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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捕鱼

    话说皇甫嵩身死之后,长安朝廷一片震荡,即使李儒下令不得公开皇甫嵩死讯,但是车骑将军被太师赐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

    即使朝廷上无人敢对此有所议论,但散朝后,各级官员都在打听消息,暗地里交流意见,然后传出更多离奇的风言风语,诸如皇甫嵩受诏诛董、关东诸侯与皇甫嵩密约西征之类的谣言更是禁绝不止。

    与之对应的则是军队斗志大为下降,在前线的将领如徐荣李傕等人,在得知消息后,全都飞信郿坞来问消息真假,并说军中因此士气低迷,作战更是接连不顺。

    加之豫州郭贡在此时上报,陈述蛾贼在泰山立帝称制消息,朝廷大为震恐,为此接连进行四次大议论,谈论接下来的应对举措。

    其中如司徒王允、谏议大夫赵谦、太仆赵岐等人都一力主张平叛。理由是关东诸侯虽然举兵反叛,但还承认朝廷为正朔,是皮肉之伤,而蛾贼称制,已是大逆不道之举,堪称入骨之疾,当立即除去,一旦旁观其做大,将成生死大患难。

    而如京兆尹司马防、司空淳于嘉等人却说,如今形势,已与蛾贼初起时不同,山东诸侯叛逆心怀二心,不服号召,若朝廷出大军征讨蛾贼,露侧背于叛军,叛军不明大义,稍有不慎,便会将大军葬送于关东,朝廷又该如何立足?

    双方都僵持不下,但也使得朝野格局更为诡谲,不少人都对朝廷完全失望,开始秘密结党谋划前途。如此情形与皇甫嵩病重相结合起来,甚至传出了皇甫嵩杀戮过胜,故而上天降下惩罚,以显示西衰东盛,汉室将在山东再兴的流言。

    董卓对此不胜其烦,但他的重心仍放在此前与李儒商议的“钓情”一事上,这一月来,李儒在城中布下众多眼线,对试图接触皇甫嵩府中的人员大加追控,很快便锁定了传播流言的人选,等李儒再三确认后,终于在一日上报给太师董卓,供他定夺。

    董卓细细审查名单,边看边听李儒诉说追查的详情:“最先打听皇甫府的乃是何伯求(何颙)府上的一个苍头,他得到消息后,回到何伯求府上,未久何伯求便行至郑公业(郑泰)之弟郑文公(郑浑)府上,随后就有数人到府上集会,但他们行踪隐秘,当时人手不足,追查有所遗漏,但好在他们上月又聚会三次,我这才得以将人员一一查清。”

    “光禄大夫黄琬、侍中杨勋、护羌校尉杨瓒、左尚书仆射士孙瑞......”董卓将这些名字字句念出,很快便没了兴致,他抖了抖书写名单的布帛,又用手指微微一弹,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对李儒道:“好啊,我倒没想过,尚书台里有这么多反贼!文优,你干得好啊,只不过,可还有遗漏之处?”

    李儒恭敬道:“禀告太师,逆党有如此之多,其中亦不乏身居公卿之人,有遗漏也是在所难免的。但以我之见,只要太师突然带兵入城,封城戒严,用兵卒抓住逆党大部,而后拷问党羽,相互比照,也定然能寻出蛛丝马迹,何愁不能将这些逆臣一网打尽?”

    董卓甚是赞赏这个计策,他想了片刻,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说不好乱党在军士中也有埋伏,用的兵士都当是可信之人才是。”

    李儒问道:“虎贲中郎将(吕布)在城中有八百宫军,中军校尉(董璜)又有三千禁军,城门校尉(董承)处也有三千卫军,还不够用吗?”

    “堪堪封锁城门而已。”太师摇首道:

    “吕布与董承麾下多非凉人,董承乃是太后亲族,实与我无亲,怎能信任?奉先还尚算忠心,但其部曲多是并人,心念故土,难保没有逆党安插,我也放心不下?还是从杨定处再调三千凉人来,再把左将军(董旻)叫回来,让他镇守郿坞,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及时相救,如此一来,才能说万无一失。”

    他思忖了片刻,便挥手让李儒后退,并嘱咐道:“你先回长安等我消息,若是城中稍有变数,你即刻书信与我。”

    等李儒走后,他便在桌案上写起调兵的手令,一时兴起,他竟自己磨墨,两刻钟后,方把手书写完。刚想盖印,才发现印玺未在房中,于是呼唤来美姬貂蝉,这几日都是她在房中侍寝,也都是由她负责收拾卧房,太师对她问道:“你可知道我印玺放在何处?”

    貂蝉扶面回忆,未久便笑道:“昨日我家大人来送表书,您亲自到侧厢迎接,和他谈了半个时辰,想必是把印玺忘在那了。”说罢,她立刻去侧厢,回来时果然带来印玺。董卓见她身姿妩媚,神态可人,不禁将她揽入怀中,细细抚摸她光滑的肌肤,正显出自己身上的肥肉满是黑斑与褶皱,他感慨道:“岁月不饶人,我都这么老了。”

    “太师昨日还说自己年轻,怎么今日便老了?”

    董卓没有和貂蝉调笑,他拍着自己的肩膀,带着感伤说:“往日我纵横陇头,策马狂奔,略阳至河关三百里的路程,我一日便到了,还不觉得劳累。可如今我只是端坐案头,写一张手令而已,稍稍磨墨,便觉得肩酸神乏,怎么能不服老呢?”

    貂蝉见他心神忧伤,便起身为太师按揉肩膀,董卓最喜欢她这份知心。不过这时他收下心来,用印章按了印泥,盖在手书上,而后展开重新审视。审视间,他忽感肩上一痛,便对貂蝉说“轻些”,貂蝉“嗯”了一声,见太师没有回头,赶紧调整好情绪,眼里却反复审视着这篇手令,将内容牢牢记在心里。

    等到董卓去传唤使者时,貂蝉识趣地退出书房,回到自己的寝房里。关上房门,冥思片刻后,貂蝉在一张纸条上写道:“事露,将有大兵入城!”,快速吹干后,她将这张纸条叠成一小卷,装入一支木钗内。貂蝉唤来自己的侍女,让她带上木钗,以购置夏装的名义,速速回到长安城内,将其转交给王允。

    亲自送侍女走到坞堡正门,侍卫们还是搜查了一遍,见侍女没有什么违禁物品,这才放她离堡。等侍女远去了,貂蝉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在路上撞见一名浑身衣锦的曼妙少女,正是渭阳君董白。

    貂蝉知道她是太师最喜欢的孙女,当即对董白弯腰行礼道:“见过渭阳君。”,董白则是打量了貂蝉两眼,一声不吭地往一边走去了,显然对她十分嫌弃。

    貂蝉心里清楚,这名渭阳君常说她们这群侍妾是污秽之物,如是赵飞燕般的无端祸水,话语早就传遍了。但她却对董白生不出恶感来,因为她自知自己做的确是污秽之事,但乱世之中,又有几名女子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貂蝉回到房中,双手合十,心里想着:希望大人能逃过此劫,若大人能平定乱世,自己便去白马寺,跟着天竺大师们终日诵经,渡此余生,以求得来生可去往生之净土。

    另一边,去通报的侍女并不知道通报为何事,只骑了一匹骡马,慢悠悠地往长安城赶去,两百里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五日,方才回到长安此刻中午午时二刻,王允还在尚书台中视事,而杨定的凉兵日夜兼程,距离长安已不到四十里了。

    到了酉时,王允结束一日的杂务,与虎贲中郎将吕布话别,乘上轺车踏上回府之路,想着这一月的成果,心中不由得非常得意。

    自从他主使,传出皇甫嵩身死的消息,朝野上下一片恐慌。尤其是那些对袁氏充满恶感的公卿,原本打算和皇甫嵩一般明哲保身,可此时唯恐被董卓无罪而诛,在自己接触以后,都纷纷投向自己门下,其中不乏有黄门侍郎张种、北军中侯宋翼等这些要害官员。这些日他忙于此事,以至于与何颙等人的会议都未曾参加。

    这不由得他不重视,毕竟每多一人,诛董一事便多一分胜算。

    而其中最成功的,还是他在刺杀董卓前,便成功策反了吕布。

    皇甫嵩不愿意领军东征时,吕布踌躇满志,满以为自己能够独自领军东征,却不料董卓竟越过自己,提拔地位比自己还低的李傕郭汜为主将,这让吕布大受挫折。王允瞅准时机,又令貂蝉色诱,成功令吕布加入了谋划。

    吕布身为虎贲中郎将,与董璜共管宫中守卫。而他麾下禁军,全是早在上党便跟随他的旧部,只听他一人号召的,就多达八百余人。虽然在董卓军中,八百人似是微不足道,但在长安城内,却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只要使用得当,诛董一事便大有可为!不过此时吕布一事尚是机密,王允还未与其余同党透露。

    心中暗自衡量如今胜算,王允不觉时间流逝,很快便抵达府门,下了轺车,行至主堂,他正要脱下靴子更衣,忽见次子王景急步上前,拽着自己的衣袖,低声说道:“大人,郿坞有急信到!”

    王允一愣,也顾不得更衣礼节,立马随王景走到中院的侧厢,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

    王景将木钗中取出的字条递给王允,又举了蜡烛在一旁给他照亮,王允看到貂蝉所写,大惊失色,他问王景道:“这是何时所写?”

    王景说:“当是在五日之前。”

    王允眼神呆滞,好久才缓过神来,他想起此时情形,不由得大为忧虑:“凉军行军向来如疾风烈火,如今已过五日,恐怕凉人铁骑已不远矣!”

    他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你们不要四处走动,我今夜回尚书台!”

    便在当夜,杨定带兵封锁长安各城门,而在三十里外,董卓正乘皂盖车抵达槐里。

第十二章 清洗(上)

    在一片不知所措中,两千凉军分作十二股,自西向东,先后将章城门、直城门、雍门、西安门、安门、横门、厨城门、覆盎门、霸城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尽数封锁,余下的一千人去控制城南的辟雍与宗庙,不到半个时辰,长安城所有城门已被杨定封死。

    随后他们都严守原地,等待太师进驻长安,太师是在次日的巳时抵达雍门,他身穿宽松的袍服,但袍服之下却又有一层厚重的内甲,脚穿着鹿皮靴子,从皂盖车慢步踏到地上时,前来迎接的人们仿佛感觉地上摇晃了一下,随后便看见太师手持腰间长剑,大踏步地从城门前走入。

    侍中李儒一人迎上去,董卓问他:“今日安排如何?”

    李儒俯首拱礼道:“禀告太师,昨夜我已告诫虎贲中郎将吕布与城门校尉董承,让他们在宫中按兵不动,而后令中军校尉董璜带人封锁街道,严禁城民上街,除去宫中还有四位留宿在尚书台的公卿外,朝中百官皆在府邸。如今西京之中,上至陛下,下至平民,除去在下,皆无人知晓为何封城。”

    “喔”董卓听完,捋须问道:“是哪四位还在台中视事?”

    “王司徒(王允)忧心青州蛾贼一事,昨夜回台中重理事表;刘侍中(刘艾)在清整修缮郿坞的花销;赵车骑(赵谦)率军回来后,这几日正与五官中郎将(蔡邕)对核征蜀一事的用度,此四人皆未在名单上,为保行事机密,在下也不敢将四公遣送回府,如今他们仍在宫中。”

    太师听完,脸上稍稍和善,以至于李儒觉得僵化的空气都松动了几分,他听太师感慨道:“若是朝中人人都像四位这般忠心体国,何至于我今日于西京大开杀戒呢?”

    他轻抚剑柄,显然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他骤然迈步转身,而后对随从急令道:“随我进宫面圣!”

    于是这三百余人皆身配铁铠,执弓矢刀槊,人马喧腾地行至白虎门前,宫里宫外,城南城北全都惊动了。但碍于街上巡逻的甲士与宫中的禁令,也不敢出门,只在自己门檐上趴着观望,揣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王允一夜都在尚书台里,装作无事发生般誊写着书表,写到一半他疲累交加,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批了件袍服,宽阔的台阁中,除去他之外,只有一人,他在自己左侧下座,正在翻阅文表。

    他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才看清是尚书郎钟繇,他身着一身戎服,不时搓着手掌,显然觉得有些寒冷。王允这才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取下身上的袍服,走到钟繇面前,重新给这个后辈披上,问他道:“在看些什么?”

    钟繇抬首看了司徒一眼,把手中的文书递给他,王允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建威将军徐荣前日上报的,乃是上郡最新的军报,他恍然笑说:“你看这个,不怕太师说你心念逆贼?”

    “我又无过失,太师若以看文书判罪,那满朝公卿又有几人能逃得过呢?”钟繇自若答说,他站起身,将这个话题绕过去,转而说:“只是太师封锁西京,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王允心知肚明,可如今口中却不敢说出来,他也只好继续转移话题,问钟繇道:“其余宫官呢?”

    “太师传来手令,说是事出非常,让我等最好待在房中。不过台中除去虎贲卫,其余中军都似乎有事征发,我便出来看看。没想到司徒竟睡在台中,实在令我羞愧。”

    王允得闻只有虎贲卫在台中,眼睛不觉一亮,他和钟繇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台,正打算出台间,他看见台下太师领着三百甲士走过,吕布也在队列中,他们所行方向正是向天子所在的殿所。而他们身后的宫廊中,依稀可见两千中军正整装待令。

    天子如今年满十二,董卓掌权的两年过去了,变乱无数,但没有耽误他的成长,现在天子已身高五尺,个子长得很快,也在尚书台王允等人的教导下,念了不少书,如《汉记》《尚书》《诗》等,都已经滚瓜烂熟了。他此时本在殿中读《庄子》,忽而见得董卓剑履上殿,不由诧异,问道:“太师许久不见,所为何事而来?”

    董卓昂首持剑走到阶下,跪伏在地对天子刘协上奏道:“京中有逆臣结党谋反,先欲行刺于臣,而后行大逆于陛下,臣侥幸得生,知其势大,故秘而不发,连日密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恭请圣裁!”

    说罢,他递上写有名单的表书,天子接到手中,只见这表书上写着三十余个名字,不是朝中的柱国大臣,便是台中的机要郎官,心中顿时感到一股不安。他沉默少许,问太师道:“如此一来,朝中恐为之一空吧!”

    太师跪在阶下,朗声道:“禀陛下,除恶务尽,否则祸及国家啊!臣当时便是不识二袁面目,方使国家大乱,以致有今日之忧,还望陛下明察!”

    说罢,他身后的几名甲士蠢蠢欲动,天子无奈,便正色道:“那便请太师速速查明此事,严惩不贷。”说罢摆手退走,去找姐姐万年公主谈话,只留下太师及其党羽在殿内。

    待天子退出,太师立马持剑走上御座一旁,转身对众人道:“至此非常之变,我当全权处置此事!董璜听令!”

    中军校尉董璜走到前方,下跪听令。

    “你与田景率领中军,将名单中人尽数抓捕归案,相关亲属,也一律抓捕,而府中书信物品,一律封存,善友与审问皆交由董旻李儒处理,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再替我传令,令城门校尉董承领原城中守卫到龙首原待命。”

    须臾之间,宫中的中军将领便走得一个不剩,只剩下吕布与董卓随行的亲卫,吕布见只有他无事可做,此时心中又一阵发虚,不由上前问道:“义父,此事不需我出手吗?”

    董卓叹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守卫宫中,以防意外之变。”他说到这里,觉得需要对吕布提个醒,便说道:“奉先,切记好好约束你的部下,此次群臣谋逆,非同小可,我当以雷霆之势处之,即使你部有人牵扯其中,我也定斩不饶!”

    吕布闻言大汗淋漓,很快就走出殿来。他边走,边不断想着董卓所说的这些话,又想起这些时日自己与王允交往,密会所说的相关言论,后悔几乎塞满了他的胸臆。一个趔趄,他没有站稳,竟在殿前的阶下摔了一跤。

    周围的甲士都看过来,吕布一时僵住了。

    好在这时,旁边有一只黄毛的猫正看着他,他装作是猫绊脚的样子,轻踢了那黄猫一脚,随着黄猫一声喵叫,众人便也看向它处了。

    见离开众甲士视线,中军又尽数离宫,吕布心中挣扎少许,当即便往尚书台中走去。不料刚到台门,便被王允拉到一旁,从侧门一直走到无人的林苑角落里,王允问道:“事情如何?”

    吕布顾盼左右,低声说道:“司徒,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谋逆名单上,多是你同党的名字?此事你有无参与?若是参与,事到如今,我们可还能逃过此劫?”纵使小声言语,也掩盖不住他的焦虑。

    王允心中非常诧异,但他仍故作镇定,说道:“想必是有人泄密了。可他应当所知不多,所以,没我的名字,还能暂且拖缓些时间,但只要抓的人多了,我也就瞒不下去了。”

    吕布闻言大为绝望,他叹道:“那该如何作为?”

    “都亭侯,事不宜迟,现在只有做拼死一搏了!”

    “如何拼死一搏?”

    “都亭侯尚有八百甲士,而中军正出宫捕杀,宫中能抵挡都亭侯的不过是三百湟中义从而已,都亭侯只需斩杀董贼,再向天子请诏书,以诏书示城中诸军,诸君群龙无首,怎敢违背诏令?到那时,自然全城乱平,大事可成了!”

    听到王允的计划,吕布稍稍沉静,但是他心中仍是犹豫,这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不由得他不郑重。此前他与王允密谋,乃是不满凉人上下对并人都极为歧视,无论他如何勇猛作战,也不能获得单独领军的机会,反而在禁军中蹉跎岁月,李傕等人如今都提拔为郎将,而他还原地踏步,这大大违背了他杀丁原投靠董卓的初衷,故而他才愿意参与诛董的密事。

    可现在想来,董卓对他只是不能提拔而已,但用人谋略无不是上上之选,若是他平定天下,自己也能富贵终老,也不至于身冒锋簇寒光之危。他加入王允密谋不皁,与他密谈过的也只有王允一人而已。若是此时杀掉王允,说不定便无人能供出自己,何必冒临时起事的风险呢?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右手不经意间已握到腰间的斫刀上。但不料王允见他神情变幻不定,淡淡说了一句话:“都亭侯岂不见皇甫嵩之事乎?”

