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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破函谷

    正月十六,除去仍在箕关对峙的田楷部,陈冲将河南的两万将士编为一军,短时间仍驻留在谷城中,他自己则前往孙坚部。

    孙坚部此时仍在攻打函谷。自十月以来,他便领兵停在函谷关前,只是当时中路军受命只是佯攻,因此士卒攻打并不搏命,多是在城下与凉人对射而已,连蚁附攻墙也未有几次,只是在关东多设了几处箭楼,草草挖了五六座土山而已。因此函谷关一直未破。

    陈冲赶到孙坚营中时,孙坚正在勘测函谷关周边地形,他为此头痛非常。此时的函谷关与秦时函谷关不同,秦函谷关正在如今陕县西南,为刘备所掌控,而眼前的函谷关,乃是前汉楼船将军杨仆所造,此地虽不及秦函谷关险要,但也足以扼断东西。

    函谷关城建在山道的一段顶坡上,一旦要靠近关城,无论东西,皆要走一段不短的斜坡。而放眼南北,函谷关北靠涧水,南接龙尾山,涧水之北便是高耸入云的火虫岭,两山之间距离不过百丈,而关墙靠又高达五丈,如此逼仄的环境,大军施展不开,也无法包围城关,只需要三千军卒,便可在此挡住数万乃至数十万的敌军。地势险要至此,真不愧为雒阳八关之首。

    等回到营中,孙坚见到陈冲,第一句便是:“无从下手,若要破城,只能强攻。”

    实际上,对函谷关前的强攻已持续两日。眼见关西形势逐渐好转,城中粮草辎重也足用半载,东中郎将董越也毋须忧心,每日只在城墙上来回巡视,鼓舞城中士气,便借助地利,将孙坚的数次攻势轻松化解:荆人用云梯蚁附,一面墙上,兵力却不占优势;荆人建造冲车撞门,但发现关前斜坡过陡,笨重的冲车根本推不到墙前;荆人加填土山,试图以土山填至关墙,可结果是凉人学习陈冲在孟津做法,在关墙上加筑木楼,导致荆人始终无法追上关墙。

    两日下来,荆人便已损失过千,而孙坚所谓强攻,便是没有办法,只能默认继续如此强攻城墙,直到用人命堆出一个结果。

    陈冲对这种做法大为反对,他对孙坚说:“函谷关易守难攻,是我们都知道的,但是关城是死物,人是活物,以生平死,岂能如此呢?何况我们若是在此处就消耗大量兵力,是无法逼迫董卓回援的,更无法在破关后与敌会战。”

    陈冲如此说,是以两点为由:一是董卓在新安还留有驻军,若是董越在函谷关兵力吃紧,新安的胡轸兵团可以前来协助戍守,完全足以阻拦中路军西进;二是若是硬攻,仍旧耗时耗力,恐怕的刘备军团根本无法支撑到关破之时。

    这两点孙坚安能不知呢?但他只是无法破解而已。陈冲当即令人拿过随身的司隶地图,对孙坚分析地势道:“依我看来,新关远不及旧关险峻,便在于新关非是独险重地。”他手指从谷城出发,沿雒水划到宜阳,又把宜阳与新安点了两点,说道:“去年董卓违令入京,便是从此路绕行,若要攻破城关,我等必须先于此处切断外援。”

    孙坚沉吟少许,他缓缓说道:“庭坚,此处有间路小道,我是知晓的,当时董卓进京,携众不过三千,又都是快马,所以能从此过,但我军数目过众,在此遣军易为其堵截,只能分遣少量奇兵,以寡敌众,想要阻截新安援军,恐不易为啊。”

    这说的都是实情,陈冲却已有解决之法:“我麾下有善登山者千人,由军司马魏延率领,可先令其开路,藏于山林,再别领五千人随后,吸引新安守军注意,若他等派军来阻,魏延便可领军从山林中夹击,定能打通险阻!”

    说到这,陈冲又对孙坚解释说:“我军中多是青徐中人,能野战的不在多数,这诱敌的五千兵马恐怕还需文台你来调拨。”这番话语成功说服了孙坚,他笑道:“这不是难事。”便下令让祖茂进来议事,对陈冲介绍道:“祖司马乃是是我多年近卫,多次替我殿后诱敌,敌锋常为其所挫,此事正好由他来做。”

    对陈冲说完,他又改变神色,对祖茂郑重说道:“广成战时,你为徐荣所破,险失中军,有失你的勇武之名啊。”祖茂随孙坚多年,听出是要对他委以重任,当即涨红了脸,对孙坚抱拳请战道:“将军但有所令,祖茂必往战之!”

    交代完毕后,祖茂当日便领兵五千离去,陈冲却仍留在孙坚营中,孙坚颇为奇怪,笑道:“如此大事,我还以为你会随军亲自调度。”陈冲闻言,摇首笑笑,随后说道:“那你是小看我了,用人不疑,我相信你的判断,何况我也不擅长跑马厮杀,去了也是累赘而已。”

    说到这里,陈冲走出营门,抬头仰望天色,日暮渐生,他忽而对孙坚说:“文台,我有一个想法,你陪我再到关前看看吧。”孙坚闻言,顿时了悟他驻留的原因,原来是另有攻城妙法,他当即欣然应允。

    孙坚的大营距离关城不到四里,如此距离,皆因道路狭窄,无人能够突出奇兵袭营的缘故。因此,陈冲与孙坚骑马到关前时,士卒在道路上往来不断,来者抱着弓矢与木锹向前,往者则抬着正不断呻吟的伤兵,好似潮水一般。

    关城前还在来回攻防,如今在前线指挥的乃是军司马朱治,他正都督辅兵们,将掘出的土用推车装了,或用麻袋装了驮在马驴的背上,人马爬着斜坡轮番扑到土山前,将泥土都堆积起来,继续往上填,土山与土山之间,依稀还能看见壕沟的影子。

    陈冲打量土山,城前的土山共有十二座,其中有八座与城墙贴在一起,四座在城墙相隔百十丈处。显然靠墙的皆是这两日强攻所造的,远隔的是此前对峙时挖掘的。陈冲走到后四座土山山脚,眯着眼睛打量关城上士卒的视线,等他每一座土山都走过后,陈冲面色自若,对孙坚说道:“此次攻城,我已有办法了。”

    孙坚闻言大奇,但他知晓奇计从密的道理,强忍下询问的欲望,回到主营中才问道:“庭坚,不知是何计策?”

    陈冲便蹲下身,取一根树枝,在帐中土地上画图。他先是以一横代表关城城墙,又在城墙前标出各个土山的位置,而后指着后四座土山说:“我方才打量关城城防,蚁附攻城是决计行不通的,不如用地道破城。”

    听闻此言,孙坚有些失望,他质疑道:“函谷关作为八关之首,在城中设有地瓮,我等挖地道入城,很快便会被发觉吧!到时城中官兵居高临下,以热汤灌地道,也不知能活几人。”

    陈冲摇首说:“我并非是让君从地道入城。”他这才将计划向孙坚详细阐述,原来他见如今城墙边荆人高堆土山,墙上凉人又高积木楼,而函谷关本就是巨城,对地基而言,可谓是不堪重负。他打算带领五千军队,从四座土山背后直挖地道入关城城角,在城角下挖出空洞,再用柱子抵住城墙,以保空洞暂不塌陷,等空洞扩张到足够大后,再防火焚烧柱梁,可令城墙直接随地基塌陷。

    孙坚未想到这种战术,大为惊奇,揣摩再三,又觉得甚有道理,不禁对陈冲笑道:“庭坚,你当真是智深如海啊!”

    次日,陈冲调来臧霸的五千步卒,在土山后方进行掘土,一座土山后挖掘三条地道,共击有十二条地道同时开挖。上面有步骑巡护,用以遮蔽,挖出来的土就让荆人们带至城前继续堆填靠墙土山,城里城外战士也萃集此地,反复厮杀。

    如此过了三日,只见城上的凉人们忽然生出些许骚动,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影响了军心。孙坚猜想,可能是祖茂他们得计,成功截断城关后路,便下令城前暂时休战。

    长史公仇称一身儒服,只带数名随从骑马来到城前土山上,对山上的高楼高呼道:“请东中郎将答话。”

    城楼上士卒都停下来,冷眼看着他,却也未放箭攻击。过了一会,只见楼上探出一头来,正是东中郎将董越,他在楼上朗声说:“大汉东中郎将兼领八关都督务乡侯,董越在此!尔等有何话讲?”

    公仇称听闻,忙在马上揖手说:“如今我大军为国靖难,以十万之众围城,又遣兵截断将军归路,将军进退维谷,董卓也未能为也。以尔危城却螳臂当车,只落得满城涂炭而已。不如早降,与我军并力讨贼,正可谓改邪归正,迷途知返,尚不失性命富贵,还望将军三思!”

    话音刚落,董越便答说:“尔等遣军绕至关后,确为奇招。但我新安尚有数万大军未援,尔等不过一时侥幸,也妄想诓骗我开城吗?相国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以此相报呢?除非我死,否则尔等休想破城!”

    公称仇闻言,便按照孙坚事先吩咐的,高声说道:“将军既然意志坚定,那就再战一场吧。请留一个时辰,让我们将死者的尸体搬离,以便再战!”

    此时土山之上,尸积如山,如不清理,确不利于双方交战。董越抬了一下手,喊道:“尽管来清理,如果要再战,我西凉勇士奉陪到底!”

    公仇称回去报告孙坚,孙坚方食,停奢喜道:“看来祖茂已然功成,如今破城与否,便看庭坚何时掘成了!”他又派公仇称去土道中询问陈冲进度,陈冲站在土道间掐指默算,最后答说道:“再给我四日,函谷关必破!”

    到正月二十五日清晨,陈冲快马回到主营,对孙坚答道:“快些整军,今日我等必破此关!”

    城关上的凉人很快看到一副奇怪的景象:只见城关前两百丈之地,荆人正在整军,密密麻麻的人群塞满了整个入关道路,好似秋收伏地的稻穗,可偏偏这两百丈地之间,又空无一人,好似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忽然间,凉人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摇晃感,仿佛自己喝晕了酒。可不是,他们很快发现,是脚底的城墙在摇晃,这种摇晃仿佛突破了一种极限,忽然剧烈起来,以至于凉人们狂呼道:“是地龙翻身!”

    大地上突然由下而上崩出一道裂纹,沿着城边土山的轮廓迅速拓展,随之而来的是地陷的巨大声响,城墙倒塌的撞击声,士卒跌落的惨叫声,土山崩解的碎裂声,俱都交织在一起,最后将随着一地烟尘画上句号。

    尘埃落定,露出城墙倒塌后的处处空隙,最先的韩当终于反应过来,他返身举刀,对士卒高喝道:“杀!”

    城前的荆人方如大梦初醒,举刀齐齐回应道:“杀!”茫茫多的荆人如同潮水,踏着关城的废墟接连涌入城中,凉人则如失魂落魄般,沦为一具具行尸走肉,看待荆人都宛如看待天神,任由荆人宰割。

    杀了小半个时辰后,东中郎将董越自缚请降,中路军夺下函谷关。

第四十一章 下新安

    攻破函谷关后,孙坚马不停蹄,立马与麾下诸将召开军议。众人都说,函谷关攻取如此之速,想必是贼军难以想象的,这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当火速领兵前攻新安,一旦新安攻破,董卓受困于渑池一县之地,大局将定。

    孙坚也是持此意见,函谷关已破,而大阳尚未破,全局的主动权再次回到己方。他与陈冲商议一番后,决定自己先率军前进,而陈冲在函谷关转运物资,又将城中的俘虏押送回雒阳,只有东中郎将董越,他要带至前线。

    事前,他把自缚的董越带到军帐中,笑问道:“伯超兄,此前公可有言,说若非公死,则我军绝不能拿下关城,怎么如今关城已破,公还在此地啊?”

    营中众将一阵嘲笑声,惹得董越满面涨红,好在他披头散发,整个人委顿在地,无人看见他的脸色,好半天他才说出话来,只听他勉强道:“在下有眼无珠,自以函谷绝险,凡人绝无能破,不晓得将军如此天威,恍如神人,方才出此狂悖言论。”

    众人闻言又放声嘲笑,孙坚也觉痛快,但他没有出声,给董越留了几分颜面。他走上前去,为董越松绑,将他扶起来,董越仍不敢窥视,只听孙坚道:“我欲让伯超兄为我前驱,对西凉诸君晓明大义,助我匡扶社稷,不知伯超兄以为如何?”

    董越连忙拜倒,颤声道:“将军但有使命,董伯超岂敢不从?”

    中路大军便于正月二十六日继续西行。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走了近二十里路,到了下午,方才看见两山向南北方散去,眼前豁然开朗,前锋在山脚看见一处营寨,一片勤王旗帜飘扬,显然是祖茂部所新设的,而在他们往西北远处的山丘上,亦能看见旗帜如林招展,不过旗帜不同,打的是讨逆旗号,显然那里是凉人的营寨。

    两军相隔涧水对峙。

    孙坚就在前锋处最前方,他见状,立刻下令全军,让他们在山道中停止前进,隐藏身形。而后派遣信使,快马到祖茂营中去打探消息,半个时辰后,使者又策马回来禀告,正如陈冲计策,他们从宜阳沿小道进入函谷关后,果为新安守军发觉,戍守新安的胡轸先遣一万步骑前来阻截,正中魏延伏击,祖茂趁机将其击溃在涧水南岸,在损失三千余人后,凉人不得不在北岸扎营。

    胡轸听说战事不利,又知晓函谷关的紧要,急忙加派六千步骑前来,这几日凉人数次尝试渡河强攻祖茂,皆不能有所收获。

    孙坚闻言大喜,对随行的众将道:“我原本还担忧如何破城,孰料新安的守军尽在此地了,诸位勉之,此战一胜,便能直捣渑池了!”众将轰然允诺,随后孙坚又对董越笑道:“伯超兄,我战胜之后,招降新安一事,便交予你了。”董越苦笑拜手。

    安排完毕后,孙坚再遣信使,让祖茂做好渡河出击的准备,约好于晚膳时间共同出击,信号便是晚膳的炊烟。吩咐完毕后,孙坚亲自策马,到道中诸部下令,说今日击溃敌军后,当即在山下用食。

    此时孙坚一身绛红劲装,头戴赤罽帻,骑着他那标志性的夜毛驹,奔行在军众之间,士卒眼见统帅策马扬鞭的自信身影,无不露出仰慕之色,他们私底下议论说:所谓武人之神,怕也不过是破虏将军的模样了。

    对岸凉军统帅乃是轘辕校尉樊稠,接连三次攻营失败后,他正筹划对南岸的第四次攻势,麾下几位军司马都不愿再战,劝说他道:“函谷关尚有存粮,足供三月之用,眼前不过些许藓芥小贼,此前也不过小挫,只是军士接连作战,都有些疲惫了,校尉不如令将士休憩几日,何必如此急切呢?”

    樊稠则气愤拒绝,他答说:“军心不振,虽有万里山防,又当真能以之为贵吗?”话虽如此,他思虑再三,也知晓众意难为,强令进攻,也只会令士卒更为厌战,最终还是同意让士卒们歇息两日,他自己则在原地研究下次从何处主攻。

    到得傍晚,天色早早地便昏暗下来,火头营给主将端了份熟彘肩,樊稠边咬边想着战事。忽然间,有令兵进来说:“校尉,对岸的荆贼动了!”樊稠闻言,忙披了甲胄拿了斫刀出营,他将营寨驻扎在高丘上,出营几十步便能远望对岸的动向。谷

    荆人营中依稀可见点点星火,以及暮日里朦胧升起的炊烟,显然是营中正在造做晚膳,但在涧水岸边,确分明有荆人高举火炬,兵分三列,从涧水涉水过河。观其人数,当是倾巢而出了。

    如今初春时节,涧水已然解冻,但大河凌汛未开,导致涧水水位低浅。荆人徒步便能涉过水流,但到底天气寒冷,春风料峭,樊稠此前过河时,不少士卒便上报说,涉水后脚足冰冷,故而行动无力,才导致屡战屡败。如今荆人人数较凉人为少,还主动涉水过河,摆出进攻姿态,显然是事出非常,另有奇招。

    樊稠冥思了片刻,忽然想起,此前阻拦荆人时,有奇兵从侧翼山林间杀出,他们身着轻装,也不持弓矢,只拿了杆斫刀便杀下来,可他们在在丘陵峭壁间穿行也如履平地,凉人为此吃了大亏。樊稠琢磨战事,缓缓露出笑容来,他喃喃道:“想故技重施,难道我会二次中计吗?”

    他随即下令各部下山迎敌,只是他多留了个心眼,在丘上的营寨中又留了三千人,以备荆人从后突袭。

    很快便进入黑夜,月亮随即从西山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使视野稍稍清明,执火的荆人们过河后,先缓缓聚拢成三块较大的方阵,再逐渐向山上逼近。南山腰的凉人们等他们再靠近些,便朝山下接连射箭矢,可惜夜间视线不佳,虽然他们瞄着火炬,但还是有不少人误判距离,很多箭矢都落空了,剩下的也有不少钉在了前排荆人的木楯上,受伤的声音就如同湖泊中投入几颗碎小的石子,并没有打起多大的浪花。

    还是要持刀见红,凉人收起弓矢,转而拔刀等待荆人靠近,时间渐渐流逝,荆人行进到距离凉人百步时,一阵的前锋忽然停了下来,其余两阵前锋也随之停驻,双方隔着几处灌木对峙,都能依稀看见敌军眼中的火光。

    反倒是凉人先按捺不住,不知是谁在黑夜中高喝一声,凉人皆随之响应,他们手持斫刀,沿着山道向下冲杀过去,如同水银泄地般,整个丘陵南面的荆人军势很快便为凉人包裹,厮杀声与金铁声响彻山谷。

    樊稠从丘上往下看,只用两刻时间,凉人便在战场上占据优势,这让他倍感欣慰,也更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荆人十有八九留有后手,且大概率是那千人绕袭山后,他下令让剩下的三千人隐藏在营寨里,等敌军出现,他们便一拥而上,他自己也手握斫刀,与二十余名亲随隐藏在一处林荫下,时刻准备搏命。

    又过了三刻钟,北面的山林间传来点点声响,再过片刻,逐渐变为一阵窸窸窣窣的踏叶声,声响愈来愈近,直至樊稠看见几名弯腰的荆人从丛林间露出轮廓,他心中一喜:果然等到了!当即挺身而出,举刀笑道:“尔曹寡智,我已等候多时了!”

