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元
到了七月初十,黄花在阡陌间渐渐盛开,仿佛凝在绿叶间的月色,招来了阵阵秋风,酷热的暑气缓缓散了,陇亩中的麦子也就黄了,一岁的秋收也就开始了。
但并州的农人们脸色并不好看,今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些,夏季又接连暴雨,虽说麦苗喜水,但积水过多,低田里不少麦苗遭了涝,收成大概只有去年的七成,连前年丰年的一半也不到。
陈冲这些日收到消息,心中也颇为焦虑。他已在晋阳算过一笔账:去年一年的征战战事浩大,即使他事先与刘虞说好,军粮由幽州与并州并分,使粮草消耗已大为减少,但供养六万军队出征近半载,依然耗去不少库存,而今年的消耗更是骤然加多。
首先是云长从关中拉回近七万难民,如今被安置在河南郡内,河南虽多有良田,但积蓄为董卓掠夺一空,这些难民今年只能由并州供养,最少需要两年才能让河南自给自足。
其次是玄德正在晋阳扩军。今年年初讨董不成,导致秋收后又要与董卓接战,虽不知战事具体从何时开始,但仅靠现有的并州军力,显然是捉襟见肘的,可扩军又要米粮,而扩军之后,屯田的劳力又变得更少了。
再加上并州诸郡免赋三载,基本都是今年重新征税,第一年收税便遇到如此年景,征税稍有意外,便可能激起民变。
陈冲与刘备商量过此事。刘备的意思,还是想去冀州买粮。但陈冲听闻消息,冀州牧韩馥因畏惧袁绍声势,已将官位让于袁绍,袁绍与陈冲素来不睦,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要做太多指望。因而他打算将并州官吏的俸禄稍拖一拖,再想法去匈奴鲜卑处,以绢布盐铁互市,说不得还能买点粮食,将今年周转下去。
这下说到匈奴,陈冲忽又想起,其实前年在美稷王庭缴获的金银甚多。至今为止,所用尚不过半数,但身逢如此乱世,金银也比不上麦米,陈冲派人去打听粮米市价,即使百钱一石也是有价无市,金银之华贵,于今方显无用。
索性陈冲便以金银发俸,将应发的米粮按最高市价折分给州府官吏,他们总也饿不死,总是有能花销的地方。政令传达下去后,大多数官吏都没有异议,这才算把今年的难题给解决过去。
但如此一来,陈冲却分明感觉到讨董迫在眉睫了。此事每往后拖一年,滥死的百姓便会多上数十上百万,陈冲头次感觉到如此力不从心,他只能加紧战备,在离石与皋狼又新设了两个武器监,招募近三千工官,连日连夜打造斫刀箭矢。
另一方面,陈冲也在按计划,将原在晋阳的官署迁移到西河郡中。
如今他虽名为并州牧,但除去直辖的并州五郡外,但经过讨董之后,他实质上还管理有河南、河内、河东大半个三河地区,治下将近八郡。州府之官僚体系也随之膨胀到一个惊人的地步。
如今其州府结构如下:
别驾从事孔融,从州牧行部;
治中从事姚贡,主财谷帛书;
兵曹从事太史慈,武猛从事高准,典军从事秦宜禄,主兵事;
西河从事徐庶,太原从事陈群,雁门从事虞翻,定襄从事孟建,上党从事石韬,河南从事令狐邵,河内从事王凌,河东从事范先,各主各郡非法;
文学从事孙乾,劝学从事刘琰,主州郡学事;
主簿简雍,录门下众事,省属文书;
门亭长王象,主州正门;功曹书佐虞翻,主选用;孝经师陶丘洪,主试经;律令师张时,平律;月令师温礼,主时节祠祭;簿曹书佐徐干,主簿书;
还有其余典郡书佐,各曹佐吏共八百七十一人。
州府中除去仍在各地巡查的郡部从事及其属官,其余人员将尽数迁入圜阳之内,但陈冲考虑到州府人员出身复杂,迁徙州治一事又影响重大,白波三帅可能还有心有抵触,所以他打算从长计议,先将州府停驻在离石,与韩暹等人商议好后,再于一月内陆续迁入各官署,以体现自己的重视。
为此,陈冲特意将州府内百石以上的官吏召集起来,对他们一一告诫。
对当年随自己上任的西河的徐庶几人,陈冲都非常满意,他们这几年东奔西走,对杂务和大略都已有经验,与白波军相处日久,也知晓如何与把握分寸。陈冲只勉励他们继续努力,将自己名字刻在史册之中。谷
但对晚来的学生如徐干、王象等,自州郡名门征辟的才俊如王凌、张时等,陈冲不得不多加交代。对他们叮嘱说:“如今我等将迁入圜阳,名为为国张义,实乃反客为主。白波军民久不得州府管辖,入城以后,恐怕会多有不虞,但尔等切要曲怒沉燥,以和待人,以诚待人。”
众人多诚心应诺,只有别驾从事孔融大不以为然,当众反驳陈冲说:“性情天之所生,岂是矫伪所能掩盖?为人处世,善善恶恶,皆是浑然天成,何必有此虚情?”最后又补充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话是指责陈冲虚伪,陈冲对此倒不以为意。孔融在朝中一直以难以相处闻名,此前他被董卓任命为五原太守,便是董卓忍受不了他日日讥讽,便假借公职让其来边疆吃吃苦头。
陈冲自然不会这般处置,他尚未收复五原郡,便让孔融暂任别驾从事。不过孔融不喜视事,手下事务多由简雍代劳。即使如此,孔融也时有怨言,今日发言也只是寻常牢骚罢了。但如陈群这般以宽厚待人的,私下里也不禁对他抱怨,陈冲对族弟笑说:“孔文举性情中人,光明磊落,万事不藏于心,处之如照镜鉴,君子见当自勉,小人见而思毁。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话语传到孔融耳中,他坦然受之,又在谈玄时笑言此事:“龙首能习以为常,倒不至于有王莽之失了,说不得因我劝谏缘故,以后还能有个周公之名呢。”众人闻之,无不为之绝倒。
但在大河之西,韩暹等人迟迟没有回复。陈冲本不想急切催促,但时间紧促,再晚些时日,对此后的战事可能会有较大影响,他思前想后,便以中元节名义,遣使邀请韩暹、杨奉、胡才三人前来离石宴饮。
三人应允赴宴,但回来的使者对陈冲言说:“韩帅、杨帅与我言时,神态颇异,唯有胡帅言笑自若,不知是何缘故?”陈冲对此早有预料,他笑道:“肯来就好,如今要他二人割肉,纠结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和他二人共事也有三年了,交情匪浅,他们总会识得大体的。”
到七月十四日下午,陈冲特意出离石五里迎接,以示对韩暹等人的尊重。等到了申时两刻,一行人出现在地平线上,陈冲便打马向前,与为首的韩暹、杨奉二帅招呼示意,笑道:“不过一月多未见,对两位甚是想念。”
韩暹、杨奉两人一身戎装,头戴竹笠,他们拱手回应道:“我们久受龙首照顾,龙首有召,岂敢不从呢?”
陈冲扫视了一圈,又问二人说:“怎么不见胡帅?我也当邀请了他赴宴才是。”
韩暹听闻后便答说:“老胡不太赶巧,昨日策马时坐骑受了惊,把脚给崴伤了,现在在府里养伤,只能托我俩向龙首赔礼了。”说到这,他还指着下颌一片淤青,对陈冲道:“当时连我坐骑也吃了一惊,结果撞到了这,可吃了苦头。”
这样啊,陈冲颇为遗憾,他便关怀说:“我府上有些许治疗跌打的膏药,韩帅可稍试,如若有效,韩帅也可替我送些给胡帅。”
说罢,两人都笑了笑,陈冲便踏马转向,为他们引路。
此次宴席设置在西川水边的一片枣林中,州府高官尽皆陪宴。只是因为粮食紧张缘故,宴会上都是些寻常饮食,最丰盛的便是当场烤炙的鹿肉,不过最近盐也不够,导致烤出来的鹿肉膻味较重,只有酒管够,但酒的味道也淡而寡味,好酒的宾客多有不满,陈冲向他们解释说:“酿酒浪费粮米,今年并州歉收得紧,州府中再也不便再办酒食,这恐怕已是今年最后一次畅饮了,诸君且珍惜罢!”
说到这,陈冲又面露哀色,他伤感地说道:“我今日设宴,何尝不想与诸位欢乐此光阴。但一想到董卓未灭,有近两万将士为国捐躯,我哪里欢喜得起来呢?”得闻此言,众人无不讶然,他们放下杯盏,听陈冲继续往下说道。
“今日是中元节,用太平道的说法,今日是地官赦罪的日子,也是地宫开门之日,世间众鬼都要离开地宫,有主之鬼回家去,无主之鬼徘徊各处,自觅饮食。我听大良贤师说过,他们会在当夜为亡魂超度,在道观举行盛大法会祈福吉祥道场,普通人则点亮河灯,为亡魂照回家之路。”
他竟遣人取出五百来盏河灯,转头走到韩暹杨奉之前,问他们说:“我不是太平教众,但想必韩帅在圜阳也年年放河灯罢。”
韩暹颇有些尴尬,他回说:“郭帅确是年年如此,但我加入军中,实是生活所迫,并非太平教众。”
这倒出乎陈冲预料,他随即低首感慨:“那便请再为郭帅放一次,来日方长,我实也不知何时才能在他墓前告捷哩!”
此时天上已是满月,陈冲将剩余酒水尽数倒入西川水里,将水月打成涟漪里的碎花。众人连忙将河灯尽数点上,小心地置在水中,水流轻轻,朵朵金色的焰火在水面微微漂泊,它们消失在视线中时,人们恍惚间真觉一团魂魄随之而去了。
宴饮结束后,韩暹杨奉前来告辞,陈冲留他二人过夜,他两寒暄一番,推辞过去了。陈冲便又试探问说:“十日后,我打算领功曹官署前来圜阳,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韩暹笑着答说:“龙首有令,岂敢不从呢?我曹扫榻静待。”
当夜他们回到圜阳,急忙找到张济,对他说道:“时不我待,不能再拖了!将军说朝廷大兵将接应我等,不知何时将至?”
第七章 皇甫嵩布局讨并
自与山东战事告一段落,二月二十四日,董卓率大军回师长安。大军屯霸陵后,董卓领诸将入城,特选八千铁骑,拥汴水、河内两战中数百俘虏一齐进入长安。
当今天子年方十岁,由车骑将军皇甫嵩与前将军董旻率京中文武,升南城正南安门入西京,到安门之南龙首原,长安几乎倾城出动,从公卿自百姓,都受命到门前来一睹相国凯旋之风采。
只见骑队如云涌来,当前两百骑都跨纯色骏马,身着戎服,外披红色锦袍,持虎罴各色军旗。军旗迎风招展马蹄轻快地踏着隆隆之声驰过。再来两百骑,仍跨骏马披锦袍,鸣角而进。紧接着八百精骑成纵队本来,身披铁兜鍪,身披明光铠,持戟槊,坐骑马首待铁面甲,身披犀牛皮甲,似天神降落,长长的队伍威风凛凛地一路奔过。然后无数带刀捉仗武卫骑士涌来,冬日下,一片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虎贲军居中簇拥相国董卓,只见相国乘坐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虎贲中郎将吕布身骑赤兔马护卫左侧,新任东中郎将董璜身骑飞黄马护卫右侧,当真是气势汹汹,如彩云拥日而出,令人顿生敬畏仰慕之情。
关东联军俘虏数百人,多是关东有名有姓的大族子弟,此刻全都身着素衣,被无数背弓矢持槊戟的军士压制,站在驽马挽车之上,缓缓通过大街,在他们身后,还有上千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步卒挑在长枪上,人群中连忙发出欢呼鼓噪之声,一路目送俘虏斩级们远去。
等八千骑士尽数抵达安门前,相国的车驾在两行的百官公卿前停稳,董旻与皇甫嵩领着百官向相国下拜,随行的百姓见状,也赶紧屈拜,长安城南齐刷刷地拜倒一片。
董卓踏步下车,往四周望去,见低伏的人头仿佛秋收后的陇亩,目不能尽,不禁豪心潮汹涌,他先踱步走到车骑将军皇甫嵩面前,双手将其扶起,接着敲着他的手腕做厉色道:“义真可有惧耶?”
皇甫嵩起身笑道:“相国以圣德辅佐朝廷,大庆方至,皇甫嵩何怖之有?若相国强逞淫刑,则天下皆惧,又岂独皇甫嵩一人?”
董卓不料皇甫嵩如此回答,竟为之默然片刻,他颇不甘心,又问道:“义真,前载你我共征边章、韩遂,时人以为你优我劣,不知如今你再看来,谁为其上呢?”
皇甫嵩知他心结,只好顺着他说道:“自然是相国在上,我为其下。在下智识短浅,不能预料相国能有今日,这自然是我的短处。”
董卓听到顺耳之言,面色放松少许,他下令众官起身,又对皇甫嵩强作冷脸说:“这便是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自不知耳。”皇甫嵩自若答道:“昔与相国俱为鸿鹄,不意相国今日变为凤皇。”
听到此处,董卓的冷面终于不能维持,他当着百官之面,哈哈大笑,显然芥蒂尽去,只见他握着皇甫嵩的双手,感慨地笑道:“我今天还能够不坠梧桐,多赖有义真你的功劳啊!”
皇甫嵩闻言低首,仍以恭敬回复:“倘若相国心存社稷,朝中愿意肝脑涂地者,又岂止皇甫嵩一人?”一番问答下来,他处处示弱,又不失风度,还多有劝谏之言,董卓也为之动容,夸赞他说:“义真确实是辅国良臣。”
凯旋礼后,朝廷论功行赏,以相国董卓击破逆贼,功盖周、曹,可比古之太公望,如今又值国家逆乱,当重赏以显朝廷明德,故封相国为太师,位在诸王之上。
而后又录前后功,太师以皇甫嵩第一,徐荣第二,张济第三,各赠封邑两千户至千户不等,拔擢徐荣为建威将军,张济为北中郎将,段煨与杨定为偏将军,其余参战将领各受赏金不等。
而后太师又为此赏宴,将太师府幕僚与诸将汇聚一堂。会上美酒佳肴,轮番端上,美姬蛇舞,令人目眩,众凉人不懂礼仪,劫后余生之下,在会上狂欢不止,四处可见太师旧将在会中来回串席,端着酒杯找人喝酒。
太师董卓高坐在主席之上,也对着身边的蔡邕与皇甫嵩两人劝酒,两人不好饮酒,董卓劝了两杯也觉无趣,他虽知礼仪,也有凉人旧习,权衡之下,他想起自己养的两只大雕,羽翼已经非常丰满,站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他便叫舞女都退下去,让人把雕放出来,割下几块生彘肩,扔到空地上喂给他们食用。那两只雕张开翅膀扑扇着,扑过去抢食,它们腿上都挂着沉重的坠铁,只能飞到半个墙高。两只雕一边扑腾,一边争食,扇起的风像旋风一样,殿上的灰尘都随风飞舞起来。
众人都观赏两只雕争肉,连太师的孙女董白都走出来观看,一旁的侍女劝了劝,太师便说无妨,将孙女抱在腿上,让她在自己怀中笑看。董白看了一会,俏脸忽而流下泪来,她说:“这两只鹰都是阿父买的,他生前最喜爱看鹰隼相争,可却永远见不到了。”
董卓听闻,也非常伤感,他转而对众人说:“我一生为国家东奔西走,平羌,讨黄巾,破韩遂,入东京平常侍之乱,如今又与关东诸寇对峙,便连亲族也因此遇难,可谓是忠心耿介了。可我如今年过五十,天下汹汹,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啊。”
说到这里,他举起袖子擦拭眼泪,干脆便把双雕又收回笼房,对众人问说:“当下不过暂和于诸逆,我既负有太师之任,还当为国扫平关东,雄踞天下。只是放眼四海,皆是叛逆,我欲求一策,以复社稷,诸位可畅所欲言。”
这是把宴席改为军议了,若谋划能令太师满意,想必青云直上,建功封侯也不过等闲。于是各司纷纷上前奏议,不过太师听取下来,多数人的想法都是只鳞片羽,不成体系,唯有侍中李儒、尚书令王允、光禄大夫杨彪三人可以一听。
侍中李儒之言是,如今山险闭阖,山东纷扰,实无必要与其争锋,能为祸关中的,无非是并州刘陈,陇右韩马。如今刘陈扎根并州已逾数载,众近十万,不可仓促而下,而陇右韩马割裂,号令不齐,正可逐个击破,待凉州一平,相国尽复凉州铁骑,再下刘陈,则天下不足定。
尚书令王允之言是,如今山险虽平,却不可阖关自守,关西贫困,关东富庶,自世祖以来便是如此,更始自南阳灭王莽,光武从河北而平天下,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南阳乃天下第一大郡,拥口三百余万,为袁术所窃。而孙坚已死,袁术麾下,无善战之将,正当遣军攻之,而后南取荆益,以强秦之势,必能胜之。只是南阳乃光武帝乡,名族云集,当择高士为帅,故而他推举新任执金吾士孙瑞为南阳太守。
光禄大夫杨彪之言是,如今太师奉天子之令以讨不臣,正当广除奸贼之名,另遣忠志之士,再予郡守之重任,委以军国之大事,与贼子战之。若有取胜,则朝廷正可东出,便是不胜,叛军也当大受其扰。
这三言皆有可取之处,但董卓并不满意,以为想以此平定天下,总是有所不足。他见皇甫嵩在一旁沉默不言,便问他道:“义真,以你之见,我当如何举措?”