    吕布一愣,心中狂风骇浪顿消,只见他立刻转身拜向王允,诚心拜说道:“多谢司徒指点,我竟险些弃生路而走绝路!”

    他当即离开尚书台,到宫中点齐虎贲甲士。

第十三章 清洗(下)

    且说另一边,何颙听到董卓骑士入城的消息,正惴惴不安地揣度长安形势。

    他想:莫非是荀攸在狱中坚持不住,吐露了他们同党的名字?又想,也许又是董卓因朝中这几日不顺心意,想要给公卿一个下马威?无论如何,都是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故而他越想越是慌乱,但在此时此刻,他只能被封在府邸之内,对局势毫无办法。

    于是他做了最坏打算,对妻儿们说:“我先有事回厢房,谁都不要打扰,若是有甲士进府,你们不要惊慌,就叩门四下,我就知晓了。”

    过了一个时辰,有人来敲门,何颙之子何绪前去开门,果然是一群甲士,为首的人手持斫刀,入门就拿着刀尖抵着他的胸口,厉声急问道:“谋逆罪人何颙在哪!若是敢有分毫隐瞒的,全都与他同罪!”

    何绪心胆俱裂,他也不敢违抗,绝望地领着甲士往父亲的厢房走,在门前定住后,如父亲约定般的敲了四下房门,但却没有任何响应,身后的甲士大声喊道:“如果你再不出来,就把你儿子砍成四段!”

    还是毫无动静。甲士们索性以斫刀劈开门栓,屋内的场景豁然敞亮,他们一窝蜂涌进去,却先闻到一股浓烈的纸灰味,后看见一人倒在桌案上,微微抽动着,为首的甲士用刀面把他的脸挑起来,发现正是何颙,他的眼神正渐渐涣散,而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渍沿着刀口流满胸襟,很快就死去了。

    遇到这番情景,凉人们如何不晓得自己白走一趟!在场的无不大怒,为首的甲士更是血往上冲,当即斫下何颙的头颅,大声喊说:“逆贼何颙负隅顽抗,太师有令,如此者格杀勿论!”转身挥刀劈过何绪的胸膛,其余甲士也就趁机在府中收刮抢掠,何颙满门皆被斩首,以作为凉人们平叛的功勋。

    如此情形正在全城中大规模进行,除去何颙自杀府中之外,诸如左尚书仆射士孙瑞、护羌校尉杨瓒等王允同党满门尽皆被抓,直接押送入诏狱之中,李儒一边对其人用刑,一边审问其妻子家眷是否知情,就在拷问至张温之子张陶时,张陶终于忍受不住,将王允谋害皇甫嵩的谋划合盘托出。

    李儒闻言大为震惊,再三确认后,他转首问身后的小卒:“现在是几时了?”答说是申时二刻,一股不安立刻涌上李儒心头,此时田景刚抓人回来,李儒对其说道:“谋逆的主谋竟是王允!不妙啊!他如今还滞留在宫中,太师以之为重臣,全然不知其为主使。今日之事,必将逼得他鱼死网破,我们出来这段时间,宫中怕是有变了!”

    田景闻言也大为失色,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如今要紧的还是通晓太师此事,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当即领着一千甲士往长乐宫中赶去。

    而与此同时,吕布派魏续别领五十甲士,堵住未央宫的百虎门,曹性别领五十甲士堵住东阙,成廉带领一百人去劫持天子,高顺带领两百人去围堵后门,自己则领着剩下的四百虎贲军,气势汹汹地往前殿走。

    前殿的甲士有一百人立在阶下,见吕布过来,都颇为诧异,其中一名都伯上前问道:“不知中郎将有何事启奏?”

    吕布笑了一声,走上前做言语状,突然拔出斫刀,从他下巴处砍下,瞬间将他的头颅砍成两瓣,白的红的都流了下来,那都伯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说出,这些护卫太师的凉人都征战多年,也未见过如此惊骇的场景,一时间都被镇住了,而吕布则挥舞着满是血浆的斫刀高声喝道:“诛杀逆贼董卓!”

    身后的将士们都早已蓄势待发,听得这一声大喊,他们都拔出斫刀,向董卓的亲卫们厮杀过去,前排的十来人当即就被卸成肉块,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大部分人都开始抽刀反击,兵甲与刀刃的撞击声如同雨水冲刷一般,顿时响彻在前殿之下。

    此前太师董卓披甲入宫,徒步行一路,面圣之后便颇感疲累,用过午膳后,他预计李儒等人晚上才会回禀,当即便在龙床下假寐歇息,此时听到殿外的金铁之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金戈铁马的梦,但金铁之声越来越清晰,可宫中怎会有战声呢?正当他疑惑之间,几名亲军跑进来说:“太师,太师,虎贲中郎将反了!要带兵杀进来了!”

    董卓几乎不敢置信,他又让他们说了一遍,当即穿上靴子快步走到前殿正门,正见在阶下的甲士们节节败退,但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战况又顿时改观了:凉人们的勇气顿时大涨,而并人们的士气瞬间低落下去,这是他作为帝国最高掌权人的积威,他无论被多少人记恨与咒骂,但见到他时,仍然会有人感到抬不起头,那就是大汉帝国在人心目中的分量。

    吕布见状心中忧急如焚,继续高喝道:“诸位,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等死,难道我们并人,这些年受尽了凉人的冷眼,死后还要让他们踩在骨头上嘲讽吗?”

    这些话正命中并人的心坎,于是他们又重新战胜了恐惧,继续推攘着往上挥砍,而吕布则高举长槊,用槊尖槌杀前面抵挡的凉人。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但是这些凉人却仿佛不知道害怕般,仍忍受着骨头被槌断的剧痛,挥刀上前反抗,而后面有三个凉人见他挥槊下来,便一齐抱住槊杆,仿佛拔河一般,拉着往上走。

    董卓见状大骂道:“叵信儿!我以亲子待你,你就如此回报我吗?”

    吕布高声说:“我只闻为国除逆,不知如何回报!”他说着,用力将手中槊杆一抖,那抱着槊杆的三人,竟也站持不住,被他拉倒了,如此神力,令那些阻挡的凉人甲士也不知如何是好。

    董卓见了这般景象,便对身边的侍卫说:“取我弓来!我要将这贼子射杀殿前!”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从弓袋里取出一支两石的牛角弓,低头递给太师。董卓大为不满,他抱怨道:“我纵横陇头时,常用三石弓,如今用此两石轻弓,岂不失我身份?”

    他这么说着,接过一支穿甲箭,用玉玦扣着弓弦,缓缓瞄准吕布,用力将弓拉开,但太师未想到自己竟拉得这么吃力,才拉到半满,就感觉自己全身的筋肉都已经绷紧,更别说射将出去了。可他仍不服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与谁较量,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死去的人,或许的年轻的意气,但他很快就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把手中这该死的箭射将出去。

    当董卓的脑中出现这个想法时,他感觉自己没来由生出一股力气,终于将弓弦拉满,在拉满的那一瞬间,他将箭矢射了出去。但却失了准头。那穿甲箭对着西下的余晖里飞驰,很快消失在看不见的林苑里。

    这一下令董卓大为受伤,也使得抵抗的甲士们大为沮丧,吕布高声嘲笑道:“老贼无力矣!诸位随我向前!”众并人高声响应,震耳欲聋,又接连向上进攻,一口气攻到殿门之前,而董卓则失魂落魄地退回殿内。

    护卫们都对太师说:“快请太师从殿后离开,我们再阻挡片刻,只要出得宫门,平定吕布,不过转瞬之事耳!”

    董卓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木然地往前殿后门走去,孰料刚打开后殿殿门,便有一阵箭雨射进来,将最前列的几名甲士扎成了刺猬。原来高顺已经领兵赶到,将大殿后门封死,而更令凉人感到惊惧的是,天子竟也在他们的队伍中,而拉着天子站在并人中的,正是太尉王允。

    王允高举手中诏书,对殿中人高声说:“董贼你祸国乱纲,擅自废立,逼杀太后,秽乱宫廷,罪无可恕!今我奉诏讨贼,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结果董卓没有出现王允想象中的惊惶,反而很平静。他知道现在对王允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结局就是双方中的一方被消灭殆尽,而且现在显然是自己将迈入死路。他只转身回到殿中,对将士们感慨道:“是我老了,竟连累你们也到这般地步。”

    他随后问道:“尔等因我而死,可有怨言?”

    甲士们都流泪说:“为太师死,不怨!”

    正说话间,忽而见两侧的殿门亮了起来,原来是吕布见董卓将自己封锁在前殿内,仿佛陷入鸟笼之中,而他还要保存兵力,以应对后续的战事,故而让部下们在箭头上绑上松明,点燃了射在殿门上。这些都是木制的殿门,很快火舌便席卷宫殿,将整座前殿化作一片熊熊的烈焰,将殿中甲士都燃烧殆尽,而黑烟滚滚地腾向落幕的夕阳,引起了长安城中所有人的注意。

    而在长安城的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一夜雒阳的火光,同样的火光冲天,但是人已截然不同,那次雒阳的大火彻底改变了大汉的命运,这一次呢?

第十四章 长安流血

    李儒田景带兵正要走到未央宫北阙,正看到宫中浓烟滚滚而起,估摸位置,正是太师所在的前殿,李儒见这幅景象,心中暗叫糟糕,他知道自己是晚来了一步,宫中的王允已经动手了,而且造反的还不是他一人,如此景象,一定是虎贲卫与吕布一齐反了,自己此时入宫,还能挽回大局吗?

    他心中瞬间想到:太师下落不明,但天子还在宫中,若是此时自己后退,将天子拱手让给王允,自己这些正在城中大肆收捕王允党羽的太师府旧人,定然会被王允清算,此时尚有挽回的机会,若一退,便是将生死置于他人之手了!

    他想通这点,立刻对将士们说道:“宫中有奸人作乱谋逆,好在太师身边还有甲士护卫,一时不至于危险,只要我等奋勇上前,杀尽贼子,便有护国安驾之功,千金万户之赏赐,亦可得矣!诸君勉之!”

    将士们也齐声举戈回应,快步往前殿赶去,但刚走到北阙之下,阙门上忽而传出一阵嗖嗖的箭声,将要进阙的凉人们射倒十余人,李儒往阙门之上扫见几十人,高声道:“他们人少!快跑过去!”

    就在这时,阙门上的逆贼们又将一根滚木朝门阙下扔下来,滚木从四丈高的阙墙下落下来,在进阙门的凉人们中猛然一压,一片惨嚎之声,足足有八人被这滚木压住,虽然不甚见血,但一人已经满色涨红,昏死过去,其余七人则在滚木下呼嚎着,显然感到痛不欲生。

    更要命的是,这滚木高达五尺,披甲的战士想要翻越过去,显得极为不便,后面的凉人只好扔下兵器,一齐先将这滚木给挪动出去,而这时候,门阙上的逆贼就开始继续放箭,又射伤了不少人。李儒认出守阙的人乃是曹性,他高声说:“曹都伯,京师内尚有六千甲士,皆忠于太师,你们再如何能战,能够以一敌十吗?还是趁早迷途知返,只要你反正,我李文优用性命担保,不仅不追究都伯的责任,还可让太师封你做校尉!郎将!”

    曹性在上面听完,只说了一句话来回应:“那敢问李侍中,车骑将军在否?”

    凉人对皇甫嵩的传言也早就听闻,此时大为窘困,都看向李儒等他回话。李儒本来想回敬说:“这与车骑何干?”,但还未出声,又听曹性说:“只要你请车骑前来训话,只要得见车骑,我二话不说,立刻反正!”

    李儒哪里敢答应,凉人见他这番反应,也不由对继续进攻犹豫起来,就在这时候,宫中有一人手持诏书,飞马奔驰至北阙之前,迎着锋刃的寒光走到滚木之前,将手中的诏书再三挥舞,朗声道:“宫中有诏!天子有诏!”

    人们都识出他是尚书郎钟繇,阙上的曹性也停下手。钟繇不等李儒等人反应,当众展开诏书念道:“国家受董卓之乱,分崩数载,割据遂起,伪制遂称,以致百姓涂炭,兵家纵横。司徒王允、虎贲中郎将吕布今奉辞以讨不轨,只诛首恶原从如牛辅、李儒等,不责军士,望天下知吾好生之德。”

    他念完诏书,大踏步地走到凉人之前,将诏书上展示给他们看,凉人都认出诏书最后的皇帝信玺印,一时间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有人问说:“不知太师如今如何?”

    钟繇指着远方仍在熊熊燃烧的前殿,缓慢又清楚地答说:“董卓率众负隅顽抗,已被都亭侯烧死在前殿内。”

    良久的沉默,一些人扔下了武器,又有一些人手持武器想向前继续作战,但随后被更多的人拦了下来,场面最终被控制下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儒田景见势不妙,当即带着三十来名亲信往诏狱跑去了。

    曹性走下城阙,问钟繇道:“不追吗?李文优虽然助纣为虐,但也是明智之人,若是让他等重整城中董卓余部,我们也不能以一当十啊!”

    钟繇说:“司徒有天子在手,只是有大义而已,无助于手中兵力,眼下拦不住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要搬来救兵。”

    “哪里还有救兵?”

    “城门校尉董承!”

    与他说罢,钟繇很快骑马往南赶去,而不少巡游的凉人得见宫殿中的大火,此时也都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向宫中前进,任由这一人一骑在城道上奔驰,很快就出了章城门,在来前,他从吕布口中得知董卓生前的布置,知晓董承与三千原戍守军如今驻扎在龙首原上,于是直接往那里赶去。

    城门校尉董承也望见了城中的浓烟,但他知道自己被排除在此次清洗之外,城中无论发生什么,本都与他无关,所以也不费力去想,只是部下们都因此骚动不已,他只好出面一一安抚,对其说道:“我们这些武人,在乱世时不过是箭矢而已,任人发射而已,哪里由得到自己做主?且静看便是。”

    正说话间,已到了晚上戌时,这时一小兵领着钟繇走进来,对董承说:“校尉,陛下有诏令于你。”

    董承敏锐的察觉到这并非董卓的军令,抬头看向钟繇,钟繇对他说道:“形势紧急,还望董校尉能够体谅大局。”说罢,他将手中的诏令直接递给董承,董承走到火光下打开翻阅,不禁失色问钟繇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钟繇急声说:“校尉本是天子戚族,值此危难之刻,岂能袖手旁观,难道校尉愿意坐视汉室灭亡吗?”

    董承闻言犹豫,他回头看向自己的部署,拉着钟繇到一旁,低声说道:“凉人悍不畏死,而我手下多是关中招募的新卒,如今仓促率军勤王,怎么作战得过?”

    钟繇正要劝说,这时军中又响起一阵喧闹声,他们纷纷指着城中大声说:“又起火了!又起火了!”两人闻言也不禁向城中望去,之前的长安城中只能看见黑烟夹杂着隐隐的红光,仿佛蕴含着伟力的破晓前兆,可此时的城中火势越发庞大,火舌朝天席卷,像是无穷的呐喊,中间夹杂着来回穿梭纷飞的火箭,原来是后来的凉人开始与虎贲卫对射了。

    钟繇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说道:“校尉,如今形势便是如此,绝容不得半点犹豫,双方火并,只有一方能活,而坐视不下者,必被视之为逆党,我等数年被董卓掌控生死,今日董校尉能自决而不决,是想在死后再后悔吗!”

    董承想起自己方才说的“武人身如箭”的话语,顿时如霹雳灌顶,他连声说:“受教!”而后立刻召集部众,火速前往城中勤王。

    此时城中一片大乱,吕布已率七百余虎贲卫抵达北阙,而李儒又领了四千凉人到来,双方在未央宫前互射完火箭,造成了极大的火势,火情很快影响到四周的民居,居民们原本想待在屋中等战乱结束,可如此情形下,他们不能不逃出居房向外逃难,而这时凉人在宫外,并人在宫内,这些百姓直接冲乱了凉人的阵型。

    恰在这时,董承等人高举着火把从南方赶来,百姓们只见到一条火龙正好要撞上凉人的右翼,都惊慌失措,大声喊道:“凉人败了!凉人败了!”

    这一喊直接导致了战局的失衡,李儒明知前来的是董承的新军,没有多少战力。可如此情形下,并没有多少人听他的指挥,原本知道太师已死,作战意志并不坚定的凉人们就此彻底崩溃,如雪崩般向北方奔去。而这次,李儒无法再逃走去呼唤援军了。

    吕布趁势从宫中发起反击,连着城中百姓与凉人们一起向北驱赶,一连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才封刀回来,手上正提着李儒、田景等人的人头,而剩下的七百余虎贲卫人人带血,俨然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修罗。而这一路上,踩踏死去的人与被火灾烧死的人,要远比被刀剑砍死的人多。

    城中的火势还在烧着,尸体填满了街道,砖石上到处都是哀鸣之声,但现在没有人顾得上这些。

    司徒王允牵着天子出来,先面见吕布董承等人,当场任职吕布为奋武将军,假节,仪比三司,进封温侯,又任职董承为建平将军,假节,仪比三司,进封郑侯,同时任职钟繇为廷尉,前往诏狱中解救被逮捕的诛董党羽。

    诏狱里在白日里已被塞满了,李儒将大部分凉人都抽调出来,诏狱里仅剩下了四十余名狱吏,他们发觉形势不妙后,立马溜之大吉,连牢狱的钥匙都带走了,钟繇发现这点后,非常无奈,不得已又找董承借了五十名甲士,在诏狱里叮叮当当斫了一夜,才把所有被抓的清流都解救出来。

    荀攸也在其中,在诏狱中关了一月,打断的肋骨都自己长好了,只是留下些许后遗症,就是走起来胸口隐隐作痛,他见到钟繇时笑问道:“地上之事如何?”钟繇答说:“董贼已除。”荀攸闻言大笑,他高兴说:“大汉尚可兴也!”

