孩子啊。眼前这个人,这么高大、这么强壮,在平辈里面无人能敌,就是到前辈中也毫不逊色,他会希望被当作一个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吗?

    还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听他问道:“如果有一天,要你牺牲你心爱的人换取六道的和平,你干吗?”

    “当然不干了!”她大声地说。

    他笑了。“我也不干。所以我现在就送你回去。龙螈寺已经不安全了,你在兮远道长那里好好待着,整件事结束前你都不要再出来。”

    又着了他的道儿,魅羽沮丧地想着。“你不必送了,我识得路。”

    “目前是非常时期。”

    “我没你想的那么差。去鹤虚山来回得五六天,你还要回去处理旱舸寺的事呢。”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了句“自己小心”,便下了马车。接着车夫探头进来,听魅羽说了卫虎山的所在。

    马车开动了,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魅羽心里越来越难受。三个月前满心欢喜地回龙螈寺,以为又做回他的徒弟了,还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不做什么改变,不管不想将来。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就行,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习惯性地伸手从一旁抓过雨淋后还有些湿乎乎的包袱,打开了要拿那三本书时,才想起书已经被毁了。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三本书已经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寄托。只要打开,她就能说服自己专注书里讲的事,就可以忘了身外那些拼命要挤进她生活里的人和事,让时光过得飞快。

    等整件事结束再出来。要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有他俩各自算过的命,越来越真实地撞击着她。他活不过明年,而她最终会嫁入张家……

    她把脸埋在双手中,在车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38章 鹭灵

    到了卫虎山下的镇上,魅羽从马车里出来,拿钱给车夫。对方不要。

    “刚刚那位仙姑已经给钱了。”

    魅羽先在镇上吃了些东西,然后登山,等渡船,再过河。兮远见她回来,应该会很高兴吧?上次鹤琅和大师姐见面到底都说了啥?她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还有兰馨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呢?自己该想个什么法子把她的秘密套出来……

    一边想着一边穿过鬼道的贫民区。不料还没走到鹤虚山脚下,魅羽便发现不对了。山里常有雾气比较重的时候,但今天的情况很特别。不是雾,那是浓烟,黄的黑的,里面还闪烁着火星。越往前走,鼻子里呛人的气味就越浓。

    她放开步伐朝山里跑去。兮远师徒所在的后山山谷,原本是施了术,从外面看不见的。目前几座山峰有不同的地方都着了火,想来敌人并不知道山谷的所在,只能到处撒网,逼兮远出来。

    她扔掉背着的包袱,疯了一样地朝后山跑。才绕过去便发现原本看不见的屋舍已经现形了,变成了一堆烧焦的断瓦残桓。

    “师父!大师姐!兰馨……”明知离这么远没人能听见,她还是扯着嗓子大叫。

    快要进谷之前是一片小树林。刚踏进去没多久,一阵雄厚的掌风从一侧袭来,把她击飞出去,摔到一棵树上。

    魅羽吐了口血,站起来,抽出腰间长鞭,心想这次碰上的怎么又是珈宝这种级别的厉害对手?

    长鞭在手,她慢慢前行,细细地在林中搜索着敌人。不料转瞬又被另一个方向的掌风击中,这次扑倒在地,胸口一阵剧痛。身子抬了一下没能抬起来。头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重新流起血来。

    一只脚把她踢翻过来,继而踩在她的脖子上。她从下往上看不清此人的面貌,但看僧袍应当是印光寺的。

    “我该叫你魅羽姑娘还是肥果?”

    居然是梓溪的声音。刚才那两掌都是他的吗?他的功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厉害了?

    显然,梓溪并没有期待听到她的回答。“在我刚刚得知你就是肥果的时候,真的没料到原来最近这一年来让我处处碰壁的,居然是一个女人。你坏我的事就罢了,最近还把我养母给戏弄了。她老人家从紫午甸一回来就气得卧床不起。”

    “我师父和师姐妹怎么样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和他们又无怨无仇。我把他们逼出来,不过是要他们交出曼珠沙华。都说是肥果偷走了宝花,之前我一直在苦苦追查肥果的下落。后来才发现,一个本来就已不在人世的人是找不到的。”

    魅羽气极。宝花是陌岩和他们六个徒弟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能让陌岩修为晋级,或者帮兮远和自己脱胎换骨。现在让这家伙捡了便宜。

    于是费力地点点头。“你已经服下宝花?怪不得你的功力精进了这么多。否则就凭你的资质,自己折腾一辈子也到不了这个境界。”

    梓溪的脚下突然发力,魅羽立刻咳嗽起来。随后他收了脚,俯身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按到一棵树上。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不是你屡次来管我的闲事,而是你这张嘴!身上的本事两三分,嘴上的功夫十足十。你这种女人,一下子杀了你都是便宜了你。”

    说着,左手继续掐着她的脖子,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用嘴咬开瓶塞。再将左手上移,撬开她的嘴,右手将瓶子里的液体尽数倒入。

    一股火辣滚烫的感觉遍布了她的喉咙。

    “这瓶药,是让你这张讨厌的嘴永远闭上。”

    说完扔掉刚才的瓶子,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而这个,会让你慢慢散功而死。至于多久,是几天还是几个月,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眼看着梓溪将第二瓶药凑了过来。魅羽暗暗提起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广簌菩萨印。霎时间整个树林里起了狂风,风向是从四面八方的地上往魅羽和梓溪这里吹,不一会儿二人便被层层的落叶给包围住了,像个大蚕蛹。

    梓溪一分神,掐住魅羽的力道不自觉地弱了一下。魅羽瞅准时机使出仅余的力气,震开他的手,纵身跃到头顶上空。

    一招天星术里的翼宿诀由南天空引火,瞬间点燃了下方的枯叶,然后横跃落地。背后听着梓溪的惨叫声,也不知他多久能把火灭掉,不敢稍做停留,撒腿向林外跑去。

    魅羽一边跑,喉咙发出从未有过的嘶哑之声。她知道他没有吓唬人,自己已经是个哑巴了。想起兮远曾经说过的,她总有一天要栽在这幅伶牙俐齿上。报应啊……

    出了树林一脚踩空,身子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滚得晕头转向,等身子和脑袋撞到一块大石停住时,她的神志也渐渐昏迷,闭上眼睛就此不动了。

    ******

    魅羽迷迷糊糊中,好像被人搬来搬去,翻来覆去,又灌了些药。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身在一间小屋里,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浑身酸软,喉咙里依然像火在烧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稍微移动手脚,转动脑袋。

    这应当是个男孩的屋子。不是小男孩,而是十二三岁的大男孩。书架上摞着一堆堆的书,空余的地方摆着各种木头和铜铁做的小型刀剑。书桌上有一艘两尺宽的大木船,旁边有一堆泥人儿,像是聚在一起打架。

    书桌上方的墙上有一幅画,乍一看乱七八糟的。画里包含了六道众生,不过都在打架。天上是飞着的天人在用刀剑格斗。地面上有人类,修罗人,饿鬼,和畜生。地底下还画着打作一团的地域道众生。

    看累了,她闭上眼又迷糊了一阵儿。再睁眼时,屋里已漆黑,窗外的日头早就消失了。不过门是半开着的,门外有灯光和烛光。她这时感觉好多了,撑着床边下来,虽然头重脚轻,但走路是没问题的。

    出了门,站在走廊里左右望了望,决定往左边走,因为那里更亮。低头望下,身上的红裙子泥污片片、血迹斑斑。

    才走几步便听到琴声叮咚作响,好奇是谁救了自己,脚步自然地加快了。这么一动,丹田里仿佛有股热力上来,在周身循环往复。

    大厅里宽敞明亮,只有一个人,坐在上首的桌子后面,抚着面前的一张琴。此人看着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一身宽袍大袖的麻布青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高贵。眉眼中带着清冷,看都不看她一眼,琴声嘎然而止。

    “你过来说话。”

    魅羽愣了一下,便依言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

    他还是没看她,从桌上拿起一块雪白的丝帕,将刚刚摸过的琴弦擦了一遍。

    “我救你,乃是受人所托,你不必谢我。我叫鹭灵,你应该也听说过我。”

    鹭灵……鹭灵上人?魅羽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男子。按照兮远的说法,鹭灵上人至少六十多岁了,看着还这么年轻?

    鹭灵是禅宗大德,且是佛道双修。目前世人对佛门高僧统称长老,道门称道长或者仙长。眼前此人既不是僧人打扮也不是道士打扮,像个普通的书生。可见他并不以佛道约束自己,所以大家对他的称呼是“上人”。这些魅羽都能想通。

    但他说的受人所托,那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面子指使他,而且又精确知道自己在何处遇难了呢?

    不管怎样,眼前这人救了自己。魅羽恭敬地跪到地上,给对方磕了三个头。

    鹭灵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我说了不必谢我。你目前的情况,就暂时在我这里住下,做个童子吧。我知道你之前曾和陌岩在一起。他十几年前在我这里住过两年,你目前的屋子就是他的。”

    是了,陌岩确实在鹭灵那里听过两年的学。据说鹭灵从不收徒,也不轻易留宿他人。莫非他当年收留陌岩也是受人所托?魅羽想问,苦于此刻说不出话来。

    “另外,我不喜欢红色。你屋里的衣橱有几套青色衣服,以后你就叫青儿。”

    说完,他冲魅羽摆摆手。魅羽识相地又扣了个头,便起身离去。

    不急,反正先住下,其余的慢慢会弄清楚,她边走边想。小妮子我这辈子,还没有搞不定的老头子呢。

    只是有些担心师父和师姐妹们。他们离开了鹤虚山能去哪里?是继续待在鬼道还是来了人间了?可千万别去印光寺找事,目前梓溪的功力已经和珈宝不相上下了,但为人比珈宝心狠手辣得多。他们人数众多,又和修罗人结盟,想着便让人头疼。

    ******

    第二天起来,魅羽换上了青色的童子服。她原先是把头发都盘到头顶做成两个丫鬟髻,现在稍作改动,只把头顶的少许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其余的垂下来,便成了地道的童子样。

    出了大理石做成的院落,发现自己在一座山顶,前后是修得整齐的菜园和花园。院门上挂着一副匾,写着“等虞山庄”。奇怪的名字,魅羽想。

    沿着山坡下去还有一些矮房子,应该是园丁、菜农、和其他下人的住处。山下还有些农田,不知是不是鹭灵的封地。

    屋里住着一个老仆和一个厨子。老仆虽然很和蔼,但估计是常年在这里没人说话,和哑巴也差不多。因此伶牙俐齿的魅羽突然不能开口了,倒也暂时没有多少不便。

    厨子每日把饭菜送到魅羽的屋里,饭和菜都还清淡可口,也时常变换。最喜欢的是一款汤,喝第一口时能苦出眼泪来,习惯后又觉得回味无穷,甚至有些上瘾。

    只不过因为喉咙受损,每顿饭也吃不了几口。魅羽原本就不胖,这么一节食,整个人瘦骨嶙峋、双目下陷,看着就是个没饭吃、没发育好的鬼道贫少女。

    起先魅羽以为鹭灵会给她分一些差事,每天都去给他请安。后来发现他完全不需要她,就开始在自己屋里翻起书架上的书来。出乎意料的是,大部分书都与修行无关。最多的是各种知识,比如药材啊、航海啊、木工之类。剩下的就是传奇话本之类,从鬼怪到帝王将相到才子佳人都有。

    魅羽也算是看书很杂的人,因此就每天抽一本出来,抽到什么就看什么。有些书的空白处还写了一些批注,确实是陌岩的笔迹。

    比如有一本书讲的是三个女子去异乡生存的事。三个女人都有本事,但性格各异。旁边的空白处写着一句评语:最烦整天唧唧喳喳的人。

    啥?魅羽气得合上书,塞回书架里。我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你满意了吗?

    不看书了,她便开始捣鼓他那些小东西。比如给光着上身的野人做件小衣服了,给空着的小桌子上做个茶杯了。有时她想起在马车里分别的那一幕。他也曾经是个大孩子,也许现在还是。当时她为什么就不能抱一下他呢?

    在屋里待腻了,她又每天去缠鹭灵。一会儿拿块布去他屋里把本来就一尘不染的桌子当着他的面擦一遍,一会儿去外面采一堆山花家花给他插进花瓶里。他去山里散步的时候,她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为了讨好他,自己还经常去他的藏书阁里翻翻禅宗公案,看能否更好地了解他都在想什么。

    当前是盛夏,山风吹着石屋虽然凉爽,到了午后屋里难免要热一会儿。魅羽便自告奋勇地去给习惯在午后画画的鹭灵扇扇子。对方赶了她几次也不走,只得作罢。直到那天她扇扇子时困得睡着了,一头撞在磨好墨的砚台上,以后她才不去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那天她又在园中跟踪鹭灵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质问。

    魅羽心想,仙长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待多久,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向您讨教了。不过无法开口说话……

    她突然想起陌岩曾教给她一个“雷霆雨露印”,说是从鹭灵这里学的。眼下长鞭不在身上,也不方便在花园里动武。便从怀里抽出一条长丝巾,配合手印步法使了出来。

    “有点意思,”他点点头。“步法刚硬,鞭法阴柔。玉枕为顶,膻中为营。这是他教你的,你们又做了改变。我喜欢灵活善变的人,不过要想我传你武功,还得向我证明你有悟性。”

    魅羽瞪大眼睛望着他。如何证明呢?

    “明日午后,你到会客厅里来。”

    ******

    第二天吃过午饭,魅羽来到空无一人的会客厅。除了鹭灵常坐的地方,大厅中央两侧摆了四套桌椅,几个从未谋面的男女仆人进进出出摆好茶具。魅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便先在靠门口的一个圆凳上坐下了。

    下人们陆陆续续领进来三男一女,当中还有个和尚。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各自在一套桌椅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鹭灵才出来,手里拿着四个卷轴。长发只在头顶简单挽了个髻,但衣服比平日要正式得多。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层薄纱,下摆用银线绣着松树和仙鹤。

    四位来客立即起身,抱拳。“给仙长问安。”

    “诸位免礼,”鹭灵示意大家坐下,自己却依旧站着。“四位都是有志于悟道的修士,向我索要画卷。我看了你们每人的自述后,依次画了这四幅画。照惯例,每幅画我都会稍作注解,方便大家日后参详。”

    哦,魅羽恍然大悟。原来禅宗大德们除了靠封地吃饭,还可以这样来赚钱。

    他打开其中一个卷轴,展示给在座诸人。然后望向魅羽。“不过今日呢,我想让我的童儿先试着讲讲。”

    魅羽从凳子上起来,走近几步,仔细查看面前的这幅画。画的是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蹙着眉,腮帮子鼓得老高,满脸通红。先不说禅意,便是画画的技术本身,便十分值得称赞。

    鹭灵又说:“这幅画的主人,爱妻十年前病逝,始终不能忘却,无法静心修行。”

    魅羽想了下,走到鹭灵的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道:“为何要忘却?坦然接受便是。如人呼吸,不去想它便不会影响到自己。强忍着不呼不吸,反而受了它的控制。”

    鹭灵看了,点了点头。“正解。”然后将画和魅羽的字一同给了在座的一个中年男子,对方深躬道谢。

    随后打开第二个卷轴。上面画的是一人在登山,但背上却背着很多东西,包括水壶、锄头、菜刀等。

    “索要这幅画的人,苦修佛法几十年,已有小成。最近却难再精进。”

    魅羽提笔在纸上写道:“悟道不能只增不减。追求神通、精进,甚至追求清净,都是增,便如背着屋舍爬山。不求、放下、不去攀比、不去想境界,才能上到另一个高度。”

    鹭灵抿嘴一笑,将画和魅羽的评注交给四人中那个和尚。

    “这第三幅,”他又打开一个卷轴,冲魅羽说,“我不讲这位道友的困境,看你是否能猜出来。”

    画的正中央是一个怪物。这个怪物左边的半个身子是个温和的美女,右边的半个身子是个罗刹。它的身边围着几个人,有人欢喜,有人害怕。

    魅羽望了望剩下的一男一女,伸手指了一下那个女人。多半这个女人在修道时因为自己是女身而遇到阻力。事实上,魅羽自己也读过不少说法,比如此生若是女身,便不能直接成佛。须下世转为男身方可。

    她提笔写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修道修的是本心,与皮囊何干?”

    写到这里,她想起陌岩。他在旱舸寺的时候就是女身,一点儿也不妨碍他赢得潺宇的尊敬。

    跟着又写道:“什么男人女人,神仙畜生。换个身子就不是自己了吗?”