皇甫嵩本想韬光养晦,但董卓细问起来,他也不便沉默,只好说道:“以在下之见,明公若要平定四海,如今之策,唯有西抚诸戎,招纳韩马,南诏巴蜀,供以军资,而后主平晋地,方能重一华夏。”
董卓闻言颇有兴致,他再问道:“义真且细说之。”
“禀明公,朝廷如今仅据关中一隅,却养兵十万,实非长久之计。因此朝廷用兵,需得以急鼓狂戈,速平群小,盛诛蜂逆。明公若攻陇西,诸羌虽散,难以骤定,明公若攻汉中,秦岭天险,不可轻逾,而关东之贼,如今势大,又难以争锋。唯有并州有异,正是明公用武之地。”
“如何用武?以义真之言,并州山险环绕,皆是坚城,如何能速破?”
“此非众前明言之事。”
董卓顿时令宴席如故,他则与皇甫嵩到别院内交谈。皇甫嵩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说道:“并州虽有山险无数,实则人心不定。毕竟河东为其新下,匈奴本乃朝廷属国,其中又有白波等黄巾余孽,如何能与刘陈一心?只要明公先平西南两面,再将并州诸郡一一招揽,分而化之,便能一击攻取并州。”
“义真且试言方略。”
“陇西群小,胸无大志,太师可以高位迎之,则其自然欢喜,祸弥顿平。而刘焉重用巴蜀贾龙、任岐,方才安坐益州,虽奉朝廷之命,仍有不臣之心,太师可令一蜀地高士,以益州之事诱劝贾龙,则益州不足虑。”
说完西面与南面,皇甫嵩再说并州事宜:“而河东之地新附陈冲,我等只需以盛兵威吓便可,所需用心的,乃是白波与匈奴之事。匈奴如今为刘备所遥控,麾下多见匈奴狼骑,我攻大阳之时,极为棘手。”他语气稍顿,显然是回想起战事,“可匈奴本乃朝廷属国,朝中可遣一匈奴旧识,晓之以大义,令匈奴反复。”
董卓颔首赞成,他笑道:“人选我一有了,只是白波之事如何?”
皇甫嵩闻言,露出得意的神色来,笑说道:“这便是天意庇佑朝廷,在下在弘农大破白波时,幸斩贼首郭大。郭大一死,想必对白波军心震撼极大,白波一军地处险要,毗邻离石,此时又群龙无首,正是我等乘虚而入,将其招揽的大好时机啊!”
这一言令董卓犹如拨云见日,他为之拍案大笑,紧握住皇甫嵩的双手,高兴道:“若此番事了,我能成千秋之霸业,皆是义真之功!此番事宜,我便尽数交予你了,事成之后,义真便是想裂土封王,又有何难?”
皇甫嵩露出苦笑的神态来,推辞说:“为国效力,何敢念赏呢?只愿明公能效霍光之故事,使神器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在下也就无所求了。”
董卓本想让皇甫嵩再次做征并统帅,但见他如此神色,不免心中有了犹豫,于是私下里又去问李儒的意见。
李儒说:“在下此前推举车骑,乃是形势危急,无人可用,非车骑不可。但如今车骑位置微妙,又深得将士爱戴,如若再让他平叛立功,太师将赏无可赏,太师若想善终,不如启用徐荣为妙,他善断形势,为人谨慎,从无大败,太师让他做事,想必也放心得多。”
董卓颔首抚须称善。
由是按他谋划,令徐荣总领讨并事宜,徐荣接受命令后,先以张济负责联络白波事宜。张济再以其属吏李贽为使,扮作商人,秘密北上。
第八章 白波反水
李贽初次求见时,是扮作冯翊商人,领着十余辆满载丝绢金银的轺车,从莲勺出发,追溯雒水北上,从云台山进入上郡。一路过雕阴,经高奴,而后进入肤施城中,与赫连部买了少许羊马,再打听白波诸帅的喜好。得知杨奉最为好财后,李贽再缓缓东行,进入到圜阴城中,以重金求见圜阴令杨奉。
当时正值三月中旬,杨奉大战之后,满心颓废,整日纵情于酒马声色之中,得听有商人前来,他当即予以召见。李贽先为其献上西域特产的葡萄美酒,又赠以丝制绫罗二十匹,自称说在冯翊多有人脉,希望到白波来开辟一条商路,他可为白波运来关中丝绢,也望白波能卖马于他,所获钱财,愿分杨奉三成。
杨奉自然乐意应允,李贽在两月间再往来两次。摸清了杨奉的喜好后,他第三次进入圜阴,又带来五名美姬,皆是来自扬州的软语吴女,杨奉见之喜爱非常,当即留李贽一起同宴玩乐。
一番狂乱后,李贽问杨奉道:“杨帅,今夜可算快活?”杨奉赤着胳膊,躺在案几边,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涨红了脸对李贽笑道:“多亏了李兄,才晓得过去枉自为人啊!”
李贽见杨奉这放浪姿态,对他拱手笑道:“在下还有一条财路,还能令杨帅更加快活,不知杨帅可有意乎?”
杨奉闻言,双目放光,醉醺醺地靠过来道:“美人佳酿,我都尝过了,李兄还能拿出什么宝贝,让我大开眼界?”
李贽从怀中掏出一方银印,塞到杨奉手里,对他说:“这是西河太守的官印,不知杨帅是否喜欢?”杨奉陡然酒醒,他向后仰开,问他道:“你这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朝廷来的,太师以为杨帅人才难得,欲委以重任,不知杨帅意下如何?”
杨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到底没叫来侍卫,他穿戴好衣物,只催促李贽赶紧离开圜阴,分别时说感谢太师好意,但龙首恩重,白波上下军心归之,绝不会叛。
李贽将此言转告给张济,张济闻之大笑,说道:“若是绝不会叛,何故送尔回来?是以太师价贱啊!无妨,六月时我与你同往,必叫他归顺朝廷。”
于是到六月初,李贽仍旧前往西河,张济扮做护卫随行,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圜阴。他如往常般求见杨奉,杨奉果然也不拒绝,反而出门相迎。张济与之长谈一夜,便有了阴子峁游猎之事。
张济如此游说白波三帅道:“陈庭坚非是与太师相争,而是与朝廷相争,大汉养士数百载,为国尽忠者不可胜数,岂是并州一州所能相抗?”这是些冠冕堂皇的自擂之言,三帅皆不为所动,但接下来的话却正中要害。
只听张济继续道:“诸君皆乃国之贤才,与太师并无私怨,何苦为陈冲前驱?我闻贵军纵横并州数载,陈冲来后,却止步于西河一隅,年初郭帅身死,陈冲便有并军之念,可见诸君遇胜,毫无所得;遇败,则部曲渐丧。三帅皆人间英杰,怎能任其摆布,让数年心血一朝沦丧呢?”
这几语说中韩暹心事,他反问道:“却不知太师欲以我等何为?”
张济拍腿笑答说:“若几位愿意归顺朝廷,太师有言,皆可为郎将,自辖一郡之地,可令韩帅守河东,杨帅守西河,胡帅守太原,自成一国,每年进赋即可,朝廷不加干涉,诸帅以为如何?”
这条件着实让人心动,韩暹与杨奉对视一眼,已下效力决心,孰料胡才却抢先答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等还想商量一二,容天使稍待。”好事多磨,张济对此也早有预料,他当即摆手笑道:“那我便静坐圜阴,等几位回复了。”
于是各自散去,三帅再回到圜阳旧堂中议事,杨奉先对胡才说:“以各部万余之兵,能获两千石之封,再欲索求,可谓无度了!有何犹豫可言呢?”
孰料胡才答说:“我双目不盲,双耳仍聪,自知龙首待我如亲友,董卓待我等如狼犬,两者相距仿佛天地,怎能背亲而近伪呢?财帛动人,但情义无价,老兄可要慎思啊!”
这番话大出两人预料,他们十日间又与胡才商议数次,胡才皆坚持不能投董。一直拖到陈冲邀请韩暹等人至离石赴宴,张济听闻后,当日便来催促说,朝廷已暗派大军自上郡入并,若诸帅不降,则便在这西河一决高下罢!
杨奉闻言,顿时回想起雪夜中伏时,凉人如浪潮般包围,白波军无处逃生的场景,一时间冷汗涔涔,索性对韩暹说道:“不如将老胡绑了,先投了朝廷再说,木已成舟,若等他事前告密龙首,我等便是强留下,也难以为人了。大丈夫怎能日日仰人鼻息?只要能割据一地,获个清净自在,也就不枉此生了。”
韩暹思量一番,喟叹道:“人生一世,真是难得自在,只望今日之后,我等还能在故土逍遥放马吧。”言下之意,是赞同杨奉计划。他俩当即再去邀请胡才,说就董卓招揽一事最后进行一次商谈。
胡才单人前来。因此事事关重大,他们讨论时排除亲卫,只有三人身处一室。阖上房门后,胡才仍旧再劝韩杨二人,说:“我等本是黄土牧羊儿,无心富贵,起兵造反,不过求能行得正,站得直。郭帅在时,张懿数次率数万大军攻我,大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绝不投靠,而龙首以诚前来,便愿铸剑为犁,就是这个道理。我等若真投董卓,郭帅九泉之下,将如何看待我等?”谷
杨奉此时已懒得多说,他干脆道:“今日之事已定,胡兄勿要多言!”说罢,眼神暗示韩暹,两人正打算行动间,不料胡才极快地抽出斫刀,正搁在杨奉脖颈间,满面皆是讥讽之色,对两人哂笑道:“同袍间往来十数载,还是不要伤感情罢!”
韩暹攥着拳头站在一旁,他犹豫良久,最终叹息着对胡才道:“老胡,人各有志,确实不该强求,同袍十数载,老杨如此行事,只是不想我白波之名,至此兵分两地罢了。既然你意已决,大不了今日以后,我们各走各路,在战场上再相见罢。”
胡才看了两人半刻,最终放下斫刀,说:“可以,但我们要召集全军,当众说明缘由,愿意随你们去寻富贵的,我全不阻拦。”说罢,他有些颓唐地低头,对两人摆手道:“同袍一场,怎么如此结局?”
就在他低头的一刻,韩暹瞅准时机,豹跃上前,把胡才猛压在地,斫刀被打飞在一旁,发出哐哐的声响,杨奉还正愣着,韩暹朝他大喊:“快拿刀!刀!”期间胡才不断地用额顶撞击他下颌,他险些咬到舌头,杨奉这才如梦初醒,抓了斫刀起来,对着胡才的左膀一刀劈下,顿时血飞如雨。
等胡才力气渐小,韩暹终于从他身躯上起身,杨奉又对胡才猛砍了几刀,等缓过神来,他已蹲坐在地。他这时才见,胡才被斫砍之时,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裤脚,他现在仍不松开,看着杨奉口齿微张,虽已发不出声,但唇齿间分明是两个字:可耻!
胡才很快流干了血。
韩暹松了一口气,扶在房栋边目眩良久,杨奉问他说:“还去赴宴吗?”韩暹捂着双眼答说:“去,不去便会露馅,要想一战功成,我等必须瞒过龙首。”两人收拾衣装,将胡才尸体收拾好,对外就说他已先去离石赴宴,同时给张济回复,督促他早日出兵。
在离石如坐针毡的待了半夜,两人再回来急问张济,朝廷大军何时能到。张济得知胡才已死,抚须笑说:“不急不急,朝廷大军已不在远,但这并非当务之急。两位麾下仅各有二万众,而五县之中尚有无主之众七万余,两位先当集合诸军,携众起兵才是。”
韩暹冷笑道:“陈冲广施恩惠,民心实附,若无朝廷大军以兵威胁迫,如何能令大众反之?”在一旁的李贽手舞笔毫,笑道:“这也不是难事,将军交给我便是。”
一方面,他让韩暹手书对岸诸县说,打算召集白波军众练兵,这本是陈冲此前造访圜阳时允许的,因此接下来数日,大河西岸一片扰动,但东岸诸县无丝毫疑心,并未上报州府。
另一方面,李贽擅长模仿笔记,当夜便借了陈冲与韩暹之间的通信,伪造出一封书信,称陈冲因讨董失败,打算大肆扩军,因白波五县接连三年不征赋税,便打算将白波男子尽数充军,并自备军械军粮。又拿出朝廷本有的并州牧金印,在书信上盖下印章。
七月二十一,近十万众聚集于圜阴城中,大众蜿蜒近二十余里,皆不知大帅将作何公告。这时韩暹派部下手持伪造文书,将征兵消息公之于众,大众一片哗然,很多女子都流着眼泪,抓着丈夫的衣袖说:“怎么才过几年好日子,就又要被人盘剥呢?又要与凉人作战,那不是自蹈死路吗?”
于是群情悲愤,有父子一起号恸的,有兄弟一起痛哭的,还有全家一起抱泣落泪的,号啼之声,惊天动地。有人疑惑说:“龙首一向爱民如子,怎么会出此昏聩之令?”更多人则骂道:“到底是狗官罢了,他高门子弟,假作一时慈悲,又哪里真懂什么民间疾苦!”
这个时候,有人望见韩暹杨奉麾盖,就高喊:“郭帅来了!杨帅来了!”只见一人当先骑马从麾盖中走出,用绣袍抹着眼泪说:“郭帅杨帅体谅大家生死离别之苦,想来他日相聚也无多了。特向陈使君请求宽限,让尔等再团聚几日。”
旁边几个军官听了这话,就说:“此令下达已有多时,州府早就宽限数次了,如今再多几日,又能如何?无非还是要做牛马罢了!”众人听了,更勾起仇怨,又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韩暹、杨奉终于策马出来,一时间被白波军众都围住了。韩暹立于马上,对众人说:“我等流离失所,在并州辗转数载,早已义同一家了。今日看见众兄弟去受罪,我于心何忍啊!”说道这里,他已泣不成声了,他接着说:“可这是龙首命令,无法违抗啊!如今南下冯翊,九死一生,不去,恐怕便与龙首刀兵相见了,更是死路一条。横竖是死!为之奈何?”
众人一阵沉默,突然有人在人群里高呼:“反正是死,不如反了!”听到这话,很多人都如梦初醒,高声附和说:“我等本就是乞活逆民,还怕反了吗?反了!反了!”更有人直接对韩暹、杨奉说:“郭帅已死,还望韩帅、杨帅、胡帅扛起大旗,刑罚升赏,运筹帷幄,力克大敌。”
这时候才有人反应过来,问说:“胡帅呢?怎么不见胡帅?”韩暹面露悲伤,对众人道:“几日前,我等与老胡前去离石赴宴,他力劝龙首,希望收回此令,熟料龙首酒醉之后不省人事,其下有典军从事秦宜禄,曾随张懿此贼数次入寇我白波,故而恨我等入骨,当场便以其不从军令,将其斩了!”
胡才极得人心,秦宜禄之名众人也皆知,听胡才身死消息,白波军民无不愤懑,当即高声呼唤复仇,呼喊之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止。
唯有老渠帅王卯身处其中。他听闻消息后,带旧部在喧哗声中默默离开,等步行十余里后,他才缓缓说道:“胡才为人谨慎,怎会有如此言语?杨韩所论定是虚言,龙首冤枉,并州怕有大难了!你们当速去离石,通报龙首消息!”
这旧部几十人当即往曲峪而去,结果曲峪渡口早有人把守,正是被张济带来的百名甲士,除去这十余人外,还有百来名欲要投奔离石的,都被张济所抓,他将这些人尽数枭首,最终无人能往离石报信。
第九章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宣布起兵后的两日,白波诸部一直在圜阴分发军械,重整军制。
自陈冲招降白波以来,白波每战必胜,在匈奴与鲜卑战事中也多有收获,三年间休养生息,南北皆有流民羌胡来投,已逐渐由归顺时的七万众扩充到十二万众,即使在华阴之败后,仍有十万余众。成功煽动军民后,众人推举韩暹为白波主帅,杨奉为副帅,各领五万余人,去其老幼妇孺,能战者也足有四万。
只是接下来如何行事,两人举事仓促,并无周全谋划,北中郎将张济此时终于拿出皇甫嵩的完整布局,对他们交底道:“朝廷已派骑军两万,正于吕梁山间穿行,昨日已直抵肤施城下。”
这与杨奉所想大相径庭,他为之失色,并拍案责问张济说:“匈奴诸部中以铁弗部最为善战,铁弗部拥三万之众,骑兵又素有狼骑之称,尔等怎能轻下!是欲使我等入死境吗?”
张济颇为淡然,他轻轻按手,笑着说:“杨帅如何糊涂了?如今并州雄军一在河东,一在河南,皆为王师所牵制,陈冲可用之兵,唯有匈奴援军,与刘备新练晋卒。而朝廷援军正能当匈奴之众。两位以四万之众,面刘备新练之卒,又有何惧呢?”
韩暹闻歌知意,笑道:“想必是援军之中,还有奇人招抚匈奴吧!张将军何不透露一二?”
“韩帅真是智士!”张济拍手笑说:“随军而来的,正是新任并州刺史,故度辽将军、凉州三明之一,然明公(张奂)之子,张昶张文舒!两帅莫急,肤施不足为虑,便在今夜,朝廷兵马就到了!”
到了夜中,果然有一队人马举火自西方奔来,领军的乃是张济之侄张绣,他这一行约有一万人马,皆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勇士,在白波军民中显得格外雄壮,白波军民不知他们是何来头,无不诧异万分,只见张济领着韩杨二人上前,询问张绣道:“路上如何?”
“王校尉与张使君抵达肤施后,孤身与赫连凡莫夜谈,铁弗匈奴二部赫连部与独孤部得知叔父说降白波,无不变色,如今已开城降了。张使君正在肤施召集铁弗诸部,估计会稍花些时日。他与右贤王赫连凡莫说好,等召集完后,他会领军直奔美稷,再立单于!”
韩杨二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而张济更是竖起大拇指道:“好!如此一般,我等出兵,便无后顾之忧了!”他又问道:“你来时建威将军有无叮嘱?”
“兵占西河,锋向晋阳,即刻出军,刻不容缓!”
