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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前后皆非

    陈冲站立城楼之上,遥望匈奴大军后撤的形势。数万大军齐齐转阵,但行伍之间配合并不默契,各部与各部之间泾渭分明,即使相距已远,但仍然可见有不少纷争。韩暹脱下兜鍪,对陈冲笑道:“胡儿到底少经战事,如此大军调度失衡,一旦为乱恐难善终。陈使君,我看胡军不过虚有其表,不足为惧。”

    “不可轻敌”陈冲手指匈奴人飘扬在后阵的狼旗,韩暹随之望去,知晓那是休屠王的军旗,但见狼旗之下军阵齐整,徐徐如林,前锋转为殿后,转向间自觉与大军拉开距离,而且兵甲齐整,颇为威风。韩暹看时也心中凛然,收笑不谈。

    陈冲下得城楼,对身旁斥候下令召开军议。此前美稷军变,温弘秦宜禄等人到曲峪后,如今西河大小事宜全由陈冲一并处置。陈冲一边将匈奴叛乱之事上报朝廷,一边召来部分仍驻扎在离石的并州郡兵,合计八千余人,而除去魏延外,其余学生如徐庶孟建等都陪同杨会坐镇离石。

    对于韩暹,陈冲本意是劝其离去。如此一举两得,即可继续示好白波义军,又可防止白波临阵反复。韩暹却无意离去,遣散大部分部曲渡河返回,只留百人亲信于左右,对陈冲笑道:“韩某未曾见龙首用兵,如何甘心离去?”

    既如此,陈冲自然欣然允诺,却也问道:“我听闻义军之中本与匈奴多有交往,韩帅可能告知在下,走得是哪位胡王的门路?”

    韩暹没有直言回答,是一种晦明莫测的笑容手指天幕。陈冲随即醒悟,此前匈奴诸部只有左贤王与单于嫡系放牧西河,白波军也唯有走羌渠单于这一条路。如今羌渠单于身死,于扶罗不知所踪,很显然这也导致白波军态度不定,对与休屠王等人是否合作也多有疑虑,如此对汉军而言自然是好消息。

    前来军议的都是军候以上的军官以及刺史府中的武将,有武猛从事张杨、督军从事刘固、典军从事魏越、弓马从事卫趐、军司马张辽等人。今日虽然匈奴人主动后撤,但实际上匈奴先登的战力也让他们心中为之一凛,人人神色肃然,在心底揣摩破敌之策。

    陈冲见众人到齐,在一张大案上摊开西河地图,先给本次大会定下基调:“现下匈奴叛乱已成定局,张刺史殉身国难而并州危急,我虽然于两月间紧急加修曲峪新城,但兵力捉襟见肘,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与敌军对攻,所以此次军议,我认为目前还是要以守为主,只是守并非守城,亦并非死守,如何才能遏制住胡人的攻势,还请各位各抒己见。”

    张杨手下军候杨丑先道:“禀使君,如今我军虽占据险要,敌众我寡,并非长久之计,曲峪毕竟小城,我们在此稍挫胡军尚可,坐困此城则决然不成,不如我等在此消耗旬月后,还是放弃曲峪,退守中阳,以河东上党二郡为援助,等待朝廷出兵,再徐徐图之。”

    军司马张辽出列大声叱责杨丑道:“杨军候未免太过胆怯了,胡人虽说人多势众,不过终究不过马奴而已!如何能比得上我大汉男儿能征善战,如今我军于曲峪有七千余众,于离石有八千余众,于永和有六千余众,并州精锐,云集于此,虽只两万,可破胡侯曾言:‘一汉当五胡!’,胡军最多不过十万。使君,我军若集合全军,与之决一生死,胜负尚未可知!”

    张辽金声玉振,加上其人相貌威严,身材孔武有力,一时间杨丑气势落了下风,竟发不出声来,只能暗叹一口气,低首退回列中一言不发,等待陈冲抉择。

    陈冲倒是没有立即就两种论调进行回应,反而转过来询问韩暹与张杨道:“韩县长、张从事,不知你们二位对此有何看法?”

    韩暹抚须默然,示意张杨先言。张杨也不推脱,上前将西河郡图合上,叹道:“使君,如今之事非是西河一郡之事,而是并州三郡之事。自并州徙居胡人以来,国家实握仅有三郡,而三郡尤以太原为上,并州文物风貌尽在于此,如今西河聚集三郡官兵,而固守之,其奈太原如何?使君须知,两万郡兵,以太原人为多,眼下太原空虚,胡虏如派一偏师袭掠之,则太原必然全郡陷落,军心不稳,不可久战啊!”

    此番言论真正振聋发聩,在列的军官不少便是太原人,听罢便难掩失措之情,将目光投向陈冲,并齐齐上前道:“请使君下令,我等愿与胡虏决一死战!”

    陈冲不为所动,继续问韩暹道:“韩县长仍然不发一言吗?”

    韩暹失笑,重新打开西河郡图,手指沿着大河来回打转,笑道:“使君此时还要问计于我,怕不是打我们白波军的主意了。依下属看来,如今胡军看似军纪松弛,却非战令不行,而乃令出多门上下异心之故。而胡人常年骑射,弓马娴熟,我军若与之野战,胡人马疾如风,恐难取战果。而论攻城经验,胡人怕是半点也无,使君先前以守为主,在我看来,乃是正论,只是如张从事所言,太原失陷怕是十有八九了。”

    陈冲微微颔首,随即他环视众人,总结道:“确如韩县长所言,我等现况便是如此,如今西河能守不能攻,而太原危在旦夕。但还需各位知晓,众位有眷乡之情,难道胡虏便一丝也无吗?如今胡虏叛乱,正是拒绝徭役所致,何来常战之心?是故今日在城前折了数百人马便撤军休整。”

    “守战不利于我军,更不利于胡虏,呼利拔领大军南下,只要顿足不前,则必然大军纷乱,大乱随之消弭,到那时我等再夺太原,又有何难?小不忍则乱大谋。高祖屈于鸿门,而有垓下之捷,世宗失之马邑,仍建漠北之业!诸君须先全其家,必先舍其家,还望诸军思之慎之!”

    军官稀稀落落的回应,让陈冲颇为失望,休屠王在匈奴军中威望不够,自己又何尝不是?如若自己仍然在东平军中,自然也不会以守为主,作为军事主帅,不仅要根据敌情,更要根据自己的实情来做决策。

    决战绝不能行,但袭扰却未尝不行。陈冲决心还是在下令在对方扎营首夜进行一次斫营,张辽此前请战被他否决,但勇气可嘉,夜袭正可以他为主,想到这里,陈冲随即下令道:“张司马,可敢夜斫胡营?”