    她的解释又得到了鹭灵的首肯。

    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仙女躺在一片云彩上,形容枯槁,好像要死了。

    魅羽想了想,提笔写道:“此修道人追求的是天人福报。须知天人寿命虽长,苦少乐多,但终究还是在六道中轮回。此生若是没有及时行善,下世还指不定生在哪一道儿。要学佛便要立志跳出六道,才是真解脱。”

第39章 谟烬滩

    魅羽在没遇到鹭灵之前,就已听过他的名气。兮远是个轻易不夸同行的高傲之人,对鹭灵和寒谷二人却是推崇之至。可是直到鹭灵亲自传授自己掌法的时候,她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厉害。

    这套掌法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木灵掌”。按说木头是最没有灵气的东西了,在鹭灵的禅宗理论里,却非如此。他认为树木是最接近于得道状态的生物。根植于土中,上接天光,长寿无欲,顺应自然不呱噪。

    而这套掌法看似和木头一样质朴,却正因为省去了所有的华而不实,变得非常实用。一掌击出,没有虎虎生风,没有寒气逼人。不声不响、直取目标,所以让人防不胜防。

    更重要的一点,是掌法的持久性。树木只需土壤和雨露便可存活千年之久。这套掌法因为省去了不必要的花哨,把每一分内力都用在了点子上,特别适合持久战。但是演练时忌讳开口说话,一出声真气就散了。

    过了大约一个月,魅羽每天都在练习这套掌法。刚开始她觉得非常不适合自己,因为她本是个爱动、爱笑、爱说话的人。使出来的掌法不像木头,用鹭灵的话说,是“投机取巧自作聪明的一块泥巴”。

    然而练到后来,魅羽由于终日不能说话,渐渐适应了用无声的方式去体会和表达意境,反而给她掌握到了这套掌法的精髓。那段日子里,认识她的人若是见了,肯定以为换了个人。终日安安静静,木木讷讷。实则在她内心的土壤里,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

    ******

    这天魅羽练完掌,又采了一束花送到鹭灵屋里。记得他不喜欢红色,就特意选了淡色的花。来到书房,却见里面有客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鹭灵把客人领进书房,估计有要事相商,便转身要走。

    “青儿,”鹭灵叫住她,“你进来。”

    魅羽进屋,将鲜花插好,来到鹭灵面前。见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娃娃脸道士,看着十分面熟。那人乍一见魅羽也是愣了一下,脸上还带着点胆怯的神色,嘴张了张,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是齐姥观的缚元道长,”鹭灵介绍到。“这是我的门人青儿。”

    魅羽一听齐姥观三字便想起来了,这个小道士她在宜梅庄见过,是那四个拦住卧空的道士之一。由于当时此人还没和魅羽交手时乾筠就来了,替换了他,所以魅羽对他印象不深。

    “接着说吧,”鹭灵冲缚元说道。

    “是。刚刚说到我们齐姥观在谟烬滩有个分观……”

    谟烬滩?魅羽不能再熟悉了。鬼道的土地比人间小,共有四个大洲。

    鹤虚山所在的壑丘,山地比较多,在东部。谟烬滩在西部,是个大平原,有着鬼道最大的沼泽和都市。这两个地区,虽然也大部分是贫民,但权贵阶层都在这里定居。

    北部叫赤缟地,是一片大荒漠,有最凶恶的厉鬼在那里流放。南边的梅魍谷,则是一些未成形的半鬼半魂。

    魅羽和师姐妹们如果不去人间的话,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坐落在谟烬滩的鬼道首府,迁伢。那里无疑是整个鬼道最高尚、繁荣的都市,鬼道的普仞王宫殿就在谟烬滩最高的谟烬山上。

    只听缚元接着说:“分观平时很少和我们联络,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半月前他们来信,说在迁伢发现了一个女子,样貌很像失踪多年的虞兰师太。”

    “在迁伢的什么地方?”鹭灵的神色没变,音调却有些颤抖。

    “这个、呃……”缚元面露难色,“发现虞兰师太的人,从一个裁缝铺门口跟着她,一直走到那个、那个叫雅宣阁的地方。”

    魅羽立刻明白小道士为啥这么窘了。雅宣阁她虽没听说过,但猜也能猜到是什么地方。不知从何年起的,迁伢城里有人开始经营鬼妓。起先还是一些自愿从事那个行业的鬼道女子,后来行业兴盛了,但从业人员不够,或者也可能是顾客要求越来越高,他们便开始到人间来捉良家女子。

    鹭灵的手里握着茶碗,思忖了一会儿。“都这么多年了,怎么确定那个人是虞兰?”

    “因为师太当年是在谟烬滩失踪的,分观里一直留着她的画像。奇怪的是,发现师太行踪的人说,师太这些年基本上没变样。寒谷真人知道后,便让我们分别通知你和蛰渊道长。他说让您不要轻举妄动,他会派乾筠师叔和几个弟子去查探。蛰渊道长可能也会派人去。”提到乾筠,缚元还快速地瞅了魅羽一眼。

    鹭灵把茶碗放回旁边的桌上。“就你们那种查法,一群衣着光鲜的道士大摇大摆地到处走,能查出个什么来?”

    “这个……”缚元面色微红。“这些筹划都由长辈们定夺,晚辈没有发言权。”

    ******

    缚元走后,鹭灵将魅羽留了下来。自己在书架上翻出一个卷轴,递给她。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收徒,是有原因的。”

    魅羽打开一看,画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道袍,容貌不算出众,但带着一股温良贤淑的气质。右腮上有颗小痣,笑起来有点像莺络。

    “我十八岁之前出家学佛。其后还俗,改投澄法观。蛰渊是我师兄。画里的人是我师妹,叫虞兰。”

    原来是老相好啊,魅羽想,怪不得此山名叫等虞山。蛰渊是冰璇的叔爷爷,目前是四大观里资历最深的道长。据说为人不拘言笑,待弟子十分严厉。没料到鹭灵还曾经是他的师弟。

    “入门后的第四年,师父交给我们几个徒弟一个任务,要我们去一趟谟烬滩。说是妙坤观有个女弟子失踪了,怀疑是被绑去了那里。我们去到之后,本来就快有些眉目了,一切线索却突然中止,虞兰也失踪了。师父随后两次集合了齐姥观和四大观的人一同前来寻找,都是石沉大海。”

    鹭灵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高僧大德的背影里尽是孤寂。“那之后我就离开了澄法观。并且发誓,这辈子若是找不到她,就孤独终老。不娶妻,也不收徒。”

    魅羽暗暗点了点头。这三十多年过去了,鹭灵还是不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

    “我总是觉得她还没死,一直想派个自己的人去。我知道齐姥观特此在谟烬滩设了个分观,就是为了等线索。然而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十几年前,受人所托,我同意陌岩在此听学两年,当时还考虑过派他去。他的武功和资质自然都是上乘,只不过这个任务,最好还是找一个女人来办。”

    说着,他转过身来望着魅羽,一向孤高清冷的眼睛里,竟带了恳求的神色。

    “单论修为,你自然比不过他。但是你够机灵,能够应付各种棘手的情况。最重要的是,你出自鬼道,在那里熟门熟路。不过我还是要和你说清楚,这个任务十分危险!虽然我会尽可能为你准备一些应急的手段,可不排除你会命丧在那里。你若是不愿冒险,我能理解,你现在就可以回屋去。再过几天我让陌岩来接你回去。”

    魅羽心想,鹭灵的话说得有道理。她可以说是他在目前这个修道者的圈子里,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必须是女的,必须够年轻才有可能接近雅宣阁,得有足够的修为和阅历自保,得熟悉鬼道。像冰璇那样的年轻女道士,去了不是空手而回就是白白送死。自己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刚好有乾筠那些道士们在明里查探,对她也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于是她坐在那里,神色坚定地看着鹭灵。

    他点了点头。突然站直了身子,给魅羽抱拳行了个礼。“无论你此去是否能查出消息,我都要感谢你。”

    魅羽急忙站起来,回了个礼。她现在只想知道何时动身。

    “不急,我会着手安排带你去谟烬滩的人。我之前虽然传了掌法给你,但你也知道,掌上的较量比的不仅是招数。若是对方内功强出太多,任你招数再巧妙也难以抵挡。我会再渡两成的功力给你防身。”

    ******

    又过了半个月,行程都已安排妥当。到了出发的那天晚上,鹭灵提着盏灯,把她领到后山的一条小路前。等在那里的是个披着斗篷的灰衣人,一见鹭灵,非常热情地跪下行礼。

    “上人一别多年,可好啊?”此人的话音十分古怪,甚至可以说有些阴森。但是语气中带的激动和崇拜是毋庸置疑的。

    他这一跪,头一抬,魅羽终于看清了被月光照着的那张脸。苍白的眼珠,只有中心有个灰点。又粗又黑的眼圈,把眼睛框了起来。脸上的皮肤像破裂的砖墙,嘴巴没有嘴唇。

    凡是在鬼道有这种长相的,基本都是出身于北部的赤缟地。原本是流放的厉鬼,但机缘巧合脱了籍,成了良民。之后一般都做些执法或行武的行业。

    鹭灵冲他点点头。“有劳万疆尊者了。这是小童青儿,请尊者多加照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万疆目不转睛地盯着鹭灵,仿佛能多看一刻是一刻。“上人对小人有救命之恩,上人的事就是小人的事。”

    啰嗦了一会儿,不喜呱噪的鹭灵显然有些倦了。私下嘱咐了万疆几句,便打发二人行路。在魅羽离开前,他又盯着她的眼睛说:“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和你说了。切记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人。”

    魅羽点了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灯,跟在万疆身后,往山下的方向走了几步。万疆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青儿姑娘别嫌小人怠慢。小人这幅尊荣,没得吓着姑娘,就在头里引路好了。姑娘若有吩咐,请说……哦,不对,上人嘱咐了,姑娘目前无法开口。姑娘就拿石子儿扔到小人身上便可。”

    这也太客气了。魅羽想着,手里拿着灯笼,不能冲他行礼,只能两手虚虚地合在一起,冲他点了下头。

    她自己也是鬼道出身的事,看来鹭灵并没告诉万疆。不过,按说万疆只要一接近自己,就该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阴气。

    她低头看看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琉璃佛珠,心想陌岩搞不好送了一样宝贝给她。兮远师父那么多奇珍异宝,都没有一样能代替避梵咒的呢。

    下山下了一半的时候,月亮躲到云彩后面去了,周遭越来越黑。突听万疆说道:“姑娘可将灯扔了。现在!”

    魅羽知道要发生什么,把灯熄灭,扔到路旁。先是眼前一片漆黑,跟着不远处的下方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头顶的月亮也亮了起来。一条大河慢慢显现在前方的脚下。魅羽知道这条河对面叫无回河,这边叫什么就不知道了。无回河在人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

    魅羽和万疆走到岸边。过了一会儿,一艘船便已停在了面前。撑船之人到了近前,立刻跪下行礼。他的样子虽然也丑陋,但没有万疆那么恐怖。

    “万尊者恕罪,属下来迟。最近渡河者突然增多,不知为何。”

    万疆刚刚对鹭灵和魅羽低声下气,此时却换上了一副威严的神态。“也不是谁要渡河,就得听他的。”

    船夫磕了个头。“来的是道门的一些人,都似是有来头的,得罪不得。”

    万疆没有再理他,等船掉头后,请魅羽上船。魅羽脚上使了点劲力向前一跃。本该落在船尾,谁知道身子呼呼往前冲,眼看就要出离船头掉入河中。原来鹭灵给她的两成劲力那么厉害啊!

    身后的衣服突然被人一拽,魅羽稳稳地落在船头。回头看,见揪住她的人是万疆。对方马上松开手,冲她笑了笑。“青儿姑娘不愧是上人的童子,功力非同小可啊。”

    魅羽的脸红了。心想尊者您才是非同小可呢。

    船到了河中央,月亮渐渐隐去。前方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亮闪闪蠕动的东西,但不是星星。万疆和魅羽站在甲板上,向她介绍这条河的情况。

    “同一条河,站在先前的岸边,叫伽陇河。等到了对岸,它就改名叫无回河了。”

    伽陇河?魅羽皱着眉。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她最近在什么地方听过吗?

    万疆又说:“权贵们都有自己的私船。除此之外,明面儿上的渡船都是我们在经营。还有些黑船,主要就是运送鬼妓,也有人交了重金给蛇头跑到人间的。凡是非法的船,被我们逮到,一律就地处理。当然总是少不了漏网之鱼。”

    船在迁伢靠岸。不愧是谟烬滩的首府,岸的这边热闹非常,一座座屋舍灯火通明。放眼所及的小楼尽是三四层高,夜里也能在等下看清雕梁画栋,一点儿也不输人间的繁华都市。

    万疆带着魅羽来到一条街上,这条街她只来过一次。街上穿梭着各种繁忙和悠闲的人,有人摆摊卖吃的,有修鞋的钉马掌的,有人算命。

    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万疆。魅羽上车时,注意到马没有嘴唇,牙骨和牙龈都是外露的。这种马肯定也是从赤缟地来的,据说特别耐跑耐饿。

    车一开,万疆便严肃地说:“青儿姑娘,接下来到了叠香阁,会有人在门口等候,我就不进去了。姑娘此行一定要小心!若是雅宣阁的人没有把你领走就算了,万不可擅自行事。回来时去剪冷街的药铺就能找到我的人。”

    马车到了叠香阁门口,魅羽下得车来。是座三层的楼房,黑漆漆的横梁上挂满了血红的灯笼。果然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站在门口。女人自称薛姨,面色是惨白中带点儿铁青,让人不寒而栗。涂得红红的嘴正裂开笑着,热情地将魅羽领了进去。

    “上面说了,不让问,”二人上楼梯时,她小声在魅羽耳边说道,“所以姑娘放心,梳妆打扮之后,一切都由着姑娘做主。”

    二人进了一间大厅,魅羽的第一感觉就是:冷。不是说屋里没有人,恰恰是有好多正在梳妆打扮的女子,但身上都散发着寒气。一个个也和薛姨一样,皮肤煞白、嘴唇鲜红、眼睛吊吊着、眼圈漆黑,坐在一排排桌子前梳妆打扮。不用问,这些都是来自贫民阶层的鬼女。

    薛姨走到一张桌子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套红色的裙子。坐在桌旁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魅羽。“又有新人来了?这个倒不哭不闹啊。”

    “不该你知道的别问!”薛姨瞪了她一眼。转头来又满脸堆笑,将魅羽带到一个小屋去换衣服。

    折腾了半天,新来的魅羽就和其他姑娘一样了:脸上涂了三层白粉,嘴唇上抹了鲜活的胭脂,眼睛下面还搞了一堆银光闪闪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热的。

    ******

    薛姨既然发了话,之后果然没人来找魅羽的麻烦。晚饭在楼上一个厅里,分两种。她和另外两个“热乎气”的女孩坐一桌,吃的饭和在人间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俩女孩浑身伤痕累累的,估计被抓来之后挨了不少打。其余“冒冷气”的女人们围了三桌,吃起饭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看就是曾经被狠狠地饿过。

    饭还没吃完,客人就陆陆续续来了。女人们被一个个叫到名字,离开饭桌到楼下的大堂里去。魅羽吃饱后,跑到二楼的栏杆处,观察楼下大堂的情况。

    有意思的是,男客人们并不都是鬼里鬼气的样子。六道中除了畜生道和地狱道,好像哪里来的都有。有几个天人还仪表堂堂、仙姿飒爽的,照样和鬼姑娘们搂搂抱抱、吃酒调笑。

    哼,魅羽不能说话,只得暗哼了一声。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要是被他们的族人知道他们来这种地方,搞不好要身败名裂吧?话说这些姑娘们要是放到人间的烟花场所,还不得把客人都吓死!看来有些人就是专好这一口儿。

    在叠香阁一连住了三天,里面的人除了面对面遇见她会让开以外,基本让魅羽感到自己不存在。她好几次想和那俩人间来的女孩儿亲近一下,希望对方能主动告诉自己一些她们的经历,可那俩女孩比她这个哑巴还要沉默、害怕。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无体的鬼魂,别人都看不见她。闲得无聊了,她也会去偷窥一下姑娘们在屋里都和客人们做些什么。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

    鬼道的晚上看不见星星月亮,天空中只有魂灵的光。迁伢上空的魂灵是真多呀!看来大家都想来这儿生活。

    到了第四天傍晚,还没开饭时,魅羽明显感觉气氛不对。无论是薛姨还是姑娘们,都紧张地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没人说话,也没人露出对晚饭的兴趣。魅羽也跟着坐下了,心想该是雅宣阁的来这“挑人”了吧?