    主帅自信出战,其余士卒也随之而上。但出乎他们预料,见到他们的荆人虽然面露错愕,却只是稍稍一滞,立刻与伏兵纠缠在一起,荆人脸上毫无惧色。战端一启,便不能轻易休战,樊稠也只能携众完全杀入阵内,这时他才发现事情异在何处:荆人竟然源源不断,远远多于己方!

    等他们终于醒悟过来时,很多人都惊惶莫名,战意很快便如江河般迅速泻去,荆人轻松地占据丘原,只要发现有抵抗的凉人,就集中数倍的力量包围狠打。等到董越的身影出现在荆人军中时,丘原上的凉人彻底崩溃,再也无心恋战。

    山腰上厮杀的凉人也发丘原上的异样,回头看去,只见茫茫多的人影在营寨中摇动,随后在山丘与也渐渐出现荆人的身影,他们在丘原上重新整队,很快,从丘原中传出一阵欢呼声,传到丘原边,凉人们这才听清了,他们说的是:“敌将授首!敌将授首!”

    当孙坚拎着樊稠首级,出现在南面山坡上时,凉人们大为恐慌,他们不再作战,纷纷扔下被困的荆人,往新安的方向溃逃过去。荆人现下缺乏骑兵,只能用步行着在后面追踪射杀,凉人弃尸无数,一路向西夺路奔逃。

    孙坚和众将一直追杀溃兵直至新安城下,胡轸不知晓情形,开门接收溃兵,孰料被荆人立刻涌入城内,荆人们杀红了眼,军官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在夜里搜索整座城池,无论在墙上墙下,他们见人就杀,还攻入县府,公然放起大火,硝烟冲上星汉。县民们只能用梁柱死死顶住房门,希冀祈祷,一直等到太阳升起。

    城中终于安静下来,逐渐有百姓大着胆子,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打量院外。只见水道上血液凝结,尸体相互枕籍,还有几名荆人在街道上如幽灵般游荡。他们又赶紧阖上了院门,仿佛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第四十二章 决战之前

    初平二年二月初一,函谷关与新安接连失陷的消息传到渑池,董卓久久不能言语,他连叱骂都骂不出来了,最后只让长史刘艾,去传令正强攻大阳的各部,尽数撤回渑池,整顿军队,便连在东垣的牛辅部也弃城南下。

    相国董卓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但等众将重回渑池时,他却一反常态,只用美酒美食款待诸将,自己却藏身城中,既不现身与诸将会面,也不派遣使者与众人叮嘱,以至于众将心怀惴惴,思绪繁多。

    到了初八清晨,军中校尉以上将领,无论是本属于董卓的旧部的凉人,如牛辅等,还是原属于朝廷的老将,如朱儁等,都忽然收到命令,说令他们整理行装,到城外随相国拜祭天地。众将皆不敢耽误,匆匆穿戴衣衫,再披上甲胄,当即乘马出城,随使者往东前行十五里,接连穿过柏树山、梅花山、池底山,直至尚德山下。

    尚德山并非是渑池左右最高之山,在他东西南北处,皆有雄山耸峙,高伟远胜之,但它恰好处在一片旷野之中,身处尚德山上,远眺四方高山,好似天神掌指托举,而人身正在掌心之中,令人存有天人之思。

    众将走到山脚下时,才发现山上已修有石阶,石阶皆用花石修成,二十八阶一折,共有十二折,暗合星宿地支。等登上山顶时,他们才见山上正高举祭台,一座三足圆口雷纹凤首鼎坐落在台中,鼎后一座高案,立有两座牌位,左为“大汉冠军侯霍去病”之位,右为“西楚霸王项羽”之位。鼎案两旁罗列五色山石,将山顶围成一座天坛。

    相国便跪坐在鼎前,一手持项羽之刀,一手握相国之印,对着灵位祈祷。而长史刘艾站在一旁,身着五色沙袍,头戴通天冠,见众人到齐,便小步上前,躬身对董卓轻声说:“相国,祭礼可以开始了。”

    董卓回头看了一眼麾下众将,随即下令说:“那便开始罢。”他在坛边持刀相待,令左右苍头去签来牺牲,分别是一头四尺高的小白牛、一只有五色冠羽的白雉、三只白犬,他亲自持刀,为这些牺牲放血,献入鼎中,随后他又招呼众将,用五色土为坛基涂抹。最后由长史刘艾主持,令在场所有人对鼎案三拜九叩。

    最后,董卓一手捧染血的项羽之刀,一手捧大汉相国金印,走到桌案前,将二物献上祭坛,转身扫视跟随自己多年的将领,缓缓说道:“尔等知道此处是何地吗?”

    董卓麾下部将多是粗人,除去战术与前代有名的武将,其余大多一无所知,所以无人答出,还是弘农人杨懿通晓家乡故事,上前解答说:“在下曾闻,五百年前,此处乃是秦昭王会盟于赵惠文王之旧台。”

    秦朝时昭襄王进攻赵国,赵国损兵失地,但最终还是击退了昭襄王,昭襄王转念想攻打兵弱地腴的楚国,便决心与赵国重修于好。

    赵惠文王畏惧秦国,不愿前行,此时赵上大夫蔺相如说:“大王不去,便显赵国怯且弱。”,赵王听闻有损国格,还是强忍畏惧前去,他又问蔺相如说:“寡人实是畏惧,还请先生与寡人同行。”于是蔺相如与赵王同行。

    到得渑池之上,秦王数次侮辱赵王,赵王也不知所措。秦王请赵王鼓瑟,蔺相如便持刀向前,强令秦王击缶,秦王令赵王割十五城于秦,蔺相如再大声呵斥,令秦王割王都于赵,如此往来数次,虽然赵王软弱,到底也没辱没赵国国体,最终安然东归。

    听闻这段缘由,众将低头不言,唯有董卓继续说道:“如今樊稠战没,董越、胡轸被俘,西面通路为刘备所阻,迟迟不能攻破,我所面临的局面,比赵王还要危急,却不知尔曹之中,可有人能如蔺相如般,不损我凉军颜面,又保我周全呢?”

    相国如此恳情,众将赶忙上前大表忠心,但相国不置可否,转而对着祭坛的灵位再拜,随后缓缓道:

    “此地除去是秦赵会盟之地外,还是一处古战场。当年王莽乱后,赤眉军从长安东归,亦是在此处遭遇汉军,征西大将军冯异指挥调度,大破赤眉,新莽乱政十数载,才从此奠定大局。”

    “如今大战在即,我心中伤感,念到古往今来,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猛将,无有超过霸王、冠军侯二人的。因此世人都传闻说他二人都是武人之神转世,可我身为大汉相国,偶得项羽之刀,却被东西夹逼,困于一隅,将以一战来定生死。我只得借此祭祀,祈望两位神人在上,保佑我等渡过此关。”

    众将面面相顾,皆见对方满头大汗,董璜上前说:“相国自有天命,关东群小,不识天数,负隅顽抗,岂能于相国并论?”

    董卓摆手,示意侄子退下,随后对着众人缓缓道:“我前来此处,不是来听尔等阿谀的,如今形势危急,孙坚连破函谷、新安,与此处相距不过二十里,若非他接连行军,稍需休整,想必他大军都已攻入此地,我大好头颅,也将与王莽头一般,藏于宝库哩!”谷

    王莽事败后,尸体为人所割裂,连首级的舌头都为割去,后为世祖光武帝下令,将其头颅风干收藏,以显示叛臣贼子不得好死,作为汉室永得天命的象征。董卓以此自喻,极为不吉,也可见对麾下众将失望到极点。

    但他随即又说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望诸君尽心竭力,与我奋战到底,如今天下能为患者,无非是孙坚、陈冲两人,但得二人首级,天下之事何足道哉?”他微微一顿,对众将断然承诺道:“能杀二人者,赏千金,封万户侯,都督河南总军事,开府仪同三司!”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

    所谓万户侯,纵观前汉及如今,能名列者无不对大汉有再造之功。汉初仅有萧何、曹参两人,而近五十年内,能受封万户者,唯有前太尉段颎,他以收复凉州之功,受封新丰县侯,食邑万户。所谓开府仪同三司,意思是地位尊贵等同三公,而都督河南总军事,则意味着此人可一跃而为朝中仅次于相国的实权人物。

    河南尹朱儁心中感慨:“董卓命值危途,如今要提振士气,竟做到如此地步,看来是打算做最后一搏了,却不知文台、庭坚能有几分把握?”

    而李傕郭汜等人都是感动不已,想的是:“相国待我等如此恩重,我等如何不敢奋力拼杀呢?”他们又默默向霍去病心中祈祷:“我等随相国在凉州征战多年,所见多是霍将军的遗泽,请霍将军助我等武运昌隆!”

    虎贲中郎将吕布冷眼看着这群凉人,虽然脸上也做感动状,心中却是想到:“这群凉狗,不识战局大体,低眼看我等并人,竟然也想位等三公吗?实在是令人作呕。”他又想到胡轸被俘,不由有几分快意:“胡轸这痴狭儿,在荆人营中,却不知是何下场。”

    但吕布最后想到广成之时,孙坚对自己的轻蔑之言,又触摸到自己脸上的疤痕,他转手触摸腰间斫刀,心想到:“若战场上再遇此人,我当一雪前耻,叫世人知晓,我吕奉先才是世上第一!”

    而武威人贾诩位在后列,他心中却是忧虑:“相国此计激励将士,倒不失为良策,但恩不及士卒,又显露出三分怯战,这其中得失,却难以明说了,若是生死都难以预料,赏赐再多,也不过是井中浮月而已。”

    祭礼结束,董卓又对众将言说道:“我已传信孙坚,便在十日之后,我军与他在此地会战,你们各自回去好好准备罢。”

    正在众将将散之时,听见空中有扑腾翅膀的声音,一股灰尘自一侧的松林掉落下来。众人抬首观望,只见有一只黑色的雕,正在慢慢收缩振动的翅膀,将双爪停落在松树上面。此雕似乎浑然没有察觉林下坛上人的存在,它挺稳后,将头傲然望向东方,此刻彤云破晓,初春的暖阳在云层洒下光辉,正使黑雕沐浴在春光之中。

    董卓身前的校尉如董璜、张济等人,见有大雕落于眼前,不加思虑都抽出箭羽,要弯弓射之。刘艾忙上前劝阻他们,说道:“不可!我等既然在此地设坛,祭祀天神,怎可在此搭弓射箭!”

    侍中李儒也说:“此雕非比寻常,我等祭祀武人神将之时,它竟落于坛侧,而且目光如炬,傲视骄阳,岂非是上苍知我将与贼寇交战,故而明示之?”

    相国董卓问:“天之所示为何呢?”

    李儒笑说:“雄鹰怒视东方,正是‘用武东方’之意,此天劝我战,战则必胜之兆!”

    董卓闻言大喜,令从人取来一杆金弓,双手捧举,对着黑雕躬身施礼道:“若得神助,击破荆贼,必在此渑池之台上修建冠军侯祠堂,设万户供奉,刻录石碑,以彰显天神恩泽,我凉人将士之武!”

    说罢,毕恭毕敬地将金弓放于祭坛之下。正待再拜,突然听见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众人抬头,只见那大雕展翅而起,朝向南天池山方向飞去了。

第四十三章 祸起萧墙

    孙坚在弘农连战连捷之时,袁术正在雒阳置酒欢宴,如今他贵为骠骑将军,又有收复京畿之功,天下十三州,有幽州、并州、豫州、荆州、徐州、青州五州尊他为盟主,眼见便要将国贼董卓诛灭,所谓复明社稷、再造国朝,也不过如此了。

    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兄长袁绍的无所作为。虽然名义上,袁隗死后,身为袁成继子的袁绍当为袁门族长,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在酸枣的众多诸侯,泰半是袁门故吏,他们自发环绕在袁绍身边,并拥立其为反董盟主。但自起兵这一年多时间以来,袁绍接连损兵折将,对阵董卓无有一胜,在袁术看来,两人可为高下立判。

    收复雒阳时,他本想邀请袁绍同来祭祖,趁机将他火并,如此一来,关东群雄只能唯他首是瞻。可惜袁绍警觉非常,收信之后,只以军务繁忙为由,派长子袁谭前来代为拜祭,令他的计划落了空处。不过袁术也不以为意,随着讨董战事发展,他声名远扬,不少酸枣诸侯也适时审时度势,暗中与他来信交往。

    其中最令他高兴的,乃是东郡太守桥瑁也暗中派人来信,信中言说袁绍“量狭气短”“性伪志浅”,进而说袁绍有负公卿托付,朝廷重任,而桥瑁自己为朝中公卿所托付,首倡讨董,传檄州郡,理当为国家兴复矢志不渝,故而愿意放弃袁绍,改尊袁术为上级,继续讨董大业。

    而在襄阳的刘表,自从听闻袁术收复雒阳,也遣长子刘琦前来贺喜,并接连送来十余万斗米粮。二月初三,刘琦面见袁术,当面对袁术三拜九叩,恭敬道:“将军神威,削平区宇,康济万民,荆州上下,唯将军是从。”于是又声称,荆州将派遣治中从事蒯良前来雒阳襄助袁术讨董。

    袁术闻言大悦,但转眼想起刘表滥杀自己部属的过失,又对刘琦揶揄道:“乃父身为八俊之一,却受董卓所重,外任为一州之牧守,残诛义士,如今以董卓将倒,便倒戈相向,是以信义何在啊?”

    刘琦闻言神情惶恐,良久才答说:“大人襄助骠骑,乃是顺从大义,如何能说无有信义?”袁术哈哈大笑,赏了刘琦一卷《屈原贾生列传》,示意其当有报国忠君之志。

    刘琦回襄阳后,刘表问他在雒阳见闻,刘琦答说:“东都凋零,宫墙残破,蓬蒿四起于街巷,而偶见伏尸,朽不能闻。两宫内外,只见功碑采采,龙门熠熠,然往来车马萧然,门外白丁零落。”

    主簿蒯良闻之,转而对刘表贺喜道:“使君何其幸哉!雒阳本乃帝王之宅,坐有八关之险,兼有中原之盛,自古乃用兵抚民之要地,天下之所望。如今袁术驻扎其中,一不能安民归土,二不能坐拥招纳贤才,可谓入宝室之中,却不取用一钱,与草木有何异哉?我看他是难有作为了!”

    于是又让刘琦品评袁术麾下人物,刘琦沉思片刻,缓缓答道:“袁术麾下,我多见其幕僚,未见其武将。其幕僚为重者,无非有阎象、师宜官、舒邵、韩胤、惠衢五人。”

    刘表“喔”了一声,脸上露出笑容来,对刘琦说道:“不必再说了。”他转首又对蒯良笑道:“这五人皆是我的老相识,袁公路重用此五人,定然无有所成,汝弟收复南阳,已不为难事了。”

    “使君何出此言?”

    “阎象老成谋国,多为持重之言,但我与其交往,却未闻高论,或可为平世之郡守,却难为乱世之谋才。”

    “师宜官鸿都门学出身,不过是舐痔小人罢了,或有一二文学伎俩,但只会舞文弄墨,能成甚事?”

    “舒邵心善贤者,乐善好施,素有名望,百姓拥戴之,我也深为敬重。可他不识大体,不明顺逆,拘于小节,生在乱世,徒然为拖累罢了。”

    “韩胤、惠衢两人,擅长鼓唇弄舌,迷惑庸众,实则腹中空空,徒有虚名罢了。”

    刘表最后总结道:“袁术重用此五人,竟还能连战连捷,收复雒阳,看来皆是孙文台与陈庭坚的功劳啊。”

    蒯良听完,不由拊掌欢喜,道:“使君有如此的眼光,看人如此的准确。袁公路碌碌之辈,与使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看来,与袁本初结盟一事,却是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刘表抚髯应许,他当即唤来幕僚庞季,手书一封密信,令其急行酸枣,交予袁绍。而后又令人传令于蒯越:快马加鞭,率军沿沔水西行,速取邓县、山都、筑阳、阴县、武当等地。

    襄阳虽为巨城,但每日想到襄阳以北,毫无遮蔽,袁术大军自宛城开拔,能朝发夕至,刘表便感芒刺在背。此次若能功成,蒯越为襄阳西面取得屏障,那襄阳城防才算彻底巩固,刘表也才能安枕无忧。

    庞季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带了三匹快马出发,中途也不敢歇息,马累了便换乘,口中饥渴便在马上吃喝,竟在一日两夜间,接连狂奔近五百里,终于在初十清晨时赶到酸枣。

    袁绍收到收复,当即让手下安排庞季休息,随后将府中幕僚尽数召集,讨论接下来的动作。众人都还未用早膳,袁绍便安排人熬了鹅肉糜粥,与幕僚一边用膳一边商议。谷

    他喝了两口,先问身旁的许攸道:“如今刘景升愿与我等结盟,那公路南面也将为我响应,可以说诸事皆备。你是怎么看的?”