    但很快,当他走出诏狱,眼中看到的是接近沦为废墟的长安城,一个疑问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大汉当真可兴吗?

    这个答案只有历史才能回答。

第十五章 董氏灭族(上)

    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三,在董卓进京面圣除去逆党之际,王允与吕布绝地反击,先杀董卓,再斩李儒,成功掌控西京。但这对于王允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长安西面的郿坞还盘踞着董卓残党,在东面的华阴有段煨贾诩军团,在东北面的蒲坂有牛辅徐荣军团,在南面的上林苑有刚抽调回京的赵谦军团,而在武关以东还有多达六万人的李傕郭汜军团,他必须将这些势力一一摆平,此次政变才能算真正成功。

    好在赵谦军团多是原丁原所部的凉人,也都是吕布在上党的旧识,如今赵谦正在长安城中履职,也给了吕布重掌大军的机会,王允当即派遣吕布前往上林苑,而后顺从赵谦的建议,将这二万人收归朝廷后,立刻东征郿坞。

    郿坞乃是董卓耗费巨资修建的坞堡,坞中有坞,堡间连堡,占地数百亩,囊括千余屋。如今王允掌控长安,可武库萧条,国库贫穷,连就地募兵的米粮也没有多少,这都是因为董卓生前以国财为私财,将国家财富都收之于郿坞的缘故。即使是军队出征,也都必须让朝廷遣使,到郿坞向董卓汇报后,方可将军资转移到长安,再分发到具体的军团。如今郿坞内囤积的粮草军械皆堆积如山,足够十万大军在此中用度五载,而财宝奇珍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不少都是董卓从北邙山帝陵中搜刮而出的。如今郿坞之中还盘踞有近万凉人,又有左将军董旻在郿坞中主持大局,只有先将郿坞攻克,取其军资,才能改善局势。

    但郿坞并不易取,吕布王允多次出入郿坞,对此心知肚明。郿坞虽说不比长安城,但外郭也全用砖石修筑,内修的木屋所用木料,无不是最为坚固耐用的枣木、柏木,坞堡堡墙又高过五丈,其中又设置有三层射箭孔,若是正面硬攻,别说两万人,便是三十万人,顷刻间也难以攻下。

    更要命的是,郿坞筑在渭水之滨,智取无法截断水源,也无法深挖地道,吕布出发前与尚书台公卿商议一番,觉得此番进取,只能用攻心计。

    在二十四日晚上,有长安游骑飞奔至郿坞,向左将军董旻叙说道:“长安城中司徒与都亭侯叛乱,太师失踪,李侍中战死了!中军校尉战死了!都亭侯说是太师也死了!现在西京已落入王司徒手中,将军,我们该如何是好?”

    董旻被兄长换至郿坞之后,一直觉得不安,但此时听闻这个消息,却也不敢置信,他知晓兄长的计划,也觉得周密无缺,怎么会突然遇此大祸呢?但过了一日,又有几十人逃来向郿坞报信,言语与前者一模一样,不由得他不信,但他听到董卓只是失踪而已,还是抱了侥幸的心态问说:“你们真的看见兄长身死吗?”

    当然没人看过,董卓被烧死在未央宫前殿,凉人被击溃之时,前殿仍然在燃烧着,虎贲卫自己都没能进殿确认。因此归来的凉人都答说,没有看见。董旻便抱了侥幸,对守卫郿坞的凉人们说:“西京虽有逆贼作乱,但无人得见太师身死,可见逆贼唐突作乱,以虚辞威吓我等罢了,太师足智多谋,临机善变,定能逃脱此难,还望诸君勿要疑虑!”

    他这般将坞堡中的人心都安定下来,一边在郿坞中整顿房屋,一边派出多名使者,前往上林苑、弘农、河东、南阳等地请求援军,他身边没有智囊出谋划策,故而除此之外,董旻没有其余动作,便在郿坞中静等事态变化。

    很快,他就又得到上林苑并人归附长安的消息,这并不出人意料,董旻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而后命郿坞自封,让兵士们日夜在堡墙上守备。结果一连过了十日,坞堡前却等不到前来进攻的并人,这让他们分外疑惑。

    董旻还在猜想,是否是兄长逃出生天,引得长安叛军大肆收捕,于是又派人出坞堡打听消息,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吕布率军两万,并非先硬攻郿坞,而是先北上直扑左冯翊去了!

    左冯翊的守官原本是董卓亲自任命的张音,但他得知董卓身死后,当即弃官离去,而吕布则轻松掌握郡中六千郡兵,并任命王允幕僚宋翼为左冯翊。事成之后,吕布又渡过泾水接连控制漆县、杜阳、雍县、陈仓等地,将扶风各县的县令一一更换,留守的驻军都编入军中,将军队迅速扩充至四万余人。

    等吕布抵达郿县之时,距离郿坞已不过十二里,而郿坞四面皆被其所收服。董旻困守郿坞之中,远近所闻的,到处都是向吕布倒戈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却也不敢有任何异动。直到这时他才想明白,如今他才是叛军,而长安的叛军才是王师。

    五月初八,天色昏冥,细雨蒙蒙,远处的树林、河岸慢慢的都不见了踪迹,但此时,在郿坞坐守二旬的凉人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等待已久的敌人,敌人们打着火把排开,散成一条近十里长的火线,在朦胧的黄昏里仿佛是一场红彤彤的薄雾,在一片昏暗里,自北向南缓缓地将郿坞包围。

    但走得近了,郿坞的守军们才发现,敌人们不止高举着火把,另一只手都还拿着一个圆滚滚的事物,他们像是云雾中酝酿出的妖魔,从细雨中脱胎而出。而敌人们也不负期望,将世界的真相残酷无情地展示给他们看。

    前列的敌人们手中都提着人头,他们将火把和人头放在一起,用火光照亮死人们的脸庞,守卒们惊恐地从中看见,这些人头他们多都熟识,有侍中李儒、长史田景、中军校尉董璜、卫尉王度、中郎将杨定等人。在这些人头中,还有一颗烧焦的人头,看不出模样,但他放在中间,显得最为重要,守卒们都隐隐猜出他的身份,都又不敢置信。

    这时一个浑身绣红甲胄的骑士踏马向前,对着坞堡上的众人,高声喊道:“这些人头,众位都见到了,里面的人,大家大多也认识,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如今董卓授首,三辅归顺朝廷,东方各军也都听朝廷号令,你们何苦陪董旻送死呢?天子已经颁下诏书,只诛杀随董卓谋逆的首恶元凶!其余人等一概不查,你们快速速开门!”

    这一番话胜过千军万马,让守卒们心动不已,这时候,董旻站到坞堡间,扬弓对准那骑士便是一箭,那箭矢正中骑士鼻骨,直接透脑而过,骑士当即倒地,而后他高呼道:“尔等逆贼休想诓骗于我!你拿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头,也敢冒充我兄长吗?何况李傕、徐荣等人,皆是随兄长近十载的老臣,情深过海!岂是你一封书信就能煽动的!我已修书告援,待他等回军之日,便是尔等逆贼覆灭之时!”

    正激扬间,又是一名骑士走过来,他身后用绳索捆着二十来人,每人旁边都站着一个士卒,那些士卒将这些俘虏的脸都抬起来,雨水濛濛的,在俘虏们脸上粘上了一层薄纱,但董旻还是认出来了,这些都是他派出去求救的使者。

    一名儒生骑马走到俘虏后面,对着坞堡上的董旻说道:“左将军,在来之前,我们已经封锁了霸陵到黄白城的所有通道,你的那些书信,都被朝廷拦下了。想等援军,你想的未免也太好了!”

    董旻认出这人的身份,原来是原黄门侍郎荀攸。

    此次攻心计乃是荀攸策划,他一出诏狱,狼吞虎咽一番,便重回尚书台,为此次行动策划细节,并执意随行吕布入军,众人听他谋划,无不倾心感慨,说他堪比虞诩,于是任命其为军师。

    董旻见自己使者大部被拦截,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但他仍强撑道:“我派出使者多有三十余名,你不过拦下三分之二,如何能说我毫无援军!我固守郿坞,必能看你们惨死堡前!”

    荀攸闻言冷笑,他自若说道:“左将军,我这些不是给你看的,是给堡中这些军卒看的,他们都是国家支柱,不应在此处白白折损,而左将军你,在我眼中看来,已经是尸体一具了!”

    董旻大怒,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弓,想要当场射杀荀攸,他刚把弓身抬起,一道尖利的黑影穿过雨雾,嗖地射进来,守卒们反应过来时,转头望向惨叫呻吟的左将军,只见他的左手死握住弓身,这也由不得董旻不握,一支穿甲箭射断了他的中指,而后将弓身与他的掌心穿在一起。剧痛之下,董旻整个面容扭曲变化,口中不断地嘶嚎着,也不敢去拔左手的箭矢。

    射箭的吕布从人群中缓缓策马走出来,他坐在高硕的赤兔马上,夹着骇人的五石长弓,在人群中仿佛一只噬人的猛虎,守卒们皆知道其勇武无敌,军中少有人匹,此时见其弓术如神,也都惊骇破胆。

    这时荀攸又对守卒们说:“诸位,我好言已尽,如诸位还要打一打,我们也可以打一打,只是郿坞如此坚城,我们也不会硬攻。不如这样,我等在渭水边筑造堤坝,水淹郿坞,诸位何时愿降,都可以。只怕水淹久了,疫病丛生,到时候我等想救诸位,也无能为力了。”

    这次也没有人再反驳了,也不用董旻下令,沉默的声音下是崩溃的心防,郿坞大门自发地打开,王师顺利进入。

第十六章 董氏灭族(下)

    当天晚上一片错乱,由于董旻手腕中箭,痛昏过去后,守卒们无人指挥,坞门自然便在守门的都伯致使下打开,无数的并人士卒涌了进来,从坞堡内部爬上坞墙,将他们一一缴械,而这些守卒不敢反抗,都低着头,靠在堡墙上站好,任由这些人处置。

    这些守卒们能在郿坞之中居住,自然也受董卓看重,董卓麾下十余万众里,他们地位最高,而此时,他们只能如同羊羔般,任由往日轻贱的并人们上下打量着,其中不少基层军官都为其嬉笑着摘掉盔胄,拍打着脸颊,若是有往日仇怨的,当场便被并人们拖出去痛打,其余凉人们就在一旁看着,双目发怔。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反抗,但很快的,也不可避免的,骚乱发生了,并且迅速蔓延,很快又变成大的暴乱,渐渐地,硝烟从坞墙上升起,火光也随之点亮了。

    董白听闻祖父的死讯后,一直便待在自己的院属里,神魂若失,她听到大军包围坞堡的声响,但未料到,只过了几刻,坞墙上便亮起火光,董白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自己的房间内拿出一柄镶金剑柄的宝剑,又背上董卓赐给她的玉弓与箭矢,走出自己的院门,正撞上十几名董卓生前任命保护她的侍卫赶进来,哭着对她说道:“白姑娘,现在坞墙已经破了,还有些将士在与逆贼死战,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董白冷着脸说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有什么值得哭的?阿翁常说,生死本是常事,唯有武名长存。即使今日被挫骨扬灰,也不能让并人看到这等模样!”

    她如今年方十六,正是女孩正青春貌美的时刻,世上大部分女子都在她这个年纪谈婚论嫁,但董卓听从她的意愿,尚未与任何人结亲,平日不是读书便是习武,以至于有时董卓都感慨说:“可惜阿白是女儿。”故而坞堡上下都对董白十分尊敬,私底下叫她“若男姬”。此时董白大声训斥着仅存的侍卫,让他们随自己一起赴死,侍卫们闻言,也都大声回应,整理甲胄便往坞门处走。

    孰料才行得数十步,接着又遇到了坞堡中其余的女眷,为首的正是她的母亲姜氏,姜氏见她一身戎装,忙拉着她的手腕,落泪说道:“自三代以来,哪有女子握剑厮杀的?女子虽说命贱,但也有好处,拿不起刀剑,也能以姿貌求存,我们只要在屋内等男人来看,虽说略受屈辱,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你若是直接出去厮杀,哪里还能有活路呢?”

    也不待董白反对,姜氏又对那些侍卫们说:“大难临头,还是各自求生罢,望诸位珍重。若侥幸不死,我等都会为你们祈福的。”

    侍卫们看了这些女眷几眼,向董白拱拱手,默默地退去了,董白大为恼火,他看着母亲大声说:“阿母的意思,是要委身于他人吗?这岂不是成为天下笑柄?我宁愿为刀剑分尸,也不愿沦为玩物!”

    她本想接着说:“何况若是乞怜于敌,勉有人彘之生,尚不如死!”但看着阿母的泪水顺着眼眶流淌出来,她又说不出来了,顺着女眷们一齐被拉入到最偏僻的侧院内。

    董白这院内看到了许多族人,除去二十六名女眷外还有一些未成年的孩童,其中有两名是她的幼弟,三名是她的堂弟,这些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衣裳都为细雨沾湿了,但他们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是好奇地抬头观望着远处的硝烟。问着阿母与阿婶们说:“那里在干什么?”

    “乖,没什么事,很快就过去了。”全是答非所问。

    三十来人就打算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命运将她们一一审判。喊杀声渐渐近了,但又在某一处停了下来,揣摩方位,进来的凉人们看到了郿坞的仓库,那里堆积如山的粮食与财宝晃花了他们的眼睛,于是便开始在仓库里抢掠分赃,那些留在仓库里的杂役与女仆纷纷被杀,发出嘶声力竭的惨叫。

    女眷们听着这些充满了血气的声音,浑身都在发颤,而这时候,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让她们更为恐惧,又唯恐惹怒了那些凉人,忙又上前去开院门,孰料站在眼前的却不是什么士卒,而是常为董卓侍寝的美姬貂蝉。

    貂蝉面带薄纱,穿着一身绛红绣夹裙,手中拿着竹伞,露出她纤细的皓腕,在细雨中显得靓丽动人。

    姜氏说:“呀,你怎么找到这儿了?我们连自保都来不及,是没空管你们这些人的,何况像你这般美的女子,想必一定会被贵人所看重,何必与我们牵连在一起呢?”

    她说完就要关门,但貂蝉连忙握住姜氏的手,一双美眸流离片刻,而后低声说:“禀告夫人,夫人不知晓,我在并人中还有些亲戚在,多少能够庇佑一些人,太师生前对我恩宠有加,我不敢辜负,若是夫人有人想托付,我应该能想办法庇佑她们平安。”

    姜氏不敢置信,但她见貂蝉言语笃定,眼神中尽是悲悯,心中却不由得信了几分。她知道时间紧急,立马问道:“此言当真?我们这些人想必都被叛军盯上了,即使如此,你也能庇护吗?”

    貂蝉低下头,不忍心看姜氏,微微点头说道:“贱妾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只能庇护二三人而已,若是人多了,也不是贱妾所能了。”言下之意,其余诸人的命运恐怕都不会太好。

    姜氏却顾不得这些了。她回身到人群之中,二话不说,一手把董白牵出来,又牵了两个三尺高的孩子,一个四岁叫董仓,一个六岁叫董曜,是董氏族中最小的两个男孩。她先对董白说:“你跟着她,她一定会保你们几人平安的。”而后又对那个男童道:“从今天开始,要听阿姊的话。”

    说罢,她最后抱了董白一抱,董白不知所措,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见阿母关上了院门。貂蝉扔下伞,左手牵住董仓,右手又拉住她的手。董白则牵着董曜,亦步亦趋地跟着貂蝉,快步走到她的别院内,而在几百步外,已经能够隐约看见叛军的身影了。

    别院内除了她们四人外,再无他人,貂蝉让她们藏在自己的侧房的一个隔间里,叮嘱董白说:“白姑娘这几日千万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我每日都会白姑娘送饭,时机到了,我会亲自送白姑娘出去。”

    董白将信将疑,但她也想不出貂蝉害她的理由,还是听话地躲在侧房内。很快,从院门外逐渐响起脚步声和敲门声,她对董曜董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小心翼翼地从窗牖间的纱布往外看去,隐约能看见貂蝉火红的裙装。

    只见她打开门,门前几个士卒举着斫刀指着她,正要对她调笑,又有几个士卒四散着要开始搜刮财货,貂蝉冷声说道:“我是王司徒的养女,吕将军的侧室,尔等们休得放肆!”

    她话语一出,进门的士卒们都惊呆了,貂蝉又从取出一枚玉玦,将其递给一名士卒,对他们说道:“你们拿着这个,去请吕将军来,吕将军得知我平安无事,一定对你们重重有赏。”这些士卒将信将疑,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若她所言当真,自己若有无礼之处,未免是自找祸事,于是就一批人留在院门附近守卫,一个人拿着玉玦去寻吕布。

    过了三刻钟后,吕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董白的视野里,隐约能看见他打量四周,董白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来,但耳朵还贴在墙边,仔细聆听着院中吕布的话语声。

    只听吕布对自己的亲随吩咐,让那些入院的士卒领些钱财,而后把院门关上后,他笑着抱起貂蝉,急不可耐地在她面颊上亲吻一口,貂蝉娇羞着拍打他的胸膛,好半天才挣脱出来,她低声问道:“奉先,义父有说如何处置太师余族吗?”

    吕布笑道:“董卓祸及四海,罪无可恕,司徒都已安排好了,为给死去的那些志士报仇,董氏全族,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就地枭首。”

    貂蝉微微一抖,低声问道:“不会太伤阴德吗?”

