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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活佛全文阅读

作者:高魅     魅羽活佛txt下载     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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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降肥秃

    魅羽进入延圣殿法会大厅之前,忍不住往墙上一面刻着“明心见性”的铜镜里瞥了一眼。不消说,又被自己此刻的尊容恶心到了。镜子里是个光头中年男僧人,肥嘟嘟的脸好像总洗不干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下,到处都是跃跃欲试的赘肉。

    有点儿讽刺啊,自己身为魇荒门的二弟子,和六个师姐妹在鬼道向来以绝世美颜著称的,居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么想着,随即见到镜子里的那张胖脸扭曲起来,一双怎么睁也睁不大的眯缝眼里透出和这幅容貌全不匹配的阴杀之气。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抬步往厅里走去。

    仆一进门,就差点儿被无数道四面八方射来的无形烈焰烧得形神俱灭。她惨叫一声,连忙念了一遍师父亲传的避梵咒才恢复正常。还好没人注意她。放眼望去,见大厅墙壁上画着一幅幅巨大的佛像,每一幅画都有三四人高。虽然有咒语护体,魅羽还是觉得画中的佛都在盯着自己。只得凝神聚气,尽量不去看他们。

    宴会厅里充斥着檀香、鲜花、饭菜、和汗臭的烘热气息。满眼是红色金色的丝绸帐幔、镀金佛宝、琉璃摆设。来之前已经做过功课,知道人间六月初四这天的荷阳节,并非是喇嘛国最大的节日,却是最喜庆、最热闹的一个。各种拜师收徒、加持灌顶、讲经法会,络绎不绝。

    这天在民间,也是店铺开业、兄弟结义、嫁姑娘娶媳妇、小男女私定终身最多的一天。每年这天的法会,由喇嘛国声名最显赫的六大寺轮流举办。而今年轮到的恰好是龙螈寺,也就是她目前顶着的这幅身体十五年未归、今早才重回的母寺。

    此刻,魅羽所在的这个专门为举办法会所建的大厅并不算小,奈何各寺来客众多,只得在大厅四周沿着墙临时搭了一圈二层楼。楼上楼下都已坐满了。楼下正前方上首位置的人倒不多,那里摆着的是长老们的席位。

    刚刚回寺就赶上了这个晚宴。管事儿的副寺赫嘉长老让她“见哪儿还有位子,就凑合挤挤吧”。楼下倒是有空位,但那是给外寺的客人坐的。她于是抬起粗壮的双腿往楼上走去,脚下的木楼梯吱嘎嘎响着,像是随时都会被她踩裂。

    来到一张只坐了五个僧人的桌前,魅羽肥脸上堆着笑,向众人自报家门:“我叫肥果,之前去别的寺里挂单多年,今天刚回来。”

    在座的五人互相望了望,见她穿的确实是本寺的僧袍,都未说话。魅羽就坐后,过了好一会儿,当中年长的一人忽然一拍大腿,好像想起了什么。

    “你是肥果啊!当年是这里的照客吧?”

    她点点头。她对自己目前这个身份了解不多,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肥果曾是知客长老的助手,专门负责接待寺院里来的客人。

    “哎呦,这都十几年了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唉,老堪布五年前就圆寂了……”对方说着,脸上的褶子堆起来,连连叹气。

    “是啊,一言难尽,”魅羽也假装感慨了一番。秉着少说少犯错的原则,从桌上拈起个果子吃起来。前天大师姐陪她下了鹤虚山,渡过无回河来到人间,又骑马走了一天一夜。龙螈寺自然是坐落在龙螈山上,若是从东南方向出了布巴城,两个时辰便到了。

    布巴虽不是本国首府,却是喇嘛教的核心所在,被尊为圣地。这附近一带大大小小的喇嘛寺有三十几个,龙螈寺是年代最久远的一个,也曾经是规模最大的一个。相传龙螈山乃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于人间幻化而成,守护着整个喇嘛国甚至人世间的安危。

    但从百年前开始,龙螈寺的地位渐渐被蓝菁寺代替。那时的蓝菁寺勘布因为和喇嘛国的最高统治者、也就是现任德醴王的曾祖父交好,势力逐渐壮大。现如今,对佛法和修行有向往的年轻人,都是争先要去由珈宝上师住持的蓝菁寺。

    一直行至龙螈山脚下,大师姐才掉头返程。她还记得,临别前大师姐环顾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事物给她,郑重其事地说:“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个交给龙螈寺的堪布,应该能帮到你。另外,如果有可能,帮我查一个法号叫勒御的和尚。我要杀了他。”

    魅羽此刻悄悄抬手按了按胸口。隔着衣物,能摸出是个大致上半园形、凹凸不平的一个硬物。究竟是个什么宝物?今晚回房后定要仔细查看。

    ******

    此时,耳中听得台下的珈宝上师刚刚领头诵完一段经文。即使有避梵咒护体,还是觉得脑袋里针刺一样的疼。看来仪式都进行的差不多了,宴席上的僧人们也开始聊天和用餐了。

    “哎我说,那个什么霞光曼珠沙华——这名字真别嘴——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坐在魅羽右边的一个年轻僧人问道。

    “那还用问,”一旁的僧人边吃边含糊地答道,“百年才开一次花,能不精贵?”

    “精不精贵的,反正这次肯定是珈宝上师和他的蓝菁寺才能拿到。”

    “那也未必,”刚刚和魅羽说话的老僧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哎,你们听说了吗?广清寺有个达摩外院被人灭门了。”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儿?”其余四人向他靠过去。

    “不知道呢,只听说大部分人是被勒死的。可脖子上的痕迹呢又不像绳子,好像是碗口粗的那么一个东西。”

    同坐的其他人愣了一阵儿,像是在想象当时的情形。却见隔壁桌一个贼眉鼠眼的僧人把身子歪过来。“你们这全都不叫事儿!”

    众人听了,一齐转身望过去。

    “我可听说了,王母娘娘的七个仙女小姐姐,不久前被人给、咔嚓了。”边说边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嘁!”众人纷纷哄他,“神话故事你也当真。”

    “真事儿来的!城东的曹半仙说的。”

    “曹半仙就是个老骗子……”同桌的僧人们回过身,又专注地吃喝起来。

    魅羽端着茶杯的手定住了。是的,七仙女是死了,而且是因为她师父唆使鬼道众生叛乱才死的。至于师父为何这么做,她一直也搞不明白。她只知道以师父的野心和抱负,绝不会甘心做个鬼仙。

    正暗自神伤,却听台下一个震耳的声音说道:“不妥不妥!此次殿试的参赛人选,须重新议定。”

    当众人意识到说话的人是坐在楼下上首位的六大寺长老之一,大厅里的喧哗声很快湮灭了。

    又听刚才的声音说道:“众所周知,殿试向来分文试和武试,文试考的是精深的佛学知识。陌岩长老固然是龙螈寺勘布,但和其他德高望重的长老们不同的是,并没上过昊渊佛学院。依我看,不应具备参加殿试和攀登圣峰的资格。”

    魅羽的座位在二楼边缘,侧身便能看到台下长老席的光景。听到有人提及殿试的事,立刻凝神朝下望去。这次师父给她的任务,便是冒充龙螈寺失踪已久的一个僧人,为师父偷回那朵百年一开的霞光曼珠沙华。

    刚刚那人口中的“圣峰”,指的是云冉峰,乃是喇嘛国主德醴王的皇家私产。王上和他的祖先们一样信奉喇嘛教。每一百年宝花盛开的时候,都会赠与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几百年之前,喇嘛教还没有这么兴盛时,这个获赠的人选通常是毫无疑问的。可后来六大寺都在积极扩张强盛自己的势力,每次花开便不得不举行一次殿试,才能决定获赠者的人选。

    只见下方分散摆着六个镶着金边的长桌,每桌后面坐着一两位长老。刚刚说话的那个僧人五十来岁的年纪,一看那铜墙铁壁的身板,便知是练外家功夫的武僧出身。方脸圆目,两条凌厉的浓眉从二楼看下来也甚是醒目。

    “按常树长老的话,”接话的是一个平和优雅又略带磁性的声音。“凡是没上过佛学院的,佛学知识便不够在殿试中胜出。既然贫僧的修为如此不堪,对同赛的五位前辈便毫无威胁可言。长老又何必非要把我排除在外呢?”

    二楼的龙螈寺僧众响起一阵哄笑声,常树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魅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循声望向刚刚说话的人。

    此人是坐在上首正中央席位上二人当中的一个,看年龄应该便是本寺现任堪布陌岩。据说他六岁出家,在八岁,换成别的僧人都会力争去佛学院的时候,他却坚持要去民办学堂。然而十三岁时回来参加昊渊佛学院的会试,照样拿了当年的第一名。

    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估摸着现在也该有二十六七了吧?以她所在的距离看不清他的脸,但至少身板看着英挺。穿在其他人身上——比如魅羽自己——那肥大拖沓的喇嘛服,换到他那里却能把人衬托的风朗神俊,更像是传说里中原皇宫的锦衣卫。

    “岂有此理!”常树从桌后走了出来,站到大厅正中央。“陌岩,这次法会轮到你们举办,长老们肯来是给你面子,你可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就算说青年才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吧?比如珈宝上师的高徒梓溪长老,年纪比你还小几岁,现在不也是印光寺的勘布了?日后大有作为,那是不用问的。”

    这马屁拍的,魅羽不屑哼了一声。身旁的僧人们也都忿忿不平。“那能说明什么?当初若不是王上亲自出面,劝退了印光寺的前任勘布,哪会有他梓溪的份儿?”

    “是啊,一路被捧上来的。”

    “咱家堪布已经是传法上师了。他梓溪还早呢。”

    这时常树旁边的桌子后站起一个二十出头的僧人。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冲着大家单掌行了个礼。“常树长老过奖了。晚辈道行尚浅,绝无可能与陌岩长老相提并论。”

    这就是那个梓溪?魅羽边吃边想,教养还凑合。

    这时珈宝上师站起身来。魅羽凝神看去,是个干瘦老头。头戴节日法会时专用的硕大无比的八佛供养宝冠,身上的神袍金光灿烂,洋溢着喜庆。

    珈宝目前是喇嘛国唯一的金刚上师,地位尊贵无比。之前在广场上面对公众主持法会的就是他。但见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平和慈祥,很难让人相信在他还未出家时,曾只身前往浪云渊,一人灭了当时作恶多端的石鲭帮。

    珈宝望着常树说道:“既然旧例规定六大寺的勘布都可参加殿试,自是没有不许陌岩长老参赛之理。”

    “那就依上师说的,龙螈寺可以参试。”常树对珈宝的态度十分恭敬。“但武试的规矩也该改改了。让各寺的长老们众目睽睽下亲自上场打架,一是不雅,二是有伤和气。依我说,不如改为长老们的徒弟来比试。”

    他这话说完,大厅中一片寂静无声。可能是僧众们突然意识到,这次不再是看热闹,而是他们自己也可能有份儿参与了。

    常树又说:“照我说呢,每寺选六个徒弟出来,也算是让后生小辈们一起切磋一下,互相借鉴,还能交个朋友什么的,呵呵呵。”

    人群又是一阵嗡嗡声。魅羽听见身后的人说:“真是无耻,多半是自己打不过咱们堪布,想仗着人多取胜。”

    “就是欺负咱们堪布年轻嘛。满打满算才收了五个徒弟,他便非要挑六个人出来比试,这不是故意刁难么?”

    这时只见珈宝上师挨个向长老们望去,其他人都无异议。他又有些迟疑地看着陌岩。“不知陌岩长老的意思……”

    陌岩向他回了个礼。“多谢上师关爱,此事可行。”

    ******

    众人见本寺堪布做出了退让,估计挑事儿的常树也应该满意了,便继续吃喝闲聊起来。魅羽和其他人也说不上话,便暗自思量明天该如何去拜会陌岩一下。话说他那样的高僧,不会一眼便看穿自己的身份吧。

    “贫僧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请法王做主。”

    又是常树那如洪钟般的声音,僧众们再次安静了。魅羽皱着眉,不耐烦地转身朝下望去。

    “咱们喇嘛国代代相传的宝物枯玉禅,历来由龙螈寺保管。可是据贫僧得知,当中的一半在多年前便已丢失。”

    众人一片哗然。

    “不可能吧,这么重要的宝贝怎么能丢了呢?”

    “哎,有谁知道这个宝贝是干什么的?”

    珈宝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望向上首的那桌。“陌岩长老,可有此事?”

    陌岩还未答话,他身边同桌坐的一个僧人先站了起来。此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离得这么远只能看清脸胖嘟嘟的,个子倒是蛮高。魅羽猜测应该就是陌岩的师叔、本寺的都监:景萧。

    “上师,那半枯玉禅并未丢失。乃是我已故师兄在十几年前,担心两半同时被盗,便将其中一半交给他在中原的一位方丈好友来保管。为了确保宝物的安全,还特别派了本寺的一位僧人常住在那里。”

    珈宝还未答话,一旁的常树又插嘴进来:“保管?不知保管到几时,还有归期吗?”

    景萧看了看身边的师侄,有些紧张地说:“有。约好了殿试之前就会送回来。”

    “哪天?”

    “呃,其实就是……今天,荷阳节。”

    常树哈哈大笑起来。“今天?今天还剩几个时辰了,我倒要看看宝物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怕早就不知遗失到何处了。”

    众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我这也是为了众生着想啊,”常树收敛了神色,又说,“枯玉禅关系的,可不仅是我们娑婆世界。要是两半都落到坏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据说这两半之间,无论距离多远都会有微弱的感应。若是在十丈以内,还能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倘若陌岩长老信得过我,将寺里的一半交出来,我们瑟塔寺甘愿出钱出力帮忙寻找,找到后两半一并送还。”

    “谁信你!”龙螈寺僧人们都愤怒了,“半年后你不还怎么办?”

    “都知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

    台下的陌岩抬起头,责备地向楼上望了一眼,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他依旧坐着,冲常树说:“首先,这不是什么传国之宝,原本便是我们龙螈寺的私产。其次——”

    常树打断他的话:“既是镇寺之宝,岂有弄丢之理?我好心要帮你们找回,你却推三阻四,该不会……是连本应完好的那一半也遗失了吧?”

    这时站在一旁的景萧轻咳了一声,扭头对陌岩说:“师侄,自从师兄圆寂,便是我也没有再见过那半枯玉禅。你只须取出来给大家过目一下,自可免于落人口舌。”

    魅羽撇了撇嘴。前任勘布虽把位子传给了年轻的徒弟,估计是怕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师弟心有不甘,这才划分了势力范围,在龙螈寺搞了什么东院西院出来,勘布只负责东院。据说陌岩五年前继承勘布之位时,开始时只有一个大弟子,也就是最近两年才招满五个。

    西院则是景萧管辖。龙螈寺的防卫和普通武僧的训练,都是由他负责。勘布能有自己的徒弟,而景萧则没有亲传弟子。魅羽心想,这样的设定明显是为了减少将来传位时可能引发的争端吧。

    陌岩见师叔发话,只得冲二楼挥了下手。不久便有个二十二三岁的僧人站起来走下楼,出了大殿。大约一炷香之后,又抱着一个小匣子回来,交给陌岩。后者将盒盖打开,向着众人亮了亮。

    “看不清楚是真是假,”常树厚颜无耻地说。

    陌岩只得站起身来,将宝物从匣中取出,放在手里捧着。又从长桌后面走出来,站在几位长老面前……

    魅羽此时正把一块炸豆腐放进嘴里,突觉胸口微微发热和震颤。还没明白过来那便是大师姐刚刚给她的东西,她整个人便离地而起,越过二楼的护栏,冲着楼下的陌岩飞过去。

    对方想是突然看到一个巨大的身躯砸向自己,本能反应便是一掌击出。魅羽只觉一股磅礴的劲力正面袭向自己。倘若只有这股掌力,她此时早已被震飞,顶多在哪儿磕碰一下,倒也受不了多重的伤。可与此同时,怀中物品的强大吸力又丝毫不让地拽着她前行。结果就是她的胸腔和颈部硬生生地迎上了那股力量,当场便要窒息过去。

    在神志就要不清的时候,她在心中暗暗叫苦:唉,不会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也不知是因为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后果,还是看清了自己身上的龙螈寺僧袍,骤然撤了掌力。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已风平浪静,自己被横抱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高僧应该给人的感觉:静谧、温和、不为外物所动。五官的轮廓如佛像般被雕刻出来似的,但又不似佛像那样泛泛。可以说更精致,更有人性。

    这人可真不错啊,她暗自感叹。之前就算不伤她,也大可让自己摔到地下。若换成她女身的容貌和体态,抢着来接她的人可能有不少。然而自己目前这幅尊荣……

    “你、无事?”他问道,眼睛依旧平视前方,没有看她。话音不大,但她紧挨着他胸口的左臂能感到他胸腔里微微的震动。

    “多谢、呜呜,”她小声说道,发现自己嘴里还含着那块炸豆腐。

    可能是自己这一大坨肥肉实在让人惨不忍睹吧,才让那双清澈如萨月湖的眼睛自始至终平视着前方。如湖水般,清晰地倒映着周围存在的一切。却又只是倒映着,没有一丝散乱与波动。

    见他如此,她突然起了顽皮的心思。抬起左臂,一下子搂到他的脖子上,嘴角笑嘻嘻的对着他。

    他的身躯颤了一下,先前一直淡然的神情里终于泛起一丝波动。随着他双眉微蹙,魅羽发觉身下的支撑一松,自己便屁股朝地重重地摔了下来。

    “哎呦……”她狼狈地爬起来。狼狈是因为自己对目前这副身体还不太习惯。这个身子虽是“借”来的,屁股也照样会痛啊。

    站起来后看看四周,发现上至珈宝上师和景萧长老,下到一楼二楼的所有僧众,一个个望着她目瞪口呆。

    “嗨嗨,”魅羽抱歉地朝众人笑笑,规整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僧袍。自己刚刚是怎么了?居然恬不知耻地公然轻薄了本寺的堪布,该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吧?

    趁着众人还没醒过神来,她抬脚便往出口的方向跑了两步。不料登时感到胸腔那股吸力又在将她往回拽,连忙手舞足蹈一番才在地上地站定。

    “哪里冒出来的死肥秃?”常树没好气地说道,“活腻歪了,跑到这里来捣乱?”

    “肥我认,”她站定了,一边嘀咕着,“秃嘛……”她环顾四周,意思不言而明:你们谁还有头发咋的?

第2章 从前有座山

    不过魅羽总算冷静下来,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吸了过来。走到陌岩近前,双掌合十,躬身行礼。“长老,弟子是本寺僧人肥果。十五年前奉岫劲长老之命,携枯玉禅去七空方丈处挂单。七空长老后来遇害,但弟子谨遵师命,一直待到今年的荷阳节,才把宝物带回。”

    说完从怀中取出包着的事物,把帕子摘掉,捧在手心递上前去。可惜啊,还没功夫看清是什么玩意儿呢。而现在必须假装自己对此物已经很熟悉,所以不能再仔细观摩了。

    匆匆一瞥下发现是块看起来像枯树干的截面做成的半圆,摸起来却有玉石的质地,光滑、坚硬、冰凉。也许这就是“枯玉”二字的来源。圆心有两个指针一样的东西,圆周边上密密麻麻刻满小字,大部分都是什么什么“天”。

    “你是肥果?”景萧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她。“是了,还真是的。这么多年不见,好像更胖了呢。”

    魅羽冲他笑笑,心说真的肥果已经死了。

    陌岩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宝物,没有说话。

    常树似乎看呆了,半晌指着魅羽问道:“不可能!这事儿真有这么巧?”

    魅羽忍他已经很久了,此时朝常树走近了几步。“长老,贫僧本来也没想这么早现身的,刚刚不是您说想看看宝贝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我就只能掉下来,给您看看喽。”

    常树还未答话,珈宝走了过来。“你身上有妖气。你果真是这里的僧人?”

    “上师这话说的!我若不是这里的僧人,这里的长老们又怎会认得我?难道我竟是上师的人,和您一起来的吗?

    珈宝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和晚辈斗嘴,而常树早已气得浑身哆嗦起来。“无法无天的臭小子!你们龙螈寺还有没有寺规?我就不信了,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都守着枯玉禅?”

    “关于这十几年来发生的事,小僧正打算明天休息好了,找个没有外人的时候,细细告与本寺二位长老们知晓。”特意加重了“外人”二字。

    “不可对常树长老无理,”陌岩冲她说道。虽是数落她,语气中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跟着又转向其他五大寺的长老。“枯玉禅既已如期找回,有劳长老们费心了。”

    魅羽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冲一众长老们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下去。也没心思再上楼吃喝了,径直出了大殿的门。

    今天这第一关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看殿上的情形,六大寺内部的矛盾还不少呢。她目前作为小人物,怎么才能想办法帮龙螈寺赢了这场殿试呢?这次的任务,看来还真的有些棘手。

    ******

    当天晚上,魅羽又做了那个从小时候便经常做的梦。梦里她是一只长着五色羽毛的神鸟,在金銮宝殿上空飞翔。忽然一阵天雷在身侧炸响,她的右臂剧痛,从半空翻滚着摔了下来。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从来都是梦做到这里就醒了,而这次她却清晰的记起来,自己被一双柔软的手给接住了……

    第二天一早,魅羽起身,翻了翻昨天才领到的几套本寺的僧袍,都是最大号的。龙螈寺的僧服式样比其他寺庙的看着要简单些。除了法事和待客时穿红色镶金的正式僧袍,其他日常穿的都是以白色、蓝色、灰色为主。但无论是哪种,胸前都绣着一只小小的蟠龙。

    穿戴整齐走出僧房,一股和鬼道不同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龙螈寺依山而建,从远处看是四方形的院墙,中部有一个大圆环,叫弘法院。院内是雄伟的宝殿和几十层的佛塔,镀金的屋檐在太阳下烁烁生辉。弘法院的正中心有一座巨大的石佛,五层楼那么高,底下的莲花宝座都有一人高。

    院外分东院西院,建筑则以清雅幽静为主。魅羽的僧房在东院的正东边,就快靠着院墙的地方。她昨天已经留意了斋房的所在地,便自己朝那个方向走去。

    ******

    由于作为肥果的她已经十几年没回来,上午身为副寺的赫嘉长老便派人带她去四处转了转。之前的肥果是在法物流通处任职,但目前那里不缺人,便将她分去藏经阁做事。

    午后,她应约来到陌岩所在的禅院。这是历代勘布居住的地方,也是寺里最幽静的角落。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槐树,在这盛夏的午后蝉鸣此起彼伏。

    院门口有一间单独的小屋,里面住着一个叫桑净的十几岁的小杂物僧人,负责照顾勘布的起居。桑净话不多,很腼腆,圆圆的眼睛里似乎总带着一股大梦初醒的神情。领她进了勘布的会客室,上了茶和一盘杏子之后,就离开了。

    魅羽四下打量着。圆桌、案台、书柜、笔砚,乍一看都是比较实用,不怎么奢华的东西,和喜欢享受人生的兮远师父的住所天壤之别。可若是仔细观察一下,各种东西的质量都算是上乘的呢,在选择和搭配上也挺有品位。这跟她原先设想的苦行僧的生活截然不同。只不过,他这里的椅子怎么都这么窄呀?

    坐着等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过去了。画面打眼一看很是混乱,有一片广袤的大海,海上火焰丛生,三界六道的人都画进去了。她打算站起身,走到画跟前去看看。谁知第一次没站起来,只得用手按住两边的扶手,使劲一撑,这才把自己给拔了出来。

    她沮丧地左右望了望,还好没被人看见。来到画前,只见天界和修罗界的人在天上飘着,安然无恙。地狱道、饿鬼道的众生,已经深陷海底。在海面上水火的交界处,人类和畜生在苦苦挣扎。面目慈祥的,被天界的人拉上空中。面目凶狠丑恶的,则正向着海底深处沉去。

    在很远的天空中,隐隐约约有个佛菩萨还是神的影像,也不知道是哪一尊……

    “画的是浊降日的景象,”陌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岫劲长老留下来的。”

    魅羽急忙转身行了个礼,说:“长老。”随即又在心里加了句:你穿白衣服真好看。

    “先前多亏你及时赶回来解围。”陌岩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下。“在这里还吃得惯吗?”

    魅羽不敢再坐下了,低头望了一眼自己肥大的身躯。为啥先问吃?笃定了她是个吃货吗?只得咧嘴一笑。“我一个低等僧人,哪来的挑挑拣拣。”

    “你是分去了藏经阁是吧。喜欢读经书吗?”

    “呃,马马虎虎吧。”魅羽和兮远一样,非常喜欢读书,而且读得很杂。但若是说起佛经,她只是在来之前恶补了一阵。鬼道众生可以修道教,可一读佛经便头痛。

    “经书须和尘世的书一起读,才能读明白。”他的声音好似渐渐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民办学堂求学的岁月。

    随即摇了摇头,又说:“当年你在寺里的时候,我多数时间在外读书、听学。再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你和岫劲长老熟吗?”

    魅羽摇了摇头。“我那时只是个照客,在那之前和岫劲长老统共没说过几句话。长老派我去,实是因为七空方丈所在的地方——滨州长廖,是我的故乡。知道我不会走迷了路而已。”

    “你之前说七空长老遇害了?”

    魅羽点点头。“五年前他就过世了。只不过岫劲长老吩咐过,不到殿试那年不许回来,所以我便一直在万佛寺待了这些年。”

    “我听说,七空长老的鞭法很是了得?”

    “是的。有幸和长老学了几年,受益匪浅。不过我记得咱们这里不让僧人佩戴兵器,就没有带来。”

    其实这就是非得魅羽来接这个任务的原因。魅羽是魇荒门里唯一一个使鞭法的弟子。

    他点点头。“我目前正需要一个徒弟,不过要在殿试中的文试中胜出,需精通基本的佛学知识,并有足够的悟性。”

    魅羽瞪着小眼睛望着他。“这个悟性要如何测试?”

    “你明早去参加早课就清楚了。”

    早课?刚接任务的时候她曾打听过,喇嘛寺的早课都是个什么过程。无非是唱几段经文,拜拜佛,听勘布或寺里其他高等僧人讲经或者训诫一番。现在看来,这里和别处会有所不同。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读一段佛经都够她受的了,还讲解?“要是我……通不过呢?”

    他笑了。“没什么可担心的。通过通不过,都是机缘,而机缘则是之前的种种业力引发的。既然因已种下,果就无可避免。顺缘而善化之,即可。”

    哦,果然是高僧大德。魅羽正在暗自感叹,又听他说道:“简言之,就是该来的总会来,跟出痘一样。”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话的和刚才是同一个人吗?接下来,半晌无话,魅羽觉得是时候告辞了。谁知在她将要出门的时候,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既然是本寺的僧人,就代表本寺的形象。你说你这个身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你看寺里五六百人,哪有一个像你这样?明早开始,每天卯时三刻来找我去跑步。”

    啊?魅羽张大了嘴巴,怪不得他看着这么紧致呢。只不过目前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想减肥可没那么容易。

    ******

    第二天一早,魅羽换上本寺僧人们习武时穿的衣服。衣服的颜色还是深红色,但剪裁更加贴身,腰部和袖口用金色的缎带扎紧。

    她按时来到勘布禅院外面等候。起初以为就是在寺里某处转两圈,结果陌岩直接带她出了正门,竟是要绕着整个寺庙的院墙跑一圈!她估摸着,这一圈下来怎么也得七八里地吧?还不准使用法术。

    这么热的天,她才跑了不到两里地,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转跑为走。陌岩自是一早就不见了。没走多久,他又在她身边经过,已经在跑第二圈了。

    回去后匆忙吃了早饭,便照寺里的规矩来讲经堂参加早课。虽初来乍到,她也已看出讲经堂无论在东院西院都是最重要的地方。

    白色大理石的建筑,石柱上刻着天龙八部的图案和密密的咒语经文,看着就头晕。大殿很宽阔,但没有桌椅。正前方摆着本师释迦摩尼的像,前面有个香炉和几个蒲团。

    陌岩先是和其他五个亲传弟子介绍了魅羽:法号肥果。接着,照惯例,全体僧人一起颂了几段经。魅羽低着头,假装念经,其实念的是避梵咒。

    然后便轮到二师兄洛石主持讲经了。原来每天是由一个亲传弟子,自己选一本经书,来和普通僧众们讲解。陌岩只有在需要纠正和补充的时候才插几句话。魅羽来之前是五天轮一回,现在陌岩就让她在五师兄之后讲。她估摸着,这些让徒弟轮流讲经的道道儿多半是他当年在民办学堂里学来的。

    问题是她来这儿才一天,这么算下去还有四天就轮到她来讲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可不想刚来就给大家笑话。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除了吃饭睡觉,她都泡在藏经阁。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临时抱佛脚”了。问题是,她一个女鬼,佛肯让她抱吗?