    许攸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想了想回答说:“都到了这个地步,本初你便不能再犹豫了,若是等孙文台当真讨平董卓,袁公路当权,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事宜从急,应该立刻诛杀桥瑁!而后陈兵颍川,逼迫孙文台撤军!孙文台一撤,陈庭坚也不能孤军深入,自然万事皆休。”

    袁绍默然不语,他用竹筷轻敲粥碗,叹道:“只是如此一来,我养望十数载,可谓是毁于一旦了。”

    郭图在另一侧闻言大笑,他指着袁绍道:“使君何必犹豫?须知名望者,分乱世之望与治世之望。治世之望者,上结公卿,下施黎庶,护君主之盛名,成古今之仪轨。乱世之望,王霸英略,运筹谋算,外能力克群雄,内能剿灭凶寇,但问明略,不问节行。”

    说到此处,郭图又手指西方,道:“如今正乃大乱之时,使君若胸怀洪业,当行王霸之道,展超世之韬略,显非凡之雄识!使君若能先大破袁术,一统关东,再荡平关陇,复通西域,能指责使君者,又有几人?”

    “当年光武成于河北,未尝不赖更始谢躬之强援,而光武破约袭杀,强夺邺城,以致谢躬无路,反为吴汉所擒杀,方才成就帝王之基。可如今何人敢说,光武是背盟无信之小人?”

    荀谌得闻,放下粥碗,对他笑道:“陈庭坚曾言之。”

    郭图一愣,脸色变得刷白,众人见状都笑了起来,袁绍摆手笑道:“陈庭坚腐儒一名,不足与论!公则说的乃是正理。”他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只是诛杀桥瑁一事,不当由我来做,刘公山身为兖州刺史,有监察郡守之权,他与桥瑁素来不睦,这件事便交给他罢。”

    众人都没有异议,只是颍川辛评问道:“只是东郡位置紧要,大河中流,毗邻三州。如按我等此前计划,使君夺取冀州后,要先平幽燕,再取青徐,腹背安危,尽在此地。何况此后用武中原,东郡亦是根本之地,桥瑁一死,东郡无主,使君当以何人守之?”

    袁绍沉吟片刻,他答说:“既让刘岱杀桥瑁,东郡太守一职,恐不在我等之手,只能先夺都尉一职了。孟德从信中说,他不日便将重返陈留,而孟德素来与陈留张邈友善,不如便让他以协防黑山为名,率军暂留东郡罢!”

    诸事议罢,众人皆领命而去。

    这一天,酸枣的天空无云。碧蓝的晴空只见春日金黄的光辉,这些光辉似如丝缕般纤细,却绵绵地遍洒群山,令陈留的旷野更显开阔。

    东郡太守桥瑁见此景象,欣喜非常,便率十余名亲卫出城踏青。一路上,桥瑁见大地田野逐渐染绿,大河两岸柳林成行,杨花、榆荚纷飞,野兽飞禽也都成群出没,令他心旷神怡。

    他此行的目的乃是大河南岸。还远隔两三里,他便能听见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等靠得近了,这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原来是黄河解冻,冰层开裂,冰块与冰块在激流中相互撞击着,破碎着,翻飞在滚滚的浪花之中,从而发生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桥瑁看来,这声响宛如唤醒万物的雷声,他对亲随笑道:“黄河凌汛,乃是生灵复苏的预兆,如今时局好转,想必在三月之末,我等便能重见天子,复安社稷了。在酸枣待了尽一载,无所事事,后日我还是到雒阳去吧。”

    他折了一节河岸的柳枝作为纪念,在午时往回走。

    孰料回到酸枣时,他眼见刘岱站在城门口,心中顿生一阵不虞,他因粮草一事与刘岱多生龃龉,又在战和一事上意见相悖,实不是同道之人。于是他想装作未曾见到,绕至西面进城,却为刘岱派使者拦下,刘岱踱步上前,戏谑问道:“元伟避我,是为何故?”

    桥瑁冷笑道:“路在我足,我欲往何处,便行何处,有何缘故?”

    他说完,立刻从人群中走出,刘岱也不言语,等桥瑁露出后背,他忽而抽出侍卫斫刀,暴起一击,刀尖从桥瑁胸口破出,刘岱再抽刀,一个一尺大的豁口内不断喷洒血水,桥瑁立毙当场。

    随后,刘岱以桥瑁贪污军粮、无心社稷为罪名,将其尸体枭首公示众,并趁机受降其旧部。

    是时,袁绍表举会稽人周喁为豫州刺史,与其兄弟周昕、周昂三人,共率三万兵马,南下直扑颍川而去。

第四十四章 抉择一

    初平二年二月十二,骠骑将军袁术卯时便起。他先在府中洗漱一番,又唤下人来细细修了胡髯,而后换上一身用熏香烘烤一夜的绛色袍服,头戴三柱通天冠,脚踏浅色柏木屐。袁术容颜本来伟岸,如今一番打扮下来,高冠博带,光彩照人。

    等他走出门外,已是辰时,门外诸幕僚皆正装朝服,侍立两旁。袁术见到臣属中师宜官在最前,便笑问他道:“长史,我如今视之如何?”师宜官拜说道:“风采如玉,懿德胜金,好比御风之先圣也!”袁术闻言大笑,即使自矜如他,也不禁推辞道:“过之矣。”。

    他今日如此盛装,正是要到旋门关出迎桥瑁,以示对桥瑁的尊重。为此,他还准备好蒲轮安车,安车上置有束帛,玄纁,拉扯的马匹乃是四匹不含杂色的雪月骥,这皆是礼待士人的最高待遇。朝野内外常诟病袁术不能与士人交流,他心知肚明,便打算皆桥瑁远来的机会,彰显自己的容人之量。

    抵达旋门后,袁术便立在关前,不时向关东观望。

    不料的是,先让南边突然来了一个信使,那使者身穿一件破旧的冬衣,骑了一匹独眼黄骠马,风尘仆仆地赶来。袁术见了他非常高兴,不问他军情,反问他吃饭没有,随后又取出自己的酥饼来,让他暂且果腹,这才对他笑道:“是刘景升派的援兵到了吗?你让他们稍等,我迎了桥元伟,便回去款待他们。”

    那使者听闻后越发食不甘味,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刘景升派的兵马确是出发了。”顿了一下,他低下头,不敢看袁术,小声说:“只是…只是却并非援军,他们打着车骑将军的旗号,偷袭邓县,接而闻沔水西进,在下来报时,他们正强攻山都,此时恐怕也已攻下了!”

    袁术勃然大怒,他用手折柳,用柳枝鞭打使者说:“尔再白一遍!刘景升意欲何为?!”

    使者忍痛低首,朗声答说:“刘表令部将蒯越打出袁绍旗号,如今正领兵急攻沔水诸县,我军寡不能敌,还望使君早派援兵!”

    他声音如钟,周遭的幕僚尽数听闻,都不禁纷纷议论起来,袁术听闻这一片如蝇虫般的嗡嗡声,脑中混涨不已,他气得将柳枝摔在地上,对众人怒斥道:“噤声!”

    四周顿时又清净了下来,袁术面色低沉如水,他良久才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刘表执掌荆州不过半载,能有何战力?南阳亦不会一朝丧尽。且等我接到桥府君,再计较此事。”

    话虽如此,袁术也不再有原来那般心态,他叫苍头提来一张胡床,自己便在柳荫中坐下,闭目养神,敲击指节,如此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等来了去陈留与桥瑁沟通的使者。

    他已颇不耐烦,一见面劈头便问:“桥元伟还有多久到?”

    这使者默然片刻,显然在斟酌字句。袁术见状,顿时有了预感,他怒极反笑,站起来说道:“莫非桥元伟也欺我,打算事后反悔不成?”

    这使者先是摇头,而后缓缓说:“前日桥府君回城时,为兖州刺史刘岱所围,刘刺史以桥府君贪墨军粮为名,将其枭首示众了!”

    “就这些了吗?”

    “在下还听闻,车骑将军派发了十余万大军,攻往颍川去了。但以属下看来,十余万为虚,但总不少于三万之数。”说完,使者重重叩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袁术听完,却很平静,缓缓俯首坐回胡床,两眼愣愣地直视前方。良久,方说出一句话:“袁本初!好贼子!”立觉心中刺痛如同针扎,眼前骤黑,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颓然倒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在无边黑暗的水中浮游。但冥冥间有什么指引着他一直向前游行,他便继续向前,一直向前,忽然,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他看见微微一点光亮,他便朝那里游去,光亮逐渐放大,明亮又柔和,当袁术以为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时,那团光亮骤然爆发,像是一阵风涤荡了所有黑暗,把他吹离水面,扶上半空,在他下方,有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的上半生,就在这光影间历历闪过。

    在他童年时,袁氏有两兄弟受人瞩目,正是他与兄长袁基,他们并为司空袁逢的嫡子,此时伯父袁安无子,叔父袁隗诸子无能。是时,普天之下皆道,只有他兄弟二人能传承袁氏高门,领袖士族,成就推翻常侍的壮举。谷

    画面一转,等到他少年时,形势陡然一变。伯父袁安过世,庶出的兄长袁绍因母亲早逝,便被过继给伯父名下,一跃为与他并列的嫡子。伯父生前为左中郎将,深受桓帝重用,本乃族望所在,如今他魂归九泉,而袁绍作为袁安名义上的嫡子,忽而集全族宠爱于一身,往日汇聚在袁术身侧的士人子弟,如今尽数围聚在袁绍身旁。而袁绍也不负众望,十余岁便出任郎官,自上而下,人人交口称赞,都称他能为李膺第二,将来必是天下楷模。

    转眼已是青年,袁绍养望六年,收养宾客,死士满堂,争赴其庭者,不下数千,而辎軿柴毂,填接街陌,袁绍得以声动天下。而自己虽然早早出仕,举孝廉,历任河南尹、虎贲中郎将,但仍常能听闻流言,如举办月旦评的许劭许靖兄弟,便曾言说袁术道:“袁公路门高道远,贵而能下,有仲由之风。”品评袁绍却说:“袁本初英雄之器,居人之中,若举炎火以焫飞蓬,昭然兴盛也。”两番品评,对袁术蔑视之意可见。便连叔父袁隗也如此认为,诛灭宦官之事,诸多筹划尽数出于袁绍之手,以至于自己沦为打手而已。

    率先出逃雒阳以来,他夺去荆、豫,招揽孙坚,在袁绍连战连败时,又听从陈冲谋划,收复雒阳,攻入弘农,眼看就要讨灭董卓,成就不朽之伟业,此时袁绍却发兵袭取豫州,又联手刘表阴攻南阳,基业就要沦丧,他当要如何抉择呢?

    回忆至此,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撑开眼皮睁开了眼。在眼前先出现的,是长子袁耀的脸,他正抓着自己的手,一脸紧张地注视自己。见他清醒,袁耀松了一口气,又跟着要问袁术近况,袁术微微摆手,沙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哪儿?”

    袁耀回答父亲说:“这里还在旋门关,是舒公将大人背上来的,二妹正给大人煎药,马上就端过来了。”

    袁术闻言,看着长子还稍显稚嫩的面孔,心中稍稍一暖。无论如何,他家中儿女都算友爱,家庭也算作美满。但看见窗外彤云,他才发现,自己竟因此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随即又是一阵怒火燃烧,他强挺着身子从榻上坐起,对袁耀说:“你去把随行的叔伯们都叫来房里,如今大事紧急,稍有迟缓便满盘皆输,快去!”

    袁耀去了,袁术便又闭上眼歇息了一会,听见房内人的移动声,再睁眼看时,看见袁耀及他身后的阎象、师宜官、舒邵、韩胤、惠衢五人。

    此刻已是黄昏,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了,外面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隔壁女儿煎药的水沸声,袁术朝袁耀伸出左手,袁耀将父亲的手掌攥在掌心,掌心的余温让他有些许心安。

    袁术先问阎象道:“我昏睡的这段时间,可还有什么消息。”

    阎象老实答说:“南路的关校尉传来捷报说,他已经攻下上雒,正往蓝田县进军。”

    袁术闻言摇首,淡淡地说道:“若是南阳都丢光了,他攻下长安,又与我有何相关呢?”

    他转而问惠衢道:“德禹,如今我东南两面受敌,依你看来,该当如何是好?”

    惠衢沉默片刻,说道:“以在下看来,应令破虏将军撤军回援。”

    袁术闭上眼,轻声问道:“三日前,文台来信说,他不日将与董卓会战,一旦功成,则关中尽平,朝廷天子,尽在我手,依你看来,我不能效仿高祖入关吗?”

    惠衢答说:“董卓世之名将,与其会战,胜负实在难料,使君不可以言说为必然。何况,纵然破虏将军得胜,关中经此一战,民生凋敝,又南有刘焉,西有凉寇,北有刘陈二人,岂是朝廷之令便能安之?”

    “如今关中诸郡,尚不及南阳一郡繁华,而豫州千里沃野,古来中原用武之地,如何弃膏腴而择穷壤呢?当务之急,是使君先回宛城,河南尽皆赤地,又无天子,不过拖累而已,还是先击退刘表,再派孙破虏击退贼军罢!”

    惠衢话语说完,房中一片寂静,袁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好似睡着了一般,但袁耀分明感受到父亲的手掌在自己手中握拳挣扎,显然是极为痛苦,等到他女儿袁节君端药入门,袁术终于睁开双眼,他木然地对师宜官道:“且去起草军令,让孙文台撤军罢。”

    这时韩胤又忧虑说:“孙坚向来目无君上,又有陈冲在侧,若是他不愿撤军,我等该当如何?”

    袁术摇首说:“我自有安排,定让他大军东归。”

第四十五章 抉择二

    陈冲占据函谷关以来,一边给孙坚转运粮草,一边修缮函谷关。

    关墙的地基被中路军挖垮后,清理的工作进行得并不轻松。因为其中不止有城墙倒塌的砖石,还有董越增高用的木材,乱七八糟地和夯土堆积在一起,其下还压着不少凉人的尸体。为了防止生疫,陈冲便在道上生起常燃的火堆,每挖出一具尸体,便扔到烈焰中,焦香又腐烂的气味飘荡足足七日,以至于清理完后,一度出现沿路士卒皆嗅着鼻子,打着喷嚏的怪象。

    清理完后,陈冲又安排人将地陷处重新夯实,既然入驻函谷关,陈冲不愿其再被同样战术攻破,因此他十分重视此事,先让人去山林间挑选碎石,后去涧水边筛淘细砂,将两者混在一起埋进地陷处,再让人挑来水,洒上一遍再夯实一遍,如此反复五次,方才将地基重新填平。

    从清理到夯土,来回花了十日时间,城墙的修缮还未开始,这时,修城的士卒都叫起苦来,轻舟校尉臧霸出身草莽,心疼手下的兵卒,便向陈冲抱怨说:“修城本就是苦差,如今又是初春时节,又冷又累,将士们光搬石头就脱了一层皮。函谷关位置如此险要,小城便足以克敌,何苦这般折腾人呢?”

    陈冲劝慰说:“宣高,我知道将士辛苦,但我之所以如此修城,正是因为此地险要,生死存亡之地,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须知人力有时而穷,再如何用功,也不过能成七分胜算而已。”

    “何以不得十分呢?”

    “天意难测,不可强求。”

    初六,等他打算重修城墙时,在箕关的魏攸传来消息,说就在二月初三,他察觉东垣凉人出现异动,派斥候侦查发现,与他对峙的牛辅军团正火速南下,不知是何缘故。故而他向陈冲发信询问,箕关守军当做如何应对。

    陈冲读完信件,立刻对将士召开军议。陶丘洪分析说:“看来董卓决心已定,是打算在渑池绝命相搏了。”陈冲颔首赞同,笑道:“这也是好事,此战一了,至少关中一带无须再动刀兵了。”当即写回信,要求魏攸军团南下,与孙坚部进行会师。

    陈冲这样一说,众将便也听出滋味,很显然他也打算率军参加会战,于是都高兴起来。毕竟众人至南下晋阳以来,先是于沙洲筑新城,再是架立河桥,现下又是修缮函谷关墙,除去孟津关守城外,一路上竟未有过大的战事,如同劳役工人般,这让他们大为不满。私下里说:武人当于疆场挥刀斫头,哪有在砂土间成就伟业的。

    如今终于能参与会战,还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事,实是武人一生的梦想。陈冲话音落下未久,不少人便推攘着出前,向陈冲请为先锋,并问他何时西进新安。见众人士气高涨,陈冲颇为满意,他回答说:“关城何时修好,我等何时发兵。”

    这下再无人抱怨修城之事,全军两万人上下携力,六日之间,剩余关墙便尽数完工。新关城并非是赶工之作,城墙高四丈,宽三丈,外部砌有两层青砖,关墙前还设有四座石质望楼,在城前又挖了一条深宽一丈的壕沟,将士们修筑时虽说辛苦,但修成之后观看此城,都深为感叹,说固若金汤也不过如此了。

    陈冲令将士们休息一夜,次日便整军往西,只是函谷关还得派人留守,这并非是好差事,其余盟军必不肯干,他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勉强自己的本部,于是去和西河出身的卫翄谈心,希望他不要因此心怀芥蒂。卫翄答应得很爽快,他笑道:“出生入死本非我愿,只是等使君事后,也要记我一份功劳啊!”

    到了次日,函谷关的前锋已然开拔,陈冲也在房中收拾行礼,他知道自己不能厮杀,因此房中除了一柄曹操赠送的青釭剑外,没有其他兵器,多是一些书卷笔纸。陈冲将其中战阵、各郡地图、城防设计等图纸细细归类,正折叠入木箱时,城卫忽来通讯说,有袁术的使者入关,问陈冲要不要见一见。

    陈冲听出一点异样,他问城卫说:“他们一行有几个人?为首是谁?没说要来见我?”