次日寅时,韩暹领三千先头部队渡过大河,从曲峪入口进城,曲峪城本是韩暹与西河郡府所共管,在韩暹回圜阳这段时日,县中的衙役城卫皆由县丞郑延管辖。此时郑延早已歇息,城卫见县令韩暹深夜归来,身后带着三千甲士,都觉颇为怪异,询问韩暹缘由,韩暹便拿出伪造的陈冲公文,说这是陈冲秘调的南下援军,城卫信以为真,便大开城门,让韩暹领兵进城。
此时正是宵禁之时,韩暹公然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亲率进入县府之内,将原属西河郡府的所有官吏揪出梦乡,而后一刀一个,将他们尽数杀了,便连共事三年的郑延也不在话下,两人未见最后一面,更未说上一句,白波军将他拖出房间,塞入麻草,一挥之间,人头落地。
另一路则是张济带领,他混入军中,直奔曲峪南门而去,以公文骗开城门后,他当即下令,扼守南门,将南门百来名城卫尽数控制,很快也都在荒野里杀完了。曲峪地势险要,往来之间唯有通过城门,此时南门一断,渡口又为白波军所占领,城中剩下的留守郡兵,所面临的也只有一场屠杀罢了。
事成之后,张济在南门点亮两把明火作为信号,东岸的军士纷纷渡河,兵马的脚步声、喧闹声很快扩散到整座曲峪城,城中的平民迷迷糊糊地惊醒,才发觉城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而街巷之间密密麻麻挤满了兵马。
他们还不知道是何缘故时,杨奉又对张济说道:“此城墙院之中,乡野之间,多有人受陈冲恩惠,不是曾受陈冲引诱叛出白波的乱民,便是陈冲从匈奴招抚的杂胡,若有人叛应陈冲,我等绝无力安之,不如皆杀!”
张济沉吟片刻,颔首说:“善!”于是白波军与凉人联手合力,手持刀剑,挨户敲门,不愿开门的就以蛮力破户,进门后便搜刮一番,将活人都驱赶到街上,如此花了半日,城中百姓被尽数逼出城巷里,而后被绳索捆了,连成一串串长队。这些军士像牵着牛羊般将他们牵到大河河畔,用刀戟指着滚滚的河水说,跳进去吧!谷
谁愿跳呢?双手被缚,下水必然一条死路,不少男子大骂白波军忘恩负义,白波军卒对此也颇为疑虑,但凉人不管这些,将叫骂的人都砍了头,又对白波军士们说道:“既然为朝廷做事,杀些乱民又有什么犹豫?要想富贵,这都是常事哩!”于是将剩下的万余城民都逼入水中。
随着投水之声络绎不绝,哭喊声也由喧嚣逐渐微小,最后十余人被投入河内后,已经是再次天黑了,水面上已有尸体发胀漂了起来。而回望曲峪城,全然成了一座军营,明明军士执火来回,却分明又觉晓这是街道空旷,追溯原因,原是曲峪内外再无半分市井之气了。
另一方面,韩暹拿下曲峪之后,等大军半数渡过河水,他边领兵南下,直奔蔺县而去。他随陈冲这几年,学的最多的便是时不我待,用兵必速的道理。
曲峪破城的动静匪小,不少城野的牧民见到城中乱起,便急忙南下,往蔺县去报信,蔺县令已不是刘鹄,而是前县丞祖贡。可是他们不明所以,说不明白曲峪究竟发生何事,只说夜里有军士在城中杀人,恐怕杀了几百人,但既说不出作乱的有多少人,更说不出有谁领头作乱。
祖贡当即和县府贼曹的人商量,得出结论,大概是韩暹久不在城,曲峪郡兵无人弹压,出现了啸营之事。虽然这几年并州没有营啸发生,但张懿在时,营啸常有其事,联想到今年收成不好,发饷也有所拖欠,营啸实是可以预料的。
于是祖贡边向离石通报,边调集县中六百余兵士,打算由贼曹椽张干带领,到曲峪县去查看情况。若曲峪有大乱未平,则封锁道路,等待离石的援军,若曲峪已然平乱,则询问县丞郑延是否需要兵卒善后,能助则助,不能助便回。
张干领了兵众,于午时向北进发。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路上聊着天,话题很快由营啸转为到今年的年景,各自问起家中的收成,一阵唉声叹气后,最后又谈到州府以金银发俸,去黑市中买哪些事物最值。
过了一阵子,有人指着河畔对张干说:“陈君,你看那是什么?”,众人顺着看过去,见河畔的青草中有什么灰黄色的事物在挪动,张干带了七八人走过去,原来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在河畔呕水,显然是掉入了河里,刚刚爬到岸边便没了力气。
张干见状便上去帮忙,把他放平后,再按压了几下胸膛。那人“哇”地一声,便连河水与胃液全吐了出来,他清醒过来正要道谢,转眼一见张干等人携有斫刀,不禁大叫出声,当即准备逃跑。张干看得奇怪,一把把他拉住,问了半刻,这人才明白情形,将曲峪现状告知张干:原来曲峪正为大军屠杀,白波军已然反水了!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正惊惶间,他们又感知到大地逐渐开始震动,这震动熟悉又陌生,但张干很快反应过来,他大喝道:“白波贼要来了!快撤!”
此言一出,众兵士顿时乱做一团,说是快撤,可一行人中只有五十来人骑有战马。反应快的直接骑马脱离队伍,反应稍慢的则被同袍哄抢着,拖拽着,难以离开。张干在队伍里暗自焦急,转头看,已经能望见远处白波的旗尖,他转而对部下们说:“没马的往芦苇里跑,有马的分成几路,往山里跑!”
剩下的人这才作鸟兽散。张干与七骑踏马奔上东山,回头看,茫茫的白波骑士如奔流般填满道路,几个跑慢了的步卒被其前锋以矢雨射杀,而后头也不回地向蔺县处涌去。身旁的骑士都为其声势所慑,口不能言。
良久,有人问张干说:“我们还回蔺县去吗?”
张干摇头说:“白波贼军军势长达十余里,蔺县哪里守得住?等我们赶到,说不得永和县也破了,那里连一千郡兵也无。”
其余七人都沉默下来,这时张干勒马转向东南方,对仅剩的部下们说道:“走吧,我们去离石,龙首还在离石,他总是会有法子的。”他们闻言,精神为之一振,都跟着张干往离石奔去。
七月二十四,白波五县皆反,又接连破蔺县、永和。陈冲在夜中得到这个消息,张济兵锋所向,与离石已不到三十里了。
第十章 一步也不会退
张干抵达离石后,州府幕僚在深夜里得知白波叛变消息,莫不惊恐莫名。杨会勉强把幕僚都召集府堂随,现场仍是一阵慌乱无序,等陈冲终于身披薄衣,踱步走入堂室,幕僚们便一齐聚拢过来。
西河太守杨会对陈冲说:“郡内的郡兵多为明公调往河东了,如今城中仅有两千郡兵,而且多是未参过大战的新卒,不堪一战。而白波叛变,其军势何止为我十倍?明公当速退太原!”
陈冲看了杨会一眼,一言不发。西河从事徐庶则满怀疑惑,上前道:“我与韩暹、杨奉常有往来,他们怎会如此行事?我看其中定有蹊跷,还是再打探打探罢。”
太原从事陈群则摇首说:“如此大事,岂是区区曹椽敢谎报的?观此前韩暹、杨奉在宴席举止,分明是早有反心,否则族兄留其夜话,他等怎会拒绝?必是受了董卓招揽,不能自持,这本是小人常有作态,何怪之有?”
主簿简雍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忙上前劝道:“这不是尔等该说的话,如今大难在即,还是听使君作主罢。”他回头对阴着脸的陈冲挤眉弄眼,低声催促说:“庭坚,你快说话啊。全府上下,性命都系于你一身呐!”
陈冲看了简雍一眼,点点头。但他还是没有立刻言语,只因他心中的情绪多到无法言喻,可他偏偏是不能够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的。他多情,但他更加清醒,更懂得克制的必要。如今的情形已不允许他再犹豫半刻,所以他必须强行将这些杂念排出脑外,专注于应对这滔天巨变。
即使如此想着,他还是得借助一声太息,这才将情绪都收敛于胸腹,言语果断地对众人道:“杨奉韩暹叛乱,当然是真事,不能存半分侥幸,他三日前传信于我调兵,我便当察觉,如今看来,已是晚了。”说到这里,他微微沉默,再接着说道:“而且与他同行的,必有董卓兵马,毕竟韩暹杨奉做事,我素素有知,断不会如此滴水不漏。”
还未等言语掀起恐慌,陈冲继续分析道:“河东有翼德坚守,如今却全无消息,可见他们当是从上郡前来,而上郡之间道路多是荒地,不便运送辎重,而董卓此行如此隐蔽,想必所派兵马并不会多,当在二万数左右。”
各幕僚松了口气,若是约六万大军,以雁门与太原的兵力便足以应付了。
但见陈群上前,道:“话虽如此,却无法解当下之急。正如杨府君所言,叛军近在咫尺,而城中仅有郡卒两千,《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族兄,今在城中坚守,恐怕将十死无生。趁如今叛军未至,我等当速弃离石,暂退太原,以图整兵再战!”
众人闻言,虽颇为不甘,但都无言反驳,显然是认同陈群所言。陈冲却摇首道:“你说得有理,可我一步也不会退。”众人皆大惊失色,问陈冲缘由,陈冲不予详谈,只说已腹有良策,不可公之于众,接下来便不容分说,连下三道军令。
第一道军令,令杨会统治州府官吏,去劝领离石周边百姓,将他们尽数带入城中,等入城之后,征发其中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到武库分发兵械,划分守城区域。预计城中会有三万余人,征得男子万人左右。
第二道军令,令城中这两千兵卒,先分出一千,由孟建带领,去南北两道山野中,等百姓撤离后,先沿水畔纵火,再于村庄中纵火,最后于山野间纵火,坚壁清野,要将离石周边烧成一片白地。
第三道军令,令城中所有居民登记名录,上缴积粮畜牧,由州府看管,陈冲亲自督办,每人每日到名录前按名领粮,守城男子一日二斤面食,老人女子一日一斤三两,孩童一日一斤(汉末一斤约为当下半斤),无论官秩大小,地位高低,一律按此发放。事起仓促,城中并未积蓄多少粮草,陈冲只能如此处置。
最后,陈冲让五名新入府的青年幕僚留下,说是有信件托他们转送。
几番命令下来,听陈冲布置井井有条,面如静水,州府各人都领得任务,他们心中的几分疑虑都尽数去了。散会时,他们已胸有成竹,还相互勉励说:“使君向来用兵如神,数年来大小六战,每战必胜,而杨奉本也是他手下败将,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于是都放心行事去了。
等人群散后,陈冲脸色转红,他颓坐在案席间,低头问留下的幕僚道:“他们都走了吗?”
一人从门畔向外探头张望,回报陈冲说:“禀明公,诸君都已走尽了。”
“把门关上吧,我有要事要说,事关重大,不能让他人知晓。”陈冲低声说着。
剩下五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入府不久,未经大事,原以为使君只是要交代些细枝末节,孰料竟是大事,忙把房门阖上,到陈冲面前跪坐待令。
房中的灯火灭了少许,光线随即暗了下来。陈冲看了他们一眼,在阴影里露出忧愁神色,随即摇晃着起身,在案边点亮一盏油灯,又从案席上取出纸张笔墨,在油灯下边写边对他们交代:“我方才所说,有真有假,但这里有五封信件,需要分别交予你们,其中有三封比较简单,要分别带到晋阳、平城、雒阳,一封较为困难,可能需要突破兵围,送至解县内。”
说到这里,陈冲咽不下一口气,便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但还有一封信,非常重要,事关全局战事,可也非常危险,一路上虎狼窥伺,险象环生。因此须得有非要忘我去忧,舍身为国不可,不然不能成事。我不勉强你们,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为我走此一趟。”
说完,陈冲看着这些青年,眼里露出期盼神色。这五人中有一人乃是陈冲族弟陈忠,陈冲本想让他前去,但看陈冲如此郑重,陈忠知他所言非虚,心里当时打起了鼓,眼神躲闪,这下令陈冲颇感失望,他再望其他人,剩下四人中,有人是畏惧不敢赴险,有人是自觉能力不足,几人相互看了几眼,都见眼中带有犹豫。
就在陈冲以为无人应声时,一个青年上前道:“明公既有所求,又事关全局,我岂敢不奋死效力呢?”陈冲看过来,认出他是新任的议曹从事田豫。田豫本是公孙瓒部将,如今年方二十,但在军中久有智名,刘备与他一见,颇为投缘,便从公孙瓒手中要了过来,塞入州府里做事。
陈冲见他挺身而出,心中欣慰,便先将其余四封信写好,又问谁愿前去解县,这下他族弟陈忠连忙出身,接了过来,陈冲这菜高兴起来,又勉励了他一番。等各人分配好后,陈冲令他们快速出城,信到之后,随军行动即可。
很快,房中只剩下田豫与陈冲两人,陈冲收好笔墨,见田豫端坐地有些拘谨,便对他笑笑说:“国让,放松些,虽是家国大事,可你既然应下此事,要有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
田豫愣了片刻,将这两句话微微咀嚼,随即明悟道:“明公是言,大绝之于大望,不过一念之间,一线之隔。”
陈冲微微点头,为田豫倒上一杯热茶,递给他,赞叹说:“玄德常夸你有大智慧,不是虚言啊。”他回到坐席间,见田豫此时神态已淡然不少,当即考校他道:“国让,你觉得我会交予你何事?”
田豫茫然地摇头,陈冲便说了两个字:“美稷。”田豫闻言,立刻道:“明公是让我去美稷求援?”但他随即察觉不对,若是如此,如何称得上难事?低头沉思片刻,他悚然起立,问陈冲道:“莫非是朝廷已在招降匈奴?”
陈冲默认,随即补充说:“我深知杨奉韩暹,杨奉胸无大志,韩暹为人谨慎,若非铁弗部归降董卓,他们绝不敢过岸来,了不起烧船自守。也只有铁弗部归降,董卓派兵才能悄无声息。”
“但美稷本为匈奴王庭,自收复以来,王庭无单于而有诸王,一时之间,意见芜杂无定,不管他们是否会投董,但决心定然不会坚决。现在还没有董卓大军消息,想必他们还未说动诸王,国让,我希望你效仿班超,前往王庭之中,令匈奴诸王不敢反叛。”
田豫闻言沉默。
知他心中仍有畏惧,陈冲便转问田豫:“国让,今日长文提议撤军,你知道我为何不撤吗?”
田豫揣测片刻,答说:“是为征西将军拖延时日罢。”
陈冲摆手否认,叹气说:“太原地势险峻,不至于需要我拖延时日。我在此不退,还是因王庭缘故。”
见田豫仍是不解,他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今我坚守离石,你便可与匈奴诸王言语,说我陈冲堂堂男子,身在离石,一步也不会退,身在城在,身亡城亡。他们便不会轻易投董了。”
说到这里,陈冲不再言语,等田豫思量。田豫又是沉默良久,他已知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宜,若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先道:“班定远以夷制夷,非一人之力所能为。”
陈冲顿首以示理解,随后建议说:“你可去找杨府君,带三十人去美稷,每人带两匹马,但最好只带斫刀,勿着战甲,否则易于露怯。”
田豫又说:“只是这事还少不得征西将军,明公可有安排?”
陈冲笑了起来,他说:“看来此事交给你,是不会有错了。”他最后肯定道:“要对玄德说的,我已寄出去了,你先去美稷,先撑过几日,她随后就到。”
陈冲将州牧的节杖信物赐予田豫,对田豫承诺说:“若此战我军能胜,国让当居功第一。”
等田豫退出房门,身影消失在夜幕里,陈冲的面色放松下来,继而急剧变化,他不断地低头咳嗽,似是要咳出自己的喉管,等他终于向袖袍咳出一口猩红,他才觉胸中痛快,头中清醒。回头照铜镜,镜中自己脸色惨白,陈冲对他露出苦笑,他亦回以苦笑。
他默默吟诵:“朱弦悄,知音少。”随之又念道:“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第十一章 离石围城
肃清曲峪两日后,张济在城中留下一千驻军,随后起兵南下,与永和、蔺县的白波军汇合。抵达后,他向杨奉、韩暹问起前线军情,杨韩二人给他带来一个绝好的消息:原来他们破城以来,已从拷问守卒中得知,离石城中只有约两千守卒,粮仓不及一月之用。
如此情形,想必破城不过等闲而已,但他们不敢独占功劳,故而一直在等张济前来。
张济闻言大是高兴,他对两人说:“如今大家已是同袍,如何这般客气?”而后又笑着推测道:“既然我军行踪已露,想必这区区两千之众,万难阻挡我军,说不得陈冲都已西逃了,最后留我们一座空城而已。当务之急还是占据全郡,再南下河东,与车骑将军会师后,我自为两位表功!”
这番话说完,韩暹与杨奉的神情都好了不少,他们再度向张济拜谢,继而整顿兵士,打算按计划缓缓向东开进。孰料刚刚开拔,前去离石打探的斥候回来了,向他们禀告,说离石仍有人戍守,并且不见慌乱,似有久战之心。
张济便问守将为谁,斥候又答,观其门楼旗帜,乃是陈冲著名的“于赫有命”“始兹革新”旗帜,自平定匈奴以来,这八字旗便闻名并州,即使西河人不知自己姓名如何写,也都能认出这拗口的旗帜,因为这意味着,颍川陈冲必在此地。
杨奉闻言,神情颇为异样,韩暹看出他有几分畏战,低声鼓励道:“我等起兵反复,便当有这一日,无非早晚而已,如今我军十倍于他,便是项羽复生,也只能困死垓下,何必忧虑!”
张济倒更是高兴,他想起太师在渑池战前动员,说杀陈冲者封万户侯,虽说事后未能大战,但太师对其重视可见一般,如今陈冲坚守离石,在他看来,陈冲这是自寻死路,更是喜从天降。
当即令大军快进,路上还对韩暹笑道:“若不行得快些,等陈冲再逃了出去,恐怕我三天三夜都睡不着了。”为了确认陈冲未走,张济接连派斥候去城前探看旗帜,每过半个时辰便通报一回,其余什么也都顾不上了。
大军这才东进,他们沿着山道将队伍拉开,前后长达二十里,接连经过新胜山、柏树山、钟楼山,一日走了五十里,夜宿在北山之下。到了夜里,张济又见过一波斥候,说是城野的居民都被迎入城中,其余并无变化,他便模模糊糊睡着了。
结果未过多久,忽而有亲卫唤醒他,他一个打挺起身,开口便问亲卫说:“怎么,是陈冲逃了吗?”
