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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幽燕有天子

    两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便到了十一月,时值小冰川,这些年连年温度骤降,世祖时西河郡尚能养竹,如今西河到了冬日,只见秋叶纷纷,四处都是枯草秃枝,只有太守府内不知是哪一任前人种下的几棵华山松,此刻仍旧针叶累累,在万物俱寂之时仍显得勃勃生机。

    张懿乘车路过,看见车窗外数股白气沿着松针在冷空中飞舞,随后凝成颗颗露珠滴落针尖,大开的府门仍时有不同年龄的百姓进出,相同的是他们都很消瘦,但神色里都带有一种名作希望的东西。

    忽而几个幼童从大门里窜了出来。手里都捧着一个荞面馒头,嬉笑着较劲谁跑得更快,边跑边嘘着有些烫手的馒头。等到幼童们一路跑进张懿看不见的死角,又听闻他们唱起歌谣来:“陈太守,太丘孙;颍川子,西河椿;东来龙首憩离石,仁爱之名乡里闻。”

    张懿听得一阵心烦气躁,对同行的张杨问道:“稚叔,今日当是陈庭坚广赦的最后一日,怎么还有如此多乱民前来?”

    张杨作为并州云中人,如今家乡已为鲜卑所占,居无定所,只能随着刺史在整个并州奔波,并州对他而言就是他的家乡,他见西河来了陈冲这样一个官员,不在乎前程自己补贴照顾百姓,实在是高兴非常。只是上司肉眼可见的忿忿,张杨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明公,您治州郡多时,也当知晓乱民最为狡诈,轻易不肯取信于人,非得有前人探路不可。商君徙木立信,十金为赏尚为民所怪,今陈君广赦乱民,牵扯甚广。事关性命,陈君用两月之时以示言而有信,乱民方敢前来。何况明公您也知道,乱民以为力小位卑,唯有成群结队才能壮胆一行。以在下看,此日夜里,说不得还有大批乱民要入城。”

    张懿久经宦海,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他想不明白的却是陈冲怎么是这样一人,他这两月也派人时时询问陈冲近况,陈冲这两月招抚乱民足足有五千余人,据回来的乱民说,圜阴圜阳两县的白波贼军听闻陈冲如此施政,内部也起了龃龉。

    虽说归来乱民尚不足贼军的十一,对白波贼军的实力并无根本上的损失。但正如陈冲之前所说,西河如今籍户上不过两万左右,陈冲两月能增籍五千,可以说施政是立竿见影,把张懿几年来的作为衬托得格外无能。

    可要张懿知晓陈冲的政策,他也不屑去干。升米恩,斗米仇,张懿心中哂笑:你陈庭坚确实是好定力,竟能在这里坐两个月,可你陈庭坚难道能养这群乱民一辈子?西河郡的钱粮大半为我征调,你从哪里去借调粮草呢?

    张杨见上司神色稍缓,不禁松了一口气,便顺势为张懿宽心道:“明公,虽说陈使君政绩斐然,可匈奴一行,使君也是收获颇多啊!如今单于已经命左贤王、左日逐王、休屠王、大且渠、须卜骨都侯【1】点齐一万大军,五万大军只等年底便能整顿完毕,兵出北地,在朝廷眼中,陈使君固然人杰,却比不上使君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啊!”

    这话挠到了张懿痒处,他神色不仅不再不豫,反而颇有几分怡然自得起来,他抚须做淡薄状,笑道:“这都是有赖朝廷大势,天子圣明,又有大将军、袁掾史襄助,方才能如此顺利,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不尽心竭力,为朝廷解忧才是。”

    张杨连连称是,说话间,车队已经抵达刺史府。却见门口却挺着另外一行车队,看制式花纹,是都属于大将军府的白虎云纹。张懿下车后,一个小吏匆匆赶来对张懿道:“明公,大将军府的来使已经等待您两个时辰了。”

    张懿的政治嗅觉让他嗅到一些异样的气味,如今征调诸事顺利,没有理由派人来问才是,很有朝中产生了一些变数。他向小吏细细问道:“来使是哪一位?他有无透露因何而来?来时神色如何?是喜是忧?”

    小吏回道:“回明公,此次来的是大将军府功曹荀谌荀君,他来时缄默再三,下属多次询问,他也守口如瓶,而且神色淡漠,在下实在难以看出荀君心绪。”

    张懿心中顿时忐忑起伏。荀谌乃是袁绍心腹,即使不算袁门的加持,颍川荀氏当眼整个华夏也是一等一的名族,如今大将军派他前来,非是大事不可,而今荀谌又不露声色,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知晓,莫非是朝中常侍孤注一掷,在天子面前做最后反扑?

    但胡思乱想也没有结果,张懿索性收敛心思,叫众吏各行其是。荀谌已到府上,哪怕朝局如何败坏,首当其冲的还是京官,乱不到地方上。

    进得厢房内,张懿便摒开众人,霞光透过墨梅屏风,可见荀谌静坐的身影。荀谌如今已年过三十,但因家风缘故,他格外注重调养生息,外表仍然年轻,张懿靠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这才发现荀谌正翻着一本书册,书册上墨迹方新,显然是刚编好不久。

    还未等张懿出声,荀谌关上书本,叹道:“如今国家动乱四起,天下纷争不息。张公还在为国家奔波,谌却安坐于此地,让谌良心难安啊。”说罢,起立为张懿行礼致意。

    张懿虽然官位远高于荀谌,但荀谌此时却身兼朝廷使者和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张懿却也不敢自居高位,对荀谌笑道:“荀君哪里话,张懿不过是在郡内奔波,荀君却是奔波于四海,从河南至西河,路途遥远,我却不能迎君宴请,让荀君等待多时,是我疏忽了才是。”

    荀谌摇首笑道:“张公无须如此,静室读书,我也好久没有这般机会了。”随即他俊秀的面庞逐渐露出严峻的神色来:“张公既然屏退左右,应当应该知晓谌有大事述说与公。”

    张懿也着实厌倦了正事前的这些无用功,颔首道:“不瞒荀君,确实如此,不知是何大事,需要劳君远来,是否朝中有所变动?还要请君赐教。”

    荀谌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袋中掏出一份诏令,双手递予张懿,待张懿收下后才继续道:“此乃大事,还请张公细看。”

    张懿面露疑惑,接过后打开阅读,开篇便令他大惊失色,双手微微颤抖间,几乎要将诏令丢落,待情绪稳定之后,他继续往后看去,等到一篇读完,他将诏令置于席案之上,几乎是面如死灰,连发鬓也似乎一瞬间苍老几分,他向荀谌行礼道:“如此大事,却如此朝令夕改,恐怕会引起大祸啊。”

    荀谌拿过诏令,将它重新卷合,喟叹道:“国家不幸,我等尽力而为,张公不须如此,诏令有明文于此,何况明年二月,刘玄德便会带军入并,有他与陈冲相助,局势尚不至于大乱。”

    “还有一项事,是不可以写在诏令上的,但大将军已同天子谈妥。只要单于同意,朝廷可以将西河以及太原二郡,都交予匈奴放牧,那时张公可把州治移驾河内,陛下已同意将河内郡划至并州。既如此,张公也可斡旋一二,不足以成大患。”

    张懿思量再三,最后咬牙道:“既如此,还尚有可为,张懿为朝廷尽力,如若不成,还望朝中诸公勿怪。”

    这封令荀谌与张懿如此作难的诏令,其实只有一个消息,以及两个布置。

    开篇是,九月初,中山相张纯与同乡张举起兵反汉。张纯私下与乌桓首领丘力居结盟,以事先准备征讨西凉的乌桓突骑抄掠蓟县,不过两月之间,接连攻杀汉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郡太守刘政、辽东郡太守阳众等人。

    如今张纯已有众十余万,屯于肥如。更可怖的是,张纯奉张举为天子,自命为弥天将军、安定王,二人移书州郡,声言张举将代汉为帝,要求天子退位,公卿奉迎张举。

    民间遂又有图谶流传,说道: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潜龙。两翼扶云飞,弥天此太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影响较张角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更为可怖。

    西凉王国声势虽然浩大,却也只是自称合众将军。张举称帝,是在政治上发起了更为强烈的攻势。而且幽州之南,是冀州河北平原,朝廷赋税来源多来于此地,再三斟酌之下,朝廷为此不得不掉转枪头,把首要解决的叛逆改为张纯张举二人。因此天子下令张懿,让他加紧征调,改为从匈奴征发十万大军,兵发幽州,同时调刘备于明年二月领一万东平军入并,势必要将张纯张举一举剿灭!

    张懿虽然才能平庸,但言而无信朝令夕改这种行为的后果又岂能不知?如今一个中山相便能让整个帝国东北部糜烂,即使杀掉张纯,事后便不会有更多的张纯了?

    张懿想起自己的仕途,又想到整个大汉的命运,一时间看见窗外霞光绚烂如梦,竟有几分痴了。

    【1】骨都侯:匈奴官名。原是冒顿单于设置,分左右,由异姓贵族担任,位在谷蠡王之下,是单于的辅政近臣。在匈奴南迁后,基本代指所有独掌一部的异姓部落首领。

第十三章 百姓极寒处

    “先生,您在此处开篇说:‘古今之事,势不同,礼不可以唯一,明王之政,代代有异,孔丘以礼为尊,不知礼从何来,尊亦杳杳如沉渊之浪,不知其所去,何异于刻舟而求剑乎’。我想了很久,却不明白。”

    接待完最后一批从白波军反正的百姓,陈冲长吁一口气,正回房洗手间,徐庶拿着《东周变法论》来请他解惑。陈冲用毛巾揩干手上的水珠,和煦笑道:“怎么,元直,有哪里不明白的吗?”

    徐庶手挠发簪,颇为疑惑地道:“庶确有不明,我两年前师从先生,而之前读先生《国体论》,先生说孔子生平,所主张无非‘克己复礼’,徐庶深为赞同,而孔子曾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孔子知晓诸礼而以周礼为上,方才推崇周礼,如何算得上‘不知礼从何来’?”

    陈冲接过书本,欣然说道:“元直你能想到这一层,属实不易。孔子求三代之礼而从周礼,不能说不用心。但周礼循夏礼殷礼而成,却为何各有所别?”

    “正如我开篇所说,古今之势,势不同,礼不可以唯一。孔子见东周朝政败坏,诸侯分崩,有一颗匡扶社稷之心,却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只能相信‘克己复礼’,只要人人恢复周礼,西周盛世便又复活了。这就好比如纣王时人人恪守殷礼,殷商又怎会灭亡呢?”

    说到这里,徐庶和陈冲都笑了,陈冲继续说道:“所以周礼废除之后,还有秦法,秦法使四海一统,诸王覆灭,方有皇帝天子。孔子身处乱世,不知前路如何,便想沿着老路脱离窘困,这怎么算是知道礼从何来?

    我写这本《东周变法论》便是告诉世人,因循守旧,正是安坐危墙之下,徒增惨剧而已。”说罢,他将书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徐庶道:“我建议你直接看《管仲第三》《吴起第六》《商鞅十二》,而后再去读读《韩非》的《五蠹》。”

    徐庶道谢接过书册,正欲离去,忽又想到什么,对陈冲问道:“先生,如今朝廷乱象丛生,恰如东周礼崩乐坏,可是汉法已颓,不适今世之故?”陈冲一愣,随即笑道:“元直,确实如此。”

    徐庶肃然,随即问道:“如此,先生可有新法救世?”陈冲挥挥手,又指自己额头淡然笑道:“大好头颅,尽在于此,惜哉不能与人言。”

    说话间,主簿杨会正指挥着小吏们进来,将这几日录好的户籍尽数搬入府内,陈冲赶紧上去帮忙,一边搬一边问道:“彦昌,今日之后,归来的百姓你统计过没有?太守府两个月总共来了多少人?”

    杨会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听得这个,他跟随傅燮两年,傅燮已算是非常清贫,还仍有一些家仆伺候。这位名满天下的“熹平龙首”倒好,是一个也无,蒸馒头他都喊人来一起下厨做饭,多亏还有些学生帮忙,不然就昨夜来的百姓,登记就够他们忙个一整夜,也别睡觉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的日子也非常充实,他见过颇多百姓对傅燮视若神明,但也从未有百姓这般视自己如亲缘。杨会歇息少许,整顿思绪,方才慢条斯理回答道:“禀告太守,昨夜手持木牒前来登记的百姓,总共有八百一十七人,如此算来,我们两月之内,拢共招抚百姓六千四百六十三人。”

    “唔”陈冲颇为满意地应了一声,六千余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离石县本身的户数,不可谓不是施政的重大成绩。这两月陈冲一天也没休息,就天天把自己定在太守府内,尽可能接待每一个回来的百姓,劳累说不上劳累,但也很难没有一种疲倦之感。

    “府君倒先别高兴。”杨会一想起未来的安置事宜,便忍不住一阵头痛:“如今已是十一月,风霜侵逼,几年来年年严寒,这个冬天不好过啊,我们要是处理不好,这六千百姓要么得冻死大半,说不得就又反回贼军中去了。”

    还不待陈冲接口,杨会继续忧心忡忡道:“而且府君此前还放出话来,反正回乡的百姓,太守府还会给他们赈济过冬的粮食,以及分发春天耕种的农种。府君说出来非常容易,但府库却是万难支撑了,张刺史已经抽调大半钱粮去用作匈奴军需,府中这两月蒸制馒头分发百姓,恐怕还能最多支撑半月,但开春到夏收,最少还有半载,府君你准备去哪里弄钱?”

    本来杨会携傅干求见陈冲,对这名“熹平龙首”颇为忐忑,不料陈冲不仅不在乎礼法,待人也是推心置腹仿佛手足,如今他也措辞随便,敢越俎代庖,直接问起陈冲后续安排来。

    陈冲坐在席案上,给自己泡了壶茶,嗅着茶香轻笑道:“彦昌,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还带了一百金过来吗,一金抵万钱,也就是太守府还有一百万钱,买粮就是了。”

    杨会哂笑道:“府君,还有一难便是,西河连年兵灾不断,地瘠岩厚,收成堪堪自给而已,要说存粮,如太原郡还有富豪大族倒多有存粮,西河郡却是一个大族也无,我等如今连买粮都不知道从哪里去买?”

    “彦昌,你这是从何说起啊?”陈冲故作惊诧状,随即笑了起来,一饮茶水,安然说道:“美稷那么大的大族你怎么能当作看不见呢?”

    此言当真如拨云见日,杨会一听醒悟道:“府君要向匈奴人买粮?”说罢霍然起立,来回踱步思忖,自言自语道:“匈奴安宁多年,少受兵灾,人口连年滋生,听闻牛羊满山,稷黍满仓,确有积粮可售,只是匈奴并非我族,却不知会否售粮于我?”

    陈冲笑道:“主簿此言差矣,匈奴人居并州约有百年,与汉民世代交往,其子民多会汉语而忘匈奴之语,这便是王化之效,只要我等诚心接纳,与其交好,不过售粮而已,又有何难?我闻归来百姓有言,多有匈奴售粮于贼军,吾等反不如贼军乎?”

    说到这里,陈冲放下茶盏,感叹道:“难者,无非诚心二字,所以此行美稷,还得是我亲自去罢。”

    而后他跳下席案,便开始整理行装,边整理边说道:“彦昌,我这几天过去,有几件大事要交代给你,你一定要办得漂亮,不能出半点差错。现在形势已经到了很危急的时刻,我们要朝夕必争。”

    杨会见他雷厉风行,说准备就准备,不由疑惑道:“府君,不知何事如此紧急?”

    陈冲不说话,抽出一份信件交给杨会。杨会一览信中信息,再看最后信末的“兄刘玄德”四字,不由得大惊失色,压低声音问道:“幽州出现如此巨变,可会牵连到并州?”