    张辽慨然笑道:“使君但给辽八百勇士,辽便可肆意往来。”,陈冲当即从军中征召八百勇士,配合张辽进行一次斫营。

    八百人都配齐良马,沿此前架设的木道行至柏岭,按陈冲要求,张辽沿柏岭山脊前行,除了领路的张辽打着火把,后面的士卒全部摸黑跟着前排行进。柏岭多是黄土,山上枯木森森,八百人在山岭上跟着一团火光徐徐向前,好像游魂们追逐着野火。

    不声不响地前进两个时辰,官兵们才远远望见匈奴大军的营寨。毡帐从道旁一直蔓延到山岭间,旌旗如林般在乱风中飞舞,而营寨附近,都已被砍伐得干净,远远望见黑夜里平滑无光的砂土,还有营寨前正一片忙碌的光景。

    营寨前四处堆放着刚刚伐断的干木,不少胡人如同蚂蚁般攀附在干木上,用着简陋的锤凿削去干木的表皮,四处弥漫着各类树脂的奇异香气。张辽见状对亲随说道:“胡人将四处都伐空了,又将部分营寨扎在山脊,此次想要冲击大营斩获奇功,我看是不成了。”

    “那便将此间情形禀告使君,我等原路返回?”亲随深以为然,如此问道。

    “不可,大丈夫夜行百里,怎可空手而回?”张辽否决道,于是令部下在四处收集粗枝,八百人策马到林间边缘,背靠林木,将枝叶绑在马尾。八百人分为前后两队,前队拔出斫刀,整装待发,后队略微靠后,没人手持两根粗枝,点燃作为火炬。

    后队准备完毕后,张辽摆正兜鍪,大喝下令:“随我冲阵!”

    岭下营寨前的匈奴士兵只见一路烟尘滚滚从岭上径直飞来,后面跟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火龙,一时间判断不清形势,只能让营寨前的工匠先行后退,一边于营寨口集结阵势以防冲营。

    不料张辽骑兵在即将与他们对阵之际,竟然划过一个诡异的弧线,只砍杀了几名还未来得及归队的散兵,又绕路而走,堵在刨制的干木之间,对着胡人挥刀作砍杀状,身下红色的骏马也随之嘶鸣。匈奴士卒还未来得及集结完毕,只能射出一阵箭雨作为回应,但反应显然慢了太多,除却伤了几个骑兵外,张辽的前队已经开始后撤。

    而后队堪堪赶到,数百支火把直接扔到木堆之中,而刨制的干木里有不少乃是易燃的松木,几乎是须臾之间营寨前便燃起熊熊火焰,木质燃烧的噼啪之声连连不断,随即淹没了汉军骑兵的人影。

    未久,山岭的胡军几乎是第一时间也下岭救援岭下,只是这大火断去道路,哪怕并没有多少人员伤亡,匈奴人也拿张辽这八百骑无计可施,任由他在大营前来去自如。

    待张辽归来,陈冲迎其下马,见其卸甲休憩,不过微微出汗而已,不禁叹道:“司马真豪杰,如若并州有八百勇士如君,何愁匈奴作乱?”

    张辽以清水洗面,听闻陈冲感叹,笑答:“使君惜哉,我有好友吕布高顺,身在上党,勇武不逊分毫,待战事过后,我定为使君引荐之。”

第五章 初战杂胡

    张辽的奇袭不能说没有成效,至少成功让匈奴大军的攻势再延缓了一日。休屠王呼利拔令杂胡们在营寨前挖了一道深达二尺的陷马坑,又让依附于匈奴的汉人工匠抓紧时间,加急制造攻城器械。

    于是两日后匈奴再度进军。休屠王吃了前次贸然冲锋的教训,此次将精兵暂时不动,令各路杂胡推着如山壁般的丈余木楯,作为前锋向前一步一进,各族中善射的勇士压阵在后,与栅栏后的汉军进行对射。

    而后两边箭矢乱飞,好似刮起一阵黑亮的铁风,席卷穿过两军士卒。汉军的箭矢更锋利,但木楯敦厚,箭矢钉死在木板间,箭羽犹如上岸挣扎的鱼尾,收效甚微。

    而匈奴人的箭矢同样如此,这两日汉军又抓紧时间在栅栏上蒙上一层牛皮,加之前有木楯挡住视线,匈奴人失了准头,只能朝天抛射,在牛皮上划过一道道白痕。

    如此三刻,汉军眼见匈奴军一步一步将战线推进到栅栏前,随即杂胡们从木楯间蜂拥而出,汉军则是在栅栏间用长槊进行回击。相比汉军练武娴熟,杂胡不过是匈奴中下等奴隶而已,体型瘦弱,为匈奴人驱使,胆气也有所不足,在这死斗的战场上难免萎缩,不一会便丢下些许尸体,又欲退回木楯之后。

    后方的匈奴人随即射死几名试图临阵脱逃的杂胡,对杂胡们趾高气扬,大声叫嚷,杂胡们没了办法,只能又接过武器回头冲至栅栏之前,迎着冰冷的槊刺继续试图砍断栅栏。

    与此同时,休屠王带诸位骨都侯与嫡部策马奔上东侧的柏岭,居高临下审视战场,正望见曲屿城木道上一支骑兵正整装待发。很显然旨在侧击木楯前锋,如能造成前锋溃退,再想组织起攻势便是难上加难。

    休屠王令赫连骨都侯率部前去拦截,赫连骨都侯赤后乃铁弗匈奴之领袖,与单于、休屠部俱为近亲,部众世居上郡,为单于西屏。因铁弗部多与羌胡杂居,不止擅长骑射,更擅长羌斗,得誉为匈奴勇武之冠。

    赤后待人寻得些许藤曼,缠绕在甲胄、兵器上,用汁液在面孔画出青绿的波浪,随即带领骑兵慢步向前。待汉军的骑兵已经开始提速下坡,赤后怪啸一声,仿佛山魈般鬼魅,而后飞速策马追逐在汉军之后。

    汉军骑兵惊慌失措,此时才发现背后忽而冒出一队骑兵,而自己正策马沿岭坡向下,仓促之间绝难转向迎敌,一时间军心大乱。领队的军候正是杨丑,他当机立断下令:“向南!向南!”话还未说完,一支长矛从身后飞过,正中身侧一名亲随的背脊,那人连惨叫还未发出,便从马匹上翻滚倒地,杨丑心中凛然,忙伏低身形贴在马背上,驱使马匹转向。

    在山坡上不能转向迎敌,继续保持被尾随的阵型冲入敌军更是自觅死路。杨丑决心向南,便是沿着山坡折返跑回城墙之下,依靠栅栏内和望楼上的弓矢将追兵逼退。他想得好,行动也快,几乎还未与赤后接触,便已完成转向。只是战场之上他转得勉强,后面还有些许骑士未听得军令,驻马试图与胡军进行野战,但对方居高临下,一冲之下,几无人能够挡住,多是一个照面便殒命马下。