    城卫想了一想,答说:“他们一行有六个人。应当只有一人是贵人,其余五人都是杂役。他们只说是骠骑使者,有急事通禀破虏将军,没打算亲见府君。但被魏司马拦下了,魏司马说如今大军开拔,正是非常时刻,一定要等使君命令,才放他们通行。”

    听罢,陈冲立刻放下手中事物,整理一番仪容,便对城卫说:“那你带我去罢。”

    他下了城楼,正见一行人被魏延堵在关门口。为首一人身着素色袍服,正对着魏延指手画脚,不断言语。但魏延不发一言,手握斫刀,如一颗青松挺立原地,任他唾沫横飞,也不动分毫。

    陈冲走上前去,识得来使是袁术门下功曹,在汝南的族亲袁嗣。正如城卫所言,他们一行六人,带有九匹马,马背上的包袱装的鼓涨,除去为首的袁嗣外,其余从人皆衣着简朴身材雄壮,显然是卫士或仆役。

    袁嗣见陈冲到来,眼神不禁四下闪躲。但他随即意识到不对,强自整容,对陈冲礼拜说道:“在下见过龙首。”

    陈冲摆手,示意他免礼,开门见山地问道:“子昌,骠骑遣汝前来,所为何事?是关东出何变故了?”

    袁嗣不料陈冲正中要害,身体不由为之一怔,而后慌忙答说:“关东一切安好,只是明府听闻破虏传信,说不日要与董贼决战,便让我到破虏军中督军,还带了些金银财货,用以分发诸将,鼓舞士气。”说罢,他拍了拍马背上的包裹,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声。

    这却是一个好理由,但陈冲心中不信,他与袁嗣又寒暄了几句,袁嗣便央求陈冲放行。陈冲没有理由阻拦他,也不好与袁术公然决裂,沉吟片刻后,还是让袁嗣一行过关了。

    魏延望着袁嗣远去的身影,面带狐疑,他对陈冲说道:“这人说是去督军振奋士气,可我看他行动猥琐,言语动摇,分明是心中有鬼罢!先生,当真让他过关?”

    陈冲拍了拍魏延肩甲,摇首苦笑道:“文长能看出来,我自然也能看出来,拦是拦不住的,主要是看他意欲何为,所谓犒赏三军自然是假。”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出自己的猜测。

    如今关东定然生变,能让袁术突然变卦,有且只能是袁绍影响。若自己所料不差,想必是袁绍已遣军去攻打豫州了。

    一念及次,陈冲便不免叹气:自己此前驻留在酸枣,正是为提防袁绍背盟。可事态变化,北路失利,致使他不得不亲自率兵西进,这才给了袁绍背盟的机会。他本打算分秒必争,抢先讨平董卓,孰料袁绍竟这般等不及,不到一月间便能搬弄是非。

    那而袁术派遣使者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除了命令孙坚撤军,让他火速回援豫州,已再无其他可能。

    在腹中完成推演后,陈冲当即做出决断。他先去面见陶丘洪,将调度各军西进的事宜尽数委托于他,叮嘱道:“行军从速,不可怠慢!”陶丘洪听他说完,才缓缓问道:“龙首将往何处而去?”陈冲答说:“不可言说,但为万民之所生,社稷之所立。”

    陶丘洪应下此事。

    陈冲随即换上一身轻装,他将手绘的图集草草打包,装上青隗的驮背。又唤来魏延,令他将手中事务转交给太史慈,并对他说:“事态紧急,我们要快些去新安,最好在袁嗣之前面见破虏将军。”

    好久未与陈冲同行,魏延欣然应允,等他们准备完毕,从函谷关出发,算算袁嗣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大概晚了两个时辰。

    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但陈冲顾不上那么多,他与魏延踏马从关道奔出,一路上尽是举火慢行的前锋。两人的马蹄答答,身影仿佛是一阵风,前锋的士卒们好奇地打量着,才发现原来是主帅出奔,不由得又在军中引起一阵议论。

    明月煌煌,淡金色的月光洒下来,将夜间的所有事物拢上一层浅白的薄纱,像是泪水,又像是眼眸。踏过关口,天地豁然开朗,前几日的战场出现在眼前,战场已为荆人们打扫干净,前锋的将士们也为陈冲甩开,如今身旁只有潺潺的涧水,仿佛一条溪流,而两山传来狼群与山猿的呼啸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与魏延。

    可这浩渺造化,此刻不能在陈冲心中占据分毫,他只焦急瞭望西方,在月光下寻找荆人的灯火,寻找新安城池,又寻找着走在前列的袁嗣一行。

    他在十四日丑时抵达新安东部五里处,孙坚部便在此处扎营,到得此处,陈冲一路上皆未看见袁嗣,心里不禁凉了半截,他知道对方已经先到了,只能在心中祈祷孙坚尚未下定决心。

    等和新安营卫招呼后,军司马朱治来接他入城,朱治颇为诧异地问他:“龙首怎在此处?”

    陈冲暂缓心绪,喘着气笑答说:“我有要事与破虏商量,实在不能等了。”

    朱治也笑了,他非常敬佩这位年纪比他稍小的士族领袖,边带路边说道:“将军恐怕睡下多时了,龙首大可以天明来,何必如此操切。”

    听闻孙坚已入睡,陈冲稍稍放下心,他问道:“没有他人到来吗?”

    朱治答说:“我刚刚换岗,这么深的夜里,哪里会有人来呢?”

    两人在城府前止步,房屋灯火通明。陈冲心沉到底,显然孙坚已然醒了。

    朱治通报一声,待陈冲与魏延走进屋,正见孙坚坐在胡床上,以手扶额,袁嗣与四名随从站在一侧,孙坚听闻脚步声,再抬首打量陈冲,眼神异常颓废。

    他叹息道:“庭坚,我打算退军。”

第四十六章 抉择三

    孙坚说出这句话后,面容上肌肉松弛,坚毅的神情中瞬间堆叠出几道皱纹,为他的面孔平添上几分沧桑,显然对他而言,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他说完,并不过多解释,随即便下达逐客令,字句说道:“今夜已深,我已累了,诸位好好歇息罢,若还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在军议上再说罢。”说罢,他招来军士,令他们带陈冲袁嗣等人去歇息。

    袁嗣看了一眼陈冲,神态紧张,但与在函谷关时不同,他已完成使命,胸中有底气,故而虽紧张而不慌乱,向陈冲微微鞠躬,便领着仆役随军士离去了。

    陈冲眼中没有袁嗣,他直站在原地,宛如一具死木,无论身边军士如何劝慰,他仍牢牢地钉在营帐内,用能杀人的眼神看着孙坚。直到身旁的军士哀求说,若他仍留在房中,自己便会受军法责罚时,陈冲道了一声抱歉,随后走出营帐。

    孙坚全程不发一言。

    立定在营帐之前,陈冲掏出并州牧的金印,对陪他的军士说:“我只能退到此处,还望见谅,若有人以军法责罚于你,你便以此印交换,让他们来砍我的人头罢。”话说到这个地步,军士哪里还敢劝?只能任由陈冲站在此处。魏延见状,也握刀侍立在侧,他如今将满十八,身高八尺有余,身量魁梧遒劲,一看便是能擒虎的猛士,孙坚的亲卫也不敢大意,如栅栏般与两人对立着。

    此刻夜风袭来,颇有几分融融的春意,但仍然寒冷。月光仍在天穹上俯照,淡淡的光华透过营前熊熊的红光,将营前众人染成雪人,巡夜的荆人们从主将营前经过三次,见了这场景,都不禁窃窃私语,猜想是发生了何种事端。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隐去了,营前的炬火也便得黯淡,守门的亲卫都有几分乏累,上前劝陈冲说:“龙首何必如此?先去歇息片刻,再到军议上议事,也是一样的。”陈冲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回话,仍伫立原地直视营帐。

    这时候,一人身着轻装地从营帐中走出来,他看了眼亲卫,亲卫们忙侍立两侧,让他得以直视陈冲,陈冲的眼神亮如星辰,孙坚竟一时彷徨,他往日声如洪钟,此刻却破天荒地轻声说道:“庭坚,你莫要使我为难。”

    陈冲仍看着他,孙坚终于低头让步,道:“好吧,我们谈谈罢。”于是他令亲卫们到五十步外去站岗,陈冲把青釭剑交给魏延,让他也去歇息片刻,两人便重新入帐。孙坚点亮帐中的灯火,两人的身影拉长到帐布上,恰似两人心中难言的心绪。

    孙坚再对陈冲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谈军务,也不是谈大义,却说:“庭坚,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这话一开口,岁月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陈冲恍然记起,这段日子,他还未找孙坚谈过心,两人上次这般对话,已经是十年前了。

    不等陈冲回答,孙坚接着说道:“我今年已经三十有七了,你多大?”

    “将至而立。”陈冲答道。

    “是了,我大你近八岁。”孙坚先笑了起来,笑完,他低头看自己的粗壮手指,叹息说:“我出身不比你幸运,你是颍川陈家子,太丘公名扬四海,我不过是县吏小儿。当年你在吴郡与我结识时,你十七岁,我二十四岁,那时你已名扬四海,被称之为熹平龙首,而我不过是下邳县丞。”

    他看着陈冲,陈冲插不上话,听得他继续说:“当时虽多受你提携,帮我做了下邳令,但我当时自以为才绝江海,因杀降一事与你起了龃龉,你与我断交而去,我还以为没有大事,现在想来,那时我多天真啊!只因新任的刺史以我喜好自作主张,又出身微寒,就对我十分不喜,从此,我的官运也就到头了。那时我十分懊恼,眼看着自己一日日老去了,以为这辈子都功业无成,又放不下面子找你,转眼就蹉跎了四载。直到黄巾鼎沸,又幸有朱将军提携,我才重新有了机会。”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最后总结道:“可我每天如此舍生忘死,身上的伤疤有三十来处,如今又攀上了袁家的大树,官位却还是及不上你,庭坚,我真是嫉妒你啊!”

    陈冲听着他悠扬的叹息,也是第一次听他做如此推心置腹的交谈,不由得也有几分情动,他说:“是啊,文台,所以我非常敬佩你,你天性刚猛,百无禁忌,勇往直前,是有大智慧的男子,如今你名动宇内,也不会再有人小觑于你。”

    “只是视人命如草芥。”孙坚接道,见陈冲有几分尴尬,他斟了一杯酒,摇晃着酒杯笑道:“你没必要难为情,你当时说得对,确实如此,想必我出荆时连杀王睿、张咨,天下非议我的人也不会少罢。”

    看着他那张坚毅果敢的脸,以及覆盖脸颊和下巴的粗硬黑色连鬓胡须,陈冲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年他在下邳带自己游猎的场景。那时孙坚眼神不可一世,满是坚定的孤高,脊背又直又硬,好像华山的奇石,如今他却露出这种伤情之态,想必这些年过得十分辛苦。

    陈冲一走神,就没注意到孙坚接下来说了什么,突然又听到他说“你知晓我为何打算退兵吗?”,这才一下子回过神。他沉吟片刻,说道:“应当是袁本初起兵攻打袁公路,袁公路无人可用,只能令你回兵救援。”

    孰料孙坚却摇首否认,他说道:“你猜的没错,但那是袁骠骑的军令,并非我的,你应当知我性情,我在军事上一向自作主张。”说罢,他回头从案上摸出一张弘农地图,陈冲凑上去,见上面圈圈点点,写满了孙坚行军布阵的考量,世人只道孙坚作战勇猛无匹,方才所向无敌,却未想过,这皆是在他对战事上耗尽心血的结果。

    孙坚摩挲着地图的织面,自言道:“我虽三十有七,但这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年纪,如能讨平董卓,想必我定能封万户位臣极,我之武名也能流传后世,我怎会因袁术一纸调令,便放弃这个机会呢?”

    陈冲对此也颇为奇怪,他实在想不出袁术以何为由,才能令孙坚如此果决地下令撤军,他勉强问道:“莫非是他以断粮为威胁?若是如此,我可让并州调粮来,再维持两月总问题不大。”

    孙坚见他神情诚恳,拍着他肩头笑道:“这我哪能不知呢?你一向是顾全大局的。”他站起身,用背影面对陈冲,良久才说道:“我的妻儿,伯符、仲谋他们,都为骠骑接到鲁阳了。”

    陈冲嚯得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坚,孙坚面对他的,只有微微颤抖的背影。他强作欢颜,对着帐篷干笑道:“庭坚,我听闻你娶妻,已有五年了罢,怎么至今还没有子嗣?我在你这年纪,伯符可都能骑马了。”谷

    陈冲沉默良久,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说什么都变得无力,他只能哑着嗓子问道:“伯符,伯符最近可还好?我上次见他,他还是个玩木剑的小子。”

    “现在已经能弄八尺枪了。”提起长子,孙坚这才笑得更由衷,他转过身,补充道:“他经常提起你,总问我,你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他微微一顿,又摸着胡须说道:“我跟他说,等我名列九卿,你就会来的。”

    陈冲也不禁笑了,他说:“这不是让伯符以为我市侩吗?”他便不谈这些,又开始和孙坚讲最近自己的苦恼,谈他对未来的畅想,两人这样谈天论地,浑不觉时光流逝,转眼间,一束红光照到帐帘上,原来已是破晓时分。

    两人都知道,到了话题结束的时候了,孙坚最终问他:“庭坚,你还打算阻止我退兵吗?”

    陈冲面色复杂,他斗争了良久,最终对孙坚深深鞠躬,恳求道:“文台,我知道你的苦衷,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今日你走了,这一年来,多少烈士的鲜血白流了,多少英魂的壮志枉费,我没有办法,也唯有恳请你留下。”

    孙坚沉默不语。

    陈冲抬起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文台,你若问我,能否一定确保嫂夫人与伯符他们安危,我不敢应承你。但我愿用尽我一切方法,令袁公路不敢妄为,即便是耗费我这一身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他将拿起一根箭矢,用力折断,随后字字如铁:“苍天厚土实所鉴之,若我违背此言,有如此矢!”

    他将断矢放在面前,不抱希望地看着孙坚。孙坚眉头挣扎,仿佛识海里卷起旋涡,过了片刻,他神色放松下来,对陈冲说道:“你说动我了,庭坚。”他抚摸着刀鞘,走过陈冲身侧,在帐门停下,随后说:“只是我还要想想,我出去一人走走,回来时,我给你答复。”

    他一人骑上自己的夜毛驹,迎着春风往东行去,夜毛驹的脚力惊人,但孙坚行得却很慢,他先离开了大营,再往新安城南处走,过了两里,他便到了谷水。谷水北岸是柳林依依,南岸是桃林幽深。在这春日中,桃枝与柳枝都抽出了新芽,空气中有其嫩绿的芬芳,孙坚喜爱这里的清净。

    他看着灼灼桃花团团锦簇,又看见黄鹂在枝丛中窜动,心中的压抑情绪缓解了许多。孙坚环顾四周,眼见无人跟随,这才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他轻柔地解开荷包,原来荷包中装有一块方正印玺。

    这印玺不过手掌大小,色绿如蓝,温润而泽,只是一角有缺,以黄金补之。其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环刻双龙戏珠图案,上接龙鱼凤鸟钮。以样式而言,正是雒阳政变后不知所踪的汉传国玺!

    孙坚于雒阳间整理宫室,偶见一井口有五采气,方才从井中获得此玺,他对此重视至极,便是连身边亲友也未曾告知。

    此时,孙坚将传国玺对向苍穹,默默打量传国玺的模样,他心中犹豫,暗自想道:传国玺乃是天命象征,自己在雒阳整理宫室,偶得此玺,是指由我来复兴汉室吗?若是汉室能够复兴,我怎会遭遇如此难题呢?

    他想起妻儿,想起陈冲的话语,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得不出答案。

    于是孙坚对传国玺默默道:“若是当由我复兴汉室,继续讨董大业,则望天神显灵,便借此玺为我示意罢。”

    说罢,孙坚将其置于水中,玉玺本无变化,孰料云朵漂泊间,朝阳从中射出一束金光,正穿过层层枝干,照射在印玺上,玉质折射下,周遭的湖水渐渐泛出七彩的波澜,以致引来数十条红鲤鱼,它们汇聚在青绿的浅水,如朱砂般来回游弋,场景如梦如幻。

    孙坚得了答案,心境也平和下来。他站起身,将传国玺收回胸中,正要转身上马时,他听闻夜毛驹一阵不安的嘶鸣。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马自柳林中走出,那人脸戴黑巾,一身戎服,看不清样貌。但孙坚唯独能看清他手中上弦的强弩。

    这人对孙坚叹息道:“可惜。”

    说罢,他扣动弩机,弩箭唰地穿破孙坚胸膛,直射入身后的谷水河畔。

    鲜血将深衣很快浸透,孙坚也来不及反抗,嚯得倒在地上,仰面看向苍穹。云朵真多啊,他遗憾地想到,可惜却没有富春濡濡的湿气。他最后毫无意义地在泥土中拍打两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识。他死了。

    那黑衣人解开孙坚的袍服,取出传国玺,喜悦地笑了两声,立刻上马离去。

    夜毛驹悲伤的嘶鸣着,它围绕着孙坚来回踱步,用马首轻拱主人流血的胸膛,徘徊两刻钟后,它选择跑回大营。

    很快,破虏将军遇刺的消息传遍整个新安。

第四十七章 撤军

    孙坚的尸体是在巳时发现的,发现他的乃是值夜的朱治,他当时还有半个时辰换岗,只是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不安。这时候,他忽闻原野上一阵熟悉的马鸣,远顾过去,原是夜毛驹的身影,但它却是匹马回来,背上空无一人。

    夜毛驹见到朱治,当即奔到他面前,用马首轻拱他胸腹,随后竟似通晓人性一般,眼中流出葡萄大小的泪珠,它仰首哀鸣着,回头又朝谷水跑去。朱治哪里还能不知晓出了大事?当即策马随着夜毛驹南去,身后十几名荆人也连忙赶上。

    原地未去的士卒们不知所措,都在猜测发生何事,但意见很快达成了统一,都觉得孙坚遭遇了什么不测。

    其中有征战多年的老卒说,老马落泪,多难得的事情,他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征讨黄巾时,那是一名黄巾渠帅战死,那人的坐骑是一匹黄鬃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落泪,在原地待了三日,竟自己饿死了。众人听闻,都说不祥。

    但也有人不信,说破虏将军乃是武人之神下凡,岂是轻易会陨落的?他还要带我们讨平董卓,再兴神器。大概只是遇到些许小恙而已。

    很快,消息就在军中传开来。魏延打听到消息,一股巨大的不安笼罩心头,他两步并作一步,一路跑到主帐处,打开帐帘,见陈冲还在帐中端坐,急声说道:“先生,恐怕出大事了!”