    陈冲也低声笑起来,随后又叹道:“袁本初不听我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他明知道砸的是自己的脚,也只能硬砸了。东都的野心家真是多如牛毛,我每次离开东都,都自以身出疯狂,颇感侥幸万分。”

    还没等杨会听明白,陈冲毫不喘息,对杨会接连下令道:

    “彦昌,你现在就做好准备,明天让三千郡兵护送反正的百姓,去我定下的地点扎营,给百姓的房屋我们先简单点修,足够避寒就行,要劝慰百姓,不要害怕艰苦,度过这个隆冬,我们明年再好好修缮一次。”

    “你再从河曲调一艘船过来,让郡兵们赶紧熟悉操练,这件事你要办得隐秘,让士兵们以二十人为一队轮流熟悉,一月后我便会让他们在那里强行渡河,这件事你最好让广元全程盯着。”

    “你还要派人去一趟河东郡,两件事:一件是请王府君宣称,他将要从上郡胡人借道,只等西河消息,旬月之内,西河便会出兵圜阴圜阳两县,我已下定决心,开春前必定平灭白波军。”

    “第二件事,便是问他能不能借粮,光靠匈奴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如有河东相助,明年我们才有十成把握保证百姓无忧。”

    “最后一件事,彦昌,除了调船之事你要隐秘作为以外,其他的事情,你全部给我大肆宣扬。张贴布告,通知百姓,五日之内,我要全郡的人都知道,我要去匈奴买粮。”

    杨会连连记下,便告退离去,这下今晚算是彻底睡不成了。

    陈冲带徐庶出得门来,又把魏延一起喊上,见府门口的大锅里已不再沸腾着如云的白气,周围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只剩下太守府还有点点火光,一只夜枭撇过头正撞上他的眼神,不由浑身一颤,忙嘤鸣一声,腾翅远去。

    陈冲忽而察觉颊上丁点凉意,化为一颗水珠滚进自己的衣衫。他不由得肃然望向天野,已不见漫天的星光与那轮残月,只见太守府摇曳的灯火中,隐约可见上苍降下纷飞白雪。

    中平四年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第十四章 五胡分次第

    这是陈冲第一次前往美稷,与张刺史一行相距不过两月,但沿路的风景却已是大大不同。大雪纷飞之下,旷野一夜之间披上银装,天地茫茫,陈冲骑在青隗上远望四顾,不时可见身着皮甲的匈奴汉子挥舞着马鞭,成群结队地从路上呼啸而过,好似一股奔流狂涌,还有不少身为身份低微的牧奴们,尽管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也在严寒下勉力运送着物资。

    陈冲一向轻装简从,此次也不例外,腰佩曹操赠送的青釭剑外,上身披一件蔡琰手织的红裘大袄,让徐庶魏延带了些干粮,一人一马,再专门带一匹马携带金饼,几人走在路上,其余路过的马队都是行伍逶迤,显得他们颇是显眼。但如今非常时节,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商都竭力约束手下,因此一路上陈冲等人走得还算顺利。

    行到河曲渡口,陈冲一行转眼望见湳水以南,匈奴人的营帐各自散居,毡帐似与草原上的牛羊一般不可胜数,陈冲沿着湳水一直行至美稷,才远远地望见军队的尽头。徐庶对他感叹道:“不意五万人马气势鼎盛如此,庶远观之下,心神摇曳,难以自守。”

    陈冲笑着安慰徐庶,毕竟五万军马齐聚一郡之内,即使放在大汉也是极其罕有的大事。想征西将军段颎平定西羌,也不过万余人。当年王莽屯兵北疆四十万人马,结果导致粮草供给不上,于是流民四处,祸乱不止,而有绿林赤眉之乱。由此可知兵马并非越多越好,如果超出了国家将领的掌握,只会徒生惨剧而已。

    于是一行人径直走向美稷城郊。

    美稷城并非大城,但是美稷城郊的集市却是蔚为可观,作为匈奴王庭,美稷实际上也是整个南匈奴最为旺盛的大集市,不止是匈奴人在此聚集贩卖,不少并州汉商也会前来此处搏个富贵,甚至还有看见乌桓人、鲜卑人,这些人多半是因与原部族不合,于是转而投奔匈奴,最后在美稷集市里寻个营生。

    如今整个并州六郡的匈奴都齐聚于此,美稷集市也得以空前繁荣。陈冲到了集市前,见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四处都是蹩脚的不蹩脚的汉语叫卖之声,他不由对魏延笑道:“文长,如此景象,真是让人欣羡啊,过两年,我要让离石也有这般集市。”

    三人随即进入集市。美稷集划为四个大区,这点倒与雒阳不谋而合,只是贩卖物类却多有区别:东集乃是兵市,贩卖各种刀剑干戈,匈奴的炼铁技术尚不成熟,兵器远不如汉人锐利,所以在此处聚集的多是汉商,但除去匈奴的王公之外,却也少有人问津,畅销的到底还是匈奴人自产的牛角弓。

    北集乃是粮市,除却没有稻米之外,此处粟米、小麦、大豆、黍面一应俱全。偶尔还可看见益州运来的茱萸与花椒,因为当下的腌肉味道腥臭,非得用香料才能压下异味,所以香料在粮市中备受欢迎,以至于价格节节攀升,陈冲看了也不免咋舌。

    西集却是人市,匈奴这些年发展壮大,除去在北部遭遇鲜卑有所失利以外,其余方向均有所斩获,战胜所得的俘虏大多就当作货物贩卖,给人用作农奴牧奴,这当然不仅是有匈奴王公来此交易,太原乃至于冀州的豪强也常来此处购买胡奴,毕竟相较本地买的家奴苍头而言,胡奴体型更为健硕,吃苦耐劳,而且人生地不熟,想逃也无处可去,可以说第一等的优质奴隶。

    南集马市才是陈冲此行的目的地。马市字如其名,主要是贩卖马匹,匈奴人世代放牧,蓄养马匹源自整个中亚,由是骑兵纵横天下,一度无人能当。只是鲜卑一统后,匈奴与西域沟通隔绝,并州马的质量逐渐不如凉州马,有衰落之象,但好在如今凉州大乱,并州马交易也得以复兴,陈冲给魏延买的并州马就是从此处运到的东都。

    当然马市并不是单纯的马市,准确地说,应该是畜市。除去卖马之外,南集还卖有牛羊犬鹿,只是毕竟不占交易的大头,所以名声不显。陈冲正试图找人询问何处牛羊最优,忽听背后有一匹骏马嘶鸣不已,心中顿生警觉,急忙拉着身旁的徐庶往路边退去。

    随后一匹肩高六尺的大马冲破马廊,奔驰于集市之间,堪堪擦过陈冲衣裘。陈冲只觉双颊仿佛被刀风卷过,隐隐作痛,还未来得及做出感想,又听见侧方传来几声惨叫,人群一片骚乱,相互推攘着给那匹大马让开道路。

    陈冲这才看清那匹大马的模样,通体如墨,唯有眉眼之间一朵白云,背长腰短,四腿筋腱如虬,漫步视人群如无物,马首高昂睥睨嘶鸣,俨然陆地龙虎、人世马王。

    而后才有一人慌张从破碎的马廊中跑出,看见大马毫发无损方才安下心来,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叹道:“余勒都思,余勒都思,你可是要害惨我啊,即使不愿为人驱使,也不至于此啊。”

    那名为“余勒都思”的大马低首看向他,又长嘶了一声作为回应,随即慢步踱回马廊。推攘的人群这才松懈,除却被大马伤及的几人,路人们逐渐如常往来。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准备随之回廊,不料陈冲忽而把他叫住:“朋友,那匹马是你家的马吗?”

    那人诧异地回头,见陈冲立在原地,如同被冰雪僵直了一般,随即仔细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笑道:“这位汉人朋友,你却是说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当户【1】已,哪里能有这般好马?只是我确实负责照顾于它,不知朋友你有何指教?”

    当户当然算不上小字,匈奴诸部除去为首的诸王与诸骨都侯,往下只有两级官僚,第一级为管理户籍的且渠,负责缴纳赋税的卜氏,第二级便是训练士兵的当户。当户虽然是匈奴的基层官僚,却往往管理着百名以上的聚落。这位当户言下之意,只不过是他背后还有大靠山罢了。

    但陈冲当然不会惧怕哪个匈奴靠山,他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而义愤,他强咽下怒火,指着瘫倒在街道上呻吟的胡人说道:“那当户大人,你照顾的马在这里踢伤了四人,你竟然能视若无睹,一声不吭吗?”

    那当户好似头一次听见这种话,他的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又打量起在一旁躺在雪水里的四名胡人,他们衣着破烂,只不过堪堪足以避寒而已,一人小骨外折,一人捧腹呻吟,还有两人直接昏死过去。

    陈冲听他说道:“不过四个羯人而已,畜生一样的东西,也值得大惊小叫吗?”,此言当真是火上浇油,陈冲向前几步,如松般立在当户面前,喝道:“四个羯人不也是人吗?你算什么东西,比他们更像人?我看你连畜生也不是!你背后的首领是谁?把他叫出来见我!”

    四周人群本多已退走,却不料还能产生争端,不由好奇驻足围观。这个马廊又身处马市要道,未久,来往的人群便将两人围得不见边际。但他们倒也不是和陈冲一样义愤,反而多用一种敌意、冷漠、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陈冲,倒似是与这名当户是一伙的。

    这个当户倒是毫不生气,反而嘻嘻发笑,假模假样地给陈冲鞠躬道:“看来这位汉人兄弟是第一次来美稷,却不知是哪里的大族子弟?好教您知道,这处马廊却也不是别人的,隶属当今左贤王于扶罗,在下不过是左贤王一名小卒,可整个匈奴将来都是左贤王的财货,不过一二杂胡,死便死了,左贤王自己都不介怀,何须老兄劳心?”

    陈冲看到他这惺惺作态恶心人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平心而论,这也算是个在胡人树立威信的机会,这倒让他心神平复,问道:“那请问这位当户大人,却不知左贤王何时归来?我想与他拜见一二。”

    当户见他听闻于扶罗之名,反而不为所动,这种反常的情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是远来的大族汉商也没有人敢得罪匈奴左贤王,未来的匈奴单于,这让他忍不住开始猜度对方的身份,只是陈冲一行人虽然气度不凡,却也没有大队随从,让他无从猜起,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他老实道:“左贤王今日与左右日逐王前去五原会猎,如阁下需要求见大王,可留名谒住处于我,待大王回来,我自会知晓阁下。”

    陈冲帮魏延徐庶二人把伤及的四名羯人背上马背,随后掸去身上沾上的泥水,笑道:“名谒却也不用,你就告诉他,新任西河太守陈冲陈庭坚前来拜访,还望大王自重,西河太守自不能像护匈奴中郎将般把单于给换了,但换他一个左贤王,还是绰绰有余!”

    围观众人一阵喧哗,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名当户也好似被一块骨头卡住了喉咙,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庶魏延领着马向集外行去,看见他们面孔上的肃然正气,路人仿佛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所驱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临别时,陈冲冷冷地回望了那名当户一眼,说道:“这里是大汉西河郡,百姓不分胡人汉人,都是我陈庭坚治下的子民,按汉律,纵马市集本是违律。等左贤王回来,我希望你能够把之前的话语再说一遍。”

    那名当户浑身一颤,仿佛被一剑封喉,随后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1】当户:匈奴官名,负责执行战事的基层军官,地位较且渠而言稍低。

第十五章 谈笑无贵种

    陈冲等人离开马市,陈冲安排徐庶去粟市买些应急外敷的草药,随后检查其几人的伤势。有一人应当是推攘之时直接失足,后脑着地,算是一个脑震荡,并无大碍,但另外三人都不容乐观,一人是小腿骨折,一人是肋骨断裂,还有一人非常棘手,却是脊柱脱位,剧痛之下直接昏死过去。

    等徐庶回来,带来的有直接能敷贴的药膏,草药,有些还是陈冲没有吩咐的,什么针线,小刀,也都买了一些,还找马市的汉商借了一辆马车。救人有时就是在与死神赛跑,但陈冲的医术只能说是有经验而非高超,他把四人抬进车内,勉强先让还呻吟着的两人止住痛来,而后才问他们的住所在何处。

    肋骨断裂的那名羯人满怀感激地介绍,这几人原本都是一个部族的羯人,只是他们几人负责帮部落的且渠贩卖些牛羊于马市,周边本来还有一些同伴,只是慑于左贤王的威名,不敢有所动作。现如今陈冲带四人离开马市,同伴也应该跟随在后。陈冲是察觉到身后还有些许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但人数不多,也就不以为意,原来是与他们同部族的羯人,那就好办多了。

    于是转身直接将七八个羯人唤了出来,让他们照顾下自己的同伴,而后自己驾着马车,让一人在前指路,后面的羯人领着马匹,去寻找他们的部族。

    这些羯人汉语都说得很流畅,高于大多数匈奴人的水平。他们的祖先多是从西域被匈奴人迁居而来,祖先的语音早已不知是什么模样,匈奴话也不愿熟学,越是弱小的部族越是对大汉心生憧憬和仰慕,所以这些年来,羯人是匈奴诸部中汉化最高的部族。得益于此,陈冲一路驾车一路询问羯人的近况。

    一名羯人算得上是个世事通,抢先介绍说:如今羯人在匈奴不在少数,约有三万余人,只是却并不集中,多分为各个小部落为诸王驱使耕种放牧,诸部中连一个当户也无,只能作为最底层任匈奴人欺压,不管是买卖征缴,羯人都是被剥削最狠的那部分。

    他们这个部落在羯人中算是规模较大,约有四百余人,算是隶属于沮渠部。沮渠部的匈奴乃是匈奴人与西域人混血而成的部族,因为多会算数经商,多在诸部和王庭担任沮渠,故称为沮渠部。现任大且渠也正是出自沮渠部,曾因常年居住在卢水,又被称为卢水胡。羯人和沮渠部祖先多少有些亲缘关系,所以歧视也就少些,他们这个部落比其余羯人发展的也就好些。

    “小人部族据长辈说,本是西域的石国人,所以我等也以石为姓,只是小人却也不知石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远在何处?又有多少人?但想来也不会是个大国,不然小人祖先也不会来到这里了。”这名羯人说到这里,悲哀之情现于言表,陈冲凝视少许,品味到这是没有祖国的落寞。

    随即这名羯人的神色又渐渐转为惶恐,他对陈冲问道:“太守大人,如今您在王庭说出那番话,若是左贤王告与单于大人,欺压小人部族,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陈冲没有言语,魏延骑马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君是个好人,你且宽心,陈君不会撒手旁观,话说陈君在离石施仁政二月,赈济灾民,难道你等没有听闻吗?”

    那羯人闻言稍稍宽解情绪,笑道:“太守大人的名声,不止是小人,整个并州应该都是知晓的。听闻邢太守卸任,大家都很好奇,来得会是谁,却不料来得是太守大人。我等部族的大人说,很多大王都因此心中惴惴不安。”

    “喔?”魏延好奇起来,问道:“陈君应当之前没有来过并州才是,你们也听过他的名声?”

    那羯人说起来颇为兴奋:“小人记得应该是光和三年的事了,在那之前大汉天军曾经率三万突骑远征鲜卑,兵分三路,结果也被鲜卑人三路击破,连云中郡、雁门二郡也被鲜卑人占据,从那之后鲜卑人又先后南下三次,单于每战必败。从此部族们私下都传说:单于畏惧鲜卑,可能更甚于畏惧大汉!”

    “当时大王们都说,几十年内,鲜卑怕都是无人能制了。结果太守大人当时好像是和一名叫刘......刘备,对,刘备的汉室宗亲一路,带领八百骑兵从马城三天飞奔五百里,绕路奇袭弹汗山,杀入了鲜卑人的王庭,竟活捉了鲜卑的左贤王,听说鲜卑的单于一气之下第二年也重病去世。大王们听说这个消息,都非常震惊,时常说起太守大人和刘备的名字,都敬畏不已,说大汉到底还是强过鲜卑的。”

    陈冲笑着摇首道:“鲜卑没有什么左贤王,也没有什么单于,只有大人与小帅而已,檀石槐自是重病老死的,也与我无关。”说起檀石槐,他也颇有感触,忍不住叹道:“檀石槐英明一世,却不料他的儿子却是如此草包,那时檀石槐正远征东夷,留下独子和连守卫王庭。和连连日作乐,弹汗山简直毫不设防,宛如薄纱,我和玄德才能一举擒获,得胜还朝。”

    魏延在一旁不置可否,只说道:“陈君的功绩又岂止于此,只是边地夷人不知罢了。”

    那羯人闻言略显胆怯,但见陈冲神情温和,随即振奋道:“那太守大人总是顶了不起的人物了,我听闻休屠大王都劝谏单于,多派人打听太守大人近日来的作为,千万不要与大人交恶才是。”

    陈冲笑道:“那他们都打听到了什么?”

    说话间,一行人终于来到羯人的部落。这个部族显然很少有马车前来,几个孩童好奇地上前围观,远远近近也都投来一些目光。陈冲一边让和他说话的羯人去通知此间的首领,一边和剩下的人将伤者抬了出来,不料身边一个羯族幼童看见一名伤者大声哭了起来,不停地喊着阿父。

    羯人的首领知晓了情况,赶紧带着伤者们的家属都赶过来,一边向陈冲道谢,一边安抚家属。这位首领不过三十来岁,名作石桑,身着非常洁净,却也不显富贵,听闻陈冲的身份,能不卑不亢,向陈冲致谢,没有任何巴结讨好的情绪。只是周围家属哭成一团,让他也很难不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来。

    越小的部族,族人的生命与团结就越是重要,如今这个年代,骨折的话大多只能各安天命,运气好就恢复如初,运气不好说不得就终身残废,影响一生的劳作。陈冲问石桑道:“石兄弟你这里有无医师正骨?”

    石桑无奈道:“族中有一巫医,能治些小病,但这种伤势,也只能愿上天保佑他们吧。”

    陈冲还准备有专业的人来处理,这一听倒也光棍,干脆自己上算了。还以为匈奴常年骑马武斗,对治疗骨折颇有经验,结果是大失所望,他便借了一所毡帐,将骨折的伤者都搬了进去,升起火盆,烧过小刀,切开伤口,将淤血放出,敷上致麻的草药,而后将骨折处接上,包上两层柳树皮,再用帛布缠好。

    只是这却只能治骨折而已,脊柱脱落对陈冲来说实在是束手无策。他既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手法,这种情况的手术无异于杀人,但不救治恐怕也活不过两月,陈冲纠结再三,最后还是痛苦地决定放弃治疗,只能给他多敷上草药以显示自己已尽力了而已。

    等他再走出毡帐,已经是接近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陈冲如实将情况告知石桑,石桑神色淡然得接受了这个结果,并向陈冲致谢:“太守大人不仅愿意为我羯族鸣不平之音,又愿意纡尊降贵救治小胡族人,小胡何德何能呢?”随即将结果也告知伤者的家属,治好的羯人家属对着他连连磕头致谢,剩下一个妇女待在帐篷前无言哭泣。

    陈冲看到这股景象,忍不住对石桑叹道:“我也只是与你我一样的人罢了,我比你们可能懂得多一些,但你们也有我所没有的品质,说实话,我很钦佩你们。而我作为一郡太守,治下竟然能出现如此祸端,这也是我之失职。”

    这话说得非常稀奇,石桑忍不住笑道:“小胡在西河放牧三十四年,历任九任西河太守,大人您是第一位这么说的。”

    “哦”陈冲一边用热水洗手一边问道:“其余太守是怎么说的?”

    “我都没见过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诸位大人怎么说呢?”石桑露出苦笑的神态来,他忽而向陈冲行礼,恳求道:“太守大人,石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守大人应允。”

    陈冲忙将他扶起,叹道:“石兄弟是哪里话,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情,陈冲都在所不辞。”

    石桑抬起头,陈冲从他棕色的眼眸中,看到燃烧着名为憧憬的火焰,他问道:“石桑曾听大且渠说,太守大人是大汉最有学问的人,石桑边地蛮夷,未曾休沐文化,但一片向善之心可见,太守今夜可能在此留宿,与我一谈京师见闻?”

第十六章 从头论英杰

    草原的夜晚,陈冲也不是第一次渡过。只是像今天这样,几百个人围绕一堆如小丘般熊熊燃烧的篝火,用着不下于火焰的炙热目光看着他,这倒是头一回,仿佛间陈冲彷佛觉得自己不是来演讲,而是来上火刑架,但又有一种冥冥间的感应,普罗米修斯盗火之时,是否也是这样一番心情。

    石桑提出这个请求时,他倒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为他不愿在此过夜,只是他没想过会有羯胡问自己京师见闻,特别提出这个请求的,还是一个从未离开并州,一生为匈奴驱使的羯胡族长。但既然有人问这个问题,陈冲也乐于去解答。

    雪已经停了半日,石桑挑了三只肥羊出来,在一旁穿过烤架炙烤着。几个羯人幼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手指无意间划过嘴角的涎水,陈冲看着他们眼神温和。羯人长相上和汉人匈奴人都有较大差距,多须深目,但在孩童时,不同颜色的瞳孔里,对美好的向往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陈冲坐在人群中对石桑笑道:“谈见闻,我恐怕在这里一刻不停地说上一个月也说不完,石兄弟,你想让我从哪里说起呢?”