    藏经阁在东院最僻静的一个角落,离魅羽的住处倒是不远。门外是片空地,楼附近都没有树木花草,却有一条小溪在附近经过,应该是为了防火。有上中下三层,满满的都是书,魅羽却怎么也找不出一本自己有把握能讲好、讲准确的出来。

    到了她讲的前一天晚上,终于给她在一个靠角落的书架最里头的地方找到一本蓝色小薄书。没有题目,也没有作者。这不是什么经书,而是一个故事书,看了也不头痛,所以魅羽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

    第二天早课的时候,魅羽和其他五个大徒弟以及东院的普通僧众在讲经堂早早站好,等待师父陌岩前来。她昨天已经和赫嘉打听过这五个徒弟的基本情况了。

    站在上首右侧的依次是资历最深的大师兄鹤琅,年仅十五岁的三师兄陆锦,和平日里酷爱找人比试的五师兄卧空。上首左侧则是年近四十、一脸风霜的二师兄洛石,不苟言笑的四师兄何杨,以及新来的魅羽。由于五个师兄都不胖,魅羽这三人组看着明显就比对面那组更“壮阔”一些。

    她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其貌不扬——呃,事实是有点丑。寺里众人尽管没露出不屑的样子,但明显都不爱搭理她。如果待会儿再讲砸了,不仅无法成为勘布的亲传弟子,日后别人对自己会更加鄙视。

    一连等了三炷香的功夫,陌岩还没出现。下首的僧众们已经开始小声嘀咕了:“师父不会是病了吧?”

    “有可能啊,从来都没有晚到过啊……”

    魅羽也觉得有些异常。今早就是她自己跑步的,没有看到他露面。

    正当大家心神不宁的时候,陌岩出现在大殿门口。虽然神色如往常一般平静,可魅羽注意到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凝滞,眼角也带着疲惫。难不成是摔跤了?风湿,所以没睡好觉?总不会是和人打架了吧?她抽动了一下嘴角,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文静的人和人打架的样子。

    众人一同诵经之后,便齐齐把目光投向魅羽。

    魅羽头痛刚刚好些了,移步到正中央,站定之后,咽了一口唾沫,却迟迟开不了口。

    “如果记不住的话,”陌岩温和地说,“可以照着书讲。”

    她并不是记不住,而是即将要讲的内容和前几天师兄们讲的经书太不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狠狠心,便大声复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

    她可以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比刚才更灼热了。干脆豁出去了,谁也不看,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有一次这个老和尚出门远游,遇见一座直插云霄、高不见顶的大山。他刚登山的时候,碰到的是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老和尚修为高,不怕他们,就继续往上攀登。

    “不多久身边又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的聪明伶俐,有的愚笨不堪。抬头看看山顶,仿佛有各种仙花神鸟,里面穿梭着俊美的神仙和可怖的罗刹。再俯身看山谷里的万丈深渊,似能看到翻滚的红色熔岩,里面有生灵在挣扎着。

    “而身边的这些动物中,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只猕猴。当时老和尚饿了,正在啃一个干粮。猕猴想要他的干粮,老和尚便给了它,猕猴吃完后就走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猕猴回来了,并且捧了很多果子。老和尚表示不要,转身要下山去。结果猕猴就一直跟在他后面走,也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老和尚便问它,你是要拜我为师吗?猕猴似懂非懂地吱了两声,点点头。于是老和尚便将它带回三页山,送了一颗灵珠给猕猴挂在脖子上,日日诵经时容它在一边旁听。久而久之,猕猴越来越规矩,能说些简单的人话,似乎也开始悟道修行了。

    “谁知好景不长,猕猴终难改掉调皮捣蛋的习性,开始在庙里和山中惹是生非。老和尚有个癖好,晚上喜欢点很多灯和蜡烛。

    “有次猕猴玩火差点把庙给点着了,老和尚骂了他几句,他就气得离开了,跑回原来的住处。老和尚想,猕猴原先懵懂无知,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自然里生活。现在既已闻道,再回蛮荒已无法融入。”

    她还未讲完,眼角余光瞥见陌岩已经站起身,脸上一幅凝重的神色。

    “呃,长老……”她扭头望去。

    “请继续。”

    魅羽便接着讲:“于是老和尚便又一次来到那座高山。找来找去没看到猕猴,倒是遇见了一只蹦蹦跳跳会说人话的小红獾,脖子上挂着的就是他送与猕猴的灵珠。

    “红獾说,猕猴太坏了!自认为高大家一等,回来后将此地取名为砾川,而他自称砾川王。整日奴役生灵,作威作福。有天趁猕猴睡觉,大家摘了他的灵珠,并把它赶走了。

    “红獾顿了顿,又换上一副笑脸。法师,不如您收我为徒,我一定会比猕猴更听话,更精进。将来若还回此处,定要让众生灵过上平等富足的日子。

    “心术不正!老和尚叱道。追问猕猴下落,红獾嗤笑一声:不要以为只有您才能做我师父。我们山顶有个大王,不久就要下来帮助我们。他会把深渊填平,把鬼怪消灭。我们当中有灵性的,做善事的,都会成为他的弟子,永享福寿。”

    说到这里,魅羽便停住了。众人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急脾气的五师兄卧空终于忍不住了。“后来呢?”

    “没有后来,”魅羽说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几个师兄和下首僧众们面面相觑,一脸不屑。怎知陌岩却向着她走近了几步。

    “肥果,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魅羽伸手指了指。“就是那个,藏经阁。”

    他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有意思了。藏经阁里的书,我不敢说都读过,但大概知道是些什么内容。从来没记得有这样一本书。一个喜欢点灯点蜡烛的老和尚……”

    抬起头来,又冲她说道:“既然是讲经,你不能只是复述,总要给大家解释一下。”

    “我……不敢保证能准确把握整个故事。”

    “没关系,就说说你理解的。”

第3章 魇荒门

    受了鼓励,魅羽望了一下正前方的金色大佛,佛祖那双微阖的双目似乎颇有深意地在注视着她,并没有多少敌意。她虽对佛经典故并不精通,可涉猎甚广,一直是兮远师父最有灵性的一个弟子。

    将目光从佛像收回后,她就款款道来:“我想,老和尚所居的三页山,就是佛国。三页二字为须,暗指须弥山。猕猴和其它动物所在的高山,包含了畜生、饿鬼、地狱、天界,和修罗界,说的是六道轮回。

    “猕猴指的就是我们人类,原本冥顽不化,和其它动物并无差别。是受了佛的指点,才有了灵性进化为人。砾川王,砾是沙石,川为水,说的就是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人类虽已闻道,可恶习难改,且进而奴役其它生灵。”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许久,似是有些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便问陌岩:“可是长老,红獾口中的山顶大王是谁?还有什么把鬼怪消灭,深渊填平,指的又是什么?”

    陌岩欲言又止,瞥了一眼坐在下方的僧众,对六个徒弟说:“以后有时间再细说。从今日下午起,你们六个要开始为武试做准备了。”

    这就是说已经收我为徒了!魅羽在心里面叫了起来。

    ******

    据五个师兄说,原先都是隔个四五天在后院操场修习法术和武功,其余的日子打坐练内功。现在为了四个月后的比试,陌岩让大家改为每日午后都要去操场,晚上打坐。魅羽晚上还要时不时去藏经阁干活,不能说不辛苦。

    学习法术和武功时,多数时候由入门最久,修为最高的大师兄鹤琅来教他们。陌岩时不时会过来看两眼,指导一下,其余时间在藏经阁里翻书。有些东西魅羽也是第一次学,还有的兮远师父已经教过了。她怕被追查自己的过去,尽量假装不会。

    让她比较意外的是,陌岩对外加功夫非常重视。

    “都说修道之人,法术和内力最为重要,但这两样都有枯竭的时候。生死关头能救你命的,有时恰恰是很多人鄙视的蛮力。”

    说到这里,他望着二徒弟。“洛石,你是练外家功夫出身,以后你要多指导指导师弟们。”

    洛石有些慌张,连忙称是。

    魅羽和其余几个师兄都有些惊讶。洛石已年近四十,皮肤黑黑的,话不多。来龙螈寺出家之前干过各种不同的营生:保镖、厨师、衙役……据说还娶过妻,也不知后来是跟人跑了还是病死了。为人比较憨厚,说不好听的就是没怎么开窍。平时陌岩和大师兄教什么东西,他都是领悟较慢那个,然而陌岩却没有忽视他的长处。

    这一天由大师兄鹤琅教大家凝水成冰。魅羽听说鹤琅在来龙螈寺之前,原是在蓝菁寺师从珈宝上师的。其拿手的断粘掌还是珈宝的绝学之一,却不知为何在五年前转投陌岩门下。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板硬朗英挺,神情严肃,目不斜视。虽然年纪在东院里不算大的,却是最有威严的一个。但凡有偷懒或者不合规矩的事情给他碰上,少不了一顿训斥。相比之下,身为勘布的陌岩要比他和蔼宽容得多。

    此时,只见他在操场靠门口的一个石桌上放了十几碗水。

    “我下面说口诀和运气的法则,你们听好了。”

    等五个师弟学习了口诀和运气法则之后,鹤琅让他们轮流上前来试。年纪最小、但资质最高的三师兄陆锦一次便成功了,让一整碗水冻成了冰。陆锦那张娃娃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笑容。

    二师兄、四师兄、五师兄连试几次,水中也只是浮起了一些冰渣子。魅羽暗里摇头。这样的水平去参加比赛,怎么可能胜出呢?

    正想着,轮到她上了。她习惯性地伸出手,一指点过去。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娴熟,可是此时灵力已经到了指尖了,只能快速往下一偏,全部指到了石桌上。碗里的水一点变化也没有。

    “嗨嗨,”她假装尴尬地冲大家笑笑。“我、比较笨哈。我继续练习。”

    谁知大家都张大了嘴巴。魅羽低头一看,先是整个石桌冻住了,寒气又继而上移,眼看着十几碗水也一个个冻成冰。这次是真的尴尬了。脸上的笑还挂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收场,便转身疾走。差点一头撞进陌岩怀里。

    “以后会的就不要再学了,”陌岩没好气地说了句,就打算离开的样子。

    “师父,我有个问题!”她叫住他,“那个什么宝花曼珠沙华,到底有什么神奇所在,值得大家如此在意的?”

    魅羽在接受兮远师父这个任务的时候,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兮远当时的回答是:“服用此花,便可彻底摆脱鬼气,再也不用念什么避梵咒了。”

    鬼道的人用来摆脱鬼气,那人间众生要来有何用?于是今天瞅准了机会来问陌岩。而且看师兄们的神情,他们多半也不太清楚。

    陌岩舒了一口气。“相传这个霞光曼珠沙华,能让修行者的修为瞬间晋一个层次。譬如原来是隐丹上境的,能升为蒙盍初境;传法上师的,直接晋到金刚上师。不过对我来说嘛……”

    他顿了顿,好像不知该如何措辞,“修为还是应该靠个人努力啦,这朵花倒也没什么紧要。”

    魅羽心说,既然没啥紧要,干嘛如此大费周章?会不会这当中还有一些不可为外人知道的隐情?

    ******

    魅羽的师父兮远真人,修的是道教的一脉。是的,鬼道众生也可修道。在创立魇荒门之前,兮远在鬼道已颇有名气,与人间齐姥观的寒谷真人和四大观的蛰渊道长修为不相上下。

    当时大家都期待着他开宗立派收徒弟,也时不时有资质上乘的鬼道少年想要拜他为师,都被拒绝了。

    不久后整个人干脆消失。有知情的说是去了鹤虚山,可是前去寻找的都空手而回。还有的说兮远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豆蔻年纪的绝色女弟子,就是魅羽的大师姐。

    都说大师姐的美不仅在鬼道举世无双,就是放到人间和天界,恐怕也找不出个对手来。此举惊掉了无数修行者的下巴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兮远便在鹤虚山收了多个年幼的女徒弟。除了大师姐外,还有七个女徒弟,大的八岁,小的才五岁。虽然摸样儿还未长成,但各个都是美女胚子,毫无疑问将来也是国色天香。

    在鹤虚山隐居的日子是愉快的。师父不仅喜欢物质享受,而且似乎有花不完的钱,以及各种鬼道人间都难得一见的宝贝。这些钱和物到底是怎么来的,师姐妹们初来乍到时也时常揣摩一番。久了,习惯了,便没人再提了。

    她们当中大部分在鬼道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小时候饭都吃不饱的,更别提漂亮衣服和珠宝了。钱,对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好的一样东西。

    只有大师姐例外。每当她们身边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奇珍异宝,她的眼里就会划过一丝厌恶之色。

    魇荒门里的规矩,谁被公认为长得更美,谁的辈分就更高。大师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姐”。事实上,除去美貌第一,大师姐的武功修为也十分了得,深不可测。

    之前二师姐的位置本来另有其人,后来她嫁人了,魅羽就成了现任二师姐。话说若是比单个五官,魅羽是不如三师妹禾嫣的。但作为一个整体,魅羽无论是移步款行、回眸一笑,甚至简单的抬下手、蹙个眉,几个师妹的风采就立刻被她盖了过去。因此由她坐第二位,谁也没有异议。

    有次师父喝了点酒,突然来了兴致,提笔为当时还不叫“魅羽”的她写了两句诗:“凌霄有奇鸟。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虽然诗写的不伦不类,但魅羽对因此而得的这个名,也算是满意。

    要钱有钱、要貌有貌。修行有名师,闲来还有兮远请来的私塾先生教各种学问技能。这师姐妹几人在鬼道的日子本来和神仙一样逍遥无比。然而自上一任二师姐嫁到人间,几个姐妹的心思也明显开始活络了。时常三三两两凑成一堆,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私自溜下山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说你们几个,修道最怕修个不上不下,”兮远语多次重心长地说,“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就成天惹麻烦,麻烦真的来了自己又解决不了。师父我能护你们一时,还能护你们一辈子吗?”

    还特别对魅羽说:“尤其是你,迟早败在这副伶牙俐齿上。”

    魅羽知道这话倒是真的。师父虽然银钱上大方,但随着她们的修为精进,对她们的要求也越来越严了。经常指派任务让她们去人间完成,以此积累实战经验。而师父交给她们的避梵咒,还从未让她们的真实身份被识破过。

    说起这次的任务,师父告诉她们共有四个任务,完成得最好的那个将有幸去人间,参加来年夏天宜梅庄的宴会。

    这个宜梅庄的张家可不简单,多少年来无论如何改朝换代,都是中原江湖里的领头羊。威望,武功,家产自不必说,关键是代代都出美女俊男。历代家族里的女人不少都嫁给了朝中一手遮天的官员甚至君主。魅羽之前的二师姐莺络就在四年前嫁给了庄里的大公子。

    宴会是每五年办一次,每次各种名流世家争相前来,谁要能被邀请了都是大大长脸的事。不少还带着待嫁的女儿一同前来,其动机不言而喻。

    现在五年之期又快到了。虽说大公子早已成亲,那不还有一个二公子吗?据说这个张二公子为人十分低调,见过他的人不多。上次宜梅庄的宴会上,他都没有出现,说是外出拜师去了。不过既然是张家的后代,各方面自然不会差。

    “肥水不流外人田,”莺络曾在信里说道,“好事当然要先照顾咱自家的姐妹。”可是兮远说了,她们七个姐妹里只能有一个能去参加明年的宴会。

    “乖乖,我可不想你们到时候当众打起来。扯头发,撕衣服,泼脏水,还不够给我丢人的!”

    这次要她们办的几个任务里,魅羽分到的是最难的那个——打入六大喇嘛寺里,想办法拿到云冉峰上一百年一开的霞光曼珠沙华回来给师父。

    为何说难?因为这意味着执行任务的人必须化身为男人,这对向来以容貌为傲,到处招蜂引蝶的魅羽,实在是件痛苦的事。但由于某种原因,这个任务只能她来接。

    忍忍吧,快了……魅羽来到斋堂,和陌生的僧众一起坐下时,自我安慰道。越难的任务,做成了才越显自己的本事嘛。

    她很想参加明年的宴会,倒不是她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张二公子有何想法,实是她天生就是个喜欢出风头的女人。想象着在宴会上把那些人间的名门闺秀富家千金们比下去,看着她们一个个嫉妒得粉脸变白又变紫,不由呵呵笑了起来。

    几个月的时间,还不是眨眼就过去了?

    ******

    这天下午,陌岩召集六个徒弟来训练场地,并让人在外面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魅羽发现,长满矮草的地面上,已经被划了一条条的线和浅坑。

    “我已打听到,”陌岩冲他们说,“这次的殿试,头一天举行文试,从六个参试寺中筛选出前三名。第二天的武试,这三个组比的是阵法。”

    六个师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姑且不说能否通过文试,倘若对手真是蓝菁寺这样高徒如云的,那他们要对付的六个人很可能每个都和大师兄的水平不相上下。

    陌岩又接着说:“注意,是三个组同时出场,一起比阵法。”

    这下大家都把嘴巴张更大了。

    “不公平!”陆锦叫道,“倘若我们要同时对付蓝菁寺和印光寺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合起伙来欺负我们。”

    魅羽想了一下才明白。印光寺的勘布梓溪,是珈宝上师的爱徒。梓溪自己的徒弟们搞不好就是从蓝菁寺带过去的呢!真要是如陆锦所说,那龙螈寺绝无取胜的可能。

    “你们不要想太多,”陌岩不动声色地说,“只须尽力准备便可。倘若真要同时对付蓝菁寺和印光寺,须知两队弟子师出同门,路数应该也差不多。我们只要摸准他们的特点,避强击弱,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希望。”

    他转而望向鹤琅。“蓝菁寺最厉害的阵法是混元天火阵。你能和大家说说他们阵法的特点吗?”

    鹤琅应声站了出来。“蓝菁寺的弟子们,惯来都是修习纯阳之气。而当中能演练混元天火阵的,须在每年秋高气爽时找一个月,日日正午攀登蓝菁山最高峰,在峰顶打坐一个时辰。此时峰顶气温比地面上要低很多,寒风阵阵不停歇……”

    时值盛夏的午后,可魅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修行者唯一能借助的热源就是头顶明亮的太阳光。利用这种严酷的环境,来激发每个人丹田汲取和释放纯阳之气的巨大潜能。据说到了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外人靠近他们时,就像走近火炉一样有种炙烤的感觉。”

    几个师弟一片绝对的安静。

    陌岩冲鹤琅点了点头,又对大家说:“按常理说,制衡这种纯阳之气的,需纯阴之气。我让你们改为晚间打坐,就有这个考虑。”

    陆锦举手说道:“师父,太阴之阵有现成的,你去年就跟我们介绍过。”

    “但是我们也要防备对方出其不意,改用其它阵法。我最近在古书里找到一个艮坎阵。”

    怪不得最近老去藏经阁,魅羽想。

    “按类别来分的话,混元天火阵是克阵的一种,艮坎阵则为消阵的一种。后者最大的特点是能化戾气于无形,消炽热于虚空,融寒冰于一念。但是要产生这种威力,你们几个人所站的方位必须十分精确,不能有丝毫之差。”

    说着他指了指靠近场地中央但偏向西北方的一个浅坑。“鹤琅,你站那里。”

    说完又指挥其余五个徒弟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现在记住你们每个人和其他人相对的方位和距离,这就是本阵的主位。”

    魅羽前后左右看了看,心下暗暗点头。兮远是道教的一脉,五行八卦方面自然是行家,而魅羽没事时最喜欢翻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书。五个师兄所站的方位,很像她在一本叫《三清合黍》的书里看到的“集太阴,噬万物”的排列方式。而鹤琅所站的,乃是本阵的阵眼,类似阴阳鱼里阴鱼的眼睛。只不过……

    她的眼睛盯了一会儿五师兄卧空所站的方位。卧空个子不高,身材偏瘦,虽然筋骨看着十分有力。想了想,便举手说:“师父,我有个问题。”

    大家都望向她。

    “我认为,我和五师兄应该交换一下位置。因为他所站的地方应该是本阵的一个力量轴心,而我呢……”说着低头瞥了自己一眼,“比他重。”

    包括陌岩在内的众人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但卧空还是依言走过来和她交换了。没想到当魅羽的双脚刚刚踏上卧空曾经站过的地方之后,一股旋涡状的冷风便在几个人四周凭空而起,朝阵眼收缩。头顶的烈日似乎也骤然黯淡了一下。

    事实上,体重只是一个方面。魅羽鬼道出身阴气重,才是关键。

    “很好,”陌岩冲她点点头,又继续说,“目前这个阵的缺点,是攻击性还不够强。我让你们学凝水成冰,可以作为攻击的手段之一。但这靠的还是单个人的修为,并未发挥出阵法的威力。我可能,呃,还需要一些时间,再翻翻书看如何修改。今天就到这儿。”

    魅羽怔怔地望着地面的矮草。这个人,看似不声不响、平平淡淡的,却原来每一步都在计划里。

    她呢?她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就完全信任她了吗?如果不是,那她在他的计划里,又是扮演的一个什么角色?

第4章 飞卯

    就这么着,魅羽来龙螈寺已经一个多月了。期间四处向人打听勒御这个人,都说完全没听说过。大师姐为人一向淡薄清冷,她说要杀了勒御这个人,那肯定是什么深仇大恨了。

    这天晚上,她实在无心打坐,心想不如去问问陌岩,看他知不知道。迈出房门,踏入天还余亮、烘热还未散去的夏夜,抬头看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连灯都不用拿。

    来到勘布庭院外,魅羽敲了敲大门。桑净打开院门,不知所措地摸着光光的脑袋望着她:“肥果师兄,我今天去集市了,不久前才回来。师父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之前说了让我回来后立刻见他,我想那他应该就快回来了。”

    “那好吧,我待会儿再来。”魅羽悻悻地转身离开,又不想回僧房,便在附近散起步来。这一带因为是勘布住的地方,僧众们平日都较少来。途经一间没有光的狭小庭院时,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呜鸣声,便止住脚步。

    这个木篱笆围起的院子,看样子平日无人光顾。院子的一个角落堆了一些木头和一辆推车,其余的地方长着高矮不一的花草。正中央有个很小的茅屋,显然不是给人住的。魅羽心下狐疑,刚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喇嘛寺里,难道有鬼怪?不可能呀,据说寺庙的各个角落里的钟楼上,都有镇妖辟邪的法器。除了她这种修为的女鬼,其它非人都进不来。

    这时又听到院子里某处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对浅绿的眼睛出现在杂物之间的黑暗里,应该是什么小动物吧。于是她站定了回望过去,那两只眼睛眨了几眨之后,忽然腾空而起,瞬间飞到她跟前的篱笆上。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看到是个长着大鸟一样的翅膀、但身体部分像只兔子的东西。头上顶着两只长耳朵,此时一只竖着,一只耷拉着。除去翅膀外还有完整的四肢,就和兔子一样。不同的是上肢有尖尖的爪子,牙齿也很锋利。不过没多久,尖尖的指甲就被收进肉里。绿眼飞兔冲着她两手作揖,脸上一副讨好卖萌的表情。

    魅羽原本还有些戒备,见它这个样,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它的羽毛。小东西似乎特别受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奇了怪了,”她听见不远处有人说,扭头发现是身为副寺的赫嘉长老站在那里,有点不敢走近的样子。在龙螈寺里,除了魅羽,赫嘉大概是最胖的那个了。

    “你可要小心!它劲儿可大了。普通大男人都拗不过它。”

    “它为啥会在这儿?”

    “是岫劲长老养的,我们都管它叫飞卯。白天喜欢外出,但是天黑以前准回寺里来。都知道它喜欢女人,长得越好看的越喜欢。要是偶尔给它撞见个女香客,会欢喜得不得了,装巧卖乖缠人家半天。对男人嘛,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飞卯便露出獠牙冲着赫嘉“滋”了一声。赫嘉摇摇头,继续走路了。等魅羽再望回它时,又换回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乖乖,莫非这玩意儿还能看出自己真身是女的?魅羽觉得赫嘉的话肯定是夸张了,和它逗玩了好半天。想着还要去找陌岩,便和它说:“我今天还有事儿,以后再来找你玩啊。”

    飞卯似乎听得懂她的意思,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沿着刚才来的路往回走了。

    ******

    再次来到勘布禅院,奇怪的是陌岩还是没回来。

    “肥果师兄,你说师父不会是出事了吧?”桑净有些担心地说,“他从来不晚归的。”

    “应该不会吧。嗯,要不我明天再来吧。”魅羽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总觉得今晚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她假装转身离去,等听到身后的院门关上了,立刻调转方向,蹑足沿着围墙朝院子后方走去。待来到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提气翻身入墙。

    哎,好险!她还不习惯目前这幅比原先重了两倍还多的躯体。刚刚没有使足劲道,差点没翻过去。

    此时天已漆黑,月亮又圆又明,而陌岩的屋里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她趴在微微打开的窗户外。兮远曾教给她一门觅踪术,可以查探到两个时辰之内附近人畜的去向,灵识可以追踪过去。觅踪术最大的缺点,便是极度损耗修为和内力。如果知道强敌环伺的话,是决不能轻易使用的。

    于是双眼微闭,凝神静气地将感知慢慢潜入屋内。嗯,确实能察觉到陌岩留下的气息。但奇怪的是,通常觅踪术感知到的气息都是向着空间的某一处,也就是此人离开时的方向,而发散的。可这次……

    还没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就被吸进了一条通道里,眼前原本黑暗的世界顷刻明亮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她很确定自己的整个人都被“搬运”到了什么地方,这可是从前使用觅踪术从来也没发生过的情况。

    环视四周,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这里是正午,天上飘着的是五彩祥云,正前方的山峰树木是一片翠绿深绿石黄,鲜花遍野。半山立着一簇琼銮宝殿,山脚下稀落地围着一个村庄。这里每间屋子的色彩都是鲜艳或者清丽的,不似人间大多数民居那种棕褐土黄色的色调。虽然和她熟悉的世界差别不是太大,但毫无疑问不是人世。这就像名家画的一幅画,再接近真实,也毫无疑问是一副画一样。

    无论身在何处,此刻除了向村庄走去也别无他法。随着她的移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显然她是真的来到这里了。蹑手蹑脚走到最近的一间院子外,躲在院外一棵树下听动静。

    “绚儿姑娘,我求求你了!”一个妇人边说边哭,“阿劲是我们家三代单传,我们不想他无后啊。求你们放过他吧!”

    “什么放过不放过的?”一个年轻女子操着奇怪的口音,刺耳尖锐地说道,“能被勒御长老看中,做涅道法王的追随者,这可是你们家多少代修来的福气!一朝做了藤者,便可以自由出入人间甚至其他世界了,多少年轻人想做还求不来呢。”

    妇人没有再接话,只是不停地哭。

    勒御长老!听到这个名字魅羽如五雷轰顶。她怎么也料不到居然会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听到这个名字。怪不得在人间到处打听都没有下落,原来他根本不在人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绚儿姑娘行行好,”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年轻貌美家世显赫,将来定能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富贵荣华,多子多孙——”

    “算了算了!”那个叫绚儿的年轻女子不耐烦地说,“没功夫和你们瞎扯,等见了我爷爷再说罢。现在我还要去对付那个叫什么陌岩的和尚。”说完便腾腾腾从大门出去了。

    中年妇女抱着什么东西追到门口。“绚儿姑娘,这药你拿回去……唉!”见绚儿没有回头,只得又抱着东西转身回屋了。

    魅羽听到陌岩的名字,自然无暇他顾。离开这家人,远远见绚儿沿着山路穿过村庄向上攀登,便小心翼翼地跟着。没过多久,周围的村屋越来越少,被密密的丛林取代。一个急转弯,冷不丁一座大殿巍峨的正门跃入眼帘,魅羽慌忙闪避。四个全副武装的门卫守在敞开的大门两侧,不过看样子没有发现她。

    此时绚儿早已进去多时。魅羽只能潜入树林里,沿着宝殿高高的橙色围墙朝远离正门的方向走。刚刚因为知息术损耗了内力,无法翻墙,她只能找个容易进去的地方了。走了一会儿,感觉越来越偏僻,地势也沿着山坡在缓慢升高,终于在两座宫殿的交接处发现一道小门。里面自然是上了闩,只得动用所剩无几的灵力从外面把门闩一点点拨开。

    仆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墙内是一个庭院,石砖铺地,整洁开阔。有几颗苍天大树,没有花草。观察了一会儿见无人出没,她便朝离得最近的两间屋子走去,趴在窗缝往里看。虽然陌岩多半不在里面,但她还是想看一眼,大致了解一下这个宫殿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谁知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差点把晚饭呕出来。

    第一间屋子里空荡荡,地下躺着的应该是四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布。虽然不能直接看到尸体,但根据白布突起的形状,四人死时还在挣扎。

    匆匆走开,又去看第二间。这件屋子比刚才的算是有人气一些,但是除了两张放着杯碗的桌子以外,也几乎没有家具。四壁空空,只有一面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藤”字。地上铺着四个单人床大小的软垫子,每个垫子上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上方的空气中还有个鬼灵的头。

    魅羽和其他鬼道众生,属于有实体的鬼。而此时她看到的这四个浮在半空的灵,是无实体的,人类看不到。通常是应该去投胎但有没走的,不知为何会在这里。

    再看垫子上那四个,之所以说是人形的东西,是因为有着人的头,躯干,和四肢,但每人都是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绑着黑色的绷带,也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咋的。头上只有鼻子和嘴处露了些小洞,眼耳都包着。有两个一动不动,还有两个四肢在缓慢地舞动扭曲着,嘴里往外流着绿色的液体。

    奇怪的是,四个人里没有一个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按说就算是嘴唇烧伤了,甚至舌头被割了,也总能发出哼哼的声音。难道是整个声腺都被毁了?更诡异的是,其中一个人好像已经“发现”了自己,把包着眼睛的头转向她这边。

    魅羽不敢多做停留,便想着悄无声息地从院子另一头的门离开。谁知道还没走几步,身后的屋门就开了,刚刚那人已经站在了门口,脑袋后面跟着鬼灵,随即便朝着她走过来。看来这些人虽然无视无听,对外界的感知却异常灵敏。

    魅羽此刻内力不济,也不知对方深浅,只想着快点逃走。刚迈出几步,脖子便被一条粗粗的东西绕住了,连喘气都困难起来。

    是条蟒蛇一样粗细的东西,但体温和她差不多。魅羽用手使劲儿掰也掰不开,只能微微转头,勉强看到左侧那个被绷带缠着的头。若是换做平时,她再不济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现在因为用了觅踪术,劲力尽失,呼吸又越来越困难,怎么办?难不成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就死在这里?