    陈冲不明所以,但魏延也不多作解释,直接拉着陈冲便往营口去。士卒们都识得他,为他让开一条路,等陈冲抵达营口前,军中军候以上的将领也都尽数到达,陈冲扫视过去,其中还有袁嗣一行六人,他们相互交谈,并用异样的眼神打量陈冲。

    这时候,十余骑又从南面跑了回来。到了近前,陈冲看见领头的是朱治,正要上前招呼,不料朱治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地奔到众将面前。朱治向来行事稳重,可此时他眼眶泛红,唇齿出血,众人看他神情,情绪受他感染,胸中没来由也生出一股愤懑之情。

    “朱司马,你这是何事?”陈冲连忙率先上前问话。朱治语带哭腔地说:“将军,将军被人刺杀了!”这个时候,众人都围了上来,袁嗣走在最前,抢先说道:“谁如此大胆?竟然胆敢刺杀破虏?”

    这时候,朱治身后一骑走过来,他手中怀抱着孙坚的尸体,他流着泪,将其放在地上,又从怀抱中取出一矢,说道:“将军乃是被此箭穿胸而死,我看过了,这箭矢是特制的弩箭,在箭头上还有字迹呢!”众人聚拢看去,箭头已清洗过,只见上面刻着“都乡”两个篆书小字。

    都乡乃是冀州常山一县,以产铁闻名。袁嗣见状,反身对众人高声说道:“这是袁绍的箭矢啊!可恨啊!他畏惧破虏将军的威名,竟到了这个地步!诸位还不知道吧,就在六日前,他不顾大局,派兵与刘表这个贼子一起,联合奇袭我豫州与南阳,我受骠骑急令,星夜来此请破虏回援。孰料我昨夜刚到新安,今日破虏就为他所杀了!”

    众将闻言,无不怒发冲冠,甚至当场有人拔刀立誓,以刃割肤,誓要将袁绍千刀万剐。但也有人问,讨董之事如何呢?如今董卓大军就在不远,我等怎能轻易撤离呢?

    陈冲听着四周的喧闹声,一言不发,他只是跪倒在地,看着放置在地上,用麻布包裹的尸体。此时,孙坚的面容没有了威严,也没有了刚毅,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与他对视,也不会有人再觉得被割了一下,他的遗容非常平和。

    抚摸着麻布上,凝集起来乌黑状的血渍,陈冲觉得这一切仿佛一场梦,心中空落落,脑海里一片茫然,好久才有一阵绞痛填满知觉,泪水也不禁涌了出来。这时骑都尉吴景走过来,握着陈冲的手,也留着泪说:“龙首,我知你是重情义的好男子,只是今日之事,我们该怎么办?是去是留?”

    吴景乃是孙坚的妻弟,孙坚死后,按理当是他做主。如今他来问陈冲的建议,出乎很多人意料,当即就有人说道:“荒唐!都尉难道不知道吗?陈使君昨夜与将军不睦,对峙良久方才夜谈,而将军与陈冲夜谈之后,自己孤身出营,随后便遭遇刺杀,谁说破虏就一定是为袁绍所杀?我看他才是凶手!”

    那人说了之后,又有夜巡的几人出来佐证,军中当即沸腾起来,不少人拔出斫刀,冷眼围向陈冲,魏延见状,连忙立在陈冲身后,拔刀正对那些贼子,大喝道:“你们谁敢妄动!”连吴景也不知所措。

    这时,孙坚的亲卫出来驳斥道:“休要如此!昨夜虽然略有龃龉,但将军后来与龙首相谈甚欢,我看灯影之下,两人推杯夜话,欢喜无比,便是兄弟之间也难以如此呢!”

    这下众口不一,众人都望向陈冲,等待着他如何解释。陈冲默默抱起孙坚尸体,转身面向众人,他扫视了一圈众将,最后将目光投向袁嗣一行人,袁嗣不敢对视,陈冲便收回目光,终于说道:“撤军罢。”

    众人不料他先说这句,而后方听他缓缓道:“我之所以来此,是我反对撤军,靖难功成,眼在咫尺,因而我谏言文台,望他继续讨董,军中所有粮草辎重,皆可由并州接应。文台难以决断,说他回来后再给我答复。但出现今日之事,人死灯灭,叶落归根,还是让文台魂归故里吧。”

    说完,他缓缓向前,众人为他气势所吓,不禁让开一条路。陈冲得以到袁嗣面前,对他说道:“文台妻儿,如今尽在南阳,还望子昌多加照拂了。若有他们遭遇不测,我陈庭坚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其复仇!”他这些话语,都是咬着牙说出的。谷

    众荆人见陈冲言语如此真切,也不敢再有所质疑,转而纷纷到袁嗣前,与他询问起关东的战事,袁嗣被陈冲言语威胁后,一时不敢多言,只能草草说,等到了撤军军议上再细言。

    当日陈冲再不发一言,只有在陈冲放下孙坚遗体时,魏延跟在陈冲身旁,听他低声切齿道:“一时疏忽,我竟铸成大错!”

    一夜无眠。

    次日,将士为孙坚造好一副灵柩,用冰块堆满棺木,再将尸体置放进去。便在这棺木之前,开始召开撤军的军议,军议由陈冲主持。陈冲也没有做其他打算,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他们稍等一日,等函谷关的中路军前来换防,他们再缓缓撤去,二是直接发信于董卓,希望能够与董卓议和。

    再说相国董卓这边,他们在渑池祭天之后,正为两日后的会战做最后准备。十六日夜里,忽然收到这则消息,董卓一度以为是计,他寻问使者缘由,使者便原原本本地告诉董卓,说孙坚被袁绍派人刺杀,他们打算回军关东,为主帅复仇,不日便将撤军,望董卓不要追击。

    除此之外,使者还转述陈冲的要求,希望围攻大阳的皇甫嵩部后撤三十里,放刘备部返回河东,他可以用被看押在雒阳的万余凉人俘虏做交换。

    董卓将信将疑,还是不敢贸然答应。他先派斥候去新安打听情形,次日一早,斥候回报说,新安大营人人带孝,全军挂白,四处都在收拾行装,整理辎重,看模样确实打算东归。董卓这才信以为真,心中欢喜间,又重新召开军议,问幕僚当如何回复。

    听闻不用大战,众人皆是心中一松,长史刘艾立刻建议说:“如今关东群贼自相残杀,不必耗费我军一兵一卒,便能令贼子大消,相国,这是上苍保佑啊!只要等他们厮杀正热,两败俱伤,朝廷正好坐收渔利,放这些荆人东归,何乐而不为呢?”

    董卓军诸将皆是赞成,经过一番大起大落后,有能不战而胜的机会,无论是谁也不想再流血了。

    董卓本来也是做此想法,但这时,贾诩冷眼旁观良久,他上前说:“相国!绝不可应允!”

    此言一出,众人大为诧异,目光全部集中向贾诩,董卓皱眉问道:“文和,你有何建议?”

    贾诩淡淡地说道:“相国,我等之所以遇到如此困境,并非其他缘由,实赖孙坚之武、陈冲之谋,其余小子,皆不过碌碌之辈,终究无所作为,袁绍之杀孙坚,便正是如此。如今陈冲身处险地,刘备又为我所困,正是我将其擒杀的大好良机。一旦得胜,则相国之威,加凌四海,无人能当,岂能畏一时损伤,便放虎归山呢?”

    贾诩说完,低首等相国的回复,相国董卓沉思片刻,很快地回复贾诩道:“文和,非是我畏战,而是军心思归啊。我军征战一年,损伤近半,便是强令士卒会战,却也难有胜算,难道你未曾听闻过,智者不危众以举事,仁者不违义以要功。”

    他又叹说道:“归师勿掩,穷寇莫追。”以此作为答复,最后同意了陈冲的议和请求。

    二月十九日,大阳的刘备部同时收到陈冲与董卓的消息,虽然万般不愿,但他也只能先行北撤,历经近三月的大战,谁也未曾想过,战事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刘备走出大阳城门时,同随行的田豫道:“至今日结束后,想要天下一统,却不知要再等到何时?”

    这时,西方皇甫嵩部有一骑跑过来,说是求见刘备,刘备应允后,那骑士将一封信笺交到刘备手中,声称是五官中郎将蔡邕的家信,望他转交给并州牧陈冲。

    刘备一愣,随即笑着替陈冲收下,他反问那骑士道:“皇甫将军还好吗?我听闻他被董卓起用,还以为是虚传,如今还留在朝廷,恐怕不是易事罢。”

    那骑士默然,随后说道:“车骑尚好,他托我传话说,乱世之下,汉室倾颓,身不由己,与刘君各自珍重罢。”

    说罢,那骑士当即离去,望着那人的背影,刘备忽而情不能已。他仰天长喝,呐喊声如龙鸣般惊动军士,回应着四周士卒投来的目光,他愤声说道:“可恨!竟功败垂成。下次我再入关中,当绝不再退!”

第四十八章 不足与谋

    三月初二,鲁阳袁术府中。

    “这是从孙坚那取得的?”袁术从荷包中取出玉玺,小心翼翼地打量玺制,他将有字的一面翻动向上,正见“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小篆字体。

    “禀骠骑,确实如此。在下见他取出传国玺时,还不明所以。”门客成户立于袁术之前,向他描述当时场景“但破虏将此玺置入水中时,谷水七彩,锦鲤环绕,在下见之恍惚,便猜这并非凡物,事成之后,果不其然,正是传国玺!”

    袁术甚是满意,他笑道:“本来派你前去,是做不时之需,却未想到竟有这般收获。”他将玉玺小心翼翼地收入另一方漆盒内,随后问道:“只是你行刺之时,可有他人看见?”

    成户闻言先是一笑,他先说:“望骠骑知晓,在下也是机缘巧合。”他微微一顿,见袁术露出倾听的神情,他再说道:“到达新安时,为不让他人知晓,在下只让袁功曹他们先入营,在下则牵着装有弩机的驮马,在四周寻地藏身。那时在下看南岸的谷水林木深深,便决心到林水畔藏马,并当夜组装好了弩机,准备次日再等待功曹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叹息道:“但是孰料龙首当日便到达新安。袁功曹没了主意,便派人问在下的想法,在下不敢怠慢,原本的打算是,功曹成功说服破虏,在下便不用动手。但龙首一来,在下只能做最坏打算,便与功曹的仆役更换衣物,到营中去打探情形。”

    “情形如何?”

    “在下本打算想先窃听龙首与破虏的谈话,所以到营中时,先躲避夜巡守卫,慢慢摸到主帐,但破虏将侍卫摆到百步之外,我无法靠近,更无从得知他们结果如何,破虏是否拒绝退兵。”

    “你没听到?”袁术吃了一惊,他紧接着问道:“那你怎知孙文台不愿撤军?”

    成户答道:“破虏与龙首畅谈近两个时辰,从天黑谈到天明,情厚如此,何须我听个详细?”

    袁术听到这里,认可成户的判断,轻轻颔首叹息道:“孙文台在兵阵上确是奇才,杀之可惜啊!”

    成户便继续往下说:“孰料破虏畅谈之后,他一人从营中出行,也不带随从,自己骑了马便往南走,当时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破虏的坐骑是有名的夜毛驹,据说能日行八百。可那时破虏走得很慢,心不在焉,我见有机会,便还是追了上去。”

    “当时我只带了把斫刀,心中非常忐忑,毕竟破虏是有名的勇士,据说这些年征战下来,手刃不下百人的!”说到这,他不禁一笑,继续道:“可破虏偏偏往我藏弩处去了!当时他往后看了一眼,我真吓了一跳,但他却没发现。等我取了弩机来,正见破虏送上这等大礼,可见是天意保佑骠骑啊!”

    袁术闻言也笑了起来,他斟上一杯酒,亲自上前,敬到成户面前,说道:“如此说来,此次撤兵,先生居功甚伟,先生可满饮此杯。今夜,请先生与我同宴,不醉不归!”

    成户欣然允诺,将酒水一饮而尽。

    夜宴上,虽是只有两人饮食,但袁术丝毫不减豪奢之气,接连上了二十余道珍馐,如熊掌、牛舌、蒸羊羔、鲈鱼脍等美食佳肴,应有尽有。期间,袁术又向成户允诺,愿封赏他为豫州刺史,成户大为感动,当即向袁术再三言志效死,一转便吃了近两个时辰,两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谁都起不来了。

    这时候,府门忽然大开,几名侍卫身着甲胄走了进来,为首的乃是袁术长子袁耀。袁术还有一丝神智,他看着袁耀,露出笑容,摆摆手说:“夜深了,送成先生去歇息罢。”

    袁耀颔首称是,亲率着士兵们上前,搀着成户往府外走,又令侍女们给袁术送来醒酒汤,袁术喝了两口,只觉喉头发痒,胸腹中排山倒海,当即将汤碗推开,对着台阶一阵呕吐,直到将胃中的汁液都吐得干净,他才又瘫坐回席上。侍女取了热毛巾来,轻轻地敷在脸上,他这才觉得清醒了许多。

    等袁耀再回来时,已是两刻钟之后,袁术仍蒙着热巾,直接问他:“其人如何?”

    袁耀答说:“已按大人谋划,直接将他钉死在棺材里,埋进后山了。”

    袁术放下热巾,揉着双眼说道:“我军自讨董以来,从无成户此人,若有人追问起,便说是在随破虏讨董时战没,你记得去叮嘱袁嗣,不要走漏风声。”

    袁耀答应下来,随后又想起一事,他便对父亲提道:“大人,就在不久前,关云长部先派来使者,说是后日便能抵达鲁阳,他们想要从此借道,休整一夜后,再原路返回雒阳,要不要安排迎接一下。”

    听到关羽的名字,袁术高眉一挑,反问道:“董卓大军回到关中,他竟然能全身而退?”袁耀笑道:“这本也没什么稀奇,他麾下骑军本就不俗,在广成战中也多有建树,破虏生前,也多向小子夸赞过,说并州大马怖杀人哩!”谷

    袁术听罢,他扶着有些发涨的头脑,对儿子顺口笑道:“如今豫州局势虽解,但南阳局势还是吃紧,我不妨再为关羽设一宴,将他扣押在此,若他不从,我便火并其众,有此六千并骑,想必刘景升一见,也会为之胆裂。”

    他说出口时无心,但随后细细品之,忽觉得此计甚好,当即着人安排去办,但袁耀却面露迟疑,问说:“关羽乃是并州与征西结义弟兄,扣押实难,而大人若取其性命,不怕令并州大怒,遣兵来攻吗?”

    袁术摆手笑道:“关云长我见过,不过草莽一勇夫,刘陈帐下一悍将罢了,陈冲颍川名门,刘备宗室远亲,岂会因此人与我兴兵?了不起他们责难一番,我再赔些金银便罢。”他又想起孙坚,叹道:“孙文台早死,我手下也无甚良将了,乱世方知兵将不足用啊!”他面上有悲戚之色,可双手却放在盛玺的漆盒上。

    三月初四,袁术令袁耀在城门口遥望。辰时后,见原野上一行人来,骑士只六人,却背着一面红旗,风中招飐,显出一个大“关”字来。等骑士走进,见关羽青巾绿袍,手腕胸襟间皆裹着几道白布,显然是在战事中受了不少创伤,而旁边的孟建徐晃等人亦是如此,他们腰间皆带着一柄斫刀,身上散出血腥气味,显得杀气腾腾。

    袁耀见面便是一惊,赶忙将众人接至庭内。袁术与众幕僚都在一起,见面又是一惊,本想先劝他们解刀休憩,但言语咽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先请他们入席饮酒,举杯相劝,但除去袁术外,众人皆不敢仰视。

    关羽见酒便推辞说:“东还之际,一路厮杀,导致浑身是伤,实不便饮酒,还望骠骑见谅。”听闻此言,袁术也不好再劝,但也不便冷场,只好没话找话,寻问关羽一路上征战情形。

    关羽便说起去时战事。他沿丹水北上时,先派魏延去联络当地的游侠,当时有上雒人杜允、顺阳人泉修出城响应,结果为上雒守军发现,派军追杀杜允等人。关羽便趁势救援,以二人为向导,攻城十余日,才终于攻破上雒。抵达蓝田城下,他又如此故技重施,再成功攻入蓝田。

    只是等他攻破蓝阳后,皇甫嵩已率兵东归。这时又有刘备传信过来,说大势已去,建议他即刻东归,原路返回南阳,再从河南回并州,沿路不要驻留。说到此处,关羽看了袁术一眼,袁术一笑而过,自饮一杯。

    但关羽得信时已晚,那时他打出讨贼的旗号,在关中招揽了近三万余难民,一时走不开身。皇甫嵩本打算先等一段时间,不要妄生事端,但中郎将杨定密受董卓令,率众上前挑战,试图逼迫关羽部溃逃。但关羽哪里肯逃,他下令高准,以他领军先带难民东撤,自己则带有五千士卒在蓝田坚守,直至五日后,难民尽数抵达上雒,他才弃城撤离。

    期间他身中八箭,五千士卒人人带伤,但终究不退一步,杨定也因此损失惨重,最后见他有退意,也便自行退去,这才让关羽率众返回。

    众人闻之,莫不惊叹,以至于舒邵再求证问:“校尉此来,真带了三万难民?”

    孟建插嘴笑道:“那是蓝田的难民,算上丹县、上雒两县的,不下六万众呢!”