    不等石桑说,一个羯人少年先问他说:“太守大人,雒阳的人是不是吃得穿得都比我们好得多啊,我看过有汉商从我们这经过,那衣服说是丝绸织的,在太阳下能发亮,我听说摸起来跟水一样,那是真的吗?”

    陈冲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确实是有那样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衣物御寒就够用了,穿得奢侈并不能让人显得高贵。实际上汉人大部分生活与你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并不比他们生活得更差。”

    那少年吃惊地瞪大眼睛,显然对陈冲的话不敢置信。陈冲摇首笑道:“在你们南边不还有汉人都饿得在造反吗?我听说他们应该常来这边贸易才是,他们和你们比起来,难道看起来好得多?”

    这却是实话。白波军肆虐西河,哪怕是羯人,也多少见过几面,只是他们除了相貌以外,衣着饮食各方面都与自身太过相同,以至于羯人甚至没将对方当过汉人。

    石桑看着那少年退下,方才递给陈冲等人一碗酪浆,笑道:“南方的汉人其实大部分都挺和善,特别是他们的首领郭大,除了长相凶恶些,却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陈冲接过酪浆,见他又皱眉回忆道:“但他手底下有两名大将倒是名声颇坏,一叫杨奉,一叫韩暹,小胡听说颇有几个部族受过他俩的抢掠。”

    陈冲将酪浆一口饮尽,用袖袍擦拭嘴角,笑道:“这都是小事,只是石兄弟,你还没有和我说你倒底想知道什么。”

    石桑又给陈冲斟满,叹道:“我们羯人还流传有祖先的歌谣,只是时间太久,我们却已连歌谣的意思都不能知晓,更遑论自己家乡何处。这里便是小胡的家乡了,小胡既是匈奴的臣民,也是大汉的臣民,可小胡对匈奴算是略知一二,却对大汉并不知晓,所以小胡想请大人给我等说一说见闻,说一说大汉如今有何英雄人物?”

    “你想听什么样的人物?”陈冲望向石桑,这话让石桑面露迷惘,稍后回道:“我听路过的汉人曾和我倾吐:如今大汉遍地英豪,可惜如今天子不修德政,不然社稷复振,易如反手!太守问我想听什么样的人物,我却答之不上,太守随意言之,石桑听之便是!”

    说到最后,他眼神如火,陈冲看着他面色坚毅,随即笑道:“既然如此,便非常简单了。我便对你说说我非常佩服的几人吧。我每次与他们交谈之后,都常常自愧不如,正好比手入清水,方觉满手污泥。”

    石桑诧异道:“听太守之意,言者皆为高洁之人?”

    陈冲颔首喟叹道:“石兄弟,身处浊世,高洁何其不易?非英雄不能为之。

    我有一友,身高非常,伟力无匹,能虎口拔舌,刀劈山岩,我所识者少有人及。但最令我心折的,乃是他一诺千金。当年我与诸友在雍丘围剿黄巾时,斥候里有黄巾死间,让我等误以为城中有人响应,我派他领一百兵士入城洽谈,随后才发觉事有蹊跷。当时我汗如雨下,如置釜中,急忙点出五千人马,急行三时辰,前往攻城,但城中足足有三万黄巾!他入得城中,只有一百人,如何撑得住呢?”

    说到这里,陈冲神色沉郁,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焦急晦暗的夜晚。石桑听得神往,不禁问道:“莫非此人拼死奋战,战死当场?”

    “如此固然令人敬佩,却也只能算得上烈士,算不上英雄。”

    陈冲回过神来,摇首否定,继而笑道:“我这好友临行前,曾与我说:‘此行破城,如探囊取物,君入城时,我开门迎君!’当我赶到雍丘城前,他已入城六个时辰,等我遥遥看见城门,只闻远方传来奔逃之声,脚震如雷,烟尘弥漫,等我靠近城门,只见他倚门拄刀,浑身浴血,身后尸身盈街,陪他入城的一百兵士,只剩下十余人,人人带伤。但他仿佛寻常,一捋长须,对我笑问:“君言有异,我言如何?”

    石桑闻言不由奇道:“难道这位英雄在城中坚持了六个时辰?。”

    没等陈冲回答,一旁的魏延忍不住率先答道:“正是!那可是关司马成名之战!那日关司马发觉不妙,在城中先声夺人,直接带领百人冲杀至城门处。以车木为遮,贼军少箭矢,只能与关司马刃战,关司马身披铁甲,夺下一马,与贼人来回厮杀,手刃不下百人,贼人为之气沮,待我大军赶到之时,贼军恐慌难止,弃城而逃,我军一战而克陈留郡。如今整个中原都流传‘关虎’的名声呢!”

    石桑听罢,闭眼冥想当时金戈铁马,血肉横飞,几人在城门前挡住万人的场景,不由面色发涨,耳后生风,叹道:“如此英雄,胜过百万雄兵,恨不能一见!”

    周围一些羯族孩童围坐一边,同样兴奋地高呼:“关虎!关虎!”

    陈冲接过一只羊腿,有些烫手,又包上一层麻布,笑道:“有机会的,估计明年你便能见到他,只是云长脾气孤傲,没几个人受得了。”

    “非常之人岂能用非常之理度之,小胡理会得。”石桑整顿情绪,继而又问道:“如此英雄人物,中国可还有胜者?”

    “云长这样人物,如今哪还有能人物能胜过?”陈冲咬下一口肉,咀嚼完继续说道:“只是世间英雄,各有奇处。”他斟酌片刻,又说道:“广陵臧洪,亦是英雄。”

    “亦是勇武之士?”石桑问道。

    “臧子原虽说亦修射艺,但文质彬彬,哪里算得上勇武之士?”陈冲摇首否决,随后又叹道:“但子原心坚如铁,虽是战场厮杀的老革,也难以比拟。”

    石桑先是失望,随后又为之一振,问道:“太守何出此言?”

    陈冲扔下手中的骨头,感慨道:“子原与我在太学熟识,他为人沉闷,却并非拙于言论,而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时中常侍孙璋在太学试图招揽他入幕,太学之中,他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无钱财,常侍相招,常人岂敢不应?”

    石桑不知常侍地位,听得有些迷糊,徐庶在旁边解释说:“常侍在朝中权势远胜帐中大且渠。”

    石桑恍然,继而问道:“此人拒绝了?”

    陈冲摇首道:“他还是赴宴了。当时我等并不因此看他不起,只觉得这理所当然,但孰料他晌午赴宴,夜里却又归来,手里还提着一人头。”

    “原来他事先查得孙常侍一党羽恶行,在宴会上忽而暴起杀人,当众斫下其首级!在场有护卫数十人,一时全看呆了,无人敢动。他便当场将其丑行公之于众,其中有妖言一罪,如若天子闻之,可诛其九族。以致孙常侍面红耳赤,口中诺诺,连连与其撇清关系,只能任由子原离开府邸。归来时子原面色如常,将首级悬于横梁,随后鼾声如雷,徒留我等神色惊异,愧不识人。”

    “好胆识!”石桑由衷赞叹,不禁饮下一口奶酒,继而赞叹道:“好胆识!听英雄举止,令人胆酣不能止,多亏太守,小胡也算知晓什么算是英雄了。”

    但见他拿出胡笳,对夜空吹奏,一股雄浑苍茫的响动在天地间跳跃,如同山河的脉搏,神话的心脏。

    那是本属于草原的乐曲。

    几名羯人随之唱起陈冲从未听过的歌谣:

    “男儿欲做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他看着身旁的徐庶魏延等人还迷茫着,又看见远方西河的山川迂回跌宕,与草原截然不同,所以让他不断想起登顶弹汗山时远望的茫茫草原,两百年后,将有一首短歌为中原汉人们不断地吟咏,这让他不禁将这首短歌附和进奏乐中: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陈冲低声喃喃道:“不过是从头再来。”

第十七章 抵剑换牛羊

    第二日一早,羯人的居地外忽而传来萧萧车马声,这不由得让他们颇感惊奇,西河太守借一辆马车前来族内都是头一遭,还会有谁前来这个匈奴最底层的小部族呢?于是不少族人好奇地聚拥在篱栏边远望。

    待他们遥遥望见一副织绘出展翅雄鹰的黄旜,他们的神色便逐渐从好奇里透出惊惶来。这非是展翅高飞的雄鹰象,却是雄鹰掠地而过,利爪欲合的逐猎之象。

    白鹰展翅,赤爪蓝翼。黄旜雄鹰随风猎猎,时隐时现的锐利鹰眼摄人心魄,但更摄人心魄的是大旜下的单于。羯人们一哄而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才开始不禁猜测单于因何而来。

    徐庶昨夜喝不惯酪浆,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沉睡去,如今还没有睡醒。但魏延倒是毫无不适,照常早起舞剑,剑光如云,陈冲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听到响声,陈冲眯着眼也随之望去,除去大旜之外,还有几十甲士随行,兵戈在旭日下熠熠生辉,衬托得中间四人威势无匹。

    很显然,这四人只能是寻觅陈冲而来。但陈冲看见这个阵势,倒也岿然不动,魏延练剑练得忘我,陈冲便也浑然当没人来过,转首继续看魏延舞剑。但石桑作为匈奴治下臣民,却是万不能如此作态,和陈冲魏延招呼一声,便向前去迎接问候。

    等石桑将四人带领过来,与陈冲一一相识,陈冲方与这位,第一位由大汉改立的匈奴单于,正式见面。陈冲打量羌渠单于,第一印象是他难做单于,虽然看上去身体仍然康健,但腰腿间都有肉眼可见的赘肉,太平时节会消磨人的意志,陈冲一向知道这点,但能在一个人的神色上有如此明显的体现,他却始料未及。

    而羌渠单于对陈冲的第一印象却非常讶异。虽说早已知晓新任西河太守年纪不大,但当一名六十的老人当真看见一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太守时,还是会忍不住心里恍惚,暗自感叹自己的时代早已过去,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与他同行而来的三人,分别是左贤王于扶罗、休屠王挛鞮呼利拔,以及大且渠且渠智牙斯。四人相互寒暄一番,原来那个当户得知自己冲撞了陈冲,连忙上报羌渠单于知晓,羌渠单于得知此事,即刻便派人将于扶罗从五原追回。

    又因石桑的部族隶属于大且渠,而休屠王美名在外,喜好英雄,便又将这两人带上,以表敬重之意,羯人以单于一行威势惊人,却不知单于真正出行的场面宏大罢了。如此说来,确也体现了单于对此行的重视与诚意,陈冲也不好厉声作态。

    回首间,陈冲见于扶罗走向前来,他连夜赶回,身上的戎装还未来得及脱下,手中抱有一方漆盒,于扶罗颇为尴尬,但也不失热情,见面便向陈冲行礼讪笑道:“不知太守远临美稷,在下却是招待不周,让手下冲突了太守,特以此礼向太守致歉。”

    陈冲接过漆盒,摇首叹道:“大王何来冲突于我?我只是叹息大王不珍惜子民,人命如何,不可以钱物衡量”话未说完,陈冲将漆盒打开,血腥气随盒盖骤然腾起,夹杂些许尘土,但仍然盖不住血肉腐烂的味道,这是一股陈冲熟悉的味道,让他险些喘不过气,陈冲的内心顿时升腾出巨大的不安,看向漆盒中的“礼物”。

    不出陈冲所料,确是那颗“当户”的头颅。昨日还颇带些趾高气昂的面孔,如今已闭上双眼,但咬破的嘴角还是可以看出他生前最后的懊恼和痛苦。昨日石桑曾与他说,匈奴人都愿死在马背上,没有无力与哀伤,只有一腔热血。此人也会有类似的不甘吗?

    陈冲将漆盒闭上,不顾身旁匈奴贵种们的诧异神色,将它置于地上,跪在布满草根的泥土上,端正地跪拜再三。随后又将它抱起,叹道:“我不杀君,君却因我而死,是我之过也。”

    这一通礼拜让于扶罗颇为不安,还未等他说话,又见陈冲正色道:“大王,以我汉人习俗,当全尸下葬,其灵方能安息,不知大王可知此人躯在何处?”于扶罗不意陈冲竟是这等反应,只好讪讪回复道:“太守莫忧,其躯已交予其妻。”

    陈冲便将漆盒递还给于扶罗,嘱托道:“那还请大王将首级交还家属,死者为大。当户固有一时之失,但罪不至死,我所为者,无非公道二字,羯人非是牲畜,当户非是家财,如果你我将百姓如此蔑视,大汉与匈奴甥舅之邦,又焉能国祚长远呢?”

    在场众人神色各不相同。羌渠单于见陈冲并无敌意,神色放松下来,而休屠王呼利拔则眉头紧锁,左贤王于扶罗显然是大不以为然,但碍于陈冲身份,由自己有曲在先,不敢直言反对,只是收下漆盒,尴尬应是。

    大且渠看向陈冲的神色倒是立刻柔和许多,对陈冲说道:“大人此言,乃是正理,我听闻大人原是大汉博士,学富五车,如大人有闲,且渠部欢迎大人常来讲学。”

    羌渠单于却没有更多反应,松了口气,叹道:“陈太守只身前来美稷,却不入王庭一叙,可是嫌我年老,匈奴粗陋?小王对太守大人倒是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啊。”陈冲摆手回道:“单于客气,在下只是事先与刺史有约,刺史专管征调之事,在下绝不插手,虽有一晤之心,但也得公事为上。”

    休屠王挛鞮呼利拔闻言,背靠毡帐,颇有兴致地笑道:“大人如此说来,小王倒颇有兴致,大人与刺史有何龃龉?竟不能插手征调之事?”

    陈冲倒也不隐瞒,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一向是唯一的,如今征调已接近尾声,再出现什么情况也不会因他个人而改观,便将自己在雒阳的言语与诸王一一道来。其实核心观点就只有两条:一,不需要匈奴,只需要起复皇甫嵩,就可以战胜乱军,稳定西凉;二,征调匈奴,耗费巨大,且废立单于之事两国已生间隙,远征西凉非是匈奴所愿,恐使横生祸端。

    当然,幽州最新乱况陈冲还是隐下不言,如若让匈奴人知道这个消息,必当以为征调难行,引起新的祸乱。

    一番娓娓道来后,几人都对陈冲好感大增。不管真假,能做出替匈奴考虑模样的西河太守,除去陈冲以外,他们也找不出前人了。羌渠单于随即笑道:“既如此,那大人为何还要孤身前往美稷集,难道美稷集中还有大人这样的名流也没有的奇珍吗?”

    陈冲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欣然谈到:“山河秀色,各有不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雒阳自也不是什么都有的,就像贤王会猎仍要去五原,而不是美稷一样。但陈冲此行,所求非是奇珍,在下是为西河百姓冬日衣食而来。”

    “哦?”挛鞮呼利拔奇道:“我听闻刺史广调诸君钱粮于离石,而今太守竟无粮可用?”陈冲神色如常,淡然道:“如今征调在先,在下却也不能坏刺史大事,只能先另想他法,如能求购于诸位,在下自然是感激不尽。”

    羌渠单于挥手示意一直在旁沉默的于扶罗前来,指着他对陈冲笑道:“如今我部交易,都由他主管,太守不妨多与我儿言,我知郡南人口寥寥,区区冬粮,却并非难事。”

    于扶罗整理了下情绪,顺着单于的话对陈冲道:“小王却不知太守欲买粮草几何?”陈冲数起一根手指,轻笑道:“我欲从君处,购一万羊羔,一万羊牲,一千耕牛,不知可否?”

    于扶罗听闻这个数目,顿时抖擞精神,春光满面,连语气都忍不住殷切了几分:“还望太守周知,这可并非一个小数目,却不知太守能拿出多少钱来。”说到钱字,他的语气都快飞扬起来,眼中的金光都险些让陈冲不能与之对视。

    陈冲让魏延去马车中取出金饼。魏延解开包袱,将一百金饼堆在地上,黄金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于扶罗的嘴角在忍不住上扬,可他强自按捺下去,继续说道:“太守大人,你如果买一万羊羔,这一百金饼已然足够,但如果还要买一万羊牲,一千耕牛,可还差得远,至少要再出三百金方可。”

    三百金,魏延满是忧虑地望向陈冲。他也是随陈冲看过西河账目,如今只有把刺史府打劫了或许才能凑出这些钱来,如今除却这百金,陈冲身上空无一物,如何能再拿出三百金?