    她又瞥了那人一眼。为啥把眼睛也包起来?难道受伤了?不管了,试试再说。于是她调集所剩的内力,抬起左往臂后弯,用拇指将那人眼部的绷带勾住,突地一掀!

    黑布被她扯开了,但见下面一片血肉模糊,那人身子剧烈一颤,松开了她,疼得倒在地上,鬼灵依旧在他上空游荡。魅羽也来不及细看,慌忙从这个诡异的院子里逃了出去。

    ******

    出了院门后,右边望过去是一片墓地,已经接近宫院边缘。左边有一座大殿,里面静悄悄地好像无人,但香火倒是鼎盛。魅羽于是朝着宫院中心的方向走去。路过大殿门口的时候,她好奇地往里瞅了一眼,想看看供的是何方神圣。这里位置偏僻,应该不是大家熟知的那些个位高权重的佛菩萨。但香火鼎盛,说明这个人物至少在当今还是有不少追随者的。

    探头一看,果真如她所料,是尊她从来没见过的神。应该说,脸上的五官是比较丑陋的。虽然不像一些罗汉夜叉那样呲牙裂嘴,但实在算不上俊俏。尤其是那个三瓣唇,在上唇中央有道细细的裂缝,实为少见。

    可是当她沿着塑像的脖子向下望去,又有另一种感觉。此神衣服穿的不多,两条胳膊都露在外面,肌肉甚是结实,线条优美却不粗野。虽只是座雕像,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仿佛是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呢?雕像四周并无文字解释,只是胸前的衣服上绣着个圆圈,当中有个涅磐的“涅”字。她不由想起刚刚听那个绚儿提到的什么“涅道法王”,难道说的就是这位?

    心里惦记着陌岩,她火速离开了大殿。又走片刻,前面是宫院正中央的一大片空地。只不过地势一直在下降,所以她走的这条路慢慢变成了一条两侧有矮围墙的空中走廊,尽头是前方另一座大殿的三楼。

    她在这座类似桥一样的建筑上猫下身,只露出上半张脸在围墙上面。但见前方的空地上散乱地围着一些衣着艳丽的人,男男女女都有。乍一看容貌都不错,可是细瞧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央某处,没人看见她,魅羽便状着胆子站直一些。正中央有个人穿着蓝色僧服,眼睛虽不是蓝的却总让人想起碧蓝的湖水。深陷重重包围,神情却似在赏花一般,不是陌岩却还有谁?

第5章 元识天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身上罩着一层紫光?

    “臭和尚,你这是要顽固抵抗到什么时候?”一个细长眼睛的女子在他面前说道。从服饰和口音上判断,这就是刚刚那个绚儿。魅羽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了,是皮肤!太白太薄、太细太嫩,仿佛永远没吹过风晒过太阳,又像是伤疤刚掉落后长出来的新肉。

    只不过,呆呆站在绚儿身边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更诡异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露在外面的手没有清晰的五指,整个手掌是黏在一起的。没有耳朵,只是在耳朵应有的地方,皮肤微微隆起。眼睛也是闭着的,不知道张开后会怎样。看着他,魅羽不禁联想到了之前遇到的绷带人。

    “你现在已被我爷爷的冠金珠给扣住,不说出枯玉禅藏在哪里就别想离开!”

    魅羽顺着紫光的方向,看到一个面目慈祥端正的老者,手里托着个什么东西看不清。老者乍看像个乡村的教书先生,衣着却十分华丽,估计是当地的权贵。老人的皮肤在这群人中算最接近正常的一个了。

    陌岩哼了一声。“你们真以为这个什么珠能把我拘住?倘若不是我自己想来的,你们谁能硬把我拉来?”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魅羽也能看清楚那正是两半已经合二为一的枯玉禅。

    “月圆之夜,早就料到你们又会来生事……”

    月圆之夜?她快速回忆了一下。之前自己讲经那次,他看着很是疲惫,那天正好是一个月前。为啥这些人喜欢在月圆之夜骚扰他?

    “你们想要的枯玉禅,就在这里。只不过,在你们靠近我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你们这个世界封上一千年了。”说着,他用一只手在枯玉禅的表面上虚虚抚了一下。

    周围响起一阵惊诧声。想要围攻他的人似乎对他此举非常忌惮,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

    封上一千年是怎么回事?魅羽还没来得及琢磨,就听见桥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低头一看,有两个一红一紫僧人打扮的男人刚刚赶到此处,目前正站在离她所在位置不远的下方。这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对,是穿红衣服的僧人被紫衣僧人挟持了。

    “赶快住手!”紫衣僧人冲陌岩大叫道,又压着红衣僧人往前走了几步。“乖乖把枯玉禅交出来,否则我立刻要他的命。”

    魅羽定睛向被绑的红衣僧人望去。从她的方位只能看到头顶和后脑勺,但几乎也可以断定此人正是刚刚见过的赫嘉。而紫衣僧人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顶在赫嘉的脖子上,随时可以让他毙命。看样子,这帮人也担心制不住陌岩,所以偷偷绑架了龙螈寺的人来作为要挟。

    勒御手上加劲,赫嘉忍不住叫了出来。

    “勒御长老!”绚儿兴奋地冲紫衣僧人叫道,“勒御长老你可来了。”

    勒御?魅羽暗叫可惜。这本来是个偷袭勒御的好机会,可惜自己刚刚用过觅踪术,此刻内力所剩无几,便是下方任何一个普通修行人她也对付不了了。

    陌岩望向赫嘉,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明显有所忌惮,把枯玉禅又放回怀中。“你们把他放了,我许诺不封你们。”

    “哈哈哈!”绚儿放声大笑。“现如今,还由得你吗?”

    魅羽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再耽搁下去只会更麻烦。于是在桥上站起身,纵身一跃朝着勒御所站的地方跳下去。对方像是已经有所察觉,可惜魅羽肥大的身躯落到他身上只需一瞬间。

    没有内力怎么了?我扑死你这个王八蛋!

    一边想着,她已经重重砸在勒御身上,把他狼狈地压在了地上。同时伸手夺过他手里的匕首,顶在他脖子上。

    变故陡生,围观的人都愣住了。赫嘉倒算反应快的,叫了声“肥果是你!”几步跑到陌岩旁边站定。

    “你是谁?”绚儿冲魅羽叫道,“快放了勒御长老!”

    “少废话!”魅羽喝到。真是风水轮流转,将匕首往身下的勒御颈部送进一点。勒御闷哼一声,有少许的血出来,他倒是没有示弱。

    魅羽又抬头望着绚儿,心下对这个女人厌恶地不行,于是便专挑难听的说:“就你喜欢嚷嚷,也不回家照照你的样子,跟条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蚯蚓一样恶心。仗着自己爷爷的威风,横行乡里、逼良从娼,搞得民怨沸腾,还在这里冲我师父嚷嚷!知道我师父是谁吗?那是大罗金仙下世,每次讲经都有天龙八部护法,九天仙女散花。凭你们这种魑魅魍魉,也配在他面前蹦跶?”

    绚儿似是气疯了,尖叫一声,提剑要冲向魅羽,被她爷爷拦住。

    “你快些住手,”绚儿的爷爷冲魅羽说道。“放了勒御长老,我让你们三人回去。”说完将手中的那个什么冠金珠收入袖中,笼罩在陌岩身上的紫光立刻消失了。

    陌岩趁众人还没醒过神来,一手抓着赫嘉的胳膊,二人一同跃到魅羽身边。魅羽只觉眼前一阵耀眼的光芒,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

    再睁眼时,光亮的白昼又变成了寂静的黑夜。魅羽已经回到了禅房的窗外之前站立的那个地方。还没来得及细想刚刚发生的事,屋里的灯便亮了。她下意识地慌张起来,正想翻墙而出,又意识到自己不久前使用了觅踪术,现在已经跳不动了,只能撒腿往禅院大门口跑。手还没摸到大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见陌岩和赫嘉站在那里。于此同时,大门旁边独立的小屋门开了,桑净疑惑地探出脑袋,看着突然出现的三个人,愣住了。

    “没事了,你先回去吧,”陌岩冲赫嘉说道。又望向魅羽。“你给我进来。”

    魅羽垂头丧气地和赫嘉擦肩而过,听赫嘉说了一句:“多谢了!”接着跟陌岩进了屋。陌岩在屋里点多了几只蜡烛后,便随手将门关上了。

    魅羽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夜深人静的,你我孤男、孤男跟肥男共处一室,会不会有伤风化?

    “跑什么跑?你就没有问题要问我?”陌岩自顾自坐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十分疲惫。

    她当然有很多问题,只不过现在思绪太混乱了。今晚见到了太多人、太多事,有的和她无关,还有的就是大师姐要找的仇人。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都理明白。

    环顾四周。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椅子都很小。现在多了一把大些的椅子,她就在那里坐下了。“那些是什么人啊,师父?”

    “他们所在的世界,叫元识天。你可以当那里是人间的镜像世界。”

    “元识天?”魅羽皱眉,在记忆中搜寻未果。“六道三界中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枯玉禅,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放到她手里。“这上面就有啊,你没仔细看过吗?”

    魅羽一边接过一边心说:这个宝贝之前在我手里待过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将枯玉禅凑到旁边桌上的油灯下,发现圆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是众所周知的,例如夜摩天、仞利天这些,更多的是从来也没听说过的。一时半会儿还未找到元识天三个字。

    “世人都知道的,有二十八个天,”她听他说道,“事实上,在这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世界。比如娑婆世界就有很多子世界,元识天是其中之一,还有什么紫午甸洲之类的。六道三界产生之初是没有这个地方的。是当年燃灯古佛来到娑婆世界,作法将猿猴的一支赋予灵性,点化成人时——”

    “燃灯古佛?”她打断他,想起了她讲的那个故事。“那个喜欢点灯点蜡烛的老和尚?”

    他点点头。“当时也是巧了,作法中途正赶上天狗食日,阴气大盛,竟然一下子凭空造了一个娑婆子世界出来。这个子世界比我们的要小很多,里面的生灵因为是被凭空造出来的,并没有固定的实体。幼儿要到十岁左右才能听声视物,十五岁左右身体才定型。”

    魅羽望着屋里被几束烛光投射的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各种影子,深思又飘回了刚刚去过的世界。怪不得叫绚儿的那个年轻女子口音那么奇怪,她父亲就正常很多。又想起了站在绚儿身边的那个少年。手指是连在一起的,耳朵眼睛都未成型。

    “这些人可以随时来我们的世界吗?”

    “不可以。每月只有在月圆之夜,人间阴气最盛的时候,还得是有一定修为的人,才能在元识天和人间建立通道。事实上,其他天道的人要来人世的话,都须如此。”

    “那修罗道和鬼道的人呢?”鬼道的人如何她当然知道,但若是不问怕漏出破绽。

    “他们没有这个限制。另外,元识天的人对我们人世中五色的承受能力比较弱,尤其是光和声。”

    他的描述又让她想到那四个浑身绷带的人。难道这几个人是去人世受了伤才裹起来的?又不由想起“藤者”这个名称。当时她在妇人院外偷听她和绚儿的讲话,她们提到了什么藤者的,还要吃什么药。绚儿说过,藤者可以自由出入人间,而那间屋子墙壁上写这个大大的“藤”字。这就说明,那四个绷带人未必是受了伤,也许是故意把眼睛和耳朵封死,这样就可以自由出入人间了?果真如此的话,这帮人也太狠了。

    又听他说道:“他们的皮肤也很怕我们的阳光,你之前也看到了,他们的样子……”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她一眼。

    魅羽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管那个绚儿叫蚯蚓,后面还说了什么大罗金仙、又是九天仙女给师父散花之类的。不禁双颊微烫,赶紧转移话题。“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枯玉禅找回来了呢?”

    “不清楚。一个月前他们就知道了,派了三个人来逼我交出枯玉禅,未果。”

    未果就是没打过你,魅羽想。转而又想起了常树,他像是一直在觊觎枯玉禅的样子。莫非他和元识天的那些人有勾结?

    “今日我料到他们还会来搞事,就事先把枯玉禅带在身上,打算去到那里找机会封掉他们。枯玉禅上的指针,一个可以把他们和人间的通道打开,畅行无阻。另一个则是彻底关闭。”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宝器。圆中心有一白一黑两个指针,目前指在一处空白处。

    “封掉他们,那你怎么回来呢?”

    “并不是立刻就封掉。”顿了顿又说,“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若是回来捉人质,桑净应该是最近的选择。为什么会捉走赫嘉?”

    魅羽想也没想,随口说道:“我今晚在飞卯处碰见过赫嘉。”

    “飞卯……”陌岩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肥果,今天多亏你赶来相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她一边起身往门口走去,一边在心里感叹:也不问问自己为何会跑到他这里来。真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会穷追猛打问些让人难堪的事。无论何时能让身边的人都感到很安全和被尊重。

    正想着,却听见他在背后问:“不过你怎么老是从天上掉下来?”

    她站住,转身,摸了摸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见他笑着冲她摆摆手,自己也走进里屋去了。

第6章 手印

    从那天之后,飞卯经常在晚上跑到魅羽的住处找她玩。有时魅羽在藏经阁读书或者洒扫,它也总能顺利找到她。下午魅羽和师兄们训练的时候,飞卯不敢靠近,会远远地停在树梢上观望。魅羽要是有啥精彩的表现,它会扑腾两下翅膀,算是喝彩。寺里的僧人们无不称奇。

    飞卯有时还会和她闹着玩儿,比如一口叼起她桌上的东西,飞到院子里让她来捉它。按说魅羽也是有修为的人,甭管飞鸟飞兔,捉起来应该不费力。但奇怪的是,飞卯飞行的轨迹好像很特别,让人无法预料。明明每次眼看就要触碰到它的后腿了,它却不可思议地逃开了。

    魅羽只能自我开解,兴许这个小兔子在岫劲法师那里受过什么训练吧。确实如赫嘉所说,飞卯的力气大得惊人。它要是不想给人的东西,任谁也夺不走。

    就是不知为何,它对陌岩的敌意仿佛越来越大。

    这天早课,魅羽发现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们都在小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好像很兴奋。只听清楚了“法会”两个字。一会儿陌岩出现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就坐。

    “今日是西院的手印法会,早课取消,”他冲下首的僧众们说道。

    又扫了几个徒弟一眼。“这可是东西二院每年少有的几次联合集会之一,你们可都别给我惹事。”

    说到这里目光落到魅羽身上,又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尽量吧。”

    魅羽于是跟在几个师兄后头来到寺院中心的大圆部分——弘法院——的宝殿群里。大雄宝殿正门口有个相当开阔的广场,能容纳万人。地上铺满青石,正中央有个巨大的香炉,冉冉升着长短不一的香烟。

    虽然地方够大,此刻却已被前来的本寺的、外寺的僧人,以及数不清的香客围了个水泄不通。魅羽身材肥大,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到最前面。只好偷偷在手上使了点法术,硬是把人群分出一条路来。

    站定之后她左顾右盼,发现陌岩和景萧的徒弟们一起,站在前方的空旷处,自是不用像自己这般狼狈了。不过希望他刚刚没注意到自己这么干吧,否则回去又要说她了。

    在龙螈寺待了两个月,魅羽已经对寺里的历史比较熟悉了。当年岫劲和景萧二人年轻的时候,岫劲师兄精通佛理和法术,而景萧师弟独独痴迷于手印。他们的师父是个开明的人,由着他们学自己喜欢的。之后陌岩自是继承了岫劲的衣钵,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岫劲临终时把勘布的位子传给了徒弟,而不是师弟。

    但不管怎么说,景萧的手印绝学便是在整个喇嘛国也数得上的。尤其是他自创的,将手印的精髓从手中解放出来,发展到整个人的肢体这一门学问,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此刻景萧站在正后方,两只手在胸前不断地纷飞变化。平常魅羽总觉得这个老法师傻愣愣的,又有些胆小。脸上的肉松松垮垮、一动一哆嗦。而此刻的他却是全身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让人不得不敬仰膜拜。

    也许人在做自己最拿手的事情时,就是这样吧?

    他的身前站着两个僧人,随着他左右手的变幻而做出各种身体姿势。比如当景萧做出金刚吉祥印时,双手中指伸开,指尖相触,无名指和小指弯曲相抵。两个徒弟便并排单腿侧立,每人单臂上举,手掌互触。说舞蹈不是舞蹈,但真的是美轮美奂,妙不可言!让围观者看得赏心悦目,浑身舒畅,叫好声不绝于耳。

    魅羽看了一会儿,却越来越心惊。无论是景萧的手法还是徒弟们的动作,看似连贯流畅,但每一下出手的方位,又是如此的不合常理,完全无法从上一个动作里预估出来的。简直有点“怎能这样、岂有此理”的感觉。于是她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从外围绕了一大圈,最后跑到前头,站到陌岩身旁。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陌岩扭头看了看她,虽然没有制止,但眼光像是在说:“就你老是问题多。”

    “师父,你说他们的手印能演变成武功吗?”

    魅羽的兮远师父最拿手的有三样绝技,乾移太虚掌、北斗铁花拂,和广旋十三式。这三样,每个女徒弟最多只能学一样。魅羽学的广旋十三式,原本是套长拳法。这“广旋”二字,讲究的是招式绚烂,意远流长,与此刻的手印倒是有很多共通之处。兮远稍稍改变后,成了一套独一无二的鞭法,传给魅羽。

    “那是自然,”陌岩想也不想地答道。

    “那你有自己试过吗?”

    他摇摇头。“肥果,别人的绝学,咱们不能偷。”

    魅羽不以为然。“他们有这么好的东西却不知道用,不是暴殄天物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你若拿来用,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丢不起这个人。”

    那就是说,只要不给别人看出来就行了?魅羽一边继续观赏,一边暗暗寻思如何偷学。只是不清楚,自己身为鬼道生灵学这种手印,会不会有什么忌讳?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问,“鬼道众生可以学佛吗?”

    “当然可以,六道众生都可以。只不过,堕入鬼道的众生前世做了恶,学佛要经历比人类更多的挫折才能跳出六道,算是一种赎罪。”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原来自己一读经书就头痛,是因为上辈子做了恶。她都做了些什么?

    不多时,表演到了精彩之处,但见景萧的手势变化越来越快,两个表演者的体态也越来越奇妙。忽然间广场上空出现五色流光,不知哪里来的漫天彩色花瓣缓缓降落。

    魅羽惊得瞪大了眼睛,难不成还真的有什么九天仙女散花之类的东东!

    不用说,场上的信众们就更疯狂了。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嘴里面说什么的都有。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呦!”

    “神仙来了,神仙来了!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着啊。”

    “我儿子今年殿试一定高中!明年生一对大胖小子。呃,先娶妻,然后再生。”

    “我保佑村东老刘头这个王八蛋出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景萧勘布高僧大德,真是活佛活菩萨在世啊!”

    魅羽皱起了眉。这帮愚民,谁才是本寺勘布?她丹田提气,张大嘴巴,正要发声指责,不料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捂到了她的嘴上。

    一口气就这么憋在嘴里,魅羽斜眼望向身旁的陌岩。他没有看她,但这是他的手毫无疑问。她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去,那只手才缓缓地撤了。不过接下来她便有些浑浑噩噩地,场间还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

    晚饭后已经犯困了,魅羽还是坚持去藏经阁,拿鸡毛掸子整理了一番。

    末了,正打算回屋睡觉,却见飞卯一头从外面冲进来,夺过鸡毛掸子飞了出去。

    “小祖宗!”魅羽精疲力竭地叫道,一边追了出去。“我今天可没力气和你折腾。快还回来!”

    嘴里虽是这么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飞卯后面追抢。但这次没过多久她就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小兔子。“飞卯,你说实话,你这套飞行的心法是从哪里得来的?”

    原先她不知道,可是今天白天观看了西院的手印神通后,一下子意识到飞卯飞行的方式和路线与这些手印的走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快说,是你自己偷学的吗?”要真是那样,这小东西悟性也不浅啊。

    飞卯一松爪子把鸡毛掸子扔到地上,然后收了翅膀,栖到旁边的一棵树上,拿屁股对着她。

    “怎么,还生气了?难不成是西院的高僧们偷学你的不成?”

    魅羽又气又笑,飞身上树把小兔子抱了下来,搂在怀里左摸右摸。

    “好吧,你们都是自学成才的大宗师!你能教教我吗,大宗师?我不要飞,不过是顺着你的轨迹练下步法而已。”

    魅羽是笃定了要把手印拿来用用的。可是要她自己研习,首先就得把手印秘籍从西院偷过来,到时候免不了败露。现在有飞卯教她,可谓万无一失。

    而飞卯被她这一夸,显然心情大好,登时便在藏经阁门口的空地上回旋了起来。魅羽追着它的轨迹,初时只觉得两条腿互相绊着,好几次差点摔倒。后来找到了点窍门,腿脚算是利索了,但是总觉得真气运行混乱,连走十几步就有晕眩恶心的感觉。

    “你这样练是不行的,”是陌岩的声音。

    她强自稳住了心神,还未答话便听到飞卯气呼呼地吼了一声,振翅飞走了。魅羽心想,这家伙,虽说是男人它就讨厌,对本寺勘布你都敢这样,还想不想混了?

    陌岩的手里抱着一叠书,看样子是来还书的。魅羽怕他说话不方便,走过去把书接过来,先转身入阁把书一本本物归原处。都是有关阵法的,看来他还在想法修改那个什么艮坎阵。

    待她从藏经阁出来后,他才细细解释给她听:“手印的演练不是以势带气,而是以气带势。看似繁复优美的手势,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体内真气运行引导的外在表现。只不过通常来说,演练者将这种气的引导局限在双手而已。你若是只追求其形,很容易导致气脉紊乱。”

    魅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今天表演的两个徒弟并不是在模仿景萧长老的动作,而是采用了同样的气脉运行,然后将效果从双手延伸至全身?”

    “是的,”陌岩说着,与她一起移步书阁内,“你若是真的有心此道,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只需从手印基本的内功心法做起即可。”

    他熟悉地走到书架某处,翻了翻,最后选了两本书给她。“不懂的可以问我。”

    她接过时,嘀咕了两句:“原来我们也有。我还以为是西院的绝学。”

    他淡淡一笑。“所谓绝学,很多人都以为有什么不传之秘。其实这个‘绝’,不在于知识,而在于人的领悟力。”

    魅羽暗暗表示不同意。以陌岩这样的人,估计大部分绝学想要攻下来,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可是对普通人就不见得了。

    “你先回去吧,”他说道,眼睛望着浩瀚如海一样的书籍,“我还要查一些东西。”

    魅羽简单行了个礼,便向门口走去。快要出门时却又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昏暗灯光里他那隐约的背影。

    在这儿两个月,她已经对他的经历有所了解。因为母亲早亡,父亲再婚,陌岩在六岁就自愿来龙螈寺出家,拜在岫劲的门下。岫劲为人谦和慈祥,两年后顺着陌岩的心愿,送他去了民办学堂,而不是如其他僧人那样争着抢着去昊渊佛学院。

    十三岁回来在佛学院拿了第一名的分数之后,又去雪绒山鹭灵上人那里听学了两年。回龙螈寺后过了六年,岫劲圆寂。陌岩按遗言成为龙螈寺勘布时只有二十一岁。去年晋为传法上师时也只有二十六岁。

    当高僧当成这样,也算没有遗憾了,她想。只不过——门外夜虫的鸣叫声仿佛突然吵闹起来——成日端着高僧和勘布的架子,又能和谁说说话呢?

    不寂寞吗?

    ******

    打那之后,魅羽每晚饭后都要读一下这两本手印基础入门。欣慰的是,学手印和读经书不同,不会让她头痛。

    由于她一向好学且涉猎广泛,又有陌岩这种名师指导,飞卯还都时不时拿行动示范帮她解惑,不多久便略有心得。但是为了不让人看出这种功法是从手印演变出来的,她便将真气的引导强行局限在下盘。除了景萧和陌岩这些行家之外,普通修习手印的人也未必能看出联系。

    练着练着,她慢慢地就能跟上飞卯的飞行轨迹了,越来越自然。陌岩给她的建议是,不要贪多,挑几个有潜力的手印着重研究一下。魅羽反复思量之后,打算弄四个出来:

    第一个是“金刚王菩萨之印,第二式”。此手印原本是两手的食指成勾,拇指和其余三指松松握成拳。两手交叉于腕处,手心向内。魅羽之所以喜欢,恰恰是因为其松散,随时可以拆招变幻成任何其它的招数,让人无迹可寻。

    若将这个手印的运气方式用在步法上,就会产生忽左忽右,可东可西的效果。尤其是魅羽原本是使长鞭的,虽然此刻鞭不在手,但她能预想到二者结合能产生的效果,不禁暗暗心喜。

    结果,陌岩第一次看她演练的时候就问:“肥果,你是想把这个印用在鞭法上吧?”

    她吃了一惊,这都能看出来?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第二个是“金刚龟之印”。这个手印原本是两手摊开,手心向内,双手除去拇指外其余四个指头依次做交叉栅栏状。

    这个手印发展到步法,重在一个“拦”字上。一旦施展,敌人便绝无可能越过自己这道防线。如果再配上鞭法中的“截”字诀,可以事半功倍。

    第三个是“人智之印”。两只手近似握成一个拳,演变为步法重在一个“合”字上。一旦施展起来,即使己方只有一人,也要让敌人有种被包围了,无路可逃的错觉。倘若再配以长鞭的“环”字诀,几乎就天衣无缝了。

    “这第四个还没想好。”

    这天下午,和师兄们的日常训练结束后,陌岩单独留下她,让她把心得演示给他看。

    她又说:“我很喜欢这个‘仁王经之印’,可惜一个人好像做不了。”

    仁王经之印乃是将左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一一在指尖相触,形成拱形。然后每只手的拇指、食指、和小指弯曲成一个环,左右手二环在拱形内部相碰。

    倘若扩展到步法,由两个人合力完成,威力将十分巨大。因为这个印可以将敌人的打过来的内力反弹回去,同时放大一倍左右!

    陌岩在一旁坐着,想了一会儿。

    “这个印还是先放一放吧。我在鹭灵上人那里听学的时候,他教过我一个手印。”

    他站起身,一边说着,两只手分别做了一个不同的动作。左手好似温柔地拈起一枝花,右手却掌心向下做横切状。

    “此印名作雷霆雨露印。”

    果然从未在书上见过。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感觉像不同的两招呢。”

    “是这个意思。你之前的三个印,步法和鞭法融为一体,固然可以威力大增。但这个印的特色在于,需同时演练两种不同的内力和身法。步法要刚硬霸道,鞭法需阴柔诡秘,让人无所适从。”

    说道这里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很不耐烦地说:“我说你来这儿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肥?”