    关羽颔首,众人皆哑然。

    袁术见他威武样貌,心中也生了几分爱才之心,一时放下趁机伏杀的想法,反而端酒上前,对他笑道:“云长,真英雄也!不知云长可愿为我效力?将位美女,尽可选之!”

    关羽闻言,面不改色,他自斟一杯酒,对着袁术道:“骠骑饮酒过酣,已醉了。怎么说出这番话?某与兄之情,天地可鉴,便是万刃加身,也不损分毫,绝不会弃兄而去。这一杯,敬谢骠骑好意!”

    关羽一饮而尽,而袁术脸上青白不定,最后也只能饮罢。他正犹豫是否派出杀手间,关羽一手挽住袁术臂膀,做热情状:“今日骠骑请关某赴宴,且待某如此热情,关某实在受宠若惊,此情不报,某意难平,还请骠骑至我营中,我当亲还薄礼!”

    他如此说着,右手却摸在刀上,袁术魂不附体,就如鸡仔般被关羽扯出府庭,李旻、袁耀等人不知所措,明明两道埋伏有弓兵,却又唯恐伤到袁术,最终不敢作为。关羽拉着袁术连走五里路,一直到营前才放手。

    袁术这时打量关羽大营,才发现关羽所言非虚,营寨绵长不见尽头,到处可见身着破衣的百姓黎庶,高准徐晃站在一旁,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关羽从营中取出一块人头大的玉璧,交到袁术手中,袁术如痴似呆,险些抱持不住。只听关羽笑道:“这是某在蓝田所得,美玉送贵人,还望骠骑欢喜呢!”说罢,又让高准送袁术回城。

    等袁术的身影彻底消失,关羽轻轻叹息,他回过头来,正撞上从上雒投奔的杜允,杜允好奇问他道:“关校尉,来的是何人?”

    关羽轻抚美髯,叹息了一声,随后对杜允笑道:“一个小人罢了。”

    (关山难越完)

卷末总结

    到了这一卷结束,本书的剧情线就开始与原三国大步脱离干系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作到五十万字,虽说写作的内容也有些缺憾,但第一次写到这里,大体上我还是满意的,当然我也知道,大概没有几名读者喜欢。

    我并非一个自负的人,不认为自己的观点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但是我自认为还是一个诚恳的人,既然很多读者不满,那我就必须再次解释,我不是为娱乐大家来写这本书的,虽然小说不可避免地带有通俗属性,我自认为写的也不是什么说教的内容。

    我是为鼓励自己写这本书的,鼓励自己战胜困难。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理解困难两个字的,对于我个人来说,困难是那种不止让人流汗,还会让人流血、流泪的事物。我从不欺骗自己和麻木自己,说我混一混,麻木躺平,就能够获得一种让人仰望的成功,成为人上人了,即使有,我也不觉得那种成功有多么足以自豪,因为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虚假的自我麻醉,不能够使一个人真正的超越自己。

    而读史书多了,你就会发现,上一页风光无限的人物,下一页就去世了,风光是各有不同的风光,但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评价,也不会只有圆满的一面。无论是刘邦、刘秀、李世民、朱元璋,都会被评价其缺憾的一面,他们是在成功与缺憾两相对照下,才留下一个立体的形象。

    我自认为远不如他们,也无法欺骗自己比他们强,所以我的也一定是充满缺憾的,虽然接下来的剧情和三国大相径庭,但我希望我能用曾经不存在的事件,还原出一个个真实的三国人物,的主角也是用真情实感,平等的与他们相处,并一同面对困难的考验。

    这种困难虽然会导致缺憾,但也一定是合乎情理的,因为刀刃碰撞,一定会留下缺口,烈火燎过,一定会留下烟痕,这不会因人喜好而改变。有的人因此死去,有的人因此改变,而我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在经历过这一切后,仍保持初心,至死不渝,所以《季汉彰武》一定不会是一出喜剧,更不会是一本爽文。

    我们祖先在这片土地上抛洒了千亿的鲜血,从千古的岁月里传承下来,我只想用这种方式,陈述我们民族最古老也最年轻的一种气魄: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以上人等,除去张良与严颜外,全都郁郁不得志,从这方面来说,陈冲又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

    如果大家觉得以上话语太莫名其妙,我就再概括一下。

    我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更喜欢《名人传》中这样一句话: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觉得这可太帅了。

    最后谢谢追到现在的书友们,我觉得能看到这里,大家都算是我的朋友了。

第一章 家书抵万金

    孙坚死后,转眼间万木成林,夜满繁星,又是一年夏天了。

    在河南将诸事安排后,陈冲带着孟建、傅干数名学生回并州。

    他们轻骑渡河桥进入河内,上天井关进入上党郡,终于又回到阔别半年的并州。然后他沿着漳水直抵壶关,在壶关处折向西北。行走在两郡相夹的太岳群山之间。极目远眺,湛蓝天空下耸立着苍青碧绿的界碑山头。可等到下山穿越汾河河谷的时候,天气突然骤变,风雨呼啸而来。一夜暴风如脱缰野马沿河谷奔腾,天明风住后,晦涩的天气好似盖上了铁幕,雨水瓢泼般盖下来,数日之间无休无止,以至于汾河河水暴涨,将原本的浮桥都冲垮了。考察缘故,原来是桥头的船只缆绳较细,竟直接冲断了。

    但一时之间,也无船夫出来摆渡,土地也泥泞不堪,行旅之人因此裹足不前,都住宿在中都郊外的孙氏的庄园里,燃火煮食休憩。

    一日天快亮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外面射了进来。

    陈冲突然醒来,他披衣出门,看见山间坠满了金黄色喜悦的光芒,这才发现,灿烂的汾河上,已有几尾渔船,原野上阡陌延展,积水似练,泥水里黑色车马印将星罗的村落连接。水汽朦胧,陈冲看不清切,但路上似有人骑马奔走,好像有牛车在载运酒坛,好像有农人扛着锄头外出农作。恬淡宁和,无争于世,仿佛后世五柳先生所言之桃花洞天。

    自讨董失败以来,陈冲一直在河南安排善后事宜。诸军聚时艰难,散时更是一团乱麻,少不了一堆纷扰。陈冲因日倍感独行旷野的亲切,恨不得如云雁般飞跃太行,早早停栖于晋阳家中,与妻子闲谈夜话。而此刻,山下大河怀抱之中,正是朝思暮想的太原盆地,辛勤如蚂蚁般的汉民不停耕耘的土地。千年之前,晋人们自关中入晋,耕种于茫茫群山之中,与蛮荒戎夷混同,历经困顿流离,天灾人祸,而却无怨无悔,生根不息。

    陈冲不禁肃然生情,感叹地说道:

    “唯哉!壮哉!愿天佑我土我民,于天不老!永生不息!”

    到次日天色偏暗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在入城的路上。陈冲看见前面有一乘牛车缓缓而来,车后面坐着一个儒服长髯长者,不是他人,正是原太学祭酒郑玄。

    陈冲连忙喝令勒疆,滚鞍下马,立在路旁,毕恭毕敬地拱手弯腰,向牛车行礼。郑玄叫车夫停下来,仔细地端详了站在路边行礼的人,终于认出他来了,不禁高兴地叫道:“庭坚!是你吧?”

    “正是庭坚,康成兄,你怎会在此处?”

    “咳,董卓乱政,天下分崩,我带弟子们逃出雒阳,本来是打算回家乡高密,但那里蛾贼闹得厉害,根本回不去。还好遇见了令尊,他便建议我来你处,我卜了一卦,说是巽下震上,利有攸往,我便来了。”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郑玄见陈冲与随行弟子,都着戎装牵马,马腿上障泥上全是贱起来的泥水。又取笑道:“我和庭坚你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戎装模样呢!”说到这,他问道:“听说你在河南率军主持讨董,战况究竟如何啊?”

    陈冲不觉苦笑,他看了看身边弟子,对郑玄说道:“虽克复雒阳,但终究未至西京。勉强算小胜吧。”

    郑玄不懂战事,他只觉收复雒阳已是顶天的大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说道:“好,好啊!看来我等不久后又能在东都讲学了!”

    郑玄与陈冲约好,过几日到他府上谈经,随后两人作揖告别。

    陈冲快马入城,直奔郡府中,刘备已等候他多时了。两人再次见面,都颇感欣喜,但关羽张飞都不在身侧,又有所缺憾,互问缘由。

    刘备说河东情形:“如今大事虽败,但河东仍在我手。王府君畏惧董卓征讨,我不得不让翼德暂驻安邑,同往的士卒,只要还有能战的,也尽数留在当地了,回来的都是受伤的将士。”

    陈冲则说河南情形:“我撤军时,袁公路觉得河南一片白地,得之无用,竟把河南扔给我了,此地不能放给董卓,我也只能派军驻守。恰好三月时云长率军回来,他竟从关中带了六万难民,我就让他在河南安排难民屯田,并表举云长为河南尹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唏嘘不已,关羽张飞向来与他们在一军中作战,可如今遭逢剧变,他们也不得不开始独领一军了,便是常年随陈冲左右的魏延,如今也领着三千人,驻守在函谷关。

    随后又谈起其余盟军的后续。谷

    公孙瓒与田畴已率残部返回幽州,田畴临走时,对刘备许诺,明年若是他们还计划讨董,大司马愿意继续遣军同往。但公孙瓒私下里却对他说,董卓势力已成,不是动用刀兵就能铲除的,还是固守疆界,静待天时罢。

    “如此说来,幽州的盟军还是指望不上。”陈冲想起酸枣联军已各回州郡,袁绍作为联军盟主回到渤海,恐怕很快就要在幽冀二州掀起一阵风浪,刘虞虽然仍愿为讨董出力,但恐怕很快就将有心无力。

    另一方面,陶谦送来信件,说青州的黄巾日见猖獗,还是希望先将兵马调回,等州内形势稍好,再谈如何讨董,这也是人之常情,陈冲不便阻拦,便也答应了。

    说到这,陈冲想到郑玄所说的青州黄巾拦路之事,又对刘备感叹道:“看来你走之后,青州黄巾更加壮大了。”想到父亲伯父等人都身处平原郡,半年来却没有家信,也不说让陶丘洪等人撤走,他的忧思之情反而更重了。好在来前,他已发使者去平原送信,信中对陈纪说,若是平原待不下去,不如都到晋阳来居住,如此便也好令他省心。

    最后,两人说到最不想谈及的事情,关于白波军的善后,刘备缓缓说道:“随我南下的万余白波将士,如今尽数战没,只有寥寥数十人逃出生天,杨帅韩帅都身受重伤,如今已回圜阳休养,元直也为此自责不已,现在正在离石养病。”

    陈冲闻言,沉默良久,他说道:“郭帅乃是北地壮士,我自入西河以来,他对我多有照拂,如今战死弘农,亦是为我而战死,这些大恩大德,实在是我难以报答的,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郭帅战死后,白波那边,又是一次洗牌,便由我去安抚罢。”

    “你打算如何做?”

    “今年讨董不成,我看年景又一般,只能先暂且修养一年,等明年再战了。但董卓不会等我们,想必今年还会寇我西境,这少不得要倚仗白波,因此,我打算迁移州府至圜阳,将其整顿一番,去芜存菁,不然,恐怕难当凉兵。”

    刘备又问:“那河东如何呢?我看其中颇多大族,恐怕还要你去安抚一趟。”

    “迁移州府也不是快事,总有时间去的。”

    刘备颔首道:“如此也好,这些交给你,我便在太原安心募兵备战了。”

    两人谈完,刘备留陈冲在家中一起吃饭,陈冲想起孙坚临死前的谈话,先拒绝了,他笑说:“这些年与昭姬聚少离多,今天回来了,却还未同她见过面,还和你待在一起,不知道她会怎么抱怨呢!”

    刘备闻言,也不再强求,起身送他出门,笑道:“你不用如此担心,礼容和我说过,弟妹确实因此多有怨言,不过不是对你,却是对我呢!”送到门口时,刘备从胸中取出一封信,转交给陈冲道:“这是义真公给我的信,托我转交给你,说是蔡公寄给你的。”

    陈冲忙接过来,这信件是二月写的,如今已是五月,中间也不知转过多少人,信封已经残破了,纸张也呈陈黄色,但其上的字迹却还分明可见,笔画中丝丝露白,似用枯笔写成,正是蔡邕闻名文坛的飞白书。

    策马回府,蔡琰见到陈冲完好地归来,还未来得及高兴,陈冲拉着她走进书房,两人同坐一案,将蔡邕信件展开

    蔡邕的信很长,因为不知晓是否还能见面,故而他所述内容非常多,好似是临终托付一般。信件开头,说他在长安一切安好,请陈冲不要担心,他如今深受董卓重用,即使陈冲起兵讨董,董卓也未因此迁怒,但他仍心怀惴惴,一想到自己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便整日寝食难安,因此向陈冲问蔡琰安,并希望他好好对待蔡琰。

    说完蔡琰,蔡邕顺便谈起自己的另外两个女儿,说在他出任西河期间,他将二女蔡贞姬嫁给羊续之子羊衜,羊衜乃是泰山羊氏子弟,陈冲可与其联系,或可成大事,而三女蔡徽姬为他留在陈留圉县老家,蔡邕希望陈冲将其接到晋阳,至于余下族人,若能照拂一二最好,若不能也不强求。

    说完家事,蔡邕又说起自己的遗憾,他一生所做文章众多,经学辞赋不可胜数,但仔细想来,还是在东观修写的《汉记》最有意义,于是他打算长修《汉记》,但他如今“满怀霜雪,心衰智竭”,也不知生前能否完成。若是不幸半道身亡,希望陈冲能够继承绝学,将《汉记》修完。

    在最后,蔡邕再次宽慰陈冲,希望他努力做事,不要以自己为念,毕竟生死等一,本就是世间常事。随即又劝陈冲不要欧美从自轻行险,很多事若不能骤成,不如徐徐图之。当务之急还是夫妻和睦,早生贵子,他已年近六十,却还未见到孙辈,这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落款是“太史公门户犬蔡邕”。

    陈冲先看了一遍,再读了一遍。听得父亲宛如托孤言论,蔡琰满面泪水,陈冲也觉如鲠在喉,胸中情绪更是难明,他将书信收入漆盒,置在最高的书架上珍藏,而后又宽慰了一番妻子,夫妻两人用过晚膳后,相搂着躺在榻上,说了一夜的闲话,很晚才睡着了。

第二章 重整白波

    陈冲在晋阳停了约四日的时间,除去有一整天在陪妻子外,其余的时间,陈冲都待在案牍之间,他先检阅去年秋收的账册,再估算今年的收成,又比对现在武库的甲胄存储,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这并非陈冲乐意去做,只是对他而言讨董的失败犹如一道催命的枷锁,他过于明白,如今并州与关中已成秦赵对峙之势,双方必须时刻做好再战的准备,直至一方彻底灭亡为止。

    一番查漏补缺后,陈冲将发现的问题总结成册,分交给分管的官曹,将其中表现优异的予以嘉奖,又将错漏过多的予以罢黜,而有可能贪污的被他标红,发送给简雍让他帮忙查处。命令下去,府中官吏无不惊奇,私下里感叹:近半年的册目,龙首四日便算清了,孟子所谓明察秋毫,我们算是见到了。

    但陈冲没空听人的吹捧,在晋阳忙完后,便要在晋阳外忙了。

    五月二十三日晨,陈冲领了十余名侍从,从晋阳出发,南下至兹氏,再西进至离石城中。他一向极重效率,往常时,两百来里的路程他所用不过两日,可在此刻,他忽有了几分情怯,破天荒地慢行起来,接连走了五日方才抵达。

    入城后,陈冲先去看望西河太守杨会。杨会随他也有四年了,当年傅燮托孤,便是他将傅干送到陈冲府中,陈冲对他非常信任,两人相见,不谈公事,只谈了些最近的往来见闻,聊到最后,杨会和陈冲说起白波动向。

    “郭帅战死后,河西诸县人人戴孝,私下里人心动摇,明公要多加安抚才是。”

    陈冲默然良久,叹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我亏欠他们很多,但局势如此紧张,只能说尽力而为,今年秋收后,说不得还有战事,难啊!”说到这,他想起学生徐庶在离石休养,打算去圜阳前再去看看他。

    不料杨会说,徐庶回到离石,便一直在城南的太平道观休憩,

    当年陈冲挂印离去后,文学椽刘琰将道观大加改造。中黄太乙像皆被移去,空旷的大殿被他摆上席案,作为讲学庭堂,别院被改造为书院,藏书数千,门墙皆涂以朱漆,院中全种上柏树,陈冲来时,这些柏苗仍然苗条,但枝头柏叶葱葱,也算得上另有一番景色了。

    再回到这个是非之地时,陈冲不由自主地想到彭脱,但随即又记起,这是近三年之前的事情了。他向院中的小吏打听,得知徐庶在别院的一座厢房里休养,又立刻走过去,离徐庶房中还有十余丈,便听到他在房中读书,读的乃是终军所写的《白麟奇木对》。诵读声慷慨激扬,又满含恨声。

    陈冲开门唤他,徐庶一惊,本想下榻向老师行礼,但一动之下险些跌落,陈冲忙把他扶了起来,原来他逃难时,背后被人砍了一刀,刀痕颇深,哪怕休养近半年,血痂也掉了两次,北上的伤口长出了粉色的息肉,但徐庶行走间仍有不适,腰膀间不时会忽有一阵电流般的刺痛。

    “今年怕是骑不了快马了。”徐庶如此自嘲。

    陈冲宽慰说:“元直以弱冠之年,怀终军之志,已是世之英妙,为人如此,何处不能报国?”