    却见陈冲解开腰间佩剑,对于扶罗淡然笑道:“贤王也不用担忧,如果是金饼,陈冲是一块也拿不出来了,但我身上价值千金的物品,却还是有的。”

    剑刃离鞘,一股寒气凛凛而生。陈冲将青釭剑横置身前,剑柄云纹层层,剑锋薄如蝉翼,众人的神色在剑刃上清晰可见。陈冲将青釭剑向前信手一挥,却连风声也无,正当众人疑惑间,最上面的金饼忽而断为两瓣,再看陈冲手上剑刃,却仍是完好如初。

    陈冲笑道:“这是我好友曹操,也是大汉太尉曹嵩之子,赠与我的,他生平素爱收藏宝剑,这把青釭剑乃是他千金求得,与另一把倚天剑并称双绝。我却不敢将它卖与贤王,只求将此剑暂抵三百金,押于贤王,待我明年凑得钱财,再用千金买回,还请贤王成全。”

    于扶罗本就性爱奇珍,不然马廊中也不会有那样一匹宝马。他见如此宝剑,当真是心痒难耐,连连答应下来,接过宝剑置于怀中,活像抱着一个婴孩。

    陈冲看着他这副欢喜模样,又看向已经老迈的羌渠单于,心中却是忍不住悲叹:单于有此左贤王,恐是难以善终。

第十八章 纷纭皱白波

    如若现在提起白波军,那自然还只是并州的一股小患而已。他们以大河为屏障,以山峦为拦阻,虽然人数不少,但也限制了他们的破坏力。让朝廷以为他们不过是与黑山贼、青徐黄巾等黄巾余党一般,空有数万庸众,也不过是寻常匪患而已。

    但出身并州,长期与杂胡聚居的汉人们,拥有着中原难以想象的斗志。冰冷的风霜教予他们自强,贫瘠的土地教予他们坚韧,迭起的群山教予他们乐观,滚滚的黄河教予他们豪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灵魂强度远远高于其它乱军,并且在后世将一度震惊天下,只是结局也远比其余乱军惨淡。

    后世人说白波谷,多以为白波军经略河东时建造的白波堡为白波谷,这实乃误会。当下的白波军的老巢一直在西河郡内,只因圜水过对龙岭汇入大河向南数里处,大河上游积沙在此处堆积出一块天然的积沙滩,形成两道飞沙堰,大河之水陡然而清,竟能看见清水白波,故称对龙岭下滩涂为白波谷。

    当然,如今的白波军已经攻克圜阴圜阳两县,自圜水以南,河东以北,尽数为白波军所攻占,再招揽并州、凉州、河东等地的逃民,此时的白波军已经今非昔比,并州刺史张懿来这里吃了两次亏,便干脆当作没有这帮人。白波军也井水不犯河水,两帮人都过得自在逍遥。

    如今张懿得了朝廷的调令,在美稷忙得热火朝天,更是没空理会他们。但白波军如今却也是纷纷纭纭,整日整备工事,操练士卒,如临大敌。

    午时,圜阳县城,郭大指挥着士卒们将城东角的望楼加固,加紧制作答渠,又往兵库增添了些箭矢以作备用,并叮嘱手下的小帅道:“你们在这座望楼上设一个常哨,分为四班轮换,夜里的人尽量挑眼神最亮堂的,不要最后官军到门前了才反应。”那小帅慷慨应是,转身去找自己的弟兄,郭大便站在原地眺望着手下们行事。

    不料忽而肩上被人拍了一记,转身望去,却见杨奉全副武装,铠甲齐全地站在身后。只是嘴里咬着一块胡饼,手里拿着一块羊肉,胡髯中全是饼屑,显得颇为滑稽。只听杨奉笑道:“郭兄,都午时了,你还不来吃饭,几位弟兄都等急了,你不介意我先吃上吧。”

    郭大这才发现已经日上顶空,他手揉两目,淡然说道:“这都是小事,杨兄。同袍都尚在劳作,我等却先行用膳,当年大良贤师还在的时候,是绝不会有如此情形的,我看他们把粥饭端上来就过去了,你再让胡才他们三个等等。”

    杨奉听得这些大道理,也懒得和郭大继续下去,几口将胡饼吃完便往城楼走去,神情大是不以为然。他心想大良贤师那一套要是有用,黄天早就实现了,大伙如今都会在河东雒阳过酒肉不断,美女环绕的好日子,兄弟们一人一个将军,哪还至于因为区区一个太守而闹这么大乱子。

    城楼里此时正坐着三个汉子,分别是韩暹、李乐、胡才,俱是白波军渠帅。他们倒不像中原习俗那般分席而坐,反倒是与匈奴习俗一般:几人围绕一个大桌,胡坐胡椅,桌上盛着些羊炙与胡饼,上面撒着些西域来的香料,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杨奉入下席来,又拿了一块胡饼,径直掰开,露出流着蛋黄的肉馅,撕下一口,对三人笑道:“郭兄还要看弟兄们吃上了再过来,让我们先吃。我们几人好不容易都聚上一次,下次见面估计就是明年了,我便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韩暹听到这里,便就直接动手,一边吃一边笑道:“杨兄你倒是宽心,我最近是被手下们折腾得寝食难安,感觉自己这两年富贵养的二两肉,是全被折腾完了。”杨奉听到这里,挤眉弄眼地玩笑道:“老韩,我看你现在倒是吃得很香嘛。”

    “听不到那些烦心事,才知晓自己腹中空空!”

    两人旁若无人地玩笑起来,李乐胡才两人继续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少许,胡才叹道:“杨帅,如今陈冲向河东王邑借兵两万,要在正月进剿我等,大敌当前,郭帅体恤士卒,乃是正道,你却失之轻佻了。”

    “方才两万,能做甚事?”杨奉端起一碗酒豪饮,顺下口中饼食,笑道:“当初张懿带着并州三万大军前来,也不过围了两月便撤军退回太原。”

    “岂能如此轻敌?郭帅自河北归来时,常骂陈贼,天下皆知他知兵,唯独你杨奉以他为刍狗。”

    胡才再次劝说,不料却激起杨奉心中不满,他怒骂道:“河北之事,本就荒谬。大良贤师以百万之众,竟束手待毙?如今事过三载,天下教众旋起旋灭,唯我白波与黑山屹立不倒。黑山拥众六十万而我军不过七万,可见我军强为天下之首,陈贼如何能有作为?!胡帅莫慌,我胸中已有定策。只等郭兄前来,我再说与尔等听。”

    “陈冲如何没有作为?他在西河的为政对你丝毫无损?”郭大刚好走进门来,脱去裘衣,改批了件长袍走入桌席。看见桌上美食,他不禁又皱眉道:“杨兄,我和你说了几回,如今连年严冬,不宜如此铺张。”

    杨奉摆手笑道:“没事,郭帅,大不了剩下的都赏给弟兄们。”郭大厉声呵斥道:“你说得什么话,谁也不是吃残羹冷炙的命。”郭大作为白波军的总帅,还是颇有积威,杨奉连连应是。

    郭大叹了口气,也知道他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便对李乐胡才两人说道:“你们也赶紧用餐,冷食怎有滋味。”五人都是粗犷汉子,吃饭自然是风卷残云,不过一刻,大家便是酒足饭饱,只是确还剩下些许,杨奉看着郭大笑道:“我让人帮忙热热,给我几个曲长送过去。”

    郭大自是无话可说,等他折腾完毕,郭大便肃然道:“我想诸位应该都得到消息了,陈贼被任命为新任西河太守,甫一上任,便视我等为大患,先是赈济两月,引诱西河乡民叛离我军,又向河东借军万余,合西河郡兵约两万,欲在年初征讨我等。我召集诸位前来,一是询问诸位今日损失如何,二是商讨退敌策略。”

    李乐已经事先和其余渠帅统计过,此时直接作答道:“郭帅,我等已经合计过了,我们五部估计共逃离八千余人,但陈贼的影响绝不止于此,我看诸部听闻陈贼赈灾的消息已经斗志涣散,如今陈贼又放出带人为灾民垦荒设县的消息,人心动摇啊,我看陈贼哪怕不率兵前来,我军也很难持久啊。”

    郭大抚须沉默少许,问道:“陈贼垦荒设县的影响有如此之大?”

    说到这里,李乐也是苦笑,他叹道:“陈贼精通攻心之计,将垦荒之地设在蔺县以南的一处河滩前,正与我部隔河相望,我部每日都可见对岸炊烟升起。对岸的郡兵还时常向我等喊话,说是如若反正,来年太守还有牛羊相赠。诸位身在圜水,影响尚小,但我部已是人心背离,我已经强令我部离开大河,否则不用等到年初,我手下部众,将十不存一。”

    郭大听得浑身发冷,只能又多给自己披上一件袍衣,叹道:“陈贼向来如此惺惺作态。也罢,如若当时官府也能如此善待我等,我等何至于用性命一搏呢?李乐,那你先把你部军力缩回白波谷,那里是我军根基,即使两县有失,我军还可以卷土从来。”

    李乐应是,杨奉却是不识趣,用刀鞘敲击桌案,厉声道:“李兄,何苦如此,要有乱民不识趣,非得再逃回官军,那你一刀杀了便是,明正典刑,正好立威,还有谁再敢说个不字。”

    郭大瞥了杨奉一眼,却是不加理会,继续道:“河东那边传来消息,王邑也确实从两月之前便开始日日整军,看来河东出兵之事应是无误。我等确不可小觑,毕竟这是正统的三河骑士,非寻常郡兵可比。”

    三河,指的是河南郡、河内郡、河东郡。朝廷禁军,多是从三河抽调,只因三河富庶且武风昌盛,兵精甲足。皇甫嵩当年提三万三河骑士,半载横扫黄巾,覆灭张角张宝一党,天下震怖,三河骑士的威名也得以深入人心。民众私底下也常常议论,说一万三河骑士顶十万大军,与后世的满万不可敌颇为类似。

    这无形间给其余四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郭大见众人一时沉默,便问道:“如今还有月余时间备战,诸位可有良策与我?”

    胡才先说,他字斟酌句,缓缓说道:“河东军前来,想必必是从上郡绕道而来,如此才能使我军无法以大河为屏障,而西河军还是得从河曲处渡河,他们兵分两路,我们不如率先进入上郡,派一部渡过延水,等河东军渡河后夺起军辎,便可让河东军不战自退。”

    郭大思量片刻,觉得不能成行,否决道:“我们与肤施铁弗部匈奴交情一般,如今匈奴正为官军所征调,恐不会为我行此方便之门,想法虽好,却不可行。”

    韩暹寻思出一计,颇为自得,随后笑道:“不然,我们还可趁陈贼等人不备,从河曲强渡,如今并州郡兵尽集离石,太原空虚,我部可横穿吕梁,直指晋阳!我闻张燕等余部纵横于黑山之间,有六十余万众,我部与其互为犄角,如何?”

    郭大继续否定道:“韩兄,此计如在夏秋之际,尚可如此,如今正值寒冬,我等率部翻山越岭,远去太行,恐怕一路中冻毙之人数不胜数,伤亡过大,得不偿失。”

    说完,郭大见李乐神情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犹豫不定,随即问道:“李兄,有何高见,不妨说来一听。”李乐方才缓缓道:“我看陈贼不是嗜杀之人,要不我等虚以委蛇,假意投降,渡过这个严冬,说不定有几分可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沉默,郭大忖度之间站起,在空寂的城楼内来回踏步,随即摇首道:“李兄所言,以常理而言,未必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止已见多了官军,更深知陈贼秉性,此前诸行皆是陈贼诈我之计,我等若降,便是带大伙自投罗网,绝不可行!”

    杨奉也随之起立,朗声道:“诸位怎么如此悲观?我有一计,可令陈贼速速退兵,而且我军不止可以转危为安,还能大赚一笔!”

    “计将安出?”众人齐齐望向他问道。

    杨奉刀刻桌面,作为大河,以三碗作为美稷、白波军、河曲。随后刀指美稷笑道:“我在美稷安排的手下报告说,陈贼正在美稷买粮,似有两万余头牛羊,他正要以此收买西河人心。等他买齐牛羊,运回离石,非得七八日不可。”

    “而且我听闻,他此行只带了三百来个护卫,大部分郡兵正如李兄所说,正与弃民垦荒,等他率牛羊渡河之时,我率一千骑兵,突袭河曲渡,可全获牛羊,最重要的是,我等正可将陈冲一举擒获!如此良机,岂能坐视?”

    “以陈贼为质,河东军也将投鼠忌器。”郭大喃喃,随即颔首赞叹道:“如果真如此,杨兄此计确是好计!”

第十九章 飞骑劫河曲

    时近十一月底,大雪虽说纷纷扬扬下了两三日便停下,但西河的温度仍正如空中落石一般骤降。河南下游的黄河据说已经泛起冰凌,然而大河上下,毕竟以西河此段最为湍急,大河流经西河郡内,两岸悬崖绝壁,竟有十余处峡口瀑布。由是黄河封冻,也以此处最晚,约还有一周左右。

    一旦大河封冻,白波军引以为屏障的天险也就成为官军围剿的捷径。当然,后世中不乏有人不惜民力,强行征召百姓在冬日去凿冰复河,但这种工程对当下的白波军还是显得太过浩大,即使侥幸功成,光冻伤造成的减员他们也不能承受。所以定下计策后,郭大杨奉抓紧时间,挑选出五千精锐,配上棉衣皮甲,再调出五千匹战马,整顿少许后,便星夜出发。

    从美稷那里得来的消息杨奉已经核查过三次。不只是杨奉,郭大以及韩暹的线人只是稍后便也得到消息,与杨奉所说一般无二:西河太守陈冲带重金前去美稷求购牛羊,如今已在美稷驻足五日,又调来三百卫士,将在后天驱赶羊群渡过河曲渡口。

    以五千骑兵去进攻三百人,说实话这已经不是狮子搏兔,甚至可以说是巨象踏蚁。杨奉本人提议是只用一千骑兵便可,但郭大以保守起见,认为陈冲素有令名,如此重大的事项,不大可能只有三百卫士,说不得河曲对岸已经有人马埋伏接应,不可大意,于是将此次突袭的人马加到了五千,即使交战出现意外情况,五千骑兵也足以应对。

    能够多带领些人马,杨奉自无不可。毕竟此战的目的本意是生擒陈冲,手下越多,生擒的把握也就越大。他带领军队先沿着圜水一路东行,因为圜水两岸环境实与大河类似,两岸也全是高山峭壁,只有圜水两岸滩涂较为平缓,适合骑兵前进。

    一路上山峦叠嶂,每当圜水不得不沿着基石划出一道曲线,便可看见一处滩涂上坐落着一座村落,这也是整个西河的常态。所有的收成都来自山水之间冲击而成的一个个滩涂盆地,也得益于此,西河的攻守也非常明了,沿着河流攻取滩涂盆地,一但掌握了一整条河流,便可自成一脉,难受约束了。

    杨奉带兵奔驰,到达圜水与大河的交界处,此处是白波军最重要的一处隘口,名作洼石。出口处最多可容纳十人同时出入,郭大在此处布置了七千余人,张懿数次带兵前来攻打,就是在此处损兵折将最多,可谓是圜水的生死隘。但黄河封冻后,洼石的作用便会大大降低,郭大已经计划撤去部分兵力。

    而洼石以北,便基本是匈奴的地盘。白波军与匈奴私底下已有过约定,只要不劫掠匈奴军队驻地,他们行动便也与匈奴无关。杨奉便一路听着大河滔滔之声,沿着大河北上,最终在距离河曲渡口数十里的沙峁停下,遁入山林之内,一边派出斥候打探,一边等待陈冲的到来。

    之所以选择在河曲渡劫击,也是充分考虑到匈奴人的态度。如今匈奴驻军包围美稷,多达五万余人,一旦在半路攻打陈冲,陈冲可逃往匈奴军中寻求庇护,白波军不可能强攻匈奴人来索要陈冲。而河曲便不同,是官府和匈奴协商之后,双方不得在此驻军的一个中空地带,白波军可堂而皇之地进攻,而且半渡而击也正合兵法,所以说白波军如果想要生擒,也唯有进攻河曲渡这一个选择。

    等了一日,斥候便已回来报告。毕竟上万的羊群是一个非常大的目标,远远望一眼便能得见,也不用担心观望被人发现。斥候报告说,陈冲一行人又在最近的美稷匈奴军中驻足半日,两个时辰前方才动身,估计会在夜里开始渡河,可能是顾忌白天目标明显,夜渡大河不易发现。

    杨奉赞同斥候的意见,笑道:“这也是好事,夜里确是视野差一些,但他们也发现不了我们,你帮忙吩咐下去,夜里出林后不要打火把,这段路我们都走熟了,也没有什么石子,夜中摸黑突袭渡口!”

    等到酉时,趁天空还有最后一点光晖。杨奉带军出林,一轮明月渐渐点破天幕,在大河滔滔的掩护下,五千人马屏气宁神,向着渡口开始蓄谋已久的行动。

    河曲渡口乃是一片巨大的滩涂,在西河郡,要么只有东岸是滩涂,要么只有西岸是滩涂,如河曲这般两岸都如此平缓的渡口,确是仅此一处。这都有赖于两岸重重遮挡的山峦,逼迫大河不得不放缓流速,来回蜿蜒。但也正得意于这些参差的山岩,在河曲渡口的南部,一处巨大的突出部将渡口北部的视线隔绝,无法得知对岸滩涂的背后,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形,简直是天然的奇袭地点。

    杨奉一边前行一边向下发布命令:以一部两千人径直冲击渡口,夺下所有船只,再以一部两千人向西抢占辉口,辉口乃是渡口前往美稷的唯一山路,如此一东一西,陈冲一行就无路可逃,自己再自带一千人围堵,甚至不需冲杀,如此绝境之下便能让陈冲不战而降。

    前方,就在前方了,绕过前方此处山崖,便是大胜之时!想到这里,杨奉只觉胸中豪气纵横,一腔热血在沸腾不止,他顿时一声长啸,那啸声如拨云见日,随后他张口朗声道:“兄弟们,随我冲阵!拿下陈贼好过冬!”

    绕过山崖,豁然开朗,雪白的月光洒在河曲两岸,白波骑士们正看见满地的羊群在渡口来回拥簇着,他们不是第一次看到上万的羊群,但是能够劫到如此多的羊群,对他们来说,仍属。陈冲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远没有眼前活生生的羊群来得贴切,白波骑士们欢喜不已,也随之附和道:“冲阵!冲阵!”

    五千骑士的冲锋就好比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陈冲远远地看见他们冲进渡口,又看见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一路朝着自己奔驰而来,他几乎刚刚只能聚集起此前的三百名卫士,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指挥,前路,后路便已经被堵死。

    已经没有逃跑的空间,无论是陈冲还是杨奉都做出相同的评价。所以陈冲干脆就站在羊群中间,默默注视白波军们在眼前任意行动。

    杨奉看着手下们完美达成自己的目标,心中忖度哪怕是郭大前来指挥,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不禁又有几分得意。大部分骑士们完成目标后,见到羊群中的陈冲等人没有动作,便下马来哄抢最外层的羊羔,这也是首领之前的许诺。不过这些本来应当回到圜阳再考虑,但杨奉见即便如此,陈冲也无路可逃,便也任手下们作罢。

    他脱下头盔,带上数百嫡系,从人群中看出携有银章青绶的便是陈冲,于是叉着腰向陈冲慢步走来,却听陈冲隔着羊群朗声道:“不知将军是白波五帅中的哪一位?我听闻贵军中能指挥精骑的唯有杨奉杨帅、韩暹韩帅与郭大郭帅三人,你我虽是敌军,但陈冲素来向往英雄豪杰,还请将军勿要嫌弃。”

    杨奉听闻停下脚步,笑道:“陈府君倒是好打听,不错,我正是杨奉,但陈府君有一句却说错了,像陈府君你这般做事做得大张旗鼓,倒也不需要我等五帅,便是我手下一个屯长也能将使君你生擒。”

    “喔”陈冲听罢不免叹道:“杨帅怎能说出如此小觑陈冲之言,难道陈冲不能自裁吗?”