    魅羽心说,任她在这里活动,架不住人家真主那头不停地吃啊。

    他摇摇头,又接着说:“心法上,也需同时运两股气。上身的气以膻中为营、玉枕为顶,抱气守心。下盘阳关与风市要遥相呼应,疾行无住。”

    她想了一会儿,问:“这、这怎么整?下身的气脉走向是佛家金刚断云腿的路数,上身更像是道家的混元太阴拳,同时运行的话我做不来。”

    他吃惊地吸了口气。“你还挺懂的嘛!”

    魅羽暗叫惭愧。兮远曾经拜访过禅宗大德鹭灵上人,回来后和几个师姐妹说,这个鹭灵其实是佛道兼修。若不是先存了这个意识在心里头,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便看清其中的奥妙。

    另外——她抬头看了看他——据说鹭灵从不收徒的。肯让他去听学两年,这都不知道是卖的什么人天大的面子。

    她挠挠光头。“反正我做不来。”

    “照你这么个练法,自是猴年马月也掌握不了的了。要走捷径才可以。”

    她立刻打起精神来。“还有捷径?”

    “每天打一架。”

    “啊?”她仔细查看他的脸色,看他是不是说笑。

    显然,他是认真的。“最快的方法当然就是从实战中学习。以后每天下课后和你五师兄打一架。”

    这下卧空师兄可高兴了,魅羽想。卧空是出了名的爱找人比试,即使打输了、输惨了都毫不介意。

    她点点头,转身向院外走去。中途却又停住,回过身来。“师父,你平时是不是也在同时演练两种不同的人格?”

    他蹙眉看着她。

    “一种是外在的谦和与淡漠,另一种是内里的骄傲与随性,我说的对不对?”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就三步并作两步蹦跳着离开了。

第7章 圆轮(上)

    距离上次去元识天过了一个月,这天是中原地区的中秋节。喇嘛们管之叫圆轮节,有功德圆满之义。一小部分僧人要当值,应付前来上香的信众。其余的则自由休假。这之前魅羽已经和大师姐通了两回信,约好早上在布巴城里一间客栈集合。

    魅羽上次去元识天,虽未杀了勒御,不过好歹是找着了。而且看绚儿对他的态度,知道此人的修为可能不低。自己当时若非出其不意,未必制得住他。所以早在半月前她就和大师姐通信,约好今天见面。

    当然魅羽也存了点私心。虽说这次主要是帮大师姐的忙,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保不准那些人又会来骚扰陌岩。

    一路穿过晨雾渐渐散去、平民和僧侣不断增多的石砖街道,远在天际直插云霄的云冉峰随着她俩的走动缓缓现出了全貌。魅羽不禁想象着五个月后,那朵曼珠沙华在山顶盛开的景象。到时候真的会有万丈霞光直冲云霄吗?

    来到客房门口,敲了敲门。戴着蓑笠和面纱,一身青衣的大师姐即刻便出现在门口。大师姐这身装扮倒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实在是她原先每次以真面目来人间,都会引起路人围观、交通停滞、两三天之内多个家里的夫妻吵架。有次碰到一个飘洋过海来的异国人,一见大师姐便忍不住大叫:“海伦!海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由头。

    从那之后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魅羽走进客房,一眼便先看到坐在床边的六师妹兰馨。一身鹅黄色的罗衫,头上梳的是从中原刚流传过来的婉媛髻。同大师姐的超凡脱俗比起来,兰馨是另一种美。大师姐的美是不可亵渎不可触摸的,而兰馨则是一让人看到就会油然升起一种保护欲。她的小嘴只要噘一噘,眼睫毛颤两颤,疼她的人就会疼到心里去。

    只不过如果哪个男人要是真的认定了她需要自己的保护,那就是傻瓜了。

    “兰馨——”魅羽瞪着自己那双贼亮的小眼睛尖叫道,直直地扑过去仿佛要杀死对方。然而到得跟前,却是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我的观世音菩萨兰儿师妹啊!你快快给我解了这身讨厌的肥肉吧,我快受不了了,呜呜呜……”她趴在兰馨腿上佯哭起来。

    几个师姐妹虽是女鬼,却不能自由变身。许是兮远怕她们变来变去惹事,只把变身术传给了兰馨一人。

    兰馨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开始检查自己脸上的妆容。“怎么,不再舍不得你那串玛瑙手链了?”

    “我那串,不不,是师妹你那串手链,”魅羽讨好地用棒槌一样的双手给兰馨捶着腿,“既然都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是哪天看不顺眼了,我再去给你买串更喜欢的。”

    兰馨的脸上总算浮起了笑意。“小妮子,你也有今天。”

    一边说着,一边在魅羽身上脸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呦,这才两个月不见,好像变结实了呢。我倒是可以暂时给你回复本身,不过你一个女儿家穿着这么一身肥大的喇嘛服,不怕给人笑吗?”

    魅羽刚刚喜笑颜开的脸又黯下去了。

    “这里。”大师姐扔了一个包袱过来。魅羽打开一看,是自己原先穿的衣服,一跃从地上蹦了起来。

    “还有啊,你让我们给你带把短剑过来,”大师姐说着,递过来一把短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兵器?”

    “不想被认出来,”魅羽含糊说道。

    陌岩知道肥果是使鞭的,自己若是回复了女身后使鞭被他看见,他那么细心的一个人,恐怕会产生怀疑。

    ******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回复到原先的自己了。话说她们七个姐妹,魅羽最喜穿红色,兰馨是黄色,大师姐是青色,其余几个也有不同的颜色。

    有次她们自己打趣道:“红橙黄绿青蓝紫,莫非咱们是七仙女?”魅羽记得大师姐当时的脸色很不好看。

    此刻魅羽一身桃红色,配以散着珠光的衣领,裙摆罩着薄纱,纤纤细腰被绣满芍药花的宽带束的紧紧的。她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摇来晃去,搔首弄姿,把两个姐妹搞的烦扰不堪。

    “唉唉,好歹你们可怜可怜我嘛,明天又得变回那副讨厌的模样了。”

    扭扭腰身,再回眸一笑,天下还有谁能抗拒得了她?若说单个五官,魅羽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然而组合起来,却是妖娆妩媚不可方物。随便一眼,便让人夜不能寐乐不思蜀……

    正得意的想着,忽然记起了陌岩,让她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笑容凝在了脸上。陌岩这人虽说十分温和,但好似从来都不跟着别人的节奏走一样。他对外型丑陋的肥果很好,但倘若把肥果换成目前的样子是否会更好?还真不一定。

    “都过来说正事吧,”大师姐坐在桌旁说道,随手把斗笠和面纱取了下来。一头微卷的长发好似在微风中缓缓起舞——魅羽知道那是因为大师姐的绝学武功:无风自动。一对如海一般缥缈变幻的眼睛。喜怒哀乐均能让人忘情的嘴唇。每到这时候,倘若旁边站着男人,魅羽便会紧紧盯着那人看好戏。一般都是是五雷轰顶一样倒退几步,然后目光呆滞,口里生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与泡沫,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大师姐这么一说,魅羽总算记起这次出行的目的。连忙和兰馨一起在桌旁坐下,给二人倒好茶。

    大师姐的整个计划是这样的:让魅羽——在计划中是肥果法师——一早便下山去,结果中途被人“绑架”了。为了逼真,魅羽刚刚在下山时故意遗漏了一些自己的东西,散落在路上。

    午后时分,则会有一封信送至勘布院,告诉陌岩肥果被人绑走了,想救他必须拿枯玉禅在天黑后到指定的地方前来交换。由于上次是赫嘉被绑架了,这次换成肥果被绑,也算可信吧。

    与此同时,她们再故意泄露消息给常树所在的瑟塔寺,说陌岩带着枯玉禅出寺了。这里魅羽是有疑问的,万一陌岩不肯出来救肥果,或者来了却没有真的带着宝物,如何?答:不肯出来,行动就只能作罢了。而只要出来,是否真的带着枯玉禅倒无所谓,只要能把勒御等人引出来就行。

    因为常树一旦知道了此事,为避嫌肯定不会派自己的人来夺宝。否则来人一旦被捉,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刚好今晚是月圆之夜,常树多半会将此事通知给元识天的人。如果勒御长老直接来了最好,要是来的是其他人,以三姐妹的修为,擒住一两个应该不成问题。再让其余的人捎话给勒御即可。

    应该说,这个计划可能泡汤的地方太多,例如常树可能来不及通知元识天的人。不过即使不成,对三人也不会有何损失。

    “老七已经在目标处埋伏好了。”大师姐依次望着另外二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魅羽迟疑着。“师姐,你到底、为何非要杀那个人?”

    兰馨也疑惑不解地望着大师姐,后者那缥缈如东海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一阵风暴。

    “我迟早会告诉你们,”大师姐长吁了口气,风暴散去了。“但不是今天。”

    ******

    商量妥当之后,三人步行来到城里的集市。节日的集市比往常要热闹很多,走路都有点困难。各式点心,面食,烤肉……三个女人都喜欢吃,基本上逢摊必停。

    尤其是魅羽,在寺里吃的都是斋饭,没有肉也没有甜点,现在终于开荤了,那还不大吃特吃?至于小饰物和胭脂水粉就更感兴趣了,只不过考虑到接下来要去绑架和杀人,只得忍下了没买。

    大师姐照例带着蓑笠和面纱,但即使这样,魅羽和兰馨也够时不时引起一些路人驻足和指指点点的了。若不是因为三人身上都佩戴着兵器,可能早就把她们围观了。

    出了集市,已是未时。三人已经不饿了,耗时间还是找了家酒楼进去歇息。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人在二楼要了个包间。在走去包间的路上,魅羽从另一个大包间微开的门里瞥见里面坐着一屋子男人,当中有好几个是喇嘛。虽然没看仔细,但显然不是龙螈寺的,而且她似乎听到有人提起陌岩的名字。

    三姐妹坐下,随便要了一些酒水和清淡的小菜。待小二离开后,魅羽压低嗓音对另二人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得去隔壁探探情况。”

    兰馨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嘟着脸蛋,大大的眼睫毛忽闪着。“好玩儿吗?好玩儿我也去。”

    魅羽把刚刚看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你说,我们该怎么下手?”

    兰馨翻了个白眼。“咱们是女人,而且是长得很不普通的女人。想要接近年轻没成家的男人,有啥困难的吗?”

    “可他们是——”

    “喇嘛就不是男人了?”兰馨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示意魅羽跟着她出去。

    “你俩快去快回,别给我节外生枝,”在斗笠遮挡下缓缓饮着茶的大师姐在背后叮嘱道。

    魅羽走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包厢前站定,低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一身鹅黄的兰馨则俏皮灵动地几步冲上前,一把推开门,探头进去瞪着大眼睛左看右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又退了出来。

    “唉!这下没辙了,”兰馨故意大声说道,好让里面的人都听见。

    “为什么?”魅羽假装疑惑地问。

    “有高僧在里面,我、我不敢开口。”

    “那可怎么办?”魅羽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二人转过身去,貌似无助地走开。背后的门却开了,一个僧人问她们:“女施主,你们有什么事吗?”

    魅羽和兰馨对望了一眼。兰馨说:“我们、我们姐妹是外地来这儿赶集的。刚刚进来打算吃饭,谁知道入座后才发现荷包在集市上被人偷走了。”

    “呃,这个……”僧人回头向屋里看了看。“我请示下师父,看有没有多余的饭菜分给你们点。”

    话音刚落,僧人背后出现了一个身着华服,双目炯炯,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看那派头和神情,像是个王孙公子。“还用请示什么?我说可以进来就进来。里面那么多的菜,再来十个小娘也管饱。”

    魅羽和兰馨拼命摇头。“我们进去不好。这样吧,公子你能借点钱给我们吗?”

    “借?”那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是外地来的,这钱借出去还怎么还?你们只需陪本王子喝两杯。放心,有高僧在内,没人会把你们怎么样。待会儿走的时候,连回去的车钱也一并送给你们。”

    魅羽依旧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而兰馨则咬了咬牙,拉着她往里走。进屋之后,魅羽见屋里摆着三个圆桌,每桌坐着五六个人。请他们进来的青年在上首的那桌坐下,他的一边坐着一个比他还年轻的喇嘛,看神色和气质应该是所有喇嘛的头儿。另一边儿本来坐着华服青年的下属,其中两个见状立刻站起身腾出座位,到另外两桌坐下了。

    魅羽一边拘谨地坐到华服青年身边,一边飞快地寻思:德醴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年长的两个王子早就成家并子嗣成群了。此人若真是王子,应该就是三王子索吉赞谷·沁峦了。

    至于那个年轻的喇嘛,很有可能是珈宝上师的徒弟、现任印光寺勘布的梓溪。魅羽在荷阳节那次宴会上,曾在楼上远远见过梓溪,年龄和身材都吻合。只是当时没看清相貌,此刻倒也不敢十分确定。应该说是中上的长相,肤白脸小,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嘴唇像女人,粉薄,秀气。神情却严肃得很。

    沁峦为魅羽二人斟满酒,二人浅浅地抿了一口,就开始吃菜。魅羽实在是很饱,但还是得装作有些饿的样子。这时她还注意到,桌上都是素菜,僧人们面前都没有酒杯,只有茶杯,而且自始至终也没人向她二人望过来。

    “今日本王子真是幸运!”沁峦豪爽地说道。“之前和诸位高僧大德一起,只能一个人喝闷酒,可巧老天爷就派了两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来同坐一桌。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叫阿兰,”兰馨爽快地说。

    魅羽假装害羞地冲她摇摇头,但兰馨还是说了:“她叫阿羽。”

    “好名字,好名字,”沁峦欣喜地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沁峦又开始谈正事了,冲身边的僧人说:“很久未见珈宝上师了。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托王上和殿下的福,师父一切都好。”僧人回了个礼。

    果然,魅羽心想,此人应该就是梓溪了。

    沁峦似乎很看重梓溪。“都说梓溪长老是靠的上师的扶植才有的今天,我看恰恰相反。单说上师他老人家这么多出色的徒弟,能在当中脱颖而出得上师的赏识,这个难度比成为一寺的勘布还要大得多。”

    梓溪的脸上依然平静如初。既没有因为被众人诋毁而羞愤,也没有因为沁峦的称赞而得意。

    “我听说半个月后是上师七十岁寿诞。届时父王可能会有赏赐,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梓溪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我代师父谢谢王上和殿下。”

    待他重新坐下,沁峦又说:“总之长老尽管放心!父王将两个月后殿试的筹备工作全权交予我负责。无论文试还是武试,头筹都一定是印光寺的!”

    哼,他们这是要舞弊呢,魅羽暗暗咬牙。

    梓溪看了魅羽和兰馨一眼。“殿下,此处人多口杂……”

    “长老怕什么!”沁峦笑了。“某非长老觉得这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还能和龙螈寺那帮不问世事的和尚有何瓜葛不成?”

    梓溪又瞥了魅羽一眼,目光稍稍温和,但警惕的神色并未完全消褪。“王上居然将殿试交予王子殿下一人负责,看来殿下真是越来越得龙心了。”

    “哪里哪里!”

    “据说王上还把萨月湖旁最喜爱的山庄赠与了殿下?”

    一听到山庄,沁峦立刻兴奋地聊了起来。魅羽低着头,双目微眯。别看这个梓溪年轻,比陌岩还要小上四五岁,又被人说他成名靠的是祖荫。可她发现此人城府极深,警惕性也强。轻而易举就把话题给岔开了。

    梓溪耐心地听沁峦侃了一通。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待他快走到门口,沁峦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什么信笺之类的东西,让手下追至门口交给梓溪。梓溪回身合十行了个礼,方才带着几个弟子离去。

    哼哼,这多半就是文试的试题了,魅羽忿忿地想。

    送完印光寺的僧人,沁峦回到桌旁,有些恋恋不舍、心痒难搔地说:“今日十分有幸结识二位姑娘。可惜我现在必须赶去妹妹的行宫参加父王的节日晚宴,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啊!”

    魅羽假装害羞地低下头。心里却想,你要是真的主持这次殿试,那咱们两个月后就再见了。只不过,到时候你未必喜欢我的样子呢。

    “要不这样?”沁峦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和几锭银子。“日后你们若是想我了,拿这玉佩去我府上,就能立即见到我,可好?”

    兰馨伸手要接,魅羽却飞快地将玉佩抢过来,将银子留给她。沁峦没想到她只要玉佩不要银子,乐得合不拢嘴。

    他不知魅羽正暗自琢磨:这次殿试小妮子我可是势在必得。你们若是舞弊,也别怪我动点心思。实在不行的时候,指不定这块玉佩还能派上用场呢。

第8章 圆轮(下)

    沿着罗孜河一路走去,时值初秋,岸边零星的树木植物深绿深红桔黄,倒也喜庆养眼。大师姐在给陌岩的信里,约好的会面地点是靠河的一片树林。暮色渐浓,期间几个人四处留意,倒没见有人跟踪。

    来到指定地点,不需仔细审视,三人就在树干上发现了七师妹留下的特定记号,知道阵已布好。此时天已全黑,一轮大圆明月高悬,树林中倒也看得清对面人的面目。魅羽和兰馨挤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远处大师姐背对着她们,望着河水,头上的轻纱无风自动,在月光下飘然若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魅羽和兰馨站起身来。来的二人穿着龙螈寺僧服,但当中没有陌岩,而是大师兄鹤琅和三师兄陆锦。

    “是你们绑走了我师弟肥果?”鹤琅厉声说道,“赶快把人放了!”

    兰馨不认识鹤琅,扭头望着魅羽。魅羽见陌岩没来,心下有点失望,只能硬着头皮说:“见不到陌岩勘布和枯玉禅,我们是不会放人的。”

    陆锦冷笑了一声。“师父让我告诉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会为了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徒弟,就把枯玉禅这种宝物交出来吧?”

    大师姐这时才转过身来。“既然如此,你们来做什么?没有枯玉禅,我们是不会放人的。”

    鹤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样的纸张。“看了这个,你们就知道了。”

    他把信放到地上,和陆锦向后退了几步。大师姐迟疑地走过去,兰馨也好奇地往前挪了挪。只有魅羽呆立在原地。虽然事先已经想到事情有可能会这么发展,但亲耳听陆锦转述陌岩的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不管怎么说,当中的半块枯玉禅还是她送回来给他的……

    但觉腰间一麻,同时一股冰凉的金属寒气抵在了脖子上,魅羽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从身后制住了。

    “放了我徒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三个女人这才意识到她们中计了。地上的那封“信”想来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吸引她们注意力罢了。

    “把肥果完好无损地交出来,”陌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否则你们三个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魅羽本就被点了穴动不了,这时候听到他的话,更是连思绪都僵住了。

    虽然相识并不久,但毋庸置疑他一直都是个很温和的人。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从来没见他碰过兵器。即便是被困元识天、敌众我寡时,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僧姿态。而此刻被他用锋利的匕首抵住脖子,回复到杨柳一般粗细的腰被他生硬地用手臂箍住,她可以清楚感受到背后的胸腔里那股杀气。

    有点眩晕。

    “还有,你们布的阵,”陌岩冷冷说道。“对我没有用。”

    他毕竟还是在意她这个徒弟的,这让她欣慰,可是,她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呢?元识天这件事,乃至之后的殿试,他真的需要自己的帮助吗?抑或他原本就有自己的计划?他对人温和,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强大到无需在意其他人的动机了。

    “呵呵呵,”兰馨望望陌岩,又望望魅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完好无损是不可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手绢包着的事物。“长老,你那个小胖徒弟手脚不老实,已经被我切了两根手指下来。”

    魅羽知道那个手绢里包着的是白天没吃完的五香萝卜条,而且自己的十个手指也都还在,然而即便如此,连她都觉得瘆瘆的。这下陌岩拿着匕首的胳膊将她的肩膀压得更痛了。

    死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

    “我答应你,”大师姐果断地说,“你放了她,枯玉禅我们不要了。你徒弟迟些便会自己回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鹤琅说道,“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

    大师姐挥手便取下了面纱和斗笠。魅羽此刻虽然被制,仍不肯错过观察鹤琅神情的机会。果然,就连这个佛法和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算翘楚的大师兄,都被大师姐的容貌震得倒退三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需要看一眼我徒弟才放人,”陌岩说道。魅羽虽然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但至少他的语调和平时没有两样,没有六神无主的迹象。他算是魅羽知道的第一个例外了。

    ******

    正当三个师姐妹不知所措的时候,天上射下的月光好像突然增强了。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在场几人发现已经被二十多个衣着鲜艳的人所包围。不用看,魅羽也知道是元识天的人来了,只不过暂时不清楚勒御是否在里面。

    “快点把枯玉禅交出来!”那个叫绚儿的长眼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提着剑走上前来。这时她似乎终于看清了三个师姐妹的容貌,竟是一个比一个超凡脱俗,不禁气得微微颤抖起来。

    魅羽更是一看见她就来了劲儿。虽然此刻脖子上顶着匕首,还是忍不住道:“先说说你要枯玉禅干嘛吧?换成我是你,长成这样巴不得躲起来让人找不着。还三界六道到处跑,恶心人玩吗?”

    绚儿本来忌惮陌岩,不敢靠得太近。这下被戳了痛处,一声怒喝:“多嘴多舌,多管闲事!”挥剑直刺魅羽的心口。

    魅羽浑身受制,暗道:“不好!”且不说身体动不了,腰间穴道还被封了,真气无法运行,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时想起兮远经常说自己“迟早败在这张嘴上”,难道此刻要应验了?

    但觉颈部的压力骤然一松,耳朵里听到“当”的一声脆响,绚儿的剑掉到地下。一瞬间后匕首又回复到原位。

    “多嘴多舌,还多管闲事,”陌岩在背后喃喃说道。虽然此话只有她能听到,但魅羽总觉得他不是在说自己。

    “长老你把我放了吧,”她悄声说,“你徒弟没事儿,是他请我们来帮你忙的。”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虽然声音和肥果的绝然不同,但她总担心直接和他说话会被认出来一样。

    陌岩还未回应,但见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包围他们的某人身上发出,凌厉的风声里夹着飞沙走石袭来。他一掌将她推至一旁,随手解了她被封的穴道,自己向反方向跃开。这一掌的威力实在太大,连他都不敢硬接。

    魅羽站定后,揉了揉因为进了沙子疼痛不已的眼睛。奶奶的!这树林里哪来这么多的沙子?定睛一看,出掌者是个头戴紫冠、身穿紫衣的僧人,一双铜铃眼炯炯有神,皮肤颜色比其他族人深很多。却不是勒御还能是谁?

    只听见大师姐一声怒诧:“勒御你拿命来!”携剑腾空而起,刺向紫冠僧人。勒御又是一掌飞沙走石袭向大师姐,大师姐人在空中,左手一挥袖子,使出她的绝学“无风自动”,瞬间便将这一掌的沙石吹得四散而飞,右手中的剑已堪堪触到勒御头顶。勒御似是没预料到她能破自己这一掌,急忙往斜里一跃,有些狼狈地躲了过去。

    哼,有意思,魅羽暗自寻思。当初兮远自创这套无风自动掌,只把它传给大师姐一人,任其它姐妹苦苦哀求,也不肯相授。现在想来,莫非就是为了对付勒御的飞沙走石掌而研制的解法?也就是说,兮远不仅知道勒御的存在,也知道他和大师姐的过节?

    勒御站定之后望向袭击自己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你?你怎么会……”

    “勒御你拿命来!”大师姐说来说去只是这一句话,又再次疯了一样向勒御发起袭击。

    这时其他元识天来的人也和陌岩、鹤琅等人动起手来。魅羽有心要帮大师姐,但是短剑不是她的武器,冲上去只能帮倒忙。于是一边和元识天的人打架,一边大声地嚷嚷:“我说有人看样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打起架来还跟小孩子一样扔沙子。撒香灰你会不会啊?还什么长老呢,我这双眼睛要是出了问题,你赔得起吗?”

    勒御和大师姐正斗得难解难分,只能抽空朝魅羽这边狠狠瞪上一眼。魅羽却不依不饶。“瞪什么瞪?你那双眼睛给我也不要,搁到脸上全剩眼了。夜里不用点灯倒是真的,照着路就去茅厕了。你说就你这种水平的,人呢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上次被我扑倒在地,匕首顶在你脖子上,你哇哇大哭跪地求饶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让你学三声狗叫你才学了两声……”

    她话还没说完,但见之前剑被陌岩打落在地的绚儿已经拾回了自己的剑,尖叫着向自己冲过来。“伶牙俐齿的小蹄子,不许你侮辱长老!”

    “小贱人找死!”魅羽甩开之前缠斗的人,提着短剑冲绚儿冲去。才几个回合绚儿就落了下风,大声向爷爷求救。可她爷爷此时正和另外三个人一同围攻陌岩,分不出身来。

    魅羽正得意地冷笑,忽地斜里窜出一人。说他是人,其实不太准确。这个“人”有着脑袋和四肢,但细节却是一片模糊,好似一个顽童匆忙中捏出来的泥人。眼皮是封住的,耳朵没有洞,只有鼻子和嘴巴勉强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身上好似没有关节,都是软骨组成,可以随意弯曲。头顶上的空中飘着一张只有魅羽才能看到的脸。

    魅羽立刻就想到了在元识天遇到的那四个藤者,以及后来看到的那个少年。此人身上没有绷带,但显然是和藤者有关联的。

    魅羽和他交手了片刻便险象环生,本来短剑就不是她的武器。若是用她的长鞭,兴许就能更好地应付这种敌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已身中数掌,叫苦不迭。

    “让我来试试。”

    鹤琅从身后跃上前,接住了软骨人袭来的凌厉一掌。魅羽估摸着鹤琅要取胜也不易,但他的断粘掌支撑一会儿应该没有问题,便向后退下了。

    只见软骨人诡异的招数,都被鹤琅如迅雷金刚一样的双掌劈开。而每当软骨人想要退后时,鹤琅的双掌又似粘住了他一样,让他退无可退。只不过鹤琅这么做明显非常消耗内力,而软骨人体质天生如此,无需耗费体力,长久下去必然是他胜。

    “多谢大……”魅羽硬生生把“师兄”二字吞了回去。“法师!”

    她站在一旁观战了一会儿。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刚刚交手的时候,疲于应对的她并没看出什么来。此刻在一旁细心观察,魅羽突然觉得用最近习得的手印步法来对付此人,可能更有效。须知常人躯体的弯曲要受到骨骼和关节的制约,而此人没有这种约束。自己只有采用更加出其不意的手印步法,才有可能取胜。

    她转头瞥了陌岩一眼,见他正在和绚儿的爷爷以及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老者交手,应该不会注意到她。于是她提剑当胸,使了个专用来“拦截”的金刚龟印。

    当时鹤琅正好使了一招劲力雄厚的掌法,藤者右脚退后一步,如果左脚再退一步就能闪开了。魅羽这一招便冲着藤者的背后去的,一剑击出便刚好断了他的后路。藤者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要往斜里躲。可魅羽这个步法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让他退路全无,被迫硬接了大师兄这一掌。

    魅羽初试成功,来了精神。正打算把另外几招也拿出来练练手,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树林里的空间都被撕裂了,每个破碎的缝隙里蹿出来一个婴儿大小的铜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不由双膝跪地,眼前金星乱冒。

    待得晕眩稍停,她定睛看去。这些铜佛在人群中飞来飞去,横冲直撞。凡是遇到魅羽这方的人,就狠狠冲着脑袋砸过来。正欲站起身,又觉脖子后方一丝冰冷尖利的刺痛。来不及多想,她直直地向前扑去,来了个狗啃泥。紧接着向一侧滚开,只见绚儿手里拿着剑,正狠狠地插在自己扑倒的地方。

    “小贱人!”魅羽气得来不及起身便一脚踢在绚儿的腿上。对方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上,提起剑又要来刺。魅羽的第二脚已到,狠狠地揣在她另一条腿上。绚儿疼得仰面倒地,魅羽扑上去,一手按住她拿着剑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绚儿登时就双目泛白。

    魅羽倒没真想杀死对方。抬头望向勒御,见他周身已经被一层金光罩住,别人都无法近身。知道是他在施法,便决定拿言语来扰乱他。

    “我说你个欺佛灭道的老妖僧!成日里领着一帮虫子招摇撞骗、欺男霸女、为害乡亲。搞得寺里香火凋零,连饭都吃不上。不得已连祖宗留下来压箱底买棺材的铜像都拿出来霍霍,沿街表演杂耍,让路人们施舍几个铜钱……”

    勒御气得哇哇大叫,魅羽正要接着说,胳膊却被人一把抓住。

    “别废话了,”陌岩说,“你们那个阵呢?”

    魅羽一个激灵,叫道:“大师姐!启阵!”