    占得上风让铁弗人再三高呼,他们在马上挥舞染血的长矛,力大的甚至挑起一具尸体,用斫刀砍去汉军的尸首,作为战利品挂在马鞍上,死者的眼神只有一片眼白,更显得马上装扮怪异的铁弗人十分可怖。

    韩暹见状建议陈冲再次抬出床弩,将铁弗人拦截在杨丑之后。陈冲摇首回道:“床弩珍重,且重矢难造,威慑敌人尚可,但还需用在更要紧的时刻。”于是他下令张扬率部继续从木道断后救援,只是为避免休屠王估计重施,双方打成添油战术,他在张扬骑兵斜后方摆出一道步阵,占住高位确保张扬冲锋无忧。

    休屠王见状果然又派出一队骑兵试图故技重施。只是沿山脊冲刺之下,铁弗人终究不如平原上来去如风,显得汉军步阵坚实如山。领军的军候名叫卫趐,他手握九尺长槊,站在士卒前列,下令前排高举盾牌,次排专刺马匹,后排引弓射人。

    汉军穿戴的甲胄都是铁甲,铁弗人箭矢无法伤人,而能够伤人携带的标枪也有限,一时间只能徘徊左右,面对卫趐莫衷一是。

    两相僵持之间,张杨已然成功冲锋至赫连赤后的侧翼,铁弗人见援兵被阻拦,也只能放弃追击的念头,转而与张杨的生力军进行白刃战,只是此时形势逆战,张杨在上,铁弗人在下,而且两军之间已经没有回寰的空间,铁弗人停止了怪啸,汉军也不发一言,双方只能看着对方的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双方之间形成了一道沉默的屏障。

    直到赫连赤后与张杨都能看清对方兜鍪下的眼眸,碰撞轰然来临,呐喊来自于交战的每一名战士,虽然是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服饰,不同的语言,但他们眼中的澄澈的杀气却是那般一致。

    张杨带领着嫡系策马奔向领头的赫连赤后,赫连赤后被族人簇拥在骑阵之中,不进反退,企图再拉开一小道距离,将所有长矛全刺向身侧的土岩之中,竟在这须臾之间组成一小段由兵戈组成的护栏,张杨见状不由为之一滞,犹豫之间只能选择缓行,与赤后身后的骑兵厮杀在一起。

    铁弗人确实善斗,不止是悍不畏死,还尤其擅长临机应变。张杨就近一刀捅穿了一名铁弗骑兵的胸腹,只见那铁弗人还朝他笑了一笑,临死前居然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矢,朝着张杨眉心直直插来,只是毕竟失了力道,被张杨反应过来侧头躲过。张杨随即将那铁弗人的肚子都搅烂了,拖出一节节肠子来,那铁弗骑士便也从马背上瘫倒,他身下的马匹发觉无人牵着缰绳,一时间竟怔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以至于铁弗人一直没有跌落到地上。

    争斗了这一刻,便只能放赫连赤后安然离去,但如此以来,张杨与杨丑便有充裕时间重新整队,再次按原计划冲向栅栏前的杂胡。就在这片刻之间,就在陈冲与呼利拔的眼前,可以见到一道带出黄色尘沙的铁浪,与正在栅栏前拼命的胡军们汹涌地撞击在一起。

    杂胡们本就极为在意山坡上骑兵之间的相互纠缠,只是远远看见汉军骑士带领着漫天的烟尘俯冲而下,斜阳的日晖洒在铠甲上熠熠生辉,简直如同天兵神佑一般。瞬间士气便陷入了崩溃,哪怕身后仍然有匈奴人不断地射杀着逃兵,那大不了换个方向逃跑便是。

    整个厮杀的前阵陷入了无序之中,匈奴人在杀,栅栏间的汉军步卒在杀,随即汉军骑士赶到也展开杀戮,只有杂胡们在惨痛的被杀着。三面被围,仿佛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他们都向西方挪动着,那里只有大河滚滚。

    第一个站到河边的胡人面露惊恐,方才如梦初醒,徒劳地劝阻身后的同袍们不要继续前进,但是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呢?跳入大河之中总好比被刀弓分尸,不知是不是怀有这样的想法,杂胡们哭嚎着继续向大河拥行。

    于是展现出了一幕奇景:刚刚解冻的黄河,水冰冷刺骨,不少衣不蔽体的胡人手拿着斫刀与长弓,面露哀戚之色,却义无反顾地跳进大河之内,有些许胡人在水面挣扎,但有更多的胡人只能在水中不知前途地挥舞着臂膀,将不少本会水性地同胞也一起拉入水底。

    张杨本意是将崩溃的杂胡驱赶向匈奴的本阵,进而引起匈奴全军的溃退,却不料匈奴人浑然不把杂胡做人,弓矢如雨般将杂胡溃退的道路划上一条清晰的横线,被钉死在阵前的杂胡不下八百余人,无论杂胡如何反应,匈奴主力岿然不动,令汉军将士也忍不住心生寒意。

    于是在栅栏前空自丢下一片尸体后,双方各自罢兵休整,陈冲令曲峪所有的船只入河打捞大河中沉浮的杂胡尸体,战场上还留有性命的,都尽力抢救,还有少部分投降的,陈冲亲自接见,问他们与匈奴人的关系,细细点下来,今日这一战,匈奴折损的杂胡恐有五千余人。

    原来这些多是美稷人市上的奴隶,或是各部王侯弃用的家奴,被休屠王整编为一营作为前锋,并且休屠王许诺说,如若在战场上立下大功便能削除奴籍赏赐牛羊。只是没想到在匈奴人眼中,他们却是连牛羊都不如,被当场射杀驱赶。说到这里,不少杂胡啜泣不止,竟流下泪水。

    陈冲只能安慰说,他会将死者们都埋葬入土,如果里面有你们的亲人朋友,还望你们指认出来,自己在墓碑上也会铭刻他们的姓名,死者已矣,生者尚忧,身在我治下,我都会削去你们的奴籍。

    杂胡更加感激涕零,连连口颂万年,只是他们心中到底觉得有几分可信,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大在对岸目睹了战事全部的进展,但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战事仍在僵持之中。

第六章 离石失陷

    接连两次受挫,匈奴大军随后便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即使在新筑的曲峪城前已经止步一周之久,但这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的叛乱将到此为止,相反,时间和空间都站在匈奴人这一边,只因为匈奴大军的绝对数量优势,他们反而拥有更多的战术与战略选择,这一点陈冲心知肚明。

    所以这段时间,陈冲只在做两件事:一是求援,他一边向河东太守王邑请求援兵,一边向朝廷再三上传战报以及告急文书,当时天子允诺的东平军入算时间也相差无几,陈冲干脆将待在永和的孟建也派到上党去打听消息,随时准备迎接刘备入并。