亲卫连连摇首,而后说:“将军,是远处似有山火,好像烧得厉害哩!将军是否去看看?”
掀开帐帘,张济环顾四周,见天上残月如钩,星空闪烁,夜幕如海水般笼盖四野,哪里有什么山火?他叫来亲卫,亲卫便指给他看,原来是在为栅栏的死角挡住了,在山林远处与地面靠近的地方,隐隐有一点红点,稍不注意,便会误以为是有一颗星辰为山峦阻挡,故而放出了点点余辉。
张济久经战事,很快看出这山火离自己越有十余里,而且火势正在不在蔓延,只过了一刻时间,那火点就逐渐扩散,像是一团蓬草了,天边也渐渐有一片为其点亮,将夜幕烘托成冉冉的粉红,他不禁诧异道:“竟有这么大的山火?”
如此难得景象,士卒们也都相继被同袍叫醒,出来观看,军营中三五成群,对着火红处指指点点,几乎所有的军士都为这山火惊醒了。这时杨奉前来求见,对张济说:“这定是陈冲拖延时间的计策。”
张济这才反应过来,山火燃烧,而山道又狭窄,如若山火不熄,他们便只能止步道中,直到熄灭为止,只是这样一来,便违背皇甫嵩所定的刻不容缓之策了,他颇为恼火地问道:“那我该如何呢?”杨奉为之哑然,如此山火,已不是人力所能扑灭的了,他们也只能眼见山火纵横。
一夜过后,大部分士卒们都回营歇息了,山火还在燃烧,只是随着太阳升起,火势反而变得更大,浓浓的黑烟在天幕来回翻滚,东风又劲,以至于山火正熊熊向北山处靠来,而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焦糊味。
张济只能让士卒轮番砍伐北山东面的密林,防止火势蔓延。此举虽然成功,但他们仍止步北山整整三日后,方才继续向东前行。一路走来,左右皆是荒废的黄土与炭木的残骸,往日还有蛙鸣的时节,如今连鸟声也都消失了,士卒们见此场景,小心翼翼地走着,虽然已看不见火光,但脚下却好似还有燃烧的余温,白波军士都颇为畏惧,私下里说:龙首守城,能烧百里为赤地,与之为敌,实不知如何胜之。谷
他们终于走到离石城下,此时已是黄昏,张济在大军前阵,正见西门上,两面青色的旗帜仍在飘扬。于是他派侄子张绣到城前喊话,看能否瓦解城中士气。
张绣身骑一匹白马,只身到离石城墙之下,仰望着城楼高声道:“朝廷北中郎将张济之侄,军司马张绣在此,请陈龙首答话!”
他又如此高呼几声,只见城墙上一片骚动,一披甲男子从墙边探出头来,他向下与张绣对视一眼,很快便说出话来,声音不大,但分外有穿透力,张绣清晰地听他道:“大汉并州牧陈庭坚在此!若张司马有什么客套话,便不必说了,若是张司马要弃暗投明,我倒是欢迎。”
说罢,城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纷纷扰扰,让张绣脸色颇为难看,等清静下来,张绣才继续道:“龙首不畏死,我历来是知道的,但如今龙首却不顾城中百姓生死吗?如今韩暹、杨奉两位大帅以大义投诚朝廷,助我军平定上郡,兵临离石,皇甫公又自河东出兵,包围安邑,龙首固然智识惊人,此刻也满盘皆输了,何故仍螳臂当车,落个满城涂炭呢?不如早降,以龙首之才,太师必厚待礼遇,请龙首三思!”
话音刚落,就听得上面又是一阵笑声,只听城上人回道:“我陈庭坚乃是堂堂男子,怎会软骨做降人呢?”他又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东西各有强援,又可谓攻者自劳,守者安逸。我陈庭坚守城,从未有破城之时,怎会向尔等投降?我还担心你们,虽不知你们如何说服韩暹杨奉,但如此反复之小人,一旦尔等攻城不下,我外援抵达,他们又将如何作为?到时候,恐怕尔等凉人都会血洒并土,再回不去了!”
张绣被说得无言,只能无奈说:“既如此,那就在战场上分高下吧!”正要转身策马,只听城上人又道:“且慢!我向来待韩暹、杨奉不薄,他二人反复,我意实在难平,不知张司马可否让二人上前答话?”
张绣还未回话,城上守卒皆大声道:“让韩暹、杨奉前来答话!”言语声汇聚成一股浪潮,传到大军中阵,白波将士闻言,皆顾望韩暹、杨奉二人,希望他二人义正言辞,上前怒斥,孰料韩暹、杨奉只对周围士卒说:“战场之上,岂须如此饶舌?等我们破城之后,自斫去他人头,为胡帅复仇!”
见他们不来,城上发出一阵嘘声,白波军心大为之丧。张济却不管这些,他等张绣回来,急问说:“确认真是陈庭坚?”张绣说:“我看过画像,他确实还在城中,只是观城墙人数,怕是连城中丁壮男子,都征募上去了。”
张济不以为然,摆手道:“不过是临时征募,弓刀都握不准,能守多久的城?牛羊千只,不如猛虎一爪,我带来的都是久战之士,白波军中也都熟稔锋刃,破城必易!”
当夜,前来的军势在离石城下扎营,如林的旗帜在东川水畔划出一条圆弧,在南岸将离石城团团围住,但他们随即发现一个问题,周围的林木竟已烧光了,士卒们不得不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寻找扎营之物,结果徒劳无功,只能转而到十余里外去砍伐木材。
陈冲站在墙上,看城下的士卒明火执涨,正在搬运竖立高鼓,显然张济打算以此扰人清梦,使士卒不得歇息,但这也意味着他今夜不会攻城。坚壁清野到底为陈冲拖延了珍贵的时间,但他没有半分得计的喜悦,反而在城上来回审视围城的旗帜,他盯着熟悉的白波旗,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来。
到了亥时,陈冲随着刚刚响起的鼓声下楼,到街巷里去夜巡维持秩序。路上遇到羊密。羊密未曾料想到,刚来投奔陈冲便遭遇如此战事,如今逃难的族人都为陈冲征辟了,到城墙上去整顿城防,安置防箭的渠答,他颇为忧心地问道:“龙首,这次战事要打多久?”
陈冲回答说:“最多不过两月。”羊密见他如此笃定,只道是两月内必胜,这才又安下心,嘱咐陈冲照顾族人,这才又离去了。
随他的侍卫问其两月缘由,陈冲笑而不答。
他未说出的是,即使重新收粮,城中也仅有两月之粮,无论如何攻防,不管是何结果,一过两月,城中则必死无疑。
但往好处想,至少今年不会再像往年一般,在年夜也在紧张备战了。
第十二章 骨肉亲情
次日,环绕城垣三面的数百只牛皮战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张济的第一波攻城开始了。数百名鼓手轮班休息,鼓声彻夜不休。巨鼓的敲击声震慑心魄,令攻者振奋,而令守者惊悸。鼓声刚下去的时候,连带着地上的浮尘都震动起来,在秋风中化成一股可见的金黄尘浪。在尘浪之下,如尘埃般的士兵开始向离石城墙靠近。
张济的攻城安排非常奇特,第一日的攻城其实是三面佯攻,虽说城中多是临时征募的壮丁,但既然是陈冲守城,他也不指望一日破城,而是想先试探出陈冲在城中各处的布置,特别是原有两千士卒的方位,而后再针对强攻。
离石城已做了多年的郡治,这四年又经陈冲杨会先后修缮,已高达五丈,又分外郭内城,外郭之前也有壕沟与护城河,因此张济先安排填埋沟壕。白波军士将掘出的土用推车装了,或用麻袋装了驮在马驴背上,人马轮番扑来,把土都倾倒在深沟里面,好似排山倒海。
不过多时,壕沟就被填满。随后凉人开始倚城填土,推积土山。城上落矢如雨,张济军便用排盾护送,继续推土不肯稍歇。被射中之人倒在地上,先还有人冒着箭矢将之拖回来,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也就顾不了了,张济干脆下令,把尸体一起埋在土山里,上面继续倾土。到了晚上,战鼓之声丝毫不减,城下的松柏火把宛如漫天繁星。如此持续了两日,三面的土山便填了两丈,已到可以蚁附的高度。
但张济到此为止,到了凌晨,他问三面填土的军士,看哪一面遇到的抵抗最强。孰料都回答说,城上的守卒都不射远箭,等己方到城下五十步才一起放矢,分辨不出哪里有区别。这让张济大为失望,他与韩暹杨奉商量缘由,韩暹说:“陈冲用兵,通常都余留最强一部,以备不测,等紧急之时方才起用,将军今日三面佯攻,恐怕陈冲也是三面虚守,未尽全力。”
这让张济大为头疼,便只好放弃取巧,转而将兵力集中于南面,在次日从一处填土攻城。于是陈冲便也相应的将兵力集中在南面,其余东西两面则安排剩下的壮丁上去,用木头先立起高楼,而后绑缚连接相邻的两个高楼,搭起木台,层层加高,而后在上面布置弩手。
攀城的前锋攻了半日,忽觉墙上箭雨减小,于是抓紧时机纷纷登上城墙,孰料等他们登上城后,才发现外郭的城墙内侧已被改造成一道平缓的斜坡,斜坡上能容纳近两千人,他们等墙边爬上了三百来人,南北两侧忽发弩箭,将后续的攀城军士压得抬不起头,而斜坡上的守卒则一拥而上,与先登的攻军们厮杀在一起,攻军们很快寡不敌众,战死的尸体都被扔下城墙,引起不少惊恐。
接连攻了三日,张济竟毫无收获,这令他颇为懊恼,此前他本已向徐荣传信,夸下海口说:“济破离石,如刃劈竹节,其势必成!十日之内,济当亲执陈冲头颅,与建威会师于安邑。”结果却是不得寸进,这必会影响朝廷整个征并计划的成败,他只好硬着头皮,又给徐荣传信,说:“陈冲守离石,变化无常,好比陈仓之巨防,非是速克之事!”
等信发出后,张济出营继续看离石,他想着陈冲历次对朝廷的大胜,不禁对着张绣咬牙切齿道:“纵然陈冲有通天之能,我也必穿山过云,取他首级!”
这时候,前军的一名司马忽然来报,说城中守军开始向城下射手书,在军中已掀起巨浪,请将军过目。张济颇为诧异,赶忙将手书接了过来。
原来陈冲在城墙上抓了白波军活口,已然得知韩暹杨奉声称的理由,他当即将两人叛变的理由用手书一一驳斥,声称说纯属杨韩二人所用文书皆为伪造,为此他特将自己所用官印印在纸上,让白波军回去找杨奉韩暹一一对峙,勿要为奸人所骗。
张济看得一身冷汗,他随即意识到不妙,立马领着亲军去找韩暹、杨奉。还隔得老远,他便看见韩暹营帐已为将士们围成一团,杨奉也在此处,正与他们来回激烈争论,不少人都说:“若是龙首未欺我等,我等以何为战?是要我们做背信弃义之人吗?”
韩暹见已无法隐瞒下去,当即混淆说:“乱世之中,本就是乞活图存,若要求活,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诸侯四十万大军尤不能胜之,而如今诸侯散去,朝廷大军一往无前,连郭帅如此善战,也不过殒命当场,我等又首当其中,若欲活之,如何能不反正?何况我韩暹常冒弓矢,岂是畏死之人?不过是欲活诸位耳!”
一旁的杨奉也劝道:“如今离石弹指可破,美稷也归顺朝廷,我等何苦违逆大势呢?”
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这时张济闯进,环视众人说道:“朝廷大军已经进驻圜阳,照顾诸位家小,还有何值得疑虑呢?赶快回营罢!”这一言一锤定音,众人闻之皆为之丧怒,只好各自散去。
等人都散尽了,天色暗了下来,黄土中狂风来回穿梭,张济感觉有些冷,他这才察觉到,确是秋日到了,他回头看韩暹杨奉两人,相顾皆是无言。他们作为久战之士,都知晓这一番风波的后果,今日以后,是难以指望白波军奋力拼杀了。
又过了四日,这几日攻城依旧毫无进展,反倒是河东的徐荣传来信件,并不催促张济破城,而是先叮嘱他团结军心,不可薄待白波众人,徐荣强调,当务之急是说服美稷诸王归顺,只要南匈奴倒戈,此战必胜。而若要攻陈冲之城,强攻实难,不如用巧攻,他特派来一名神箭手,可堪大用。谷
但那名神箭手却晚来了两日。原来他并不是一人而来,而是十余名重甲骑士,还带有一名穿白色布衣的年轻人。
张济本来等的颇为不耐,但一见那神箭手,当即大喜道:“有你在此,陈冲不足惧了!”,原来神箭手名为胡车儿,本是湟中义从出身,其勇力惊人,武冠三军,与张济颇有旧谊,张济几次向太师请求调其入部曲,太师都颇为不舍,不料竟在今日相会了!
胡车儿显然也很高兴,徐荣对他许下重诺,若是他能射杀陈冲,太师能奖万金,封千户侯,此时已是摩拳擦掌,这时张济说:“且稍等一等,我还未知如何寻个理由,让陈冲现于城头。”
胡车儿笑道:“此非难事,建威已为你想到了。”
次日未时,天空上飘来几朵乌云,将阳光遮蔽了,挡住了战场上的鲜血和黄土。
南面的土山进攻又暂告停止。但在土山下面的空地上,一行人走过来。着重铠的骑士在后,前头是几名凉人步卒,当中押解着一个白色布衣的年轻人。白色衣物污痕斑斑,年轻人蓬头垢面,用布条束住头发,煞是狼狈。
后面的一名马上骑士,解开顿项,冲着城上高声大喊:“请并州牧出来答话,你的族弟现在城下,要与你说话!”
城上默然良久,忽有一浑身甲胄的男子从木楼上伸出头来,望着下面的人群。前面的步卒见楼上有人,当即提住犯人的头发,让他抬起头。犯人很吃力地抬头,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痛苦地闭着眼。
不待东人再说话,城上的男子突然大喊道:“元德,你怎在此处!”
陈忠闻声,随即对城上做高喊状,口中却只能呀呀出声,原来皇甫嵩为了不让他吐露河东军情,早已割去了他的舌头。
马上骑士听闻,不禁笑道:“并州牧不如问我,正好告知龙首,如今河东已破六城,只剩下解县一城了,围城之时正好捉了令弟。建威将军徐荣先让我前来,等他攻破解县,不日便将北上会师,若龙首怜惜家人,怜惜州郡百姓,还是早日投降罢!”
那男子大声呵道:“你即割我弟口舌,显然所言皆虚!我陈庭坚如今乃陈氏族长,正当行家祖训诫,为国何能惜身?他落在你们手里,刀戮火烧都随便你,若要劝降,呵,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骑士听闻,也不客气,当下拔出斫刀,抠住陈忠的下巴,抡起刀把就往嘴里砸去,顿时满嘴流血。骑士一松手,陈忠的嘴里立即吐出砸碎的牙齿,和着血一起掉到土上。一时间他涕泪满面,哼哼呀呀地嘶喊着。
骑士停下手,继续向上喊道:“我听闻说,陈氏在龙首这一辈,人丁凋落,这陈忠自小跟你住在一起,和你比父子还亲。龙首就没有一丝骨肉亲情吗?我们现在要削去他的耳鼻了!”
却见城上男子抬手取出一张弩机,对城下继续喝道:“休要多说!人生在世,堂堂正正!你们何必如此折磨?不如一刀砍了!再不动手,我就亲自射死他!陈庭坚和众志士身在此处,早就立志献祭此身,死都不怕,还念什么骨肉之情!”
就在城上城下喧嚷之时,胡车儿终于动手了。
第十三章 陈冲中箭
且说那骑士当着城上男子的面,捣碎了陈忠的牙齿,又扬言要将他削耳去鼻。楼上的男子却不为所动,还叫他们赶紧动手。双方将士,都被这一幕所吸引,而忘了注意其他事情的发生。
阳光穿云射出,照在正南的土山和城楼。连城上的男子,也因反射阳光而显得清晰。此刻,行刑军士的短刀在阳光下闪出夺目寒光,慢慢地逼近陈忠的脸。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行刑者后排右侧的一个骑马武士,他的左手向后一抄,拽出了事先压在马鞍后的一把弓和一支箭。他的左臂抓住弓矢,顺着马鬃悄悄地抬起,把它们藏在马脖子的一侧。
他伸出右手抓住弓弦,左手腕一转,箭就搭在了弓弦上。他略微坐姿后仰,把弓轻轻拉开了。为了拉弓,他的双脚用力夹住马腹与马鞍。战马稍稍动了一下蹄,扬起一丝尘土,承受了这个下压的重量。
在行刑军士挥刀的那一刻,突然,他抬起弓,让它从马头上露出,对准了楼上的探头男子,啪地一声松弦,利箭迅疾飞射而出,直奔楼上。
这是一支削得极尖的穿甲箭,锋利的箭头毫无声息地飞上城楼,射入了探头男子的左眼处。就听得一身闷哼,探头男子顶着箭杆,仰面栽倒下去。
城下围攻的白波军士,顿时响起一片哗然。而探头男子倒下后,城上的守卒一下子没了声息。
但城楼的死寂不过只是片刻,突然之间城上锣声大作,城上弩手突然纷纷从楼上露头,勾弦搭箭,面对着城下的人一阵乱射。
胡车儿收了弓,对此早有准备,立刻用力拽辔调转马头跑走了。其余众人也丢下陈忠,朝后面奔散而去,任凭守卒的箭头噼噼啪啪地射下来。
不过一会,城下就只留着一具反绑双手,身中数箭的尸体,侧跪着倒在插满箭头的地上。
当日双方未再交战,入夜后的离石城上,可以看见守卒们执火警戒,而张济为了庆祝此事,连扰民的鼓手都拉去欢庆了,他们已觉城池不日可破。但离石城内仍是一片寂暗,平静如常,没有出现什么不安和骚动的迹象。
在短短十余日的备战里,陈冲已将离石城改造成纯粹的军事堡垒,城中所有民房府邸都为其拆除,作为建造器械的木料,而又在城中以郡府为中心建立了一座大木营,是预备外郭与城池被攻破后,当做内城继续抵御。而木营之中,便是储备粮食物料的仓库。
守城者的住所低矮,沿着木营中唯一的主街两排排开。煮食的大锅在燃烧的柴火上冒着热气。部分白天与黑夜,守城者轮番进食和休息。
除去城内被改造外,陈冲也为此临时进行了官员编制,将所有官员的负责的任务排好,如若谁阵亡,后续事宜该由谁负责,也都一一在木营前的布告上标明了。
而陈冲居住的州牧住所,也不过是几个连在一起的简陋木屋,比其他住所稍高而已。
此时入夜已深,但州府中十余名紧要幕僚皆站在州牧府前。不少人刚刚卸去重甲,身上发出浓重的汗馊臭味和血腥味,不过众人早都已经习惯这种气息了,所以彼此闻不出来。
杨会站在最前,制止人群相互议论,令大家安静等待。过了一会,众人终于看见门开了,蔡琰一身布衣,缓缓从里面出来,脸色平静地望着大家。顿了一会,她对众人说:“庭坚没有什么大碍,箭头锋利,好在只中了眉骨,却没伤着眼睛,他连日操劳,你们就让他静养一下罢。”
说到这里,她鼓起嗓音,朗声道:“他令我传令!”说罢传令,众人都屏息而听。蔡琰接着说道:“陈群听令!自明日起,你每日身穿铠甲,以布遮眼,到城上巡游鼓舞士气!”