    吕布正想笑她妇人之仁,这时候又有侍卫敲门来报告,对吕布说:“禀告奋武,我们在别院内找到董贼的家眷。”

    “不是早有安排吗?直接杀了便是。”

    “属下自然知晓,只是我们清点人数,却发现少了三人,其中两人还是董贼的嫡孙。该怎么办?”

    吕布闻言大怒,先对貂蝉说:“你就待在这里。”而后迅速与士卒出了院门。未久,董白躲在侧房里,冥冥间听见几声惨叫,熟悉又陌生。这让两个孩童都不安地挪动着,扯着姐姐的裙角,而董白则木然地抓着墙壁,一动不动地倾听着。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过了很短,等董白恍然反应过来,惨叫声已经消失了,而自己的手指抓在墙壁上,指甲间已经渗出了鲜血。

    乱事过了两日才结束,朝廷军队在坞堡北边挖了个大坑,将破堡时杀死的人们都扔进坑里,草草埋了。而后将坞堡中的财货粮草陆续运往长安,运送的车队长达二十余里,军卒们都说,有了这些,天下何处不可去得?

    车队夜里休息的时候,在没人注意的一处,貂蝉把董白三人送出行伍,递给她一个行囊,低声问她道:“白姑娘,当真不在我身边吗?”

    董白本不想接过行囊,此时她早知道了所有原委,因而对貂蝉感情复杂,但看貂蝉诚挚的眼神,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下来,口中仍是不饶人道:“我们董氏余孽,哪里敢劳烦贵人?”

    “那白姑娘要去哪呢?”

    董白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断指的男子,但口中却说:“这与你无关。”

    “白姑娘,打算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好好过。”说完,她带上带纱的斗笠,拉着两个孩子,往黑暗中去了。

第十七章 兖州

    五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但对于曹操而言,他却心冷如冰。

    如今他端坐在阳平的军营里,营门前挂着一杆旗帜,旗帜上的字是他去年亲手写的,“兵常无势,盈缩随敌”,八个字写的墨浓字遒,显示出书写时的万分豪迈。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初平二年初曹操就任东郡都尉以来,先迎战南下的黑山军,大小共六战,以六千之众击破杜长、陶升、于毒三部约四万人,而后被推举为东郡太守。随后又应张邈邀请,抗拒北上的孙贲、徐琨部二万人,这二万人乃是孙坚留下的劲旅,但也不能攻克陈留,僵持三月后只好退回豫州。接连的胜利,让兖州上下皆对曹操刮目相看,渐渐州中有了以诸事以曹操为尊,而忽视原兖州刺史刘岱的迹象。想必如此继续一段时间,兖州的军政大权就会全落入曹操的手中。然而,就在今年,事情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刘岱不甘心大权被这样夺走,强硬地命令他固守东郡,同时召集州郡主力,尽数集结在济北,一边监视济北相鲍信,防止他与曹操联系,另一边则着手进攻青州黄巾,试图以此强化自己的威权。恰好青州黄巾又在泰山封禅,刘岱便领兵试图收复泰山,他听从长史的计策,兵分两路,一路在梁甫与敌对峙,一路试图绕过尤来山攻敌后背,结果被正撞上前来增援的管亥部,大败一场,刘岱当场身死,兖州六万兵力,此战竟沦丧四万。

    刘岱一死,而曹操也在陈宫、张邈等人的支持运作下,临时被推举为新任兖州刺史。只是此时形势大坏,黄巾乘虚而入,已夺得兖州之半,曹操手中能调用的军队也不过是万人而已。

    他先是令夏侯惇、曹仁等人进驻定陶与成武,在此处牵制住攻城的更苍军主力,自己则领兵三千至阳平,渡过黄河屡屡袭击更苍军的后方。一旦更苍军从派兵追剿,他就渡过黄河回到阳平,几次下来,更苍军渡河追击不成,干脆收缩防线,退回亢父寿张一带,曹操得以暂时收复山阳郡。但更苍军仍没有退去的意思,放出话来,他们将从平原郡到河北,与曹操会战于东郡。

    这不由得曹操不谨慎小心,东郡算是他的大本营,一旦东郡失守,想必其余郡国也人心动摇,自己能否还停留兖州,这也就难以言说了。

    他只好同时向关羽与袁绍修书求援,在给袁绍的书信中,他建议袁绍先与公孙瓒议和,而后合力击退更苍军,不然唇亡齿寒,更苍军夺得兖州更为势大,恐天下将不可制。

    给关羽的书信就简单很多,曹操只说自己眼下困难重重,希望关羽能看在同为汉臣的情况下同来抵挡更苍军。

    不过五日,他就收到了两者的回信。

    袁绍的意思是让他收缩兵力,放弃河南各郡,专注在东郡防御更苍军,河北的战事已到了紧要关头,他即将攻下襄国,等攻下襄国后,他再与公孙瓒议和不迟,到那时,他便会率军南下前来支援,令曹操千万守住东郡。既没有援军的兵力,也没有援军的时间,字句之间仿佛是曹操的主君而非好友,这让曹操大为厌恶。

    而关羽的回信则比曹操的去信还要简单,他答说:“已在点兵,请君稍待。”信件发出后的第四天,关羽领河南驻扎的三万军士,过河桥,借道河内抵达顿丘,不日就将到达阳平。这个消息让曹操喘了口气,但是对于大局来说,到底有多少作用,曹操心里没有底。

    “明公?”

    “噢,文若怎么来了?”

    曹操正在出神寻思间,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近三十岁,状貌俊美有仪,身量修长如松,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醒神的熏香味,以至于一进军帐,帐内好似有清风流动。这便是目前颍川荀氏的族长荀彧荀文若了,党人公认的后来领袖。

    自雒阳政变以来,他先挂印逃出雒阳,随后举族搬迁至冀州避难,到去年,曹操在兖州大放异彩,荀彧便又离开袁绍,前来投靠曹操。曹操心中对于一般党人,其实都是持蔑视态度,尤其是如荀彧这般喜好打扮仪表的,反衬出曹操的样貌短丑,但他对荀彧却是由衷的敬佩,对幕僚们常说:天下能名副其实的寥寥无几,荀文若被称为王佐之才,却是名副其实啊。于是任命其为别部司马,如今他升任兖州刺史,也拔擢荀彧为别驾从事。

    荀彧为人诚谨,哪怕如今周围并无外人,他也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对曹操行参拜礼。

    曹操一笑,将之扶起,道:“文若何必多礼?”见荀彧手上带有竹简,拍了拍脑门,道:“文若,你找我来,是有什么情报吗?”荀彧抵达兖州这一年来,除去梳理曹操州府下的各种人事,还一手组织了情报系统的构建,用来收集天下各地的军政消息,而曹操凭借于此,在河南无往而不利。

    荀彧将手中的竹简递给曹操,而后静默地立于一旁,等曹操看完后,他才开口说:“我和戏忠已经核对过了,逆贼已将大军汇聚于泰山、济南一带,而平原的一带逆贼正在收集船只,声称不日就将渡河,这些消息都千真万确。但我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曹操将竹简放到一旁的案上,他问:“文若觉得哪里不对劲?”

    “逆贼假作渡河之态,可却不见有军粮辎重渡河,岂不是怪事?”

    曹操来回踱步,慢慢说:“文若说的有理,自古运粮,都以漕运为上,陆运为下。可逆贼大军却集结于泰山、济南一带,可见军粮也都在此处,事出反常必是有诈!以我看来,想必逆贼进攻东郡是虚,他们大概是想趁我出兵接收山阳时,他们再回戈一击吧!”

    不料荀彧却微微摇首,他说:“明公,逆贼进攻东郡自然是虚,但却未必是想攻打于我。”

    这倒出乎曹操预料,他问道:“文若有何高见?”

    “逆贼能够称制改元,可见贼中定有高人谋划,明公不可以小贼视之。如今逆贼先破刘公山,后占四郡,纵是十余万大军,其众虽多,其势也尽。而我军有关府君之新援,其军虽寡,其气也锐。加之天气酷热,攻者必不耐久战,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方,若贼军明智,此时便该整顿新土,以待明年了。”

    曹操明白荀彧的意思了:“文若是说,逆贼是在虚张声势,想威吓于我,我若胆寒,自然向他屈膝称臣,即使仍有战意,也只能固守城池,不敢妄自出战。”

    见荀彧颔首,曹操思量片刻,说:“这个主意,倒是蛮精明的。按理来说,那他想终止战事,我不仅不该休战,还当主动出击才是。可如今我看穿他计策,但想收复任城、东平,却也是难上加难。要是逆贼还有什么别的图谋,我们的境地也太过被动了。”

    说到这,他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或许能改变局势的计策。但其中细节尚待打磨,于是他便留荀彧在营中用膳,两人一边吃汤饼,一边讨论接下来的军事计划。结果一时间两人都讨论入了神,把晚膳都置于一边,讨论近半个时辰还没有结束。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营前不远。

    曹操还沉浸在自己的畅想里,恍然无觉。但荀彧敏锐知礼,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来的却是曹操的妻弟秦邵。只见他面露焦急,接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荀彧心中知晓,秦邵定是有急事来报,不慌不忙,等曹操将自己的设想讲完后,他适时地咳嗽一声,道:“明公,此事我还要再派人去平原确定地点,等我收到消息,再与明公禀告吧!”

    曹操被这一打断,却也没急着说话,他把计划又在心头过了一遍,这才说:“那就有劳文若了。”眼光微转,这才发现了秦邵,沉了脸色,对妻弟道:“伯南,我不是说过,我和文若谈话时,不要打扰!你却有何事?”

    秦邵急步上来,奉上一封信笺,道:“西来急报!”

    曹操展开,看不得几行,霍然起身。吓了荀彧一跳,赶快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袖手侍立一旁。千言万语,不如一默。他心中奇怪,嘴上却是不问。曹操颠来倒去,细细看了两遍,在营中来回踱步,喟然叹道:“董卓如此枭雄,竟这般烧死了!”

    也不等荀彧相询,他主动把信递了过去,道:“司徒王允公与吕布暴起发难,竟袭杀了董贼,朝廷如今又获自由了!”

    “王司徒?”

    如今天下大乱已有两年,荀彧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长安朝廷的消息,更多的则是各地州牧的攻伐消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在现下的境遇里,朝廷已经威信扫地,若不然,又何至于能让黄巾称制改元。

    “若我所料不差,王司徒这次诛杀董贼,只是开始而已。董卓执政三年,麾下将士十余万,分布在关中各地,其中必有不甘心之徒。但群龙无首,朝廷又有大义在手,局势还在掌握之中。”

    “明公是说王司徒能够安抚其众?不见得吧。”

    “文若不知,我曾在董卓幕府中共事过,董卓麾下多是猛士,善战而不善御人,堪称智者的只有李儒、徐荣、段煨、贾诩、杨定五人罢了。如今李儒、杨定皆死,徐荣本是辽人,贾诩不得重用,段煨为人谨慎,只要司徒稍加安抚,对其略微拔擢一番,他们都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说完,曹操笑了起来,荀彧也跟着露出微笑,曹操便接着道:“只要王司徒安抚余众,再传诏天下,共剿临淄逆贼。天下围剿,逆贼必平,朝廷尤可作为!我们兖州也能喘一口气了啊!”

    他说到高兴处,回头去看荀彧,不料荀彧的微笑却散去了,转而露出忧愁神色,他斟酌着说:“明公对董卓之事可以说是明断了,但却不了解司徒啊。”

    “司徒?”曹操不解。

    “我与司徒久有交往,对他最是熟悉不过了。他屈身事贼时,还能暂作包容姿态,可司徒心胸狭隘,行事操切,目中不能容片羽,有天子在时,尚可为忠正三公,若是做辅政大臣,必然是梁冀一流啊!”

    梁冀为人一意孤行贪乱无已、故而既废立天子又谋害贤臣,荀彧将王允比作梁冀,显然是夸张了,两人的道德不可以同日而语,但这显然是提醒曹操,王允执政是随心所欲,必然不会从大局考虑。故以荀彧之见,董卓余部必反,而关中必有战事。

    曹操意识到这点后,脸色也转为铁青,他低声道:“关中即将再乱,关东却无力插手,难道又一次,要坐视振兴汉室的良机丧失吗?”

    他忽而想到刘备,又想到陈冲,自己已经受到消息,他们身在并州,岂会没有消息?放眼天下,现在唯一能插手关中局势的,恐怕也只有他们这一方势力了。虽然并州的兵力远不如关中,但一想到他们,曹操的不安很快消失了,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成功,于是转而产生的,竟是一股心爱的事物被人抢走的酸楚。

    他在帐中遥望西方,口中说道:“云行在天,浪行在川。”

    一时间胸中激荡,竟拔刀当众舞动起来,胸中的金铁之声化作刀尖凛然的杀气,边上的侍卫都感觉吃不消,打了个寒颤,悄悄退后几步。

    等曹操横挥三刀,竟又停止下来,他转而以手指试探刀尖锋芒,慷慨激烈,以至于触景生情,竟涌出几分诗情,使他低声吟诵道:“饮马渡汶水,水寒壮士刀。平野战尤未,黯黯遮奉高。”荀彧听出来,他诗中说的是刘岱汶水战败一事,心里想的却是自己面对坎坷,如何渡过。

    不料曹操忽而一转:“昔日千秋事,咸言复圣朝。白骨累今古......”他这是回忆千秋亭屠杀一事,当时都说黄巾灭绝,以至于改元中平,却不料如今战乱更甚,白骨不绝于野,哀情已经过甚了。曹操一念及此,拿走手指,提刀下劈,轰然一声响,桌案断为两截,他一转为激扬,对自己结语道:“鹏翼上扶摇!”

    荀彧将他吟诗决断的姿态尽收眼底,心中想道:“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终结乱世。”

第十八章 昏招

    自政变以来,司徒王允一直留在尚书台视事。

    根据吕布在前线的推进进度,他不断地更换三辅地区的各级官员。短短一月之间,三辅的官员更迭多达二百余人,而其所用所出,多是出自于原司徒府。王允日以继夜地安排这些政务,也终于可以说,他对三辅地区的掌握,恐怕是董卓也不能比拟的。

    等到月末,司徒终于收到他想要的消息:吕布成功攻占郿坞,并将董氏族人尽数族灭。这使得他长舒一口气,马日磾、士孙瑞等人也对司徒恭贺道:“攻破郿坞,董氏灭亡,总算是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了。”

    但不料王允丝毫不见欢喜,表面严声厉色,竟说道:“董氏执政三年,为祸的岂止是这些人而已?我们身为国家重臣,正要除恶务尽!请诸公千万莫要懈怠!”

    王允这番话自是有他的道理。吕布已在书信中向他说明,攻破坞堡后董氏还有三人失踪,不过三人年龄太小,难以成事,也不足为虑。重要的还是在河东的牛辅军团,牛辅身为董卓仅存的女婿,是剩下的凉人天然的首领,一日不除牛辅,凉人便可能拥立牛辅为主,继而造反复仇,朝廷也便一日不能安宁。

    只是当如何除去,这却是一个问题。司徒与百官商量此事,他的本意原本是想让公卿与他联名上表天子,宣布牛辅为叛逆,而后商议计策,如何派兵征讨。孰料朝会上他还未说出意见,诸如赵谦等人的大部分朝官都说:牛辅在朝野里对我等还算和善,不如先招抚一番,若其识得大体,又何苦妄动干戈呢?

    众人议论之下,很快连使者的人选都商议好了,等他们询问王允的意见时,看见的却是一副极为冷漠的脸色,这才让人反应过来:朝会开始后,司徒还没有表明态度。

    显然王允不同意与招抚一事,但他看见众意难违,就说:“此事关系重大,先让我好好思量一番。”言下之意是此事暂且推后。这让参会的朝官有所失望,但转头想:好恶乃是人之常情,司徒既然敢冒生命危险,为国铲除祸患,可见心怀社稷,终究还是会以大局为重的。

    但他们料想不到的是,王允一回家中,便又招来自己的亲族与亲信,与他们商议说道:“董卓经略朝堂三载,威行天下,满朝公卿皆受过董卓恩惠,心中真正怀有天下的,可谓寥寥无几了。

    如今董卓虽死,可朝中余党却如竹根盘踞,他们如今虽假作投诚,可终究心念董氏,今日便想招抚牛辅,明日又意欲何为呢?一旦牛辅率兵过来,他们必将继续为祸!如今朝廷已下三辅,又有郿坞钱粮在手,已不惧外敌,当务之急还是要消除内患啊!”

    一旦司徒除去更多政敌,提拔的还能是谁呢?故而他的幕僚们对此都深为赞同,只有其子王景质疑道:“大人,如今是非常之时,大敌未除,我们还是当以安抚为先啊。正如大人所说,董卓党羽众多,可越是如此,就越容易激起内乱,到那时又用什么抵御凉人呢?还请大人三思啊!”

    但王允手捻胡髯,果断地答说:“我连董卓都能诛杀,他的那些党羽,才能不能及董卓十一,又能有何作为?小子多虑了。”

    于是定下了先铲除董卓党羽的方针,王允以为,董卓能够驾驭群臣,正是由于他们畏威而不怀德,自己正当暴起立威,令他们不敢再做二想。但从何开始着手呢?这确实让王允头疼了几日,但很快,有人给他送来一个极好的理由。

    六月初二,皇甫坚寿向朝廷上书,自陈车骑将军皇甫嵩非是病重,而是两月前为董卓赐死,逼令他不得发丧,如今董卓既除,他向朝廷请求为父亲发丧,并希望朝廷能够赠予父亲一个谥号。

    这件事整个长安城都心知肚明,并且都因此惋惜不已,甚至可以说整个长安政变能够成功,也都是因皇甫嵩被董卓赐死,而王允说服吕布兵变的缘由,也正是“皇甫嵩”三字。现下皇甫坚寿挑明此事,也是希望接这股潮流,能够给父亲留一个好的身后名。

    百官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毕竟皇甫嵩虽短暂为董卓所用,但任职期间,尽职尽责,董卓每每与人产生龃龉,他都持正相劝,不少士人因此才得以保存。且又有重创黄巾与西凉叛军的军功,虽有自爱过甚之嫌疑,但对朝廷,也算仁至义尽了。因此,京官们在朝会上讨论,觉得追赠一个如景、昭的美谥也不为过。

    但司徒却不同意,他坐在天子身侧的席位上,淡淡说:“景、昭未免过矣,应当再议。”

    这是在朝会之上,士孙瑞、张喜等人事先都没有与王允商议过此事,此时听闻王允如此言论,心中都想,莫非司徒想给个平谥?于是第五儁先上前问说:“不知司徒欲以何为谥?”