    二是观察形势,如今匈奴一变,整个大汉的边疆战事都变得波诡云谲。张纯、王国叛乱完全有可能与匈奴剧变连成一片。但对陈冲而言,最要紧的白波军的动向,一旦白波军倒戈,整个官军将陷入三面包围之中,毫无回寰的余地,好在白波军原本算是左贤王一党,加之郭大本人还算言之有信,所以暂时还没有这种迹象,但陈冲仍然要时时派人与郭大联络,绝不能让其加入休屠王的行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陈冲作为全军主帅,下令给在离石守城的杨会,让他不要因曲峪设防而有所松懈,只因除去曲峪堵住的这一条官道外,事实上还存在一条山道,从白波谷对面出发,需接连越过七道山岭,才能堪堪翻过吕梁山,插入离石与汾阳之间的官道上,如若胡军分出一支大军走这条山道成功袭取离石,曲峪也就被前后包夹,无法坚守了。

    陈冲斟酌再三,最后又加一道命令,如遭遇特殊情况,可自行斟酌,退守中阳,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城浪战。

    自己仓促之间接手整个并州郡兵,但却与并州诸将并不熟识,《孙子》说道:“知己知彼。”其要义不止是要熟识自己的兵力粮草,更重要的是要熟悉自己的麾下将领的能力,有人擅守,有人善攻,人的天赋不会因统帅的想法而变化,所以优秀的统帅最重要的便是让每个将领待在自己最擅长的位置上。如今时间紧凑,陈冲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每个将领能够各司其职,不功不过,撑过匈奴的前期攻势便罢了。

    想法是好的,但他还有一层没有顾虑清楚,眼下的离石城人心摇动,不是杨会一个主簿便能掌控的。

    陈冲的手信刚刚送达,在太守府内便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军官在这里请求议事,领头的是太原军司马王奎,他身披军甲,手持铁盔,冷冷地对杨会说道:“杨主簿,我本主掌太原兵事,与西河毫无瓜葛,不过因张公差遣,使君照顾,得以带领万余儿郎驻守离石。

    如今刺史横遭不测,陈使君率八千郡兵扼守曲峪,已然足矣,而太原虚弱,听闻胡虏分兵往太原而去,而我等却在离石坐困愁城,不可谓不失职。还望主簿谅解,我等回援太原,实是刻不容缓之要事!”

    杨会先晓之以情,但王奎等人不为所动,杨会无奈之下,石韬心生一计,上前对诸将说道:“诸位一片热忱之心昭然可见,在下按理来说本不当阻拦,只是夫战事,非为人谋,亦为天命,顺天命者无往不利,逆天命者虽雄而穷,世祖以区区数千可有昆阳之捷,正乃天日所照。今诸君远去,以寡击众,以弱击强,正似当时。

    世祖有‘刘秀发兵捕不道’之赤伏符,方才无往不克,诸君以弱击强,何不卜卦而后行?”

    这倒是不无道理,于是王奎应允,徐庶石韬连忙去请来一位望气士,请他为此行做一次卜卦。望气士时年八十有三,须发皆白,手足枯瘦如尸,他以五十根蓍草进行推演,未久,结果出来了,卦象是“水火未济”。

    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可以说是一个凶卦,杨会再次趁机劝道:“诸君,如今上天降下警示,诸君为何还不警醒?如果逆势而行,不仅乡梓难保,更误了自己性命,只要我等屈身守份,团结一心,固守离石,等待朝廷援军,再夺回太原又有何难?”

    王奎脸色铁青,他再三徘徊,最终忿然道:“我意已决,还望主簿勿劝,死有何可惧?父老乡亲生我养我,久遭苦难,我又岂能袖手坐观?身为郡兵,正是职责所在,如以后天子追责下来,难道主簿来担待?”

    杨会哑口无言,于是王奎随即出府召集城中太原郡兵约七千余人,每人携带三日的口粮,当夜便离开离石,沿着北方的汾阳道径直出发。

    就在第二日的晌午,王奎已经行过八十里,还有不到二十里,便是作为西河太原之间的转运枢纽——羊肠仓。他打算在此处歇息一日,补充军粮后便直奔晋阳,晋阳乃是并州第一大城,粮草充足,便是被胡虏围困一年也能继续坚持,加之匈奴不善攻城,只要坚守待援,必能坚持到匈奴退军。

    正如此打算时,林路间的高空上,忽而飞过一排燕雀,茫茫苍穹下如同蝇虫间毫不起眼。但王奎还是注意到了它们,不止如此,他还察觉到空气众弥漫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是牛羊的膻味!

    在这里如何会有牛羊的膻臭?但他随即就知晓了答案。前方的大地开始颤抖,正如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般,一股滚滚的烟尘正高高地抛在天幕下,远方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但最先清晰的是他们背负的旗帜:苍鹰振翅,遥逐日辉。

    这面旗帜并州军民无不熟悉,这正是左日逐王的旗帜!双方都正策马奔腾,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个位置,而这里山路狭窄,毫无回寰之余地,即使明知道继续前进是一场毫无准备的血战,但双方也只能一步不退,加速奔袭,在这个狭隘的山道一决生死!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王奎令亲兵打出汉军的旗帜,随后夹紧马腹引弓待射,他的弓身乃十年熟的青牛角琢磨,弓弦是血鹿筋熬制,拉满弓弦,能远射百五十步。王奎拉满弓弦,箭羽一纵如飞,在这一箭穿梭之间,两军的面孔都已清晰可见,王奎甚至能看见持旗胡人脖颈里正上下抖动的箭羽。

    鲜血涔涔地流过马背,另一人眼疾手快接过旗帜,前后数百人齐齐便朝王奎怒喝。王奎晒然一笑,收下长弓,拔出斫刀,高呼道:“死!死!死!”军卒们也齐声高喝:“死!死!死!”