    但听得大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门被粗暴地推开。从门外进来八个大汉,领头的两个尤其面目狰狞,四颗尖牙从嘴里呲出来,肌肉如怪兽般在衣服底下鼓涨着。

    两人的目光从一众女子身上扫过,停在魅羽身上。

    “那个看着还行,”当中一人挥了下手,便有两个大汉走上来,要捉住魅羽。

    “她可是个哑巴,”薛姨怯怯地说了一声。

    “哑巴更方便。”

    虽然魅羽知道这次来谟烬滩的目的就是被这帮人捉走,但心里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两条大汉一人捉住自己的一只胳膊时,她的内力已从丹田里升至双臂。只要胳膊一抖,就能把对方震开。然而又想起鹭灵的那副画像,画中女子虞兰那副善良温和的样子。

    强行气沉丹田,浑身扭动着似在反抗,却没有一点劲力地被拖走了。

第40章 雅宣阁

    出门后她便被蒙上了眼睛,绑住了手,塞入一辆车中。车里似乎还有其他人,不知男女。车一启动,便有几只手向她伸过来。有的厚实粗砺,有的冰冷柔滑,在她的脸上、身上,到处戳戳碰碰。

    “这个我买了。”

    “休想。我买了。”

    “你们什么眼神儿?就这种货色……”

    魅羽被摸得心生恼怒,心想这次就是豁出去不完成任务了,也要把这几个东西好好收拾一顿。

    还好车子停了,车门被打开,一个暴戾的女声吼道:“都住嘴吧!今天货少,这个不卖!”

    魅羽被当成货物一样从车里拖了出来。从周围的寂静和空气的清冷可以判断,这里应该是个远离闹市的宅院。被拖着东拐西绕了半天,又是上桥又是台阶的。最后一扇门开的声音,她被一把推进一间屋里,摔倒在地上,门在身后锁住。

    魅羽没费多少力气便将捆绑她的绳索震断,随后扯下脸上的黑布,从地上站起身来。这是间杂物房,地上除了一堆稻草外没有别的可以栖身的。估摸着新来的都得锁在这里“搓搓锐气”吧,先饿上个一两天。

    她无聊地在稻草上躺下,心里想着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兮远师父和师姐妹此刻在哪里?陌岩在干什么,有没有想过她?她可是非常想他。乾筠呢,和师侄们来鬼道了吗?还有涅道,他回修罗天了没有……这些人和事仿佛离她很远。

    被关了将近一天半,门终于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如绿豆,但除此外长相比较像人的女人走了进来。

    “饿昏了吧?出来吃饭吧。”声音便是昨天把她带进来的那个女人。

    点满灯笼的庭院建得十分讲究,便和人间的大户人家差不多。这时候应该是天刚黑不久,可头顶的天空没有亮闪闪的灵魂飘荡。大概是施了什么术,把那些东西都屏蔽了。

    魅羽先被带进一间小屋,估计这就是她的住处了。草草吃了饭,又让洗了个澡,给换了身干净衣服。倒是很高兴能把脸上那副鬼妆给洗掉。

    然后被领去一间大堂听训。和她一起站着的,还有三个女孩,看样子都是辗转来自人间的。等了好一会儿,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太太从里面走出来,慢悠悠在前方的太师椅里坐下,把三个女孩打量了一番。

    “越来越良莠不齐,”胖太摇摇头,不耐烦地说。

    魅羽可以看出,这个胖太也是人间过来的。除了胖之外,长相算是端庄中带着些妩媚。一双明亮威严的眼睛,好像什么事情也逃不出她的视线。

    “叫我裕姐就行。你们心里正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不怕告诉你们,咱们雅宣阁只接待身份不凡的客人。任何一个的来历要是说出来,都能吓你们一跳。”

    说完拿目光把四女扫了一遍。“你们来到这儿,不好说是福是祸。在你们之前,有的赚了个盆满钵满走了。有的命不好,进来了就再没出去。只能说,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是一飞冲天还是永堕苦海,都要看你们个人了……”

    裕姐的话还没说完,魅羽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她左右瞥了瞥,见另外三个女孩也都疼得躬下身子。心知是刚才吃的食物里有问题。

    她离开前鹭灵倒是给了她一瓶能解各种食毒的药,只不过目前她还不信这个胖太真的会就这么毒死她们。

    果然,裕姐身边一个女使走了下来,给四人一人一粒药丸。四人吞下去后,疼痛慢慢平息了。

    裕姐冷冷地看着她们。“这个解药,每隔十天得吃一粒。逃?自己掂量着吧。”

    然后又挨个儿看了看四个女孩。“咱们这儿,都是分组出台。今后你们四个一组,除了基本的歌舞之外,还各有分工。咱们的客人身份不凡,给的报酬也不凡。需求嘛,自然也就和普通客人不同。”

    说完指着魅羽:“你穿红色好看,你就做血雅,负责客人的血雅酒。”

    跟着挨个儿指着其他三人:“你是顺雅,穿绿色,给客人出气用的。你是食雅,黄色,给客人喂饭。你是随雅,蓝色,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当然了,这只是你们例行的分工。客人如果有不同的建议,都得听客人的。”

    四个女孩互相望了望,都不明就里的样子。“若是客人要我们死呢?”当中一个问道。

    裕姐从旁边的桌上端起一碗茶,慢吞吞地喝了半天,才答道:“那你们就只能自己动脑筋,叫客人别逼你们。”

    ******

    第二天白天,新来的四人观看老四人组们的歌舞,并跟着模仿练习。兮远一向对女徒弟们的歌舞抓得很紧。魅羽原先不明白,后来得知七仙女候选之事后才恍然大悟。

    虽然此刻她不能发声,但单是舞蹈已博得裕姐的厚爱,吩咐丫鬟们端来各式各样的衣服首饰给魅羽打扮。当晚客人上门,裕姐便让魅羽这组新人去“试试手”。魅羽一直忙着,没空去打听虞兰的下落,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

    来的二人应该是修罗界的,如天神般高壮。看穿的衣服,在修罗军里可能职位不低。

    二人看来不是第一次来了。一人的脸又白又圆,总是挂着种恬不知耻的笑。另一个修罗人,面色阴郁,眼珠上布满血丝,右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二位爷这次可一定得看看我们的歌舞,”裕姐热情地说,“有个新来的——”

    “早告诉你了我们对那些劳什子没兴趣!”圆脸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四女中搜索。随后把随雅叫过来搂进怀里,在随雅脸上又摸又捏。

    而刀疤脸在酒桌旁坐下后,便冲魅羽招了招手。旁边一个丫鬟见状走过来,拉着魅羽的右臂来到桌前。魅羽但觉手臂一痛,便有鲜血滴了下来,落到桌上的一盏酒杯里。

    谁知刀疤脸冷笑一声,一把抓住魅羽的右手,将酒杯移走,换了一个大碗。魅羽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这要是整碗都装满,她还有命吗?

    正待反抗,却见刀疤脸又将站在附近的顺雅揪过来,按到桌子底下,抬起巨大的靴子把她踩在脚底。顺雅刚开始还大声呼叫、哭泣,过了一会儿只剩下喘气的声音,最后便一动不动了。

    畜生,这个畜生!魅羽震惊了。又看看一旁若无其事的裕姐,怪不得他们要不断招新人。此时她的头越来越晕,眼前开始发黑冒金星。还好刀疤脸似乎满意了,松开了她的手,拿起碗便将她的血一口倒进嘴里。同时裕姐抢上前来,拿一块白布快速给魅羽包扎好伤口。

    总算过了这一关了,魅羽暗暗松了口气。谁料刀疤脸突然站起来,一把揪过魅羽,又指着圆脸怀中的随雅说。“这俩丫头我们带走了!”

    裕姐一听就变色了。“这可使不得,二位爷!我们这儿的规矩是——”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刀疤脸恶狠狠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黄金,啪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厚厚的圆木桌立刻生了几道裂痕。“这够不够?”

    说完也不等裕姐表态,便拖着二女,和圆脸大步走了出去。

    ******

    魅羽和随雅被拖着一路出了庭院。魅羽还在寻思用什么功夫对付这两人,却见圆脸从怀中掏出一条长鞭,在哭哭啼啼的随雅面前比划了一下。

    “哭!再哭爷拿鞭子抽你。”

    魅羽抽动了一下嘴角。很好,就用回自己的武器。这次来谟烬滩不能把长鞭带着,现在敌人还送上门了。

    出了庭院正门,外面是条无人的乡间道。魅羽不想给雅宣阁的人看到自己会武功,便一直等到小路拐了个弯。可巧随雅突然放声大哭,圆脸气得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破口大骂:“大爷我花了钱的,哭丧呢?”

    魅羽脸上堆着笑。因为说不出话来,只得掏出一块帕子,走到圆脸面前,假惺惺地给他擦汗。

    圆脸的脸上又恢复了恬不知耻的笑,伸手在魅羽脸上拧了一把。

    魅羽皱眉,做出“疼”的样子。扭动腰肢,佯怒地在他胸前拍了一把。

    她这一掌软绵绵的毫无劲力,所以圆脸就任她拍了下去。谁知魅羽的这一掌里用了木灵掌的一招“朽木可雕”,一掌拍下去,圆脸的身子便和木头一样僵了一下。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刹那,却足够她把手伸进他怀里取出长鞭。

    “你……”圆脸还没醒过神来,魅羽摔开长鞭,一招“长空万里”便冲着两个修罗男扫了过去。往常她使这招时,目的是把敌人逼开出去。谁知得了鹭灵的二成功力后威力大增,即使皮糙肉厚如修罗人,也不敢硬接,只得俯身避开。

    魅羽收鞭,又一招“断蛇重生”冲左边的刀疤脸抽去。刀疤脸一把抓住鞭子中央,正中魅羽下怀。因为下半截鞭子便似自己有了灵性一样,拐向右边的圆脸,鞭梢缠住了他的脖子。魅羽同时左手一招“木蛀于空”击向刀疤脸。

    圆脸登时呼吸困难,两手去解缠在脖子上的自己的长鞭。而刀疤脸受伤更重。须知修罗人皮肉抗打,而这招“木蛀于空”,对皮肉毫无打击力,却能透过骨肉击中内脏。刀疤脸松了鞭子,后退几步,口中连吐几口鲜血。

    魅羽心道,刚刚你喝我的血,现在都让你吐出来。此时圆脸已经解开了鞭梢,用力后扯要夺回兵器。魅羽右手握着鞭子整个人被他拽过去,左手从发髻上抽出一个簪子,使了一招千手观音印。

    这个簪子是鹭灵给她的,一头是把尖锐的锥子,知道她来的地方不能带兵器。此时圆脸只见十几个手拿着簪子向他刺来,不知该挡哪一个。

    噗地一声,簪子刺进了他的心脏。

    魅羽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抽回簪子和长鞭,见刀疤脸一招开山劈石地掌力朝她击来。她全身直直地后仰,躲开这一掌。就在刀疤脸以为她已倒地时,突然又直愣愣地弹了起来。不用说,又是使了那个虚空自在印,将手印心法扩展到了周遭空间。

    “木蛀于空”第二次击中刀疤脸时,更多的鲜血吐了出来,倒地而亡了。

    魅羽将鞭子扔回圆脸身上,心道我连你们修罗四大法王都能战上几招,还会收拾不了你们俩?

    扭头见随雅还在一旁的地上趴着瑟瑟发抖。魅羽冲她摆摆手让她走,一连摆了多次,对方才醒过神来,爬起来撒腿向远处跑去。

    魅羽回到雅宣阁的大厅,把正在收拾顺雅尸体的裕姐吓了一跳。“她们怎么放你回来了?”

    魅羽不知该如何回答,刚好她是哑巴,也用不着回答,便傻愣愣地看着裕姐。对方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和蔼的神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就知道大爷们只是带你出去玩玩。这儿的歌舞可少不了你!”

    让丫鬟把魅羽领回房间休息。至于随雅怎么样了,问也没问。

    ******

    魅羽第二天醒来,见自己躺在之前换衣服的那间屋里。过了会儿,有人进来给她送药、送饭,又把她手臂上放血用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饭菜都是珍贵的滋补型食物,价格不菲。她知道这不是胖太心疼她,而是还要留着她继续做血雅和舞娘。

    当天晚上没有客人来。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说是来了五个道士。裕姐明显比上一次更上心,张罗了十几道菜,鞍前马后地服侍着,陪笑着。

    魅羽这组只剩了她和食雅,便由老人组里挑了两个补上。四人梳妆打扮后走进大厅,见几个道士都穿着白玉般的道袍,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后,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

    魅羽望了望领头的年轻道士,果然就是乾筠。反正她每次落魄尴尬的时候,就一定会碰上他,高高在上,春风得意。即便到了她的鬼道老家也不例外。

    丝竹声响起,老随雅站到一旁准备唱歌。魅羽领着另两个女人走到台上,开始翩翩起舞。当时乾筠正在台下喝茶,眼神儿对上她之后,“噗——”一口茶喷得满桌子都是。

    “无处不在”,他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时只听随雅放声唱到:

    “血灯初上,白骨登场,

    魇梦夜未央。

    巧笑嫣然,长裙飞翻,

    人鬼隔一川。

    食我血肉,啖我红颜,

    问君为哪般。

    莺莺燕燕,凄凄惨惨,

    恩爱弹指间。

    繁华散后,情留这谟烬滩,

    骨成灰,魂也成烟。

    前事犹自纠缠,

    红妆原本平凡,

    来世间走一回,看一看,

    莫枉此勇敢。

    不怕羽落泥潭,

    生与死不改我信念,

    在荒草坟间回首云天。”

    舞毕,四女下得台来。裕姐冲她们三人走过来,小声地说:“这几个道士都是雏儿,你们得主动点儿。”

    说完拎起魅羽的左臂,把她带到缚元小道士的桌前。裕姐还未开口,缚元就惊得连连摆手。

    “找他找他。”他望着魅羽,手指着乾筠坐的方向。

    裕姐于是又牵着魅羽到了乾筠的桌。“刚刚道长可是喝不惯这里的茶?您别着急。”

    抬起魅羽的手臂,手指在她臂下一划,魅羽便觉得有个刀锋样的东西把她胳膊划破,血滴滴答答填满桌上的酒杯。

    乾筠看着这个场景好像吓傻了。愣愣地接过裕姐递过来的血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砰地放下。“喝、喝、喝不惯。”

    裕姐望着他熟练地笑着。“不怕,新人都不惯,久了就好了。”说完便转身去侍候另两个人。

    魅羽掏出一块帕子,来包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因为一只手不好包扎,乾筠便伸手过来替她包好。之后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冲裕姐说道:“这个、这个,”他用手指指魅羽,“喜欢。你们这里有没有……”

    裕姐善解人意地抿嘴笑。“有有有!那是自然。道长请跟我来。”

    裕姐像只花蝴蝶一样在前面引路,把乾筠和魅羽领进一间屋,出去后又将门关好。魅羽环顾左右,外间有张圆桌和椅子,不过离门口很近。乾筠便把她拉进内间,二人在挂着大红绸缎帐子的床上坐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尽量压低声音,但掩饰不住怒气。

    魅羽无法说话,只能低着头,望着放在腿上的两只手。自己身穿红衣,坐在红色的床上,不由联想到洞房花烛,和那个算命的预言,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还好乾筠只是生气,似乎没注意到这些。

    “这次我们听到风声,说道门一个失踪多年的女前辈在这里出现。我们齐姥观和四大观都派了人来,暂时还没摸到头绪。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说完,他站起身,拉着她的胳膊。“马上跟我离开这里,我会找船把你送走。”

    魅羽被从床上拉起来,但不肯跟他走。心想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现在若是离开就前功尽弃了。就凭你们这些大男人,到了妓院紧张成那样,能查出什么来?

    二人拉扯了一回,他突然松手,皱着眉说:“不对啊,平时不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吗?怎么这么安静?”

    他低下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你不是……哑了吧?”