    随后师徒间谈起北路一战的得失。徐庶身在其中经历全程,他自我反省说,当时听闻凉人出兵到阴晋时,北路最大的失误便是各行其是。当时华阴与蒲坂相隔不到百里,往来传信不过一日之事,无论皇甫嵩先进攻谁,另一城都可以从容援助,而两路合军也足有三万人,与遭受疫病的凉人比起来,还小有优势。

    但结果是蒲坂与华阴互不联络,公孙瓒自作主张追击,遇败溃逃也就罢了,但田畴唐突放弃蒲坂实无必要。这导致华阴成为一座孤城,只能固守,却无法阻挡皇甫嵩向东进军,结果皇甫嵩绕城而过时,白波军受其引诱,很快也遇伏溃灭。

    陈冲听他说完,摇首否认,叹说道:“你想的太多了。”,而后解释说,之所以将北路军兵分三路,便是军队成分复杂,不好统御,若在一处,诸将心思繁杂,反而容易坏事,所以他才令北路军各占三处险地,即使一路被破,另外两路固守险地,也能有所作为。

    “所谓险地,既是易守难攻之地,也是生死存亡之地,不可枉视。皇甫嵩纵然能因大河封冻,一时间绕过华阴,却不可能仓促攻破茅津,等到大河解冻,他又能有何作为呢?只能依旧退出弘农,转而来攻打华阴,我所选三地,皆是如此。只要将士下定决心坚守,敌军便束手无策,你们实在不该临阵更改策略。”

    徐庶闻言恍然,随即说不出话,他常常自负聪明,有时却钻了牛角尖,没想过最简单的策略往往最为有用,这让他大感挫败。陈冲见状并不劝慰,他相信徐庶能克服成长,反问道:“我要去圜阳拜祭郭帅,你随我去吗?”

    “郭帅英雄,怎能不去呢?”徐庶听闻果然又振作起来,便收拾行李,他颇为羞赧地说:“只是学生实感无颜相见,只能等老师前来,方敢同去罢。”

    陈冲苦笑道:“我又何尝不如此呢?”

    徐庶现在不便骑马,陈冲便寻了辆牛车,让他坐了往圜阳处缓行。出了离石,经过蔺县,再北上至曲峪,这些路陈冲早就走熟了,向曲峪卫兵打听动向,韩暹果然还在圜阳,于是陈冲再乘船渡过大河,上岸走二十余里山路,直抵圜阳城下。

    此时天色阴沉,圜阳的城头立着十来面白幡,城野的村庄也家家挂白,路人面带哀色。城卫看到陈冲文牒,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地对他道:“龙首终于也来看郭帅了吗?杨帅他们带残兵回来后,一直争吵不休,真令我们部下心伤,都等着龙首来主持大局!”

    说罢,城卫便去通知杨奉、韩暹、胡才三帅,三人得知陈冲远来,无不即刻出迎,陈冲仔细打量韩暹、杨奉,见他们脸上手上也多了几道疤痕,心下非常难过。而后他们结伴往城南去,郭大的墓冢便立在往南两里的黄蒿山脚,因尸体被皇甫嵩作为京观,这里只有他的衣冠冢,与李乐的衣冠冢并列。

    两墓制式相同,墓碑却有区别,郭大的墓碑上书“太平道渠帅郭大墓”,李乐的墓碑则是“汉故白波令李乐墓”,问其缘由,原来郭大未娶妻生子,墓碑是由老渠帅王卯所立,而李乐的墓碑则是其子女安排。

    胡才问陈冲,是否要为郭大新立墓碑,陈冲拒绝了,他说道:“郭帅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觉得理应如此。”说完,陈冲为郭大与李乐献上祭品,除去普通的胙肉外,他还在两人墓前各埋下一柄斫刀,分别是胡轸与董越的佩刀。孙坚余部东撤时,这两人都被陈冲扣下,留在河南给关羽处理杂务。陈冲希望以此两刀,能暂且告慰白波将士们的在天英灵。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后,众人才说到正题,关于今后对白波军的后续处置。白波军作为独立势力,下辖五县,坐拥十余万众,其中半数为久战壮丁,对并州影响举足轻重。而白波军名为五帅,实则郭大为干,其余四帅为枝,如今郭大李乐战死,白波军的政治局面必定要面临重整。

    杨奉韩暹这几年先随陈冲北征匈奴鲜卑,又随刘备南下讨董,吃饭时都以言语眼神示意,希望陈冲支持他掌管白波军,胡才倒是不冷不热,只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显然是不打算自讨没趣。

    但陈冲路上来时,早已做好打算。他既不准备支持韩暹,也不打算支持杨奉,而是开诚布公地说道:

    “我军此次讨董未成,竟让董卓稍有喘息。那他稍息之后,必会再与我一决生死,斟酌战事,两军所争的要点无非在河东、上郡一线。”

    这番话奇峰突起,韩暹、杨奉两人顿感不妙,只听陈冲继续往下说:“河东险峻可守,但上郡多是匈奴部族,易为董卓所趁,如要保守上郡,则治政重在西河,何况西河位于两郡之间,正是战局之要枢。因此在秋收之后,我便打算迁移州治,驻扎于圜阳,以便安抚匈奴诸部,并都督前线战事,不知三位以为如何?”

    言下之意,他打算取消白波军的独立地位。杨奉韩暹当场变色,倒是胡才神情不变,缓缓问道:“龙首移驻城中,却不知如何安排我等呢?”

    陈冲如实答说:“我愿表举三位为裨将军,仍领旧部,秩同千户侯。如诸位不愿参加讨董事,我可以令诸位戍守平城,如今鲜卑势弱,想必数年内不会再有大战。”

    三人闻言,皆是沉默不语,良久,韩暹先说:“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龙首给我等些许时间,大概在七月底,也就是秋收之初,我等必给回复。”杨奉、胡才也闻声附和。

    陈冲也知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仓促之间,确实难以决定,也不逼迫,只是先叮嘱他们说:“诸帅位居要冲,切不可松懈军事,便是我不在此,也要多多练兵,提防凉兵。”

    最后又进行宽慰:“这两月间我多会待在西河与河东,若是诸帅有何想法,尽可遣使至离石,杨太守会与我联系,好事多磨吧!只要击败董卓,我等再晏清中原,到那时,诸位的武名将为后人传颂,且勉之!”

第三章 隐士

    与白波军三帅谈过后,陈冲紧接着赶去河东郡。

    河东之事本虽说由张飞处理,但陈冲实不放心。

    毕竟河东本非并州所辖,而是刘备因王邑不备,突出奇军兵临城下,再借以讨董大义,方才逼迫王邑投靠。可如今讨董事败,联军接连损兵折将,蒲坂又为董卓所占,凉人朝夕可发郡内,郡中人心惶惶,大是意料中事,而论及安抚人心,又实非张飞所长。

    所以陈冲为此思虑后,干脆向杨会讨要了四辆蒲车,先唤来族弟陈群,又召集孟建、石韬、傅干、虞翻诸弟子,以及王凌、郭承、温恢等州中少年俊才,待他们到齐后,陈冲再为每人置办两套袍衣纶巾,一把三尺长剑。

    众人皆莫名所以,陈冲只对他们笑道:“且随我一游,遍览河东俊杰。”

    六月初三,陈冲一行四十余人出发,车前缰扣黄牛,车户斜挂青旗,悠悠哉南下中阳,他们过通天山,沿着山道直至白源山,随后折返向东南,先后过红花山、芦头山,终于走出吕梁莽莽群山,抵达平阳城下。

    平阳百姓见山道中唐突走出一行车队,无不诧异万分。毕竟除去车列间的仆役,随行的人员,不是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便是朝气烈烈的昂扬少年。一身潇洒的袍服纶巾,显得他们眉眼间多有书卷气,但腰佩的三尺长剑,又衬得他们英姿勃发,看得直教人欢喜。

    有人上前打听来历,仆役便答说:“并州牧在西河整军之余,常与王府君通信,近日偶谈天下俊秀,王府君以河东为翘楚。并州牧原为太学祭酒,闻之心喜,便身率弟子,亲往安邑,欲置宴设坛,览河东之英才,知后来之伟器。”

    此言很快就传播开来,上至河东高门,下至郡学寒士,远至山间隐士,近至江湖游侠,闻说以后,无不奔走相告。乡野间都流传说:至董卓篡权以来,文化凋零,学风不振,今日有幸,龙首主持宴席,可以与两州群贤一会,沟通易理,谈论正道,也算是快意人生的盛事。

    于是十余日间,安邑忽然人满为患,王邑与张飞一时不明所以,而得知缘由后苦笑不得,赶紧派人去联系陈冲,结果发现,陈冲一行人日行二十五里,如今堪堪抵达闻喜县。在他们催促下,陈冲这才稍稍提速,于二十四日抵达安邑。

    陈冲见面先对王邑礼拜道:“辛苦王府君为我招待人物了。”王邑颇为无奈,自我解嘲道:“若是龙首能够克复西京,我也就归隐山林,做一云中孤鹄去了。”又对陈冲叮嘱说:“龙首聚人容易,但要令众人膺服,却并非易事,合当细细准备。”

    陈冲笑道:“无妨,我在太学授业时,也都平常为之,如今不过宴谈,何必如此紧张?”

    这时河东郡椽卫固主动上前,愿以安邑城东的东湖小筑处设宴,作为陈冲清谈之处,陈冲欣然允诺,便请他代为邀请郡中英才,时间定在二十五日酉时。

    一切说定,陈冲当即叫上弟子们,驾牛车前往东湖的卫家庄园。在别院里歇息了一夜。次日醒来,白日当空,天气酷热,连水缸的存水都是滚烫的,他干脆留在房中读书。直等到日影西移,阳光转为暗热的时候,他才从别院里出来,缓缓经过游廊,往小筑走去。

    说是小筑,实际上是安邑卫氏搭建的一处纳凉庭院,位于清夏湖畔,柳林之中,上面搭上架子,爬满了青藤,叶荫如水,一旁夏风吹过篱笆,暖风中掺杂着清凉的水汽,堂前木头柱子刻着:“恬淡寂漠,虚无无为”八个字,一看便知是卫氏子弟学习诗赋、彻夜清谈的地方。

    陈冲到来时,庭中已摆好了桌案宴席,各路宾客也都在左席落座,陈冲弟子亦在右席坐满,而在庭院中央置有三座软榻,显然是留给陈冲、张飞与王邑的。

    不过席中有一人颇引陈冲注意,他坐在左侧首席,却身着破烂,浑身邋遢,坐姿也极为不雅,但其眼神非常清亮,众人待其极为有礼,显然名望非常之高。那人也注视着陈冲,对他微微摇头,陈冲则对他颔首示意,笑了一笑。

    正要落座间,陈冲忽闻一阵喧闹的呼声,原来是前门外传来的,他转问卫固缘由,卫固颇为尴尬,他答说道:“龙首名声在外,欲登龙门的多如牛毛,而鄙舍寒陋,所能容纳士子,不过百人而已,只能请些闻名已久的高士来此,一些游侠小吏闻之不满,便堵在门口闹事。”

    陈冲“喔”了一声,他举起手中卮杯,环顾左席间客人,请卫固为他一一介绍。席中为首的,乃是河东著名隐士焦先,而后是随行的侯武阳等人,其次乃郡中诸县乡望,如闻喜县毌丘兴与裴茂,安邑县范先等人,最后还有一干名族子弟,年未及冠,如卫觊,杜挚、上官崇等人。

    陈冲面带微笑,与众人一一问候直至庭中末席,孰料他却杯酒不饮,脚步不停,右席介绍完,他甩掉卫固,一直走到庭门前。守门的苍头看着陈冲不知所措,陈冲对他们温言道:“劳烦诸位开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动,陈冲迈过门槛,眼前是乌泱泱一片人头,放眼望去,多是写好斗的青年人,他们本大声地吵闹喧嚷着,但一见陈冲出来,便全都噤声下来。陈冲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陈冲。很快,有人低声说:“左手四指,是陈使君。”

    陈冲闻言,双手捧杯,对众人笑道:“在下正是颍川陈冲。”他微微一顿,见众人的目光都投靠过来,他再继续说道:“陈冲来时,未料想诸君如此抬爱,以致误选宴谈之地,令诸君无席可坐,这是我的过失啊!”说罢,他仰首饮尽卮杯酒水,将卮杯杯底示于众人。

    这时卫固赶上来,陈冲转首问他道:“卫君,我忽有一念,人生在世,如粟叶飘于汪洋,有诗云: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能远道而来的,无不是我的友人,拒友于门外,可谓礼数不周,不如我等干脆出院,在湖边宴谈罢。不知卫君意下如何?”

    卫固闻言叹道:“龙首有令,岂敢不从呢?”

    于是将席案从院中尽数搬出,安置到湖畔,再按院中旧例分成两排,陈冲仍坐在中间,张飞和王邑也都来了,前来的游侠与寒士分立在林间,在场人员多达五百,热闹是热闹,但如此情形,显然与起初设想的宴谈相距甚远,也没了起初的轻松气氛。

    谈话终归由陈冲主持,他先劝在场的众人都饮一杯酒,再介绍了自己从西河带来的后辈,随后问王邑道:“文都兄观之如何?”

    王邑缓缓笑道:“诸君多有通雅之风,只是宴上带剑,恐失和美。”

    陈冲闻言摇首,而后说:“谬哉!文都兄,世之君子,雅为其表,英为其里。”谷

    “如今正逢大乱于天下,冰川塞道,渡河无处,恰似春秋之世,周礼崩而钟乐坏。若思作为,正当胸怀宇宙,足涉万里,心丈百载,以王屋之苦功,筚汨罗之荆棘,如此大事,腰间岂能无利剑傍身呢?”

    “龙首所言误人啊。”出言的乃是隐士焦先,山间湿热,他抓起蒲扇露出胸膛,边摇边说:“我常闻龙首乃世之高士,故而出草庐,下笊篱,试闻龙首之高论,孰料竟是如此昏聩言论。”

    陈冲受人抨击,却不感恼怒,反而笑道:“焦君有何高论?”

    焦先立起膝盖,斜撑着胳膊笑道:“道之所存,杳杳冥冥,道之所在,昏昏默默。如今虽是大乱之世,实乃人心纷扰,趋利避害的缘故。”

    陈冲立刻听出三分味道,他笑问:“焦君是想说,人心因物而动,而我身怀利器,自起杀心,乃是取祸之道?”

    焦先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即颔首道:“圣人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圣人又言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偽;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龙首以英才自诩,存救国之志,可称雄伟。却是小道,人心因而乱之,世道因而徒废。”

    “小道?何为大道?”

    “一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二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三曰: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四曰:上善若水。”

    说到此处,焦先又自述志向:“如今天下昏乱,我正欲弃荣味,释衣服,离室宅,绝亲戚,而后闭口不言,吞丹食药,渐行辟谷,登山仰霞,临渊采露,渐吸日月精华,以餐风而代五谷,旷然以天地为栋宇,入玄寂之幽,而复入老庄之怀也。”

    众人闻言,再看他一身不羁的服装,露麻袒胸,衣衫便是污痕,脚上却穿着破漏草履,但这不减他风流神态,显然所言并非妄语,而是身体力行,心中都由衷钦佩。便连陈群也心底感叹说:这是许由一般的人物啊!

    陈冲听他说完,却面露悲哀之色,他长叹道:“焦君竟弃世!实令我伤悲,天下之事,从来是智长昏消,岂能弃今而从古?须知天生亿载乃有人,人生万载而有国,国生千载方有义,义生百载才有今日之大汉。”

    “皓首不可复青,年老难再年少,光阴紧迫,岁月常急。焦君却以垂垂之老身,求冉冉之新芽,岂不谬哉?”

    “如今刀剑即出,唯有握持相迎,怀王霸之略,传开智之道,护生民以太平,晓大义于后世。”

    众人听闻,无不胸怀激荡,大声喝彩,特别是远来寒士与游侠,心中直比陈冲为伊尹、太公之才。

    这时,焦先看着陈冲,微微颔首,而后缓缓说道:“龙首确有大志,我欲与龙首一约。”

    “何约?”

    “三十年后,我欲与龙首再言平生。”

    陈冲颇为诧异,他笑了起来,颔首道:“焦君欲行佳话,我岂敢推辞?”

    焦先也笑起来,他随即拉上好友侯武阳,竟当场踏步离去了。

    只见他披头散发,行走时发丝随风狂舞,走了一会,又听他突兀长啸,而后在风中歌唱道: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

    “独往独来,独出独入。”

    “鸿鹄高飞,吞舟之鱼。”

    “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

    身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陈冲一时听入迷了,他冥冥间忽然有一种预感,三十年后,他们确实还会再见面的。

第四章 妻族

    陈冲安邑一行,虽有焦先这样的小插曲,但总体来说仍算顺利。

    宴谈拢共三日,第一日陈冲谈古今制度变迁,从先秦直到现下,说国家官制有缺,滥开府门,轻任官吏,方才有董卓篡权之危,郡国分崩之乱,在座听众闻之,无不为他洞识所倾倒。

    第二日陈冲谈三晋独霸中原故事,而后由河东古来之战事,引入上次讨董,他与弟子分析过程得失,以及事后的查漏补缺。河东高门听说后,都安下心来,觉得陈冲能稳定大局。

    第三日陈冲则谈墨辩之术,他对在座的青年人强调,辩论不是空谈玄学,论证需有迹可循,而墨辩乃是如此,“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唯有如此,才能从辩论中增长学识,格物致知。

    三日说完,陈冲名扬河东,再无人提及焦先。特别是第三日的讲说,结束之后,不少青年人请求拜入陈冲名下,学习墨辩,其中不乏裴潜、卫觊这样的大族子弟。陈冲来者不拒,让孟建在此一一录下名字,并让这些挂门弟子先去离石,由养病的徐庶代为授课。

    宴谈结束后,陈冲又随张飞视察了一番前线情形。战事结束后,皇甫嵩返回长安,为他攻破的蒲坂汾阴则移交给牛辅,牛辅带兵约有三万,这段时日里接连往城中调运粮草辎重,每日都能看见吃满水的船只往来,前线的士卒早已把弦都绷紧了。

    早先,刘备的应对是移军解县,毕竟河东郡南部是一片开阔的旷野,唯有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山麓伴随涑水蜿蜒,将旷野分为两半,而在山麓的末端便是解县。

    解县东临柏王山,西临孤峰山,南北各有一座小城拱卫,易守难攻。无论牛辅自两城何处出兵,只要他稍有动作,便会为解县所知晓,也可侧翼打击牛辅的后勤。

    陈冲在四城来回检查了一圈,解县大城驻军两万,桑泉城、瑕城小城各驻兵一千,皆由张飞总领,在南面五十里处又有一臼城,由刘德然分领八千驻扎。

    陈冲对刘备的布置没有异议。只是往来诸城之间,他总觉到城野平民眼神闪躲,显然对同行的张飞颇为畏惧,他便问张飞:“翼德,你在此没干出什么大事罢?”