    却见匈奴人中一身披貂衣之人,身骑一匹黑身白额高马,加速奔至最前,只见他也拉满弓弦,王奎只觉一股凉风从内而外吹翻了内脏,忙伏身躲箭,随即一声脆响,他回首看去,正见一根箭羽正在旗杆间抖擞。

    王奎还未来得及嘲笑对方箭术不精,汉军只是又听接连三声“叮”,汉军的旗杆竟接连被三支箭矢命中,但旗杆上只有一个空洞,还未等汉军反应过来,旗杆‘咔嚓’当众轰然倒下,赤红如日的大汉旗帜随着旗杆一齐砸在后方汉卒阵中,在烟尘中又惊起一阵烟尘。后方的汉卒只望见大旗倒下,不明所以,步伐纷纷为之一滞。

    就在这一滞之间,这一场遭遇战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王奎并没有能够回到乡梓,他挺住了匈奴人的两次冲击,斫刀砍崩了刃,但后方的士卒已经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一个匈奴人在他稍稍力竭时顺着兜鍪的缝隙一刀切下了首级,他看到自己的身躯如同尘土般被马群践踏着,铁甲与马蹄奏响雨水般的乐曲,随即永远失去了意识。

    随后匈奴人将他的首级插在旗杆上,和他的士卒一起,披散着黑发,在离石城前后如乌云般飘荡翻飞,匈奴人发出如夜枭般的欢呼声。随即匈奴人发现,离石城是一座空城。

    杨会在王奎出发后,城中不过剩下两千余人,难以固守,在徐庶建议下,干脆着手撤离,在离城时,杨会封死离石城的大门,并一把火烧毁所有城内带不走的辎重粮草,在匈奴人入城后,只能看见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和四处袅袅升起的硝烟。

    但无论如何,西河的郡守府已经不在汉军手中了。

第七章 进退失据

    离石失陷的消息在三日后传到曲峪,正面的胡军刚刚开始这天的第二波攻势。根据前几日的挫折,匈奴人终于发觉城东另立的望楼才是他们进攻不利的要害,于是一边在城北的栅栏前设置路障,随后转而将进攻重心改在柏岭的望楼。

    城东望楼虽是居高临下,地形狭隘,匈奴人的兵力优势不易展开,但与之伴随的是协防不易的难题,城东的望楼实是一座城外孤营,与曲峪仅有一座栈桥相连,栅栏处的步兵无法来援,栈桥上的弩手也只能远射寥寥,望楼内的将士与匈奴苦战半日,汉人和胡人的尸首堆在一起,熏发出肠肺腐烂的恶臭膻味。

    汉军先是用弩弓射,待胡人近了,再用长槊刺。胡人的铠甲多是皮甲,一戳便是一眼血窟窿,但后方的匈奴人发了狠,借着族人的尸体将长槊卡住,硬顶着尸体往上冲,汉军只得扔了槊矛与其白刃战,只是杀了三个时辰,即使丢下了百来具尸体,胡人仍是难以向前一步。

    但说到底,这毕竟也只是一座木制的望楼,一个部族受命拖来了数石干草,数十壮士迎着栈桥上的箭雨,将干草堆在望楼左右,打算用烈焰直接焚毁这座眼中钉。

    汉军其实早已做过相关准备,每夜都在望楼上下泼过一遍冰水,寒春料峭,望楼上下都挂着几寸厚的冰棱,在白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胡人燃起火焰,熊熊的黑烟如黑龙般腾起飞舞,冰层随之融融化雾,雪白的水汽与黑烟纠缠渗透,把整座望楼都包裹在茫茫的烟雾里。

    陈冲收回眼神,对着军议众人说道:“这座楼恐怕撑不了三天了。”他稍稍停顿,又似太息地说道:“但我没想到离石竟是一天也撑不住。只要我们再在这里守上十日,恐怕攻下离石的胡军,就会绕袭到曲峪城南,我军腹背受敌,恐怕就只能全灭于此。”

    众人都面色肃然,其余州郡特别是太原的军候们都一言不发,王奎本是太原王氏的支脉,在军中影响力不可谓不小,却因为一意孤行造成六千将士丧尽,原先还有些返乡心思的军候们,此刻全都息了气焰,更别说在军议上贸然接话。

    韩暹倒是神色自若,笑问道:“如若使君不弃,我与郭帅联络,倒可以让城中军民依次渡江来我白波谷内。那里使君原也是去过的,易守难攻,远胜于此处,加之我们白波兄弟囤积了几年粮草,短时间之内却也无虞。”

    一旁的卫趐断然否认道:“使君万不可如此,韩县君固然是一片诚挚,但是我并州郡兵,与白波诸军交战连年,死伤甚众,兵士之间隔阂重重。且大河以西形势晦暗,我等不明情形贸然渡河,如遇窘挫,可能安然渡河而返?使君,如今只能趁敌军尚未合围,我等抢先南撤,退至平阳,等待朝廷援军才是。”

    说到这里,陈冲手指沿着西河郡图上河水流向向下,继而将上郡与河东郡一分为二,一路崇山峻阜,险道逶迤,直至壶口山处,湍湍飞泻,流入采津渡中。

    采桑津是至春秋以来的名渡,以桑树如云、水草丰美闻名。每年六月之时,桑葚随风吹坠,津水静静流淌中渗出红紫色,好似锦绣交织,采桑津得以成为一时名胜,后世更有诗鬼李贺诗曰:“二月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

    陈冲手指采桑津处,忖思片刻,对诸将笑道:“卫君所言,未必没有道理,我军仓促之间渡河与白波军汇合,容易自生其乱,白白便宜了匈奴。但退至中阳,却大可不必。我问诸军,是守曲峪易,还是守中阳易?”

    众将均沉默不语,曲峪虽是小城,中阳是大城,但众将皆知曲峪远比中阳易守。毕竟曲峪依山靠水,如今匈奴大军顿足城下,只能白白硬攻一面,被汉军以栅栏迟滞消耗,不得进展。即使离石处胡军绕路背袭,也不过是围攻曲峪两面罢了。而中阳无险可守,待两路胡军合兵一处,四面合围中阳,谁也不能确保城池无忧。

    张杨叹道:“使君之意,我等皆知,只是离石失陷,敌军便能绕过曲峪,尽取西河,我等固然能够长守,却不过是一支孤军,与大局无益,反而会使全州局势败坏,还望使君细细思量才是。”

    “谁说曲峪是孤军?”陈冲用手指重重敲击采桑津,笑道:“只要此处尚在朝廷掌握,我军在曲峪便绝不是孤军。”众将一时惘然,陈冲却笑而不答,转而对众将问道:“只是既然离石失陷,西河形势为之一变,城北我军还能用栅栏再拖延几日,离石胡军至南方而来,我们也不能让胡虏安然合围。诸君又有何看法?”

    言语之间,已经将坚守曲峪的大方针先行定下。众将深知此时情形危急,切不能再起内讧,陈冲虽然在军中威信不足,但毕竟是最高长官,便也不再争论。张辽沿着陈冲的思路答道:“守城必守野,此前在下袭扰胡虏营地,匈奴虽久沐王化,夷狄本性难改。扎营布防虽有思量,却无章法。依属下愚见,可依故计,再率千人南下山林,沿路袭扰南路胡军。”

    陈冲面露赞赏之色,他挺直身躯回顾身边每人的面孔。无论他们露出或窘迫或激昂的神情,他都保持一点含蓄的微笑,最后他伸出左手,那左手少了一根小指,新生的肉芽还未变得圆滑,他感叹着说道:“诸君,我等身处战场之上,仗剑生,仗剑死,所为者何?一息安枕,一夜美梦而已,社稷遭此大难,黎庶苍苍,难受践祚之苦,冤魂袅袅,切齿胡尘之辱。诸君,陈庭坚虽无冲锋陷阵之才,仍以领千骑出城野战,不知谁愿与我同袍浴血!”