    她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去长叹一口气。“很好,很好。这下清净了。”

    两人很久没说话。最终还是乾筠退让了,从衣服上取下一颗别针。别针比常见的大,上面有颗玉石雕成的花。他把别针放到她手里。

    “这是观里给我的。你什么时候把血涂在上面,之后你说的话便能被我的人听见,即使有人施了禁声的结界都能穿透。哦,对了,你说不了话。呃,反正你想办法让别人说话,记住,得说出地名,否则我们找不到。”

    说完后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过身来说:“之前我说过要把你嘴封住的话,现在收回。”

第41章 火玉道人(上)

    魅羽并没有把别针戴在外面。她估摸着这东西是齐姥观的宝物,若是给裕姐看到一把抢走就糟了。况且自己是“血雅”,不小心沾上血就触动机关了。于是拿油纸包住,将它别在内衣上。

    接下来的几天都平安无事,来的客人也没有像修罗人那么过分的。先后有两个客人要魅羽和他进屋,进去之后被她偷偷点了穴,从桌上拿起酒壶,给昏迷不醒的客人尽数灌进嘴里。半个时辰后叫醒,醉醺醺全无记忆的推了出去。

    不料某天晚上突然从外面闯进来六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东西。眦目獠牙,唇不盖齿,每个都有修罗人那么高。冲进来便开始又砸又抢,一看便是赤缟地来的恶鬼。其中两个手里抓着个渔网,见着好看的女人就扔进网里,不好看的一把抓过来咬开脖子吸血。

    裕姐知道后,边往后门跑边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院子周围设了符咒,赤缟地来的一概没命才对……”

    魅羽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几个祸害结果掉。不过,有没有可能她要找的人已经被赤缟地恶鬼捉走了?正想着,渔网已到了面前,她被捉住胳膊丢进网里,重重地砸在网里的三个女人身上。食雅在里面,还有两个是裕姐的丫鬟。

    好像觉得已经捉够了,六鬼掉头往门外冲去。魅羽被三个拼命挣扎的女人挤得很不舒服,便伸手点了她们的穴道。

    出了庭院没跑多久,却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三个黄衣道士。三人大概二十八九岁,样子是那种弯眉大眼的童子相,道袍上印着一个个阴阳鱼。魅羽只瞅了一眼,便可断定这些人既非齐姥观也非四大观的。不过三人手里拿着的符咒、葫芦、和扫妖鞭她倒是能认出来。

    六恶鬼见状迅速合计了两句,准备择路而逃。一个红衣道士将符咒扔至半空,六鬼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吸力吸至符咒之下。当中揪着渔网的二鬼再也坚持不住,一松手将四个女人摔到地上。

    又一个道士将短鞭一挥,在六鬼身上依次扫了一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紧接着第三人将葫芦掷到半空,转眼便将六鬼都收进葫芦中。

    此时魅羽和三女躺在地上,胳膊压着腿堆做一团。魅羽心想,其他人被自己点了穴不能动,倘若自己能动,便会引起怀疑,于是也一动不动。

    刚刚见三人出手,年纪轻轻法术便到了这个层次,会是谁家的子弟呢?迁伢一代,有点名气的道长,魅羽只能想到一个。会是他吗?

    反正在弄清三人来历之前,她告诉自己不能贸然行动。

    三人走上前来查看了一番,随后从路边赶来一辆宽大的马车,看样子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将四女抬上车之后,一人驾车,另二人在车厢里坐着,也没有看脚旁躺着的女人们。一路无话。

    ******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魅羽都有点迷迷糊糊睡着了。车停了,两个道士出了车厢,车门大敞着。

    没过多久,魅羽忽然觉得从车门处射来一束光。很白、很亮,但又柔和得完全不刺眼。她趴在地上,还是一动不敢动。却察觉到身旁的女人们开始活动了,一个个站起来走出马车。

    魅羽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十分雅致的庭院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首先让她想到兮远和师姐妹们那已经不存在的家。倒并不是说这里的草木有何奇异之处,而是说其摆设和品味一看便是出自雅人之手。

    在院子的中央,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仙长。头上戴的簪子是普通的竹簪,相貌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可神情里透着无上的威严和慈悲。手里拿着拂尘,身上的深红色道袍似是围绕着云雾。脚是站在土地上的,但整体给人一种身在半空的感觉。

    此时另三个女人已经跪倒磕头了。魅羽也跟着跪倒,只觉得这个头磕的是理所应当、心甘情愿。

    仙长和蔼地伸手做了个向上托的姿势,魅羽只觉一股浩瀚的道家纯阳之气遍布在四周,温柔又不可抗拒地把她和其他三女托了起来。

    “不必多礼。你们都是苦命女子,今日先在此歇下。明天我会给你们逐个安排去处。倘若需要重回人间,我也可以安排。”

    另外三女一听,都欢呼雀跃起来。

    仙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贫道法号火玉。当年和几个徒弟来到这谟烬滩,隐姓埋名,一晃已不知多少年。徒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我们发的愿一直没变,就是要指引鬼道的凄苦众生,弃邪从正,离苦得乐。佛门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不过他们管地狱,咱们管鬼道。”

    另三个女子笑了起来。魅羽释然,果然便是他。兮远说过,火玉道长实是老前辈了,很多年前便已位列仙班。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天界的逍遥和舒适,跑到鬼道来弘扬正法。

    为人十分低调,从未有人见他出过手。魅羽相信他的修为不会低,可今日见识了他的徒弟和他自己的境界,却是大吃一惊!这个火玉道长,绝非她所认识的任何人可以比拟的,其差别可谓天上地下。

    这时火玉也刚好望过来,眉头蹙了一下,冲着魅羽走近几步。手中的拂尘突然扬起,搭在魅羽的手臂上。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位姑娘像是中了四种毒。头两个我解不了,后面两个,只需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吃点我园中的草药,便可无碍。”

    四种毒?魅羽想来想去,之前去紫午甸,手上印了个章毒。随后梓溪给她喂了毒,让她成了哑巴。然后就是前些天裕姐给她们几个吃的毒。这只有三个,还有啥?

    难道最早的那个是兮远师父给她们姐妹的灵力里下的毒,让她们安心做七仙女候选人,除了张家谁都不能嫁?这都能测出来,真是地地道道的神仙啊!

    ******

    火玉的住所建在一个矮坡上,远望可以看见无回河在静静地流淌。屋子的材料很普通,但屋顶建得很高,式样有些像殿宇。

    当晚四女各自在一间客房住下。魅羽还未歇下,便有仆人送来汤药。药喝着很苦,然而喝完了出了一身汗,浑身舒畅。当晚她睡得特别沉,特别踏实。第二天醒来,手臂上四五处伤口都已完好如初。吃了饭,喝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一连睡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早上醒来时,魅羽躺在床上,睁眼望着透着亮光的窗户。谟烬滩的白天虽然是亮的,但是从来看不到太阳,头顶是一片灰蒙蒙的白。可火玉住处的上方似乎格外地亮。

    “高人啊……”魅羽望着窗户,喃喃地说。

    接着一跃从床上跳了下来。“我会说话了?我又能说话了!”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自己无疑已经回复了语言的能力。魅羽在屋里的地上和床上又蹦又跳又打滚儿。

    此外,按说现在距离裕姐第一次给解药已经过了十来天了,看来这个毒也解了。再看左手手背,那个紫色的小印还在。果然是头两个毒解不了。

    她兴冲冲地奔出屋子,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绕了半天,才找到正厅。那晚进来的时候走的是偏门,并没有来过这里。

    这个大厅与其说是个住所,不如说是园林。到处都是花木、池塘、游鱼、鸟雀。正中央有个大圆池,里面种着几棵矮树。泥土之间有蜿蜒的小沟,清水日夜不停地在里面环绕着。

    这几棵树真是神奇。树干和树枝是象牙白色的,上面有一圈圈细纹。粗,但很柔软。树叶是油亮的绿色,比较稀少。关键是树的主干和枝桠并非静止的,一直在缓缓舞动,就像有生命一样。

    “这叫雪娲树,”火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本是天界的植物,被我移到这里来。”

    怪不得,魅羽想,冲火玉长揖到地。“多谢道长救助之恩。”

    火玉笑了笑,又带她到另一个小池子边。这里没有水,有几个石凳和一棵枇杷树。树上只有零星几个果子。“这棵树的果子是三百年一熟。枇杷向来对喉咙有好处,我这仙枇杷,更是可以使哑人开口说话。你之前吃的汤药里,便有一颗。”

    魅羽这下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本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现在这么快居然就恢复了。

    “道长,您知道我师父兮远真人吗?”

    火玉笑了笑,“你居然是兮远的弟子?怪不得修为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我跟他当然认识,只不过话不投机,一见面就吵,不怎么见面。”

    “为何?”魅羽皱眉。

    “嗯,可以说道不同吧。我觉得他为人太过随性,不晓得自律,总是贪图享受。而他则认为我的修法太严苛,没有人性。我和蛰渊倒是更能聊起来。”

    魅羽摇摇头。“哪里严苛了?道长是我见过的最和蔼的前辈之一。”

    ******

    从那之后,魅羽几乎天天来找火玉聊天、请教。火玉每隔五六天便在火玉山下开办道场,向鬼道众生普及道门的思想和修行方式,有时也带魅羽同去。除此之外,他很少出门。

    慢慢地,二人好像都不记得魅羽何时离开这个问题了。魅羽这次来谟烬滩的目的是追踪虞兰师太的下落。虽然因此受了伤,流了血,可到现在一点线索也弄到。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鹭灵。

    其次,火玉道长是个喜欢传道解惑的前辈。魅羽问他的道教和修行知识,都是有问必答,而且是正统的道家思路。有些见解和知识,时常让她觉得比她认识的所有道门前辈加起来都要高上几个层次,包括兮远、寒谷等人在内。有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要好好把握。

    只不过有些方面,正如火玉自己承认的,和她认识的几个前辈十分不同。兮远、寒谷,还有鹭灵,他们生活和修行中主张的是释放天性,遇事随缘,从不刻意压抑或掩盖自己的喜怒和欲望。生活不算奢侈,可也不委屈了自己。从这点来说,陌岩虽是佛门的,也可归于此类。嗯,还有那个只见过两面的丁长老。

    火玉则是和蛰渊等人相近,认为修道便必须抛弃七情六欲。而他们也确实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其精进的速度要快过大部分同辈之人。这么一想,印光寺的梓溪以及他的徒弟们,好像也可归于这第二类,虽然魅羽很不情愿把梓溪那种坏人拿来和火玉相提并论。

    这天早上魅羽来到正殿,被仆人告知道长在旁边的会客室,来的居然是整个鬼道的普仞王。魅羽知道自己并未被邀请,但她实在太好奇了。再说会客室的大门也没关,自己去偷偷望望应该没有关系吧?

    来到门口,她探头望去。会客厅挺大,远远的正首上坐着火玉。身上穿着十分正式的黄色道袍,身侧坐着一身黑衣的普仞王。魅羽曾听大师姐说,兮远有一阵和普仞王走得很近,但那是魅羽还没入师门的时候。

    她本以为既是个王,总该穿得华贵一些。此刻虽离得远、看不真切,但魅羽大体上弄清了普仞王的样子。简言之,像人间某个镖局的总瓢把子。五十来岁的年纪,面色黝黑、肌肉强壮,头发油亮茂盛,五官一点儿鬼气都没有。

    “不知火玉道长对即将到来的这次修罗之战有何建议?”

    按说离得这么远,普仞王的声音也不大,魅羽应该听不到。可自从收了鹭灵的那两成功力,她的听觉是越来越好了。

    “本王打听到的消息是,夜摩天、光普天、少光天、和无烦天,都站在涅道那边。由修罗界的索宇将军统一指挥。而我们这边除了人间,便是他化天和福爱天,恐难以相敌。”

    夜摩天?魅羽想起在云冉峰见到的那些样貌如蛇精一般丑陋的飞人,一阵恶心。

    而一想起云冉峰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陌岩。分别的时候他嘱咐自己躲起来,直到这场战争结束时再出来。若是给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满世界乱跑,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又听火玉问:“陛下,那地狱道的众生呢?”

    “他们自然不想被涅道灭掉,可他们出不来啊。”

    火玉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这也不见得。眼下我们必须要争取到地狱道的同盟。我会找机会和阎王谈一次。”

    放下茶杯,火玉的神色严肃起来。“上次攻打天庭时,陛下的人像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致使功亏一篑。这次倘若旧事重演,那鬼道和人间便万劫不覆了。”

    “那次也不能全怪我啊,”王上的语调中透着委屈,“还不是兮远心太软了。”

    魅羽听到这里,不想再听下去了,不声不响转身走了。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涅道带领修罗人来攻打其他六道众生,大家要抵抗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之前鬼道为何要打上天庭?涅道姐姐被害一事,到底是意外还是计划好的?

    ******

    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半天。估摸着普仞王已经离开了,便出了房间来到大厅。火玉还没有出现,她便在厅中来回走动着等他。她想问问他对这次修罗之战的看法,或许火玉的思虑比自己要周全。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对涅道的了解讲给他听,看看有无办法和解。

    在中央的圆池前站了一会儿。好像见当中的一棵雪娲树晃得特别厉害,像是在对她召唤。她走到树前,第一次发现这些树大致上是个人形。

    还未仔细观察,面前这颗树的主干靠顶部的地方忽地现出一张女人的脸。这个女人也许本来是慈眉善目的,但此刻因为焦急和痛苦而变得有些狰狞。右腮上还有颗痣……

    魅羽尖叫一声,朝大厅出口跑去。许是因为心慌意乱,跨过几个台阶时竟绊了一跤,摔到地上。这一摔,便瞥见前方一张小圆桌下面的地上有串手链。

    这串手链十分不寻常,是黄色牛角型珍珠串成的,之前食雅就戴着这么一串。虽然她们只相处了几天,可魅羽记得食雅不止一次向人说起,这是她母亲送她的,她就是丢了命也不会丢了这串手链。

    魅羽起身,拾起那串手链,发现火玉正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望着她。他此时已经换下了正式的黄色道袍,换回日常穿的红色道袍。脸上依然带着笑,只不过向来温和的目光里透着一丝让她不寒而栗的真相。

    “想知道这串手链的主人在哪儿吗?”他问。

    魅羽说不出话来,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不会是她想听的。转身要跑开,腿却一动也不能动。

    “你三天前吃的萝卜炖肉里,就有她。”

    魅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之前吃过的那道菜,里面粉红细嫩的肉块……

    她跑到一旁的花池前,抓住栏杆、俯下身子,呕了起来。胃里的食物呕空了,便开始吐酸水。一阵又一阵,想停也停不住。最后还是火玉用手中拂尘向她一甩,她才止住了,扶着栏杆站直了身子。

    “我明白了,”她冲火玉点点头。“为何雅宣阁老板娘说她的四周布了符咒,却给赤缟地的恶鬼进来了。是你派人放进来的,对吧?那三个小道士也是一早等在那里的。”

    “呵呵呵,”他干笑几声。“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本来我还想多留你几天,解解闷,你这可都是自找的。”

    他说着,朝那几棵雪娲树走去。之前那棵拼命晃动的树,此时变得一动不动。灵宝拂尘一抬,树就变成了一个女人,毫无知觉地摔倒在地上。

    “你来谟烬滩便是为了她吧?”火玉冲地上的女人一指。“虞兰道姑,曾经是鹭灵的师妹,也是他的心上人。被我囚禁了三十多年,足不出户。这次道门收到消息,说虞兰重现迁伢,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嘛……”

    他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其实是为了把你给引过来。”

第42章 火玉道人(下)

    “我?”魅羽难以置信地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十八年的岁月里,她一直就是个默默无闻但又比较幸运的女孩而已。而最近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却总是把渺小的她卷入风浪的中心。这是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

    火玉没有看她,转身朝自己常坐的一套桌椅走去。这儿是他画画写字的地方,坐下后,他便拿起笔,在桌上的白纸上挥动起来。魅羽走过去,发现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妖”字。

    字写得很棒,一笔一画里都带着一股超然和飘逸。然而这个字的意思,却让魅羽不寒而栗。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修道的了,”火玉放下笔,说。

    “也记不清轮回了多少世。大概十几次吧?在这十几次的生命里,我的道心一直坚定无比。清心寡欲,远离罪孽。别人修道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和各种神通,而我追求的只有大道,只有彻底解脱。尘世中的一切对我都毫无吸引力。”

    说道这里,他又拿起笔,将“妖”字左边的“女”旁画了个叉。

    “然而和我一起发心修道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被各种邪念迷惑、引诱。要不就忘了初心,要不就原地踏步。而这些诱惑中最强的,便是女色。以至于我早早地飞升,最终修到和元……和很多人齐平的境界。我那些曾经的道友却还在轮回里辗转生死,一次又一次被情色所困。”

    他望了一眼远处倒在地上的虞兰。“后来我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行们一错再错。我要帮他们。当我发现资质超凡的鹭灵对他师妹一见钟情之后,我就在计划着怎么帮他除去这个祸害。”

    “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失踪的妙坤观弟子就是你故意绑走的,引鹭灵和虞兰前往?”