    大师姐听后一声长啸。片刻过后,从附近的小山腰上射来一支箭,箭飞到众人头顶却突然爆开了。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魅羽一听这铃声,差点乐了。这谁出的主意?急忙松了绚儿。

    此阵名为恩怨反转阵。在真实生活里是朋友的,听到铃声就会乱性,互相残杀;原本是敌人的,却会相安无事甚至同舟共济。当然修为足够高的人可以不受影响。考虑到元识天人数众多,让他们自相残杀确实美事一件,只不过……

    魇荒门的姐妹们衣袖上都镶着定魂珠,魅羽赶紧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可别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再看元识天的人,除了勒御、绚儿的爷爷,还有那个软骨人,其余的都开始互相砍刺,战成一团。绚儿刚站起身又被自己的同伴给踢翻了。

    “大师姐当心!”兰馨突然喊道。魅羽转头望去,只见鹤琅正一掌接一掌,向大师姐背后袭去。大师姐转身拆解后,向一旁撤退。可鹤琅就像遇见了杀父仇人一样步步紧逼,招招凌厉。

    魅羽实在忍俊不禁,只得把脸扭到一边去,笑得花枝乱颤。乖乖,这个愣头青该不会是看上我家九天仙女了吧?随即又叹了口气。看上谁不好?大师姐对男女之事一向冷若千年寒冰,谁看上她谁可有得受了。

    等再转过身去,见陌岩在鹤琅身上连点几处穴道。鹤琅慢慢恢复正常,一脸迷茫,像是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了。

    陌岩仿佛一直在等着什么,这时候突然放声说道:“你们回去的路已经被我封了!”

    随后又转向大师姐。“阵可以叫停了。”

    大师姐又是一声长啸,铃声停止了。对比刚才的热闹,树林里突然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陌岩。魅羽这时才发现,陆锦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大概是趁着刚刚混战的时候消失的。

    陌岩又说:“刚刚我徒弟带着枯玉禅,已经去你们的世界启动了封天咒。如果一炷香之内你们不赶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元识天的人听了,登时混乱起来,明显已无心恋战了。勒御朝绚儿的爷爷点了下头。后者从袖中掏出魅羽之前见过的那个圆圆的物体,一道紫光向天空射过去。元识天来的人一个个追着紫光向上跃,瞬间便消失在空气里。例外的是那个藤者,纵身跃了几下便去了河上游的方向。

    勒御是断后的那个,在他的身子刚跃向空中的时候,大师姐也一跃而起,宝剑瞄准他后背。勒御反手一掌,掌力在宝剑到来之前就到了大师姐的胸口,对方只得空翻躲过。然而他没料到的是,与此同时有另一股强悍的掌力从一侧袭来,也到了他的胸口。出掌的人是鹤琅。勒御在消失前,吐了一大口血,估计回去后不死也是重伤了。

    这时树上地上一片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打斗的热浪。陌岩冲鹤琅说:“我们走吧。”

    “可是肥果师弟……”鹤琅看了看三个女人。

    “应该没事了,他们都是一伙的。”说完便自行向林外走去,看也没有再看魅羽她们一眼。鹤琅急忙去追师父,离去之前回头望了大师姐一眼。魅影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坚毅,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的样子。

    “谢谢你,”大师姐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道。

    待外人走尽之后,兰馨给魅羽重置了肥果的外型。魅羽好不容易轻松了半天的身体又一下子沉重起来,心情也跟着不好了。

    “对不起,大师姐,”魅羽沮丧地说,“我这次的计划真是乱七八糟。”

    “是我低估了敌人,”大师姐的声音很平静。“这次还好有他们。你赶快回去吧,办师父交代的正事要紧。”

    顿了顿又说:“你这个陌岩师父可不简单呢。估计他接到绑架信的时候,就料到元识天的人也可能出现。他带着宝物来到这里后,没有一步是按照我们的预期行事。居然趁着敌人的主力都在人间,偷偷潜了自己徒弟去敌人老家断了后路。这种胆大心细、善于变被动为主动的人物,你可得小心应付。”

    魅羽听了她的话,沉吟不语。兰馨却忽然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玫瑰色的蔻丹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小妮子,你可打算怎么感谢我?”她低声说。

    “感、感谢什么?”魅羽躲避着她的目光。

    “别跟我装傻。我可替你试探过了,你这个‘师父’啊,对你可真不错呢。”

    魅羽没有说话,把短剑还给她。寺里除了长老们,不许携带武器。

    兰馨望着她笑了笑。“记得啊,冬至那天我们会来接你。到时候可别舍不得走啊!”说完便转身和大师姐离开了。

    “女大不中留啦……”魅羽听着她一边嬉笑着一边远去,心里突然一阵空落落的。是啊,人鬼殊途,她不是最终还要回去吗?为什么最近一阵子好像忘了这回事一样?

第9章 值夜

    魅羽回到龙螈寺时已过午夜,各处都息了灯静悄悄的。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僧房,发现飞卯还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昏昏欲睡。心下一阵感动,从怀里掏出白天买的桂花糕。一番打斗后,已经在油纸里碎成一块块的了。魅羽琢磨着油纸不好用爪子拿,便用之前大师姐给她包枯玉禅的手绢包起来,递给飞卯。

    这小兔子吃食物很杂,尤其喜欢吃甜的。前爪抓着点心包,高兴地在地上蹦了几圈,才翅膀一振飞走了。

    草草睡下后,脑子里都是纷乱的记忆和支离破碎的梦。藤者那弯曲的胳膊像柳条一样绕在自己脖子上,还有头顶飘着的人脸……原先和大师姐同住的时候,记得她有时半夜会尖叫着醒来……

    “藤者可以自由出入人间,多少年轻人想做还求不来呢。”

    “他们对人世中五色的承受能力比较弱,尤其是光和声。”

    魅羽一个机灵从床上坐起来。明白了!元识天的人小的时候,眼睛和耳朵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这时候如果人为地干预他们的发育——对了,那个妇人不是抱着什么药追出来的吗?假如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永远也不能看不能听,那人世对他们的刺激就要小很多,他们岂不是可以长驻于人间?

    至于弯曲的四肢,也不知是药的副作用,还是刻意而为。怪不得当其他元识天的人都从人间消失的时候,独独那个藤者是往河边跑的。看来一旦功成的藤者,就能直接居住在人间了。

    只是魅羽有一点想不明白:无论是元识天的绷带人还是昨晚遇到的不缠绷带的藤者,他们眼睛和耳朵都失去功用了,为何感知还如此灵敏,靠得是什么?跟着他们的那个鬼灵又是怎么回事?

    ******

    第二天她实在起不来去跑步,只是草草梳洗了就去早课。来到讲经堂时师兄们都已在上首站好等着了。鹤琅看见她来了似乎松了口气,想说什么但又不方面开口。经过昨晚,魅羽感觉和大师兄又亲近了很多,然而对方自然不知道昨晚和自己并肩作战过,更不知道她怀疑他看上大师姐了,所以她也决定只字不提。

    不一会儿,陌岩出现了。经过她身前的时候,快速瞥了一眼她的十个手指,并未说话或停留。魅羽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想起他在背后用匕首制住她的时候,他的手揽在她的细腰上。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肚子,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早课结束时,她拦住陌岩。“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你还敢有问题?”他没好气地说,“我还没问你问题呢。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擅作主张。”

    她委屈地低下头。“要是提前告诉你……”这戏还怎么演?

    之前魅羽说话的时候,鹤琅一直站在旁边留神听着。这时候走上前来。“师父你不要怪罪六师弟。后来不是你告诉我,六师弟这么做是要帮你吗?”

    陌岩不悦地瞅了他一眼,像是怪他多嘴。

    鹤琅又对魅羽说:“对了,你那几个朋友,这个、以后还能再见到吗?”

    “这……”魅羽知道他问什么,但不知该如何回答。鹤琅以后应该是见不到大师姐了吧。在她自己的任务完成以后,她们姐妹便会从人间消失了。

    “一个个这是要造反吗?”陌岩嘀咕了一句,又正色说道:“肥果,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一直都未深究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魅羽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了。哎呀,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今天就不该多嘴了。

    “我是怕我一深究,你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此时大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陌岩说完便丢下他二人往殿外走去。还未到门口,又停住,转身。“你刚才说,要问什么问题?”

    魅羽还处在先前那句话给她带来的震惊中。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我了吗?他要是不信任我,为何不直接赶我走,还收我为徒?

    鹤琅碰了她胳膊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哦,我想问,师父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不依赖眼睛和耳朵,还能灵敏的感知这个世界的?”

    她只能说这么多。她能看到鬼灵的事,可不能透露。

    陌岩没有立刻回答,好像在记忆中搜索。

    鹤琅问:“不是用触觉吗?”

    魅羽摇摇头。“不用触觉。即使对离得比较远的地方,感知的灵敏度也不亚于眼睛和耳朵。”

    陌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情严肃起来。“你们俩随我来。”

    二人跟着他去到他的勘布禅院。一路上他好像都在忧心忡忡地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魅羽和鹤琅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来到禅院,进了屋,他让二人在外间坐着等候,自己进了书房。不一会儿搬了一个竹箱子出来,打开盖,里面是十几本旧书。

    “这是你们师祖留下的,”陌岩的语气异常恭敬。从十几本书里抽出一本黑色封面的,上面写着“藏遗录”三个字。打开迅速翻了几下,便停住了。

    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把书重新放好,盖上箱子。

    “果然,我没记错。有一种古老的邪术,叫驱灵仆。”

    魅羽和鹤琅又对视了一眼,满脸迷惑。

    “说的是,倘若有人先天或者后天失明失聪,可以用此法,把将死之人的魂魄拘住,终身为自己的鬼仆。也就是说,由灵仆跟着他,为他辩色听声,然后传入他脑中。开始会比较慢,可一旦熟了,不需要再刻意传送,就仿佛人鬼一体了一样。”

    他冲着鹤琅说:“你还记得咱们昨晚遇见的那个蛇一样的人吗?你还和他交手了。”

    鹤琅也不寒而栗地说:“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原来如此。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将死之人的魂魄拘住?”

    “说是取临终人的心头血,炼成紫乌丹放入主人胸前的灵墟穴内,魂魄就不得不被驱使了。”又疑惑地问魅羽:“你之前为何会想到问这个问题?”

    魅羽自然不能说,我当时也和你们在一起,并且看到了鬼灵。她只能把在元识天遇见的绷带人描述了一番。一边说,一边起了一身疙瘩。

    怪不得那天在元识天的宫殿,四个绷带人的隔壁便是四具尸体,又难怪出了远门便是一片墓地。这、这也太邪恶了。

    “容我再仔细想想这件事,”陌岩说,“之前广清寺的达摩外院被人灭门,不知是否于此有关。我还听闻最近六大寺有个别僧人独自外出后失踪,会不会是……”

    魅羽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短时间内要制造更多的藤者,而又没有足够多的将死之人,那就只能故意杀害无辜的人了。

    三个人各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时桑净端着茶水进来,魅羽看到茶杯,突然想起了昨天在酒楼和梓溪的邂逅。

    “师父,我能问问,你是怎么看梓溪长老这个人的吗?”

    “不熟悉,”陌岩说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看不透。”

    “昨天我那三个朋友和我说,不要小看印光寺。外间都说梓溪长老是靠着珈宝上师的扶持才有的今天,但事实未必如此呢。”

    因为昨天的经历,魅羽对梓溪倒是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发现此人其实具备成大事者的很多条件: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对弱者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做事沉稳,不在乎颜面与虚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虽然此刻他的修为和名声还远不及陌岩,但假以时日,保不准就会成为他的一个劲敌。

    但是这些话,她又不能和盘托出。只能郑重其事地对陌岩说:“师父,不能因为大家都是同道之人,就放松了警惕。”

    “我不会的。”陌岩的眼睛盯着那个书箱。“我到现在都还没查出到底是谁杀了你们师祖。”

    “什么?”魅羽和鹤琅异口同声地大叫,互相难以置信地对望。

    “外界听到的是师父他老人家因病去世,事实上他身体一直很好。我和景师叔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禅房里,应该是在外面受了重伤,自己走回来的。留下的遗嘱里,只是说要我接任,尽可能赢得殿试,并没有提是谁伤了他。”

    鹤琅挠了挠光头。“若是这样,那要不然就是误伤,要不然就是伤他的人太厉害,他不希望你们去报仇。”

    魅羽心下一沉。不管是不是误伤,能够把岫劲打成重伤的人,喇嘛国里也就那几个人吧?

    “无论如何,”陌岩说道,“我都想不出来为何会有人伤他。师父生前与世无争,对谁都极为友善。难道是为了那一半枯玉禅?但那之后的五年里,枯玉禅都在我手里,也没见有人来抢。”

    五年……魅羽寻思着,这五年当中,常树的修为是伤不了岫劲的,得是珈宝这种级别的人才行。而梓溪在五年前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多半不会和岫劲的死有关。不过呢,从梓溪半年前成为印光寺勘布之后,各种事就多了起来。

    之后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渐渐的,魅羽不再说话,眼睛盯着那个箱子不动。

    “肥果,你又在琢磨什么?”她听见陌岩问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借我几本读吗?”她从小就喜欢读各种稀奇古怪的书。

    “不行。这个箱子里的书,只有本寺历任勘布才能阅读,”陌岩严肃地说。继而神色又柔和下来。“不过我的记忆还是不错的。若是凭着记忆转录一些章节,我想师父也不会反对吧。”

    已过世的岫劲此刻自然是无法反对了,魅羽和鹤琅当然更不会有异议。

    “那就有劳师父您了,”魅羽行了个礼,心下却黯然起来。有了你的真迹,等我走了,也好带在身上留个念想吧。

    ******

    又到了早课,陌岩领着众人简短地诵了几段经文后,就遣散了普通僧众,只留下六个徒弟。

    “从今天开始,我会把枯玉禅放到宝华殿内,在它周围设禁制,外面派人看守。不过,我希望你们几个能轮流去守夜。能做到吗?”

    魅羽还在因刚刚的诵经而头痛,费力想了一下才明白。现在元识天被封,但还有些藤者在人间继续害人。陌岩这么做,是想把这些人引出来。

    五个师兄都点头说好,只有魅羽凑上前来,说道:“师父,我有个问题。”

    陌岩望着她,似乎终于习惯了。

    “假如发现有人来偷,我们应该怎么办?是自己尽力应付,还是赶紧跑出去给其他人报信儿?”

    陌岩看来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将此物放于殿内。如有异常,就把筒盖打开,我自会知晓。”

    于是从当晚开始,师兄弟们挨个值夜。本来第六天才轮到魅羽,可是她想了想,决定在第二天二师兄当值的时候,自己也来外面守着。原因嘛,洛石虽是陌岩第二个收进门的大徒弟,年龄也最大,但修为比大师兄和几个师弟都要低一些。如果她是敌人,一定会捡洛石下手。这是其一。

    其二是己方这才刚刚开始布置,多半不会期待敌人立即有行动。而魅羽几乎可以确定,藤者那些人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了。先发制人,出其不意,换成是她,如果现在不出手就要再等六天,谁知道六天后会怎样?所以对方定不会耽搁。

    ******

    第二天晚上,魅羽早早上床眯了一会儿。等到寺众都睡下了,便从床上爬起来,把寺里刚刚发下来的入冬的棉袍拿在手上,溜了出来。又赶去伙房里顺了两把菜刀,别在腰后。今晚阴天,月亮全被乌云遮住了,真是个杀人放火偷盗的好日子。只是——魅羽低头看看自己的肚腩——这么个身材,再别两把菜刀,这下可真成了个屠夫了。

    宝华殿在寺中心的弘法院内,是个铃铛形状的建筑,和其它雄伟的大殿相比很不起眼。魅羽远远看到殿门口有两个僧值坐在台阶上,灯笼底下,昏昏欲睡。她绕到后面,飞身上屋顶,将棉袍披在身上,然后俯身趴在琉璃瓦上。

    过了好久,殿内也没动静。果然,唉,二师兄啊,魅羽暗叹了一口气。换成是自己或者别的师兄,这么个二百多斤的东西跳上屋顶,应该早就察觉到了。虽说借了这身子这么久已经习惯了,还天天跑步,但毕竟不如原先的身体那么轻盈。

    她就这么趴在屋顶上等,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眼看子时都快结束了,再要不了多久天都要破晓了。嗯,也许是自己估算错误吧。正当她打算起身回去的时候,远处大雄宝殿的一侧墙根处好像有东西在动。

    魅羽立刻清醒了,定睛望去。是猫着身子向这边走来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迅速合计着对策。原以为只来一两个的话,尽量活捉了查出幕后主使。倘若真的与常树有关,那就押去蓝菁寺,让他声名扫地。现在有四个人,离太远看不出是否是藤者,要一个不漏都捉起来实在没有把握。

    她还在合计,几个黑衣蒙面人已经来到了殿外,隔空挥手便点了原本就睡着了的两个僧值的穴道。一人留在门口放风,另外三人已经潜入殿内。

    魅羽起身从屋顶跳下,已经没有时间做别的打算了,只能尽快解决掉门口这人,然后冲进去帮洛石。话说洛石此刻应该看到先前那三人了,为何还不发出警报?

    此人确是藤者,头顶跟着他的灵仆。这一动上手之后才发觉,这人比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厉害得多。之前那个只是四肢柔软,劲力略有不足。而今天这个不仅出招诡秘,而且阴力绵绵不绝。魅羽仆一开始左胳膊就中了一记,感觉像是整个胳膊要卸下来了。

    镇定镇定,她暗暗告诫自己。从腰间抽出两把菜刀,脚下配以步法,来了一招“人智印”。虽然不及长鞭完美,但一左一右两把刀,给敌人来了个“合”字诀,也算有效。藤者连忙抽身后退,饶是他骨节灵活,也未能全身而退。肩膀中了一刀,献血喷涌而出。

    本来就没有眼睛,现在又蒙着面,魅羽自是看不到此人的表情,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许是意识到她拿着武器,藤者的手中也突然多了一把弯刀。原本就弯弯扭扭的胳膊,再加一把弯刀,实在让人防不胜防。相比之下,她的两把菜刀就像猎豹面前的两只鸭子,笨重无比。嗤嗤两声,右臂和右下腹便多了两条弯刀留下的血痕。

    魅羽咬紧牙,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淌下来。接下来施展金刚王菩萨之印,每一招使到中途就切换到另一招,让对方一再扑空。但总这样也不是办法。陌岩教她的雷霆雨露印虽然至今也未练成,情急之下她也只能试试了。

    魅羽以前除了鞭法小有所成,真身长着两条修长的腿,下盘功夫也是可圈可点的。奈何此刻是两条肥圈腿,踢、扫、腾、挪,都使不出来。独独用上刚猛的劲力,倒也虎虎生风。手中拿的两把菜刀,更是和拈花沾不到半点边。谁知施以阴柔的内力,反倒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会儿功夫不到,藤者身上的刀伤便比她的还多了。尤其是脖子上那条,血流不止,她要是下手再重些,他此刻已然毙命了。估摸着时候已到,魅羽弃刀不用,从怀中掏出一捆麻绳,揪住一头便向对方甩去。

    麻绳虽普通,可她最擅长的是鞭法。这捆麻绳到了她手里,灵动如毒蛇,瞬间便将藤者捆了个结实,弯刀落到了地上。魅羽急着要进殿救人,拾起之前扔掉的菜刀,用刀背将对方打晕,飞奔入殿。

    一头冲进去,还在走廊时就觉得有些不对。虽然此刻还无法看清昏暗的大殿里的情况,但是怎么着也该有些动静啊?洛石还不至于如此不堪。而且正厅和走廊之间设了禁制,即使贼人最终能打破,洛石也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用竹筒发救援信号了。

    她冲进正厅,发现禁制已经不存在了。远远看到洛石背对着入口,依然安静地坐在存放枯玉禅的神案旁边。竹筒应该就在他脚底下,她跑上前去,一步跃上十几层台阶。绕到他正面,再一把抓起地下的竹筒。

    “还不快给师父发——啊!”

    她尖叫并不是因为洛石出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此人根本就不是洛石,乃是陌岩本人。这时她才注意到,旁边的地上还倒着两个黑衣人。第三个呢?她环视四周,却没有再看见。

    “那人走了,”他说。

    电光火石之间,她什么都明白了。连自己都能想到敌人会在今夜来袭,陌岩又怎么会想不到?今晚洛石压根就没有来,禁制也没有设,就是为了诱敌深入。

    再一琢磨,之前自己跳上屋顶时,守在屋里的人也不是没听见。没反应只是因为人家有恃无恐罢了。

    “外面那个被你料理了?”他问。

    她点点头。“原来师父早有安排,我又多管闲事了呢。”

    “不,多亏了你来。”

    他有点艰难地站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右手一直捂着心口,而僧袍上已经血迹斑斑了。

    “是我轻敌了,逃走的那人十分了得。我虽然断了他右臂,却也被他伤得不轻。若不是有你对付那第四个人,今天还真不知道会怎样……你也受伤了?”

    “我没事。”她看着他的伤口,有点慌。“你还是别动了,就站在这里,我叫师兄们过来。”

    她几步跑到门口,又转身回头看他。能挺住吗?不会自己一离开他就死了吧?不知道接下来是该继续往外走,还是掉头回去。

    他应该是笑了,冲她摆摆手。“我没那么严重,你去吧。”

    魅羽于是先去叫醒了鹤琅和住在他隔壁的陆锦,让他俩赶去宝华殿。随后又把其余的师兄叫醒去处理那三个藤者。照陌岩的吩咐,他们把藤者押去了罗刹殿底层的地牢里锁住,门口着僧人看管。

    ******

    第二天陌岩留在禅院养伤,一天都没有出现。鹤琅带着两个师兄去罗刹殿“审”囚犯。魅羽知道对着这样的囚犯,他们根本审不出什么来,连去都懒得去。

    等到了第二天半夜,她自己偷偷来到罗刹殿,告诉守门的两个僧值自己有要事要问那三个囚犯,让他们交出钥匙后各自回房,今夜就不必回来了。

    她这还是第一次来罗刹殿。一进大门就感到气温比外面低很多。大殿正中央竖着几尊红发绿脸、怒目圆睁的罗刹像,看到她仿佛更凶了。她没有前行,而是从一侧的楼梯下去,一股尘土的味道表明这里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了。

    地下的一间屋子里有五个铁栅栏隔开的囚室,当中三个此刻各锁着一个藤者。黑色紧身衣,头上蒙面的黑布估计已经被鹤琅他们取走了。三人都是一样的五官模糊,盘膝而坐,一动不动。灵仆在各自的囚室里游游荡荡。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个世界来的,”魅羽在脑海中直接对灵仆们说。作为鬼道的修仙者,她可以直接和他们交流。

    “就冲你们残害无辜,驱使灵仆这些罪行,也死有余辜。广清寺达摩外院那笔帐,是肯定要算到你们头上的。进来了,就等着血债血偿吧。”

    她故意让自己的话在牢房里沉浸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呢,对我来说,你们几个和我也无冤无仇的。我更在乎的,是今晚那个打伤了我师父的人。你们谁第一个告诉我此人的姓名,我现在就可以放他回去。”

    那三个藤者互相“望了望”,可以从肢体中看出他们的疑虑。

    “我只要那人的名字。”

    见还是没有回音,魅羽嗤笑了一声,扭头便走。

    “等等!”魅羽的脑海中回荡起一个声音。虽然声音不是从空间传来的,但她还是能辨别其方向。她转过身来,看着其中一个藤者,刚刚的声音正是藤者通过灵仆告诉她的。

    “伤你师父的人叫殒擢,是我们在此地的首领。”

    魅羽二话没说走上前去,把那人的房门打开。那人犹豫了一下,便从她身边走过,飞快地上楼了。

    魅羽又看了一眼剩下的二人,缓步走上楼梯。待得出了大殿,外面一片漆黑,半点人影也无。她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就这样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逃跑的藤者已经到家了。于是正襟危坐,施展觅踪术,神思随着逃跑者向漆黑的夜色中延伸开去。

    原来是在那里……找到了藤者在人间的老巢,她即刻收回心神,站起身来,顿觉疲惫不堪,就想马上回屋躺下。

    这个仇她迟早得报——魅羽暗暗下定决心——不过不是现在。

    第二天早课,她来到讲经堂的时候陌岩已经在那里了,正在和昨晚被她遣散的两个僧值说话。那两人见她进来,立刻低头噤声。陌岩示意让他们离开了。

    “肥果,人是你放走的吗?”他问。

    “是的师父。你的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嘱咐了句:“肥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记住,不要轻举妄动。”

    随即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开始早课。

第10章 蓝菁寺(上)

    果然,半月后喇嘛国主德醴王便着珈宝上师七十岁寿诞之前,赐护国法师的称号。蓝菁寺加封地一百亩,并送半人高玉观音一座,镶满金刚石的金麒麟一对。珈宝随后向其余五寺发出请帖。由于蓝菁寺坐落在蓝菁山群里,离布巴城的城区有大半天的路程,为了方便参加者的行程,定于寿诞头一天晚上举办宴会,第二天白天举办面向公众的贺诞法会。头晚客人会在寺里留宿。

    到了这天清早,陌岩乘马车,魅羽和四个师兄骑马,从龙螈寺出发。只有四个师兄,是因为鹤琅称病在家休息。但大家都知道,他原本是珈宝的徒弟,五年前转投的陌岩门下,这可能才是他不愿前往的真正原因。

    行至未时经过一个小城镇,众人决定进城找个地方歇息用午膳。在城门打听到了食肆的所在,一行人按照指点走去。没走几步经过一座寺庙,看着规模很小,青瓦白墙。这倒并不奇怪,整个布巴圣地,都是喇嘛教的地盘,中原佛教在这里一向很低调。

    门口的青石阶上围了很多民众,水泄不通。里面像是有人在讲着什么,不过师徒一行人离得远,听不清楚。魅羽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过去找了个围观的人询问。

    “这位大伯,里面在讲什么?”

    “听说有云游的高僧前来传道,介绍无量涅道法王……唉,你还是自己听吧。”回话的人草草应付了两句,又专注地围了上去。

    “涅道法王?”魅羽想不到这么快又听到这个名字,回头问陌岩:“师父,你知道涅道法王是何方神圣吗?”

    陌岩无表情的脸好像比平日阴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一家酒肆,此时大部分食客已经吃完离开了,店里十分冷清。师徒几人在等食物的时候,陌岩冲她说:“肥果,你还记得我屋里墙上的那幅画吗?”

    她想了想。“是叫什么浊降日的那幅吗?”

    他点了点头,问几个徒弟。“你们谁知道浊降日?”

    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摇了摇头,只有年纪大阅历多的洛石接话道:“我在一本奇文杂记里读到过。说是天界和佛国里有些人主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灭掉六道中的四道,只剩天道和修罗道。”

    “啊?”师兄弟们一片唏嘘。“这是要把人畜鬼怪都给灭了啊?”

    “不过这都是胡编乱造的吧?”洛石不确定地说,“少数人的异端邪说。”

    魅羽仔细回想了下在陌岩屋里看过的那幅画。海面上泛着熊熊的火焰,饿鬼道和地域道的众生沉在海底。畜生道、人道在火里挣扎。善的上升,恶的下降。背景天空里那个法相,难道就是所说的涅道法王?也就是她那日在元识天看到的三瓣唇的神像?

    “目前可能不是少数人了,”陌岩面色很不悦地说,“不过哦洛石看过的说法不太准确。你们师祖曾和我讲,天界、佛国、甚至人世中,都有不少拥护涅道法王的信众门生。他们对当今佛国和天庭的统治不满,认为他们无作为。六道众生终有一日当人人成佛,可是不断这样在六道中轮回下去,做恶业、尝恶报,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彻底筛选人道和三恶道众生,只留下当中有善根,能够进天道享受福报的那些个。这样就能彻底断了轮回。”

    那不能进天道的众生,就只能形神俱灭了,魅羽想。“这个涅道到底是什么出身?”

    “他本是修罗界的一个王子,自幼聪明好学,精进自律,嫉恶如仇。年轻时便在修罗界颇有名气,拥护者众多。万年前便已是法王了。”

    这时小二来上饭菜,陌岩就暂停了讲解。大家静静吃了一会儿,魅羽突然笑了出来。“他和师父您倒是有些共同之处呢。”

    “不是吧?我应该比他好看,”陌岩板着脸说,继而又笑了。“修罗界的男人都比较丑陋,女人则美若天仙。”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不大舒服。她呢?她肥果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个丑陋的男人?

    此时一向不拘言笑的何杨问道:“师父,到了那个什么浊降日,又是谁来判断,什么人有资格入天道,什么人该被灭掉呢?”

    陌岩语带嘲讽地说:“一直以来,对六道的运转,佛国内部就颇有争议。现有的判断体系,不能说有大错误,但终究不是完美的。不完美也罢,因为过完这一世,总还有下一世。可要是拿现有规则来给每个众生做个终审,”他叹了一口气,“那恐怕审判者们因此犯下的错误和恶孽,就够他们自己下地狱的了。”

    “可涅道只是个法王啊?”陆锦稚气地问道,“他即使本事再大,追随者再多,如何应付得了佛国里的八万四千佛?”