    “不如缪字妥当。”

    这话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名与实爽曰缪,意指言名美而实伤也。众人本以为王允最多取一个平谥,却不料他竟直接选取了一个恶谥。这让许多朝官都难以接受,如司空淳于嘉就激烈反对说:“车骑虽有小过,但有大功于朝廷,如何能于死后诽谤?我等能够延续至今,诛灭董贼,难道就没有车骑的遗泽吗?司徒过矣!”

    可王允竟露出冷嘲的颜色,当众批评道:“若当真是皇甫义真的遗泽,我哪里还敢起兵诛杀董贼呢?尔等可知道,我为除去董卓夙兴夜寐,可皇甫义真坏了我多少大事!”

    于是司徒将自己这三年来,与皇甫嵩的往来一一陈述,说到皇甫嵩数次拒绝时,他言辞激烈,显然对此耿耿于怀。而后更将自己陷害皇甫嵩与诛杀董卓的计划细节公之于众。

    他说完,朝会众臣鸦雀无声。

    沉默了好一会,五官中郎将蔡邕走上殿中,哀声前道:“君子为人处事,当光明正大,而百官身居高位,更当做天下之楷模。司徒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除暴戾,兴忠孝,天下之人无不钦佩,都是因为司徒心怀社稷。但如今大业方兴未艾,正是要给天下显示品德的时候,司徒如何能以申白之术乱天下人心呢?还请司徒慎言啊!”

    他本欲再说多些,说大臣之间如此中伤构陷,太过影响军心士气。凉人原本颇受皇甫嵩之死影响,都以为是董卓昏庸滥杀,故而士气随之低落;可如今司徒自己将这些公之于众,他们便会认定是朝堂黑暗,士人欺辱太师,继而同仇敌忾,导致大义之名反在叛逆手中。

    可他直视王允那熊熊烈火般的眼神,终究将这些话咽下去了。

    但这些话蔡邕不说,王允也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拍着桌案,冷然道:“蔡公如此言语,是说董卓与皇甫嵩罪不当诛吗?”

    蔡邕还欲分辩,王允一声断喝:“够了!”朝中百官都是一抖,众人惊愕间,他急声骂道:“董卓猖狂,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我每日出入幕府,见尔等借着董卓的威风登上高位,尸位素餐,不思报国,反而助纣为虐。竟到现在还不悔改,尔等莫非以为,吾之刀剑不如董卓之快?”

    说罢,他当即呼唤宫中侍卫,下令将蔡邕关入诏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剩下那些本来还想劝谏一番的大臣们,如今也不敢言语,就转而注视着蔡邕。蔡邕年岁已大,发髻已是半白,身体也较为虚弱,如今戴上镣铐,才走上几十步,整个人便显得疲累不堪,以至于跟随侍卫走下殿阶时,还需要侍卫搀扶,众人心中顿生一种悲怆之情,不少人都低头不忍再看。

    趁此机会,王允又禀告天子,下令追责,将那些进入过董卓幕府,而又没有参与反董事宜的朝臣,一并革职问罪。而后又多拔擢被董卓罢黜的原袁氏掾吏,以表明自己对董卓旧党绝不姑息的态度。

    当夜,太尉马日磾前往司徒府上,对王允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司徒这样苛求同僚,只会让人人自危,人心沦丧,这又是何苦呢?即便如此,也不能在朝上直接逮捕蔡公啊!蔡公文坛领袖,士人仰慕,怎能如此处理?又有陈庭坚为亲,司徒如此处理,是想与并州结仇吗”

    王允听得大不耐烦,看在马日磾也算是与他长久共过患难的情面上,他只是微作斥责道:“翁叔怎么也说这种话?蔡伯喈若非文坛领袖,我还真不会如此处置,文坛领袖,天下楷模,竟心怀董贼之旧恩,天下人当如何看待我等?刑乱国用重典,我必杀其以正天下!君勿复多言!”

    到次日,又有大量士人上表求情,希望王允能够暂缓对昨日朝臣的处置,最少也要从轻发落。而蔡邕自己也上表道歉,希望暂受黥首刖足之刑,以续汉史,修史功成之后,再受死刑不迟。其中又有钟繇上书说:“蔡邕与陈冲有亲,司徒杀之,恐结仇于并州。”王允受此压力,这才略有转意,但他对于其余人等,就说不上仁慈了。

    即不将书表全部驳回,也不公开处刑,但蔡邕还是下定决心,继续将相关人等关押在诏狱之内,在狱中断绝饮食,又加以鼠虫侵害。

    董卓生前常用诏狱关押犯人,入狱之人多达百计,但多还能在狱中生活数月,政变之后,生还者十之八九。

    而在王允治下,未过五日,除去蔡邕外,还有二十七名董卓幕僚入狱,皆死于狱中。

第十九章 贾诩私会段煨

    在前年的讨董战事中,弘农一带接连遭受战乱,重创了当地民生。但在段煨的军团进驻这里之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这在董卓治下,可以说是极为罕见的。

    河东上郡的徐荣牛辅军团治下,流民遍地;南阳颍川的李傕郭汜军团治下,尸骨盈野;唯有从华阴到黾池一带,田亩中还有不少农人躬耕的景象。如今的段煨军团分为三部,分别驻扎在华阴、陕县、新安,他们都不抢掠,和百姓们公买公卖。原本函谷关在被陈冲占据后,已经断绝了通路,可去年平安一年后,如今又开始通了。

    自河南陆续迁来近十万难民后,并州州府源源不断地运送米粮与钱财进行重建。不少弘农的商户见到这般情形,不敢从函谷关过,便沿着雒水,从熊耳山间运送米粮丝绢,再到河南的雒阳去贩卖,个别心思活络的,贩卖货物后不要金银,在河南买了特制的龙首纸,又运回京城去卖,很快形成了一条商路。

    过了不久,河南尹关羽在雒阳放开公告,开放函谷关,允许弘农商人从此过,并且免征赋税。而段煨得知消息后,也对部下下令说,不得对此进行阻拦,并且私遣亲信混入商人之中,也进行贸易图利。如此下来,两郡之间虽名为敌对,对实际上颇为和睦,天下各地都有灾荒战乱,但黾池、崤山之间的大道上,商人、百姓络绎不绝。还有些白马寺的僧人,原本被董卓遣散了,此时便干脆在新安住宿下来,对着往来的行人讲经,一时间竟也多了不少佛教信徒。他们在路边搭起草棚子,用石头堆起浮屠,近千人在浮屠下唱经修行,引得路人们都侧目相看,实在是世间难得的景象。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清爽得好像春天。段煨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陕县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北,到下阳城的郊野处,才翻身下马,走到一个小摊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遛跶。

    大阳城的南边是茅津,下阳城的北面是颠軨坂,都是关中与河东沟通的要道,在于河南的贸易恢复之后,这里也渐渐一般兴盛起来。因此,段煨在这里派遣了些许驻军,每次打完猎后也总喜欢到这里来看看。

    他来得多了,这里的商户百姓都认得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到摊中坐下后,一边饮薄酒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贩问长问短。那些从河东来的商人们乍一看郡兵到来,不免惊惶。随即看见段煨对小贩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董卓麾下旧七郎将之一的段煨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段煨回头看见身旁的商人,又见道前停着三辆马车,从车辙的痕迹来看,这三辆货车中应该被货物装得满满当当。他一时好奇,不由得又站起来,上前与这几个商人笑谈问,他们从哪里来?运了些什么?一趟能有多少收益?

    商人们诚惶诚恐,货物就在旁边,他们不敢隐瞒,一一如实回答。原来他们是河东卫氏的远亲,如今河东缺粮,他们便从河东运了三车绸缎来,希望在弘农换成米粮,再运回河东,高价卖出去。若是在往常,这一来一回下,得利当在六倍左右。可现在朝廷滥发小钱,全国各地物价飞涨,以至于民间集市只接收五铢钱,利润也就减半了。

    段煨闻言非常感慨,上前看了他们丝绸的品质,入手清凉柔顺,都是上等的织品,于是跟他们商量,用市价买了一车下来,商人们没想到这位凉人的军头如此好说话,慌忙拜礼谢恩,段煨只挥着手说:“算啦,算啦,这不过本分而已,有什么可谢的呢?”但商人们仍是谢恩,又说了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离开。私底下又感叹说,段郎将为人谦和近人,真可以说是凉人中的异类了。

    但段煨的心远不止表面看似的那般平静。长安政变后,他每过几日便要向长安派几个斥候,去打听三辅最近发生的消息。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则没有真确消息,只知道太师被烧死了,然后又知道郿坞已被攻破了,但对于长安对凉人的政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种情形下,朝廷迟迟没有派遣使者过来,而他派使者到城中汇报军情,军报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应,这使他分外忐忑。于是他干脆到下阳城来,实际上是想打听北方刘陈的动作,这一月间,他们也一定收到了消息。而如果他们与朝廷有联系动作,自己与陈冲也算有旧谊,如果可以,他打算借助陈冲的路子,与朝廷保持关系。

    但是问了几批路人,都说并州州府一片静默,显然也在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这让段煨颇感不安,纵使脸上仍面带笑容,但心底已经在不自觉地构思以后的退路。

    “莫非太师的大业就这样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悲伤地想:“可能确实如此。”

    骑上战马,离开下阳城,他转而向陕县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路人,在心中想着:如果没有这些勾心斗角,没有战事,天下人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回到陕县,他正准备给自己的爱马修整马蹄时,亲卫来告诉他,驻守新安的贾诩来看他了。这让段煨又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贾诩在军中一直以多智闻名,眼下这局势错综复杂,段煨正需要他的帮助。但纠结的是,他自觉贾诩心沉如海,是少数他看不透的人物之一,纵使他现在算是自己的下属,段煨也只在公事时与贾诩接洽。贾诩也明白这一点,直到今天,他才头次密见段煨。

    到得书房,段煨见贾诩一身轻装,正跪坐在桌案前,不过他显得非常疲惫,两只眼睛紧闭着,一手扶着额头,好像已经睡去了。但他听到段煨的脚步声,很快用手指揉了揉眉眼,转而对段煨行礼道:“见过郎将。”

    虽然明知贾诩的来意,但段煨还是先客套关怀说:“文和,若是疲累,不如先休息休息,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生死攸关,些许疲累又有什么紧要呢?”贾诩却不和段煨客气,他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直白地对段煨说:“忠明兄,如今形势危急,若不先下手反制,朝廷很快就要对我们动手了!”他为了取信段煨,直接透了底,“这几日我已去长安一趟,亲自打听消息。确认消息后,我片刻不敢停留,先去上郡河东,见了建威他们,而后就来找你了!”

    这不由令段煨大为惊喜,急问道:“西京现在形势到底如何?”

    “很坏!太师的旧部被清洗一空,全族的脑袋被挂在长安门头,而三辅的官员尽数被换,我在西京时,王允正在更换朝官。而在街道上,不少袁氏的旧掾吏派门客放出话来,说要让我们的人头都挂在龙首原!我看王允的意思,是不会差太多的。”

    段煨脸色微微变化,又说道:“朝廷没有就此事议论吗?”

    “当然议论了,但是王允将相关书表羁押不发,至今没有结果。显然,他的想法就算不是砍了我们的人头,也少不了一杯毒酒。”

    沉默,沉默的含义就是赞同。贾诩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子后,显得精神了不少,这时他又听到段煨问道:“朝中受太师恩惠的不少,总还会有些替我们说情的吧?”

    贾诩笑了起来,他将手中卮杯放下,慢慢说:“我本来不想说这个,但确实有公卿为我们说情。”

    “谁?”

    “自然是蔡公。”

    “蔡公文坛领袖,深受太师重恩,在党人中也多有清名,而且,并州牧还是他的女婿。王子师铁了心了,连蔡公的面子也不卖?”

    “王允是条吞象之蛇啊!他平时僵卧在地,让人误以为他毫无威胁,可一旦咬起来,却是要和人拼命的,不死不罢休!忠明兄以为他会因为谁人的劝告而松开口中的猎物吗?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吧,蔡公因为为我们求情,已经被王允关入诏狱了,而且随他一同求情的,大半已经死在诏狱里了!”

    “当真?”段煨闻言大为色变,他站起身直视贾诩,想从他眼中看清有没有诓骗。

    “当真。”贾诩坦然回应着段煨的目光,他淡泊说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到此与忠明兄商议呢?”

    段煨又缓缓坐回到位置上,他这时已经猜到贾诩要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只剩造反一条路了。”

    说到造反这个词,两人都是心中一颤,但面上仍然假作无畏,贾诩正色说:“忠明兄,如今能够统揽大局的,只有你一人了。我希望以你为首,倡义各军,合众群力。”

    “带我们打回长安去!”

第二十章 分道扬镳

    “带我们打回长安去!”

    贾诩说出这句话时,段煨正用手指揉捻着胡须。他话音一落,段煨捻须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竟把好些胡须捻断了。

    无风自起惊涛,段煨把手松开,颇为惊讶地望了贾诩一眼,他想看透贾诩的心思。但贾诩说完话语后,已经伏拜在地,肢体显得极为诚恳,看不清他的神情。段煨只好向前扶起贾诩,贾诩再把头抬起来时,满是对他的期望与信任,这又让段煨手足无措起来。

    段煨好半天才又镇静下来,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而是淡淡地问贾诩道:“文和为什么选我?”

    贾诩见他没有那么抗拒,心中自觉胜算已有了六成,于是正襟危坐,斩钉截铁地说道:“只因除去忠明以外,其他人皆不足以成事!”

    “哦?西中郎将(牛辅)才是太师的女婿吧!于情于理,不都当是他来坐这个位置吗?”

    贾诩闻言一笑,他知道段煨还未下定决心,便为他细细分析道:“为人先者,须德才兼备。牛辅虽为太师之婿,但一来智术短浅,二来不能容人,唯有一身勇武而已。若是牛辅只有前者,尚有可为,可牛辅不能容人,那就无药可救了,所以太师在世时,只以牛辅为斗将,而不以为统帅,便是这个道理。”

    段煨沉默少许,他又问道:“即使如此,我才能不如建威将军,如何能叫人心服呢?”

    贾诩对此显然思虑已久,他很快接上话说:“这更是简单。建威虽然才能出众,但到底是燕人出身,若是以他为首,决计不能让士卒心服。但是让忠明兄为首,建威素来与兄友善,诸将兵士也无有异议。更重要的是,兄在朝廷内也多有善名,一旦打回长安,只有兄能主持大局!这也正是我特意前来的原因啊!十数万性命的前途都在兄手掌,还望兄勿要推迟!”

    话说到这,段煨显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了,但他心中仍是犹豫,于是对贾诩说:“文和,此事太过突然,还是需要从长计议,不如你先在此歇息,宴席上我们边吃边谈。”

    贾诩知道他已经非常动摇了,心中很是高兴,当即说:“何止是边吃边谈,我还要与兄昼谈夜谈,谈上好几个日夜!”他将右手张开,对着空中猛地一抓,到胸口前手掌已捏成了拳头,仿佛拳头里有什么了不得事物,他说道:“兄若肯从我计策,别说是渡过此劫,便是成就太师未竟之伟业,也未尝不可!”

    说罢,他对段煨又是一拜,便跟着领路的苍头出去了。未久,段煨便听见一阵鼾声,原来贾诩疲乏得狠了,一上榻便昏沉睡去了,连寒衾也没盖一件。等苍头关上门后,院房内才又清净下来。

    房中已没有了他人,段煨却丝毫不动,他静静地坐在主席上,看着院外土地上的阳光,心中已完全冷静下来。

    贾诩确实说动了他,但最后一段鼓舞的话,却也是画蛇添足了。若是李傕郭汜等人听到,或许会感到热血上涌,但对段煨而言,只会让他感到恐惧。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因为他一直深信:社稷非凡人能掌控。古时贤良如周公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掌权如霍光亦在死后灭族,更别提世祖开国以来的历代大将军,自己虽有些许才能,但却不能说超过太师,而他想到太师的下场,一瞬间浑身发冷,说什么也不敢答应贾诩了。

    段煨所求的也不过是活命,若是听从了贾诩的劝告,眼前的灾祸或许能够免去,在以后却又平添了许多灾祸。贾诩此时还能坦然入睡,可一旦应允了他,段煨以后还能有几夜安眠呢?

    到了夜里,贾诩休憩起来,他换了一身衣裳,清洗一番便去赴宴。

    段煨的宴席比较简朴,就是点寻常的酱菜与胡饼,再有半碗羊肉。此时天气湿热,两人虽说平常交情不深,但也是共同征战了近十载的同袍,也都没有什么架子,都解开衣襟敞着胸膛饮食。

    饮食间,贾诩自觉此前表态已然足够,干脆说起自己对战事的规划:“如今王允虽说重掌三辅,但人心已然背离,麾下能用的军力虽说已有四万余众,但真正能战的,都是当年虽吕布转投的并人罢了,也就六千余众。这些年历经战事,又损失了千余人。我们只要歼灭其众,余者皆不足忧虑。”

    段煨虽说心中已下定决心,但到底是军人,挥斥战事已是习惯,贾诩此时分析局势,他颇为赞同,随即就谈起战事的困难:“可是他们到底掌有西京,又握有粮食辎重,吕布若是见我军势大,干脆守城不出,又能为之奈何呢?”他没有说双方久战不定的后果,但两人都明白,内无大义,外有群敌,溃败不过是早晚之事,是故不战则已,战必以速。

    贾诩笑道:“因此当示敌以弱。”

    “我军众而敌寡,想示敌以弱,未免太勉强了。”

    “非也非也。”见段煨一时没有想明白,贾诩也不卖关子,他点明道:“太师已死,天下震怖,无论怎么说,在声势上我军早就是弱势了。只要我等散布出军心不定,士众逃亡的消息,再上书乞赦。他们怎么会不信呢?”