    杨奉听罢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久才抹着眼泪笑道:“陈府君说笑了,杨某见过的府君不多,但杨某见过的县君倒是不少,却无一个如府君这般言死的。何况陈府君如若想死,何必还在此处与杨某多说废话,难道还要我动手?”

    陈冲闻言不免神色黯淡,低首叹道:“贪生怕死,确实难做一个好官。”但他又抖擞精神,迎着月光,抬首对杨奉说道:“但杨帅却是看错了我陈冲,我现在能与杨帅你谈笑自若,自然是因为我已设下埋伏,能够反败为胜。”

    杨奉听闻抬首四顾,月光晴朗,使他能够清晰地远眺,渡口对面静寂无人,通往山间的辉口也被自己抢占,自己与陈冲之间唯有这上万羊群而已,哪里有什么埋伏?

    他不由得笑道:“陈使君若有其是,险些使我误以为真,只是如此天罗地网,你就算在百里外有埋伏,又能如何呢?”

    他上前两步笑道:“君已在我掌心,我自无忧。”

    话未说完,羊腿的间隙间忽而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杨奉的脚踝,向下猛地一拽。

    杨奉应声而倒。

    在混乱的场面下,羊群中倏忽间立起一个个人影,他们身批羊皮,面孔上涂满湿沙看不清表情,在晴朗的月光下,人影彷佛鬼魅舞动。

    陈冲对着偷渡而来的三千将士下令道:“堵住他们来的隘口,给我全部拿下。”

第二十章 单骑入圜阳

    在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环境下,陈冲并不需要太多花哨的指挥。

    因为伏击的地点,不仅是杨奉等人精心考虑定下的,也是陈冲仔细思量后的结果。

    河曲渡如今三面是绝地,而陈冲一声令下,在羊群中埋伏的郡兵无论纪律队形,如蜂拥般向杨奉来时的山路涌去。

    仓促冲锋,本无队形阵型可言,远远看去,与流民流窜几无差异,如若是两军严阵以待,可以说是遍地破绽,善战者甚至能将郡兵一波击垮。

    但如今白波军却分散谷中,神色惊惶,不料自己竟被人伏击,士气为之一沮,又无将领振奋士气,只能各自做鸟兽散,却又无处可逃。

    唯一能稍作抵挡的,只有杨奉的亲兵,不过百余人,他们见杨奉被捉,立即反应要夺回杨奉,但短兵相接,人数上的巨大差距让他们几乎瞬间就被淹没了。

    魏延便在最前处,趁白波军反应不及,先声夺人,一刀砍下一名骑士的人头,飞身上马。身下坐骑吃了一惊,扬蹄嘶鸣,径直将还飏着鲜血的无头尸体抖落下去,周围的白波将士无不为之胆寒。

    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对同伴说道:“快回守路口!回守路口!”

    已经晚了。原先白波军从路口中冲出,并没有派人留守,而是尽数冲进河曲渡,待他们放松警惕后,陈冲忽而发力向路口冲锋,取得了时间上的优势,一步慢,步步慢,反应过来的白波军士直接被这孤注一掷的冲锋碾成一滩肉泥!

    烟尘降下,散乱的白波军眼睁睁看着陈冲夺下路口,重整队形,而己方仍无法完成整队,一股绝望的情绪无法掩盖地涌上喉间。

    “打出我的旗帜!”陈冲对徐庶说道。

    徐庶颔首应是,将两杆绛底蓝边的云纹旗在月光下高高扬起,依稀可见左书“于赫有命”,右书“始兹革新”。

    白波军士大多并不懂文字,但见两旗招展,西河郡兵军阵严密,士气旺盛,都心知大势已去,顿时战意全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河曲渡的这一战并不能算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至少从形式上而言,它更像是一场闹剧。从白波骑士飞骑入渡,转而到埋伏的郡兵突然一击,进攻的一方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反击。

    当然,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西河郡兵几乎毫无损失地将白波骑士生擒主要是有三个原因:一是事发突然,几乎所有骑士都以为已经完成了包围以及生擒的目标,心里已经放松警惕,甚至下马扔掉兵器来争抢战利品,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他们唐突之间再鼓起勇气战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整个白波军已经毫无士气可言。

    二是兵力分散,杨奉自以为有绝对的优势兵力,所以将兵力分为三股,一左一右一中想将陈冲团团包围。从想法上来说不坏,但从实际效果上来说,就是把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一字长蛇阵。而陈冲将郡兵集中在一处,一鼓作气,将正对他的杨奉嫡系冲跨,抢先占住杨奉前来时的山路,白波军事实上已无路可去。东侧的渡口通向官军掌控的大本营,西侧的山路则是通往单于庭,没有一条是回家的路,白波军完全失去了战意。

    三则算是意外之喜,当然也可以算是军队主帅的差距。杨奉在还没完全甄别敌情时,竟然只带着几百人试图穿过羊群与陈冲对话,眼神还不好,一名郡兵刚好埋着头在他右前方,他视而不见,被郡兵突加偷袭生擒得手。导致陈冲指挥郡兵作战时,整个白波军无人指挥,军队乱作一团,完全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更别说此前他纵容士卒下马抢掠,毫无军纪可言,从这点来说,他也难说是一名称职的指挥官。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没有最后的结果来得真实更有说服力。五千白波军,除去少部分向美稷方向逃去,还有些许会水性地试图泅渡河曲渡,约有四千八百人在郡兵“缴械不杀”的高呼声下投降。整个过程下来,郡兵受伤不超过五十人,更没有一人死亡,当然,对白波军而言这个结果也是好的,总计除却三百来人受伤外,只有跟随杨奉站在最前方的五十来人阵亡。

    双方就好像进行了一次武装游行,很滑稽地由人数更少的郡兵方获得了全面胜利。归根结底,还是陈冲在运筹方面远远强于白波五帅,这次战斗完全就是一次陈冲的官方钓鱼,饵大钩直,成功钓出了杨奉这条大鱼。

    杨奉这条大鱼如今被五花大绑,在三人的看护下不断挣扎,像是在河岸上还在做垂死的挣扎。陈冲看也不看,直接指挥魏延道:“文长,给他一下,打晕就行,我还需要他有大用。”

    魏延此刻对陈冲的态度那是如视神明,干脆利落地应道:“好嘞!”随即大步迈到杨奉面前,伸腰劈腿,做舒展筋骨状。杨奉看着他这副浑然不把他当人的模样怒道:“小子,汝欲奈乃公如何?”

    魏延大喝道:“正要你小子吃乃公一拳!”杨奉当下看到一个碗大的拳头飞入眼眶,“哐当”一声,那真是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齐齐乱飞,最后一齐化作漫天金星闪闪发亮,而后一口气喘不过来,杨奉应声倒地。

    魏延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拳下俘虏气若游丝,回身对陈冲笑道:“陈君,这一拳保证这小子两天醒不过来。你却要用他做什么?”

    陈冲笑道:“我还要带他去干一件大事,如果此事成了,接下来我在西河才算能真正施政。”他随即又对几个曲长吩咐道:“你们几个人,各带上一个俘虏,去一旁的密林询问他们的军令,告诉他们,只要是真的,我不仅对他们既往不咎,而且不吝赏赐。还愿意当兵的我给他升官,不愿意当兵的我会给他分田。”

    曲长们应声离去,魏延纳闷道:“如此大胜,陈君,您还要贼军军令做甚,只要过了两日,我等大胜的消息传到圜水二县,想必贼军有了提防,军令肯定也要更改。”说到这里,魏延瞥了眼一旁晕倒的杨奉,忽而思路贯通恍然大悟,低声道:“陈君你要带兵伪作贼军奇袭二县?”

    陈冲见他思路敏捷,也忍不住为魏延高兴,笑容满面,但却摇首说道:“奇袭二县是行不通的,在此地多时,你也应该知道,圜水两岸逼仄,布防重重,我等用军令此时奇袭洼石尚可,想要一口气打到二县,却是绝无可能。”

    魏延倒是并无不满,他天天观摩地图,如今对西河的地势已是了如指掌,继续说道:“如能掌控洼石,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有何不可呢?我等把握洼石,再召唤张使君从西侧包围,对两县便是关门打狗之势,贼军坐困愁城,必败无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陈冲颔首赞叹,但随即又否定道:“只是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了,必须速速解决白波军,不然幽州方面的消息传到美稷,我军还在城下围困,后果不堪设想。”

    魏延此时却是已经智穷了,不知陈冲下一步将如何去做。但一旁沉默不言的徐庶却大惊失色,连连规劝道:“先生不可如此,孤身犯险,而贼军胸无仁义,大败之下穷途末路,势必会泄愤报复,一旦先生遇险,西河之事又能有何作为?”

    陈冲心中感叹,徐庶不愧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竟然能够猜到自己的真意,他宽解徐庶道:“元直此言差矣,干大事岂能惜身?如今我能有此大胜,不也正是以己为铒,以身犯险吗?我闻郭大素有仁名,我又有杨奉为质,想必我推心置腹,他必不能将我如何。”

    徐庶语气激昂,断然否决道:“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先生此战以有心算无心,看似危险,实则必胜。而前去圜阳,人力有时而尽,只先生一人,生死全操于贼军一念之间,如何能成?如先生定要行此击,元直愿代先生行之!”

    “元直你且稍息。”陈冲伸手轻拍徐庶肩膀,让他把一番话语咽下。五名曲长已问得军令回来,陈冲让他们先互相印证一遍,除去一人有错外,其余四人均能对应,陈冲非常满意,表彰了他们一番后让他们继续整编俘虏。随后才对徐庶正色道:

    “元直,你去是绝不可行的,说降此事,最需诚意二字。你如今尚未及冠,在贼军眼中不过是孺口小儿,我派你去,如何取信于乱军?”

    徐庶还欲再说,陈冲却又神色黯淡下来,叹道:“而且我多次与你说过,人之善恶,非是天成,荀子说性恶,孟子说性善,皆是偏颇之词。更多是随波逐流,顺势罢了。如果世风向上,则人人皆向善,世风向下,则道德沦丧。我等不可以为贼军乃天生作乱之人,如能苟活于田亩,又有几人愿悬头颅于刀刃?因此我等所为,一要开启民智,二要敢为人先。”

    “改善世风,就当有人敢为人先,做先锋,为世人榜样。要先损己利人,才能取信于人。元直,你一定要记住,不惧天,不惧鬼,不惧死,不惧流言,不惧错,只惧自命高人一等。我一人之生死,与西河千万百姓之生死,孰重孰轻?如果分辨不出,你就可能铸就大错!”

    徐庶低首不言,魏延也终于明白,陈冲是准备带着杨奉,孤身一人前往白波军大本营进行谈判,魏延倒不像徐庶那般激动,反而斗志昂扬道:“陈君怎能一人干这般大事?延当与君同往!”

    陈冲望着正被驱赶至河边的白波骑士们,淡笑着否决了魏延的提议。他说道:“如今这里还有五千俘虏,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文长你去通报张刺史,说这份军功我愿分他一半,让他派人过来,将这些俘虏全部移居到垦荒地去,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说罢,他又把青隗的缰绳递予徐庶,揉着他的头笑道:“元直,不要这么丧气。重视敌人当然不是坏事,但是我们也要相信人心,至少,你要相信我。难道在你眼中,老师是一个这么轻松就会死掉的人吗?”

    听闻此言,徐庶抬首诚挚道:“不止是学生所想,先生所有弟子,都以为先生乃是三代未有之圣贤,孔孟何足道也。龙首于先生,不过一俗称耳,学生愿以身为烛,但能燃出先生片刻之光华,便心满意足矣。”

    “好!”陈冲闻言朗声长笑,在俘虏们半是沮丧半是担忧的眼神里,在郡兵们半是崇拜半是敬畏的目光中,他换上一身白波军装,骑上杨奉的坐骑,将杨奉捆在马背上,随后纵马扬鞭,又制住坐骑。

    他手指着天上正长放光明的启明星,转身对徐庶笑道:“元直,你且待四日后,太白如今日初生,便是我回到离石的日子了。”

    说罢他策马转身离去,消失在山岩之后。

第二十一章 白波真猛士

    前去圜阳的路走得并不轻松,遍地都是石砾与软沙,尤其在天时转寒的情况下,黄河沿岸的道路更加难行且逼仄。陈冲一边策马一边瞻仰两岸悬壁裸露的嶙嶙山岩,时而有倔强的枯枝挺立迎风,这引起他无穷的欣赏与豪情。

    当然,这种豪情很快就被陈冲抛去,毕竟作为伪装来说,惟妙惟肖并不仅仅指身上的衣装,还有神情与状态。

    在到达洼石前的两里地外,陈冲特地停下整顿情绪,对着溪水给自己面孔上涂抹尘沙,用些碎石在自己手腕裸露处划伤些许血痕,再等伤口凝结出血痂,再把还昏沉着的杨奉背到自己身上,将他双手环过自己脖颈,最后用草绳绑住,这才宣告完事大吉。

    随后陈冲一脸惨淡地驾马奔向洼石。驻扎在洼石的白波军远远地看见有一马一骑,颇为高兴,还以为是杨奉带军大胜先行派人回来告捷。结果等陈冲满身落魄地靠近洼石,方才让他们顿生不虞之感,几个哨兵拦下陈冲向他询问军令,陈冲早已准备完毕,自然是一一对应,随后几人便问起军情来。

    陈冲倒也光棍,操着一口河东腔,直接将当时的情景几乎原样直白地告诉给了洼石的守军。唯一有修饰的点就是杨奉被官军偷袭,杨奉的嫡系拼死抢下了昏迷不醒的杨奉,给他们挡住官军,让他带着杨帅先行回到圜阳,通告郭帅消息,时间紧急,只怕不日陈贼便要兵发大军围攻我等了。

    洼石守军尽皆失色,又认出了陈冲背上的伤者确是杨奉,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连忙又给陈冲换了匹好马,目送他过关远去,等到不见踪影了,守军又互相私语道:杨帅前日出军之际,意气风发,连他的坐骑都好似要遁入云天般,却不料一行回来,却形单影只,只剩下这寥寥两人了。

    陈冲自是不知道这些,但过得这一关,他颇为振奋。因为这意味他伪装非常顺利,直到圜阳之前,也不会再有关卡盘问。陈冲索性一边飞驰一边打量沿路的村庄,相比离石城郊,此处的人烟反而更加繁密,秋收已经结束,不少茅屋前挂着才备好的腊货,虽然不多,但仍然可见人们依然在精心准备自己的生活,安逸与清闲,彷佛不是身处在乱军之中,反而是生活在世外乐土。

    到得傍晚,圜阳城便在圜水旁依依在望了,圜水对岸的圜阴城,也隐约可见。与美稷城这种就不修缮直接送给南匈奴的小城不同,圜阳圜阴二城本就是与离石一样可容纳数千人的城池,加上白波军攻占以后郭大为能长日固守,还将圜阳城向东多修了一层东郭,虽说城墙自是比不得离石高厚,但却也能容纳万人长时间坚守。

    陈冲赶到圜阳城城下,只看见城郊房屋空空如也,四处狼藉,显然是已经尽数搬迁到城池之内。城池上四角望楼火炬如林,由下向上望可见人影憧憧,而楼下城门早已紧闭,显然是已经做过坚壁清野,随时作战的准备。

    望楼上有个哨兵瞧见陈冲,于是向下对他呼喊告知,现在已经到了宵禁时刻,如果想要入城,需要报告所属何部,由同伴来认领。陈冲于是趁机对他呐喊,说是他乃是前日与杨帅袭击河曲渡的士兵,如今有前线紧急军情报告给郭帅,如今杨帅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尔等先放下一根绳索,把杨帅拉上去,没有问题再让我登城,时间紧急,洼石要是失守你们也要负责。

    哨兵听闻杨帅重伤不醒,那自然俱是面无颜色,匆匆从城墙上用绳索系住一个竹筐放。陈冲将杨奉从身上解下,放入竹筐内,再看哨兵将杨奉拉上去。圜阳城里的士卒都是见惯了杨奉的,哪里会不认得?自然是对陈冲信以为真,将城门打开,让陈冲骑马进入。随后又叫了一个曲长来,让他领着陈冲前去面见郭大。

    这个曲长一走来便让陈冲眼前一亮。只见他身材威武奇伟,颧骨高高隆起,双眉好似飞刀,刀眉深埋之下,眼光凌厉如寒锋。让人不由得一见面就笃信,此人无论勇武德性,都是上上之选。

    但闻他向陈冲自我介绍道:“在下徐晃徐公明,这位兄弟你有军情汇报,跟着我走便是。”陈冲自然是欣然应允,还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徐晃注意到他的目光,威严的面孔却神色柔和,他笑道:“如何,我身上是何处有虱子不成?”

    “哪里。”陈冲摇首叹道:“徐兄如此体态,令我感慨,如若我能如徐兄一般,此战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残。”徐晃顿时脸色肃然,向陈冲拱手道:“还正要向老兄请教前日战事,这五千人都是我军壮士,怎么唐突之间败得如此之惨。”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行路,徐晃听闻战况,又忍不住说起自己对战事的见解,虽然出身义军,但他却少有的口齿伶俐,心思敏捷,他问得越多,陈冲答得越少,只道有些事只能面见郭大之后再禀告。实际是心知再说下去,自己一定露馅不可。

    等过了两刻,走过东郭,进入原本的圜阳城内。徐晃领着陈冲带进内城的城楼里,走到阶梯的一个转角处,徐晃对陈冲笑道:“郭帅就在上面的城楼内,我没有调令不便进去,兄弟你便自己进去禀告吧。”

    陈冲含笑应是,走至徐晃身前,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上楼间,陈冲忽而心中警钟大作,随即察觉脖颈处横生一股凉意,几乎是本能之间向后退下三步,随后便察觉一道劲风擦过,眼角处瞥见一个硕大的拳头飞驰而来,正要命中自己的额骨。

    仓促之间陈冲躲无可躲,只能赶紧弯腰躬下,堪堪躲过这一拳。但随后便感觉到一股千斤大的巨力把自己冲撞起飞,原是徐晃变拳为踢,膝盖正好撞在陈冲的腰腹之间。

    但他还未来得及惨叫出声,徐晃已经变出拳为环抱,将陈冲紧紧锁住。这一锁之下,陈冲又觉自己彷佛被巨蟒缠身,五脏六腑都承受着接近破碎的压力。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即刻被徐晃制住动弹不得,胸腹间的剧痛让陈冲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一根。

    他艰难回首,正望见徐晃如寒锋一样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徐兄,何至于此?”