    三月十九日,在茫茫夜幕下,汉军所有的战马在焦躁的氛围下忍不住低声嘶鸣,城北的匈奴大营还在沉默,沉默便是两军间晦暗的心绪,对汉军而言是大局崩溃的压抑,对匈奴而言则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休屠王呼利拔正在拔寨向前,部众们在黑夜中来回忙碌。毡帐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辉尘,满是蓬草的黄土在翻掘间露出一股腥味,渐渐将白日的血锈味掩埋下去。今日白昼总算是除去了曲峪的城外望楼,他得以将本阵扎在柏岭山头,瞭望曲峪城墙上人来人往,心中仍在为军中数日伤亡心痛。

    左渐将王魁步残在身侧观察形势,只见城墙上火光通明,但城内行道却一片漆黑,不由奇道:“即使失掉城外据点,我军也需时间整顿才能再次强攻,陈庭坚却为何增多人手夜防?”

    他琢磨片刻,却没有头绪,便随即放弃,继而说道:“也罢,不管如何,今夜我军休整,汉人却戍守一夜,明日他乏我逸,就算拿不下城池,部众们也定能攻破那几层栅栏。”

    呼利拔听罢笑着摇首,常执弓弦的手指抚摸腰间的刀鞘,他分析道:“陈庭坚熟稔兵事,不会犯这种错误。魁步残,你目力不及我,这城上乍一看人人执火,不少于三千人,却有五队人马约千人来回巡逻,违背常理。”

    魁步残听罢皱眉打量那些来回巡逻的兵士,但随即又注意到站岗兵士的人影在灯火下分毫不动,心思稍一转动,便领悟道:“呼利拔,你的意思是这些戍卒中有大半乃是假人。”

    “大概如此。”休屠王注视脚下这座轮廓尽收眼底的小城,却始终看不清城中的兵力布置,这使他心中有几分焦躁,“这大概是陈庭坚诱使我们明日强攻的手段,如若我等心急攻城,他先示弱后撤,待我军放松警惕时出城反攻,我等如果处置不当,当真只能铩羽而归。”

    魁步残想象兵败溃退的场景,不寒而栗。但随即松了一口气,赞赏道:“呼利拔你既能看穿汉军的把戏,那我们继续围困便是了。如今札度已经拿下离石,这座新城的退路也将被封死,汉军大势已去,我军全取并州可谓指日可待。”

    但呼利拔不为所动,相反他紧皱眉头面色沉重,他低声自语道:“不对,有什么不对。”如果只是要迷惑自己,不止应该城上布置,城内也应该灯火通明才是,如今却城上声势浩大,城下寂静如冰,过于反常了!

    “有调动,城中有调动!陈庭坚恐怕要出城!”一道灵光忽而将呼利拔思绪贯通,他恍然大悟,急声对魁步残下令道:“快调兵马,看住此城的南门!”

    魁步残问道:“调何部?”呼利拔冷声道:“只能是铁弗部,让他们快点行动,务必在陈庭坚出城前......”

    话音未落,一声战马嘶鸣裂帛般响起,划破寂静的夜幕,随即响起千百声马鸣,在整个南方沸腾,呼利拔望向城南处,城中火把如火蛇掠过般升腾,迅速在南门处汇拢成一条长龙。

    魁步残急令休养的铁弗部向南门处赶去,居高临下,铁弗部冲刺得极快,几乎几个呼吸间便冲下山岭,但便在接近南门之时,等待已久的床弩忽而发力,将前列追赶的骑兵瞬间射杀十数人,整个铁弗部乱成一团,魁步残不愧军中宿将,很快便又重新整齐队列。

    魁步残望向城楼,只见火把下张杨对着他挥刀示意,颇为英武。

    骑兵追逐本就争分夺秒,乱了这一时,铁弗部此时再追赶显然是痴人说梦,火龙如解开锁链般游入旷野,柏岭之上,呼利拔只能远远看见队伍身后的烟尘。

    他们要去往何处?所有人都带着这样的疑问。

第八章 地火明夷

    时代和人心,都变了。

    曹操再次拿起酒盏,遥遥地致敬夜幕上的明月,心中却是晦暗无比。他忍不住回想起幼年时段颎凯旋归来时的场景,那时俘虏成群,兵士成山,刀剑生辉,玄铠如岩,京师万民欢颜,人头攒动,拥簇着收复凉州归来的将士们。

    那时曹操年值十五,是京城有名的荒唐纨绔。但那天他在人群边仰望段颎,段颎身披赤铠骑在青鬃大马上,这位久负盛名的凉州将军脱下兜鍪。征战十年使他气质沧桑,展露出一双疲倦又哀伤的眼神,他眼中浑然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只观望东都上方列列飞飏的汉旗。

    曹操的灵魂在那时仿佛被贯穿,从上到下洗涤了一番,他下定决心要做一名段颎一般的人物,不再是闻名京师的宦家纨绔,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以为他是未来的国家栋梁,司空桥玄一度惊异于他的变化,感叹说:“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这一度让曹操颇感自得,选择性忘记了桥司空的前半句。

    只是时代确实已经变了,变就变在人心。

    思量着这几日朝堂的议事,曹操顿时神色苦闷,咽下一口酒,良久说不出话,妻子丁氏察觉出来,放下掌中酒杓,关切问丈夫:“阿瞒,怎么,是酒苦了?”

    曹操放下手中卮杯,对妻子感叹:“心事烦忧,喝什么酒都不会觉得滋味好。”他拿起筷子,敲杯唱道: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览,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

    曹操人非高大,语调却豪迈无当。唱起朱穆【1】《与刘伯宗绝交诗》【2】,一字比一字急,一句比一句快。只是他唱到一半,忽而又像被谁卡住咽喉,就在这句停下,他颇为无奈地又捧起卮杯,对妻子说道:“满上。”

    给曹操斟满酒,丁氏笑道:“阿瞒,怎地诗念一半?”她继而用婉转的歌喉续道:“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后院中只有她歌声回寰,如莺鸟嘤鸣,惹人怜爱。丁氏继而轻抚曹操的发鬓,问道:“是觉得自己不能称凤?”

    曹操摇首,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回答说:“凤非梧桐不栖,非晨露不饮,非练实不食。我曹孟德确实并非这样人物,但也不值得遗憾,成大事者难拘小节。瞻前顾后,只是徒劳坐失良机。”

    话止于此,曹操霍然起身说道:“备马,我要去找本初一趟。”丁氏给他收拾碗筷,问道:“此时去?都已是酉时了......”