    段煨倒未想到这层,贾诩这一说,他就通透了,一阵冷汗涔涔而下,他向贾诩看过去,见他淡然自若,自己心中却是恐慌不已:此人对人心的把握已入化境,简直如同水漫金山般无孔不入。他自然推演道:“到这时,再汇聚全军中精甲铁骑,假作老弱疲累之兵,以数千孤军上前,朝廷若要速战速决,必尽派吕布麾下精卒,以求全胜。这便是全胜的时机了!”

    “然也!”贾诩身子微微向前倾,问段煨道:“以段兄之见,此策有几成胜算?”

    段煨苦笑着答说:“若是我在朝廷,文和已经在把玩我的脑袋了。”

    贾诩哈哈大笑,他后仰回去,脸上随即露出轻松的神态,自谦说:“雕虫小技而已,段兄过奖了。”他此时也觉得铺垫已到,段煨必然不会拒绝自己,便开口问道:“时间紧急,不知段君以为,何时召集同僚为上?”言下之意,是默认段煨已参与举事了。

    段煨闻言,知道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他斟酌着言语,缓缓说道:“文和所言甚善,但兵者,国之凶器,若不能为,还是以不为为上。以我所见,还有一条退路,还可以不启干戈,化解劫难。”

    贾诩的笑容停住了,如湖面的涟漪般慢慢化去,转换成平静的神情,他饮下一杯薄酒,做出倾听的姿态道:“愿闻其详。”

    “王允虽有杀人之心,但他毕竟只是臣子,没有太师那般的权位。他身为司徒,只能驱使三辅官吏,政令不过霸陵。而在朝中,王允也不能力排众议,以文和所言,他只能搁置其事,以拖待变,这便是我等的机会。”

    “什么机会?”

    “议和的机会!”

    贾诩的嘴角微微抖动,很快又克制住了,他淡淡地说:“可他视我等如仇寇,恐怕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吧。”

    “不会给我们机会,我们可以找一个人,让他不得不给我们机会。”

    “谁?”

    “并州牧陈庭坚。”

    贾诩闻言霍然站起,他看向段煨,语气却愈发平和了:“忠明兄,朝廷与并州连战两载,也不知战死了多少同袍义士,你今日畏惧王允,却说要引陈庭坚入朝,未免也太让人心寒了。”

    段煨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已不会再动摇,他笑道:“若是为了千万将士活命,忍一时之屈,却也不算什么。陈庭坚与刘玄德皆是守信之人,我们只要以自保为由,引其联合入朝,王允又能奈何?”

    两人对峙片刻,贾诩又坐下来,缓缓道:“陈庭坚素来与段兄友善,段兄才敢这般想吧。看来此次祸事,段兄是打算抛弃军众,独善其身了。”

    段煨这时候倒没有反驳,他自己原本就与陈冲友善,几次交战下来,他除去跟随皇甫嵩时,便一直在弘农驻扎,手中并无多少并人的血债,自然可以投靠并州。但上郡、河东的牛辅、徐荣部,以及在关东征战的李傕、郭汜部,显然都不愿也不敢投靠。如此说来,他确实是如贾诩所说一般,只谋自身不虑同袍了。

    到这时,贾诩又问道:“段兄打算何时北上?地下有灵,我们又同袍一场,但愿不要太师一死,我等便兵戎相见,令死者心寒吧。”

    段煨心中一凛,也不免觉得自己无情,便对贾诩承诺道:“我即使不为大事,也不敢令亲者痛,仇者快,既然大家各有打算,那就各走各路吧。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与他人,也希望文和联系诸位时,不要怪罪于我。”

    用膳到此时,两人都有些索然无味了。

    贾诩最后提出一事,弘农的凉人虽属段煨统领,但他要想改换门庭,恐也不能尽得人心,为免以后军中冲突,干脆将此事公之于众,大家各奔前程,段煨思虑片刻,也赞同此议。

    次日,段煨召集军中军官,细说自己规划,愿意随他投靠并州的站在右边,愿意随贾诩反攻的站在左边,结果是左四右六。

    到傍晚,贾诩将斗笠戴在头上,领着跟随他的军官们,向段煨齐声告别,随后他们匆匆上马,去集结自己手下的士卒,他们将赶紧走山路小道,翻越熊耳山南下南阳,去与李傕郭汜汇和。

    按常理,虽说两人分道扬镳,段煨还是应该送贾诩等人至城门处。但他却直接回到院里,重新修起坐骑的马掌。

    老掌被蹄刀剃得干净时,他心中的愤懑已然消散。这让他悠悠起身,观赏四周。夜幕低垂,明月已经照下来了,把尚炽的热风温度缓缓沁凉,其中的蝉声令人烦闷,闭上眼,段煨想起陇阪放牧的幼年时光,不禁悲叹道:“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陇头流水完)

第一章 挽回

    董卓身死,王允掌权,这样大的消息,一月之间便传遍九州北至涿县、南至交趾,东至临淄,西至枹罕,无不为之震惊。董卓执政三载,在朝中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在最艰难的时期没有灭亡,反而在节节胜利时忽然崩溃,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无法再挽回,再三嗟叹也只是徒费光阴。知晓时势的智者们都说,改变天下局势的时机到了,若是此次有人能入朝稳定局势,安抚凉人,平灭更苍,汉室未尝不能复兴。但如今关东之人皆受制于更苍,能有所作为的,无非是益、并、凉三州而已。

    凉州联军久为割据,从无进取之心;益州失汉中,路途遥远不可得;并州为凉人重兵环绕,面临重重苦战,三者各有困境。但较其根本,人心不可骤变,道路难以更改,唯有战事可以克服,因此近乎所有州郡都在打探并州的消息,看他们打算作何动作。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并州州府保持了惊人的沉默。无论是长安政变前后,还是蔡邕死于诏狱,并州州府一切如常,所颁布的政令也多是在为夏收做准备,仿佛长安的消息完全没有传入并州。

    事实上,长安政变不过十日,在圜阳的并州州府便收到了消息。州府得到消息之后,府中幕僚纷纷请战,说这是收复上郡、勤王平乱的大好时机,刘备也心动不已,但陈冲却持相反意见,对众人说道:

    “如今王司徒新执朝政,根基不稳,这不是好事,反是祸事啊!如今凉人骤失统帅,意正犹疑,我等贸然参与,反而可能令朝局复杂,逼反凉人。不如先修书一封,与司徒联络,安抚凉人,若能以此招抚,消弭国家大难,自然是善之善也。若是不成,我们也要等秋收之后再战,去年大灾,百姓甚苦,勿伤今年农时。”

    说罢,他连夜书写表文,上表阐明形势,上报给西京朝廷,全文如下:

    “臣闻‘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意非言不宣,言非笔不尽,今天下动荡,乱贼蜂拥,是臣所以含忧积虑,不能默已者也。窃唯陛下天生圣聪,司徒高得伟节。昔因董卓乱政,龙潜西京,屡战不破,关东绝望,以为天命毁祸,事不可为。朝中志士持以久志,不谓道难,仍行健意。而后夷凶剪乱,克雪家怨,终佐陛下,以成翱翔之志,臣于圜阳远闻,欣喜之情,虽倾三江亦不能已。

    然则治国之道,包藏万机,屈心劳身,在所难免。贼首之颅虽悬,连战之忧仍存。凉人百战,旋克四郡,兵指沔、汉,旗扬巴中,威震三晋,所谓纵横江河,难有匹者,正如是也。故臣所以踊跃于一隅,望西风而叹息,凉兵名与实副,质纯本初,乃国家生死之器,陛下不可不慎而察之,谨而思之,臣自州府妄议国事,虽有失代庖之嫌,然一片保国安民之心,不可不为陛下陈之:

    司徒虽除董氏,忠臣鼓舞,狐佞胆寒,然论成败,乃司徒事起闪电,锋刃先发,而有枭臣授首,郿坞隳灭。然则董氏执掌神器,近有三载,征辟公车,往复千乘,君臣旧义,昭然于怀,可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朝内恐以此不宁,此臣所虑一也。

    河东牛辅、上郡徐荣、弘农段煨、南阳李傕、颍川郭汜,此皆善战之臣,久随董氏,十有余年。身为爪牙,屠戮万民,其罪当诛!臣夙夜思之,切齿长痛。然其拥兵如海,戈戟生辉,非可轻视。乐毅伐齐,止于即墨,高祖合众,溃于彭城。陛下若以其无首而兴兵,其胜难料,此臣所虑二也。

    夫牧守政治,国有常法。韩馥之让袁绍,河北纷纭,袁术之攻扬州,江左恐慌。昔者子玉小败,见诛于楚王,王恢失律,受戮于中宗。今更苍起于关东,而无联伐之人,可知郡国独走,私心自肥。陛下若以之为期在前,恐有失望在后,此臣所虑三也。

    见此三者,可知董氏虽亡,遗泽甚重。《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陛下奋发,切不可因大义而骛远,见小利而忘形。圣贤良人,不当刀剑,斗不能胜,不若怀之。臣度司徒刚直,有虎贲之声,无渊薮之闻,恐过犹不及,故上此谏表,以尽臣节。陛下但有诏令,臣必星夜应之!”

    陈冲这封表书,名义上是上表给天子,但实际上是写给王允。他与王允也有交情,知道他性情刚直,若是直言谏议,只会适得其反。故而说话只能顺着他来,因此陈冲斟酌语句,在信中痛骂董卓,肯定王允剪除董卓党羽的行为,只是提出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操之过急可能会适得其反,不如暂且怀柔,徐徐削减,如有需要的地方,并州州府也必会响应号召。

    但陈冲还是低估了王允的决心,王允收到表书后,心中大为反感,将陈冲的表书和朝中群臣的求情表一并扣押在尚书台,并对太尉马日磾说:“陈庭坚虽是忠臣,却并非是直臣、贤臣,除恶正如擒虎,今我上虎背,岂有与其较力之时?正当以刃加首,断其喉舌。此正我除董之所得,陈庭坚岂能得之?”

    可王允也自然知道,陈冲此时的表态,已然是雪中送炭。天下各州府里,并州是唯一向朝廷上表的州府,而且朝廷也确实需要并州的帮助,这不容他轻怠。于是王允干脆提拔钟繇为谏议大夫,任命其为案行使者,持节至并州州府,令陈冲刘备领军接管河东、上郡防务,并看管牛辅、徐荣军团,事成之后,驻扎在临晋,等待朝廷调遣。

    命令一下,钟繇不敢怠慢,领随从十五人,于五月十七从长安出发,沿渭水北岸一路向东,从下邽北上到莲勺,转而至临晋,正打算从蒲坂津过河时,已是五月二十二,但钟繇却在这里遇到了麻烦。

    蒲坂渡口处这几日忽为牛辅戒严,除去兵士以外,不允许任何人渡河。并且对于任何接近渡口的人员,都予以扣押看管。钟繇此行本就是为取缔牛辅徐荣,如何敢大肆声张?一路上隐姓埋名乔装打扮,但也因此不清楚牛辅布置,在抵达蒲坂津时竟被凉人全部拿下。

    至此,朝廷与并州州府音讯断绝,反让凉人先得了讯息,而王允与陈冲都不曾知晓。

    在陈冲等待朝廷回信的时间里,在晋阳却传来消息:最近黑山军似受更苍军的影响,有大量人员与物资出入,显然是准备如同去年一般,将派大军下太行山,但是这次他们的动向却极为不明。

    玄德在晋阳与幕僚商议后,推断说,黑山军若要响应临淄,出兵的方向只有三处:一是攻河北直至平原;一是经河内进攻东郡;一是进攻太原与上党。

    如今冀州的大战已入高潮,公孙瓒几次进攻柏人城,不得胜,而襄国程焕坚持两月后,终于破城,袁绍将程焕等十余名韩馥残党尽数处死,随后集结兵力,北上进攻李历,而位处高邑的李历与公孙瓒合军,双方在千秋亭对峙,双方的在济水南北的兵力已经达超过十五万,会战即将爆发,黑山军虽有六十万众,但能战壮丁也只有十万左右,显然绝不会进攻河北。

    而东郡方面,云长已经带河南之众前往驻守,若是响应更苍军,黑山军也应该收到消息,加上去年他们在曹操手中吃了苦头,今年有无勇气再战也着实令人生疑。

    由此推断,此次黑山军行动,十有八九便是打算进攻并州。虽说按常理,并州这些年南征北讨,以强军闻名,黑山军舍弱攻强实在难以想象,但如今非是一般时刻,并州的军团主要集结在雁门、河南、河东、西河四地,雁门防御鲜卑,西河与河东防御董卓余党,河南的云长又前去兖州助阵,并州的兵力虽多,此时也颇感捉襟见肘,倘若黑山军一面扰乱太原,一边占据上党,调云长回河内,那么对更苍军而言,兖州的战事就又有可为了。

    刘备入并时曾与黑山军合作过,知道他们军心不齐,将士平庸,倘若黑山军当真来战,他对守城一事也并不担心,但值得忧虑的是,只要他们出兵,无关战力,今年的秋收又会再生波折,州府去岁才勉力渡过饥荒,实在受不起波折了。

    在此情形下,刘备与陈冲斟酌形势,觉得黑山军诸将各行其是,张燕虽为领袖,但也难以约束,不如以重金先行贿赂,黑山先得其财,士兵不肯用心,自然也就化解此次攻势了。

    于是敲定人选,认为王允如今执掌朝政,其长子王盖正在太原郡中为县令,若想显示诚意,正可做为使者前去,想必黑山诸部见到司徒之子,也会动容三思。

    到此时,已是七月初了,过了一月还收不到朝廷回信,陈冲也察觉出蹊跷来,就在他一边准备动员一边打听凉人动静的时候,一名弘农的使者来到圜阳,他为州府带来两个消息。

    一是胡骑中郎将段煨请愿投靠州府。

    一是关东凉人撤军东还,五日前攻克武关,直驱蓝田。

第二章 先声过武关

    此次凉人的动作异常之快,既没有贾诩与段煨所言的示弱之举,也没有原先计划的精兵先行,六月十四日时,贾诩到达宛县,与李傕郭汜会谈,李傕郭汜赞成贾诩,当以最快的速度整军西进。结果六月十七日,关东的凉人大军俱皆集结完毕。

    只是有一个问题,出征半载,凉人携带的箭矢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刀剑也多有损失,若想以此入关大战,恐力有未逮。

    但贾诩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此次他自弘农火速南下,携有万余人,从熊耳山中翻山而出,与邓县的凉人主力汇和后,他以一部直接抵达襄阳城北,耀武射书城中恐吓刘表,试图逼迫刘表开仓议和。贾诩在书中声称说,他们愿意将南阳卖与刘表,但需要刘表支助箭矢十五万支,兵器三万余柄,粮食五万斛,如不然,现如今后路断绝,他们无家可归,万众等死,势必将孤注一掷,哪怕落尸填江,也必将使麾下七万余众,尽数拼死在荆州。

    刘表闻言而胆寒,这数月来,黄祖仍驻守邓县,但凉人兵力占优,几次攻守下来,无论是邓县守军,还是在岘山的援军皆损伤惨重,斟酌一日后,刘表最终同意凉人请求。

    接下来,凉人退后五十里,将山都、筑阳、阴县先还与刘表,以展示凉人诚意,双方则在顺阳交易物资。刘表提供寻常箭矢十万支,穿甲箭一万支,斫刀五千柄,长矟万杆,稻米四万斛,马三千匹,小船两百只,工匠一百名。凉人们见之欣喜非常,特别是荆州的稻米,自带一股清水的香气,故而极受将士欢迎,便是有数目不足的地方,他们也都不计较了。而是赶紧抛下这些时日抢掠得来的财货,将所有的驮马集结在一起,将这些军需的辎重与粮草装的满满当当。

    此时,贾诩在军中勉励将士道:“天地虽大,可容身的地方却少,放眼宇宙,只有陇坂是我等家园,昔日我等随太师出家园,征四方,此时竟无有尺寸之地容身,何其谬哉!此去西京,成则富有四海,死也要死在家园!”

    凉人将士本来征战日久,都颇为疲劳了,但听闻贾诩此言,无不奋发振作,都高声唱《陇头流水曲》,心中也想:无论天下成败如何,死也要死在家园!

    六月二十二日刘表送来物资,二十三日凉人便离开顺阳,沿着丹水直向武关而去。一路上,李傕郭汜已对贾诩心服口服,又问计于他说:“武关难攻,我等当如何作为?”