    “有这么,呃,一个东西。”陌岩的眼睛好像望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叫殁天枢。是在大千世界谁也不知道的某处,亘古以来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旋转的轮子,它的走向代表着佛性。若是谁将它逆行,那现有世界的佛性就会归零,一切修为都要重头开始。”

    几个徒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修为没有了,天人仙人佛菩萨都成了普通人。剩下的就是拼原始的武力,这一点自然是没人敌得过修罗界善战的男男女女。

    接下来众人沉默地吃完饭,离开食肆,沿着原路朝城外走去。待再次经过那个寺门口的时候,却被密密麻麻的信众和看热闹的堵住了路。

    只见好多人手里抱着银钱、礼品、食物、鲜花,每样上面贴着全家人的名字,争先恐后地往两辆巨大的平板车上塞。他们后面则跟着一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断指指点点,嘁嘁喳喳议论着。

    寺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青衣和尚,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很粗很晶莹的佛珠,一看就价值不菲。虽一脸沧桑,但并不算瘦,皱着眉,褶子之间还是有些肉的。他身后站着两个中年僧人,不断大声又含糊地诵读着:“南无大慈大悲无量涅道法王,普度众生直升大梵天……”

    魅羽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呵呵,民众这是担心浊降日来临时,自己或家人作恶太多被灭掉啊。现在拿银钱来贿赂一下传道者,希望能多一分生存的可能性。唉,普通人的这种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收钱的这些人就……

    “请问长老!”她高声说道。

    人群静了下来。门口的大和尚微微睁开眼睛,望向她这边。见开口问话的是一个肥喇嘛,脸上略现不解之色。

    “肥果!”陌岩在背后小声斥责她。不过听得出语气并不算严厉,所以她还是有恃无恐。

    “长老可知若要升天,看不看体重的?像我这么肥的,是否得多交些银两?”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迸发出一阵笑声,而正在捐财物的信众则投来不满的目光。

    大和尚明显是不高兴了,可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故作淡然地说:“银钱多少无所谓,主要是看心是否诚。平日还须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那请问长老,若是浊降日时升到天界,日后又做了恶,该如何处理?那时地狱岂非已经不存在了?”

    “这……”大和尚支吾着答不出来。

    “一念善即为天堂,”陌岩在背后说道,“一念恶便已身在地狱了。六道众生,原本无需谁来救赎。”

    说完,他便带着几个徒弟,从人群中穿过,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出城后陌岩上了马车,魅羽和师兄们在后面骑马跟着。师兄们好像很快就忘了涅道的事了,可魅羽却不断记起在元识天的所见所闻。当时那个绚儿就提到过“涅道”的名字,后来又在大殿里看到那尊长着三瓣唇的法像,胸前有一个“涅”字。如此看来,涅道的影响力还真是不小啊。

    等过了一会儿,车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来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冲里面说道:“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有人知道这个涅道法王目前在哪里吗?”

    她其实没对答案抱有太大期望。一个法王,真要是法力无边,谁知道他在哪里?三界六道,恒河沙数的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他能去的地方多着了。

    谁知陌岩的回答差点给她掀个跟头。“就在咱们龙螈山下压着呢。”

    “啊?”她大叫一声。同行的人都望了过来。

    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听过那个传说吗?龙螈山原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临人间。”

    这当然谁都知道了。

    “为何要来人间?是之前燃灯古佛大战涅道法王,将他打败后,押在人间,派神龙下来镇守。”

    “那师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寺历代勘布们口耳相传下来的。”

    只有勘布们才知道?她怔住了。那为何要告诉她?该不是陌岩将来有心传位给她吧……

    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念头,扑哧笑了。

    “想什么呢?你比我还老呢。”

    ******

    从早晨一直行到申时末课才到达蓝菁山。和龙螈寺的正方形设计不同,蓝菁寺更像一座城堡,依山而建。峰峦叠嶂,无论在哪个方向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建筑以蓝色和金色为主,一眼望不尽的各式塔顶直插云霄,让人离得很远便有伏地顶礼膜拜的冲动。

    师徒几人入了寺,在偏殿里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僧人领着各寺的客人前往宴会的正殿。由于是依山而建,即使在寺内也要不断地爬各种台阶。越往上行,石阶没有变窄反而宽阔起来。随着山风骤起,面前的山峰突然像被刀削去了一块一样,一座占地面积即为可观的殿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平台上。

    龙螈寺的僧人是最后一批进殿的。魅羽拿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穿的比较正式。喇嘛们的节日僧服虽然都以深红色为主,但每个大寺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厅正前方坐的是珈宝上师和一众徒子徒孙,年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者都有。上师头戴镶满宝石的梵天七宝法冠,身穿正红色莲花神袍。时值深秋,蓝菁寺普通僧众的僧袍用的是芸荷镇出产的锦棉做成的,质地如绸缎,却又比绸缎舒适。胸口镶着亮丽的金边,袖子上绣着五彩祥云。此刻宴席还未开始,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一个个喜笑颜开,杯觥交错。

    看见珈宝,魅羽想起第一次在荷阳节遇到他时,他曾说过自己有妖气。看来到了金刚上师的层次,感知就是不同啊。

    那陌岩呢?他目前是传法上师,什么时候他进阶了,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想,继续放眼望去。常树所在的瑟塔寺尚武,僧袍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狮、豹、虎、蛇。袖口和腰都束得紧紧的。各个魁梧健壮,势如金刚。此刻瑟塔寺十来人聚在大殿左下首的位置,一人一个小桌。偶尔有人说话,便声如洪钟。可以想见,待会儿宴会开始了定是大碗吃饭大口喝酒。

    再看右下首那边坐的梓溪和八个弟子,僧袍和蓝菁寺的式样大致相同,不过去除了衣服上的所有装饰,只在领子上加了一圈白狐裘。八个弟子整齐地坐成两排,年龄和梓溪相仿,身材体格也都差不多——伟岸英武,玉树临风。没有人出声,桌上也没有摆酒坛。只有一两个人在低调地吃着面前摆着的干果。

    魅羽看了看印光寺,又看了看蓝菁寺的僧人。按说梓溪这些徒弟基本都是从蓝菁寺带去的,居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被他调教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和珈宝对着的大殿另一半,坐着白驹寺和宝泉寺的众人。陌岩便带着大家在常树的下首坐下。共有两排桌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龙螈寺师徒们在座位安排上自发地形成了这么一个规矩:大家都知道师父最喜欢大师兄和六师弟,于是排中间的四个师兄弟向来是抢先坐后排,鹤琅和魅羽则分坐在陌岩的左右。这次虽然鹤琅没来,四个师兄还是自觉地坐了后面。

    相比之下,龙螈寺的僧服最为普通。质地是无甚光泽的棉麻布,无任何装饰,只是胸口照例绣着一只蟠龙。

    再看六个徒弟的外貌,更是参差不齐。单是魅羽一个就够醒目的了,年龄比自己的老师都要大上好几岁。一身邋遢的肥肉,皮肤还总是油乎乎洗不干净的样子。再加上满脸风霜的洛石,稚气未除的陆锦,矮瘦黝黑的卧空,实在无法和其他寺相比。

    没多久,便听见珈宝邀请各寺的长老到前面来。陌岩正要起身,被坐在一旁的魅羽拉住袖子。

    “师父,你看他们那边是这样。”

    她指指梓溪那边,又指指珈宝那边。

    “而他们那边是那样。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她盯着他。

    陌岩想了一下,说:“伸出你的左手。”

    魅羽疑惑不解地平摊左手伸了出来,见他把面前的一大盘栗子端起来,放到她手上。又把一坛酒捧起来。“右手。”

    她只得也伸出右手,把酒坛捧在手里。

    “呐,你的左手是这样,你的右手是这样。保持姿势不变,直到我回来。”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哎——”魅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身后的师兄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才明白自己被陌岩摆了一道。

    “喂喂,你们快过来帮忙啊!别笑了,快帮忙拿走啊……”

    ******

    众人吵吵闹闹,拖拖拉拉,平日禁酒禁聚众喧哗,这次难得尽兴一次。晚宴席散时,已接近半夜。从各个寺前来的僧客由蓝菁寺的杂物僧人分别领着去住处。

    出了宴会厅的大门,一阵冷风袭面,魅羽顿觉头脑清醒了很多,隐隐约约开始为接下来的安排担忧了。

    有可能给每个来访者都分一间独立的屋子吗?虽然希望如此,但她清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蓝菁寺就算再富有,也不可能常年预备那么多空的单间僧房。肯定要和师兄们合住了,她现在只盼望能每人一张床就好了。

    一连下了几十阶台阶,又转了几个弯后,龙螈寺的师徒被领到一间小院里。陌岩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其余的五个徒弟共睡一间大屋。大屋倒是宽敞,只不过没有床,地下铺着一长溜儿厚厚的褥子。几个师兄从旁边的地上拿起枕头和被子,一头扑上去就准备睡了。只有魅羽拦住那个杂物僧,询问洗漱的问题。

    杂物僧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茅屋。屋里有个大水缸,几个脸盆和舀水的瓢。

    “热水呢?”她问道。

    杂物僧合十行了个礼。“热水待会儿会有人送来。”

    果然,一刻钟后有僧人拎了一大铁壶的热水进来。魅羽接过,进到小茅屋里兑了一盆热水,想了想,决定先给陌岩端去。

    敲门进去,小屋的摆设倒是更像普通客房。一桌一椅一凳,一个衣柜,一张木床。陌岩正在桌旁油灯下看书,见她进来笑了笑。“你可真仔细,放到一边吧。”

    继而笑容散去,放低书看了看她。“既然这么爱干净,怎么还一天到晚油腻腻的?”

    魅羽嘟着嘴出去了,这她也控制不了啊。而且最近他好像越来越嫌弃她的外貌了。高僧难道不应该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自己在茅屋洗漱完毕后,返回大屋,一进门整个就懵了。四个师兄在地铺上睡得歪七扭八。左边两个是陆锦和卧空。卧空搂着陆锦的脖子,陆锦的腿压在卧空身上。右边的洛石和何杨睡姿倒是工整,可是何杨好像有光着上身睡觉的习惯,嘴里还吐着泡泡。

    她看看两拨人中间留下的那道缝儿,自己应该能勉强挤进去。而且,转头看了看冰冷的石砖地面。这天寒地冻的,也不能睡地下啊?只能叹了口气,去墙边把最后那套枕头和被子抱起来,轻轻塞进两拨人中间,再小心地躺下。因为自己是最胖那个,这一躺下,左右就和卧空及何杨紧贴上了。

    唉,魅羽暗想,我一个黄花闺女居然和四个男人睡一间屋。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嫁人?

    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躺了半天也睡意全无。正想换个姿势,一边的卧空突然翻过身来,将一条小腿压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边光着上身的何杨也转过身来,把胳膊搭上了她……

    “啊——”她尖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拎起枕头和被子就向外跑。来到院子里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就见陌岩手里拿着书从屋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

    “我……没、没事。是我太肥了,他们嫌太挤。”

    他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睡吧。”说完也没等她同意,就自己回屋了。

    魅羽怔住了。回头看看大屋,又看看对面的小屋,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还是决定往小屋走去。虽然刚刚才来过这个房间,可现在进来的时候,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许是怕她尴尬,陌岩已上床了。面朝里躺着。

    “记得把灯熄了,”他说。

    魅羽抱着枕头和被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小屋比大屋要静许多,她一动不动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关节里的细微摩擦声。随时都有一种掉头跑出去的冲动,被她强行压下了。

    她走到桌旁,把灯盖灭。再走到床边,把被褥轻轻放到他身边。

    “我出去……散个步。”这个声音很奇怪,好像不是她的。

    但话音刚落,她就转身走出屋去了。

第11章 蓝菁寺(下)

    此时无论是本寺僧人还是来客们都已经歇下了。魅羽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路闲逛,左边是雄伟的殿宇,右边是长着灌木的陡峭山坡,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今夜阴云密布,走了一会儿感到空气越来越湿,许是要下雨。蓝菁寺里隔几步路就有灯笼,倒还能看清山路。

    正当她打算掉头往回走的时候,远处有两个人影闪过,其中的一个领子上镶的白狐裘引起了她的注意,多半是印光寺的人。自从那次在酒楼遇到梓溪后,凡是与印光寺有关的,她都开始关注起来。于是远远地尾随二人。

    只见二人先是在小路上争执了几句,然后四下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人听到,便转身进了旁边一座拱形的大殿,关上门。魅羽快步奔到殿的一侧墙边,抬头看了看屋顶。蓝菁寺的建筑以高耸为特色,顶部至少有十几丈高,不过周边较低,上跃并不费力。

    上得屋顶之后,往中央走了进步,轻轻掀开一块瓦往下望去。殿里宽敞,又灯火黯淡,看不见二人具体在什么位置。但是稍微凝神聚气,便能听到二人的说话。

    “梓溪,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和他们有任何来往。那些人绝非善男信女,招惹不得。”

    魅羽张大了嘴巴,说话的竟然是珈宝!

    “师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您认为我们还有可能收手吗?”梓溪不以为然地说,“老头儿统治佛国和三界六道已逾十二劫。大徒弟自千年之前来过人世一回之后,终日无所事事,再无作为。二徒弟据说此刻在某处渡劫,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扭转乾坤、造福众生的事儿没有。”

    “不可对佛祖如此不敬!”珈宝沉声斥道。

    “哼,佛祖自己都说,敬与不敬,是自然而然的,岂可勉强他人?上次鬼道叛乱,连七姐妹都跟着遇难了,这就是他们统治失败的明证。再看看人间,姑且不说凡尘中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单看今日的宴席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也敢厚颜无耻地自命为修行界的表率。”

    乌合之众?魅羽皱了皱眉。不会是说我吧?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珈宝又问:“殿试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师父放心,沁峦那边我已经打点妥当。”

    “你都许了他什么好处?”珈宝的语气中带着警惕。

    “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子,最稀罕的还能是什么?事成之后,他会让我做他的国师。”

    “梓溪!你……”珈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父不必担心,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梓溪的语调软下来。“况且我若是做了国师,定会以身作则,顿纲震纪,还能更好地辅佐涅道法王完成大业。无论对空门还是对尘世,都是好事。只不过……”

    魅羽几乎可以肯定梓溪是一边摇着叹气一边说的。

    “沁峦不是个有信念、有抱负的人,指不定明天就改变主意了。能不能走到那一步还难说。”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在往门口走去。

    “总之,云冉峰的秘示决不能让外人看到,”梓溪又说。“倘若殿试真出了意外,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只是不知道,鹤琅对整件事究竟知道多少?希望不多,这个傻小子心里藏不住话。”

    “梓溪,别这么说你师兄。”珈宝的语气中大有维护之意。

    “师父,他都叛离师门了!您还这么护着他。”

    听到这里,魅羽心里一动。鹤琅当年若是一直留在蓝菁寺,搞不好现在最受珈宝重用的就轮不到梓溪了。但他为何要离开,转投陌岩门下呢?

    “还有那个常树。师父,这人未必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勇无谋。您得提防他。”

    “梓溪,”珈宝语重心长地说,“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看不惯同行们的各种不良风气。希望能以一己之力,扫糜除旧,有所作为。但最近几年来我开始反思,或许自己在求道的路上已误入歧途,和佛祖的本意渐行渐远了。”说道这里,语气中竟满是苍老之意。

    “师父!”梓溪不平地说,“岫劲那人不图上进、冥顽不灵,下场如此也是自找的。就因为他五年前被您重伤致死,您便自责至今,何必呢?”

    “啊!”魅羽不自觉地叫出声来,急忙捂住嘴,已经晚了。

    “什么人?”梓溪喝道。

    与此同时,魅羽感到一股磅礴的掌力从大殿下方某处向自己袭来。还没等她移开,掌风便重重击在她胸前的瓦片上,继而重创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整个人震飞出去。

    身在半空中,但觉头晕目眩,气血翻滚,连吐两口血。眼看要摔到来时的小路上,她使出最后残余的劲力,于半空中朝殿墙一掌击去,自己借着反力朝路旁的山坡下摔去。她不敢确定这么做是否有生存的希望,她只知道决不能被捉住。

    山坡十分陡峭,好在有各种灌木和花丛拦着她的下落之势。她让自己一直下滑,待得离大殿足够远了,才伸手捉住一棵灌木,让自己停了下来。抬头往上看去,仿佛隐隐约约有火把和人影在闪动。

    本来五脏六腑就疼得让她想要蹲下身子,这么一拉扯腹部,更是撕心裂肺,冷汗不断顺着脸颊滚下来。有几次都想干脆松手算了,死了算了。她现在虽然是借的别人的身子,一样会死。

    再坚持一会儿!她对自己说道。此刻身子悬在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因为之前受的那一掌,已经完全无法提气运功了。若是换成从前,即使是轻便的女儿身子,她也未必能支撑这么久。因为兮远和她们师姐妹向来只重内力,没觉得常人的蛮力有何用处。

    “生死关头能救你命的,有时恰恰是很多人鄙视的蛮力。”她想起陌岩说过的话。多亏了他一直让二师兄督促他们的外家功夫,自己虽然还是一身肥肉,可是力量比几个月前大了许多。

    一想起陌岩,想起他此刻安睡的静谧的小屋,想起隔壁虽然睡态百出但和自己亲如一家人的师兄们,立刻觉得自己奇蠢无比!好好的为何要跑出来,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呢?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他强大,同时又尊重别人。从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会刨根问底让人难堪。好像永远也不许危险和不幸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人身上。明早若是他得知自己摔死在悬崖之下,会伤心和自责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登时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左右看了看,如果能平行向左边移动十丈左右,坡度就会缓慢很多,再往下是一条小路。于是她两手交替抓在崖上的草木,一点点向左边移去。每动一下胸腹便疼得不行。期间有些草木因为不堪她的体重而折断,也惊吓了她几次。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缓坡上。

    ******

    魅羽的脚落到那条小路上时,四周已恢复了宁静。强忍着头晕恶心和腹痛,快步溜回先前的小院,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里。

    陌岩依旧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应该是早就睡熟了。她摸着床边坐下,静静闭了会儿眼睛,让呼吸平静下来,眩晕感也减弱了些。再睁开眼看看躺在一旁、伸手便可触及的他,恍若隔世。

    “散个步都能散出内伤。”

    他从床上坐起来,叹了口气,绕过她下了地。走到桌边把油灯点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绝望地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放进她早些时候送来的那盆水里。双手浸在水中,眼睛微微闭了一会儿。

    过了这么久,魅羽寻思里面的水应该早冰凉了,然而递过来的帕子却是冒着热气的。自己刚刚送热水来是否多此一举呢?人家原来是自带火炉的。

    她把自己脸上手上的灰土擦了擦。双手刚刚忙着抓灌木,已是被划的伤痕道道,一擦之下疼痛连成一片,也分不出哪道是哪道了。又见他在行李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

    “一粒就可以了,很贵的。”

    她想反驳说,凡是有价的就不能算贵。但实在是无力开口,默默吞下一粒后,把瓶子还给他。他一手接过瓶子,另一只手伸到她的领口来扯她的衣服。

    “干什么?”她急忙用小胖手捂住胸口。这一动,牵动腹部又跟着痛了起来。

    “我看看你伤到哪儿了。”

    “不行!呃,我是说,用不着。”

    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么肥,我都还没嫌你碍眼。衣服这么脏,也得换换。”

    她不说话,只是捂着领口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脸上直冒冷汗。虽然这副身体不是她的,又恶心无比,但此刻她用着呢。转而又想起这幅身体的真主儿,不知他此刻感觉如何?无端端受这么重的伤,实在对不住人家。

    “算了算了。”他站起身来。“我是想看看,和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所中的掌有没有相似之处。”

    原来他已经怀疑到了,她暗想。刚刚那一掌,几十年的修为,应该是珈宝打出的。当时她趴在十丈高的屋顶,中间还隔着砖瓦。若是面对面直接击中在胸口,登时就已经毙命了。

    此刻药力已渐渐上来。魅羽只觉得丹田发热,四肢疲乏,很想马上就躺下休息。可是、可是……

    他又叹了口气。“你自己睡吧,我打坐了。”说完熄了桌上的油灯,去窗边地上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魅羽终于可以躺下了,耳边听着外面的雨声由滴滴答答变成连绵不绝。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将她湮没,连动动手揪过被子来盖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中她又变成了梦里经常出现的那只鸟,披着彩色的羽毛在湿漉漉的云和雷电中穿梭。

    但是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她听见自己说:“当年的确是珈宝上师打伤了岫劲师祖。不过看样子,他也有些后悔。”

    ******

    第二天她睁眼醒来时,已是临近正午了。胸腹的疼痛已有所减轻,但身子还是虚飘飘的。

    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不仅房中只有她一人,整个院子都十分安静,估计陌岩和四个师兄已经前去参加法会了。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僧袍,她便把昨晚已肮脏破烂不堪的那套换了下来,拿回自己屋里仔细包在行李中。

    出了院门,魅羽找本寺僧人打听法会的所在。得知法会刚结束,珈宝上师正在召集另五大寺所有客人,到昨晚宴会的地方集合。

    她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按理说法会结束后,客人们就该各自离去了。于是匆忙向着昨晚去过的大殿赶去。

    魅羽随最后一堆进殿的人一起入内,进去后即刻搜索龙螈寺众人的所在。这时晚宴的桌椅已撤了,大家都是和自己人站在一起。魅羽朝着师兄们走去的时候,珈宝上师已经发话。

    “昨夜丑时前后,有外人擅闯我摩云殿,受了我一掌。不知各位长老是否知情?”

    魅羽望着站在面前几步远的陌岩的背影,他好似没什么反应。自己下意识地把伤痕累累的双手藏进袖子里,暗暗祈祷脸色不要太苍白。

    “不瞒大家说,”珈宝又道,“我随后派人去各位的住所暗暗查探了一番。人数都对,除了……”

    说着将脸转向龙螈寺的所在。“陌岩长老,只有贵寺前来的五位高徒中,好像少了一人。”

    “这我知道,”陌岩说,“是我的六徒弟,他昨晚睡在我房里。”

    话音一落,人群中就响起一阵嗡嗡声。四个师兄也都一齐望过来。魅羽但觉脸上像着了火,真后悔不应该跟进来。

    “昨夜有劳上师的殷切款待,”陌岩又说,语气和先前一样平静。“只不过给我徒弟们准备的床铺有点小,五个人拥挤不堪。我只得挑了一个最胖的,让他和我同睡。不知有何问题吗?”

    骚动的人群慢慢静下来。珈宝旁边的一个年老僧人走出来,冲陌岩躬身行了个礼。“都是老衲安排不周,请长老海涵。”

    “果真如此的话,”珈宝冲着陌岩说,“那就是我错怪长老了,我先和长老赔个罪。只不过,此事关乎我寺安危,还请长老莫怪我小题大做。”

    说着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僧人小跑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人气喘吁吁地回来,冲珈宝低声说了两句话。魅羽虽听不见说的什么,但估摸着无非是说陌岩长老房中确实有两套被褥之类的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珈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向龙螈寺和殿中其他的客人赔罪又致谢了一番。大家都转过身去,开始朝着殿门口走去。魅羽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尴尬,但好歹这件事是过去了。她正要抬脚离开,却见陌岩和众人逆着方向行走,一直走到珈宝的面前才站定。

    “上师,晚辈不才,想向上师您讨教一下掌法。”

    话音虽不大,却似惊雷一般在大殿中炸开了。人们移动的脚步和身形都戛然而止,齐齐回望,膛目结舌。

    珈宝也现出疑惑不解的样子。“不知,陌岩长老,所为何事?如果是因为刚才——”

    “请问上师,当年是否曾重伤我师父岫劲长老,才导致他老人家离世的?”

    珈宝还未答话,常树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陌岩,你不要太狂妄了!你的修为连上师的膝盖都摸不着。这次上师请你前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居然还想大闹他老人家的寿诞不成?”

    魅羽比在场的其他人还要震惊。早知道结果会这样,她昨天就该把偷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难怪岫劲在遗书中只字不提呢!只不过——她迷茫地望着陌岩——平日挺谨慎温和的一个人,真没料到在紧要时刻他会这么疯狂。

    珈宝的双目微微眯了起来。“陌岩长老为何会有此一问?”

    陌岩歪了下头。“我猜的。”

    魅羽心说,刚刚好不容易才撇清了嫌疑,这又是何苦呢?同时在内心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向珈宝讨教掌法,这里面是否有一丁点儿为她受伤而出气的动机吗?

    这个念头立刻被狠狠鄙视了。岫劲乃是他的授业恩师,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别想多了。

    珈宝没有回答,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这个平日看着慈祥干瘦的老头,此刻的神情却满是不容挑战的威严。换成殿中任何一个看热闹的人和他对视,恐怕都坚持不了多久。

    “我自知不是您的对手,”陌岩依旧平静地说,“但是如果家师确是被您所伤,这一战便终不可免。”

    “陌岩长老,”梓溪从一侧走了过来,“我愿代师父和你过招。”

    “你不是我的对手,”陌岩望都没望他,“至少目前还不是。”

    目前还不是……魅羽暗叹道。从某些方面说,梓溪和陌岩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聪慧、坚忍、有担当、能服众。可这两个人又有本质的区别。陌岩还是个“人”,会生气,会心软,会患得患失,所以就有他的弱点。而梓溪为了信念可以毫不留情地扫清一切障碍,包括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软弱。从这点来说,他更像个神,更像个佛。

    只不过,她转念一想:若是连人性都没有了,还能谈佛性吗?那佛性和魔性的区别,又在哪里?

    “梓溪你退下,”珈宝说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虽然这两步不是冲着魅羽走来的,但是她的胸腹突然又气血翻滚起来,忍不住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敢问陌岩长老是想在何处动手呢?”