    曹操雷厉风行,说去就去。他更换常服,取出步履,低首打量着说道:“我和本初多年好友,他的习性我知道,深居简出,只有人找他,没有他找人。宴席除去大将军等人的邀约,一律是不会去的,而且他作为大将军谋主,整日思量朝局,不至子时是不会歇息的。”

    于是收拾一番,结果出门时冷风灌曹操满堂。曹操赶紧又回屋加件狐裘,方才又骑了绝影,直接往袁绍住处赶去。

    袁绍作为大将军幕僚,便住在大将军府不远处。濯龙园以东,永安宫以北,不过两刻钟路程便能见到太仓与武库,不可谓不是全城的机要所在。曹操已经是轻车熟路,夜里行人稀少,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望见袁府的门楣,门前系着一匹乌骓,正倚在门柱前舔舐鬃毛。

    那是许攸的坐骑,曹操已经见得惯了,翻身下马,一名苍头立刻迎上来说:“曹校尉,我家主人正在侧厢内与许君商议,你直接去见便是。”曹操来过太多次,就连袁绍家的苍头都与他相熟,干脆便连禀报的程序也略去。

    曹操随即便走向侧厢,沿路看见正收拾食案出门的刘氏,刘氏放下食案,向他行礼道:“曹君今日也有事与外子相商?”曹操忙扶起刘氏,看她风姿绰约,眉目如水,又觉刘氏藕臂温腴,忍不住内心一荡,笑道:“有嫂嫂在此,我曹操难道无事便不能寻本初一叙?”

    刘氏抽回皓腕,不失礼仪地笑答:“曹君如若继续玩笑,今夜本初怕是不会让君进门了。”说罢婷婷远去,曹操又驻足回望了片刻身影,方才摇首自笑,径直走到侧厢。

    进门间,正听得内里有人谈到:“如今并州战事一起,刘君郎的牧伯论,怕是止不住了,听大将军的意思,陛下已同意此事,而且人选都已定下。”

    “本初。”曹操进门便唤袁绍,正见袁绍侧卧坐塌,方才言语正是他口中所说,曹操直接皱眉问道:“州牧人选定得哪几人?”

    州牧职权远大于刺史,刺史与郡守之间相互制衡,州牧却直接掌握了一州所有的军政大权,成为了郡守的直属上司,可谓真正的封疆大吏。所以刘焉虽然鼓吹牧伯论多时,朝廷却迟迟不能通过,只是如今并州战事再起,加上青徐黄巾又有所动作,即使恋权如天子,也撑不下去了。曹操心中叹息,只是州牧一旦设立,对朝廷而言,并非福分。

    袁绍见曹操前来,只招手让他坐下,人依旧侧卧,闭眼回答:“初步定的是三人,幽州刘伯安,交州刘君朗,豫州黄子琰,我估计之后也不会怎么大变。最多几人镇守区域有所改动。”

    曹操皱眉道:“凉州战事延续长达数年,如今并州战事又起,若说急需牧伯镇守,当是此两州最需牧伯,如今却置两州于不顾,难道不怕引起众人非议?”

    袁绍沉吟少许,反是许攸回答说:“如今凉州之乱,已无短期结束可能,即使一时重创乱军,也不过能够安抚三辅京畿而已,设置牧伯不过掩耳盗铃,不若先考虑如今平叛主将人选。”

    随后袁绍坐起,缓缓接道:“并州的军报前日朝廷收到后,孟德你也当知晓,朝廷恐怕已无可用之兵,原定于今年二月就出发入并的东平军,如今还在青徐平乱,而一旦调东平军入并,青徐又当如何?”

    曹操沉声回答:“青徐黄巾,以青州为重,徐州为轻,可择一良将为徐州刺史,招抚流民,驻扎于泰山之间,虽不能平青徐之乱,但可暂止蛾贼之势。”说到此处,他忍不住提高声调说道:“并州乃京师北屏,凉州乃京师西屏,如今匈奴叛乱,如与凉州乱事勾结一气,大局恐为一夕所坏,本初,切不能小觑!”

    袁绍轻抬眼睑,给曹操倒上一杯绿酒,酒面还漂浮几点杏皮,细说道:“并州西为大漠,南为王屋,西有太行,朝廷只需扼守河东,加兵上党,并州战事再大,对京师又有何困窘可言?孟德,你言过了,依我看,不如如此安排后,派人出使安抚匈奴,将陈庭坚等人撤回便可,并州之乱自可消解。”

    曹操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将酒一饮而尽,寒声道:“本初,等你这翻安排下来,并州诸郡,恐怕绝难为国家所有,并州千里江山,表里山河,不可让我等如此败坏!何况并州将士,正如庭坚军报所说,并州的将士,望着朝廷的援军,眼睛望出了血!几百年后,后世将如何看待我等?万不能重蹈凉州覆辙!”

    袁绍不动声色,又给曹操续满,淡然道:“孟德,我们现在恐怕没有时间这么做了,朝廷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做。”

    “还有什么事能够大过边疆战事......”话还未说完,许攸在一旁悠然吟诵道:“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

    念到这里,许攸一顿,对着曹操微笑说:“孟德,你拒绝得也太利落了,真得不再想想?”

    曹操浑身一僵,只觉得被许攸拿住了命脉,满腔愤怒一扫而空,只剩下了涔涔冷汗,以至于甚至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袁绍,问道:“这是我拒绝王刺史废立天子的书信,怎么你们会知晓字句?”

    袁绍笑而不语,只是靠在坐塌上自酌自饮。许攸站起身,走至廊门前抬首遥望天上清辉,方才解释说:“孟德,王刺史此事本就是我居中联络,不止是你,我们还找了华歆、陶丘洪,周旌,还有冀州不少豪杰,合肥侯也已允诺。可谓是万事俱备。

    你乃智者,当知如今国家乱事频生,衰兆日显,皆是当今天子失德缘故,即使我等尽心竭力,天子却视之如草履,且为之奈何?如果不能正本清源,匡扶神器,即使我等平定叛军十次百次,又有何用?这不世之功,你当真不参与?”

    曹操沉默如金,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着袁绍这位儿时好友,但见他坐如山岳,安素类冰,忍不住在心中下定断语:好乱乐祸。

    袁绍忽而叹道:“陛下心中还是有陈庭坚的,他已经下令说不论青徐黄巾如何,先调东平军入并,刘备这一走,徐州刺史顾乾估计也待不下去,子远,孟德所说不无道理,下任徐州刺史我们该推举谁才是?”