    现在又故技重施,拿虞兰把我给引来。

    “不错。还有你的师父兮远,当年和罔宁师太有了婚约。罔宁也是个修道天才,我不忍除掉她,只能找了一个女子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前冰璇提到那个叫妩倩的天界女子,魅羽还以为是以拆散情侣而臭名昭著的王母派去的。居然是火玉!

    “我十分庆幸自己这么做了。你师父本来就是个贪图逍遥的人,若是娶妻了,后来定不会有决心参与鬼道的叛乱——别打断我——当世这帮修道者,除了蛰渊竟是没一个像样的!寒谷这个老家伙,道貌岸然,你们以为他就没有情人?只不过这家伙比较精,藏得深深的,连我都挖不出来。”

    火玉越说越激动,从书桌旁起身,开始在一边走来走去。“那些女人都有错,但是最可恶的就是你!在我和你师父的整盘大棋中,你的师姐妹要去天庭做七仙女,你的任务是嫁给乾筠。这都是为你师父将来去天庭掌权而铺路……”

    火玉还在不停地说,但魅羽察觉到哪里不对。他之前不是说和师父不太投缘吗?为何却能一起谋划如此重要的事情?

    “可你却不听话!我就想不明白了,乾筠是玉帝在人间的血脉,从小便对道门有浓厚兴趣,拜在寒谷门下。家世人品都无人可及,多少女人盼着嫁给他!你若是跟了他,将来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拥有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福分和荣耀。为何会鬼迷心窍,非要和龙螈寺的臭和尚搅和在一起?”

    “为何非是我呢?”魅羽讥讽地说,“我一个人的婚姻关系到鬼道的未来?”

    “我不关心什么鬼道的未来,”火玉眯着眼,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那是你师父和普仞王的事。我的主张其实和涅道是一样的。就是推翻目前天庭和佛国的无能统治,干干净净灭了三恶道,彻底断了这个无休无止的轮回。让善良、正直,和有天分的生灵迅速悟道,永离轮回。”

    火玉说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

    “只可惜啊,涅道这个人,虽然看着勇猛决断,内里也是个软包。我之前为了激励他,让你师父怂恿鬼道大军打上天庭,杀了他姐姐。本以为自此便再无顾虑了,谁知道又出来个你!就冲你和他的关系,在这里面一搅和,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原来这才是我必须死的原因?”一想清楚这点,魅羽反而不恐惧了。死就死吧,不过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总也要在死前反击一下。

    “道长,我送您六个字吧——不恋爱,就变态。”

    火玉瞬间变色。“这话你听谁说的?”

    “一个姓丁的长老。”

    “姓丁……”

    火玉皱眉思索着,坐回书桌旁。魅羽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在他的桌子上坐下,压低了声音。

    “你说你一心向道,不爱女色。其实啊,我看你比谁都渴望恋爱。你在那十世轮回中,刻意压制了自己的情欲,以为自己最终修得了正道。然而让你不解的是,修成正果的你却还是被那一丝情欲所纠缠。”

    “胡说!”火玉冲她喊道,面色变成了和道袍一样的深红。

    魅羽冲虞兰的方向使了个颜色。“你要是真的那么憎恨女人,认为她们都是妖,你大可一掌毙了虞兰师太。可你偏偏把她留在这里几十年,日日折磨她。因为你嫉妒你的同行!因为你也想有个女人爱你,却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能力。你只能靠折磨自己同行的女人——”

    话没说完,火玉已一掌击出。魅羽飞了出去,后背撞到一个小假山上,碎石纷纷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狂笑着,虽然背部生疼,心里却无比痛快。“道长,你当自己修成正果了,其实你早就走火入魔了。不恋爱,就变态!火玉道长是个大变态……”

    火玉手中拂尘一抬,魅羽又离开地面,朝他飞了过来。只不过这次还没落地,她就感到四肢僵硬。等到落下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张桌子。

    说是变成了桌子,只是在外人看来如此。对她而言,则是双手双脚撑地,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耳朵能听到声音,嘴却不能说话。

    火玉没有再说话,起身走出了大殿。没过多久,魅羽便开始腰酸背痛。一连过了几个时辰她都固定着同一个姿势,觉得当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一直到深夜,外面下起了暴雨,火玉才走了进来,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拂尘一挥,魅羽从桌子变回人。她从地上爬起来,正想伸伸胳膊腿,火玉拂尘又一挥,她便飞出了大殿。飞到一棵大树顶部,手脚并拢拴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鸟窝。

    大雨无情地冲洗着她,身上越来越冷。等最后上下牙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时,又觉得还不如回屋里当椅子的好。

    就在快要昏迷之际,想起木灵掌中有一招内功心法叫“钻木取火”。于是暗暗运气,过了一会儿身上便开始发热,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身上的苦痛一减轻,在这大雨的冲刷下,头脑却清晰了起来。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事实上,这个问题从她刚来这里不久便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了。之前她老是觉得哪里不对,在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后,一切环节都理顺了。

    ******

    想明白之后,魅羽这个鸟窝昏昏醒醒地直到天亮。雨停了,火玉从大殿里出来,将她放了下来,却又立刻变成一只狗。他手中的拂尘化作链子,拴在她脖子上,便开始在山上遛狗。

    魅羽已经被折磨了一天一夜,此时她的“狗腿”完全站不起来,结果就侧躺在地上,被链子拖着在山上滑行。脑袋也不知道在石土上磕碰了多少次,嘴里只能发出吱吱的声音。

    终于等到火玉遛满意了,回到屋里。这次他并没有去大厅,而是带她去了自己的炼丹房。

    这是间密闭的屋子。虽然比大厅略小,但也算极其宽敞了。正中央是个一人高的衔玉八卦炼丹炉。靠墙放着一排排架子,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屋里唯一的植物是棵种在盆里的金桔,上面结了十来个果子。

    火玉算是发了善心,将她的禁锢一概解除,任她卧在地上喘息。自己在桌前坐下,开始凝神静气地写字,也不说话。

    魅羽站起身,额头磕碰之后还在滴血。走到熄了火的丹炉前面,仔细审视了一番。“天尊,您这个丹炉和太上老君的相比如何?”

    火玉停笔。“你叫我什么?”

    “灵宝天尊。”

    她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望着他。“道观里最常见的就是三清的雕像——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灵宝天尊的雕像通常穿的便是红色道袍,道长您也喜欢穿红色。灵宝天尊的样子和您不像,所以估计我看到的不是您的真面目,是吧?”

    火玉没有说话,一直望着魅羽,像是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和她说实话。

    魅羽叹了口气。“道长,我其实比您更希望您不是灵宝天尊,而是个欺世盗名的火玉道人。我作为道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弟子,知道整个修行界的二老板竟是这样一个人,我所有的信念和虔诚真快要崩塌了!”

    “崩塌什么?”火玉哼了一声。“我为何就不能做我自己,仅仅因为各处的道观里都供着我的塑像,而我和你们想象中的那个人设又不一样吗?”

    “我记得,大师姐曾经跟我说过,师父原本是无欲无求、知足常乐的一个人。自从灵宝天尊来访后,师父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之后不久鬼道就叛乱了。然而之前听您和普仞王的对话中,压根儿就没提及灵宝天尊。我当时就觉得,这里面少了一个人。又或者说,多了一个人。”

    魅羽说着,回到炼丹炉前面,躬身仔细观察起来。

    “灵宝天尊您上位之前的事,大家都在书里读过。当时您和目前的玉帝是师兄弟,有一次外出降妖,在西蓬山一同除了时常祸害人间的胎伱兽,救下了当时还是豹尾、虎齿模样的王母。后玉帝与王母结为夫妇,传为佳话。”

    她直起腰,扭头望着火玉。“可是这个丹炉上刻的故事,为何只有灵宝您,和王母?难道当时杀死胎伱兽,救下王母的,只有你一个人?我猜,你带王母回去后,她便对你心生情意。”

    魅羽缓步走到灵宝桌前。见他手里还拿着笔,但是墨汁滴在纸上,把之前写的字都搞花了。

    “然而你为了修行抛弃七情六欲,王母一腔热情遇上寒冰,刚好被玉帝这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给挖了墙角。玉帝从此修为便不大长进,在天庭弄了个官职做做。

    “而你继续一路飞升做了至高无上的三清,比玉帝的荣耀还要大得多。你看似从此离苦得乐了,可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段情缘。这也是你为何要怂恿我师父和鬼道叛上天庭,同时又刺激涅道让他灭了六道,打破旧的统治秩序。你的目的,只是要玉帝这个人一败涂地。”

    她的话就此打住。灵宝的脸一直都没有表情,眼神却像被捅了几刀子一样。

    “可惜了,殁天枢已经被我们封住了。以涅道的力量就算联合再多的人,也不可能打败佛国的八万四千佛。”

    “呵呵,”灵宝笑了,“呵呵呵,哈哈哈哈……”

    魅羽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小丫头,你们费尽千辛万苦登上云冉峰,去看那个秘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灵宝的脸上露出戏弄的神情,“这个秘示是谁写的?”

    谁写的?魅羽皱眉。“难道不是、不是老天写的?”

    “老天是谁?”灵宝又哈哈笑了起来,“愚蠢的人啊!面对面和你说话的,都不能相信。山洞里一堆不知道是谁写的字,你就信了?”

    “那些字莫非是你写的?”

    “怎么,我没资格写吗?本来是老大哥元始天尊去写,我和他说,由我代劳就行了。为了不引起怀疑,第一句和第三句话我按原样写的。但第二句被我稍作改动。”

    “也就是说殁天枢不在紫午甸,陌岩封的那个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

    魅羽想着自己和陌岩手上那个小紫印。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到那里,现在还没有解除这个生死咒,结果却被灵宝糊弄了?

    灵宝耸耸肩,自然没有理由告诉她真的殁天枢在哪里。二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笔,好像很疲倦的样子。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

    “跟我说说你那些前辈的事吧。”

    魅羽听他这么说,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心中一动,离开灵宝,朝那棵金桔树走去。

    “折腾了我一天一夜。让我先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说话,是吧?不知这玩意儿是不是也几百年熟一次?”

    见灵宝没有反对,她便把树上仅有的十几个金桔摘了一大半下来。一个放进嘴里嚼着,另外的塞入怀中。刚刚趁他不注意,她已经用手摸了额头的血。内衣上还别着乾筠送她的别针,不过外面包着油纸。现在手伸进怀里时,顺便撕了油纸,将血抹在别针上。

    “嗯,先说谁呢?我想想,”她在他桌对面不远的一个木凳上坐下,边吃金桔边说。

    “说个你不熟的,珈宝上师吧。珈宝出家前的师妹叫瑶瑶,你知道吧?我最近见她是在紫午甸洲。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张口闭口还是珈宝哥哥、珈宝哥哥的。说他的珈宝哥哥让她耐心等着,等他悟道以后,就来找她鸳鸯共枕、男女双修。一晚上修五次,法号嘛,就叫……一夜五次和尚,哈哈哈哈!”

    “岂有此理!”灵宝听得满脸通红,“身为佛门高僧,竟能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魅羽越见他气恼,自己便越痛快。“灵宝天尊,您整日化做火玉道长待在这火玉山上……”她把这句话说得格外清晰。

    “自然对现今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要说珈宝那个长相,实在乏善可陈。也就瑶老太这种土不拉几的老女人才会死心塌地看上他。我家兮远师父可就不同了,无论外貌还是才华,都是万里挑一,这您也是知道的。”

    边说边将嘴里吃了一口的金桔吐到地下。“这个酸。”

    “我们魇荒门在鹤虚山里的住处是施了术的,凡人找不见。即使这样,每次下山都能看到山脚下堆满了鲜花啦,美食啦,女人们亲手为师父缝的道袍和内衣。当然自是少不了一封封的情书。里面写的什么就不知道了,师父说还没嫁人的姑娘看不得。”

    她边说边装作无奈地摇摇头,却快速瞥了灵宝一眼。见他的神色是将信将疑、又厌恶又好奇的样子,便继续往下编。

    “四大观里的妙坤观,里面都是道姑,是吧?每到元宵节的前几天,观里的年轻女弟子们就要比试一番。比修为、比轻功、比占卜、比画符,这四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比试胜出的四人,便能在元宵节和我们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乾筠道长一起赏灯。每人在赏灯时,还能握一下他的手、摸一下他的脸蛋。或者让他来摸自己的脸蛋。”

    “成何体统!”灵宝一拍桌子。“道门这么搞下去,迟早堕入三恶道。”

    “怎么,生气了?”魅羽忍住笑。“不说你们道门了,还是说说我们龙螈寺古往今来第一大美男的陌岩长老。”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起来。

    “每次面对公众讲经,身前得站六个武僧。凡有失魂落魄、按耐不住的女香客从下面冲上来的,一概打晕,扔到旁边的草地上。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有那么一次,这一下子居然同时冲上来十个。可是武僧只有六个,怎么办呢?害得我家陌岩长老被四个大姑娘小媳妇扑倒在地,又摸又亲又——”

    “胡说八道!不堪入耳!”

    灵宝气得又一拍桌子,正待发作,却听到有仆人来敲门。他起身开门,仆人报普仞王求见。灵宝强忍怒气,将魅羽带到大厅里。一甩拂尘,魅羽便被一阵风刮到圆池里,成了虞兰身旁的另一棵雪娲树。

    ******

    魅羽低头看看自己:象牙色的树皮上有一圈圈横纹。她缓慢地晃了晃枝桠,心想虞兰师太若是以这种状态存活了几十年,那可真是痛苦死了。好在这次会面时间倒是不久。只过了一个时辰,灵宝便穿着黄色道袍回到了大厅。

    “我已经想好了,”他走到魅羽和虞兰这两棵树面前说。

    “道长!”又有仆人来报。“齐姥观的乾筠道长等三人求见。”

    灵宝皱眉。“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疑惑地看了魅羽一眼,又对仆人说:“也好,让他们进来。”

    仆人出去后,灵宝静静地绕着圆池走了一圈。对魅羽说:“死之前让你见见熟人,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魅羽听了,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自己之前将血抹在乾筠送她的别针上,又故意提到了灵宝天尊和火玉山这个地方,这小子果然找来了。

    只不过以他的修为,就算叫上几十个师兄师侄也不可能是灵宝天尊的对手。须得有寒谷这样级别的三五人合力方有一线生机。自己可别脱身不成,还把乾筠一伙人给搭上。

    脚步声响,仆人已带着乾筠和魅羽之前在雅宣阁见过的四个道士一同进来。五人见了灵宝,躬身行礼。“齐姥观晚辈乾筠、无涧、缚元、谐实、岸果,见过火玉道长。”

    灵宝笑着,谦和地请他们就坐。“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名鼎鼎的齐姥观高徒们吹到我这里来了?”

    “火玉道长客气了,”乾筠坐下后,又拱手行了个礼。魅羽见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身上脸上多了不少灰尘的样子。想是手下人一听到自己的消息,他就急匆匆赶来了。

    乾筠身边的无涧说道:“即、即便在齐姥观,晚辈们也听说过谟烬滩有一位济、济世救人的火玉道长。甘愿放弃清净自在的神仙日子,来鬼道救苦救难,实为三界众生、众生学习的榜样。”

    听到这里,魅羽不知该做何感想。灵宝此人,虽然在应对情欲和女色这方面走了邪路,其他方面倒也算是尽了一个道家前辈大德的本分。他所传授的思想和修行法门,确实是正统的道教理论,传教时也不分听众高低贵贱,有问必答。一个已然得道的仙长,位列三清,怎么能还是这样扭曲的一个人呢?那个丁长老说得对,强行压制自己的情欲,最后便走火入魔了啊。

    不过这个叫无涧的,怎么好像有点儿结巴?