    “此处就行。伤到无辜者的,算输。”

    人群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自动向外围扩散。魅羽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掌法与刀剑不同,刀剑虽然也能向外喷射出杀伤之气,但主要还是依靠兵器本身的直接接触给对方予重创。

    掌法则不同,高手之间对掌,基本上不触碰对方身体,靠得都是尽可能雄厚的掌力袭击对方。这时候若还要考虑精准适度,收放自如,不能伤及无辜,便会大大增加难度。当然这交战的二人,哪一个都可以轻易在周遭设个结界来避免伤及无辜,可这样一来就难免落了下乘。

    在珈宝还未出手之前,魅羽认为自己对他们蓝菁寺的掌法,是多少有一点了解的。混元天火阵,靠的是至阳至纯的内力。昨晚魅羽被击飞的那掌,开山劈石,刚猛雄厚。鹤琅所使的断粘掌,内力收放极难掌握,需要千锤百炼才能练到火候。所以她估摸着珈宝此刻出手,也多少会具备这几个特色。

    谁知二人一动上手之后,却完全出乎她意料。珈宝的掌力不要说开山劈石,就是江湖卖艺的,也会比他使得更威风。或者说,只看见“出掌”,完全让人感受不到掌力和掌风的存在。便如一个老爷爷在街头锻炼筋骨,每一招都只有意,没有气,点到为止。

    再看陌岩,更让人惊掉下巴。珈宝好歹还有些招式在那里,而陌岩拍出来的掌则是凌乱无比,并且前后变幻剧烈又无序。众人原本做好了准备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现在都一脸茫然与失望的神色。

    可是魅羽看得久了,却越来越心惊。珈宝枯瘦的手掌,看着没用力也没温度,但是有几次轻轻拍到了陌岩的身上,后者都浑身一震,紧咬下唇,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

    再看陌岩的掌法,初看杂乱无章,仔细观察其实是融合了六种路数。结合来时路上陌岩提到的六道轮回,魅羽便恍然大悟。

    一种路数是浩瀚广袤,如长空般高远大气。甚至可以说,多少和兮远教魅羽的广旋十三式有些类似。让人看了心旷神怡,豪情万丈。此为天道。

    第二种讲的是务实,不耍花架子,接地气。直来直去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高手比武,而不是混混打架。此为人道。

    第三种则鱼龙混杂,飞禽走兽各不相同,让对手完全摸不着规律。猛如万兽之王,细如蚊蚁蛛虫。乃畜生道。

    阿修罗道狠勇好战,赶尽杀绝,招招凌厉。

    饿鬼道纠缠不休,乱人心神。

    至于地狱道……

    只听珈宝一边出掌,一边对陌岩说:“你这不是你师父岫劲的武功。”

    “徒弟若是只能照搬师父的武功,还不如不学。”

    此时二人已缠战到了大厅的一棵圆柱旁。陌岩闪身至柱后,珈宝一掌竟是直直地向着木柱中央打去。没有怦然声响,也没有四处摇晃。珈宝的右臂如入虚空,所遇之处圆木顷刻碎成齑粉,悄然滑落。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这才知道上师掌法的威力。

    而陌岩仿佛压根儿没看到他的这一掌,竟是挺胸迎了上去,同时左手出掌切向珈宝的右肩。二人同时中掌,陌岩连退几步,手捂心口吐了一口血。“晚辈认输了。”

    再看珈宝,右臂收回时,似是已经在肩膀处脱了臼,脸上冷汗沿着鬓角不断留下来。陌岩即便不认输,他也不可能再打下去了。

    这第六种路数,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先死后生,魅羽想着。

    至此,她终于想通了龙螈寺的那个艮坎阵法,该如何进行修改和完善了。

第12章 文试

    十月初四这天,喇嘛国主德醴王派三王子索吉赞谷·沁峦,在布巴城郊东部的行宫里举行一百年一次的殿试。王上、王后带着公主索吉赞谷·沁枫前来观摩比试,着大王子、二王子留在朝中辅佐国事。王上本人身体有恙,虽一同前来,却诸事不问。凡是沁峦拍不了板的,都由王后定夺。

    各寺僧人是头天午后到达行宫。因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金瓦白墙的行宫里彩旗飘扬,里里外外到处站满了手握长枪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为了防止舞弊和伤害皇族,进宫者一律不许携带武器。前来参试的六大寺僧人,一来便被要求换上统一的僧服,只是颜色有区别。龙螈寺拿到的是六套黑色的僧服,魅羽一看就傻眼了。或许是准备衣服的人认为武功好的喇嘛们不可能有她这么胖的吧,反正六套衣服都是一般大小。估计师兄们穿着刚刚合适,在她可就麻烦了。

    六人被送进一件小屋子后,其他人立刻开始脱衣服。魅羽背过身去,面对着墙。等他们都换好了,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可能,得需要一些时间。”

    大家也知道衣服对她不合适,同情地望了望她后便出去了。她仔细看了看分到的僧服,因为是习武时要穿的,腰要束得比较紧,其他地方倒还可以撑撑。

    她把小屋门从里面闩好,脱掉身上的僧服,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找出一条束带,猛地提气,将自己的腰部紧紧束了起来。再把领来的僧服套上,倒是刚好能穿上,只不过胸部腹部都被勒得难受,感觉自己被五花大绑一样。别说说话了,连喘气都困难。

    出来后和师兄们会合,大家望着她的眼光更怜悯了。这时来了几个侍卫,领着他们朝举行文试的大殿走去。毕竟是王上的行宫,比之前僧人们聚会的地方要宽阔气派得多。整齐的石砖路两旁偶尔会出现几个皇家女眷或宫女,冲着列队行走的僧人指指点点。印光寺的六个大弟子走过的时候,一片叫好声不绝。龙螈寺的弟子走过时,就成了低语和嬉笑。

    尤其是魅羽,引来的指点最多,这让她十分懊恼。自从入了魇荒门之后,但凡有机会接触外界,哪次不是打扮得明**人,让男人垂涎女人嫉恨?也不知这些年来气坏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现在居然成了被众人取笑的对象,冥冥中也是报应。

    说是行宫,大殿也建的像模像样,气势磅礴。进了大门后,魅羽瞅现六大寺的长老以及一些同行而来的官员们已经在离入口比较近的地方坐好了。远处的上首摆着几张皇家气派的桌椅,应该是给王上和家眷们坐的。各寺的参试弟子依次在正中央两侧的椅子里坐下。大厅中心还有几张较大面积的桌椅,应该是比试时用的。

    仆一坐下,她便觉得胸腔挤压地更难受了。见宫女们还在大桌上细细整理,不时有人屋里屋外搬着东西,在座的众人都在和身边的人嘁嘁喳喳谈论着。她估摸着王室一家没有这么快就来,于是又站起身,一个人走出了大厅。出门前似乎能感到一道明亮的目光在望着她,她想多半是陌岩。

    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瞥见身旁等候着一位年老的公公,看穿戴应该地位不低,搞不好就是宫中的总管。

    公公见她望过来,礼貌地笑了笑。“小长老这身儿衣服敢情不合适呢?”

    魅羽一听他口音,忙问:“公公贵姓?”

    “免贵姓于。”

    “于公公可是漓州那带的人?贫僧也是那里的。”

    魅羽是鬼道出生的,自然不是什么漓州人。只不过有次任务在那里待了很久,对人文地理都比较熟悉而已。

    于公公一听,原本客气的笑容变成了发自内心。“小长老也是漓州的?那可巧了!咱们王后娘娘也是那里的。老奴原本是娘娘的家奴,算是娘娘的陪嫁跟过来的。”

    魅羽还待要说啥,却见他神色一凛。“王上来了!小长老赶紧回屋吧。”

    她抬头,果然见远处一队金闪闪的车辇正在驶来,急忙小跑进大厅,回到自己位子上,气喘吁吁地坐好。眼角瞥见对面蓝菁寺的弟子们对她一脸不屑的样子,而印光寺的弟子们则看都不看她一眼。

    王上看着身子骨还行,神态和蔼,面带微笑,就是肤色不太健康,透着股暗紫。他从众人面前走过时,身边的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王后也是慈母的相貌,不过妆化得挺浓,而且魅羽觉得给她化妆的那些人水平不怎么样。

    二人身后是魅羽早已见过的三王子沁峦和他妹妹沁枫公主。公主应该是十七八岁左右,一身天蓝色绸缎长裙,边走边东看西瞧。也是个秀丽妩媚的类型,姿色在普通人当中算相当不错的了。只不过当然入不了魅羽的法眼,并被她暗暗吹毛求疵了一番。

    王室一家坐定后,众人向皇室行了礼,又重新坐定。身穿朝服,红光满面的沁峦便走上前来,先把六大寺为本国做的贡献大大褒奖了一番。然后便宣布文试开始,并介绍了比试的规矩。文试一共有三轮比试,每一轮宣布题目后,各寺只能派一个弟子出场比试。如若无合适人选,可以弃权。

    沁峦随后从王上面前的桌子上取过一个卷轴。拆开卷轴的封印,他朗声宣读道:“文试第一题,比的是厨艺。”

    “啊?”

    “这……”

    下面一片惊诧声。

    “王子殿下,这恐怕不妥吧,”一位朝臣站起来说,“以往考的都是佛学或者武学的知识。须知僧人们平日无需自己烹饪,这厨艺,又当从何练起?”

    沁峦听言,回头望了望父王和母后,见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便侃侃而谈。

    “佛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凡是精通佛法的人,又怎会被世间法难倒?佛祖曾说,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修为足够的高僧大德们,区区厨艺自然是无师自通了。”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沁峦这番话固然无可挑剔,可把考较厨艺放到僧人的殿试里,毕竟不合适。只是云冉峰原本是皇家领地,既然王上王后都没有意见,他们自也不好说什么。

    这边厢仆人们开始一个个往中间的大桌上搬食材和烧得火热的碳炉,那边各个寺的弟子们小声商议了一会儿。瑟塔斯、白驹寺、宝泉寺,当场弃权。印光寺和蓝菁寺各有一名弟子站出来。魅羽撇着嘴看着印光寺那个一身阳春白雪,满脸清高孤傲的年轻僧人,欧玉擎,心说:这要是没漏题,我把我这身肥肉吃下去。

    龙螈寺自是派做过厨子的洛石去参赛。洛石起身前,魅羽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王后是漓州人。”

    三个僧人各站在一个长桌面前,一个炉子,一把刀,一个菜板。其他的材料都是一样的各式蔬菜,豆制品,和调味料。

    身穿白色僧服的欧玉擎和和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富鸣忻,神情专注,手法灵活,门道多多。一看就是做菜新手,但事先准备好了菜式,并且经过了多次的练习。而皮肤黝黑、面目沧桑的洛石,却是一副平平淡淡、不紧不慢的样子,没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就像随处可见的街边食肆里的掌勺。

    魅羽还待仔细观察,但觉随着屋里热气的升腾,窒息感越来越强,几乎要晕过去了。两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费力地大口喘着气。

    总算等到三人做完了。首先将做好的菜端给魅羽同乡那位于公公的是眉眼端正、仪态大方的蓝菁寺中年弟子富鸣忻。于公公用银器试过无毒后,再转给王上一家依次品尝。

    王上接过后,眼睛一亮。“好赏心悦目的菜色,让人一看便食欲大增。寡人最近恹恹的,一看你这道菜,却想连吃三晚饭。敢问小长老,此菜何名?”

    “此菜名为清心自在。齐聚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每种颜色的寒热滋补成分叠加在一起,刚好抵消了任何冲撞的成分。取的是一个平正温和、只补不伤。用的是《心经》里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最能清心健脾。”

    “好、好!”王上品尝过后,又转递给家人。

    第二个献菜的是欧玉擎。于公公一接过盘子,便惊呼一声:“刀工了得!”

    魅羽离得远看不仔细。只听欧玉擎说道:“此菜名为百鸟朝凤。雕成凤凰的山药,能润肺、健脾、益肾。凤凰尾巴上的枣子和枸杞,可以补心。周围的百鸟是用糯米和黑米制成,对肝有好处。”

    “这是把五脏六腑都滋养了,”王后笑着说,一边接过盘子,啧啧称奇。

    最后一个轮到洛石,手里捧着一个大碗,走上前去。“此菜很普通,叫木栗羹。”

    “你说什么?”王后惊道,“真的是我的家乡菜,木栗羹?”

    她让于公公给自己盛了一碗,才喝了两口就停住,扭头望向身边的丈夫。“王上,我出嫁前的那天晚上,父亲亲手给我做的,就是这个味儿……”语声哽咽,竟似哭了。王上伸过手来,在她手背上爱怜地拍了拍。

    王后好一会儿才回复平静,又赐了于公公一碗,让他也尝尝久违的家乡菜。

    这时沁峦走上前来,问自己的父王母后:“那不知这一轮,是哪个寺领先?”

    王上沉默不语,看着妻子。

    “这……”王后慈祥地望了望台下三人。“实在是让人难以抉择。我看这一局,算三人持平,如何?”

    这个决定明显不是沁峦所预期的。可是之前的情形有目共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判洛石败给另外两人,驳了母后的面子,只得认可了这个决定。

    ******

    众人休息片刻,沁峦又取来第二个卷轴。“下面要比的是,梳头。”

    “什么?……”这下大厅里的众人真的炸锅了。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僧人更和梳头二字扯不上边儿的吗?嘈杂了一番后,瑟塔寺、白驹寺和宝泉寺又一齐退出了。蓝菁寺和印光寺换了两个不同的弟子出来比试。

    这边鹤琅正要宣布弃权,魅羽站了起来,走到中央,心里面蹦出一串“哈哈哈……”。

    小妮子我要是梳头输给和尚,今天就在这里一头撞死!

    三人在三把椅子后面站定,但见从王后身后走出三个宫女,各自已把原有的云鬓拆了,散着长发,走过来做到椅子上。蓝菁寺和印光寺的两个弟子马上就拿起梳子,开始给面前的宫女梳头。

    魅羽飞速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王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面前的宫女:“这位姐姐是要梳扬州的合嫣髻,滨州的摩云髻,还是漓州的采莲髻?”

    果然,王后立刻问道:“这位长老会梳采莲髻?”

    “梳得不好,愿意试试,”魅羽冲王后说。

    “我来。”王后居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左右的人,走到魅羽身前,对坐着的宫女说。“你起来吧。”

    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王后竟然会亲自上场,让僧人给梳头。

    魅羽飞舞着小胖手,先是把王后当前的发髻和头饰快速拆了,然后又熟练地梳起新的发髻来。一同参赛的另两个弟子才梳了一半,她就全搞好了。

    王后要拿镜子看,魅羽说:“等等。娘娘可知,采莲髻青春可爱,需配以浅色淡妆才可。娘娘可放心让贫僧重上妆容?”

    王后见她是内行,自然答应。早有宫女从一旁端来胭脂水粉。魅羽先用湿巾把王后脸上的浓妆卸掉,又重新上了妆。这时刚好另两个弟子也梳完了。

    王后拿过镜子一看,喜得掩面而笑。连坐在王上另一边的公主都走了下来,拉着母亲啧啧称奇。“原来母后年轻时竟是如此温婉迷人,怪不得父王除了您谁都看不上呢!”

    这一局无需沁峦评判,魅羽明显胜了另外两人。

    ******

    “第三局,比的是画画。”

    众人一听,刚刚松了一口气,谁知沁峦又说:“此乃命题作画,画的内容是涅道法王。”说着又从旁边拿起一个密封的卷轴。“这里是目前认为最接近法王的画像。参试者画的最接近者,胜。”

    众人静了一下,又开始低声议论。大部分人压根儿没听过涅道的名号。有些知道的,也在摇头,似是对涅道的相貌毫无概念。这次连蓝菁寺都退出了,印光寺和瑟塔寺各有一名弟子站了出来。

    鹤琅对师弟们说:“我勉强试试吧。”

    “不,让我来。”魅羽起身,走到厅中央。谁知一直绷得紧紧的黑色僧袍再也撑不住了,嗤的一声在后背裂了道口子。蓝菁寺的弟子们笑了出来。魅羽怒视了他们一眼,提起笔,开始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了起来。

    兮远给她们师姐妹找的私塾先生里,自然有教画画的。况且魅羽前不久才在元识天见过涅道的法像,不多久,一副栩栩如生的法王像便作好了。沁峦等三人都画完,命人走过来,将三人的画并列提起,给众人看。

    “这……”看到画的人一片唏嘘,大概是因为三幅画和他们想象的太不一样。

    魅羽看了看那俩人的画。瑟塔寺的画像,体格健壮,面容丑陋。印光寺的画,具有前两个特点之外,胸前还绣着一个“涅”字,这些都对了。但是涅道独有的三瓣唇却没有画进去。

    “这第三局,印光寺胜!”沁峦朗声宣布。

    “等一下,”魅羽提出异议,“应当是我胜。”

    沁峦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从旁边取出刚刚提到过的那个卷轴,拆开封印,展示给大家看。里面的画像确实没有三瓣唇。

    “你这张画不准确,”魅羽坚持道。

    “这张法王像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权威的一张,”沁峦不耐烦地说,“难道小长老有其它的版本吗?再说了,大家何时见过有哪个法王长了三瓣唇的?”

    “我来看看,”王上突然发话了。他从座位上走下来,王后急忙跟过来,扶着他来到大桌前。王上先看了看沁峦手中的画,又看了看三位参试者的画。然后从自己的龙带上解下一块人形玉佩,交给沁峦。

    “这是你太上皇祖父留给我的。说是带在身上,将来也许有用处。”

    沁峦看后,脸色登时难看了。魅羽虽看不清玉佩的细节,但是估摸着和自己画的是一样的。

    “这第三局,龙螈寺胜,”沁峦无奈地说,“明日进入决赛的,是龙螈寺,印光寺,和蓝菁寺。”无论之前和梓溪有过什么协议,他毕竟还是要卖父王的面子。

    台下一片嗡嗡声,今日文试的结局对众人来说都出乎所料。龙螈寺的五个师兄高兴得在座位上互相击掌。魅羽低着头,虽然背后衣服撕裂的地方凉风阵阵,但心里也忍不住喜滋滋的。

第13章 武试

    当晚,行宫里举办宴会。王上一家邀请六大寺长老共同进餐,其余的参赛弟子们聚在一起,也有好吃好喝。因为第二天要武试,龙螈寺的弟子们谢绝了王上赏赐的酒,几个师兄以茶代酒,不断敬洛石和魅羽。

    魅羽虽然也高兴,可是怀揣着心事,不敢尽兴。吃到一半,就推说倦了,自己独自撤了出来。傍晚时她已回房换回了自己的僧服——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每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并且在怀里揣好了一个半月前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还是今日看到王上拿出玉佩的时候,她才想起此事的。不用白不用吧。

    今日的文试虽然顺利通过了,但正如先前大家所料到的最坏的情况,明日龙螈寺的六个弟子将同时挑战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十二个弟子。她此刻去找沁峦,无法以真身相见,只能假称自己是“羽儿姑娘”的表弟。她也不敢指望沁峦因为这一层关系就和梓溪他们倒戈。但凡他稍稍手下留情,不要做得太绝,那龙螈寺的胜算就又多一分。

    远远看到王上和长老们聚餐的庭院,门口站着侍卫,她便在一棵昏暗的大树后躲了起来。倘若现在让侍卫把玉佩递进去,固然能引得沁峦出来见面,但是在座的其他人难免会怀疑。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宴席散了,看看能否有机会截住他。

    此时离冬至还有一个月,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肥胖的身躯让她比普通人耐寒一些,然而站着不动还是容易手脚冰凉。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夜空,估摸着不久便会降下雪来。谁知没等多久,就看到有两个人从不远处回来,往庭院门口的方向走去,是一男一女。再定睛一看,女子一身蓝色长裙,上身披着一件短狐裘,应当是公主。而那个男子,穿着较正式的深红色僧袍,居然……居然是陌岩!

    魅羽连忙在树后躲严实,脸色沉了下来。好啊,原来宴席中间俩人出去散步去了,看样子聊得还很开心。虽然明知不可能是陌岩主动邀请的公主,但即使是被邀请的,魅羽心里也极不好受。

    我在这儿为了你的胜负挨饿受冻,你倒有心情和别的女子去花前月下!哼!

    转念一想,这么怪罪于他也毫无道理。什么叫“别的女子”?自己在他面前不一直是个男人吗?而且还是个挺肥、挺恶心的男人。难道她还能指望他看上这幅尊荣的自己?公主的姿色虽远远不及自己真身,但对多数男子已经算有吸引力的了,更不用说还是个公主。

    她再次往院门口查看时,那俩人早已进去了。却见梓溪从里面走了出来,出了庭院,拐到一处楼房的阴影里,明显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沁峦也出来了,左右看过后,便往同一方向走去和梓溪会合。由于离得远,魅羽听不到二人的谈话,但她估摸着无非是今日的文试结果太出乎意料,明日的武试一定不能大意了,决不能给龙螈寺任何机会之类的话。

    之后,梓溪先回庭院去了。沁峦为了避嫌,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迈开步子要往回走。魅羽飞快地盘算着,此时她若是迎上去,对方肯定会怀疑自己撞见了他和梓溪的私会。所以她假装不知道沁峦在那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朝着庭院门口走去。

    “侍卫大哥,”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声音不大也不小,“请问三王子殿下是在里面吗?”

    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找殿下有什么事吗?”

    “这……”魅羽挠挠光头,假装不好开口,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沁峦走上来。

    果然,面前的侍卫突然站正。“三王子殿下,这个小长老找您。”

    魅羽转过身,沁峦一看是“他”,脸色有些不悦。“不知肥果长老找我何事啊?”

    “殿下,不是我找您。是我表妹羽儿姑娘,让我替她来还钱的。”

    “羽儿……”沁峦似是在搜索记忆。

    魅羽急忙从怀里取出那块玉佩,给他看了看。

    “哦!”沁峦恍然大悟,脸上泛起热情的笑容,拉着她走远了一些。“原来肥果长老是羽儿姑娘的亲戚。她现在在哪里,一切可好?”

    魅羽又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殿下,表妹让我把银子还给您,并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上次她和兰儿姑娘流落他乡,身无分文。我那时正在外地云游,也指望不上。两个弱女子落到那种境地,若是遇上了坏人,后果可想而知啊。她说还好老天爷保佑,让她们遇上了义薄云天、仗义疏财的殿下您,帮她们度过了难关,还不求回报。”

    沁峦听得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摆着手。

    “几天前她来寺里上香,顺便看我。得知我要来参加殿试,托我把银子还给您,并向您道谢。”

    “羽儿姑娘太客气了。”沁峦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当时我就和她俩说了,这钱是送的,不是借的。不知羽儿姑娘现在何处?”

    “她已回老家了。不过,小年那天,她还会再来寺里。殿下若是刚好也在附近,说不定还能见到她。”

    小年那天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不过她也不认为沁峦会真的记着这些。

    “好好好!”沁峦高兴地说。此时宴席似已结束,里面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出来。他自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和龙螈寺的僧人谈话,便快速地和她说:“请转告羽儿,到时我一定去。多谢肥果长老特意前来,告知她的情况。”

    说着拍了一下魅羽的胳膊,便急忙走回了庭院门口。魅羽自然也不愿久留,匆匆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这条路的方向和她住处是相反的,她只是想暂时避开众人,到了前面再转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魅羽一惊!什么人能如此不声不响地抓住自己?这要不是抓,而是一刀捅过来,她此刻岂非已毙命?

    回过身来,见是陌岩,她松了口气。“师父。”

    “出息了你!”他松开她的手臂。“你刚才和沁峦说什么了?”

    魅羽心想,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告诉你呢?岂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于是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也想赢,可舞弊的事咱们不能干。”

    她倏地抬起头。“若是他们舞弊在先呢?”

    他想了想,没有说话。今天文试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印光寺肯定是得了整套考题和答案,同时选择性地分了一些给蓝菁寺和瑟塔寺。

    “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冲她说,似是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说:“你的僧衣明天还要穿,拿给洛石让他补补。他原先做过裁缝。”

    “不用了,我自己会补。”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开始从漆黑的夜空中缓缓飘落,隔断了远处的喧闹,静得好像寰宇中就只剩下脚下的这一块地。

    和这两个人。

    “会补衣服,还会梳头,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个女人。”

    “女人”二字,让魅羽一下子想起刚才看到他和公主散步的事,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涌了上来。

    “师父看样子很希望身边有个女人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与此同时,又觉得非说不可、就应该说。

    他惊诧地望着她,然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料听到他的这声笑,她却胸口一酸,突然就有眼泪涌到了眼眶里。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离开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她在心里说着,一方面气极了他,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被这两种情绪反复冲击着,她回转身去,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前行。

    “你等等!”他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停住,便从后面快步追上来。临近了,他又伸手要抓她胳膊。这回她铁定了不给他抓住,抬起手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捶了一拳。

    他似是愣在了原地。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二天一早,过了文试的三大寺弟子们汇集在行宫外的跑马场中央。身后站着的是其余三寺的落选弟子、王上一家、官员、和六寺的长老们。再往外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民众和其他寺的僧人,由侍卫将他们和场内的人隔开。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头顶的天没有湛蓝,是一片亮白,不过太阳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魅羽和师兄们在东边站成一排。昨晚她将黑袍下摆剪掉一截,补在撕裂的地方,又加宽了腰部。现在穿着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可以轻便地移动。

    她看看南方站着的六人,是身穿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这六人年龄都在三十多岁左右,一看就功力深厚,是珈宝上师早些年收的弟子,目前也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再看北边身穿白衣的六个年轻僧人,各个都像极了梓溪,伟岸挺拔、骄傲华贵。对龙螈寺参差不齐的队列,他们看都不屑看一眼,仿佛对方已然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沁峦走到三队的中央,宣读了一下比赛规则。不得使用武器。不得重伤任何参试者。每队使用的阵法不得超过三个。

    此时还未开赛,魅羽冲年龄最小、稚气未泯的陆锦说道:“三师兄,你看这六个宝贝,白白净净的,长得跟六胞胎一样。像不像你屋里那六个瓷人儿?”

    陆锦点点头。“待会儿咱们可得下手轻点,别给磕着碰着了。”

    印光寺的弟子们显然听见了,向他们怒目而视。魅羽还想说些什么,一生锣响,跟着是于公公的声音:“开始!”

    蓝菁寺六弟子首先散开,各自归位。混元天火阵一成型,红色僧袍便鼓胀起来,魅羽和几个师兄登时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浪从南方向自己这边袭来。这还是在阵的外围,不知若是进到他们的阵眼会怎样。不过这都在大家预料之内。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印光寺走的阵法与蓝菁寺全然不同。魅羽不知道这个阵叫什么名堂,只要印光寺的弟子身形一动,她就会感到一阵眩晕。扭头看了一下师兄们,他们也有类似的反应。事实上,连对面的蓝菁寺弟子都站立不稳。

    好一个迷魂阵,她想。现在问题来了,陌岩在教他们艮坎阵的时候就说过,这个阵必须每个人所站方位都分毫不差,才能起到消融的作用。而现在她和师兄们各个东倒西歪的,一点威力也使不出来。又加上蓝菁寺也开始发力,魅羽觉得自己就像只扔进炉子里的烤红薯。还好是光头,要是真身的话谁知道自己一头秀发会不会烧着?

    “卧空!”鹤琅冲着五师兄喊道。

    陌岩说过,现有的艮坎阵以守见长,缺少攻击力。自那之后,魅羽一直在琢磨,他们龙螈寺六个弟子的长处是什么。

    在蓝菁寺第一天宴会的时候,当看到梓溪有八个相貌气质都差不多的大徒弟时,她就有了点灵感。一个阵里,如果演练者都很类似,此阵可以使得很稳。但这个优点也正是它的缺点,就是很难产生变化。无论拿谁来替换谁,效果都是一样的。

    随后又目睹了陌岩的六道轮回掌,她对修改这个艮坎阵就有了明确的计划。龙螈寺六个弟子鱼龙混杂,千差万别。仔细一想,刚好符合六道轮回的要求。

    大师兄鹤琅,内力纯正深厚,为人坦荡直率,又能服众,适合演练天道。

    二师兄洛石,质朴务实、接地气。一脸沧桑,什么计生都干过。擅长外家功夫,灵修不行,刚好符合凡人的特质。

    三师兄陆锦生性聪敏,灵活多变,可以将多样化的畜生道演得栩栩如生。

    不拘言笑、狠勇善战的四师兄何杨,负责阿修罗道。卧空若是想和谁打架,会不眠不休地缠着对方,就像饿鬼道里的小鬼一样甩也甩不掉。

    此时卧空听到大师兄唤他,立刻明白要自己做什么。他一头扎进印光寺的迷魂阵中,虽然摇摇晃晃如醉鬼一样,可还是锁准了欧玉擎,玩儿命一样地攻击对方。后者成名已久,和卧空交手自是没有败的可能。不料卧空这小子好像不知道疼不怕死,挨了欧玉擎多次重手之后,竟然还越战越高兴的样子。

    欧玉擎乃是迷魂阵的阵眼,他这一被缠上,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整个阵的迷魂作用便大减。一旁的蓝菁寺弟子见状,立刻加速运转,几个外围的徒弟足下使力,一股看不见的烈焰朝龙螈寺弟子冲击过来,登时将五人掀翻在地。

    鹤琅一跃而起,呼哨一声,双掌擎天。魅羽和另外三个师兄也爬起来,顶着热浪,扎着马步,紧紧围在他身边护法。鹤琅这一招“集雾成云”使出后,片刻间便有水汽以看得见的速度,开始在众人上空四五丈的高度汇集成一片灰色的云。远远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赞叹。

    此人工云并不厚,但眼看着头顶的日光跟着微弱下来,混元天火阵的威力已经比刚才小了很多。蓝菁寺有两个弟子见状,冲上前来一同袭击鹤琅,被擅长外家功夫的洛石用身体硬生生地接了。此时那头的卧空也已经被蓝菁寺三人联合打倒在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蓝菁寺突袭的二人迅速撤回,又欲重施迷魂阵。

    魅羽示意其余师兄们去对付印光寺,自己旋即一头冲进蓝菁寺的阵中。负责地狱道的她,进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缠住谁,而是为了施展凝水成冰术。

    须知无论是何阵法,精确走位都是必须的。而魅羽混在其中,借着刚刚被召集来的水汽,不时在这里那里的空间中制造垂直的冰隔,让人的影像产生些许折射。虽然这种偏移并不大,但却足以让施阵的印光寺弟子无法按照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准确走位。这一来,这个迷魂阵的作用也大大减弱了。

    “反对!”魅羽耳中听得站在不远处的常树说道,“说好了是比阵法,蓝菁和印光寺都是在摆阵法。可龙螈寺那是在单打独斗,应当算犯规。”

    “这……”沁峦犹豫地说,“事先倒未明说。况且刚刚蓝菁寺两个弟子也算单打独斗……”顿了一下,抬高嗓音冲龙螈寺弟子喊道:“无论如何,须得依靠阵法为主要取胜方式!”

    魅羽一边发功一边心想,看来昨晚找了他还是有些作用的,否则一早就判犯规了。正在嘀咕,忽听蓝菁寺的富鸣忻呼喊连连:“各自归位——起!”