    贾诩显然了然于胸,他迅速答说:“赚人而已。”

    此时的武关由武关校尉杨儒镇守。他原本是董卓所派驻守在此,但并非是凉人,而是受盖勋生前在京兆征辟的郎官。董卓死后,他见三辅变色,郿坞破城,当即便向朝廷上表,以表归顺之意。

    王允虽厌恶他为董卓效力,但也知晓武关位置至关紧要。如今函谷关为关羽占据,凉人知其险要,不敢强攻。如此一来,能使凉人联系内外的,唯有武关一途。杨儒投诚,正可将凉人断为两股,令关内关外不能相呼应,朝廷平乱便把握大增,故而他虽对关中询问意见的徐荣牛辅等部不置一词,唯独接纳杨承,并为其加派三千兵卒,加上原有的三千兵卒,武关内已有六千守军。

    派援兵时,王允还派使者对杨儒许诺,只要他守下武关,不止赦去他罪过,而且将来封侯千户,位列公卿。杨儒大喜,立刻向使者保证,说无论李傕郭汜攻势如何,武关最少可守一载。

    他这倒也不算夸下海口,因为在前年武关被关羽攻破,董卓心有余悸,任命杨儒为武关校尉后,拨重金命他重修武关,一年加筑下来,武关城墙厚三丈,高三丈,城门皆用梨木,以铁销相连,还在武关前加挖了深达两丈的护城河,规格直追雒阳与长安两京。加之关城物质充足,杨儒所谓可守一载之言,绝非是信口开河。

    因此杨儒毫无忧虑,一边派出斥候在关东打探消息,一边在关城里纵情声色,上雒民众萧索,他就自京兆寻来五个美妾,日夜玩乐。

    这一日中午,天气炎热,他饮酒尚酣,忽有兴致,便脱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膀子,又脱下木屐赤着脚,拿起一把斫刀,踏踏踏地走到宴席中央,命四个美妾弹琴吹笛,一个美妾缓缓唱起歌谣,他自己则手拍斫刀和着拍子在宴席中舞蹈。

    美妾唱道:“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她的歌喉婉转,曲调却清脆,杨儒听得大为高兴,舞到兴头发髻都散开了。

    这时候,一人快步上楼走到门侧,对门框轻敲几声,等房中的音乐声都停下来了,他才毕恭毕敬地走到门口,对杨儒请示道:“校尉,探查敌情的几名都伯回来了,说有事要向校尉禀告。”

    兴致被断,杨儒倒也平和,他重新披上袍服,从房中踏步出来,问道:“是有李傕郭汜的消息了?”

    “是。”

    杨儒便让他们到堂中等待,自己换上一身明黄的犀甲,配上王允赏赐的玉剑,以此来显示自己备受朝廷重用,回来的斥候们见状,也都毕恭毕敬地行礼,等他坐归主席,为首的斥候上前禀告情况,对他说了两个消息。

    首先是凉人的大军正在向武关进发,看他们前锋已经抵达丹水县,约有万人,而且全是骑兵,大约是关东凉人已倾巢而出,孤注一掷了。预计今夜亥时,便能兵临关城之下。

    杨儒闻言大为忧虑,他原以为李傕郭汜占据两郡,如今当顾念性命徐徐图之,岂料如今是一副不要命的拼死作态,纵使武关坚固,也难挡十倍之敌啊!想到此处,杨儒坚守之意有所动摇。

    这时候斥候又告诉他一个消息,他们在刺探时,遇到一股凉人来投,约有三十余人,这群凉人说不愿随大众赴死,想投靠杨儒麾下,斥候们拿不定主意,便带他们停在关门之前歇息,此时请杨儒决策。

    听闻有凉人来投,杨儒极为高兴,他对麾下说道:“李傕郭汜一意决死,可如今尚未有一战,麾下却已有离散之人,这是人心不定的表现,我此前还有所畏惧,如今看来,守关当有八成把握了。”

    说完,他立即率众出城,亲自去迎接这群凉人。

    城门打开,杨儒身骑一匹黄骠马缓缓踱步出来,为显示威武,虽然天气炎热,他背上仍背着弓,马鞍旁绑着用桃树皮裹的箭囊,鹿蹄皮靴登在马镫上。这群凉人此时就在城门前不远处,正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聊天,见杨儒过来,都知道他是大人物,于是整队列阵,对着杨儒齐齐行礼说:“见过大人!”

    杨儒见他们每人都带着马,而且都长相雄武,纵使站在马旁也能显得他们极有武力。杨儒自觉不如,心中警惕起来。他骑在马上,拿着马鞭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

    其中一人上前拱手,说:“在下杨密,原是郭郎将手下军候,如今郭汜欲反,我欲率众投诚,敢问大人便是武关校尉吗?”

    杨儒见他礼节周全,暗暗点头,问道:“我就是杨儒!我问你,你可知晓东面李郭二人的虚实?”

    杨密答说:“李郭二人闻司徒反正,心中恐惧,不从将士之劝,一意西归陇坂,而部下久锉南阳,疲累不堪,此时又逢战事,多有不满。此时虽尽起六万之众,但以在下观之,实无能也,为保全性命,还望大人收留!”

    杨儒听到自己想要的话,非常高兴,但他看这些人一身的风尘,心中却又有了计较:王司徒如今厌恶凉人,是众所周知的,自己若是将他们收留,会不会令他心生间隙?既然知道凉人只是虚有其表,似也没有必要收留他们,莫给自己仕途增添阻碍。

    于是他假意又问:“军中如你们这般的人多吗?”

    “与在下一般的还有不少,不过时间紧迫,在下只带了信得过的人过来。”

    杨儒做出思考状,过了一会道:“如今你投入我军中,也不过做一个都伯,实在可惜。不若如此,你先回军中去,再说服一些人反正,等到你再到城前时,忽然反水,我再出城迎合,那时大破逆贼,朝廷必然大有赏赐。”

    杨密露出为难颜色,显然不太情愿,但杨儒却丝毫不顾情面,高声喝道:“若想搏取富贵,岂能妄惜性命?”

    杨密环顾自己身后的将士,他们看了看开着的城门,与他打了一个眼色,都点点头,杨密这才镇定下来,回过头对杨儒道:“既然是大人吩咐,我也不敢不为,只是说服同僚,还需一个信物,因此我想向大人借一样东西。”

    这倒是应有之义,杨儒笑道:“什么东西?”

    杨密向前两步,忽如雷霆边变色,一双大手捉住杨儒右腿,生生将他拽下马鞍,杨儒没有防备,只觉人飞在天上,短暂的失重感后,他哐当一声摔在地里,震起一团烟尘,烟尘里杨儒身上剧痛,但意识尚未回转,杨密拔刀如电,刀刃对着他脖颈一擦,血水顿时飞喷出来。

    周围的随从们被这场景都吓呆了,他们还未来得及往回逃,那三十来个凉人都已骑上马匹,呼啸着奔向城门,顺手将这些随从都砍了。而城门处,见没了主官,守门的小兵们被大马吓得魂不附体,很快也落荒而逃。

    这得以让凉人安然把持城门。随后,杨密手持杨儒首级,信步入关,他高举杨儒头颅,对四周混乱的士卒高声宣传说:“太师冤死,我等进关复仇,谁与我等同路!”

    武关就此投降。

    李傕郭汜当夜抵达武关,杨密领他等视察关库,关库之中,米面成山,箭矢堆积,这些都是王允从郿坞调来的守关物资,李傕大为感慨,对一旁的贾诩道:“文和智计,仿佛天人。”

    贾诩对此不置可否,他望着北方手捻胡须,心中显然在想着些什么,他松开手指,露出一个下定决心的笑容,很快说道:“兵贵神速,分领物资,我们继续向西!”

第三章 汇和

    二十五日武关一破,贾诩也不守武关,只在关中主持分发物资,每一个军卒领下物资,便当即起行向西,不过两日,关中的物资分发尽了,而在此时,凉人的前锋已经越过商县,直奔上雒。

    武关破城之快,无人能料。而商县距武关百有余里、上雒距武关又有百余里,他们连武关破城的军报也未收到,自然也未作防备,孰料一夜醒来,上城巡视,便忽然发觉,城下已出现大量凉人,并为其团团包围。

    二县的兵卒不堪用,加之前年战事中,二县民众大量随关羽迁往河南,导致他们想强征民夫也无从说起。而作为前锋的郭汜毫不犹豫,在拂晓发起攻城,他们自带有云梯,从无火光处一跃而入,城中无人能够稍加抵挡,结果两县都不能坚守一个时辰,均被凉人火速攻破。

    结果是在六月三十日夜,郭汜穿过蓝田谷与冢领山,抵达灞水东岸。回望月夜下的苍茫大地,道路两旁的山谷如同瀑布般向身后涌去,而天上的星辰如瀚海般流向西北。而在这天地之间,凉人们的队伍蔓延近百里,马蹄声与金铁声如同一条不息的河流,山林中的猿猴们被惊动了,不断在旷野里啼叫着,而凉人的内心却异常沉静。因为前方的天地豁然开朗,他们已经进入关中,在灞水与潏水之间,蓝田城仍然毫无知觉。

    但他们却不是没有防备。与之相反,如今的蓝田城正一片灯火通明,新任蓝田令徐揖正在紧张备战,只是备战的不是远处的凉兵,而是城中正哗变的难民。

    原来此前上一任蓝田令张浩虽是董卓任命,但为人也算爱民简朴,颇受当地百姓爱戴。但王允掌权以来,对三辅官员大加沙汰,张浩也被视作董卓党羽,一并裁撤入狱,大鸿胪韩融为他求情,说他于民中颇有声望,杀之不利。王允却回书说:受命董卓,本已是大罪,为董卓施恩,更是罪加一等。竟以此荒唐理由直接否决,而派门生徐揖担任蓝田令。

    徐揖知晓自己责任重大,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民变,但不料一来县中便遇到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张浩在二月招抚了部分难民,在城南开垦荒田,与难民约好由县府发放春种与粮食,秋收所得四公六民。但张浩被免职后,县库粮食也被调走,这些时日难民吃用无着,便围堵县衙讨要说法,徐揖如何能将搬走的米粮再调回来?只能再三拖延,实在逼得急了,便用董卓发行的小钱应付了事。结果拖到今日,难民们积怒之下,竟哗变围攻县衙,徐揖只得率城中郡兵弹压。

    难民们以树干为矟,身不披甲,虽然人数众多,但哪里是郡兵的对手?为首的几人被砍杀后,剩下的难民们没了组织,很快就被郡兵打得节节败退,眼见得就将命丧城中。在这个时候,几个见势不妙的难民直接一路向东逃难,恰巧遇到了在灞水休整的郭汜部,郭汜拦下他们,得知蓝田此时一片大乱,大喜过望,当即以难民为向导,率众向蓝田城继续急行军。

    徐揖堪堪率众将难民驱逐出城外,隐隐间见他们逃难的方向又来了一拨人,还以为是难民从哪里勾结来的商洛山山贼,对着郡兵直接嘲笑难民:“我本来还有几分愧疚,以为是县府无能,才容忍这群乱民取闹一番,可他们如今不思县府仁义,还勾结山贼反复,真真该杀!等山贼过来,你们勿要留手,战后按首级领五铢!”

    郡兵们听闻赏格不是小钱,气势顿时激扬,当即追着难民一路向东,可他们哪里想得到,迎头撞上的却是天下最精锐的凉州大马!前头的凉人几乎一个照面,便把出城的郡兵截为两段,后方的郭汜指挥两个部曲展开战线,连带着出逃的难民们网在一起,那些盛夏的蝉鸣蛙叫,齐齐被黑夜里一阵夜枭般的喊杀声盖过去了,等网中的猎物都精疲力尽了,凉人们便张开弓,在黑夜里随意射杀着,等到了天明时分,引路的难民们从尸骸堆中找出徐揖的尸体,这一战便告一段落,而城中剩下的守军也不敢力敌,直接从北门北逃长安去了。

    六月三十日,凉人占领蓝田,距离长安已经不到一百里。

    等长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全朝一片恐慌,司徒王允匆忙问计于从郿坞班师的奋武将军吕布。吕布颇为无奈,他此前多次劝导王允,军国大事当与他相谋,特别是京兆的人员任免,他对张浩与杨儒的任免也多有建议,但王允皆不能听,如今大错已然铸成,却还是需要他来妥善后事。

    短暂思虑后,吕布决意先再次向益州与并州发书,请求他们出援长安。向益州发出的使者乃是益州牧刘焉之子刘范、刘璋,刘范在诏狱里一待年余,一直未被董卓处置,如今正好与刘焉交好。而与向并州发出的使者乃是谒者靳详,他本是太学出身的并人,也是陈冲的门生,临行前,吕布特别嘱咐靳祥,即使不能出兵,也务必让庭坚拖住上郡河东之敌,但靳祥随即也遭到和钟繇一样的遭遇,这就不是吕布所能预料的了。

    派出使者后,吕布告别王允,亲自领军进驻杜陵。杜陵乃是中宗孝宣帝的陵墓,地处蓝田与长安之间,其城位居鸿固原,地势高亢,整个原面由西北向东南呈阶梯状上升,明显地分为三个台阶,各级之间以陡坎相接。位于城中,正可俯瞰长安城,东西又分别为浐水,潏水所环绕,不仅是易守难攻之地,也是登高望远的名胜风景。故而后世李白有诗云:“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此时正是风景最秀丽的时候,碧蓝的苍穹中一轮炽热的太阳,官道两旁有无边无际的绿林,仿佛团团的云雾,把太阳晴朗的光焰都化为翠色,好像风也是绿的,水也是绿的,而远处的朦胧的山谷中缕缕清白的玉烟缭绕,那里便是蓝田。

    吕布没有心情欣赏风景,这里看不见蓝田城,但与蓝田也相隔不到五十里了,凉人一天便能赶到,他望着城东的山麓,胸怀里已经全是金铁之声。他把高顺与宋宪叫过来,让他们一正一副领四千人在山岭里扎营,作为呼应,又派张辽等人在城前修缮营垒,自己则是与杜陵令窦休询问敌情。

    “凉人已到了三日,他们还没有动静吗?”

    “昨日回来的斥候说,西南方还不断有凉人前来,大约都是武关过来的。贼军如此神出鬼没,显然是勉力行军,不顾疲累,这些时日方才行进得如此之快,想必现在肯定乏得紧了,多少要休整一些时日,才能再做打算。”

    吕布沉思片刻,认同了窦休的判断。凉人在休整,这几日当不会发动攻势,他们还有一些坚守的时间。只是大敌当前,在城中待敌易伤军心,考虑到蓝田小城,不能容纳数万大军,必然有部分凉人在城外扎营休息,吕布决心在夜里尝试轻袭蓝田,用以稍振军中士气。

    是夜,他点兵三千,沿着鸿固原与骊山之间的密林,向着南方迅速奔袭。对于骑兵而言,五十里的山路不过是两个时辰,但吕布还未走出山林,不过在经过一个山坳时,前方忽然传出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些箭矢随着夜风就射了过来。原来凉人早有准备,竟在林中也布置了营垒与暗哨,夜袭顿时成空。但吕布还想拔了这座营垒再撤,可很快原野的凉人也赶来了,他只好丢下几十具尸体,赶紧撤回杜陵。

    初战不利,吕布也就绝了袭营的想法,转而与张辽一起整顿防务,清扫城外的林木,以备凉人来袭,这般一连过去四日,吕布揣度凉人已修整完毕,恶战将在所难免时,凉人终于行动了。

    但出乎吕布预料的是,凉人兵锋所向,却并非西北方向的杜陵,而是东北方向。这次打头阵的乃是李傕部,他领着八千先锋,竟沿冢领山与骊山之间的小道,直奔郑县而去!

    郑县兵力空虚,被李傕须臾而下,随后凉人渡过渭水抵达北岸。马不停蹄,七万大军接连攻破下邽、莲勺、重泉、万年,最后兵临临晋,临晋半日而下。

    而此时的吕布堪堪带兵赶到高陵,面对冯翊郡内一片糜烂形势,吕布大感绝望,他未能料到如此优势之下,凉人竟然不先攻长安,反而是放弃归路,尽数前来与徐荣等部汇和,如此作态,自陷并州与西京之间,乃是搏命之举,若不能一次功成,也不知关中将有多少人横尸旷野。

    这个战略自然出自贾诩之手。入武关之后,贾诩对李傕郭汜分析说:“此次战事,成败非在西京,而在并州。秦地纷争,要害在晋,若不败刘陈,则我等纵有长安,亦为粪土!”于是定下了舍弃后路,先与徐荣、牛辅等人汇合的战略,这其实也是他早先就有所构思的。

    如今贾诩一入临晋,分派使者到上郡、河东联络牛辅、徐荣、张济各部,他在面见段煨之前,便与他们有所联络,此次会晤,更是水到渠成。到七月初十,除去段煨以外,董卓尚存的各部将领,皆汇聚于临晋。他们商议一日,于十一日打出旗帜,张贴露布,声称国中奸贼当道,窃权谋政,欺君罔上,滥杀忠臣,故而起兵勤王,清君侧,必诛王允为止!

    各部凉人皆撤出防区,河东、上郡之地尽数放弃,原本依附董卓如独孤部、白波军残部也随之行动,而后徐荣推石阻塞山道,牛辅渡河后火烧运船,到七月二十三,凉人大军尽数集结于大河以西、雒水以南,渭水以北的百余里之地内,细数人数,约有十五万之众,且俱是征战多年的久战之兵。

    旌旗连天,甲胄曜日。自世祖建国以来,未尝有此盛大军容。

第四章 后动

    凉人如此孤注一掷,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到的,其中也包括陈冲。

    陈冲收到段煨的消息之后,立即令州府开始动员,他自己整顿徐晃的太平军,又传书刘备,调动雁门军与部分鲜卑军,先都集结到圜阳来,打算等集结完毕后,由刘备率领进攻上郡,张飞则率河东军进攻蒲坂、汾阴,两相合击之下,先缓解朝廷北部压力,再求破局灭敌。

    但军队方才初步集结,关中的局势便已天翻地覆,李傕郭汜突兀地出现在临晋城下,而上郡的徐荣、张济与河东的牛辅,也几乎不约而同地放弃城关,带所有兵力与李傕郭汜汇合,这令已经准备进攻上郡的刘备扑了个空。

    而在大河西岸的斥候回报说,凉人驻扎在去河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戎马如云,骑甲耀目,军容之盛,世所未见!问他敌军的数目,竟无一人能说得清,而陈冲自己估计,怎么也不会小于十三万之数。

    随后于七月二十二召开军议,陈冲在商讨出兵与否时,说出了自己的预计,与会众人闻之无不胆寒。毕竟凉人与关东不同,这些士卒并非是临时充数的辅兵,而是随董卓皇甫嵩征战多年,踏平边患的边防菁华,即使是上一次讨董之役,陈冲集结并、幽、徐、豫、荆五州之力,最后也功亏一篑,如今西京真正能战的兵马不过两万,并州上下能够动用的兵力也仅有六万,且都不若凉人堪战,如何能与凉人一较高下?