陈群诺令之后,众人即使心中对陈冲的伤势还有疑虑,毕竟是看着他顶箭抬进去的,军中医师也有进去,估计也是去取箭的。只是杨会严格执行军中律令,任何人不得对此议论,遵命行事就是了。
等众人散去了,蔡琰退回房中,陈冲正躺在榻上,左眼已裹好纱布,右眼也紧闭着,脸色惨白如纸,而一个陶盆盛满了血水置于一旁,盆中放着取出来的箭矢。
她上前握住陈冲的手,这手掌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而盖着的寒衾也因冷汗而湿透了。握到妻子的手掌,陈冲嘶哑着嗓子慢慢问道:“他们,都散了吗?”
蔡琰贴到他耳边,轻声说:“嗯”,然后又对丈夫道:“快歇息罢。”陈冲这才松懈下来,但他微微摇首,嘴角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对蔡琰说:“好痛。”言下之意是痛到无法入睡。
蔡琰听到这里,泪水再也无法抑止,立马滴落在陈冲手上,陈冲睁开右眼,微微摇着蔡琰的手,笑道:“不要哭,不要哭,今日元德,因我而死,我还未哭哩!”
蔡琰闻言,哭得更甚,她一向淑雅淡泊,此时却不断咒骂投董的韩暹、杨奉,乃至咒骂白波士卒愚昧,陈冲还是对她摇手,笑道:“是我失策罢了,没什么好委过于人的。”他轻轻地抚摸妻子的柔夷,慢慢说:“阿琰,说些开心的吧,我现在痛得厉害,喜能止痛呢!”
这才止住蔡琰的抱怨,蔡琰拭去眼泪,哽咽着回道:“在这时候,能有什么好事呢?”不过她忽而想起一事,这下沉默下来,缓缓对陈冲说:“庭坚,我怀孕了。”
陈冲不可置信地睁开右眼,看着她,见她神色哀怜,但眼神坚定,这才慢慢消化下这个事实,柔声问她说:“几个月了?”
“快三个月了,我也是十几天前才知道,不敢让你分心。”
陈冲笑了起来,他缓缓颔首道:“谢谢你,阿琰,谢谢,这个消息,我很高兴。”是啊,怎么能不高兴呢?在战火里,他的族弟去世了,自己也受了重伤,但即使这样,也有生命出世,这是上天在说,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都会过去的。而且无论什么样的喜事,都比不上自己后继有人来得更让人高兴。
于是陈冲对蔡琰说:“阿琰,我想任性一夜。”所谓任性,就是他让蔡琰坐在榻边,自己枕在妻子的双腿上,左耳听着妻子小腹血脉的跳动,他的颤抖缓缓平复下来,很快,在妻子怀中入睡了,蔡琰就这样抱着他坐了一夜。
次日,陈群身着陈冲的明光甲,头戴圆顶胄,领着徐庶在城楼上走过,他身材与眉眼本就与陈冲仿佛,此时又用纱布裹住左眼,用特制手套遮住手指,众人都以为陈冲未受重伤,也就如往常般守城。这令张济大为失望,猜想到陈冲并未身亡,不由对李贽抱怨道:“陈庭坚是铁打的吗?便是头部中箭,城中军心竟也不减分毫?”
于是只能继续攻城,顶着守军箭如雨下,张济令诸军手持五丈长杆,在杆头绑上松明,再浇上火油,点燃之后,数十个数百个一起朝东西两面靠过去,想以此焚毁木楼。
但守卒对此也早有准备,他们也准备了长杆,只不过在长杆杆头绑着锐利的钩刀,等燃火的长杆稍稍靠近,他们便伸杆向下,将其一一割砍,松麻大多落地熄灭。即便有个别勇者冒死冲杀到了跟前,而侥幸用松麻点在了木楼上,守卒便立刻倾土覆火,终究没产生什么危害。
到了这个地步,张济已经接近技穷了。又过了四日,他顿兵离石之下已经接近两旬,白波军为此伤亡已经过万,自己携带的一万部曲也损失近半,他不得不再次召开军议,商量接下来如何办,剩下诸人也一筹莫展,韩暹问道:“美稷之事还未有结果吗?”
此言皆是众人关心之事,于是都看向张济,张济闻言颇为恼恨,他之所以召开军议,便是不想谈论此事,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继续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他也知晓,这个问题也事关全局,便如实对众人说:“张刺史已去美稷十余日,初见时匈奴诸侯本已起意,但他们过了两日,又反悔说,只要我们攻下离石,他们才领兵加入,此时仍未有结果。”
这下众人皆是沉默,未曾料想,如今离石之围才决定了整个战事的结局,而太原郡的刘备部还未有动作,恐怕不日便将抵达离石,等新锐之兵卒与老困之疲师会战,谁将胜利呢?答案不言而喻,韩暹与杨奉也不寒而栗。
他们试探性地问说:“事已至此,朝廷不能再派援军吗?”
张济微微颔首:“太师已下令建威,让他先暂且撤出河东,调集麾下四万北军,以李傕郭汜为辅佐,正往上郡而来,好威逼匈奴王侯。”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如此兵力应当能使战事大大倒向朝廷,韩暹杨奉为此皆松了一口气。只是张济脸色难堪,他本想先擒陈冲,以成就前所未有之功,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太师能不怪罪他,便是喜事了。
而与此同时,身在美稷的田豫终于等来了救兵。
第十四章 田豫入美稷
田豫从离石出发后,先从深山密林中远观曲峪,但曲峪渡口仍有人把守,他只得先绕路前去河曲。
河曲渡口前有不少匈奴人放牧,张昶考虑到说服匈奴投诚,不宜动武,所以此处不至于有重兵驻守。但田豫并没有贸然渡河,而是藏在河畔芦苇中观望。经半日观察发现,其中有一些人行踪诡秘,在渡口既不渡河也不放牧,显然是有人安插在此处的探子。
他便找了些东岸的胡人,用重金打赏请求他们带领自己到美稷去,胡人听闻他是陈冲的使者,连忙把金银拒绝,说:“龙首有难,我们不能尽力已是自责,岂敢要钱呢?”
于是田豫一行扮成胡人模样,混入胡人行列中,身前身后一堆牛羊马匹,做渡河回美稷部落状,他们一行三十人又分做六批,田豫在第一批里,渡过河时,领着他的胡人仰喉放出悠扬的歌声,怡然自得的鞭打牛羊,那些朝廷的眼线只淡淡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田豫得以渡过大河。
等最后一批人过河后,他离开离石已有三日,随行的人员问他,是否要直接去美稷。田豫颇为犹疑,他说道:“此时董卓之使当已在美稷,我等不好亮明身份,妄入美稷,还是先去城外寻一胡部首领,以为援助,轻其带我等入城,再与诸王会面。”
只是说来容易,当找哪一位首领呢?田豫正要打听,孰料领他过河的胡人却笑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高鼻褐眼,对田豫笑道:“此事不难,我带你们去见石桑大人便是。”
原来他是一名羯胡。
自从经历匈奴两次内乱后,匈奴王庭一部元气大伤,这使得并州杂胡的生活日渐宽松。而石桑因为与陈冲颇为熟稔,这两年颇受西河太守杨会的支持,被加任为石部骨都侯,也得以在美稷有一席之地,石部也逐渐受纳杂胡,成为一个多达六七千人的大部落了。
当日深夜,田豫便被领着到美稷城南十里,那里便是石部的王帐,得见石桑,他一进帐,便看见一个中年人,他身着简朴,高鼻深目,但颇具威严,田豫还未言语,反而是他先问道:“龙首现在何处?西岸形势如何?”
田豫便将陈冲的吩咐转述给石桑,石桑得知陈冲仍坚守离石,神色放松不少,他说:“只要龙首还在西河一日,我部便仍忠于龙首一日。”
说到这里,他便和田豫说此时美稷城内的情形,原来张昶已然于昨日抵达美稷城内,他以张奂之子的身份与美稷诸侯联络,又有赫连部帮忙穿针引线,得知白波反水,即使左贤王刘豹与左日逐王刘宣虽然仍旧反对投董,但已导致不少骨都侯动摇,但威望最高的大且渠尚未表态,所以大局尚且未定。
田豫闻言,问说:“是哪些骨都侯心动?”
石桑便为他一一历数:“除去已封王的赫连凡莫外,独孤部前骨都侯死于中郎将之手,心有耿介,而他们两部合为铁弗部,铁弗部之意,已无可挽回,不过他却待在肤施未至;而宇文部、先贤部向来见风使舵,赫连部历代在诸部中最强,故而他们也主张改换门庭;尸逐部、渠复部、呼衍部与然明公有旧谊,听闻张昶将就任并州刺史,也都乐意支持,其余支持诸部,皆不足为论。”
田豫微微皱眉,这比他想的要复杂许多,他又问道:“还有哪些王侯一心支持使君?”
石桑先笑指自己道:“石部自然唯龙首是瞻。”而后又细数道:“除去左贤王与左日逐王,还有何萘部,须卜部,当于氏,郎氏,栗籍氏,但态度不甚坚决。”
田豫问道:“只有这些?”石桑奇道:“莫非龙首对田君还有何嘱咐?”
田豫笑着摇头,他说道:“自然不是,只是方才大人说,大且渠尚不表态,因此大局尚且未定,这岂不是说,他也是支持州府的吗?”
石桑闻言,颇为迟疑,他说:“大且渠为人一直谨慎,从不骤然押宝,在先王在时,便不轻易支持储王之争,如今更是事关匈奴大局,他应该还是在观望局势罢。”
“按大人所言,他威望最高,牵扯到多部态度。可不表态不也是一种表态吗?如今局势本与我不利,他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自然不会表明态度,可不表态之下,却是拖延时间,试图让王庭中立,这正是利于州府的事情啊!可见他还是心向州府的。”
“所以田君是想先找大且渠?”石桑明白田豫的意思了。
“正是,若我与其联手,想必令王庭中立,至少不是难事了。”田豫想了片刻,终究没把另一件事告知石桑。
一旦打定了主意,田豫自己再戴皮帽,穿了身灰色袍子,骑了一匹普通黑色的坐骑,打扮做石桑护卫状,当夜随石桑进城,直接到大且渠府上求见。
石部本是且渠部的附庸,如今虽然独立出来,但两部关系仍然很好,且美稷城中也无宵禁,石桑求见大且渠也是常事,因而也就没引起注意。
且渠智牙斯正在房中推敲并州大局,他因张昶的游说颇感为难,反复思考化解的法子,一直到深夜,此时听闻石桑的求见,他便批了身薄衣,出门来相迎。
田豫跟在石桑深处,见房中一老者开门出迎,便知道那是大且渠了,当即走到前面,单膝跪地,对大且渠俯身拱手,恨声道:“在下州府议曹从事田豫,从使君之命,特来此向大且渠求救!”
且渠智牙斯大惊,搭手来扶。而田豫则略带哽咽道:“并州生民危在旦夕,使君正望王庭,如焦民之望急雨,还请大且渠一定答应施救!”
大且渠只得应说:“龙首对匈奴诸部恩重如山,谁敢背恩?快请起。”
他用力拽起田豫,引他进入房内,安排他坐下。田豫不待坐稳,急急说道:“如今白波韩暹、杨奉不顾恩义,携兵造反,与国贼合流,西河半郡因其破,而使君坐守离石,以区区六千之众,力当四万之军,已经是危机万分了!中郎将还在太原整顿兵马,还有半月才能出兵,只要大军一出,白波必没!但如若诸部背弃,则并州谁人能生?”
在田豫到来之前,大且渠本就打定主意,如今听他说陈冲仍守在离石,当即正色道:“龙首待我国有大恩大德,蒙龙首两次平乱,方有两年太平时日,人心思定,我智牙斯深为之膺服。明日,王庭诸王便又有一次议会,你随石桑先至会上,通知各部龙首仍在离石的消息,大声驳斥张昶,我一定会拼死为龙首力争。”
他见田豫与石桑前伏身子倾听,又补充说:“龙首前年议定诸事,只有诸王,再无单于,对诸部而言,虽是修养声息的好事,但如此一来,最多只能令各部中立,若从事想要各部参战反董,支援龙首,则还需要一人前来才是。”
田豫不料大且渠如此好说话,又喜又怕,喜自然是自己已有强援,怕的却是后日匈奴诸王会议,自己是否能完成陈冲的任务,毕竟他未带重兵,对匈奴诸部也不相熟,张昶又是闻名文坛已久的大家,既善言谈,也善书法,自己不过是渔阳一寒士而已。
但田豫又想起临行前,陈冲对他的叮嘱:“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他很快又淡然下来,事已至此,成败在天,只能勠力争取了。
他便对大且渠笑道:“龙首已有安排,在下只是先来稳定情形,如若木已成舟,便是她来也自然无用了。”
次日,石桑在城外果然收到邀请,说应新任并州刺史张昶与右贤王赫连凡莫邀请,召集国内诸王侯到城中王帐议事。城中王帐至于夫罗被废后,只有陈冲与刘备前来谈论国内大事时,方才在此讨论,张昶在此处议事,显然是精心考虑过的。
与会诸王侯,都是常驻美稷王庭的大部骨都侯与诸王,其他部族在五千人以下的小部骨都侯压根没有资格参与。
在帐中,四角王与六角王围一个圆圈落座,这样不会特别突出某一个人,其余骨都侯在诸王外分坐两圈,每人身带一名侍卫,侍立在身后,而大且渠因为名望最高,坐在圆圈之中主持会议,朝廷派来的并州刺史张昶站在他身旁,微微闭目,显然是在想如何说服中立的匈奴诸侯。
在田豫看来,张昶是一个颇为文气的中年人,他在匈奴诸王之间,身着上朝用的袍服,手持节杖,浑然上下打理的一丝不苟,显得非常雍容,匈奴诸王在他面前,都失了三分贵气。他不禁在心中腹诽:然明公一生简朴爱民,平易近人,其子倒似宦世子弟了。
等众人终于到齐,张奂这才缓缓开口道:“今日虽国家混乱,四海崩析,却只是暂时之事。诸位也都应听闻,关东四十万叛军,亦不足以胜,而后各自争斗,无心社稷,正可见其所言荒谬,非国家之忠臣,只能猖獗一时。如今白波响应朝廷大义,已连克三县,离石不过两千之众,也已弃城东逃,太师之神威,凛然可见。我不知诸位有何犹豫?汉匈之亲,已逾百年,家翁与诸部情谊,也有数十载,诸位何故亲逆贼而远朝廷?”
众王侯听到离石城破,无不大惊失色,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嗡嗡议论来,田豫打量四周,只见围坐的匈奴十王一言不发,脸色阴沉,而大且渠转头看着自己,意思很明白,希望他在此时打断张昶。
看着四周冷漠又犹疑的目光,田豫双手握拳,额上逐渐露出冷汗,但他终究在议论声停止下来前,挺身而出,对着匈奴诸王侯高喝道:“谁言离石已破!”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他。
第十五章 人心归何属
见众人或惊奇或莫名或赞许的目光,田豫忽然领悟到陈冲所言,何为“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他一旦下定决心,浑身微微的颤抖都消散了,与之相反的是,有坚实的力量从脚底涌出,使他挺立如松,望着张昶再次问道:“谁言离石已破!”
张昶皱眉看他,眼里露出诧异的神采,很显然他未曾料到,反驳的会是一个年轻人,他正想问道:“小子乃何人?”不料田豫抢先说道:“在下乃州府议曹从事,渔阳田豫,特受陈使君之命,特来王庭,向诸位求援。”
会中王侯一阵哗然,只见田豫从胸中取出陈冲亲自盖印任命的帛书,从石桑背后走到会议中央,将帛书交给大且渠,大且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帛书,对众人说道:“却是龙首的玺印无疑。”而后将帛书交予左贤王刘豹,让众人一一传看。
在传看期间,便是张昶与田豫在中间对峙。张昶不意张济在渡口如此布置,还能让他潜藏入美稷之中,不由得有几分恼火。但他虽是将门出身,却是文质个性,说不出尖酸言论,一开口,便是想缓和氛围,对田豫说道:“小子,看你年龄不大,胆气却不小,何故为叛逆张目?”