    徐晃本以为还要苦斗一番,不料竟拿下得如此轻易,这让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但他仍然冷笑道:“对官府刺客,只能如此。”说到这里,他再用上几分劲力,让陈冲不禁面色惨白,连呻吟也不能了。

    如此下去,陈冲几乎要痛晕过去。但他深知如果第一次不能见到郭大的面,后面再见几乎就无用了,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话语吐出:“徐兄......我身上一无刀剑,二无弓矢......如何能是官府刺客?”

    徐晃见他在如此剧痛下还能如此坚持,不由有些惊异,便松下几分力道让陈冲微微喘气,但还是冷笑道:“你休想诓骗我,你的口音不是西河口音,是假仿的河东口音,寻常弟兄听不出来,你却不可能瞒过我,如非官府的人,何必假仿河东口音?而且我本就是杨帅亲随,只不过前几日有事外出,未能参与突袭,你能抢救杨帅,非是亲随不可,可我却从未见过你!还想面见郭帅,你只有一个理由,必是想行刺于他!”

    陈冲喘过气来,大呼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徐兄说对了一点。我确是官府的人。只是我却不是来行刺的,徐兄你看我哪里携有兵器?我是西河主簿杨会,奉如今西河太守陈冲之命,乃于贵军郭帅议和换质的。”

    这话倒是大大出乎徐晃意料,但他细细思量下来,反而觉得非常有道理。如果行刺之人不会武艺,也未免太过滑稽,而且他将昏迷的杨奉带回,如是行刺,也显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但如是使者,倒是体现出诚意来。

    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了几分信任,放下警惕,松开陈冲,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搜了一统,确实没有什么兵器。只不过拉出几份布帛时,又被陈冲按住手,陈冲笑道:“还望徐兄留情,这都是太守想与郭帅谈判的密约,还是让我先呈上给郭帅看罢。”

    徐晃见此,心中终于笃信无疑,冷笑着松手道:“想不到主簿大人别具一格,竟敢一人闯来我们白波军内,官军真当我们心软,不敢杀人吗?”

    陈冲重新整顿衣冠,抹除脸上的尘灰,而后叹道:“徐兄,府君非是当义军心软,只是相信义军也是讲信义的人,所以安排在下前来,希望双方能够最终永息兵戈,城墙上不必再有如此多的甲士,城郊外也不必有如此多流离的百姓,如若能永世修好,那是最善!”

    徐晃见他抹除尘沙,一脸的文质彬彬,冷哼一声哂笑道:“主簿此言,是欺负小民不会说话了,如若不是官府老爷草菅人命不修善政,如果能有太平生活,谁又愿意把这大好头颅寄予弓矢之上?”

    这话大逆不道,却符合陈冲的感想,他不顾胸腹剧痛,向徐晃一拜,随后叹道:“天下如此,朝廷如何能无错,只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随府君堪堪上任,正是不想重蹈前任覆辙,还百姓一个太平生活,才孤身前来此地,还望徐兄为我带路引见郭帅。”

    徐晃见他言辞恳切,眼神中尽是期望与痛苦,想到一个文官不远千里前来敌阵之中,也确实罕有,便也心软了几分。说到底,他也和他口中的人一样,如果能有一个太平生活,谁又愿意作乱呢?

    但他面色还是毫无改变,语调不带起伏地说道:“那你且跟我来吧,你如有任何恶念,杨主簿,我就让你看看邢纪张懿也闻风丧胆的手段!”

第二十二章 往事拦来路

    出兵以来,郭大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刚用过晚饭,他又点上油灯,研究此次出兵有何不足,虽然事先已经讨论多次,但多年培养的警觉告诉自己,只要不是身处战阵之中,小心谨慎总是无错的。

    这也不由得他不谨慎,陈冲的名声他不止是听说,更是亲眼所见,对中平元年的黄巾军来说,陈冲二字约等于兵败。

    当年黄巾起事虽然仓促,但堂堂百万之众,遍布大江以北,虎牢以东,中原几非朝廷所有,天下为之胆寒。

    可孰能料到,在朝廷募集大军之前,三月之间,陈冲与刘备几人募得三千铁官徒,从东平起兵,日夜不歇,南征北战数十役,竟将三十万河南黄巾尽数驱往河北。

    等到皇甫嵩带大军赶到巨鹿之时,黄巾虽坐拥百万之众,但师老气衰,无处就食,大良贤师又病情加重,一时无人敢战,竟全军向汉军请降。

    如果不是皇帝短视,黄巾几乎就此尽灭于一役。

    对如此人物,郭大一想到自己似乎能将其擒获,怎叫他不心中激昂,又辗转反侧?

    好机会!但机会又太好了,以至于郭大有几分难以置信,虽说已经派去杨奉这样的老将突袭河曲渡,但郭大还是本能地询问自己,这样真能成功?

    按惯例来说,此次行动本应该是郭大自己带队奇袭,但他鬼使神差之下,同意让杨奉带队。现在郭大思量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冲有难以言明的恐惧,无法与之真正作战。

    而杨奉带来的一切消息都来得刚刚好,但有时候战机就是这样,你错过了就不会再来,甚至会因此万劫不复。但不用这个策略,郭大也拿不出更好的战法破局,也只能硬着头皮硬闯下去。

    一场会战的时间往往只需要半天,如果是突袭,需要的时间更少。算算时间,这一场奇袭也应该有了结果,不是在今晚就是在明早,就该有使者回来通报了。

    郭大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胜了固然最好,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坐守坚城,总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少不得要再多死些弟兄,这本就是战争不可违抗的规律。

    在西河一郡内,白波军自然是远远强过官府,但却不能全军压上渡过黄河远征离石。且如今并州官军尽数汇聚于离石,少说也有三万之数。

    自己虽有七万余众,将所有男子压上战场也不过是四万余人,人数不能拉开差距,而官府又兵甲精足,战场对峙,胜算实不在自己一方。

    如今匈奴在北方听候皇帝差遣,数万骑兵集结于美稷,更让郭大犹如芒刺在背。七万余众,就算是在大良贤师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一支数目不小的渠部,可现实却是他被逼迫在西河一角,全然没有伸展与回旋的空间。

    如若匈奴与皇帝反目,义军联合匈奴,一切便都盘活了!郭大忍不住如此联想,只是他几次派人联络生意上的老主顾左贤王,左贤王却顾左右而言他,礼物是全盘照收,但嘴中是毫不松口。这让郭大倍感受挫,只能将心绪暂且收拢,继续盘算能否在城中多修建一座瓮城。

    忽而听闻门外传来脚步声,郭大抬首问道:“是杨帅的信使回来了吗?”

    站在门外的徐晃犹豫片刻,随后嗡声回道:“禀郭帅,来得是西河主簿杨会,奉陈贼之命来与郭帅和谈,带来的还有我军在河曲渡大败的消息。杨帅已经随他一起被送回来了,我已看过,并无大碍,只是吃了一记重拳,估计明早才能苏醒。”

    郭大听完先是沉默不语,但神色反而颇为放松,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最后神色黯淡。

    知道自己大败,总好过一无所知,有谈判总好过刀剑相迎。即使遭逢大变,但他之前内心中悬着的那块重石,终于落下。他放下手中油灯,卷起地图收进书阁内,随即一边整顿神情一边对门外说道:“公明,那你让那位主簿进来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至少我从未想过,陈龙首有朝一日会对我开出什么条件。”

    房门打开,徐晃带着陈冲走进屋内,郭大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杨主簿年纪轻轻便已为太守左右手,让人艳羡,不知是何处大族子弟?”

    陈冲没有回答此问,反而先仔细地观察这现任白波黄巾第一领袖。郭大年龄约莫有四十余岁,鬓角隐约可见星白,裘衣下的面容和身形都稍显干瘦,不似徐晃那般魁梧,但他站得挺直,似乎丝毫不因战事的失利而感到颓废,反而涌起无穷的斗志。

    这是一个不会被困难和挫折打倒的人,陈冲心里下了判断,于是他先行礼,随后说道:“我奉使君之命前来与郭帅协商,非是玩笑,事关西河数万百姓,以及义军之前途,还望郭帅思之慎之。”

    此番言语并不足以打动郭大,他见惯了生死,更见多了官吏,心肠不说硬得如铁石一般,也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让他坦诚的。

    他只是淡然问道:“主簿既然敢孤身前来,想必是手中握有相当的筹码,但非是郭某自夸,白波军久战尤存,自是有一番过人之处。西河是什么光景,郭某是西河人,郭某是明白的,如今我军占据圜水二县,背靠白波谷,军力人力财力都远超太守。不知太守欲以何说服?”

    “也说不得是相当的筹码。”陈冲向前几步,正视郭大道:“实不相瞒,这一战太守以身为饵引义军出动,布下伏兵,将义军一举击溃,几乎全部擒获,除去有几十人逃去外,几乎尽数被俘。在下相信郭帅对这五千精骑都是悉心培养,还不至于毫无所念。”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郭大的眼角微微一跳,知晓前线失败是一回事,但战事失败到这一步又是另一回事。郭大非常清楚,这五千人全是军队中坚,全被俘获是义军所不能承担的。

    他本来以为大败之下至少以骑兵之能还可逃出部分,孰料竟是全军覆没,他心中还未来得及升起埋怨杨奉的念头,反而先又涌起了熟悉的挫败感,以至于他忽然想起当年与之奋战的战友们。

    但究竟只是一念之间,他很快又镇定如常,眉角几乎丝毫不动,对陈冲淡然说道:“如何?陈龙首派主簿前来的意思,是欲向我立威耶?亦或主簿觉得郭某乃是无胆鼠辈,不敢拿主簿的人头作为还礼?”

    陈冲却摇首笑道:“郭帅,在下敢孤身前来此地,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来贪图片刻口舌之快,只是确确实实想向郭帅表示使君的诚意。使君看重郭帅,所以先托付在下放还杨帅。而且现下俘虏的这五千义军,只要他们想回来,过些日子我们自然也会放还,并不阻拦。”

    这番话倒是石破天惊,郭大但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径直问道:“为何?此前并州刺史张懿多次与我军交手,死伤无数,西河官场上下,都当恨我等入骨。陈龙首放还我五千弟兄,无异于大大得罪了张贼,他不惧人言吗?”

    “刺史不过一庸人耳,有何可怕?”陈冲说到这里,郭大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最终又强忍下去,且听他继续说道:“使君所惧者,无非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使君收揽六千余灾民,已是竭尽所能,再多五千义军,却是力有未逮。使君仁厚,不愿因衣食再出现人间惨剧,所有自会将义军放还。当然,愿意留下的,我们也会尽力为其谋一条生路,还望郭帅见谅才是。”

    陈冲言罢再拜,但郭大一时间陷入沉默,徐晃脸色怪异。这些话实在是过于反常,以至于两人都难以置信。能够招抚百姓,保民平安的好官大汉自然不是没有,但大汉的好官,对反贼向来也是心狠手辣。最典型的莫过于虞诩,他施政时几乎爱民如子,但是剿贼时几乎没有叛军能够逃脱他的谋略,死在手下的反贼数以千计。

    这便是大汉的忠孝,爱民是忠孝,杀贼也是忠孝。除非是不知忠孝的蛮夷,对治下百姓如有造反从贼,便是定斩不饶。哪怕有对反贼一时妥协,也不过是从长计议,像张燕等黑山贼名义上朝廷上招安,只不过是因为朝廷如今兵力捉襟见肘,等能抽出身来,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这点义军们也是心知肚明。

    眼前这位杨主簿说的话,却是完全违背了这一原则。担心俘获的贼军饥寒交迫而死,天大的笑话,但这位主簿言之凿凿,不用他们任何付出,便能放人,以至于让他们不禁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位主簿以及背后的陈太守出了问题。

    郭大忽而回忆起当年情景,这让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攥紧拳头,他长舒一口气,对徐晃道:“公明,你且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要与这位主簿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陈冲察觉到背后一道如芒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后背,微微发凉,随即又听徐晃回道:“遵命。”片刻后便听他退出屋内,合上房门。

    等到徐晃退出,郭大坐回桌案前,对陈冲叹道:“主簿大人,你既然为陈庭坚做事,总当应该知晓,当年千秋亭【1】事吧。”

    陈冲听闻此言,浑身僵如雷震,他几般勉力才没有倒下,他苦涩问道:“郭帅不会是想说,自己当年身在亭中,对于此事日夜不忘吧。”

    郭大抽刀笑问:“主簿大人怎知我所念所想?”

    陈冲喟叹道:“因为陈某已经听此言不下十遍了。”

    郭大遂用刀背敲击桌案,对陈冲冷笑道:“那龙首你也当知晓,当年背誓,你万死难辞!”

    【1】千秋亭:位于邢台市柏乡县境内,因汉光武帝刘秀于此登基称帝,建立东汉王朝,后人纪念之,也是东汉年间极为重要的祭祀之处。

第二十三章 灵前再立誓

    “俯仰之间,已经过去了三年,龙首你风采依旧,胆气依旧。”郭大回忆往昔,忍不住笑道:“当年你也是如今这般,孤身一人前来巨鹿,以天下大义说我等愚民归顺朝廷,言辞如刀,无人能当......”

    陈冲怔怔片刻,苦笑着打断道:“郭帅莫要讽刺陈某,陈某当日满腔热忱,绝非虚假。”

    “当然绝非虚假。”郭大即刻打断,目光炯炯地回道,“龙首的诚意有如天高,不然以大良贤师如此英雄,怎会因此甘愿身死,与龙首允诺,将几百万渠众生死托付龙首,我等渠帅也都心悦诚服,心想有一条活路,哪有半点反念呢?”

    说到这里,郭大看向陈冲,说道:“当时小民在帐中看龙首言辞恳切,可能龙首却不记得小民模样,但龙首大人的模样小民却是一天也不敢忘的。”陈冲看着郭大,默然不语。

    郭大继续说道:“那天过后,大家只道往后生死无忧,虽无富贵,更复何求?还有人对小民说,朝廷有龙首这般人物,未尝不能再复太平时节,我也深以为然。”

    “龙首,你身上可还带有那枚黄天符?”

    陈冲捂着胸腹,摇首回道:“黄天符乃张天师血书,我常身入险境,岂能带在身上?现在由内子保管,置于颍川家中。”

    郭大冷笑一声,伸手拂过手上的白刃刀芒,淡然道:“你身上连黄天符都不带,难道还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吗?”

    沉默片刻,陈冲缓缓说道:“千秋亭之事,我万死也难辞其咎,如若郭帅因此要将我凌迟分尸,我也无言以对,何止百万义军恨我入骨,我自己也未尝不恨自己入骨。”

    话音未落,刀刃已经贴靠在陈冲的脖颈上,冰冷的锋芒轻易割开表皮,渗出血珠,郭大冷然笑道:“那你如何能活到今日,还想在这里对我故技重施?那天你们屠杀了三十万人,整条济水的水色都红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你听过万鬼悲嚎吗?就是那天!我听着那鬼声!从济水游出了巨鹿!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陈冲任由血珠逐渐聚拢,而后沿着刀锋流入刀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怎会不知?天道好还,岂有不伸之理?我每日想起那副地狱场景,都夜不能寐,那是我一生最大的罪过,我同样恨不得自己去死!但死去并不能赎罪,所以我留下这具有用之身,只望还能为天下人做些事情。”

    见陈冲面色丝毫不变,郭大注视良久,忽而收回刀刃,说道:“你既然如此想,我也可以饶你一命,你辞官不作,便在城内做我的幕僚罢。我相信以你我之能,张懿不过土鸡瓦狗一般,七万众横扫并州,也不过弹指间。”

    陈冲断然摇首,失笑道:“郭帅如此要求,那还是让我一死吧。”

    郭大面无表情,挥手向下一刀,径直插入陈冲的小腿。陈冲吃疼不住,踉跄几步又摔倒在地,勉强靠在一根梁柱上,脸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冷汗同时涔涔而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听郭大继而寒声问道:“龙首就这么舍不得朝廷的荣华富贵?宁死也不愿加入我们这群蛾贼?”

    陈冲长舒一口气,方才回答说:“人活一世,本就如梦幻泡影,荣华富贵无一可恋!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我心中,义军百姓本就百倍高于荣华富贵,只是我已与玄德拜为兄弟,生死相依,而以朝廷调令,东平军三月之后便会入并,与郭帅共事,那时恐怕少不得要与挚友刀兵相见,请恕我拒绝。”

    听闻东平军即将入并的消息,郭大脸色阴晴不定,他在房中徘徊片刻,一会儿看紧闭的门窗,一会儿看地上汨汨流淌的鲜血,他忽而转首,盯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陈冲,颤抖着声音质问:“当年你在官军中,可也有这般为我们说过话吗?”