    “晚辈们此次前来打搅,”乾筠又说,“是因为道门内有位女弟子走失,可能就在火玉山这一带。不知道长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哦?”灵宝皱了皱眉,“竟有此事?我最近一直在和普仞王商量御敌的事,没有留意附近的情况。我这就去和管家问问。”

    灵宝说完,起身离开了大殿。魅羽心道不好,灵宝得知乾筠等人已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这时刚好乾筠等人起身在殿中观看景致,而最吸引人的自然是这几棵雪娲树了。她等他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将双臂的枝丫指向南方的天空,比划了一招天星术里的翼宿诀。当然了,她此刻没有用上内力,这招只是虚晃一下。而如果生效的话,金石之利便应当刚好落在灵宝坐过的地方。

    乾筠果然认出了这招,面带疑惑地向她走来。抓紧时机,她又向着西方天空使了一招井毕双宿。这是她在恹轮山和乾筠应付修罗四大护法时,共同使的一招。

    这下乾筠果然认出了她,正要说话,灵宝已从不远处往回走了。魅羽像摆手一样晃了晃枝桠,又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便一动不动了。

    心想你们几个不是对手,快点回齐姥观搬救兵去。估计救兵赶来之前她和虞兰已经死了,但灵宝必须灭掉,否则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与道门有牵连的女人要遭毒手。

    “我问过管家了。他说并未见过失散的女人来此,不过他现在就会派人寻找。”灵宝看了看几人。“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妨在这里用过晚膳再走。”

    乾筠立刻抱拳。“冒昧打扰火玉道长,已是过意不去了。怎可再让道长麻烦?晚辈们告辞了。”

    灵宝似是要挽留,但乾筠五人执意离开。临走时乾筠快速地瞥了魅羽一眼。

    几人走后,灵宝阴着脸来到魅羽面前。“有两下子啊,我在山周围设了阻断通信的结界,居然都给你不知不觉地联系了他们。可惜了,我在谟烬滩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只能舍弃了。”

    突听外面一声尖锐的啸声,像是什么东西钻到了天空中。灵宝立刻变色。

    “燃霄箭?道门中最厉害的联络工具,无论身在六道中的何方,都能互通音讯。”

    灵宝手中拂尘一扬,几道闪电击中除了魅羽和虞兰之外的几棵雪娲树。那几个变作树的女人当场倒下,也不知是死是活。跟着一手一个揪起魅羽和虞兰,朝大殿后门的方向飞去。出了大殿,在空中行驶没多久,三人便到了无回河的上空。

    灵宝没有再多话,抓住魅羽的那只手一松,她这棵树便向下坠落,落入那条能让人鬼都形神俱灭的河里。

第43章 伽陇河

    噗通一声,魅羽落入河中,却没有溅起任何水花。无回河的水,与其说像水,倒不如说像汞。水是万物之源,而在这里,却是死亡之源。里面没有游鱼,没有水草。漫长年月以来吞噬过的生命,早已回归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仰面朝下游漂着,鼻子里闻到一股令人恶心、眩晕的味道。先是额头上的伤口处发出滋滋的响声,她知道那是河水在腐蚀着伤口。接着是身上的每个关节开始剧痛,像是在分解她的四肢。

    此刻她还是棵树的样子,四肢动也动不了,只能慢慢地体会这个死亡的过程。左脚的脚踝,像是断了。还有膝盖……肩膀……

    最后当疼痛快到她极限的时候,感官开始逐渐消失。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像一场梦,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童年时凄惨的日子,和后来天壤之别的锦衣生活。

    想起和兮远学武艺,和师姐妹们终日嬉笑打闹。

    想起自己变成一个肥秃中年僧人,在荷阳节那天从楼上摔下,被陌岩接住。

    和师兄们辛苦排练阵法,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弱胜强……

    她真希望自己此刻只是如常人一般死去。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有来生,便如话本里常说的,来生报答情分,来生再续前缘。然而等她的全身融化在这死水里之后,三界六道里便再无她这个渺小的生灵。

    想到这里,她的眼中便看到了他。一身灰色僧袍,站在河边,望着水面,眼神还是如第一次见时那样一尘不染。她本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可当她看清站在他身边、手捧瓷壶的鹤琅,以及另一侧身穿黄色道袍的一个年轻道士,便猛地醒觉!

    想起来了,在旱舸寺的时候,陌岩曾问佛祖,伽陇河的水饮几口方能解渴?虽然她此时依旧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她记起从鹭灵的山庄下来时,那条河就叫伽陇河。

    也就是说,从中原的伽陇河过来,就到了谟烬滩。而从喇嘛国卫虎山那里过河,就是鬼道的壑丘,她的家乡。此刻魅羽所在处确实对应着人间的伽陇河,但来到鬼道这边的岸,就变成无回河了。这点没来过的人不知道,这个道士定是灵宝派来误导陌岩师徒的。

    不能喝啊!她张口要喊,却说不了话。之前刚落入河中时呛了两口水,现在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呜声。眼看就要顺着水流漂走了,该怎么给他们知道呢?

    心里这么一着急,真气在体内小周天里胡乱冲撞,突然发现右臂能被自己控制了,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她从水面上拍起来。她想结个虚空自在印,又苦于左手又动不了。

    这时她想到天星术里有个心宿诀,可以从东方取风,而且只要一只手便可使用。于是抬起右手,调动了自己的和鹭灵给她的全部真气,朝东方天空的心宿方向点去。霎时一股狂风从半空击下,打在她右侧的水面。一股巨浪将她掀离水面,朝着左边的岸边飞过去。

    她下落的地方离三人站立处还有一段距离。目前她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应该是个半人半树的怪物,不把人吓坏就算好的。她做好了摔到地上的准备,却听鹤琅大叫:“师父当心!”

    下落之势止住,如从前一样她又被他接住了。他的神色依然平静。那一刻,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世界就定格在当前。但她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半人半树的她又无法开口说话。怎样让他知道自己是魅羽?是肥果?

    她抬起形如树枝的右手,食指向着他的眉心点去。他没有闪避,就让她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是男是女,神仙畜生饿鬼,都要在一起……

    她被嫌弃地扔到了地上,耳中听得陌岩对道士说:“这里的水实在污浊不堪。道长能领我们去个干净的所在吗?”

    “那是自然,”道士爽快地说道,转身朝上游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陌岩在背后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掌,隔空点了他的穴。小道士即刻倒地,不省人事了。

    ******

    魅羽再次睁眼时,已是黑夜。视野的天空中晃动着点点的魂光,身体却不再晃动了。刚刚的跳跃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便是连右臂也抬不动了。

    她费力的转动着眼睛,见自己躺在岸边的荒地上。不远处有十来个人在来回走动忙碌着,还有三四辆马车及几辆零散的马匹停在一旁。鹤琅跪在她身边,将一块布撕成长条,缠到她头上的伤口处。

    “师妹你醒了?师父在盘问那个道士,一会儿就过来。”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陌岩和灵宝的手下,却发现河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光源。不止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向天的那边望去。

    光源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但却柔和不刺眼,正在向他们驶来。到得近前的半空停住了,光淡去,现出一个身穿深红色道袍的道士。他的手里横抱着一个人。

    魅羽一看到那个人影,便似给一个看不见的大锤子击中胸口。原本已经不受控制的四肢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你怎么了?”鹤琅慌张地问,“你等着,我去叫师父。”

    除了陌岩师徒以及四个车夫,其余的都是道门的人。大家早已认出了那身道袍,纷纷互相询问着。

    “快看那人的装扮和相貌,像不像观里供着的灵宝天尊啊?”

    “哎,对哦,看着很像啊。”

    魅羽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估计他已经变回了灵宝的本尊。否则之前见过火玉的几个道士立刻会认出他是火玉。

    灵宝倒也不急着表明身份——虽然魅羽知道他最后肯定会让大家知道——而是稳稳地从半空落到地面,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到地下。

    “你们是人间来的道友吧?”他问在场的道士们,“快看看是否认得此女子。”

    站在前面的两三人互望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低头查看。其中一人说:“这个好像是……乾筠师叔,你来看看。”

    此时陌岩已经随着鹤琅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地,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魅羽登时舒了一口气,身上的抖动止住了。她的眼睛望着他的,再也不想移开。

    “是虞兰师太,”她听乾筠的声音说,“敢问道长法号?”

    灵宝好像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是这样,贫道法号灵宝,今日有事来谟烬滩——”

    “等等!”众人沸腾了,“果真是灵宝天尊驾到!”

    “灵宝天尊来了!”

    “拜见灵宝天尊!”

    魅羽听声音,便知道众人齐刷刷地跪下磕头了。站在一旁的鹤琅犹豫了一下,问依然半跪在魅羽身边的陌岩:“师父,咱们也要拜吗?”

    陌岩的目光抬起来,瞅了一眼前方。“咱不认识他,拜什么?”

    遂又低下头,从头到脚看了魅羽一遍,摇了摇头。“本事。”

    ******

    众人混乱了一阵后安静下来,又听灵宝接着说,“我离这里还有百里地的时候,见不知什么人使了燃霄箭。出于好奇便赶了过来,正碰上一个黄衣道士手里抓着一个人在河上游那边飞……”

    “那是火玉道人!”是缚元的声音。

    “定是火玉那个贼道,”又一人说。

    “我当时也不知是谁,疑心他为非作歹,便远远喝问,让他停住。他假意停下了,等我快到近前时,却突然将手中之人掷了下去。我当时赶着去接掉落的人,他趁机逃脱,朝下游飞了一段路,来到离这儿不远的一处。随后我把他追上,他见逃无可逃,竟收了法力,任凭自己摔到河岸上而死。”

    说完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仿佛对那人的死有些内疚。

    “天尊不必多虑,”一个道士说,“那火玉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他是知道如果被捉住的话生不如死,所以才自杀的。”

    其他道士们听了,也一齐附和。

    不对啊,魅羽有些不解。她以为灵宝会说火玉逃跑了,那样一来可谓一了百了,反正没人能找到。他现在说出了尸体的所在,万一有人去查探怎么办?

    “对了,咱们不是抓了火玉的一个门人吗?”有人叫道,“拉过来问问。”

    不好!魅羽心说。果然不多久就听道:“那个道士嚼舌自尽了!”

    “火玉的帮凶畏罪自杀了……”

    陌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乍现。

    众人又嘈杂了一会儿,有的称赞灵宝,有的痛骂火玉。灵宝没有久留,冲大家道了个别就飞走了。看着是很谦逊,魅羽却以为他是怕夜长梦多,说多了露馅儿。

    正想着,远远见乾筠正朝自己走来。无论如何,这次脱险还多亏了他帮忙。正不知该如何将怀中的别针取出还给他,再道个谢,却见他面色带着不悦。

    “你之前在火玉山上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还提到灵宝天尊他老人家,可有此事?”

    陌岩闻声从地上起身,让开了位置,皱着眉望着眼前的事态。

    “是,”她使劲儿挤出了一个字。她此刻已完全恢复人形了,但关节还散着,身体也极度很虚弱。“火玉、火玉就是……”

    “你最近受了不少苦,对火玉恨之入骨,我可以理解,”乾筠的声音有种让她不安的平静。

    “但是刚刚你也看到了,天尊他救下了虞兰师太,还亲自把她送了来。灵宝天尊是谁,你该知道的,他是玉帝的师兄。而那个火玉道士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位列三清的灵宝天尊呢?你自己身为道门的女弟子,这么说话别人会认为你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魅羽的眼眶隐隐刺痛,已经有泪水在里面打转了。她对乾筠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二人毕竟并肩作战多次了,这次还是他救了自己。她坚信那个火玉道人就是灵宝天尊,虽然暂时拿不出证据。若是换做平时,她早就蹦起来和他理论了。但此刻刚刚经历了生死,她只觉得从内到外地疲倦。

    你若不信我,可以去问虞兰师太,她想这么说。随即又意识到,虞兰师太很可能也不知道火玉的真实身份。很好、很好,她这次只身来鬼道,为了救虞兰差点被形神俱灭,现在功劳却被灵宝自己抢去了。

    “乾筠道长,”鹤琅在一旁插嘴道。神色虽然带着尊敬,语气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为何就不可能是天尊本人呢?佛祖都能犯错,你们道门祖师为何就不能?佛说众生在无始劫之前都是佛,只不过因为迷了心性,以假当真,才堕入轮回。若是能——”

    “我没功夫跟你掉书袋!”乾筠不耐烦地冲他说了句,又对魅羽说:“我们发了燃霄箭之后没多久,火玉的住所就起了大火。等我们灭了火,冲进去后,仔细查探了一番。完全找不到任何上位之人留下的痕迹。”

    那个香炉,魅羽想,肯定不怕火。看来灵宝在放火之前已经取走了。

    “而且你应该知道,”乾筠又说,“以灵宝天尊那样的修为,随便一掌就能让你形神俱灭。他何必要费事把你扔进河里?”

    这时陌岩插了一句:“他是有那个能力,但他怎么想的谁知道。”

    乾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对魅羽说:“我刚刚已经派人沿着河岸去上游找尸体了。你的那些没有证据的指控,奉劝你今后不要再对外人提起。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否则任何道门之人听到你的话都会与你为敌。不过,我虽不和你计较,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晚辈知道了你说的那些话。你要为你之前错怪了灵宝天尊而道歉。”

    “是吗?”陌岩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觉得应该道歉的是你?”

    乾筠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倏地扭头望向他。“你怎么老是针对我?为什么该我道歉?”

    “因为……你打不过我?”陌岩有些挑衅地望着他。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一时间没人再说话。最终是乾筠后退了一步,轮流看了看面前的三人。

    “好,很好。你们都是佛门的人,我们道门的祖师,看来你们是不放在眼里的。从现在起,咱们的联盟到此为止。你们今后打算如何对付涅道,不用再给我知道。虞兰师太我们会负责送去鹭灵上人那里。”

    “我们刚好要去鹭灵上人那里,”陌岩说道。

    乾筠没有再说话,看都没再看魅羽一眼,转身走开。随后招呼自己的门人把虞兰抬进一辆马车中,自己等在岸边。没过多久,果然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火玉的尸体还真的被找到了!这下连魅羽都不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乾筠也没有再过来和三人道别,自己和门人坐进两辆马车,还有的骑上马,向着上游的方向走了。

    “师父,乾筠道长他……”鹤琅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问陌岩。

    “别理他,自以为是的家伙。碰几次壁就好了。”

    ******

    此时还有两辆马车。一辆载着昏迷不醒的虞兰,由鹤琅在里面照顾她。魅羽被抬上另一辆。车开了,陌岩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卷宗。一边看,一看止不住地呵呵笑着。

    她躺在软榻上,嘴里呼出的气息还带着无回河的腐烂味道。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别针,还在那里别着。得找机会还给乾筠,这可是他们齐姥观的宝物。

    没想到还摸到一个剩下的金桔。灵宝的住所烧了。这个金桔目前是她从他那里拿到的唯一一个实物。虽然不知道能保存多久,但她决定随身带着。

    一边想着,一边望着车厢顶部唯一一盏油灯,摇来晃去,困意渐渐上来,但同时她也能说更多的话了。

    “为什么接住我?”她恍恍惚惚地问,“在无回河岸边。”

    “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他放低了手里的卷宗,平视着眼前的空气,“这个人经常会从半空中掉下来。有时是男,有时是女,还有时候半人半鬼。”

    “你相信我吗?关于灵宝。”

    “当然,”他扭头冲她挤挤眼睛。“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她咧嘴笑了。像他那么冷静的人,肯定不会轻易下判断的。不过他这么说让她很高兴。

    过了会儿,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空气,道:“我之前盘问那个小道士,没问出什么来。后来鹤琅把我叫走时,我担心他自尽,就又点了他的穴。”

    说完后继续阅读。

    “我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诉你。”魅羽忽然想起了殁天枢。

    “先休息吧,明天再讲。”他翻到下一页,读着读着脸色变了。“哎,我什么时候被四个大姑娘小媳妇给扑到在地了?”

    啊?她望着他手里拿着的纸张。“你从哪里弄到的?”

    原来他看的是自己在火玉山上,激活了别针后说的那些话。没想到乾筠的手下还记录下来了。

    “那都是我胡编的。”

    这要是传出去,人手一本,可就乱套了。

    他叹了口气。“真是个惹祸精。让你自己回个家还能搞出这么多事来。这次回寺之后给我老实待着,哪儿也别去。”

    “不行,”她摇摇头,“我得去找涅道。我得告诉他,他姐姐的死是灵宝背后策划的,和鬼道众生无关。我还要去找罔宁师太,告诉她当年是灵宝派人——”

    话没说完,就见他将手中的几页纸狠狠摔到地上。“我是真想把你变成只狗!拿铁链拴着才能老实是不是?”