田豫回以哂笑道:“若龙首为逆臣,天下谁人可谓忠呢?文舒公闻名清流,所说的忠臣莫非是董卓吗?”
张昶一时哑然,若是只有匈奴诸王,他还能言谈自若,但见田豫如此逼视的眼神,他反而说不出那一个“然”字。
“小子伶牙利嘴,难道为朝廷天子做事,非是臣子本分?”张昶良久才如此回说,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随即又劝说田豫道:“为人处世,不过是顺势应天。今尔受陈冲之命,冒生命之危来此,已谓诚哉,不如入我府中,此战之后,仍有重用。”
田豫听出他出使并非本心,不过是勉为其难罢了,心中顿时大定,面孔上却仍冷笑以对。
等诸王都看过帛书后,气氛便得怪异起来,很多王侯都不知该如何言语。而赫连凡莫为王方率兵所逼,如今领张昶入美稷,已无反悔余地,当场便越过田豫,对众王侯道:“如今龙首被困于离石之中,并州驻军散居各处,皆无高明统帅,南北又各有边患,不能骤至。虽说离石未破,可时至如此,离石一座孤城,龙首无路可逃。一旦城破,龙首必然身死,全州大惧之下,朝廷收复并州则成定局。事关国中兴衰,还望诸位勿要疑虑。”
左日逐王刘宣这两年随陈冲征战,已不再是两年前那般没有主见,他起身说道:“凡莫兄言语何其无情?陈使君两平国乱,助国中平安兴盛,如今他正有倾覆之危,我等便趁乱背弃,国人将如何看待我等?何况离石未破,刘君尚在,何能有定局之断言?”
张昶说:“谁强谁弱,一目了然,日逐王未免诡辩了。”
几人如此辩论了一番,田豫看出来,虽然众王侯心中都敬仰州牧,但对于朝廷大军更为畏惧。特别是赫连凡莫也参与过大阳战事,当众说出陈冲布置之下,北路军被皇甫嵩一一击破,以致讨董功败垂成之事,众王侯都颇为动摇,而且董卓派张昶作为并州刺史,显然对匈奴极为重视,他们也因此不觉得投董一事不可选。
也正是如此,田豫才更明白大且渠的重要性,他转而注视大且渠,希望他对此据理力争。大且渠微微颔首,转而对场上众人说:“且静一静,且静一静。”
他一开口说话,众人果然都沉默下来,看了一眼大且渠,各自回到座位上。
大且渠起身环视四周,缓缓说:“我有一言,正可解诸位之争。”
他先转首问张昶道:“张使君之意,乃是离石小城,王师必破,对吗?”张昶颔首。
而后大且渠又问刘宣道:“左贤王之意,乃是龙首与国中有大恩,我等匈奴男子,重诺言,轻生死,怎能因此而背义呢?”刘宣刘豹都回说:“理应如此。”
大且渠便说:“如今龙首被困孤城之中,我等就算不能相帮,也不能因此背义,出兵击后。不如这般,国中可再等几日,等王师攻破离石,擒获龙首,我等便发兵襄助,随王师平定并州,以换取龙首生命,如何?如此一来,我等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番话下来,众王侯议论纷纷,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赞同大且渠提议。张昶颇为无奈,他问说:“若离石不能攻克,尔等又当如何?”
此番话一出口,他随即后悔,若是四万余众也不能破城,那匈奴必然随刘备反攻朝廷,大且渠果然只喝笑两声,不做正面回应。
散会后,田豫对大且渠拜谢道:“会上多靠大且渠照应。”
大且渠摇首说:“从事不必多礼,我也不过是略尽薄力罢了,龙首在离石险象环生,我才能说服众人继续观望。但从事也不要高兴。”
“为何?”
“朝廷如今才派了二万兵马入并,显然留有余力,若想要平复一州,则显然不止有如此,若我所料不差,便是龙首恪守离石不破,朝廷也有后续大军入并。到那时,朝廷以兵锋相逼,王侯畏惧之下,恐怕也顾不得什么使君了。”
田豫为此沉默片刻,叹说道:“确实如此。”
余下几日,田豫便在石桑帮助下与各王侯会面,坚定他们决心,另一方面,各部明白大战在所难免,也在不断集结各部壮丁,美稷城前旗帜如云,扎营成海,只是不少部族被迁徙到雁门郡后,这里到底只能聚集近五万部众,其中尚不算已经投靠朝廷的三万铁弗部。
等到了八月中旬,离石还未传来城破的消息,甚至已有人前去探视了一趟回来,对众王侯说:“离石之防,如阴山般稳固,我看朝廷兵马也就寻常,再过几日,郎将兵临城下,说不得就溃败过去了。”
但匈奴人还未高兴多久,这时,张昶也带来一个消息,说朝廷已派出援军,四万大军将自上郡抵达平定县,而后愿与美稷大军汇和,直攻雁门郡,若是诸王不愿,也可在城外一决生死。诸部闻之果然大惧,以五万对四万,他们实无获胜信心,何况铁弗部旗帜鲜明,只有靠大且渠又劝慰一番,这才勉力维持下来。
到八月十八日,田豫经历了最困难的时刻,陈冲中箭的消息也传到美稷,几乎一夜之间,所有王侯的态度都发生转变,便连大且渠也长时间沉默不语,这让田豫心力交瘁。他这才意识到,陈冲在匈奴王庭中的影响之大,他只能近乎徒劳地来回奔波,却一无所获。
等他夜里回到石部,石桑与他分别,让他回到帐中歇息,随行之人气愤非常,对田豫建议说:“何不效仿班定远之举,袭杀张文舒,以逼迫诸部归附。”
他断然拒绝:“张文舒并无死忠之心,只是时势使然,方才令诸部忧心,我今可杀他一人,可如何能杀尽董卓四万援军?敌师不灭,则匈奴反复依然。”
他斟酌良久,仍未想出良策,便在此时,安排在渡口的斥候慌忙进来,还未等田豫文化,他脸带惊喜神情,主动对田豫道:“禀从事,夫人到了!”
这时,帐门外响起嗒嗒的马蹄声,清脆又简单,显然来的只有一匹马,它停在帐门前,田豫看清楚了,是一匹枣红马。
红马上一人头戴风帽,穿着绛红色的皮袍与骑马特制的长裤,且用布巾蒙面,但其身形婀娜娇小,一望便知是女子。她翻身下马,快步走进房中,田豫见之又惊又喜,连忙跪拜道:“夫人来得正巧!”
原来,骑马来的女子,正是刘备的妻子刘笳。
他本想先问刘笳,征西将军何日率军赶到,孰料刘笳反而先问说:“国中是何部欲反?谁是其首?”
田豫被问懵了,他想了一想,便说:“为首者乃右贤王赫连凡莫。”
刘笳闻言,布巾之下传来冷笑:“五年之前,赫连凡莫不过一区区家奴,如今竟也能做右贤王,再三反复了!”她又问道:“如今他身在何处?”
田豫在美稷待了大半月,对此已经烂熟在心:“右贤王领五千兵马,约在西三里之处。”
刘笳对田豫问说:“从事可能随我往之?”
“夫人有令,无所不从!”
当夜,田豫率领从离石带来的三十骑士,随刘笳直抵赫连部大营,赫连部营卫见一行人气势汹汹,不明所以,正要通报间,只见刘笳飒爽下马,取下布巾,对其中一人展颜笑道:“速离叔,可还识得我?”
营卫面色无不大变,为首那人立刻领诸人跪礼道:“见过居次。”
她当即牵马入营,田豫等人连忙跟上,沿路众人看到刘笳,无一人敢拦,让其一路走至主帐前。
这时候,赫连凡莫正在帐中与张昶议事,他听到帐外一阵喧闹声,莫名烦躁,当即拉开门帘,结果正撞上行至帐前的刘笳。两人见面之下,赫连凡莫神色讪讪,他笑道:“居次怎在此处?”
夜色昏暗,刘笳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赫连凡莫毫无防备,正要行拜礼,他突感心口有什么割了一下,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刺痛,是有什么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他猝不及防,往下看去,原来是刘笳在皮袍中藏了一把袖剑,此刻剑身入肉,只有剑柄露在身外。
这位从小在美稷长大的居次抽出剑柄,血水涓涓流满右贤王衣襟,她无视了帐中呆若木鸡的张昶,也无视倒在地上的赫连凡莫,转身面对包围来的赫连部众人,在灯火里,她手拿染血的袖剑,露出半边娇颜,轻声说:“我栾提蒲真梅录,乃国中居次,我夫君虽为郎将之名,实坐单于之位,今赫连凡莫欲反,死不足惜,不知国中诸部,谁为其继?”
鸦雀无声。
她回头又对田豫说:“请从事放心,我夫君身率五万兵马,五日之内,必至美稷。”
第十六章 离石解围
八月二十三日,美稷发兵的消息传到离石城下,张济大营一片死寂。
这几日,张济仍然不放弃进攻离石,他派骑士靠近城楼,以纸书附在箭上,向城中射去赏格。上书:“城中众将士:陈龙首与太师为死仇,离石一破,倾家隳灭,死守城池,或该如此。而自外诸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耶?太师曾任并州郡守,麾下又有吕奉先、张文远等并人广为重用,可见其待并人之厚。守则死如蝼蚁,降则生获富贵。凡降者,皆班次勋职财帛。若能斩龙首降者,拜将封侯,邑享千户!”
又有赏格上书:“陈庭坚已中箭,眼伤甚重,朝不保夕,众人不信,可直向城主府去看便是!”一并射入城内。
不过一刻钟,城楼上冒出许多弓箭手,将赏格绑在箭上反射回来。有拾到的凉人,展开一看,不过是在张济的赏格后面加了一行字,其上写的是:“若有斩董卓者,十倍于此!”
而所提陈冲命在旦夕的赏格下,也加了一句话,写的是:“美稷王庭已发兵南下,西岸诸县唾手可得,汝若不信,可回兵西岸一观!莫叫汝等再三反复,却无家可归!”
城中守卒被困近一月,哪里知道什么西岸消息,但此言却正中要害,很多白波军士听闻,都在私下议论,渐渐地,逐渐有军士背离大军离队,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此时张济已经决心退兵,虽然有众多不甘,但他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城中守城的主帅,这么多年来南征北战,他早就自认心肠如铁,但能向这位“龙首”般一步不退,团结众心,他自问也无法做到。
当夜,张济召唤齐军中诸将,一起议事。韩暹、杨奉等人走进来时,他正披着熊皮袄子,抱着斫刀,对着地图指点西河西岸,众将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显然也不愿再在城下久待了。
果然,张济看众人到齐,开口说道:“美稷发兵的消息已为实,据说刘备还带来了五万兵马,叛军合计已有十万人,不日就将南下,但建威得知消息,已经将四万北军带回夏阳,不日就将抵达上郡,太师也下令于我,让我尽快赶往肤施,汇合之后,方好与贼军会战。”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还有一场恶战,杨奉问道:“解围非是小事,只是我等当派谁断后呢?”
“无须断后。”张济摇首解释说:“城中多是临时上阵的壮丁男子,能做追击的只有两千守卒,这一月来,也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他们定是无力追击的。”
于是就此定下大略,准备了一昼,到了次日夜里,他们突然解围而去。到了天明时分,城中的守卒向外望去,城外的土山空空如也,四周建造的营垒正随烈焰燃烧,化作一片狼藉的废墟,在天际线上,还隐约能看见敌方后队的人影。
徐庶见了,连忙到州牧府前去报喜,一路小跑,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房门前,正见夫人蔡琰在门前挂晾着白色的布巾,虽然可见洗了很多次,但布巾上仍有淡淡的血痕。听闻城池解围的消息,蔡琰非常高兴,她放下巾布,回屋连声唤道:“庭坚,庭坚。”
过了一会,蔡琰又出来对徐庶说:“庭坚唤你进去,说话小声些,他这几日一直歇息不好。”徐庶颔首,又对师母拜过一礼,这才慢步走进去。
一进屋,徐庶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药味,他才发现屋中的岸上还有一罐药汁,但显然已经凉了。而桌案旁,则放有一盆炭火,火苗冉冉,不时翻飞着丁点火星,而陈冲就斜躺在火盆边,手持一根木杖,胡坐着,对徐庶笑道:“元直,凉军是几时走的?”
徐庶见陈冲的左眼正被包扎着,只露出一颗右眼,面庞毫无血色,不由为之悲伤,他拜礼之后,缓缓说道:“老师,凉军是夜里走的,现在后军离城中约五里左右。”
陈冲想了一会,他说:“这几日城中损伤如何?”
“这几日贼军不敢硬攻,只阵亡了三十来人,这一月来,城中损伤约有一千六百余人,可以说很是轻微了。”
“城下的损伤如何呢?”
徐庶一时语塞,他问:“城下是指?”
“当然是指白波军,你估计他们损伤几何?”
徐庶想了想,回答说:“我这几日有观其灶烟,减少了近两成,想必损失至少近万。”
陈冲闻言叹息,他说道:“大概玄德的大军已经如我所言,抵达美稷了,大战在即,我们不应该再在此处。元直,你去召唤众人去门楼,我们正好过去商议军事。”
徐庶闻言大为为难:“老师你如今身体有恙,不便如此罢!”
“若是诸军大败,全军覆没,你我连不便都没有了,快去!”
等徐庶走出房门,蔡琰走进房内,看着陈冲一言不发。陈冲知她生气,拄着木杖起身,对她温声说道:“我走之后,你好好歇息,最好与贞姬她们多待一会,我会很放心。”
“我不放心。”
陈冲无法回答,他只好抱着妻子一会,等她稍稍软化,再用一个吻作为回答。
蔡琰轻锤他的胸口,叹息道:“你实在不是好夫婿。”
两人就此告别,陈冲便拄着木杖往前走,但他很快就没有力气,走了一会,只能在道上歇息,等徐庶叫集了人,他还在城楼下慢行,索性众人便向下迎住他,在城下与他谈话。
陈冲长话短说,大意是挑五十人与他同行,其余的人留下,一是仍不放松城中防守,防止张济军杀回城下突然破城,二是安排人到太原郡去,先到昭余五县调兵调粮,做长久打算。
吩咐完毕,陈冲又问陈群说:“可曾抢回元德的尸体?”陈群闻之抹泪,他答道:“凉人把他埋进土山里了,我记得他们埋的位置,等会便带人把他挖出来,整理一番衣冠,再好好安葬。”
当日中午,陈冲一行人带好了干粮,便沿着北边的山道,往美稷方向奔行,陈冲身子疲累,骑不了马,只能乘着轺车,速度快不起来,估计需要两三日才能赶到美稷。
离开了被烧成荒原的离石城,山道左右的树林渐渐又茂盛起来,陈冲靠在车壁上,被颠簸得头昏脑涨,左眼的伤处隐隐一阵刺痛,但他没有出声,反而是用右眼去看山间的林木,看见秋叶萧落,天上飞过一群南行的雁群,林叶间隐约还能看见猛兽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过去的时光,叹息道:“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这时候,前方山脚处突然出现了一团火光,担任斥候的骑士大声呵斥,纷纷策马扑了上去。顿时响起嘈杂的人声,夹杂着狗吠。陈冲见轺车停了下来,不解地询问车夫原因,过了一会,车夫回来禀告说:“是一个老人,带着八名中年人,他们说有要事要见使君。”
“他们有说是什么人吗?”
“我问过了,他们不肯说,但是也搜过了身,他们手无寸铁,没有携带利器。”
“那就见一见吧。”
不多时,骑士们在陈冲身边簇拥成一团,而九名身披着羊皮衣的中老人走到车前,被将士们用斫刀白刃顶住脖子胸肋,看上去都像是多年劳作的农夫。
领头的是一个老者,约莫六十上下,须发花白,面皮黝黑干瘦,陈冲用右眼打量着他,觉得他颇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那老者也上下打量着陈冲,看着陈冲被纱布包裹的左眼,他一声叹息,带领众人向陈冲下跪行礼,连声说:“罪过罪过。”
陈冲这时候想起来了,他在洼石往来时见过这名老者,他看自己的眼神与其余人相比,既不仰慕也不愤怒,显得颇为奇异,所以自己记住了他。于是他开口说:“老公是白波的老人罢。”
王卯颔首说道:“在下不仅是白波的老人,细究起来,还曾是并州黄巾的渠帅。”此言一出,周围骑士大为紧张,纷纷握住刀柄,陈冲连忙制止他们,仔细打量王卯,拄着木杖下车,将他扶起,问道:“王公来此等我,所为何事?”
“特来找龙首讨一张赦令。”
“赦令?”
“望龙首免去我部众反叛的罪过,他们实是无知受骗,并非是有心叛乱。若龙首肯赦免他们,我能领他们迷途知返。”
陈冲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左眼,对王卯笑道:“如今我因此险些丧目,还为此折上我族弟元德,此事众所周知,我便是敢赦,你们敢降吗?”