    但如今朝廷危在旦夕,天下间能够救援朝廷的,恐怕也只有并州一州。如若坐观朝廷蒙难,并州拒不发兵,那刘备与陈冲积攒十余载的声望,也势必将大受影响。州府幕僚念及此处,无不噤若寒蝉,都偷偷地看坐首的陈冲与刘备。

    刘备面色极为难看,他按刀正坐,胸膛起伏,显然心中正在做剧烈的斗争。而陈冲手持军报,正一下一下地敲打桌案,仿佛在敲打幕僚的肺腑。沉默了好一会,陈冲望向初次参与府会的段煨,笑道:“忠明初次参加府会,不知有何提议?”

    段煨前日方抵达圜阳,与陈冲私下谈过几次,此时陈冲让他谈话,显然是助他融入府中,段煨心知肚明。见众人的眼光都看过来,他先起身玩笑道:“我来之前曾闻,天下苍生望三晋,三晋苍生望龙首。今日一见,所言不虚。”

    府中的气氛微微缓和,但他随即说道:“但由此可见,使君声重天下,四海仰慕,在此报效国家之时,切不可犹豫迟疑。信义乃立身之本,使君以忠臣自诩,但其声虽高,其失也速,若不救援,使君将失信于天下。”

    不等人反驳,段煨继续说:“况且朝廷与州府,本是同根同生,同存同亡,若是朝廷为叛军所倾覆,再以朝廷之名发兵,进图州郡,使君将何以自处?”

    两问之下,段煨表出主战言论,这令刘备振奋不已,击掌赞赏道:“段君无愧英豪,言语正中我心!发兵一事无可置疑,纵使是凉人有百万天兵,我等匡扶汉室,也义不容辞!”

    话虽如此,但雁门从事虞翻却不敢苟同,他提出疑问道:“可兵法有云,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又云,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如今我军即为军寡,受命且重,如若发兵,又要舍地利而逐敌之后,兵家大忌,我等尽犯,岂能料其胜者?大败而回,兵士死伤,又有何面目以见乡老,将军有心,可对此却不可不深思啊!”

    虞翻此语也是持重之言,刘备本想反驳,说为国尽忠,虽死何憾?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虚伪,便又咽了回去。这时候,陈冲站起来说:“仲翔,你说的确有道理,却不可取。”

    虞翻抬头看陈冲,见他神态庄重,眼神明明落在自己身上,却又仿佛在更远方,他不由低头道:“还请老师指教。”

    陈冲环视一周,慢慢说:“此战确实成败难料,但须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南容(傅燮)以数百之军守冀县,围城者何止十倍?但他宁死不走,以身殉国。南容岂非智者?是以护国安危,但尽所能,固有一线之望,也绝不能轻言放弃。屈子亦有言,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南容正是屈子一样的人物,而我等又岂能落后呢?”

    “如今董卓暴毙,凉人云集关中,势要与人一决生死,其势虽大,却也是我等恢复朝纲的大好时机,如若错过今日,下一次恢复朝廷,又要等待何时?天下已经征战数载,此时不战,分崩日久,国家瓦解之势岂能止之!为天下苍生计,为后世百年计,我等若坐而视之,非止是一时之失望,亦是社稷崩阙之罪人。岂可为乎?”

    说到此处,府中幕僚无不胸潮澎湃。尤其是傅燮之子傅干,如今他已年满十八,这些年随大军南征北战,多有智名。此时听闻陈冲如此夸赞生父,他当即击节说:“国家养士,正待今日!合当击之!”

    徐庶也出言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所言盛哉!”

    虞翻见此情景,不由动容道:“若如老师所言,则人心可战,翻请从之。”虞翻向来以持重与直谏著称,州府中人见他也赞同,心中的怯意也都尽去了,纷纷表态,皆说愿战。

    只是说服军心只是第一步,愿战不代表胜战,虽说是号称不惧生死,但无论如何,决战是为了胜利而并非赴死,故而庙算至关重要。

    陈冲不了解长安城防,他询问段煨道:“忠明,以你所见,若是凉军进攻西京,以如今西京兵力,能抗几何?”

    段煨很快回答:“长安城墙虽高,但吕布兵力不足,难以久守,若是李郭直扑西京,恐不过十日而下。吕布若是高明,当先驻守高陵,或可坚守一月,但高陵一下,长安便无险可守了。”

    陈冲闻言沉思,王允虽不善战事,但看吕布收复三辅的行动,似有高人指点,他应当也能知晓如何行事,这对于己方而言,应当还有一月左右的时间,念及此处,他开口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二十日之后开拔。”

    “二十日?”与会的众人都闻言愕然,方才陈冲谈吐如此慷慨激昂,众人皆以为会即刻发兵,孰料竟听到缓战的言语。

    陈冲知他们所思,解释道:“凉人合兵一处,自陷死地,正是与人决战的态势,人心沸沸,赫然一体,亦非离间诡计所能奏效。若欲取胜,唯有合战一途,今州府兵少,兵少则不利,恰如秦赵决战长平,需尽发州府民壮,以成大事!”

    说到这里,他当即对到场的各郡从事下令:协助各郡太守,凡民间男子,过往有入伍经验者,一律征召入伍,对其余十六以上,五十以下男子,作为辅兵民夫运送物资。

    而所征得的士卒民夫,皆由郡从事带领,于八月初十集结于晋阳,八月十二于晋阳检阅后,州府正式出兵。

    话音未落,陈冲又叮嘱道,征召之前,当对民众说明,此次临时征召为期两月,结束之后,征召之人尽皆遣散回乡,无论战事胜败,全州免税一载,有功者皆有赏赐。

    除此之外,陈冲又让刘备再次往匈奴,说服匈奴接收上郡,做威胁凉人侧翼状,而田豫于雁门招抚骑军,无论招揽多少。

    最后,段煨身份敏感,不易率兵同往,而并州倾巢而出后,雁门太原两郡空虚,陈冲令其率弘农之军驻守晋阳与平城,不让黑山与鲜卑趁机得利。段煨欣然应允。

    一番命令下来,众人既去畏惧之心,又去浮躁之心,所有的唯有时不我待的紧张之感,府会结束,幕僚们都有自己的事务,很快就散尽了。刘备与陈冲招呼一声,便直接往美稷去了,而陈冲则是亲自送段煨出府。

    两人走在道路上,段煨牵着马问他:“此战有几成把握?”

    陈冲笑说:“军阵合战一事,岂有把握一说?若是五千之众,我事事小心,倒能言胜;若是数万之众,叮咛将士,以身作则,也可以不败;但如今征发民众,兵逾十万,又战十余万之敌,所能赖者,唯有一往无前,胜败,则问天命耳!”

    段煨沉默少许,又眯着眼光望向太阳,隔了一会才说:“那天命为何?”

    陈冲不料段煨有此问,他看了一会穹幕上的云朵,又回答说:“但尽人事,又岂敢问天命呢?”

    段煨离开后,陈冲转身回到家中。一进卧房,便见蔡琰正抱着儿子轻轻摇晃,嘴中哼着淡雅的曲调,轻声哄孩子入睡,这景象安详,陈冲上前,不禁捏了捏陈时的胳膊,低声问妻子:“阿父他们在家吗?”蔡琰疑惑地看了陈冲一眼,微微点头,说:“大人在后院。”

    陈冲闻言,风一阵地走过去,见陈夔与陈纪正在后院的池水旁读书,自从陈冲生子后,他们经常来此看望歇息,见陈冲到来,正要招呼,可陈冲抢先问陈纪说道:“大战在即,我身为牧守,正当以身作则,大人,我族中尚有多少男子?当尽与我参军。”

第五章 凉军军议

    贾诩这日起得很早,天色刚刚昏白的时候,他便卷开幕帘,在营帐前打量着四周的形胜。

    他的营帐驻扎在营垒中最高的一处山坳上,上下要经过一处陡坡,颇为不便,但贾诩不以为意,坚持要住在此处,对他个人而言,原因很简单,在此处一是能吹拂破晓的晨风,二是观察营垒中所有军阵的动向。

    被夜沁凉了一晚的风最为清爽,贾诩最喜欢这个时候,容易让他想起陇坂干凉的山岚,只可惜这里还是有几分水汽,这提醒他此处还不能久留。遥望四周,十五万人的营垒望不到尽头,但他心中对这些都了如执掌:眼前的是自己从弘农带出的本部,北部二十里处是郭汜与张济部,西部十里处是李傕与徐荣部,再往东十里,便是王方部、白波与铁弗残部,可谓目光所及,皆是凉旗。

    贾诩取水洗了把脸,随即叫来亲卫,问东方有无斥候归来,答案一如既往,说是没有。贾诩闻言沉默少许,挥手让亲卫退下,亲卫们知道他在思考大局,半月来凉军接连破城,威势骇人,已没有人对他的智计敢有所质疑,他们只是在猜测,校尉是在思考如何进攻高陵,还是在谋划如何直取长安,或是其他什么惊异的计策。

    但贾诩并没有想这些,他只是在想今日中午的军议。凉人的行伍过于庞大,蔓延达数十里,连各部的联系也变得麻烦,所以各部之间约好,三日进行一次军议,每次军议都在位于中军的贾诩部进行。而这正是各部汇和后的第二次军议。

    到了巳时,李傕、徐荣等人都先后来了,只有韩暹、杨奉隔得最远,来得稍微慢了些,虽说众人都不以为意,但白波二帅作为降军,又是并人,在这种全是凉人的会议里,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李傕先开口问说:“诸军会师临晋已过三日,按照上次军议的结果,时不我待,当是进军的时候了,诸位准备如何?”

    毋庸李傕多言,事关生死,各将早都安排妥当了,等众人都回答完毕后,建威将军徐荣忽而问杨奉道:“并州有无消息?”杨奉与韩暹率领的白波残部正驻扎在临晋城中,随时可见河东动向,他故而有此问。

    “在下这几日日日打探,却没有什么收获。张翼德接收蒲坂后,亦如我等封锁渡口,但我于河畔远望,既未见士卒出入两岸,也未见有其余军队调动,连造船的人手也不曾见到。”

    “如此说来。”牛辅稍松一口气,说道:“并州尚无勤王打算。”

    徐荣很快否掉这个结论,他说:“事出非常,必然有非分之想,若只是无勤王打算,但我十余万善战将士集结于此,岂有不加派固防的道理?便是刘备主使,也不会行此无谋之举。看来正如文和之前所言,并州当是在征召大军,一旦集结,便将与我等决一生死。”

    韩暹闻言,也赞同徐荣判断,只是一想到真要与并人一决生死,心中不免蒙上一层阴影。这时候,贾诩淡然说:“刘备素有鲲鹏之志,陈冲多有枉死之执,当年平叛蛾贼时,他孤身入贼军中说降,便可见一般,如今能有执掌神器的良机,他如何会坐视呢?这都是预料中事。”

    说到这里,此次的军议主题也就定下来了,战事是东西皆敌,西敌守而东敌攻,因此凉军的布置也要相应的派人进攻与防守。

    东面之敌为高陵的吕布。高陵非是帝陵,仅因建城处有高塬,四面陡峭,顶上平坦这种罕见的地貌,故而称之为高陵。地势险要之下,加之高陵城本是左冯翊的郡治,城坚墙厚,绝非是轻易能拿下的。

    对待这种城池,必须以重兵合围,但如今的凉人里没有公认的领袖,只能靠军议来各领任务。一番商议后,李傕自领攻东面,徐荣自领攻北面,王方自领攻西面,张济自领攻南面,以郭汜之兵当长安援兵,扫荡渭水北岸。

    而对西面之敌,虽说并州正大举调动部队,却并非迫在眉睫,在贾诩提议下,以白波军残部守临晋,牛辅部守莲勺,自己则亲镇万年,居中联络,组成对并州的三道阻碍,即使并州唐突渡河,凉人也都能及时反应,绝不至于处于腹背受敌的窘境。

    计议已定,正好是午膳时间,但将领们都知道时间紧迫,早一日拔营,便少一分危险,因此也都没有留营用膳,而是骑马领着随从们快速回营。只是在牛辅将要离去的时候,贾诩叫住了他,扯着他红色的马缰上前问:“将军,我听闻你前后截住了两名朝廷使者,此事当真?”

    马停得太急,牛辅先拍着马颈安抚了一会,方才转首与贾诩言语,他诧异道:“确有其事,不知文和有何指教?”

    贾诩笑道:“这可是此战的利器。将军不至于已经斫下两头罢!”

    牛辅先是摇头,然后奇道:“我与那两人并无仇怨,何至于用斫刀?却不知文和你有何打算,若是用得上,下午我便派人把他们都带来。”

    贾诩松开马缰,自然道:“当然是先问问朝廷布置,若是使用得当,说不得还能破城诛心。”

    牛辅耸耸肩,他最后说:“那你不要期望过大,这两人都是有名的硬骨头,我什么都没问出来呢!”说完,他一拱手,很快就挥鞭走了。

    钟繇和靳祥是晚上送过来的,这时候,贾诩部还未拔营完毕,但夜已经黑了,所以凉人们广举火把,明朗又冰冷的月色里,人与火把就像是会漂浮的荧光,在平原上照出营垒嶙峋的支架,而贾诩就在自己的营帐前洗马。

    贾诩刚看见他两人的时候,他们都被铁镣箍住手腕,被几个牛辅的士卒扯到营前,披头散发,上身衣衫也大多烂了,露出不少被鞭打红肿的皮肉。不过两人的眼神依旧很亮,光看这个就能想象,牛辅所说的骨头很硬是怎么一回事了。

    士卒给贾诩递过钥匙,然后给他介绍说,这个年纪稍大,形态更消瘦些的是谏议大夫钟繇,个子更高,身体稍壮些的乃是谒者靳祥。贾诩挥手示意他们散去,而后给两人都松开镣铐,一一行礼,缓缓说:“二君杳至远来,随军飘荡,真是受苦了。”说罢,他让侍卫取来自己的两套常服,让两人换上。

    钟繇与靳祥也不推迟,自若地换上衣裳,钟繇认识贾诩,也不用介绍,还笑说道:“牛将军小气,这几日没有一顿好饭,不知文和舍不舍得?”全然不是囚犯作态。贾诩倒也简单,他洒然道:“吃饭的时候已过去了,不过我夜里还剩几个胡饼,元直不嫌弃,我就给拿过来。”

    “聊胜于无吧。”

    他接过贾诩递来的饮食,直接坐在地上享用,贾诩站在一旁,静静地等他吃完,钟繇吃完胡饼,又问贾诩道:“文和,哪里可有床榻,我这浑身酸乏,困得紧了,让我先歇息一番吧。”

    贾诩笑道:“元直不会以为,我是来供你白吃白住的吧。”

    钟繇也笑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脖颈说:“如果你是要我的命,我的头颅就在这里,尔自己来取便是。”一旁的靳祥更是直接,愤然道:“何必虚情假意?要杀要剐,对我等也不过等闲而已!”

    贾诩等他们说完,丝毫不为之动怒,慢慢道:“两位何必装糊涂呢?两位的命与我有何加?我请两位来说话,不过是想救朝廷性命,也是想救关陇各地百姓的性命罢了。二位却只想着自身荣辱,未免太过狭隘了吧!”

    如今朝廷与凉人势同水火,贾诩出口却是救朝廷性命,又言救关陇百姓,这大大出乎两人预料。钟繇盯着贾诩看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靳祥冷笑道:“若是你有这等好心,又何至于兵行此处?”

    不料贾诩反问道:“以靳君的意思,我们十余万军众,为国家戍边平叛十数载,如今因王允一人缘故,就该束手待擒,尽数等死吗?”

    靳祥不料他有此言论,一时噎住,随后又想出嘲讽言论道:“朝廷何时有此命令?你等蓄意谋反,以戚戚之心度坦荡之腹,不觉得羞耻吗?”

    “照君所言,想必伯喈公(蔡邕)下狱理所应当。义真公(皇甫嵩)遭诬是死得其所吧。”

    靳祥闻言又愕然,很快又低下头了,即使他嘴上不想认输,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王允的施政确实有失当之处。钟繇见状打断他两的对话,直接对靳祥说:“还是让我来谈吧。”又回过头来对贾诩说:“文和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钟繇终于开口,而贾诩的话语便直白起来:“朝廷两次派使者前往河东,无非是指望龙首出兵援助,但两次传使皆被我所拦,即使龙首现在调兵,恐也为时已晚。我军拿下西京,十已有八九。”

    钟繇笑了一声,问:“既然十已有八九,你与我有何可谈?”

    贾诩微微摇首,他回说:“人生非唯一时,拿下西京,对我等并非好事,但不拿下王允,我等又恐无安生之日。不瞒元直,我军合兵仓促,所图唯救命而已,至今尚不知以谁为首。可一旦进京,上下必分,而后争利难止,极有可能祸起萧墙,不可收拾。”

    说到重要处,贾诩着重道:“念及此处,我寝食难安,为我凉人前途计,也为朝廷安危计,故想出一策。”

    这一点确实是钟繇从未想过的,董卓一死,凉人至今没有主君,一旦获得喘息时机,极易因争权夺利而相互攻伐,心中顿时信了三分。而贾诩目光如此长远,也让他心生钦佩,脱口问道:“文和有何策?”

    “我欲与朝廷谈和,只要能罢免王允,再赦我等无罪官复原职,我愿指雒水为誓,归顺朝廷!”

    见钟繇与靳祥露出明显动摇的神情,贾诩最后问道:“不知二位可愿为我使者?”

    二人面面相觑,都陷入沉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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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