    张飞笑道:“此地乃是三哥的乡祉故地,俺哪敢做什么大事?都与兄长你平常一般,令兵士城外扎营,对内令行禁止,对外秋毫无犯,县中的那些大族,俺也都有礼有节,一一拜会。”

    “没有立威?”

    说到这,正好挠到张飞痒处,他颇为自得地说:“当然也有。三哥不是常跟俺说,解县有恶族轮氏胡氏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吗?我就把他们都抓了,当街满门抄斩。”

    接下来,张飞再说起灭门时两族的种种丑态,以此作为谈资,一脸的兴高采烈。说了半刻,才发现气氛不对,他斜眼去瞅兄长,见陈冲也正斜眼瞅着他,眉头都拧在一起,他这才自知事情不对,声调也小下来。

    陈冲见他神态委屈,不由叹气,反问道:“你以何罪名杀之?”

    “何必知罪?两族臭名昭著,公道自在人心。”

    陈冲气极反笑,他踹了张飞一脚,教导他说:“不宣布罪名便诛杀,你是公心还是私心,百姓如何知晓?昏官错判,也能说公道自在人心,养望不易,岂能这般性情做事?”张飞唯有诺诺。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陈冲又花了两日,替张飞重审两族罪名,先收集人证物证,再清理文书,最后发布露告,派遣使者去解县乡野重申缘由,解县乡民闻之大悦。再走街上,陈冲方觉自如许多,临走前他对张飞叮嘱:“大战在即,不可因好恶生事,只可以军法为唯一。”

    秋收就在眼前了。陈冲出西河慢,回西河却是极快,到七月初四,陈冲抵达离石,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原南阳太守羊续长子羊秘,带着将近五百牟县子弟来到并州,其中不止有羊衜蔡贞姬夫妇,也有各路族亲,可以说是举族来投了。

    陈冲与羊秘只见过两面,对羊续倒是很熟。但两人上次见面已是六年前,而现在羊续已于先帝驾崩前病逝,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先说道:“一看到你,我便想起兴祖公了。”

    羊继闻言想起父亲,也不禁为之落泪,他说道:“家父也常说,朝中能清正为官的不多,他最欣赏的便是龙首。”羊续在朝中以清廉闻名,在南阳这天下第一富郡为官,他竟只有短衣瓢食,朝服一套,常年不知肉味,而陈冲以从不用苍头仆役闻名,因此两人虽相谈不多,但皆以对方为榜样。

    上月陈冲派使者去陈留联系蔡氏族人,除去蔡徽姬外,其余人皆不愿走,蔡徽姬想念二姐贞姬,便请使者稍等,写信联系羊氏族中。羊秘听闻此事,便与族人议论说,泰山贼寇众多,青州又多有不平,龙首有经天纬地之才,前年安定并州,鲜卑无力南下,如今又收服东京,我家与其有连襟之谊,不如投之。

    陈冲听他说起缘由,笑道:“若想平安,确实好办,只是如今国家战事频发,我为之心力交瘁,想要对汝家照拂一二,却是有些难了。”谷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挺直了身子说:“社稷安危,正当由我辈担当,何须龙首照拂?在下愿持戈马前,为国家效力。”

    陈冲看过去,这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年纪,头戴红巾,身穿玄色戎装,窄袖紧裤,腰佩一把斫刀,显得十分英武。羊秘为他介绍道:“这是我二弟羊衜,字长节。”

    原来是自己的连襟。陈冲笑着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勉励他说:“长节有这番志向,当然是好的,不知长节读过哪些兵书?”羊衜与陈冲第一次见面,一点也不畏生,瞪大了眼睛说:“我在家中,常读《汉记》,多爱其中《朱祐传》、《祭遵传》,欲以为志。”

    朱祐、祭遵是云台诸将中有名的儒将,陈冲听闻后连声说“好”,又对他说:“只是欲成名将,光看这些是不够的,还是须得学《阴符经注》,等你稍有所得,我可安排你到雁门略参军事。”

    羊衜大声应是,众人都开怀笑了起来。

    于是泰山羊氏便在离石定居下来。由于蔡琰的两位族亲都在此处,陈冲便把妻子从晋阳接了过来。蔡贞姬闻之,当夜便把妹妹与姐姐叫到一起,连席夜话。

    大姐昭姬年长许多,如今已二十五了,而二妹贞姬年方十七,三妹徽姬更小,才十四岁,三姊妹重聚一处,心情却各自不一。

    二妹贞姬已然怀孕七月,小腹高高隆起,行动甚是不便,但她却毫不觉苦累,反而满面笑容地为姊妹沏茶倒水。小妹徽姬颇为好奇地抚摸二姊的孕体,又侧耳贴在腹上聆听,过了一会,她忽而笑道:“二姊,侄儿在动哩!”

    贞姬轻拍小妹的头,笑嗔道:“别压着,再说你怎知是侄儿?”“他好动呢!”“阿母说,怀你的时候最辛苦,你也好动哩!”

    两姊妹打闹了一会,见大姊在一旁拄臂抬颌,默然无语,眼神直愣愣望着窗外。她们也望过去,只见庭院里明月黄花,几只飞鸟儿在高处的树梢间来回窜动,偶尔发出吱呀的轻鸣声。

    小妹便去摇大姊的胳膊,瞪大了眼睛问蔡琰道:“大姊是伤感了么?是在想阿父罢!阿父他名重天下,直到今日董卓都不敢为难他,想必定会没事的。”

    蔡琰淡笑着摇首,点了下小妹的琼鼻,随后说道:“你呀,不知道世道艰难,为人处世哪有这般容易?”她微微一顿,又忧愁说:“我却是有几分担忧阿父,但想得更多的,是你的姊丈。”

    两位妹妹听了,都吃了一惊,二妹先问说:“大姊也算讨得好夫婿了,怎么这般样子?姊丈的名声我走一路听一路,多少女儿都羡慕大姊呢!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蔡琰闻言沉默片刻,她说:“你姊丈日日不在家,常年奔波在天下各地,去年还好,他在晋阳待了两月,每月有十天能在家。前两年大姊压根见不到他人影。何况我随他近六年了,却一个孩子也没有,怎么能不叫人忧心呢?”

    小妹颇觉不可思议,她扯着蔡琰衣袖问道:“是姊丈不喜大姊?”

    蔡琰又笑了起来,他揉着小妹的手,叹道:“你姊丈待大姊很好,只是情爱只是他性命的一小部分,或者他性命也只是他性命的一小部分。你大姊只是担心,如今秋收要来了,你姊丈说又要打仗了。大姊总是不知,他这一去之后,还会不会回来。”

    小妹听闻,更觉难以理喻,她干脆说:“还有什么能重过夫妻和睦?姊丈出身名门,又不愁吃穿,大姊若是担心,干脆把他绑在家里,生下七八个儿女,我看。比什么都强呢!”

    蔡琰被小妹逗得笑起来,她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男儿志在四方,我要是这样做,庭坚一定会恨死我的。”

    而另一边,陈冲则收到了伯父陈纪的回信。回信是由族弟陈忠送来的,他是陈纪的次子,小陈冲十岁,一向与自己非常要好。陈冲见他很高兴,便留他在府中做幕僚,可一读回信,悲伤之情立刻又涌现出来。

    陈纪在信中说,青州黄巾确实泛滥,如今他治下已有多县失陷,其余诸郡也多有伤亡,他思虑再三,已让他父亲陈夔还有叔父陈谌领族中子弟离开,踏上来并之路。但陈纪自己身受朝廷之任,还是决心坚守郡中,与全郡共存亡。若他有不测,陈冲便是陈氏之长。

    信很短,在灯火照耀下,陈冲一会就读完了,他翻过信纸,才发现反面还有一行小字,只见陈纪用隶书写道:“凤兮凤兮,当思高举,龙兮龙兮,必乘风云。”

    读了三四遍,陈冲对信件怔怔发呆片刻,他随即揉揉眉眼,将信件细心收好,又开始重新研究关中与并州的地图。

第五章 游猎在阴子峁

    自陈冲圜阳一行后,白波军破天荒地寂静下来。

    韩暹本来以为,自己与陈冲多年交情,从匈奴一叛时便同袍共战,他与杨奉争权,自己必能得到支持。孰料陈冲到来之后,不仅不支持他执符白波,还打算将白波军尽数易帜,更数到州府之下。

    这让韩暹食不甘味。便是在府中行走时,一想到此事,没来由地,韩暹会生出一种刺痛,嗖地从颈椎蹿到尾骨,让他停留在原地寸步难行。

    沉思良久后,他干脆去问几名心腹的想法。

    一名心腹先问他:“将军麾下兵数几何?”韩暹答道:“随我久战者,尚存万数。”

    这心腹又问:“陈使君麾下兵数几何?”韩暹思量片刻,艰难答说:“雁门两万,河东三万,河南两万,此外还有匈奴为援,听刘征西说,还打算再募得三万。”

    心腹最后问道:“将军之才比刘陈二君如何?”韩暹只能嗟叹道:“征西之才十倍于我,龙首之才百倍于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其余几人回答大抵如此,更有甚者,还有人劝韩暹说,如今他执掌不过数百里,若是等征西与州牧讨董功成,以他地位,说不得也能牧守一州,何必如此小气呢?

    所听之言皆不顺耳,这让韩暹在房中生了两日闷气,眼看着约定的秋收之日变到了,他也做好了认命的打算。人生如此,几得圆满呢?韩暹颇为恼火地想到。

    恰在这时,杨奉遣亲兵过来问他,说如今正是夏秋之际,万物昌盛,鸟兽繁多,可谓是射猎的好时日。因此,杨奉打算带些亲卫,到阴子峁游猎。念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打算邀请韩暹同往,不知韩暹意下如何?

    韩暹一下子记起杨奉在雪夜里说的话:春日饮酒,夏赏繁星,秋猎麋鹿,冬日烤火,也是一般快活。老杨确实是过日子的人啊!他这般想着,也想改换下心情,当即便答应了。

    杨奉所说的阴子峁,正在三川县西南处二十里,距离陈冲辞官隐居时的三堂里也不过十里。在并州起起伏伏的旱地沙丘中,自黄土高坡流下的走马水与延水相撞,遂成一道细细蜿蜒的小泽,宛如美人的一弯细眉,将此地的小山都敷上人人称羡的绿色,因在一片土黄的山峁里温婉动人,故名阴子峁。

    阴子峁下的细泽芦苇丛生,沼泽密布。沼泽之中百草丰茂,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疯狂地生长。水鸟躲进芦苇生儿育女,又掠过水面扑腾水花高高低低飞来飞去;偷蛋的田鼠和喜欢刨泥的野猪则各顾各地在泥里钻来钻去;至于成群结队的麋鹿、花瓣野牛、野牛,更是在此出没。它们把腿浸在水里,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一边小心地低下头舔水喝;此情此景,也吸引来寻食的野狼,甚至于山中的老虎。真可谓群禽荟萃,百兽毕集。

    这天下午,韩暹领亲卫前来,才发现杨奉的身旁还有胡才,原来白波军仅剩的三帅尽在此地。他们此时相视一笑,一行共二十来人便开始射猎。

    他们并不射围,而是把先到沼泽中的猎物驱赶到平地,然后纵骑射杀。胡才立马站在山坡上,向下面眺望,他看见浅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远处芦苇荡中。微风吹拂,芦苇中隐隐约约、大大小小的水洼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水洼点点缀缀,在芦苇的这,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其中忽出忽没。他看到两名侍卫从低风处进到芦苇里,牵马慢行,在芦苇中时隐时现。

    当饮水的野鹿忽然抬起头竖起耳朵,焦躁地向四周注视的时候,两人就停下脚步,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如此者再三。突然间,似乎有风拂过,公鹿首领警觉地抬起头,不安地向芦苇荡里张望,紧张地嗅着鼻子。鼓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

    岸边的杨奉、韩暹领着余下的亲卫,一直在紧张守候芦苇中的声音。突然闻听沼泽里一阵鸣镝的尖锐骨哨声,见芦苇最深处无数的飞鸟腾空而起。一阵巨大的喧嚣,水花四溅,但见一头雄壮之极的公鹿在前,无数的野鹿在后,突然间从芦苇丛中冲出来,踏水上岸,沿着岸边飞奔。狩猎者们赶紧扬鞭打马,策马追了上去,纷纷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搭弓射向鹿群。

    杨奉追逐在最前,他左手自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勾弦搭弓,将那马上所用的双曲长弓慢慢地拉开,一直拉到本来双曲的角弓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形,向前凸起,弓角的两端都快要并在一起了。

    韩暹正在他的后面,不由得暗暗叫好。他想,这可是两石的强弓,拉到极处不知需多大的臂力哩,老杨的骑射之术,可谓是越发精湛,有养由基之风了。而看杨奉上弦之箭,也不是一般打猎所用的猎箭。普通的猎箭,箭头较宽,极像一个小铲子,易与切断猎物血肉。但杨奉用的这支箭矢,周身漆成黑色,箭尖又尖又长,分明乃是用于破甲的破甲箭!

    韩暹又不由得暗叫糟糕,他心想:老杨这厮,居然用破甲箭,说不得我今日猎获将大大后于他了。

    且说杨奉瞄准一只速度极快的公鹿,该鹿正在他的侧面飞奔,四蹄翻飞似要登空腾飞一般,四肢与身躯几乎拉成一条直线。杨奉稳夹马腹,上身微微前倾,瞄准公鹿肥白的肚子放开箭。破甲箭轻捷地穿过布满光影尘埃的空气,沉闷无声钻进公鹿满鼓的白腹,从另一头贯穿而出,将一点猩红色的内脏残余顶落尘埃之中。公鹿来不及哼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

    韩暹心中叫了一声好,但他可不想落后,若是猎获数量追不上,他便打算在猎物雄壮上取胜。于是他盯上最前的那只公鹿首领,他威武强悍与众不同,此时四蹄翻飞,竭尽全力向山上跑去。韩暹纵马在后面紧紧跟随。他不慌不忙,估计位置合适了,稳住飞驰的坐骑,右手将两石猎弓中取下来,左手从马鞍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铲头猎箭来。

    他心中存了几分炫技的意思,便瞄准住公鹿首领纤细的脖颈,等到它穿到一处狭道,位在两块壁岩之下时,韩暹放箭而出,他自以为必中,孰料那鹿稍稍顿了两步,竟让他预设的箭矢钉在前方,失了手了。

    韩暹大为讶异。这时又有一名骑士追逐上来,显然也是盯上了这只公鹿首领,韩暹好心提醒他:“当心,这鹿甚是狡猾!”这骑士却摇首笑道:“不打紧。”

    他躬下身子,将上半身与坐骑马首相齐平,手中的三石弓已悄然拉满,弓弦上的箭头也是新奇,呈倒三角形状,前头宽后面窄,宽数寸有余,比寻常所用之猎箭还要宽上许多,他整个人都似贴在马颈旁,完全躲开公鹿的视线,箭矢从死角里射了出来。

    箭矢飞快地追上猎物,像一把铁铲子打在他的一只后腿上。顿时一声悲惨的哀鸣冲上天迹,公鹿首领刚才还雄健有力的后腿,竟然被齐刷刷切断了!雄壮的身躯立足不稳,像山一样倒在青草的坡上。寻着这声哀鹄,后面的人打马追来。他们看见那个强壮的男人翻身下马,抱住那头同样强壮的公鹿,在野草与岩石间翻滚了几下。最后,他们看见像树枝一样粗壮的鹿角剧烈地甩动了几下,接着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箭法!”韩暹下了马,对这名骑士由衷夸赞道:“论骑射的技艺,我不如你啊!”

    那骑士松开猎物,喘着大气回头,显然按住这头鹿并不轻松,他向韩暹回礼谦虚道:“那是郭帅想露一手飞花穿柳,不然是轮不到在下开弓的。”

    韩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认识这名壮士。但这壮士眼看约四十多年纪,身材威武犹如巨木,眼神凛凛好似冬风,双手遒劲似有神力,左臂间有一道蜈蚣般的疤痕,让韩暹不仅暗自惊叹。这人显然是杨奉或胡才的护卫,他上前笑问道:“你是哪部的?我竟然不知道!”

    “在下是杨帅新募的部曲,第一次随杨帅出猎,倒让韩帅见笑了。”

    原来是杨奉的新兵,韩暹回头看杨奉,他正牵着马慢走过来,韩暹便搭住他的肩,玩笑道:“老杨,老杨,你小子手下又多了一名猛虎啊,是何处淘来的?”

    不料杨奉面色自若,口中言语却是惊人:“那是天使与你开玩笑哩,我手下哪能有这样的贵人?”

    说罢,韩暹面色骤变:“天使?哪里来的天使?”

    “自然是朝廷来的使者,这次射猎本也是天使提议,说愿与我们几人一起谈谈。”

    胡才在一旁听了片刻,转首问那壮士道:“不知天使如何称呼?欲谈何事?”

    那壮士轻拨两下弓弦,低声笑道:“哪里敢称什么天使,不过是太师手下走狗罢了。”他稍顺语言,整理衣装,再对众人自我介绍道:“在下武威张济,新任北中郎将,受太师之命,特来为贵军谋一条出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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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