    陈冲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悲哀,他闭上眼,尽量让语气不沾染情绪,缓缓答道:“那日天使拒收义军,我据理力争,但却无力阻拦天使,导致官军屠杀千秋亭。我确实辜负张天师以及百万义军对我厚望,兵祸本能消弭一时,却因此再开战端。”

    “朝廷没给你记功?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你,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你的名声了。”郭大听到这里,不禁对陈冲哂笑。

    陈冲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别无选择,只能打乱官军部署。所以义军能突破巨鹿,再次南下青徐,但我也因此获罪下狱。天子本欲下令对我除以死刑,但所幸我在太学人脉颇多,其余诸将作战不利,玄德等人也以休战要挟,半载后,我才得免以死罪,重新起用为博士祭酒,便在今日与郭帅重逢。”

    “我当日如何与大良贤师言语,现在便如何与郭帅言语:大丈夫生天地之间,成不朽之业,此所固然。”

    “然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以一人之心,同天下之心,方为社稷主。”

    “人非好战,天下皆不过乞活。”

    说完这句,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郭大神色数变,仿佛又回忆起那段时光,他叹道:“龙首,如若你我还是第一次相见,你已经说服我了,但我仍不能相信你。”

    陈冲低声嘿笑几声,也不知笑谁,他答道:“感谢你还能如此想,有时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

    但他随即抖擞精神,强忍着腿上剧痛说道:“我此行也并不打算说服义军如当年那般束手就擒,我只是希望郭帅能如张燕般,也便不敢多求了。”

    这才是真正的条件,张燕被朝廷封为平难中郎将,管理河北群山间的行政治安事务,甚至每年可以向朝廷推荐孝廉,并派遣计吏到洛阳去汇报,可以说自成一国,又与朝廷相安无事。

    当然,等朝廷抽出空来能灭了张燕,那又另说了。

    郭大面色古怪地看向陈冲,问道:“龙首想以此诳我?”张燕在河北连战连捷,无人能制,方才获得朝廷招安,这实不是白波军这种刚打了败仗的贼寇能开出的条件。

    陈冲摇首回答:“像张燕那样获封中郎将,郭帅恐怕不可得。毕竟黑山多达六十万众,白波难以匹敌,陈某最多能为郭帅讨一个校尉之职,再划分四县让郭帅治理,除此之外,恐怕西河的钱粮还要多多仰仗郭帅了。”

    斟酌片刻后,郭大坐回案前,回道:“既如此,我可以答应。”

    陈冲蓦然抬首,又见郭大继续说道:“但我有几个条件。”

    “但说无妨。”陈冲欣然应允。

    “龙首在河水东岸新设一县,让我派人共管。”

    “这是应有之意,没有问题。”

    “西河郡兵不得渡过河水,我等也会商讨后再决定是否听从朝廷调令。”

    “只要允许商队平民往来,河岸不设关卡,这点也没有问题。”

    “每年我所辖驻地所贡钱粮不超过三公七民。”

    陈冲诚恳答道:“我本意让天子免除西河三年赋税,但不知事成与否,不敢贸然应允,但我会竭力争取。”

    “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要求。”郭大站起身,抽出一条麻布,俯身包裹住陈冲受伤的左腿,继续缓缓说道:“我希望龙首你能对着义军死去的所有弟兄,再立一次誓言!”

    说罢,郭大几乎是毫不留情面的,将陈冲拽到了另一间厢房。

    房内一片漆黑,等郭大将灯火移进房时,陈冲才勉力看清房中布置。没有其他装饰,只有一张桌案,其上摆满了灵位,其中不乏陈冲熟识的人名:张角、张宝、波才、赵弘、韩忠.....他们都是黄巾闻名的领袖,不少人都曾在巨鹿与陈冲相识,但如今他们都已经魂归黄天,名字刻在木头上,如同一座小山般耸立在陈冲面前。

    气息变得有些冰冷,这让陈冲闭上眼,试图回忆那日前他们的音容笑貌,想象他们的喜怒哀乐,试图做到自己所说的: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但他随即又打消了这略有温度的想法,他默默对自己说道:你真的了解他们吗?不要自以为是。

    他忽而觉得自己一定要留下些什么在这里,于是他对着这满目的灵位一拜,拿过沾着自己血的刀刃,淡然挥下。

    只听一声微弱的肉体触地声,他已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又挣扎着用鲜血在墙面上画下几笔,郭大识字不多,却也认得出那是一个“生”字。

    只听陈冲低声道:“死者已矣,但诸君还活在我心中,我无法让诸位死而复生,但我还来得及弥补。

    我一直记得,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我会竭尽全力让他们过上富足、尊严的生活,就如同在诸位所在的黄天一般!

    赌上我的剑与心,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会坚持到底,渡过这充满斗争的一生。”

    “如果有朝一日我违背誓言,当死无完尸,有如此指!”

    于是尘埃落定,在三日后的夜晚,太白星依然在天空闪亮,陈冲按时归来了。

    只是天气转寒,河水开始封冻,西河太守去时策马如风,归来时却是浑身瘫倒,腰间,腿间,手上,带着外伤内伤,靠四名白波军士抬着才勉强回到离石。

    陈冲一路上看着冻结苍白的冰棱,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在河曲渡口以血赋诗道:

    嵯峨南山客,登高希声阜。

    白云几得飞?苍鹄毋相顾。

    (苍山几许完)

第一章 杏花春雨

    不管过程如何,陈冲名义上算是成功招降了白波军。

    而招降白波军,导致西河户籍达到了近二十年来之最。原本西河郡户口不过二万八千人,如今一夜之间膨胀至十万人以上,成为并州仅次于太原上党的大郡,从该角度来说,陈冲不可谓不政绩斐然。

    陈冲根据此前和郭大的约定,在白波谷对岸不远处,设置曲峪县(今曲峪),准备与白波军共管。随后又在白波军占领的土地中划出三川县(今绥德)、白波县(今佳县),加之原本为白波军占领的圜阳、圜阴两县,预计能划出五县的官职交予白波军内分配。

    除此之外,此前来投诚百姓,被陈冲迁徙到蔺县以南,设置永和县(今吴堡)。

    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西河新设六县,太守并无此职权,陈冲必须上报朝廷,他斟酌损益细细思量,将上书公文删改三昼夜,最终才交由杨会上报。

    在书中,陈冲将行事功劳一是推予河东太守王邑、二是推予并州刺史张懿。强调白波归降乃是畏惧河东精兵,加上此前张懿数次进军,导致叛军穷困日久,西河天寒地冻,以致缺衣少食无以为继,最终在陈冲招抚之政下主动归降。言后陈冲又谈及叛军如今濒临绝境,希望能够减免两年赋税,不然乱民本来“心怀王化,仰慕圣德”,却因朝廷“逼穷迫死”,导致“陈涉举计之事复现”“杀之不绝”。

    待到上书传到雒阳,随后便引起轩然大波。

    告捷上书,如常例一般被拿至常朝与百官讨论。射声校尉马日磾向天子进言说:“如今四海鼎沸,贼乱丛生,乃是道德毁弃,纲常破乱之故。天子王化威仪,非朝天冠、九章裳,而乃赏罚分明,广推忠孝。陈冲虽消弭贼患,如是天下闻之,八荒贼子,莫不以朝廷暗弱,可欺之以诚,非长久之计。臣以为当令枭首郭大、杨奉诸贼,而抚平民众,置县可矣,却不可以匪祸为官吏。如之,朝廷虽得六镇,亦将失天下清流之望。”

    射声校尉【1】日磾乃是大儒马融祖孙,以才学著称,在文坛名列蔡邕、杨彪之后,据传天子赏识,不日将擢升至太尉,由是附和者众多。但百官之中心如明镜:马日磾曾在太学讲学,与陈冲多有不睦,流言流传甚广,此言虽大义凛然,仍不失偏颇。

    于是太常【2】焉进言说:“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诚如马校尉所言,如今四海鼎沸,行者毙于阡陌之间,寒者倒卧茅堂之内,尸骨遍野,草木塞田。正可谓汉室危颓,大乱不可骤平,纲常不能骤复。如郡国守相,皆如龙首之效,能换得天下修养生息,不正是利多弊寡?”

    刘焉与陈冲不算熟络,但他素来在京师中兜售“牧伯”论:认为如今“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刺史与太守之间不过相互牵制,而州牧之职乃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百官也心知刘焉此时不过为他“牧伯”之论造势罢了。

    一方为大儒,一方为宗室,双方势均力敌,一时僵持不下。最后是宗正【3】虞站出进言:“如今边乱不息,西有韩遂王国叛乱,北有张纯张举谮位,陈冲身为西河太守,与张懿并有联系匈奴之责。朝廷征召匈奴大军,已刻不容缓,两州乱事,要在并州,如今陈冲招揽白波不合常法,却不可苛责,唯有并州平稳,方能消弭边乱,陈冲此请可允,然则朝廷可下文斥之,下不为例,如今方能两全。”

    刘虞乃是光武嫡系,东海恭王刘疆之后。贤明为当世宗室第一,不仅被百官推崇,也被天子信任,君子无人非议,亦可谓唯一一人。刘虞此言一锤定音,大将军何进表态支持此议,天子便也自无不可,如是下令。

    等到诏令下到西河之时,已是中平五年正月。

    两月时间,陈冲却只觉度日如飞,光阴如水,要忙的事却是多得数不过来。所谓的置县还要等朝廷的回复,但在这隆冬之下,安置灾民和俘虏的事宜却是刻不容缓。

    冬风好似柴刀刮骨,但下了一场雪后,西河郡竟是接连干涸两月,没有半丝雨雪。陈冲一边组织人凿冰煮化,一边从匈奴购来的牛羊分发下去,一户人家两头羊牲两头羊羔,并征集里长,令三户人家共用一头耕牛,先行为来年的垦荒做准备。

    对于河曲一战得来的五千俘虏,陈冲如约宣布政策,让他们先与灾民一齐垦荒筑城,两周后可以返回白波军中,也可以留下由官府圈定耕地耕种。等半旬过去,竟也有一千余人留下,于是陈冲将这一千余人迁往曲峪县,曲峪地处白波谷与蔺县之间,是仅次于河曲的黄河渡口,陈冲于此处置县,便是希冀曲峪能取代河曲,避开匈奴,沟通西河郡东西。

    除却此番事务外,陈冲还抽出时间前去安邑,向王邑登门致谢,并劝谏王邑继续备军,等匈奴军出并州之后再散去不迟。临行时,还借走河东郡十万斗粟米,被许慈戏称为“蛟龙栖渊,鱼虾不生”。陈冲只是一笑了之。

    陈冲也曾几次登门拜访张懿府邸,感谢他帮忙派军押送俘虏。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据主簿秦宜禄说法:张刺史现在多次往返美稷,急急催促匈奴出兵幽州,先前本来颇为不顺,不过等陈冲招抚白波之后,单于终于松口。如今羌渠单于又征调铁弗部、乃至于屠各部出兵,屠各部乃是单于亲族,无论兵甲骑射,皆为诸部魁首,可见是断无悔改之意。

    说完秦宜禄颇为欣慰,陈冲招抚白波并不能算真正招抚,说服郭大一人并不代表说降白波五帅。但毕竟此事令匈奴慑服,张懿虽知晓实情也不便戳穿,便也由得陈冲上书写上自己名字,平白分一杯羹。

    听来形势一片向好,只是归途上陈冲正撞见张懿车驾,车厢中张懿神色匆匆,也不与陈冲问候,径直急匆匆地回府。

    两日后陈冲前往曲峪,邀请石桑等羯人来曲峪赶集市畜。石桑自是携牛羊前来,因陈冲的缘故,他的部族这些日子好过不少,可他面孔上毫无欢悦颜色。陈冲问他缘故,他说:“如今诸部听说非往凉州,而往幽州,都议论纷纷,觉得朝廷征召不知何时为止,都不愿从军,奈何单于强令之,大且渠反对加征,被单于痛鞭一顿,小民都为之不值。大人,如今诸部皆是恐慌忧惧,不知前路何方!”

    陈冲自是只能劝解一番,表示朝廷断不会征发不止,陪他在曲峪两日后,石桑离去,陈冲心中也是哀叹不已,心知大祸就在眼前,将郡兵尽数调来,以期将曲峪快速筑成。待诏令下达之时,曲峪已经用夯土暂筑成一座一丈有余的小城。

    陈冲得到诏令,大喜过望,连忙将任命印绶派人给郭大送去,而后就在曲峪一边布防一边等待。陈冲在针对白波的各项布置中,以曲峪为重中之重,如韩暹能前来就任,则可见白波确有心归顺,如韩暹不来就任,则招抚徒有其表,双方各安其是而已。

    二月,正是春风起拂的时月,在干涸的黄土高原上,也可在风中嗅得一丝湿意。西河的竹林前些年岁多已枯死,但在黄暧暧的高坡上,仍能目睹浅白的杏花压满枝杈,伴随着黄河如怒吼般的凌汛,别有一番滋味在陈冲心头。

    待到二月中旬,凌汛接近尾声。曲峪的波涛终于平和,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簇拥着韩暹出现在对岸,他渡过河来,头戴虎皮圆帽,身披狼毫白袄,脚着鹿皮绒靴,腰间挂着陈冲送去的印绶,瞪圆了虎眼打量着陈冲,笑道:“不意陈使君如此年轻,老杨素来与俺不和,不料陈使君替俺出了这口气。”

    两人相视大笑,陈冲问起白波军近况。韩暹直接据实告知,朝廷任命在义军中掀起巨浪,杨奉醒来后羞惭不已,又在会上拒不归降,并请令趁大河封冻,尽数出军围攻离石。但胡乐李才两帅久经战事,已见多了尸横遍野,千里赤地,心中已厌倦厮杀,都赞成郭大招抚之事。韩暹无可无不可,见郭大一派人多,便也同意反正。只是这些天凌汛不止难以渡河,以致今日方才就任。

    于是宾客尽欢,陈冲领韩暹绕曲峪城一周,并呼来原是俘虏的县民与韩暹相认寒暄,韩暹欣喜非常。随后陈冲便在曲峪城北这山坡之上,挑选杏花最盛处,在此设宴招待韩暹。

    食材是渔民在大河解冻后捕捞出的第一筐鲜鱼。陈冲却是毫不顾风雅,将其烤炙焦脆,撒上茱萸蒜末提味,递与韩暹道:“去岁陈冲来西河时,正值重阳佳节,登高望远。孑然一人。今日与韩君能在此处插发茱萸,便仿佛身回颍川家中。”

    谈笑间,杏花间飘飞丝丝春雨,沾染到黄土上,一闪而逝,仿佛不曾来过,可春雨到底来过。

    【1】射声校尉:北军五校尉之一,西汉初时,禁卫军分为南军与北军,只是到景帝时,南北军合并,武帝改名为北军八校,即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校尉,故而此后只有北军而无南军。到东汉时,北军八校缩编,省去中垒,并胡骑入长水,虎贲入射声,置北军中侯以监五营,称为北军五校。在汉灵帝末期又重新扩编为八校,北军五校是极为重要的禁军将领,北军也可以说全国最为重要的军事力量。

    【2】太常:九卿之一,掌宗庙礼仪。西汉时为九卿之首,但在东汉时,省去十属官,任太常的人也不必为列侯,并多以名儒担任这一职务,故而地位有所下降。不过,两汉时博士一直隶属太常。对博士和博士弟子的考核荐举,都由太常主持。所以太常又成为培养、拔擢通经学的官吏人才的一个重要机构。也可以说,太常是博士祭酒陈冲的直属上司。

    【3】宗正:九卿之一,其职务是掌握皇族的名籍簿,分别他们的嫡庶身份或与皇帝在血缘上的亲疏关系,每年排出同姓诸侯王世谱。按汉代八议制的规定,宗室亲贵有罪要先请,即先向宗正申述,宗正再上报皇帝,而后便可得到从轻处置。同姓王犯法,宗正也可参预审理,如西汉时衡山王、江都王等有罪,皇帝曾派宗正协同其他官吏承办这些案件。宗正秩为二千石,有丞。宗正及有丞皆由皇族担任。

第二章 日亡趋兴

    晌午,羌渠单于惺忪睡醒,望见帐外白霭沉沉,日光还未照破天幕,只能依稀望见太阳轮廓。他从榻上翻身坐起,身形摇晃,一手扶额便摸见满额皱纹。

    这让他倍感伤悲。匈奴人本是草原上奔驰的狼群,他作为狼王,本应依旧有最残忍的爪牙,最锐利的眼神,以及最桀骜的灵魂。如此他才是苍天的骄子,天所立匈奴单于。

    可岁月变迁,世殊事异。匈奴王庭不再流浪于无垠草原,而驻扎在这莽莽群山。许多匈奴人已经不再像祖先一样射猎,更不会记得匈奴河与涿耶山,那里已是鲜卑人牧马的草地,那里的河流已经照不见匈奴人的面孔。而他年岁将老,不知等他回归天父怀抱时,还是否有人能再用母语,给他唱一首祖先的葬歌。

    披上日纹白鹿披风,羌渠单于走出屋门,春寒料峭,让他顿时从伤感中清醒。他不禁哑然失笑,默默回想起自己还是右贤王时的岁月,自己本不是单于继承人,能够侥幸在这位置上稳坐数年,也无可抱怨。

    今日便是誓师出征的日子,按照惯例,单于要会盟诸部。在大军开拔之前,先行着急诸部,令诸部推荐勇士,比试一番骑艺射艺,随后令优胜的勇士出列,单于将自己的金刀赐予勇士,便提拔勇士做为大军开路的先锋。

    惯例虽是惯例,单于却只于清晨出席片刻,便感到有些许不适,向诸王道歉一声后便回房歇息,一歇便是到了晌午。单于倒也并不焦急,作为单于,这本就是他的特权,而且大会时间漫长,估计傍晚才会结束,于今夜再休息一夜后,十万大军将于明日开始征程。

    不意转眼便远远地望见一个戎装女子向他奔来,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幼女,蒲真梅录。蒲真梅录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身着一袭窄袖鹿皮衣,背挂绛朱挂脂弓,头顶素白绒帽,英姿飒爽之中,单于见她神情哀怨,更显几分楚楚动人。

    单于问女儿缘故,蒲真梅录忿然鞭马踟蹰,方才与父王说道。原来匈奴的明珠也心心念大会比试,想与诸部勇士一较射艺,只是百般请求下,主帅休屠王却不假辞色,蒲真梅录取闹一番,不欢而散。

    失笑片刻,单于安抚爱女说:“居次,如何不去找你大哥?左贤王难道能忍视妹妹受人欺凌?”

    话及于此,蒲真梅录更显气愤,她气道:“父王一去休憩,左贤王便也去马市爱抚他的宝马,到此刻还未回来呢!”

    单于脸色阴沉,他暂时离席本意是让长子主持大局,在诸部之间树立威望,不意却如此不堪。他再劝慰爱女几句,让她赶紧去马市将于扶罗唤来,自己则带上近卫,乘马回到军台之上。

    今日军台显贵云集,并州匈奴诸部尽数汇集此地,他们分别是:

    左谷蠡王孤胡、右谷蠡王瓯托泉、左日逐王札度、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句龙王昆阔、须卜骨都侯车酉、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

    当然,主座之上另有他人,乃是大汉并州刺史张懿。只是他孤坐一旁,身旁又侍立着别驾从事温弘、治中从事王楷、主簿秦宜禄、典军从事魏越等七人,几人相互点评匈奴人物,与匈奴显贵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待到单于返座,张懿方才对单于行礼笑道:“观单于今日军容,对我大汉可谓有解大旱之甘霖也。”

    羌渠单于坐回主座,对张懿笑问道:“如今我匈奴人物,尽在此地,不知与中原人物相比,何如?”