    魅羽知道他是开玩笑的,然而不久前被灵宝变成狗拖着出去溜的记忆还清晰在目。双臂双腿又不由得开始颤抖起来,喉咙里不可遏制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你怎么了?”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双臂。

    “吱!吱吱……”

    ******

    弃车后坐上渡船,魅羽便昏沉地睡起来,不知多久后回到了鹭灵的等虞山。她初来这里时还是盛夏,现在回去已是初冬。被一堆人抬抬抱抱地上到山顶,进了鹭灵的住处。

    折腾了半天,天色已大亮,鹭灵应是一早接了通知,在大厅里摆了两张长塌,周围等着五六个郎中。

    魅羽和虞兰跟着被郎中们翻来覆去一顿检视。这期间鹭灵一直神情紧张地站在虞兰的塌前,魅羽注意到他的青色道袍里外穿反了。最终听到郎中们说了一声“应无大碍”之后,脸上才泛起了笑容。

    鹭灵转身走到一旁的陌岩面前,问他:“十几年不见了,一切还好?”

    陌岩沉着脸,没有理他。

    “怎么,生我气了?”

    “上人,您自己老婆出了事,就让别人的老婆去冒险吗?”

    魅羽本来有些迷糊了,听到这句话后猛地醒了过来!

    什么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错了?她想挣扎着起来,被郎中们按住了,灌了一大碗药。

    鹭灵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是个大孩子!记得我有次弄坏了你一辆小木车,你五六天都没跟我说话。”

    等郎中和其他闲杂人等都出去了,二人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鹭灵冲陌岩说道:“听说这次的事比较棘手。夜摩天和少光天都表态要拥护涅道。”

    魅羽从塌上撑着抬起身。“还有光普天和无烦天。”被陌岩瞪了一眼,又乖乖地躺了回去。

    鹭灵又问:“知道修罗界是哪位将军出任指挥吗?据说目前局部地区已有小规模战事了。”

    陌岩说不知。魅羽想说,是个叫索宇的,但不敢再开口了。

    鹤琅在一旁问鹭灵:“上人,您有什么建议吗?”

    鹭灵冲他笑了笑。“你师父哪里还需要我的建议?有宝贝不用,过期就作废了。”

    ******

    已是中午,魅羽躺在塌上草草吃了点粥和馒头,便被女仆扶进自己之前住的房间睡下了。她是真的累了。这一睡,如同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人事不知。

    一直睡到天黑,睁了一会儿眼,好像身体已恢复了不少,但还是很困,又接着睡下。这次没睡着多久,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最后梦见回到雅宣阁,自己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边吃饭。满桌子的菜都很可口,可是没吃多久,菜里的肉们便开始说话。

    “快点儿吃我们啊,血雅。一会儿客人就到了。”

    “真是的,我最讨厌萝卜了!为什么非要把我和萝卜一起炖?”

    “我不要做食物!我不要变成屎……”

    魅羽张大着嘴,想要啊啊地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从桌边跳起来,朝门外跑。刚跑到门口却正撞上灵宝。

    “你今天想变什么?”灵宝微笑着,一步步逼近正在后退的魅羽。

    “唔!唔!”她拼命摇着头,想说“不”却说不出来。

    “不如做一茬韭菜好不好?长一截儿,就剪掉一截。再长一截儿——”

    “不、不!不要不要!”她终于能放声喊出来了。后退几步到了桌前,抬手将桌子掀翻。

    “不做韭菜?”他叹了口气,跟了过来。想了想,手腕一晃,手上多了一只燃着的蜡烛。“我这里缺个烛台,你就做烛台吧。又亮又暖和,还可以时不时听见飞蛾扑过来被烧死的声音。”

    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只有晃动的烛光映在灵宝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森恐怖。魅羽浑身无比沉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向着自己走来。突然又发现自己能坐起来了,从身旁抓起一个枕头朝他扔去。枕头被他一把接住。

    “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让她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自己此时正坐在床上,床边站着手拿烛台的陌岩,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枕头放回床上、摆好。

    “快睡吧,”说完后他微一转身,左右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惨叫一声。

    “谁把我的房间搞成这样了?”

    他把烛台放到桌上,几步来到书架前。铜制的弯刀,刀柄上被绑了一条红色的穗子。陶马拉着的囚车,马披着了绸缎做的鞍,囚车的顶上围了一圈鲜花,此时早已枯萎。

    再移步到书桌前。原本赤膊的六个泥人,每人身上多了件斗篷。大木船像是来求亲的,上面载满了胭脂花粉和碎玉金珠。

    魅羽的脸泛红了,还好屋里光线暗。见他气哄哄地拿起烛台朝门口走去,急忙叫住他。

    “你别走!我不敢睡了。”

    他怔了一下,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张床这么小,我不睡地板的啊?”

    她将目光移到别处。白天当着众人连老婆都叫了,那时候想什么去了?

    烛光熄了,他站在床边,俯身,伸手把她往里一点点推。每推她一下,她身上的骨节就又疼一遍。

    “哎呦!哎呦哎呦……”她龇牙咧嘴地叫着。

    然后他就在她的身边躺下了,本来就不大的床变得异常拥挤,她几乎是被挤在靠墙的床缝里,想歪歪头都不行。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一直望着。过了很久,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他说:“是我疏忽了。一个散步都能散出内伤的人,怎么能让她自己回家?”

    她没有说话。在蓝菁寺那时她是男身,却无法和他同床而卧。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在生与死的临界处跨了好几回。每一刻、每一天都是捡回来的。每一次的相处,她除了对命运之神说声谢谢外,还能要求什么?

    “对了,”她突然记起来,“你上次封的殁天枢是假的!”

    他只是嗯了一声,便似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迷糊地说道:“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肥果。差点儿又失去一次。我真是个混蛋。”

第44章 纸条

    魅羽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接近正午。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的正中央,被子盖得好好的。她皱眉想了想昨晚的事,突然不确定陌岩到底真的和自己在这张小床上挤了一晚上,还是又做梦了。

    她撑着床坐起来,又试着下了地。脚在刚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钻心地痛,但是走了两步就适应了。眼光瞥见桌上的烛台,不是这个屋里的,应该是昨晚他拿进来的。那自己就不是做梦了吧?

    出了房间,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昨天的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她扶着墙一直走到会客厅门口,听见细微的人声,是鹭灵和鹤琅在那里谈话。鹤琅看到她,便低声和鹭灵说了句,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师娘,师父他——”

    “哎哎!你说啥呢?”魅羽打断他,满脸通红。心想这小子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起来。

    鹤琅忍住笑。“师父让我告诉你,他出去办事了。让我在这里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寺。”

    “出去办事?去哪里?”她隐隐觉得不妙。有什么事非急在这一时?感觉更像是为了避开同她见面才一早离开的。

    鹤琅叹了口气,神色也忧虑起来。“他不肯说,但我猜是封天去了。”

    魅羽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昨天鹭灵和陌岩二人讨论修罗天的战事,说起来目前共有四个天的人是支持涅道的。当时鹭灵还说了句“有宝贝就得用”之类的话。所以今天陌岩定是带着枯玉禅去这四个地方之一了。

    她伸出双手,抓住鹤琅的双臂,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看在我把大师姐介绍给你的份上,你有没有可能查出师父是去了哪个天?”

    “我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师父就是怕我告诉你才不跟我说的。你别急,封个天很容易的。上次陆锦去封元识天,不是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吗?”

    魅羽恨恨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她昨晚虽然提了句殁天枢是假的,但还没有把元始天尊和灵宝那些细节详细告诉他。而且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不死心,又进了大厅问鹭灵。

    “我也不知,”鹭灵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肯定不会有事,你们放心好了。”

    这种模糊的安慰自然对两个年轻人起不了作用。鹭灵又问了魅羽这次去谟烬滩的经历。魅羽只是简要提了下妓院那部分,着重讲了在灵宝处发生的事。

    她既没有假装不知道那是灵宝,也没有刻意去说服鹭灵信任她。反正就是不带感情色彩地把见闻客观叙述了一遍。

    鹭灵站起身来,背对着魅羽和鹤琅走了几步。站住,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转过身来,又郑重其事地谢了魅羽一回,便离开了。据说虞兰虽性命已无大碍,但一直昏昏醒醒,即使醒了也不说话,仿佛这么多年过来早已丧失了语言的能力。鹭灵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她床边。

    ******

    当天下午,魅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好地理了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倘若陌岩是靠着枯玉禅去了某个天界,她手中什么都没有,即便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追不上。

    继而又想起云冉峰那三句秘示。第一句已经过去了。现在知道第二句是假的。第三句究竟是什么她还没问过,只知道和伽陇河的水有关。

    她腾地站起来,出了屋去找鹤琅。他的屋门半开着,魅羽在门外可以看到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看。

    “大师兄,”她推门进去。

    鹤琅见她进来,急忙把东西收进怀里。但还是给眼尖的魅羽看清了,是个青色的荷包。须知大部分荷包都是红色粉色等鲜艳的颜色,这个青色嘛……

    她也不戳破,问:“之前在无回河见到你们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个罐子,是要装河水的吗?”

    “是,我们打算装伽陇河的水。都说伽陇河是鬼道的一条河。先是请教了景萧师叔祖如何去鬼道,他告诉我们喇嘛国唯一的入口是布巴南部的卫虎山。只要念咒就能看到河,但得拿着堪布令牌前往,才能召唤到渡船。”

    原来如此,魅羽想。她一直坐的是兮远的私人渡船,只要她念咒,摆船的人就会知道。对于没有私船的,看来得是身份地位很高的人才能召唤到摆渡。

    “然后你们就到了壑丘吧?”

    “是的。在壑丘打听伽陇河的所在,听到的只是很含糊的回答,说得去谟烬滩。等赶去之后,很巧地就碰到了那个小道士。当然了,现在知道肯定是有人安排的。他很热心地领着我们去河边,差点儿就被他骗了。”

    魅羽点点头。“他让你们取无回河的水是害你们。但是当时的所在地只要过了河,也就是咱们现在的这座山下去,确实是伽陇河的所在。”

    “是的,昨天下午你休息的时候,鹭灵上人告诉我们了。所以今早师父下山的时候拿走了罐子,我估计他顺路去取水了。”

    魅羽思索了一会儿。在旱舸寺的时候,陌岩问佛祖伽陇河的水喝几口方能解渴,佛祖说九口。假如自己去喝九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哎哎,师妹,”鹤琅担忧地望着她,“你可不要去乱喝,万一把你运走就糟了。”

    她的眼睛亮了。“喝这水能把人运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师父对目的地守口如瓶。”

    “我不会去偷喝的,”至少目前不会,“不过明天咱们走的时候,不妨也去取点水。”

    ******

    第二天魅羽身子还没好,但还是坚持要走。鹤琅虽没多说,但她知道此刻龙螈寺除了景萧外无人坐镇。之前陌岩去紫午甸和旱舸寺时,都是鹤琅在寺里主持大局。所以她虽然还未恢复,也催着鹤琅一齐走了。

    二人先去取了河水,装到鹭灵给他们的罐子里。下山后雇了辆马车。一路上魅羽细细地跟鹤琅讲了自己回鹤虚山,发现师父一家失踪,又遇见梓溪的事。鹤琅听得两眼冒火,看样子像是随时会跳下马车打去印光寺。

    魅羽安慰他,说兮远他们最有可能是去投靠了罔宁师太,而不是齐姥观或者四大观。否则上次见到乾筠的时候,他肯定会和自己提起。

    而这一路上,魅羽的心里一直在想:对,封个天很快的。去了也不用干啥,拿出枯玉禅来咔嚓一下,马上跑人就行了。嗯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陌岩多半已经在寺里了,说不定还吃了好多顿饭洗了好多次澡呢……

    四天之后,马车到了龙螈山脚下。魅羽一下车就惊呆了!原先有个宏伟的石拱门,上面雕着蟠龙。这个门在这里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并不能阻挡谁进入。眼下只剩了两侧断裂的石柱还挺立在那里。

    过了门,一路上山,随处可见路旁倒塌的苍天大树。她在紫午甸的时候简要地听乾筠提过,说龙螈寺已经被攻破,石佛也被打碎了。当时她听了也没大在意,以为只是局部的损失。现在看来,这帮暴徒根本就是在泄愤!

    当她进了寺,站到讲经堂外,看着这座昔日留下了自己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被砸得瓦碎漆落、残缺不全的时候,一股怒火填满了胸膛。

    “梓溪,你今天让我的龙螈寺什么样,改天我就让你的印光寺什么样。做不到的话,便如那碎成粉末的石佛一样,不得善终!”

    ******

    那之后的几天,魅羽忙得晕头转向。不断在景萧、赫嘉,和几个师兄之间穿梭,张罗着寺院的修复事宜。

    现在也没有心思在乎衣着了,经常是里面穿件红裙子,外面套个棉僧袍,头发胡乱挽个髻。若是有外人来了,看到这么个大姑娘在寺庙里东跑西窜,有时还自己加入扛木头和运石块的行列,一定十分稀奇。

    而真实情况是,她把自己搞得这么忙,是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严冬已至,但还是没有陌岩的消息。肯定是出事了,她想。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怎么也挥不掉。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鹤琅。

    “把伽陇河的水给我!”

    一回来他就把水罐藏起来了,怕她偷偷喝。

    “呃,师妹啊,你再等八天。等到过大雪的那日再说。”

    “为什么?”

    鹤琅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想来想去,最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师父说如果那天他还不回来,就把这个打开。”

    “啊——”她尖叫一声,差点背过气去。“你这个猪头!为啥不早点拿出来?”

    “师父不让告诉你啊。”

    一把夺过荷包,打开来看。里面有张手掌大的纸条,有些凌乱地写着一些小字:“我若大雪日未归,”之后是大概两三句话,但是写完后又拿笔涂黑了。只剩得最后一句是:“问景萧师叔祖要锦合莲护寺。”

    魅羽不解。“这锦合莲是什么东西?”

    “就是朵莲花,”鹤琅说,“类似于曼珠沙华的宝花。是百年前殿试的时候我们龙螈寺挣来的,经年不坏。使用的时候将花瓣片片撕裂,三年内外敌都无法入侵本寺。”

    那就是只能用一次了?魅羽皱着眉,目前的局势有这么严重吗?她低头又看了看纸条。“不对。这中间的两三句话说的又是什么?”

    中间的两三句,应该是他最初的意愿。写完后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划掉了。这几句到底写的是什么呢?她把纸条拿到窗口,对着光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去找景萧师叔祖问问吧,”鹤琅说,“他好像对字很有研究。”

    “哦?他是书法家吗?”

    “不是。事实上,他的字挺难看,”鹤琅小声说。“但是因为他精通手印,对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都有种直觉。”

    于是魅羽和鹤琅来到西院。到了景萧的住处时,他正在喂野鸡。听二人说明来意后,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接过纸条,对着天空看。看了会儿,低下头,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又抬头看。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时辰,最后把纸条还给二人。

    “好像是说,去蓝菁寺偷他们的锡嘛鱼,然后到少光天的什么川殿里找他。我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就知道他会有危险。“多谢景萧长老。这个锡嘛鱼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是蓝菁寺的镇寺之宝,类似咱们的枯玉禅。至于具体能干什么就不清楚了。”

    魅羽和鹤琅互望一眼,都很清楚对方的心思。鹤琅对景萧说:“师叔祖,再过八天是大雪。请您在那天把锦合莲给用了吧。”

    景萧看着他俩,说:“他不让你们去,就别去了。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

    说完后,看着二人坚定的神情,又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如果要去,一定小心!少光天里有个聂驭王,但凡有外人闯入,他便立刻知晓。”

    说完,他似乎还有话,但咽下去了。

    怪不得陌岩没回来呢,魅羽想。一定是被那个聂驭王捉起来了。

    ******

    接下来的两天,二人仔细敲定了偷宝的方式和细节。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以乔装打扮的香客的身份混进蓝菁寺,但这不可行。对魅羽来说,回复女身后虽然和蓝菁寺的若干人有过接触,但她只要稍加改装,比如扮成村姑,除非是很熟悉的,否则没人能轻易认出来。

    可鹤琅就麻烦了。他原本就是在蓝菁寺出家的,来龙螈寺之后也一直是六大寺的焦点。他再怎么打扮也容易被认出来。

    魅羽左思右想。“对了,上次师父变成女的去紫午甸,不如你也变成女的?”

    然后梳个头,插点儿珠翠,蓝菁寺的和尚们怎么也不好盯着个大姑娘左看右看吧?