王卯自然说道:“龙首宽宏大量,我等自然是愿降的。人生乱世,毕竟如龙首一般者终是少数,常人不得不搏命相待,以狭隘推人,故而举措失常,还望龙首谅解。龙首因此怀恨难消,我愿以我性命,换龙首宽恕。”
说罢,他叩首在地,等待陈冲的回话,他听头上沉默良久,终于回话说:“此事我只追究韩暹、杨奉,王公可放心。”
王卯大喜过望,他抬起头,只见陈冲掏出一张木牒,上写“颍川陈冲”四字,他接到手中,看其字迹色泽黯淡,显然有一段岁月了,他听陈冲慢慢道:“四载之前,我以此与白波百姓为约,今日依然,此即为赦令。”
第十七章 王师与王者
刘备的大军在抵达美稷之前,美稷的匈奴军士之间已经为他卷起掀然大波。毕竟刘笳刺杀赫连凡莫时动静极大,其中居次称呼自己丈夫为“真单于”,这话在短时间流传开来,匈奴诸侯都颇为信然,故而格外看重这次刘备再入王庭,私下里都称呼他为“汉单于”。
刘备对此倒一无所知,他一心只想着快速平定叛乱。不过与此前的军队相比,他这次带领的军队颇为不同,此次刘备在太原新整部队,放弃了大量轻骑兵,转而学习孙坚,大量整顿重装步兵,这当然不是说军中没有骑军,与他随行的还有一万骑军,都是陈冲传信边让,让他在雁门招募的鲜卑骑兵。
秋收时节,夕阳特别艳丽,红彤彤的,落在山原连绵的树梢上,这里有很多的地方的庄稼还没有收完,有些庄稼已经干枯在地里。近几天来,匈奴不参战的部民们都听说了,朝廷有大军要来,太原也有大军要来,双方估计在美稷进行大战,大战一起,常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单于”这个称呼,实在勾起了很多人的不好回忆,所以他们都赶紧迁徙奔走,躲开了大路,往山野里本去了,故而地里的庄稼也就耽误了收割。
但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他们都是见证过刘备与陈冲领兵进美稷的,对周围的人劝说,中郎将的兵马并不扰民,而且还与诸部约法,可见确实是爱民如子。大部分部民颇为怀疑,因为他们听说,南边的白波人造反,就是被牧守所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都还是慌忙地撤走了。
这时,有一群正逃乱的部民,在夕阳的余晖中,在大路的烟尘中,在渐渐浓起来的暮色中,赶着平时畜牧的羊群,从远处向北逃来。他们正好撞上刘备军的前锋,躲避不及,只好离开大路,站在田中。他们来自于一个并不知名的杂胡小部。天已黄昏了,小孩子们早就因奔波而哭闹起来,老人们也在因劳累而呻吟,两年前的战乱浮现在眼前,他们不禁忧愁。
这群部民想看看路过的军队,却又不敢正面去看,眼色中充满了畏惧、诧异与好奇。畏惧的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征收羊群,今年过冬便没得过了。诧异的是,从来没见过这样整齐的队伍,经过时竟然没有对他们做任何可怕的举动,也没有辱骂他们,甚至连凶狠的眼色也没有。因为他们心中感到诧异,便更加忍不住好奇地眼光偷偷地观察这支队伍。
他们看到队伍中有几位披甲的将军,正骑在马上对南方指指点点,他们的背后打着“刘”字大旗与“汉”字大旗,中间有一人双臂颀长,面留短须,相貌沉静,正在争辩的将领中沉默不语。他们便认出来了:这就是护匈奴中郎将了!也就是梅录居次的夫婿,胡人们相互暗使眼色,却没有人敢说话。
过了一会,胡人们的诧异之情更深了。原来过往的队伍中开始出现大量骑兵,不过却不是一般的骑兵,这些骑兵身批翻领羊皮长袄,一看就是鲜卑人的穿着,有些鲜卑人身旁带着从马,从马上驮着铁质的骑甲,显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甲骑具装。但这些鲜卑人除了穿着与语言外,倒也没任何不同,马身上流着汗,腿上带着尘土,也没有一队骑兵敢走入田中,践踏庄稼。
队伍过尽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郎将看上去真是面善啊,无怪居次会心怡于他;有人说,这人马看着真让人亲切哩,连一只脚也不踏进田里;还有人说,郎将不仅能击败鲜卑人,还能驯服鲜卑人,这是历代单于都没能做到的啊!这么一说,众人都对刘备有了不少好感。
正在纷纷议论,有一名军中的司马骑马奔过来,到了部民面前,问部首是谁,首领还以为要征收牛羊,心里暗叫糟糕,孰料那司马说:
“各位乡亲,你们不要害怕。我们大汉内乱,去年战事未平,导致今年不得不在国中大战。这实非我们所愿,这一路走过来,郎将见沿路到处都是没收的庄稼,心中非常可惜。今年年景本来就不好,连这点吃的都不收,明年还怎么过呢?此次会战,我们必会拼死保得诸部安全,也会将敌寇驱逐出境,若大家信得过郎将,就这般回家去收粮吧。若军中有人违纪扰民,你们便以此物到美稷城内,我们郎将必为诸位主持公道。”
说到这里,那司马递了一个符印过来,部首识得汉字,上面是“与民生息”四字,司马又说:“若是诸位还有认识逃难的部民,麻烦也劝他们返回。”
说罢,他就又策马跑回行伍中去了。
一路上,刘备就以这种方式劝回了近八万部民,于是产生了颇为壮观的场景,在绵延十里的军伍两边,随行的是更多的匈奴部民,他们穿过定襄郡,自桐过架起浮桥渡过大河,而后缓缓行至美稷城东十里,自行在湳水北岸扎寨,令麾下众人不得随意走动后,刘备这才领了百名亲卫与部分将领,随之前往美稷。
走到美稷城外时,诸王侯都出来相迎,刘备面带浅笑一一招呼,着重对大且渠说:“并州无失,赖有君啊!”而在王侯后的人群里,他在其中看见田豫,笑道:“好啊,国让,你年纪轻轻,功劳却已经超过终军了。”,田豫不好意思,说:“这都是夫人功劳,我哪里敢居功呢?”
刘备这才发现没见到刘笳,他于是问:“礼容呢?”
“夫人说这不是女子该在的地方,于是到左贤王屋中休憩了。”
寒暄完,一行人往城中走。刘备这时发现,美稷集市此时仍在,其中还有不少酒肆,肉香扑鼻。他回头对王侯们说:“在路上行军七八日,我是很累了,不如这样,我们便在城外集市里用晚膳,我请客!”部下们都笑了起来,颔首应是。
开馆的店家是个老胡,手下有五子一女打下手,他听说来的是护匈奴中郎将,大为惶恐,他对刘备推辞说:“我听闻将军贵为大汉宗室,如今又护卫一方,想必从小都锦衣玉食,吃不惯这里的腥膻。”
刘备闻言则笑说:“这可抬举刘备了,大汉的宗室数十万,可顾不上我啊。我小时候早失父爱,与母亲相依为生,哪里有什么锦衣玉食呢?老哥你不知道,我十岁时还在街上卖过草鞋,都是我自己编的呢!”
说到这,他回忆起童年,感慨道:“那些日子我日日喝稀粥,以致无论吃何物都觉得可口甘美,老哥你只要有些许肉食,今日就算丰盛了。”回过头来,他又与王侯们笑道:“我童年寒微,还望诸位不要见笑。”王侯们一片“岂敢岂敢”。
店家这才给他们上菜,自从离石蒸过馒头,胡人也非常喜爱,称之为白饼,刘备此餐所用的便是白饼加羊肉。他就着葱蒜,边吃边与店家闲话,时人都以能吃为勇士之状,他就连着吃了三斤羊肉,店家见刘备吃得高兴,也笑道:“将军乃真力士!”
等他吃完离去,围观的部民们都聚拢进来,问刘备与店家说了些什么。最后众人感慨说,传闻中郎将寡言少语,我们看不出来,但是他平易近人,心怀仁德,又不奢资靡费,我们今日都知晓了,如若是这样的人做国中单于,我们都是求之不得。
饭后,刘备与国中王侯开了个短会,他也没问各部对朝廷态度如何,只是简单确认现在美稷能有多少军力,而后约定明日到城东整军,很快便散会。
会后,刘备又去见了一个人。赫连凡莫死后,新任并州刺史张昶便被田豫等人软禁在城中,等待刘备的发落。刘备前来见他时,张昶吓了一跳,面容上很快显示出尴尬又悲哀的神情,他垂下头,对刘备拜说:“张昶见过刘使君。”
刘备见他神色不安,便玩笑说:“我听闻文舒在城中颇善言辞,怎么在我面前如此拘谨?”
张昶叹了一口气,他说道:“我本无意来此,只是家中兄弟在朝,老母尚在,为董卓效力,实为不得已。若是刘使君宽宏,还请放我回朝。若死,请速决!”
刘备听他言语中敌视之意,脸色暗了下来,随即沉声问说:“如今国贼当道,文舒竟无意与我讨之?”
刘备随即一剑砍在桌案上,案角落地,张昶为之瞠目,只见刘备责问他:“国家养士,所图为何?今我持三尺剑,与董贼一决生死,所为无非国家安宁,社稷康定。而文舒今日宁死,也不愿与我共赴国难,然明公在天有灵,当如何视之?”
他最后总结说:“几日后我自当与凉人分胜负,若我得胜,当回城再问文舒,若我败亡,文舒便怀抱我首,自向董卓去请功罢!”
张昶见他言语忽如霹雳,须发皆张,双目乍亮如火,整个面孔仿佛笼罩了一层叫人畏惧的摄人神光,心中不禁大为惊悸,下意识地把头低下,对刘备说道:“将军以大义教昶,昶岂敢不从。”
第十八章 凉军方略
且说另一边,在张济与王方的不断求援下,建威将军徐荣领军四万,终于抵达肤施城南。在他的身后近四百里的地方,牛辅部三万大军也刚刚从战事中撤离,正在粟邑领取辎重粮草,但他们不会北上,将继续在河东与张飞部对峙。
王方亲率城中步卒出城迎接,随行的还有铁弗部各路首领,他们身着最贵重的狐皮长裘,配着金腰带,脚穿牛皮长靴,恭敬地立在道路两旁,等待朝廷大军的检阅。
徐荣接连走了十余日的山路,一路除了山岭便是丘陵,走到肤施城南,只见三座高山将肤施城环抱,山影在日辉下遮盖满道路,又有流水潺潺,将两侧本不过数百丈的道路分为两截,他向道路左右看去,只见出迎的队伍整齐地列在城前,但他却大皱眉头,以致迎上去的王方颇为诧异,他上问道:“禀建威,可是礼节有所不周?”
徐荣闻言却是失笑,对王方说:“我虽与你们不同,是燕人出身,但燕人也是边人,哪里讲究什么礼节?”他看向那群铁弗部首,再问王方:“我奇怪的是,怎么只有这么些人?我听闻铁弗部本是匈奴第一大部,部民近十万众,如今怎只有贵人出来,却不见部民?”
王方这才恍然大悟,他解释道:“建威有所不知,如今美稷诸部已反,只有铁弗部还在我王师掌握,但右贤王也为人所杀,张济又攻离石不下,眼看着刘玄德已经要到美稷了,我等便商量着把大军集结在白土一带,部中的壮丁也都随之去了白土城中。”
知道王方会错了意,徐荣只好点明说:“此事我已从军报中知晓,我方才所言,是问你民心如何?如今大战在即,王师深入客境,腹尾露于外,如若民心不可用,则我等是在自蹈死地,决不可与敌接战。”
王方闻言大是尴尬,他放下礼拜的双手,抚摸着坐骑的鬃毛,良久才说:“陈冲治并州二载有余,治西河则近四载,其得民心,实不是我们能比肩的,这些时日,常有牧民北逃,我禁之而不能绝。”
徐荣来时,一路上牧民皆对军士有所敌意,徐荣对此有所察觉,此时听闻王方证实,他更是大为叹惋,感觉此次征战困难重重,他又问:“那招来作战的铁弗人军心如何?”
此次招揽铁弗部,董卓非常重视,不管铁弗匈奴有何要求,钱财帛谷还是名位权力,他都下令尽全力满足,王方与张昶也得以进展顺利,王方振奋说:“我与刺史以单于之位许诺右贤王,又广散金银贿赂部中诸贵,虽说右贤王凡莫意外身故,但独孤部骨都侯去卑被推为铁弗部之首,仍愿支撑朝廷,来应征的勇士,我也多赏赐,虽说对美稷叛乱之事多有议论,但多还是心向朝廷的。”
徐荣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身为玄菟郡人,既不像王方、张济等人与董卓同为乡亲,也不像李儒、牛辅那般与董卓有联姻之谊,此时却能受董卓重用,以至于停用皇甫嵩时,李儒首先保举他都督此战,这都是因为他谋划谨慎多思,作战又勇猛无私的缘故。
他这才与王方徐徐向前,向铁弗部诸首领一一问候,当日又宴饮一番,与众人笑谈曾经征战黄巾与韩遂的往事。徐荣口才了得,铁弗人听他描述,只觉战事栩栩如生,一会在河北巨城之下,一会在陇上高原之间,金戈铁马,纵横驰骋。说到酣畅处,徐荣脱下自己的上衣,当众露出自己的上身,就着一道道疤痕说起他们的来历,他上下约有疤痕三十余道,其中险些要命的也有五道,只是有一道疤痕颜色尚新,显然是刚得不足一年。这道疤痕从臂肩横到胸乳,显得极为可怖。徐荣对其避而不谈,但经不住有人好奇,只听其中一都尉问徐荣此疤痕来历,徐荣稍稍一愣,随即自若笑道:“这是广成战时,我冲锋在前,身陷重围,关云长亲自与我骑战,他挥刀破甲,险些令我丧命,我至今尤觉伤痛!好在关羽现在弘农对峙,你们是撞不上了。”
听徐荣如此说,铁弗人都松了一口气,对其领兵已不再有疑虑,纷纷上前与其祝酒攀交,徐荣见独孤去卑前来,还特地说:“凡莫为国尽忠,朝中因其唏嘘,且勉之!汝既公推为王,早晚登单于位,临大胜之后,还另有赏赐。”
独孤去卑倒表现冷静,不因徐荣许诺而动。他恭敬回礼,只说自己“忠心朝廷,无有所求”,朝中但有使命,铁弗部皆为前驱,言罢,他反问朝廷作何打算,徐荣还不了解前线军情,只能推迟一番,说军议上再细论。
宴席散后,徐荣把王方留下,与其私谈军机,开口便问:“纪成,你觉得此次战事,我等有几分胜算?”
王方不料徐荣有此问,他说道:“王师以雷霆之威,先招白波,再抚铁弗,虽不克离石,亦不过小挫而已。但我军今已有十一万之众,大军浩荡,敌众也不过十万,且多有新卒,以建威用兵之能,远胜于刘备,如何不能大胜?”
徐荣听得他这一阵吹捧,反而面露出不虞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微抿了一口,而后微微摇晃酒水,对王方笑道:“纪成,你这可就说错了,你我征战多年,哪还能不知晓,战场胜负,岂是人多人少便能定数的?不然关东五十万众叛乱,我等早就化为靡粉了。”
王方闻言,诧异道:“莫非建威不看好此次征战?”
徐荣缓缓摇首,他放下酒杯,正襟道:“此次征战本是车骑谋划,太师将此委任于我,自是对我的信任,我本也看好此次出击,故而积极参与,希冀能一举破并。但如今形势已变,实在不该带兵来此。”
他详细分析说:“车骑之谋划,乃是白波反水之际,以电光神影之势,全据山险,逼降困刘备于太原,而后大军南北夹击,收复河东,再以泰山压顶之势,直逼晋阳。如今车骑之谋划,可有一项功成?”
王方闻言默然,他说道:“张济未能攻下离石,确实是我等未能料到的。”
“是啊,既然计划不成,我便上书太师,说不如先掠河东之民返朝,再派一别师驻守圜阳与上郡之间,与刘备陈冲对峙,令其坐耗钱粮,亦不失为大胜。至少并州重创之余,两年之内,难以再征发大军了。”
“太师如何回复?”
“太师其实颇为赞同,但不打一战便撤,他颇不甘心,这才命我领大军入上郡,与尔等汇和,谋划与刘备会战。”
王方对此心知肚明,他既有几分被徐荣说服,但心中还有不甘,于是反问道:“可我军到底更为能战,只要全军压上,我军摧朽破腐,岂是难事?建威为何如此畏战?”
“你还是没想明白啊。”徐荣再次摇头,他问道:“刘备岂是痴儿?若是我大军势胜,他岂会应战?到那时,他深沟壁垒,与我在上郡对峙,我十余万众,辎重粮草悉数从山径远运,岂能长久,若刘备分派奇兵,扰我后路,民心不附,军心奔散,就在眼前啊!”
王方为之悚然,他这才衷心拜服,行礼致歉道:“建威雄才,我远不能及,只是太师既已下令,我等只能迎战,却是个怎么大法才好?”
徐荣起身,他断然道:“我们不能等了,时间越久,与我军越不利,干脆便摆开阵势,让刘备挑战,若有机可乘,我军便一决胜负,若无机可趁,我等草草应付一番,便火速退军,总而言之,决不能久驻!”
他又问王方:“此地逼仄,能守而不能战,纪成可知何处开阔?”
王方立刻答道:“我已看过了,在白土之北,便是一片大草原,正适合跑马厮杀,如今军中各部,多汇集于此处,只带建威前去了。”
徐荣笑道:“那在明日一早,我们便拔营出发。”
两人这才结束议事,一起出得肤施城外,徐荣看着山川逶迤,做出最后的感叹:“如此险地,我竟不能据此待敌,实在可惜。”
次日一早,他们招来铁弗部众人,当众宣布决定,铁弗部众人心中都有所腹诽,但也不敢违背命令,都尊令行事,而后全军向白土城开拔。
再往北三百里,山岭逐渐低平,视野逐渐开阔,一条银色的水带从西北方的草原划过,向东南流入吕梁群山中,那便是圜水。在圜水的北方,一座小城显眼地耸立在旷野里,四周扎着灰色的营寨,并有各色的旗帜在风中招摇。
徐荣抵达军中,召集诸将领进行军议,并阐述了向刘备设阵挑衅的意见。张济等人大为意外,但他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方案,也均为徐荣所说服,同意此方略。
最后徐荣对各军分派任务,做出部署:徐荣本部为中军,张济与白波军为右翼,王方与铁弗部为左翼,李傕郭汜部置于全军之后,作为奇兵。并下令让出白土城,全军后退十五里,让刘备军渡水来战。
第十九章 圜水列阵
陈冲赶到美稷时,美稷城南到处可见拔营的痕迹,但城外的集市虽然仍开着,城野还有不少农民在劳作。数十骑护送着陈冲驶过路边,农民们看了一眼,很快又都低下头来,专注在垄亩里。
此刻的王庭,仅剩刘笳还在,她一见到陈冲时,吓了一跳。因为陈冲一路颠簸,眼眉的伤口都裂开了,布巾和伤口粘在一起,不住地飘出脓液的腥味,整个人都快昏死过去了,刘笳忙给他安置到榻上,用热水敷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给旧巾布撕下来,给陈冲换上药。
等陈冲躺了一个时辰,精神稍好,一开口便问刘备走了几日,到了何处。刘笳颇为无奈,又给他换了一副湿布,才说:“玄德前日领兵开拔,现在应该在南边的桢林城。”陈冲立刻挣扎着坐起说:“那看来我还赶得上,时间不早了,我还是赶紧去。”
刘笳怎么劝都劝不下,只能扶着门楣叹气,眼看着陈冲又乘车离去了。
路上,随行的骑士见陈冲面白如纸,都劝他要不要稍歇,都为陈冲拒绝了,他回答说:“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尽力而为吧,即使倒在路上,我也才能倒得踏实。”
结果颇为不幸,陈冲一语中的,自己在半路上又昏睡过去,骑士们也不敢把他拉回美稷,只能硬着头皮往桢林走。当夜到了刘备大营,刘备本来听闻陈冲到来,还以为他平安无事,结果真到眼前,陈冲高烧不醒,浑身发烫,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叫来医士给陈冲熬药退烧,自己守在一旁,直到陈冲烧稍稍褪去,他才回去稍息。
陈冲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独轮车上,前面一匹驮马拉着,身旁刘备骑马,正和诸位将领们争论着,众人都与独轮车同步前行。陈冲招呼了一声,刘备满脸惊喜,便停下讨论,对众人笑道:“好啊,我的慈姑(媳妇对婆婆的称呼)醒了,他生怕我打输这一仗,专门到这里给我摆脸色了!”