    但见六条红色身影腾空而起,一跃便到了云层之上。糟了!魅羽心中暗叫。别无他法,只得眼睁睁看着蓝菁寺僧人在云层之上列阵。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可吸收的阳光足以将头顶的云层和魅羽周遭的水汽统统蒸发掉。

    等六人再次落下时,场上的温度重新变回大火炉。鹤琅大喝一声:“散——消!”龙螈寺弟子即刻向着外围散开,各自站到艮坎阵的方位上。场上顿时刮起一阵寒风,裹着蓝菁寺的炙热之气向场中心汇拢,顷刻消于无形。印光寺的迷魂阵似是也使不出来了。

    这时欧玉擎和富鸣忻互相使了个眼色,只见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弟子同时移动,不像是摆了两个阵,倒像是摆了一个十二人的大阵。大阵呈十字花型,每支三人。

    此时洛石距离其中的一支最近,但见其余三支由外向内,每人伸出胳膊,掌心指向前面一人的肩膀。魅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三股凶猛的力量迅速汇集,然后传到第四支上。洛石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向远处。

    再看大阵,正在以中心为轴,稍稍旋转,其中的一支对准了何杨。一股滔天气浪爆开,何杨也被击飞出去。

    “反对!”陆锦冲沁峦喊道,“他们两家合力对付我们一家。”

    沁峦还未发话,一旁的梓溪说道:“之前的规则里并没有说禁止两家自愿联合。”

    “不知羞耻,”依偎在王后身边的公主说道。

    “这……”沁峦望望父王,又望望陌岩。

    陌岩没有看他,只是冲着陆锦和其他人说:“那就把他们两家一齐揍了。”

    当日魅羽对陌岩说了将六道的因素加入阵法时,他也对她说出了自己思虑再三之后的想法。

    “还记得你提过的那个仁王经之印吗?若是二人同时演练,可以将敌人的内力反弹并加倍打回去。我们现在将它扩展到阵法中试试。”

    此时众弟子听到陌岩发令,立即肃穆站好,然后迅速调整方位。鹤琅站仁王经印的拱尖,洛石和陆锦分站拱的二个底部。卧空与何杨代表的是内部的两个小圆,而魅羽所站的是二圆相触之处。

    她两手放于胸前,内力按照仁王经的走法运行了一个周天。然后双手摆出仁王经之印,顿觉一股舒畅的气息把自己同卧空、何杨,以及其他三个师兄遥遥连在了一起。

    大阵微微一转,当中的一支指向魅羽,一股如海啸般的庞大力量向魅羽袭来。她上身微微前倾,胸前的手印迎着前方的袭击伸展出去。在刚刚触及那股力量的一瞬间,魅羽以为自己也会像被海浪掀翻的一片树叶一样弹出去。谁知庞大的内力集合果真掉头了,并且以更恐怖的力量反弹到了面前的十字花大阵上……

    轰地一声,十二个人齐齐倒下,一时半刻看样子是爬不起来了。远处的围观者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声。

    于公公拖着悠扬的声音宣布道:“本次殿试,龙螈寺胜……”

    师兄们朝魅羽所在处汇集过来,又叫又跳又翻跟头。一股巨大的幸福和喜悦将她湮没。可说是到目前为止,她此生经历过的最灿烂、最辉煌的一件事。然而,内心深处也隐约萌动着难以名状的悲哀。

    胜利通常也意味着完结,不是吗?

第14章 公主府

    六个弟子换回自己的僧袍后,简单吃了午饭,又得到了王上的接见和嘉奖。定于十四天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九日那天,向龙螈寺师徒开放云冉峰。

    随后,龙螈寺师徒们便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准备返程了。谁知还未走到行宫的出口,有三个侍卫急急地赶过来,拦住陌岩的马车。说公主离开前留了话,希望他们师徒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去布巴城里的公主府邸一叙。

    几个师兄都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不知该作何答复。而魅羽的脸色彻底阴沉了。

    小贱人,你身为堂堂一国公主找不到夫婿了吗?只可惜本姑娘今时今日是这番模样。哪天若你撞到我真身,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知道“丑”字怎么写!

    正想着,陌岩从车里出来。先是向魅羽这边瞅了一眼,然后冲侍卫行了个礼。“多谢公主一番厚意,贫僧还是不叨扰了。”

    “这、不太好吧,”侍卫为难地说,“长老虽然胜了,过些日子便可去云冉峰,但宝花毕竟是王上的赏赐,长老还是——”

    “宝花不要了!”魅羽突然大声说道。

    在场诸人都愣住了,齐齐向她望过来。魅羽双眼望天,谁也不看。过了一会儿,听陌岩说道:“那就有劳三位大人带路了。”

    ******

    一行人离开了行宫,朝布巴城走去。公主府邸虽然就在入城后不远,但左拐右拐穿过越来越静谧的巷子,到正门时也已太阳西斜了。

    府外虽然寂静,府中的人可真不少。只不过各个走路行事都规规矩矩、蹑手蹑脚地。侍女们先是安排众人在前院的客厅里坐下,上了精致的茶点。这一坐下,师兄们便都疲倦不堪地瘫在椅子里。魅羽看得出来,今天大家实在累坏了,恨不得今晚都睡在这里,要是能再洗个热水澡就更好了呢。

    片刻后,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师兄们立刻来了精神,都围着桌子坐下。一个衣着华贵的侍女走过来,冲陌岩行了个礼,说道:“公主殿下请陌岩长老入内院一同进餐。”

    陌岩站起身,便欲随侍女离去。谁知魅羽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他后面。

    “呃,这位小长老,”侍女不好意思地对魅羽说,“公主殿下只请了陌岩长老一人。”

    “我是他的贴身护卫,”魅羽语气生硬地说,“负责保护他的安全。陌生地方不让我跟着他去的情况,不存在。”

    陌岩回过身来望她。她又来了个双眼望天,不与他对视。

    “那你就跟着吧,”她听他说道。语气中倒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陌岩既然这么说了,侍女也不好再坚持,便领着二人出了客厅,朝后院走去。

    前院的布局和装饰以大气、华贵为主。后院则是清雅秀丽,到处是浅溪池塘、小桥流水、亭台垂柳。跟在侍女后面,踏上木制的小板桥,陌岩的步子便如羽毛一样,似乎完全没有重量。而魅羽则把木板一块块踩得吱嘎吱嘎响。这是她顶替肥果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再肥点、再重点,最好三人一齐噗通掉水里就好了。

    穿过了池塘,魅羽便看到公主坐在前方一个不大的花园里。刚刚来的路上,魅羽便想象着公主各种可能的姿态和扮相,无非是装清纯,晒性感,或者走妖娆路线。事实上,魅羽在之前的任务中,也不是没有在类似的场合下与单身男子私会过。

    出乎她意外的是,公主穿着的依旧是昨日穿过的蓝色长裙,并且身边的石桌旁还坐着一个道士模样的青年。

    真是有意思,魅羽寻思,这个公主不是和尚就是道士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走近了看,此人应该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干净、通透的气质。白里映着浅绿的道袍不动的时候,有如一整块碧玉雕成。再看他的五官,魅羽忍不住想,他母亲应该很漂亮,父亲则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而他是二人的糅合体。若是魅羽的身边没有陌岩,也许会认为他算个美男。

    更让她不解的是,公主见到她和陌岩一同前来,完全没有露出惊讶或不快的样子。而是和道士起身,热情大方地请二人一同过来就坐。

    “这位是齐姥观的乾筠道长,”公主把道士介绍给刚来的二人。魅羽注意到,公主虽未换服,但脸上的妆容明显比昨日要清新、可人了不少。

    齐姥观……魅羽作为兮远的弟子,不可能不熟悉。当今人世的道观中,声名显赫、门徒众多的一共有四个,类似于喇嘛国的六大寺。齐姥观不在此列,是因为他们收徒很少,而且总是神神秘秘的。普通民众和僧道,不要说了解,连齐姥观在哪里都不知道。然而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道长们,则深知齐姥观的分量。

    “怎么个厉害法?”兮远有一次半严肃半玩笑地对女徒弟们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简言之,就是‘上面有人’呗。”

    乾筠和陌岩互相行了个礼。公主并没有介绍陌岩,想必乾筠一早知道他在等的是谁。接着公主又向乾筠介绍魅羽:“这位肥果长老,在这次的殿试上可是大放光彩。”

    乾筠和魅羽也互相行了个礼,但魅羽总觉得他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而她看人的直觉出错的时候不多。

    “贫道曾和公主殿下提过,”大家重新坐下后,乾筠说道,“六大寺中,最仰慕的就是陌岩长老。今早得知这次殿试长老会途经此地,特来见上一面。”

    “原来道长是御剑而飞过来的,”魅羽说,“从符淼山赶到这里,就算骑马也得两天两夜吧?”

    乾筠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魅羽对齐姥观的所在地如此熟悉。不过脸上很快又换上了笑容。“贫道刚好在附近云游。”

    “而公主殿下也随时知道道长的云游方位。”

    乾筠的脸色这次掩饰不住尴尬了。陌岩则投来一个责备的目光,所以魅羽只得暗暗在脑海中往自己嘴上画了个X号。

    一旁的公主打了个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乾道长不光家世显赫,还是寒谷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陌岩一听像是来了兴趣,问乾筠:“令师近来可好?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说想过过清静的日子,可能不会再收徒弟了。道长能入他法眼,定有过人之处。”

    魅羽虽然自己封了嘴,心里却忍不住偷着乐。小道士,你二人虽然年纪差的不大,人家可是你师父辈的。

    “惭愧、惭愧,”乾筠对陌岩说道,“自从入了师门,见到师父的次数并不多。多数时候是几个师兄们在教诲晚辈。”

    “乾道长也不必过分谦虚,”公主又说道,“据我所知,整个圣城这一带的道观,暗里都要听乾道长的指示。”

    “哪里哪里,”乾筠摆摆手,“我也只是代师传达一些口信儿罢了。还有不少仙长,例如长晏屯、鹤虚山……”说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魅羽一眼,“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就知道这个臭道士这次是有备而来。不仅知道陌岩的行程,连自己是谁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可不仅仅是斗嘴的问题了,她决心要探上一探。

    “道长,贫僧曾道听途说,贵观并不禁收女弟子,不知真伪?”

    “观里的规矩是可以收女弟子,但迄今为止并未真的收过。姑且不说女弟子的素质如何,这毕竟……”他盯着她说,“男女有别。日日耳鬓厮磨、眉来眼去的,终归不妥。”

    魅羽笑了。“贫僧虽是佛门弟子,对道门不熟,但想来大道都是殊途同归。佛家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可著相而失了本心。道家讲大道无形,天地始于混沌。所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本就分无可分。若真要得道,终归还是要自己先抛却了男女分别之心才行。”

    “说的有道理,”陌岩冲她说道。

    魅羽这话倒并不是完全是为了和乾筠斗嘴。她的兮远师父,从来也没有因为几个徒弟都是女子,而且是美貌女子,就降低了对她们修行和武学的要求。这其实是一种尊重。而陌岩更从来没有因为她外貌的丑陋而对她比其他徒弟差些,或者故意忽略。她甚至可以肯定,如果当初自己就是以真身投入他的门下,他待自己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他们才是活得通透的人。才是真的做到了“明心见性,直指人心”,看人看到了灵魂。既不受男女分别心的影响,也不被世俗礼法所禁锢。

    乾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肥果长老的佛学修为了得,真是名师出高徒。不知长老是打算终身留在龙螈寺修行呢,还是像梓溪道长那样,有朝一日学成,便自立门户?”

    此话问得魅羽身子一僵,她似乎能感觉到陌岩也是类似的反应。在她刚坐下时,还以为这个乾筠是冲着陌岩来的。但现在看来,他极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离开此处。既然已经知道,为何非要说破?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晚饭已陆陆续续端上来,魅羽突然想起一事。之前侍女请陌岩来用餐,并没有请自己,也没说还有其他人在场。如果这个乾筠是真为了会会自己,为何不干脆让侍女请他们两个人?答案很明显,他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自己和陌岩“走到哪一步”了。若是自己压根儿没来,不在意陌岩和公主私会,那他是不是就已经满意了,也不需要真的见到自己?

    有意思呵,自己那点破事儿,为何会有远在他方、高高在上、从未谋面的人关心呢?哼,管他呢。她魅羽向来牙尖嘴利,又岂会吃这种口头上的亏?

    “贫僧能否先问问道长,”她似笑非笑地说,“将来学成之日,作何打算?是留在齐姥观大展宏图呢,还是抱着济世救人的胸怀,来某个公主府上做个面首什么的?”

    公主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了,咳嗽起来。慌得站在一旁的侍女们急忙赶上前,又是拭面又是捶背。乾筠饶是定力再强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匆匆告辞便离开了宴席,向外走去。

    陌岩的脸色很难看。“肥果,你还是出去和师兄们一起吃饭吧。”

    “我不,我要留在这儿保护师父。”

    他的神色软下来,但还是说:“那你去一旁站着保护我,也是一样。”

    魅羽看了看眼前的情况,知道自己不走也不行了。于是起身过了木桥,到池塘另一端等着。天就快全黑了,偶尔有侍女端着杯盘走过,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很轻,眼睛也规矩地没有看她。等了一阵儿,又等了一阵儿。突然间一股怒气涌上心肺。

    “很了不起吗?”

    甩开步子就向外走去。没有回师兄们吃饭的地方,甚至也没有让人通传一声,便径直走到公主府大门口,牵了自己的马出发了。

    等她回到龙螈寺时已过了午夜,估摸着陌岩和师兄们多半留宿在公主府了。

    “十分好。十分妙。十分呱呱叫。”

    让她欣慰的是,飞卯依旧坐在台阶上等她回来。魅羽一把抱起这只小飞兔,用脸蹭了蹭它的毛。“小乖乖,还是你好。今晚就睡在我这里吧。”

    这一觉睡下,第二天早饭午饭都没起来吃。睡到日偏西,听到有人敲门。

    “六师弟,师父叫你去讲经堂。”卧空的声音。

    她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起来。慢悠悠梳洗穿戴完毕,让飞卯自行回家。来到讲经堂,发现并没有普通僧众。只有陌岩坐在上首,平时讲经他都是和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的,这次却罕见地搬来一张椅子。五个徒弟侧立一旁,气氛从未如此严肃过。

    另一旁的地上,摆着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有些是他们的行李,还有三个华丽的箱子,应该是王上或者公主赏赐的礼物。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移走或者开封,可见陌岩一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了。

    她走到几人的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后面的佛祖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谁叫你一个人跑回来的?”他的神色还算正常,语气却有些不善。“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

    “哦——”她故作恍然状。“我还以为没有人在意呢。”

    事实上,昨日归来途中的魅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谁要是惹了当时的她,那人自己才需要担心。

    “看来平时真是对你缺乏管教了。”

    话音未落,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乃是景萧。

    “师叔来了,”陌岩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神色。

    “见过师叔祖,”几个弟子道。

    魅羽一边跟着师兄们行礼,一边暗自琢磨:之前参加殿试的时候,你们西院一没出人二没出力。现在我们得了好处了,就想来看看能分到什么?真够厚脸皮的。

    “师侄无需多礼。特来恭喜师侄和高徒们在殿试中为本寺露脸!”景萧满面红光地说,“师兄若在佛国有知,定会欣慰无比啊。”

    陌岩听景萧提到自己师父,又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景萧的眼睛扫过那几个华丽的箱子。“这些想必是王上送的礼物?”

    “左边这箱是王上送的,右边两箱是公主送的,”陌岩说道,“师侄刚刚正打算派人送去西院,请师叔过目。”

    “不必不必。”景萧笑着摆摆手,假意推辞。

    “把右边两箱搬走就好了,”魅羽突然说道。

    一时间,整个讲经堂都静了下来。她可以清楚地察觉,这回陌岩是真的动了怒。

    “师侄想必是误会了,”景萧正色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是道贺的,倒显得我贪图你们那点东西一样。说什么东院西院的,还不都是一个寺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怏怏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几个师兄都手足无措地望着陌岩,后者盯了魅羽一会儿,便缓步向她走来。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加重一分。若是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怂了,但此刻却有一股倔劲儿支撑着她立在原地,寸步不让。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冰冷地说道。

    “我说错了吗?”她的眼光迎了上去。“若真是来道贺的,一个人来就行了。带那么多人不就是来搬东西的吗?”

    后面不知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还是冷冰冰地望着她。“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驸马爷。”

    又不知是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当大家看到师父已经有一只手抬了起来,仿佛要打六师弟时,又都鸦雀无声了。师父自打五年前接任勘布以来,待人一向和煦如春风,凡事以说理为先。别说是打,就连高声训斥徒弟和僧众都没有过。

    “自己去戒律堂,罚跪两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

    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他又叫住她。“念在你是初犯,就改为半个时辰吧。”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罚跪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听到改为半个时辰,却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与委屈。

    “半个时辰还叫罚?”她背对着大家,大声说道,“要跪就跪两天,还不给吃饭!”

    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讲经堂。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担心自己会失态。不对,她已经失态了,但若不马上离开,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还会怎样。

    ******

    戒律堂在东院刚入门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是寺里人流较大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本意是用被罚的僧人来告诫其他僧众。

    进了大厅,正中央有一尊佛像,佛前的大黑漆石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戒律。魅羽赌气一般地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连此时跪的是哪座佛都无心抬头看。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有一小片刺痛总是消不去。

    她气,是因为这次分明就是她不可理喻。不是还有一个月就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他的事?他愿意终此生修行悟道也好,愿意还俗娶公主做驸马也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之前她执行过的那些任务,哪次不是干净利落,手到擒来?这次除了赢了殿试算是符合了预期的计划,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简直像失了心疯。

    还好没过多久,飞卯便找到了这里。见她跪着不起,也不烦她,自己四处找乐子。一会儿翻翻盛放香烛的箱子,一会儿去佛像后面弄点声音出来。它的存在让她平复了一些。

    这一跪就从傍晚跪到就寝时刻。外面的脚步声早就零落了,却见陆锦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五个小馒头。

    “快吃吧,六师弟。你每顿胃口都那么好,现在估计早饿坏了吧?”

    “谢谢三师兄,”她真诚地说,“我不吃。”

    陆锦压低了声音,“不要怕,师父同意了的。”说完把盘子放到一旁的地上,又走了。

    魅羽上次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前的中午了,说不饿那是假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跪在这里,饿一饿自己,好让头脑清醒一点。

    到了亥时快结束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门口。飞卯一见他,怪叫一声,一个猛子扎过去。陌岩急忙侧身躲避,转眼飞卯已消失在夜空不见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他嘀咕着走过来,停在她身边。“我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很反常,”他问,语气倒是又和往常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的,好在他也没有指望听到答复的样子。从她身边拿起那盘馒头,竟然在旁边靠近供品桌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是盘腿而坐,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像一个登山登累了的少年一样,悠闲地坐在那里,把盘子搁在腿上。

    “想知道公主后来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捻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她很怀疑他也没吃晚饭。

    “她问我是否会考虑还俗。”

    魅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的自省自责瞬间便抛到了脑后。

    就知道你个小贱人没安好心!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本姑娘……

    还在暗自咬牙切齿,又听他说道:“我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扭头看他的神色,像是在犹豫和困惑的样子,又像个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半晌,他才发声:“哈,也可能我扯谎了。真实的答案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吧?”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盘子放到地上,手里不经意地拽着一旁供桌的桌布垂下来的金色流苏,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假如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了合适的人,说不定我也会考虑还俗的……不过反正不是她啦。”

    魅羽这次可真是如遭雷劈!这、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真的,还是她梦游了?此时此刻的陌岩不是应该说一大通诸如我已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愿一世守青灯伴古佛潜心修行救众生于水火之中之类的玩意儿吗?

    被公认有可能成为喇嘛国史上最年轻的金刚上师,就这么放弃了?她禁不住抬头看看面前的金佛。佛祖不会怪罪他吧?

    另外——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僧人,而是她自己真身的话,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向她暗示什么了。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是了!定是平日无人说话解闷,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又都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像今天这种小心思,好像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可以倾诉了。

    她稍稍定心了一点儿,不料他又转了话题。“公主还和我说,‘你这个徒弟虽出色,但有点儿缺乏管教呢。’”

    虽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魅羽的火还是给浇了油。小贱人,就知道你是妒忌我!当面对我很尊敬,趁我不在就编排我,挑拨离间。哼哼,日后若是撞到……

    “我和她说,确实应该多些管教。不过我,”他的眼神虽然垂了下来,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流苏,可仍然掩饰不住里面的温柔,“舍不得。”

    魅羽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刚才的那番话还能解释为他只是想找人倾诉的话,现在这句可是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下午气得要动手打她的那个人吗?还是她平时认识的受人尊敬的高僧吗?感觉像被人掉包了。

    不对,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她忽地瞪大了眼睛——陌岩他可能天生就喜欢男人!而且、而且口味还比较重。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望过来。“怎么这么紧张?”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把盘子重新放回她身边。

    “赶快吃了回去休息吧,”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掉包了?”

    待他走后,魅羽又怔怔地跪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起身,把盘子拾起来,向外走去。

    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呢?她绝望地想。如果说原先她心里只是有些难以梳理的线,那现在已经被他打成死结了。

第15章 戒律堂

    这一觉睡下,第二天早饭午饭都没起来吃。睡到日偏西,听到有人敲门。

    “六师弟,师父叫你去讲经堂。”卧空的声音。

    她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起来。慢悠悠梳洗穿戴完毕,让飞卯自行回家。来到讲经堂,发现并没有普通僧众。只有陌岩坐在上首,平时讲经他都是和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的,这次却罕见地搬来一张椅子。五个徒弟侧立一旁,气氛从未如此严肃过。

    另一旁的地上,摆着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有些是他们的行李,还有三个华丽的箱子,应该是王上或者公主赏赐的礼物。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移走或者开封,可见陌岩一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了。

    她走到几人的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后面的佛祖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谁叫你一个人跑回来的?”他的神色还算正常,语气却有些不善。“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

    “哦——”她故作恍然状。“我还以为没有人在意呢。”

    事实上,昨日归来途中的魅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谁要是惹了当时的她,那人自己才需要担心。

    “看来平时真是对你缺乏管教了。”

    话音未落,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乃是景萧。

    “师叔来了,”陌岩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神色。

    “见过师叔祖,”几个弟子道。

    魅羽一边跟着师兄们行礼,一边暗自琢磨:之前参加殿试的时候,你们西院一没出人二没出力。现在我们得了好处了,就想来看看能分到什么?真够厚脸皮的。

    “师侄无需多礼。特来恭喜师侄和高徒们在殿试中为本寺露脸!”景萧满面红光地说,“师兄若在佛国有知,定会欣慰无比啊。”

    陌岩听景萧提到自己师父,又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景萧的眼睛扫过那几个华丽的箱子。“这些想必是王上送的礼物?”

    “左边这箱是王上送的,右边两箱是公主送的,”陌岩说道,“师侄刚刚正打算派人送去西院,请师叔过目。”

    “不必不必。”景萧笑着摆摆手,假意推辞。

    “把右边两箱搬走就好了,”魅羽突然说道。

    一时间,整个讲经堂都静了下来。她可以清楚地察觉,这回陌岩是真的动了怒。

    “师侄想必是误会了,”景萧正色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是道贺的,倒显得我贪图你们那点东西一样。说什么东院西院的,还不都是一个寺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怏怏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几个师兄都手足无措地望着陌岩,后者盯了魅羽一会儿,便缓步向她走来。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加重一分。若是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怂了,但此刻却有一股倔劲儿支撑着她立在原地,寸步不让。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冰冷地说道。

    “我说错了吗?”她的眼光迎了上去。“若真是来道贺的,一个人来就行了。带那么多人不就是来搬东西的吗?”

    后面不知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还是冷冰冰地望着她。“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驸马爷。”

    又不知是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当大家看到师父已经有一只手抬了起来,仿佛要打六师弟时,又都鸦雀无声了。师父自打五年前接任勘布以来,待人一向和煦如春风,凡事以说理为先。别说是打,就连高声训斥徒弟和僧众都没有过。

    “自己去戒律堂,罚跪两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

    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他又叫住她。“念在你是初犯,就改为半个时辰吧。”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罚跪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听到改为半个时辰,却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与委屈。

    “半个时辰还叫罚?”她背对着大家,大声说道,“要跪就跪两天,还不给吃饭!”

    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讲经堂。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担心自己会失态。不对,她已经失态了,但若不马上离开,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还会怎样。

    ******

    戒律堂在东院刚入门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是寺里人流较大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本意是用被罚的僧人来告诫其他僧众。

    进了大厅,正中央有一尊佛像,佛前的大黑漆石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戒律。魅羽赌气一般地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连此时跪的是哪座佛都无心抬头看。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有一小片刺痛总是消不去。

    她气,是因为这次分明就是她不可理喻。不是还有一个月就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他的事?他愿意终此生修行悟道也好,愿意还俗娶公主做驸马也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之前她执行过的那些任务,哪次不是干净利落,手到擒来?这次除了赢了殿试算是符合了预期的计划,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简直像失了心疯。

    还好没过多久,飞卯便找到了这里。见她跪着不起,也不烦她,自己四处找乐子。一会儿翻翻盛放香烛的箱子,一会儿去佛像后面弄点声音出来。它的存在让她平复了一些。

    这一跪就从傍晚跪到就寝时刻。外面的脚步声早就零落了,却见陆锦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五个小馒头。

    “快吃吧,六师弟。你每顿胃口都那么好,现在估计早饿坏了吧?”

    “谢谢三师兄,”她真诚地说,“我不吃。”

    陆锦压低了声音,“不要怕,师父同意了的。”说完把盘子放到一旁的地上,又走了。

    魅羽上次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前的中午了,说不饿那是假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跪在这里,饿一饿自己,好让头脑清醒一点。

    到了亥时快结束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门口。飞卯一见他,怪叫一声,一个猛子扎过去。陌岩急忙侧身躲避,转眼飞卯已消失在夜空不见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他嘀咕着走过来,停在她身边。“我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很反常,”他问,语气倒是又和往常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的,好在他也没有指望听到答复的样子。从她身边拿起那盘馒头,竟然在旁边靠近供品桌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是盘腿而坐,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像一个登山登累了的少年一样,悠闲地坐在那里,把盘子搁在腿上。

    “想知道公主后来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捻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她很怀疑他也没吃晚饭。

    “她问我是否会考虑还俗。”

    魅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的自省自责瞬间便抛到了脑后。

    就知道你个小贱人没安好心!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本姑娘……

    还在暗自咬牙切齿,又听他说道:“我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扭头看他的神色,像是在犹豫和困惑的样子,又像个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半晌,他才发声:“哈,也可能我扯谎了。真实的答案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吧?”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盘子放到地上,手里不经意地拽着一旁供桌的桌布垂下来的金色流苏,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假如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了合适的人,说不定我也会考虑还俗的……不过反正不是她啦。”

    魅羽这次可真是如遭雷劈!这、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真的,还是她梦游了?此时此刻的陌岩不是应该说一大通诸如我已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愿一世守青灯伴古佛潜心修行救众生于水火之中之类的玩意儿吗?

    被公认有可能成为喇嘛国史上最年轻的金刚上师,就这么放弃了?她禁不住抬头看看面前的金佛。佛祖不会怪罪他吧?

    另外——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僧人,而是她自己真身的话,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向她暗示什么了。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是了!定是平日无人说话解闷,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又都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像今天这种小心思,好像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可以倾诉了。

    她稍稍定心了一点儿,不料他又转了话题。“公主还和我说,‘你这个徒弟虽出色,但有点儿缺乏管教呢。’”

    虽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魅羽的火还是给浇了油。小贱人,就知道你是妒忌我!当面对我很尊敬,趁我不在就编排我,挑拨离间。哼哼,日后若是撞到……

    “我和她说,确实应该多些管教。不过我,”他的眼神虽然垂了下来,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流苏,可仍然掩饰不住里面的温柔,“舍不得。”

    魅羽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刚才的那番话还能解释为他只是想找人倾诉的话,现在这句可是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下午气得要动手打她的那个人吗?还是她平时认识的受人尊敬的高僧吗?感觉像被人掉包了。

    不对,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她忽地瞪大了眼睛——陌岩他可能天生就喜欢男人!而且、而且口味还比较重。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望过来。“怎么这么紧张?”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把盘子重新放回她身边。

    “赶快吃了回去休息吧,”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掉包了?”

    待他走后,魅羽又怔怔地跪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起身,把盘子拾起来,向外走去。

    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呢?她绝望地想。如果说原先她心里只是有些难以梳理的线,那现在已经被他打成死结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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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4530/ 第一时间欣赏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作者:高魅所写的《魅羽活佛》为转载作品,魅羽活佛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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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活佛介绍:
饿鬼道中的魇荒门,七个师姐妹都以绝世美颜著称。然而这次的任务中,牙尖嘴利、迷死人不偿命的二弟子魅羽却要化作一个中年油腻肥秃僧,卷入六道人与高维世界的冲突。在现代科技与修仙法术的冲撞中,寻找轮回转世的爱人,挽救两个世界灭亡的命运。魅羽活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魅羽活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魅羽活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