    “好。可是,具体的变性方法,得去师父的《藏遗录》里找。”

    “那咱们去他房里找吧。”魅羽原本也有一本的,被涅道毁掉了。

    二人来到堪布禅院。桑净见是他俩,也没拦着,就让他们自己进去了。魅羽进屋后,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肥果呢。看着客厅里那把特大号的椅子,突然眼框有些湿润。在肥果消失的那几个月里,他每天望着这把椅子,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鹤琅已经从书房里把那个竹箱子搬出来了。他打开箱子,找出《藏遗录》,翻到某页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已经记下了,应该能成。”他说着就要把书放回箱子里去。

    “你等等,”魅羽从他手里拿过书。这本书看起来,比陌岩写给她的那本要薄不少呢!她翻开书页,本以为是因为这本的字体小,可字体也差不多啊。

    她又从箱子里翻出《缈素知》和《九砖学》,这两本也要比她那两本薄。于是她稍微仔细地读了读,原来每一个知识点,原著里都是很简略的。对于龙螈寺的历任堪布,是不需要仔细讲解的。可是以她的层次,若要直接看原著就很难学了。所以陌岩在她的三本书里,加了大篇幅的注解。

    “怎么了?”鹤琅疑惑地望着她。

    “没什么。”她把书放回到箱子里。趁他回去放箱子的时候,赶紧把脸上的情绪收拾了一下。

    在旱舸寺丢书的那天,陌岩说过要重新给她写一遍。是吗,还能和原先的一模一样吗?

    失去了的东西,和人,还能找到同样的替代品吗?

第45章 珈宝哥哥

    又过了两天,二人行程准备妥当。因为要先去蓝菁寺偷东西,再喝随身带的伽陇河的水去到少光天,便叫了陆锦一同前往,负责看行李。

    出发前,魅羽问鹤琅:“我上次从蓝菁寺弟子富鸣忻那里偷来的混元天锤还在吗?”

    “一直在宝华殿。”

    “你拿来,我想带上。”

    由于香客通常是上午拜山,三人的马车在头天晚上驶出龙螈寺,连夜赶路,清早到了蓝菁寺山脚下的小镇里。陆锦在客栈要了一间房,看着行李。魅羽一身灰衣,是一副老太装扮。鹤琅则变成年轻女子,像孙媳妇一样陪着她去上香。

    这是魅羽第二次来蓝菁寺。依然是那依山而建、直插云霄的蓝墙金顶,仿佛再过万年也会一丝不减。而对鹤琅来说,这是他曾经的家。二人各揣着心事,随着人流上山、入寺,一路无话。

    二人的计划,自然是从珈宝入手。鹤琅因为熟门熟路,知道珈宝禅院的位置。但打扮成香客就这样一路走去勘布禅院,必然会引人注意。

    所以鹤琅告诉了魅羽禅院如何走,她毕竟曾来过一趟,对这里的道路和建筑大致心中有个数。而鹤琅则是要去到人最多的大雄宝殿,假装上香时碰倒蜡烛,引起火灾。

    魅羽一人按照鹤琅的指示走着,路过上次偷听和受伤的那个摩云殿,她稍微驻足。抬头看了看,被珈宝掌力击碎的屋瓦早就修好了,又继续前行。此刻她还在香客们也能来的地方,所以并未引人注意。

    等她慢慢接近大片僧房的时候,便听见身后的远处开始有骚乱的声音。有僧人从她身后跑上前来,大概是去叫僧房里的人都出来灭火。

    跟着就陆陆续续有提着水桶,拿着脸盆的人朝她跑来。她作为一个香客来这里,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众人都忙着救火,而且见她一个老太太,也不担心干什么坏事出来。

    珈宝的禅院比陌岩和景萧的都要气派得多,所以很容易辨认。魅羽来到院门口,正打算敲门,身后有人抢上前,砰砰地敲门。

    “堪布,着火了!着火了!”

    门很快就开了。当珈宝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魅羽使了个摄心术,心里想着的是之前在紫午甸见过的瑶老太的模样。

    “好好的为何会着火?”

    “有香客碰到了蜡烛。”

    珈宝眼看就要随前来的僧人出门了,不经意瞥见站在一旁的魅羽,如遭雷击!

    “你、你怎么来了?”

    魅羽低着头,神色黯然。“我有事……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着又抬起头四顾。“怎么你们寺里着火了吗?刚刚带我前来的那个小长老,给我指明了路,就掉头跑了。”

    此刻的珈宝身穿褐色僧袍,出来的急,外面随便罩了件棉衣。脸看着比一年前苍老了,还多了不少褐斑。魅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冲前来报信的僧人挥了挥手。

    “我去也没用,你们自己处理吧。”

    他把魅羽请进院子,苍老的身躯激动得有些颤抖。在那一刻,魅羽突然有些内疚。但转念一想:你当年打死了陌岩的师父,你去年差点把我打死,你的老情人几个月前差点把我打死,你的爱徒把我毒哑了,还烧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寺。那就别怪我戏弄你一下了。

    院子修得很雅致,虽然不至于在寺庙里种花什么的,但满眼是各种小巧而赏心悦目的长青植物和假山。进到宽敞的正厅,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皇室赏赐的香炉、观音、珊瑚树、琉璃瓶。

    珈宝似是不知该让魅羽坐还是站。魅羽便抢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责备:“是你告诉别人,溪儿是我和你生的儿子?”

    珈宝如遭雷击。“没有啊,绝对没有!这件事我藏了二十年了,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怎么,给人知道了?”

    魅羽心说,你确实是守口如瓶了,在你清醒的时候。

    ******

    这件事是鹤琅告诉她的。珈宝当年拜师衔云掌莫前辈,和师妹瑶老太及两个师兄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师门来到蓝菁寺出家。后来十几年都没再见过瑶老太。瑶老太据说没多久也离开了师门,但之后只是收了几个徒弟在身边,一直未嫁。

    结果二人在不惑年的时候,师父去世,珈宝和瑶老太都去奔丧。二人不知怎么一见面又旧情复燃,之后瑶老太就怀孕了。

    这件事二人一直谨慎地保密着,没有对任何人说,甚至连梓溪都以为瑶老太是他的养母。然而在梓溪十一岁时,瑶老太送他去蓝菁寺出家,其实多少带点儿陪伴珈宝、为他养老的意思。

    鹤琅记得,梓溪来的那天晚上,他有事去珈宝的禅院找他。当时他是珈宝最宠爱的弟子,所以门人就放他自己进去了。

    珈宝那天喝得烂醉如泥,从他断续的自言自语中,鹤琅弄清楚了是什么回事。但是这些年来鹤琅也一直守口如瓶,毕竟这是把自己领进门的师父。如果不是这次要去救陌岩,情非得已,他也不会和魅羽说起。

    此时魅羽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传出去的,反正给龙螈寺的一个俗家女弟子知道了。这个女弟子我不久前在紫午甸见过,当时狠狠打了她一掌。她多半是记恨在心,回来后四处调查我的隐私。毕竟,当年我怀上溪儿的时候,还有几个女弟子在身边。虽然我后来把她们打发走了,保不准——”

    “你去紫午甸干啥?”珈宝警惕地问。

    魅羽心想,如果轻易把梓溪供出来,就不像为人之母了。于是慌张地说:“没啥没啥,我是听人说那里都是女人,有些好奇就去看看。”

    珈宝摇了摇头。“你从来就不是个好奇的人。是不是溪儿让你去的?唉,我多次让他及时收手,不要越陷越深。”

    “溪儿也都是为你好!不说这些了。现在那个女人扬言要揭发你的丑事,让你在喇嘛国身败名裂。我苦苦恳求她,甚至都给她下了跪……”说到这里,低下头抹眼泪。

    “你……唉!”

    “可她说你们这群人毁了她的龙螈寺,她定要你们付出代价。想来想去,她说要你交出镇寺之宝锡嘛鱼,让我转交给她,她才罢休。”

    “哼!”珈宝气得转过身去,“想得美!我现在就去派人结果了她。”

    “你别冲动。这点可能性她肯定早就想到了,指不定留了什么后手。宝贝自然是不能给她,咱们从长计议,她应该不会真的把事做绝了。”

    说完,便移步向门口走去。“我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妥,咱们回去各自好生想想——”

    “你等等,”珈宝却突然怂了。“那个女人的事我听说过了,是个发起疯来不要命的。去年冬至一个人去挑了藤者的老窝,就可想而知了。最近溪儿又把她的家给烧了,结果自己还落得……”

    “什么?溪儿怎么了?”魅羽假装慌张地问,心里清楚梓溪多半是被自己的天星术烧伤了。”

    “没、没什么大事,”珈宝说,“算了,身外之物而已,她要拿就给她拿去吧。”

    说完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个比手掌还小的木盒出来。“你把这个给她,告诉她,倘若她食言,我会让她龙螈寺僧人一个不留!”

    魅羽接过盒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想了想做戏要做足,又回身加了句:“你不要怪溪儿。他从小没有父亲,怕被人瞧不起,总想着干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你要体谅他。”

    ******

    魅羽出了禅院,摸了摸包袱里的那个方盒子,恨不得立刻放开步子跑下山去。蓝菁寺人多势大,此时火早就被扑灭了,只是远处还有几缕青烟升起,风中飘着的烟火味时强时弱。

    刚刚被叫去灭火的僧人,此时已陆陆续续往僧房的方向走。突然有人指着魅羽说:“你站住。”

    她停步,发现前方冲自己走来的是富鸣忻。

    “你是什么人?为啥看着如此眼熟?”他眯着眼走过来。

    毕竟此人曾见过自己多次,魅羽一慌,也无心撒谎了,夺路而逃。

    “捉住她!别让她跑了!”富鸣忻在背后大叫。

    魅羽嘴角浮起冷笑,从怀里掏出混元天锤,这还是年初从富鸣忻手里骗来的。转身冲他说:“你看这是什么?你敢追我吗?”

    说着朝富鸣忻的方向用力一锤,对方立刻跳至一旁,大叫:“大家小心!”

    一声轰隆巨响,富鸣忻刚刚站过的石砖地上碎了一大块。魅羽又随意向周遭砸了几锤,众人都吓得往后退,再也没人敢追上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

    ******

    来到楼下客栈,鹤琅早就焦急地在里面等着了。魅羽冲他点了点头,几人也不敢耽搁,即刻出来上了马车,往偏僻的郊外行去。

    行了一会儿,见没人跟来,三人便出了马车。陆锦把鹤琅的包袱给他拿着,又把魅羽的长鞭递给她。之前魅羽没戴在身上,怕给珈宝看出端倪,虽然穿的冬衣比较厚。

    然后陆锦从车里抱出盛着伽陇河水的罐子,三人走进旁边一处隐秘的小树林。

    “我先喝吧,”鹤琅把罐子接过来。魅羽知道他是要自己先试试有毒无毒。

    结果鹤琅打开罐子一看,“啊”了一声。“怎么这么少了?”

    魅羽也凑头过去望。她记得二人当时装了大半罐,回去后一直用泥巴封着口。现在怎么挥发了这么多?可能伽陇河的水和一般人间的水不同吧。

    鹤琅叹了口气。“我会喝小口的,”说完端起罐子,很谨慎地小口喝着。喝完九口后,魅羽立刻接过罐子,就见他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消失了。

    一旁的陆锦看呆了。“七……七师妹,你不害怕吗?”

    魅羽没有回答,端起罐子来看了看,这下更少了。把心一横,开始一边喝,一边在心里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放低罐子。只有八口,罐子已经空了。正想着应该怎么办,眼前一黑,她也在陆锦面前消失了。

    ******

    等到眼前再一亮的时候,魅羽吓了一跳!她此刻站在一座木桥上,桥很高很平整,下面是一条马路。

    这条马路比她见过的最宽的马路还要宽两倍以上。更稀奇的是,路上是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分成三列在快速地行驶着。这得多少马车啊!车厢看着都很结实,有的是封闭的,有的是敞开的。结构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她再扭头,见桥上也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刚才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突然出现,反正每个人都很忙很着急的样子。这些男女老少的样貌和衣着同人间差的不大,只是发髻和衣服的式样都偏简约。

    这里应该是某个天界,但和魅羽预想的大不相同。她之前见过夜摩天的人,蛇妖一样的长相,能停在半空不动。谁知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魅羽在人群中寻找女装的鹤琅,连个影儿都没有。她沮丧地叹了口气。肯定是因为她少喝了一口水,现在给送到不同的地方来了。希望不是不同的天界就好。这人生地不熟的,身边又没个熟人,叫她可怎么办啊。

    此刻她还在桥的正中央,心想怎么也得先下桥再说。谁知才走几步,见前方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一只腿跨在栏杆上,像是要跳下去!

    她迅速看了周围一眼。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应该是发现这个女人的异样了,但谁也没停下脚步。

    此时女人已经双腿跨过了栏杆,一松手就会掉下去了。魅羽抽出腰间的长鞭,一抖便缠住了女人的腰,再一甩便将她甩回了桥上。

    “谁把我拉回来的?叫我去死好了!”女人躺在那里,哭哭啼啼也不肯起来。

    魅羽收鞭,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走上前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女人。

    “是你非要出来玩的!这一路上你寻了几回死了?”说完把女人又往栏杆处拽。“既然这么想死,那就再跳下去吧!”

    女人只是不停地哭,这时却又没有寻死的意思了。

    魅羽翻了个白眼,赶紧要离开这对是非男女。谁知男人转过身来冲她说:“谢谢这位姑娘出手相救……咦?”

    应该说,这对男女的衣着打扮和长相,倒是更像魅羽熟悉的那个世界,只不过一举一动都透着无上的高贵。

    男人是那种带着不羁的俊美,剑眉,眼神深邃又迷茫,里面装着的都是故事。发髻上插的簪子发着奇异的亮光,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女人则是风情万种的仪态,魅羽的师姐妹虽然都是美女,但还没有她这种类型的。

    此时男人已松开了女人,朝魅羽走过来,脸上的不耐烦换成了惊诧。“你不是本地人吧,美人儿?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

    “啊——”女人在他背后又哭起来,佯作又要寻死觅活的样子。

    魅羽没理他,快步朝着桥的一端走去。男人应该是一把拉住了女人,拽着她跟在魅羽身后。

    “我说对了吧?你肯定不是本地的,而且迷路了,还身无分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在已经饿坏了,所以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歹你救过她一命,我们请你也是应该的。”

    说完扭头朝一旁的女人严肃地说:“你再闹,就咔咔!”

    也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反正女人立刻就安静了。此时三人已经下了桥,离开马路向着旁边的城镇走去。

    魅羽琢磨了一下,这个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忙、很冷漠。她要是自己去打听这是哪里、自己怎么回人间,多半要碰一堆钉子。

    现在有个这么热情又自来熟的人主动提出帮助她,那就去和他俩吃顿饭,探听些信息。当然这俩人未必是好人,可是满街的陌生人,魅羽也一样无法判断谁好谁坏。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女人,一起吃顿饭也不算出格。

    “我和你们去吃饭,”她突然回头说,“不过我有银子。”

    ******

    三人去到一家饭馆儿,里面人很多,桌椅摆得很挤。坐下后,男人熟练地叫了菜,然后神情专注地望着魅羽:“你先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能让我一直称呼你作美人儿吧?当然那样也不是不可以。”

    “我叫魅羽,来这找人,”她爽快地说,不想多浪费时间。“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世界吗?”

    男人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魅羽,魅羽……你看样子应该是娑婆世界来的。这个地方在你们那里,应该叫无烦天。”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无烦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少光天,果然来错地方了!她还记得景萧说过,少光天里有个聂驭王,一有外部世界的人闯入便会知道……接下来她该怎么办才好?

    男人像是在等着她什么,魅羽突然醒过神来。“还未请教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坦芸,”女人没精打采地说。

    男人却是兴致盎然。“我有很多名字,比如玉笙哥、蓝宝宝、小钥威。你也可以随便给我起,想叫什么都行。”

    魅羽心说,向来多嘴多舌那个是她。今天,总算遇上比她还贫嘴的了。

    男人说完后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得意地说:“不过呢,男人们通常叫我——聂驭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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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活佛介绍:
饿鬼道中的魇荒门,七个师姐妹都以绝世美颜著称。然而这次的任务中,牙尖嘴利、迷死人不偿命的二弟子魅羽却要化作一个中年油腻肥秃僧,卷入六道人与高维世界的冲突。在现代科技与修仙法术的冲撞中,寻找轮回转世的爱人,挽救两个世界灭亡的命运。魅羽活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魅羽活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魅羽活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