陈冲没心情开玩笑,直接问刘备:“我们这是去哪儿?”
刘备这时候才严肃下来,他说:“随从已经和我说了,不是说有个老渠帅,准备安排白波在凉军中再反水吗?这是个好机会,我们的斥候回报说,南方的徐荣已到了。如今正在白土整军备战,我准备趁他们大军不齐,先逼他们会战,这样总好过两军在上郡对垒,时日一多,总会有些变数。”
陈冲点点头,躺回木板上,勉强吃了些东西,头脑一阵胀一阵空,很快就又睡去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陈冲发现自己已在营帐里。他这次感觉好了很多,浑身衣物被汗湿透了,但身子还是一阵阵地发虚,好在头脑清醒,还能听见帐外士卒捶打木桩的声响,一声一声,好像命运的脚步。
陈冲躺在寒衾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冥想此时并州的局势,如今上郡南北精锐云集,战场上已经容纳了近二十万大军,但既然离石与美稷都还在并军手中,那上郡的凉军也就无法借助城池戍守,毕竟其余皆是小城,无法容纳三万以上的部队。而且对于关中而言,上郡补给困难,若是成旷日持久的对垒,则劣势还在关中一方,所以一场决定上郡归属的会战是不可避免的。
若是并军大胜,甚至能裹挟败军,尝试再入长安,若是并军败退,就只能放弃上郡,困守美稷与离石了,而一切的一切,都在于王卯自称的白波反正一事,他将决定这场会战的胜负,他当真能成功吗?陈冲这么患得患失的想着,如若在往常,他当然不会产生如此疑虑,但经历了杨韩叛变之后,他对此变得举棋不定,甚至有几分怀疑。
这时刘备走进来,见陈冲身体好转,便告诉他一个消息:“庭坚,我们今日已到了白土城北,已经和凉人近在咫尺了。”他遇战不怯而喜,笑说道:“我本来还以为,凉军会再拖延时机,退到肤施再战,不料今日却不退了,就在圜水南岸与我对峙,还传来令使,与我约战呢!”
“你准备何时应战?”陈冲听得出来,刘备已经等的颇不耐烦了。
“就在明日!”
陈冲起身问他:“会不会太急了些?”
“不急。”刘备看出陈冲是想参与指挥,便直接把他按回榻上,劝他说:“你这般模样,上了战场,只会影响士气,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了,明日你就待在这里,听我得胜的号声!”
陈冲本欲再与刘备争论一番,刘备却拍拍肩,肃然说道:“庭坚,我自少怀有大志,求胜之心岂逊于你?社稷大业,又岂能真系于一身?你且好好歇息,如今军中良将辈出,高士满座,即使你歇息片刻,我也仍能胜之!”
这番话说出来,陈冲自知他心意已决,便改口说:“那我明日,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次日天还未亮,陈冲便被召集军士的鼓号声吵醒,随之便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仿佛一场狂风骤雨敲打在地面上,过了两刻,声音便渐渐隐去。陈冲挣扎着起身,觉得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但他到底卷起帐帘,抬头便看见满天的星斗与隐在山麓间的月亮。
两名少年士卒站在帐口,见他走了出来,忙问他有什么不方便。陈冲见他们较为年轻,便笑着摇摇头,转而问他们的年纪,这才得知他们都才十六岁,两人是同乡,都是今年受征募参的军。毕竟今年一看年景便不好,家中又听说军中管粮,便送他们到晋阳去。刘备见他们年纪小,便一直放在亲卫营中,此时会战,他们不便作战,便在这里守着陈冲。陈冲问他们会不会射箭,他们都笑道:“并州的人家,哪有不会弯弓的?”
三人寒暄了一会,天穹逐渐暧昧,陈冲估摸着大军应当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向南列阵了,他便对这两名少年提议道:“敢不敢随我去看两军会战?”
这两名少年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眼中跃跃欲试,口中却还是犹豫道:“使君身体有恙,如何能去前线,箭矢无眼,若是让流矢射中,我们怕是要军法从事。”
陈冲宽慰他们说:“自找一座小山,在一旁远远地看便是,我如今这般模样,还能去自寻死路吗?”而后用一句话说服他们:“你们刚刚参军,若不多看看两边行军布阵,以后是当不了将军的。”
两人当即找来两匹马,将陈冲扶上去,而后出了大营,向南边赶去。
向南策马越十里,他们远远地看见并人的后军了,便绕开大路,往一旁的山沟中跑去,等他们又翻过三座山,登上第四座山头,这才看见并人的前阵。
天已经大亮了,天空湛蓝无限,空气萧瑟清冽,沿圜水两岸落叶苍黄如尘土,衬映着黑褐色的点点树干,延展直至天际。并州军整军向南,铁甲兵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陈冲身在数里之外,只用右眼视物,依然能望见明亮的一片。
辰时刚过,两军即相遇于圜水之边。两军都以骑兵朝前列阵,并军背靠圜水,凉军则面朝圜水。不过凉军毕竟席卷了两京的武库,披甲的人数极多,便是随行的白波军与铁弗部,都分发了不少甲胄,当然是以皮甲为主。
两个年轻人一个个头七尺,一个个头六尺,七尺的那个名叫吴昱,他很奇怪地问陈冲道:“使君,我听征西将军说过,会战的大忌便是背水而战,为何我军却主动背水,这不是自陷劣势吗?”
陈冲看不太清切,便干脆听吴昱转述,他笑着摇头,对他解释道:“你只看见我军背水,却没看见凉军背山啊!何况圜水非深,可徒步涉过,并不算什么绝地。两军在地势上,只是五五之分,但如此一来,无论是谁胜谁败,这一战都很难善了。”
话虽如此,但念及这次会战之紧要,陈冲心中也不免沉重。
习习秋风自圜水对岸吹过。两军的军旗都猎猎作响,显然两军在战前还有动员要做。
这时,矮个的少年忽然叫起来,他名作田昭,陈冲听他说:“使君,凉人出来一骑,在两军阵前巡回呢!他手里拄着长枪,枪上像挑着什么哩!”
陈冲心一沉,他问道:“挑着什么?”
田昭摇摇头,说:“看不清啊!但我看白波军那边,动静很大啊!”
陈冲便拄着木杖站起身去看,白波军士在凉人的右翼,离陈冲较近,陈冲隐约看见他们军形不整,一片哗然。其中有一人一马行在军前,高举着什么,而后面跟着一辆大车,里面金光闪闪,显然装满了财货,过了好一会,骚动才停下来。
陈冲立刻了然了,想必是王卯串联事发被杀,如今和金银一起,被徐荣用作恩威并施的手段了。
等金银散尽在军中,凉军的前列中又踏出一名骑士,手持长槊,策马对着并军来回奔驰,显然是在耀武扬威。
陈冲看不真切,很快就又坐了下去,他心里颇为悲哀,又颇为狐疑,王卯没有骗他,他想到。可王卯说他能策反大部白波归正,言辞凿凿,犹在耳边,如今他却死了,那现在左翼的白波将士,到底是何态度呢?
第二十章 两军交错
凉军的那名骑士在两军阵前耀武,他身穿漆金铁甲,手持丈八长槊,座下亦是铁甲大马,即使相隔书里,陈冲几人也看得真切。显然是打算先邀战打斗一番。
陈冲站了一会便累了,很快坐回地上,听吴昱说那骑士得意模样,叹道:“凉军这是知晓云长、翼德都不在此,所以才敢如此嚣张。”
田昭问道:“我听说征西将军马上剑术绝佳,凉狗也不能胜罢!”
“哪有主帅上去做斗将的道理,主帅一上,凉人万箭齐发,直接将主帅射死,这仗还怎么打呢?”陈冲听到这懵懂言论,哪怕心中担忧,也不由得笑起来。
田昭大为丧气:“那我们军中,就没有能阵前斩将的勇士吗?”
“自然是有的,我可把太史子义都留给玄德了,他弓马娴熟,又勇胆明义,想必你们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这话让两名少年很快高兴起来,田昭嫌位置不好看不真切,便到找了株柏树爬了上去,他站在树顶,对下面恶陈冲说:“陈使君,真有一个骑士出来了!”
“什么模样?”
“也是披的黄甲,不过他身骑的是匹红马。”
“那就是了。”陈冲颔首道。
田昭在树上看两个黄点纠缠在一起,时而分开,又时而汇聚,他看不清两边勇士如何出招搏斗,但两边的将士渐渐有了呼声,很快就变成了如浪潮般的助威声势,两军十数万人在为两人助威,这样的场景,不禁让他脑中遐想,眼前似乎全是刀光剑影,耳边也仿佛响起了金铁之声。
过了片刻,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仿佛这变成了两边将士的比拼,便是陈冲也有点坐不稳了,他开口问:“当下是谁占上风?”话出口他就后悔了,隔这么远,田昭哪里看得明白谁上风呢?
孰料田昭说:“我看凉人的马有点跑不动了,太史从事的马还跑得急呢!”
就这时候,陈冲听闻呼声一滞,两军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但随后,北边爆发出滔天的欢呼声,他立刻反应过来,问道:“是太史从事赢了?”
旁边的吴昱高声说:“凉狗的骑士落马了!被凉狗拉回阵中去了!”他的声音是如此高昂,好似战胜的就是他本人一样。
“好!”陈冲笑道:“接下来就要会战了!”
正如陈冲预料,两边同时擂起鼓声。凉军两翼的战阵微微向前,显然是做试探想法。
并军开始也是如此,但两翼缓缓靠近时,并军出现了些许变化。只见右翼的骑士向两边微微散开,从中奔出百余骑,当中有两人身着锦衣,显然是军中的显赫人物。骑在中间的,正是常年随刘备征战的族弟刘德然,分列一边的,则是原本留在河南的徐晃。
两人立马两军阵前,刘德然清了清喉咙,冲白波军喊道:“各位白波将士们听着,杨奉韩暹作乱,罪只是他们二人,同他人无关,何苦为他们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卖命呢?跟着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如今两军对垒,你们便是胜了,又有几人能活着回去呢?而且凉人残暴,是看得见的,他们对待曲峪百姓如此暴虐,对你们就会好吗?若是输了,迟早要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多少妻儿父子就此离散,活下去岂不悲哀?使君与征西都愿意赦免你们。”
喊话完毕,白波军中鸦雀无声,这时,徐晃又策马出来高喊道:“我是徐晃,你们都认识,你们反叛,征西对我反而委以重任,还说了,只要你们反正,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处置!”
眼见白波军阵中微微骚然,刘德然突然闪身,伸手牵住身后一匹马。他害怕马突然奔出,一边拽住缰绳,一边侧身下马,恭敬地将马牵出,周围的骑士纷纷下马,立在马头一旁护卫。马上端坐一人,正是刘备。如今白波军中,凡是近几年出征过的士卒与军官,都识得苦于诶,霎时军中响起哄然之声。刘备不慌不忙,摘下圆胄,举剑至头说道:“我刘玄德对天发誓,只要今日你等归顺,既往不咎,官勋如旧。如果再执迷不悟,休怪我刀剑无情。我若有谎言,必死在刀剑之下!”
徐晃接着大喊道:“听征西将军的,都跑到东边去,往圜阳圜阴跑,在那里等待我们整编,只要脱离战斗,就算做归顺!”
这时又传来一个声音道:“老渠帅以死换我等生,难道我们还要违背他意愿,终生做背信弃义的小人吗!”出乎意料,这个声音唐突出现在白波军之中,继而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白波军本已对杨奉韩暹颇为不满,对背离陈冲颇有疑虑,战前王卯的首级被当众展示,反而起了反效果,导致他们更加对凉人反感了。如今见刘备等人现身发誓,又有王卯的老部下趁机煽动,指引他们东去归家,顿时哗然响应。只见骑兵先动,后面的步军也丢弃军旗,轰然东奔。
宛如春水洪潮冲碎坚冰,原本严整的徐荣军阵碎裂开来,右翼很快溃散,只剩下杨奉韩暹本部一万人不到,孤零零地立在一边,直接将后阵用作奇兵的李傕郭汜部也露了出来。中间是徐荣的本阵,保存较好。也没有因此受很大影响,但左翼有三万多铁弗人,他们见白波无事,也都骚动起来,但很快又被同行的独孤去卑所安抚下去。
刘备这时再回到本阵。并军军阵中鼓声大作,前列的鲜卑骑兵策动而起,自东向西,从凉军右翼斜插进去。铁骑踏地,地动山摇一般,杨奉韩暹力不能当,对此情此景魂飞魄散,军旗和兵器扔了一地,很快就形成了溃军,让鲜卑的甲骑具装冲击到张济部。张济部对此猝不及防,竟也没能当主,让鲜卑铁骑一路踏着肉泥,直接冲杀到中军之中。
原本用作奇兵的郭汜部无见此情形,破口大骂道:“叵信儿!战后我必尽屠之!”但骂归骂,当下他只能提前参战,填补战线,将鲜卑人的攻势遏制在中军前,但两军的战线已经出现了大段的空档,并军多出的战士很快反应过来,在刘备的指挥下进行转向,逐渐向凉军的侧翼挤压,凉军的左翼遭受数倍的压力,很快就开始崩溃,韩暹杨奉为名利投向董卓,此时自然也不愿意死战,当即后退往身后山岭中奔去。
徐荣看到这番景象,大叫糟糕,他原本只是打算试探一番并军战力,布阵布得极散,压根没准备决战,但此时已经由不得他了,往左翼看去,只见左翼的铁弗人也被并军优势兵力挤压,处在下风。
他当即判断,这仗已顾不得侧翼与奇兵了,全军的指望只能在自己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是,自己到底该如何作战呢?这里有五万凉人,决不能轻易扔在此处,否则一败之下,说不得让并人杀到长安之下了!
背后是茫茫群山,退不能退,只能进军。生死时刻,徐荣他立刻下定决心,随即令人传达全军进军令,鼓声一变,他立刻身先士卒,高举着斫刀向北冲杀。
陈冲听田昭说凉人不退反进,不由赞赏徐荣说:“徐荣对战机的把握确实果断,此时的一线生机,确实只有前进才能求得。”但他又笑道:“只是玄德久经战阵,这点他也是能料到的,他在军后多部下铁甲步卒,绝不是这般容易被击穿的。”
果然,凉人将阵型变为一道锥形,试图冲破并人的重围,他们冲过并人的骑军后,遭遇到后阵的步卒,步卒们列出盾阵,对前来的凉军连发箭雨,很快便将锥点凿平,凉军丢下一些尸体,只能往后退去,而后再次组织锥形攻势,一次次地向步军发起冲击,又一次次被打退回去,就像是一个铁锥不断地锥击砧板,反而一次次被砧板敲软,如果再过几次,铁锥没了锥击的空间,凉军就只能被并军压碎成靡粉。
凉人这下已折损了不少人手,两边的侧翼在持续崩溃,一部分人已经被驱赶到山里,被并军用弩箭与斫刀进行虐杀,不退即死,不少凉人只能硬着头往圜水里去。
就在凉军上下以为要走投无路时,徐荣镇静地眺望四周,观察并军的变阵,他忽而敏锐地发觉,并军左翼的阵型配合有一丝滞后与松动。有一阵走得太急,另一阵走得较慢,记过导致出现了脱节,并且产生了一个较小的空档。
他及时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大声对亲卫说:“看我旗帜,随我尾后!”,当即就如黑风般冲了过去,随行的骑士也不问理由,他们充分相信自己的将领,尽全力策马跟上,边冲边令各军随之发起总攻。
一时间声势如山崩,在即将与兵阵相碰之前,前锋的骑士们心有灵犀,在马上张弓拉弦,将箭矢停稳在弦上,等到前方有一人大声道:“放”,百步之时,一道铁幕从天上盖下。箭矢纷飞着落入并军的阵型中,虽说并军多是重甲,并不畏惧箭矢,但这般情形,他们听着甲胄与箭矢乒乒乓乓地碰撞着,不少人像个刺猬一般,别说受伤的,就是未受伤的,也觉得身上臂甲重如巨石,根本无力还以反击,只能眼睁睁看凉人占住这片空档。
徐荣竟真抓住了这道口子,并将两阵割断,后阵的并军未料到会出现如此情形,阵将也没有发出号令,竟这般眼睁睁看着凉军从中将大军割为两半。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便连并军的鼓声也为此停了少许。陈冲听出不对,问田昭发生了什么事,田昭看不明白,只对陈冲说:“好像是凉军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