    张懿遥望如林般的旗帜,见赛马狂欢的匈奴人奔驰如风,由衷赞叹道:“贵部生养数十载,如今豪杰塞川,满目英华,可谓武质实归”

    随后语锋一转,又说道:“只是中国豪杰辈出,英杰不穷,非唯武功,亦兼文才,深修德政。单于问我与中原人物如何?张某只能答: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张懿随即笑而不语,但羌渠单于倒也毫不生气,反而笑道:

    “刺史此言切中要害,也是我常常忧虑的。好在我挛鞮还有个两孩儿,一个名作刘宣,一个名作刘豹,如今在关东游学,颇通诗书,如若他在此处,想必定能与刺史相谈甚欢。”

    原来如今单于一脉并非昌盛,除去长子于扶罗、幼女蒲真梅录之外,还有两子。

    二子呼厨泉,为右贤王,驻扎在雁门定襄一带,严防鲜卑入寇。

    呼厨泉较于扶罗更为持重,深得众心,匈奴也并无立长习俗,按理而言本该呼厨泉担任左贤王。只是于扶罗生养出一个好儿子,论智论勇,在同辈都无人能及,不由得令单于寄予厚望,将其送往河内游学,于扶罗也因此地位水涨船高。

    三子刘宣,为先贤骨都侯,不过虚领而已,仅大刘豹数岁,与其一般喜好《诗》《书》,亦游学于关东诸州,拜大儒孙炎为师,颇有文名。

    在座诸王听闻刘豹消息,纷纷上前向单于询问近况,单于欣然,从衣袖中掏出子孙寄来的书信,传于众人观看。待张懿拿到手中,亦不免惊奇,竹简上字迹宛如秀竹修修,栉栉分明,俨然大家手笔,让他练练叹服,对单于笑道:“竟胜我三分。”

    笑谈间,忽而军阵中忽忽传来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座上诸王远远望去,正见一支狼旗穿梭在行伍之内,那正是休屠王呼利拔的旗帜。单于忙呼来近卫询问情况,近卫征询一番,回来报告。

    原是骑射较技已达白热之时,有两名勇士于百步外比拼,两人连开三弓,尽中靶心,一时之间难较高下,休屠王身为主帅在一旁观射,心痒难耐,竟自己参与较射。

    在二丈高台上远望,休屠王的身影穿出人群,在茫茫人海中,他一身紫袍如火苗般微弱又耀眼。单于只能依稀看见休屠王安坐骏马上,张弓松弦,如此反复三次,每一松弦,便能引起士卒山呼喝彩,最后一松弦时,现场沉寂片刻,随即士卒如大梦初醒,齐齐高呼“万岁”,欢呼之声直冲云霄之上,台上诸王无不随之色变。

    卫士又前来禀告道,休屠王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不偏不倚,沿第一箭箭杆再中靶心,第三箭再中,竟射穿靶心,钉在箭靶后二十步枯树上,真可谓神乎其技。禀告完毕,卫士神色也为之激荡,久久不能自已。

    张懿同样震撼不已,侧身低声问别驾从事温弘道:“我军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温弘低声答道:“如此者多矣,唯九原吕奉先射技远胜。”

    张懿面色好转,又正身去看台下。

    正见休屠王策马回身军台,脱下紫袍,显露出魁梧体态。休屠王呼利拔拿起一块湿巾,边擦汗边上行,向单于与在座诸王行礼笑道:“小王一时技痒,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呼利拔有如此神射,非有天授难至于此,何来献丑一说。”单于笑道,他轻抚腰间金刀,继而问道:“只是呼利拔,身为一军统帅,不可以身犯险,为一军之先锋。你贵为休屠王,还是坐镇中军,将金刀让予那两位勇士罢。”

    休屠王扔下巾布,手握腰间佩刀,单膝下跪,以军礼颔首面对羌渠单于,随后叹道:“单于之命,呼利拔又岂敢违抗?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单于允命。”

    单于含笑道:“此有何难,你但说无妨。”

    休屠王呼利拔蓦然抬首,目光炯炯,朗声道:“还请单于收回成命,遣散诸军,还我子民清平。”

    休屠王语调如平,却声音洪亮,周遭所有王公全部听闻,张懿等人面色大变。

    一声平地惊雷,但却又如泥牛入海,一时间全场寂静,无一人敢言。

    良久,羌渠单于扫视四周诸王,淡淡问道:“除休屠王,诸王还有谁赞同此事?”

    沉默片刻,句龙王昆阔率先出列,对羌渠单于说道:“羌渠,如今大汉天子朝令夕改,让我等先出兵凉州,后又出兵幽州,哪里才是个头呢?我们匈奴人虽然世受皇恩,却也不能因此不顾及民力啊!难道四年前我等为大汉出兵,在鲜卑丢下数千具尸体,死得还不够多吗?”

    句龙王如今已七十又三,没有一人拥有如他一样花白的华发、如枯木般的褶皱,以及如宝石般的深邃眼神,羌渠单于本欲打压诸王气焰,混过此刻,却不料是他出来打头阵,不由得叹道:“是吗?是有你的支持,他们才赶如此做!”

    左谷蠡王孤胡、左日逐王札度、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须卜骨都侯车酉都出声附和,齐声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为匈奴人生计,还望单于罢兵。”

    羌渠单于又望向一边:右谷蠡王瓯托泉、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五人默然不语,他又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态度?”

    仍是沉默,那就是态度分明了。

    单于掏出金刀,指着休屠王惨笑道:“呼利拔,如若你真为子民着想,何不在起初据理力争?如今迫我遣散兵众,怕是连单于的位置也归你了吧!”

    休屠王摇首道:“小王德行浅薄,何敢染指单于大位?须卜骨都侯连年驻扎上郡,数却鲜卑,劳苦功高,又德高望重,呼利拔愿推举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与句龙王等老王一同辅政便可。”

    单于恍然大悟,望着身侧诸王喟叹道:“难怪你们愿与呼利拔沆瀣一气,原来如此。”随即摇首叹气,闭目不语。

    见得匈奴局面翻转得如此之快,典军从事魏越按捺不住,拔剑挺身,质问在座诸王道:“诸位当众反复,是视我大汉无人,不惧大汉天军吗?”

    休屠王扫视一眼,闭口不答,而句龙王出声答道:“单于为汉皇所定,自是视大汉如天神天军。可如今大汉祸乱不息,如何能顾得上并州?我等世居并州百来年,为汉人征战丧命多矣,如今诸位大人却以我等为奴隶乎?纵使大汉天军到来,我等十万大军同心协力,未必不能与大汉一绝生死!”

    句龙王已年近七旬,较单于更为年高,满头花发,面孔上是在黄土高原上日夜吹拂才能堆积的褶皱,双目已经不能圆睁,匈奴诸部都对他非常敬仰,称呼他为“老王”。听得他如此言论,周围匈奴人齐声呼道:“一决生死!”

    “一绝生死!”

    “一决生死!”

    呼声摇动天地,魏越听着呼啸如海浪般波波扩散,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恐惧,胆气为之一空。

    休屠王呼利拔终于上前对张懿道:“刺史大人,你可听闻,我子民的呼声?”

    张懿只问出一句:“你意欲何为?”

    呼利拔咧开嘴,笑道:“借大人之头祭旗。”

    张懿回首看到面露恐惧的侍从们,便对呼利拔颔首笑道:“可,但求只死我一人。”

    呼利拔慨然应下,抽出刀架在张懿的脖颈上,问道:“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张懿站起身,背对呼利拔,太息说道:“如大王不弃,我死后,便将我头放在此处罢,我人虽死,灵不灭。多想再见汉旗插在美稷城的城头啊。”

    说罢,休屠王瞬间挥刀,只是一道寒芒后,张懿的头颅在台上翻滚着,脖颈的血肉沾染上灰黄的尘埃,魏越秦宜禄等人还能看见刺史死不瞑目的双眼闪着不甘的神光。

    羌渠单于见张懿身死当场,心中再无侥幸,战争无法避免。而他也不是按照常例继承,而是大汉指认的单于,诸王不可能留他活命,于是他也不做辩驳,这是一名单于的尊严,他闭目问道:“不知诸位对我做何处置?”

    句龙王注视着他,满是皱纹的面孔没有和善的表情,他缓缓道:“羌渠,你好歹是一位单于,我希望你到死也是一名单于。”

    “正该如此”羌渠单于喃喃道,他坐回主席,用金刀割开自己的喉管,暗红鲜红的血液夹杂在一起,从高台汩汩流向山岩间。

    是日,休屠王以并州刺史张懿与羌渠单于头颅祭旗,上书朝廷三大罪过:虐匈奴之民、废匈奴之君、夺匈奴之食。当即号令全军,拒不响应朝廷征兵平寇的命令,十万将士欢呼雷动,次日以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休屠王为主帅,发兵夺取全并。

    温弘魏越带着卫士连夜赶到曲峪,见到陈冲便急声说道:“使君,事急矣!”

第三章 曲峪新城

    中平五年二月二十三,休屠王栾提呼利拔杀羌渠单于举兵叛乱,并州刺史张懿也被斩首祭旗。随即休屠王句龙王等人在二十四日宣布拥护须卜【1】骨都侯为新任单于,并将张懿尸身枭首,传阅诸部,以示绝不妥协之意。

    政变突兀,为防止原羌渠一脉生变,须卜单于又遣人下令赦免左贤王于扶罗、右贤王呼厨泉、先贤骨都侯刘宣。令其拢共七万众戍守原地,保留王爵不变,须卜单于身下无子,仍以于扶罗为单于继承人。

    于是十万大军开拔,兵分两路,一路南下,直奔离石,一路东行,转掠太原。因张懿征调并州西河、上党、太原三郡郡兵拢共两万众驻扎离石,加之陈冲年前招抚白波军的消息,休屠王遂以南路作为主攻,召集屠各铁弗等各部精锐,拢共七万余众渡过河曲。

    而以大且渠智牙斯为东路主帅,独孤骨都侯为东路副帅,新任须卜单于与呼延王于勒都坐镇,并交付说降呼厨泉之任,如若呼厨泉率部族加入,则可转掠雁门太原二郡,扼守太行八关,交好黑山张燕,最后与东路军合兵上党,全取并州。

    走到半路,休屠王呼利拔又派出一路使者前往圜阳,通告郭大,匈奴愿与白波义军共襄大事,“此正雪耻报仇之际,大义申张之时”,如若终能驱逐汉军,匈奴可助义军进取河东。郭大虽收取书信,却表示白波军新近战败,并无战意,战事来日再谈。

    呼利拔也并不着急,大军沿黄河南下途径白波谷时,七万大军手持火把,如一条火龙于黄河上盘旋,白波谷内亦有一二火光,隔河相望,在此火龙之前如同萤火闪烁。

    对岸的白波士卒看去,匈奴大军声势如虹,规模浩大,一眼望去不知何处是尽头,干脆立刻偃旗息鼓,做退让状。这不禁让此岸的匈奴人嬉笑起来,不少善射的勇士朝对岸射出箭矢,还有人高唱起求爱的歌谣,在缄默的对面尽是蔑视和高调。

    休屠王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对身旁的当户下令各部不得无事生非,全军加快速度,继续向南。一个时辰后,新筑的曲峪城便首次亮相于匈奴大军眼前。

    经过三个月的加紧修缮,曲峪城的城防仍算不上完善。由于人力紧缺,曲峪城的城墙只能说与美稷王庭不分上下,二丈余的夯土墙加上四角望楼,加上正门的三丈门楼,显得寒酸非常。但识兵如休屠王等人,一见曲峪城池周遭形势,无不脸色骤变,不得不严阵以待。

    曲峪城虽小,但西河地形本就狭隘,大河两岸通道极窄,曲峪城墙虽然不过百丈长,却不多不少,正好卡在大河与柏岭之间。城西大河滚滚,岸石峥嵘,墙下河流湍急,直到城墙尽头,才依稀能见平缓可渡的滩涂,但咫尺天涯,涉浅水绕击的策略已绝不可成。

    而城东柏岭本是一处较缓的土坡,却已被汉军凿平,显然筑城土料取于此地,只留下嶙峋山壁如斧劈般。更令匈奴人感到棘手的是,在东墙上伸出一座木桥,将柏岭与曲屿城连为一体,木桥尽头竖起两座望楼,居高临下,周遭动静一览无余。

    但对匈奴军困扰最甚的,是正对城北的两道栅栏。栅栏一看便知是紧急制作,不甚牢固,不少还留有树浆的清香。但对骑兵而言,简单的两道栅栏,足以消弭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动性。而栅栏前还浅浅挖了一道土坑,如处置不当,难免会造成巨量的伤亡。

    栅栏后驻扎有三千士卒,军阵间立有数十杆烈烈舞动的赤色汉军旗,与匈奴数万大军自然是相形见绌,但匈奴见此城防,踟蹰间却也无形助长汉军士气,一时间双方场面竟是五五之间。

    休屠王见城防完备,本意是想先退去四里,谋划万全之后再行攻城。但如今见到两军士气此消彼长,深知如若未战先退,不仅会导致军心低糜,也会消弭自己并不稳固的权威,于是他斟酌损益,很快下令道:“传步车休来。”

    步车休正是大会上较技到最后的两名勇士之一。呼利拔政变之后,仍按照匈奴旧俗,任命步车休为先锋,另一人为亲卫。步车休策马近身,对休屠王躬身道:“天佑大王。”

    步车休人高如梁,体健似山,休屠王见他目光熊熊,满是好战之意,甚是欣慰,于是指着曲峪城问道:“步车休,射比上你与野窟不分胜负,如今上苍赐你良机,你可愿向我匈奴数万将士证明,你乃匈奴第一勇士!”

    “步车休敢不从命!”步车休手抚斫刀,对休屠王慷慨应是。

    呼利拔高喝一声“好”,挥手派出三百铁弗精骑为他部署。

    步车休当即在两军之前出列,众目睽睽之下,他整顿军阵完毕,向天赫然高呼三声“万胜!”声嘶力竭,如饥狼哭嚎,匈奴军中也同时响起气势雄浑的胡笳声。

    一声鼓响,汉军心弦一震,便见对面三百骑在大地上拖出一道滚滚烟尘,似以迅雷之势直冲栅栏之前。

    汉军早已引弦相待,西河兵乱,已并非一二时日,郡兵们早已熟稔战阵,任凭匈奴奔马飞驰而来,也毫不畏惧。走至两百步外,后阵先行抛射一次,收效甚微,大部分箭簇被骑兵抛置身后,唯有寥寥十数人应身倒地。

    待到匈奴骑兵前进至栅栏百步前,后阵汉军改用弓弩再次抛射,箭矢如雷霆霹雳,冲阵最先的几名骑士径直被贯穿颅骨,血还未及流出,便接连翻倒,只剩下无主的马匹仍然被裹挟在兵阵之中继续前进。

    前阵汉军都手持长槊,在栅栏后严阵以待。等待匈奴人将要发起进攻的第一次射击,步车休身骑黑马之上,不过呼吸之间,在马背上已将牛角弓拉至如月满弦,一声长啸,二百余匈奴骑士齐齐放箭,只见前阵汉军顿时一片悲嚎,栅栏前一段两丈余的防守间隙被清出。

    步车休抓住这一间隙,拔出斫刀从马匹上一跃而下,正好踩着栅栏冲进汉军阵中,周遭汉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借着冲力一击斫首,鲜血淋满身上的皮甲,加上凶煞的眼神,当真是宛如修罗再生。

    见步车休出击不过片刻,便能破开栅栏冲出一道缺口,休屠王忍不住大笑,对赫连骨都侯等人笑道:“陈使君城防虽善,可惜兵卒不堪一用,我看今日便可攻破这座新城!”说话间正欲下令再调出部分骑士,趁步车休抢占缺口的同时扩大优势,不料战局瞬间发生逆转。

    步车休厮杀片刻,身后的匈奴骑士随着他齐齐涌入进来,但汉军不进反退,主动将这一段栅栏让开,步车休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只是他如今本只有两百余人,不宜将战线拉开,即使主动追击,反而容易丧失战果,只能令身旁士卒紧急搬开身后栅栏,固守已经攻下的阵地。

    随即他听闻城墙上传来汉军欢呼声,这使他向上望去,抬头便见到三张如牛马般高大的弩机,弩机被十来人推到望楼之前,远望下每张弩机上已经装置上一支特制箭矢,箭簇的锋芒令他这位百战勇士也忍不住心底泛寒,弩机旁只见一支蓝旗挥下,这位匈奴勇士心底涌起巨大的不安。

    休屠王望见城墙上一瞬间发下三道闪电般的寒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但他随即就看到了最不可置信的一幕,一支六尺长的弓矢贯穿了步车休,在他身上开了一个如石般的巨孔,又把他身后一匹马牢牢扎在了地上,箭羽完全没入马匹体内,不过转瞬之间,一箭便将一人一马带入地府。

    派出的先锋没来得及发生任何反应,最前的七名勇士瞬间身亡。三百余匹本见惯生死的骏马纷纷失控,试图向后奔溃,汉军随后又补上缺口,将先锋本就散乱的阵型进一步撕扯,铁弗骑士们只有数人从马群中逃出,其余士卒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情形,便被汉军一一砍杀,随后尸体也被堆积到栅栏之上,死不瞑目的头颅倒挂木刺上,眼看原本声势浩大的本阵陷入沉默之中。

    冲得太快,也溃得太快。休屠王还在继续调拨部队,派出的先锋竟就这样在面前化为累累尸骨,身旁士卒无不露出惊骇胆怯之色,这让呼利拔忍不住暗暗叹息:自己还是没有驾驭过如此规模的军队,调度有失,今日哪怕人数有绝对优势,却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由是匈奴全军后撤三里,休屠王本部沿大河扎营,赫连骨都侯扎营染山,左谷蠡王孤胡扎营峪口,义卜王叶尔依进驻青蒿山,丘林王孤涂生扼守南岭,匈奴人以人多为优势,将大军如蛛网般在曲峪以北展开。

    随即呼利拔召开军议,诸王都知晓如果曲峪打成持久战,那么此后汉军一旦获取援军,己方没有山河形胜,定然是凶多吉少,也都各抒己见,力求一战功成。

    真正的恶战还远远没有开始。

    【1】须卜氏:匈奴贵族,《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裴駰集解记载:“呼衍氏、须卜氏常与单于婚姻。须卜氏主狱讼。”此三姓并非匈奴王族,但也是匈奴中首屈一指的大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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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