    许攸沉吟道:“那只能从如今的三辅守军中抽调了。依我看来,可能陶恭祖最佳,他素有贤名,在军中运筹谋划,很得人心,也一直与我们靠得很近,大将军还是天子那里应该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袁绍颔首赞同道:“那就是陶谦了。”帝国一州刺史的人选就在这间侧厢中敲定了,曹操看着这一幕觉得很荒谬。但得到陈冲好歹还是有援军的消息,也使他终于有了几分振奋,只是他仍不知道并州的战事如今发展如何,这让他迟迟放不下心。

    至少在一月之内,陈冲仍然只能孤军奋战。

    【1】朱穆:东汉学者。字公叔。南阳宛人。家世衣冠,初举孝廉,后为侍御史。出为冀州刺史,因弹劾权贵、抑制豪强而受到诽谤,下狱治罪。后征拜为尚书,为人刚正不阿,居宫数十年,“死守善道”,蔬食布衣,家无余财,其思想节操为人所推重。时人有“兼资文武,海内奇士”之评。

    永兴元年,冀州发生严重的水灾饥荒,社会秩序混乱,朱穆奉命出任冀州刺史,因慑于朱穆威名,贪官污吏闻风而逃,冀州百县中仅解印外逃的县官即达四十余人,他一到任,就严惩为非作歹的贪官豪强,终因触怒朝廷宦官权贵,被捕还京师,罚作刑徒。后得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上书申诉,为朱穆鸣不平,方获释归居乡里。居家数载,复为尚书,仍刚直不阿,屡次上书或面谏罢除宦官,桓帝不从,遂遭排挤诋毁,终日愤懑抑郁,于延熹六年发疽而死。

    【2】《与刘伯宗绝交诗》:朱穆流传下来的唯一一首诗歌,朱穆为丰令时,与丁忧的刘伯宗交好,后两人同朝为官,刘伯宗得任刺史,而朱穆仅为郎官,刘伯宗因此不以好友待朱穆,朱穆故而写此诗绝交。

第九章 有教无类

    太学,郑府。堂门大开间,郑玄端坐桌案前,提笔凝气,双目微合,桌案上一副刚摊铺开的黄白竹纸,不着点墨,春风熏人,似是连大汉经神也沉醉,一时间竟不知该提笔何字。

    停顿良久,郑玄轻叹一口气,又将狼毫横搁笔架,对着身旁几位弟子说道:“年纪大了,虽然还会如青年时一般千头万绪,但却失了一股一往无前的精神,临近下笔,竟心生丝毫踌躇,当真是人心易感,韶华难求。”

    堂内坐侍着十来名入室弟子,照顾郑玄的起居,无事时便在堂内诵读经书。田琼见状递上一盆温水,供恩师洗脸清神,随后轻声道:“天子半旬后要听老师与诸位博士讲经,老师审慎些是自然之事。”

    郑玄摆手推辞,随即一手抚摸自己还未全白的花鬓,一手重新捻起狼毫,对在座的弟子们笑道:“为师已是耳顺的年纪,什么天子王侯,到了太学,也不过是学生而已。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所谓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何也?须知大道之先无论君臣上下,如果天子不能知晓这个道理,他当初也不会被推为皇帝。”

    这些话弟子们大多不敢苟同,却也不敢出声辩驳。当今天子为人荒诞无忌已是公论,偏偏却又刻薄寡恩,重用阉宦以来,手下鲜血淋淋,党锢大狱,可谓天下为之心寒,大概也只有郑玄这样名满天下,偏又不掌朝枢不受猜忌的大儒,才能如此姿态。

    郑玄见学生面露不虞,洒脱笑道:“有什么便说什么,大学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翻来覆去地说,那着眼无非还是一个诚字,为师教导尔等尊师重道,尊师乃重道之术,术在道后。”

    众弟子沉默不语,独生子郑益恩坦然做答说:“阿父既然已经看出诸位兄长的想法,可见兄长们诚意不言自现,何必再取笑言之?”

    “你呀,你呀。”郑玄摇首失笑,随即又抚额叹息,郑益恩不止是他的独子,更是他的得意门生,因此郑玄对他可称得上溺爱,郑玄便略过方才那些话,又说道:“人生来不过一赤子,无所谓黑白是非,不知雌雄荣辱,诚意自现亦可也。益恩,你是说我这些弟子们,仍不失赤子耶?”

    见独子接不出下句,郑玄转而对弟子们展颜笑道:“尔等如若是赤子便也罢,如此为难的便是为师了。”清水上点狼毫,郑玄将毫尖轻捻,重新在砚石上饱蘸墨水,对着纸张叹道:“为师不能于素纸上点墨,正可比施教于赤子,这一去,不论为师事后再觉如何不满,却也无可悔改,只能将错就错,不使后世谓之为误人子弟,为师便满足了。”

    话音刚落,弟子赵商正色说道:“老师说笑了,老师为大汉经神,且贵为博士之长,如若老师自觉误人子弟,又有谁能称为天下师?”

    “我如龙首何?”此言一出,众弟子惊愕,随即又恢复此前状态,沉默不语,唯有崔琰收拢衣袖,字斟句酌地接答:“郑师如雨,龙首如云,雨润万物,云不可及。”

    郑玄注视崔琰片刻,随即又看回眼前竹纸,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驱使他手下狼毫挥舞。郑玄不提笔则已,一提笔则不可收拾,众弟子见老师挥墨如雨,笔走龙蛇,不过片刻后便涂满整张竹纸。郑玄写完,整个人一顿,面孔上的褶皱一一笑开,露出股心满意足的神气,他向崔琰招手说:“季珪,你过来看。”

    崔琰上前探视,只见竹纸上几字如山岳逶迤,厚重又浩渺,疏旷且沉郁,他忍不住边看边读道:“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他不由得抬首对恩师讶异道:“老师,这是蒙卦?”

    郑玄微笑颔首道:“听闻并州胡乱,我心有不安,昨夜为龙首卜上一卦,竟是个蒙卦,不知你们作何解释?”

    作为大汉经神,郑玄不止是经学大家,更是图谶大师,好用车前草算卦,事后应验竟十有八九,车前草也得以被称作郑君草。众弟子对卜卦已是见怪不怪,只是心中却诧异老师却为陈冲如此心折,两人年龄相差远矣,平辈相交足见其友谊,但郑玄卜卦向来除却国家大事外,只卜个人生死,如今却为陈冲卜卦,实是首次。

    崔琰答道:“蒙卦有言:‘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正应陈君年初说降之事,数万白波贼军,一夕消弭。而《彖》曰:‘山下有险,险而止。’可谓陈君此次胡乱虽有小险,但定能化险为夷。”

    郑玄颔首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这个卦所重的,还是‘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此次胡乱虽然声势浩大,但胡人向来仰慕汉威。自鄙浅陋,庭坚身为熹平龙首,虽无江海,却遇山泉,山中魍魉,自不足惧也。我所问的是,如若陈君泽被胡夷,祸哉?福哉?”

    幽州公孙平回得最快:“蛮夷如何教化,弟子出生幽燕,幼尝于乌桓、鲜卑为伍,当是时,朝廷只道鲜卑恭敬,可为外藩,却不料檀石槐一统鲜卑,为我大汉巨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奈教化如何?”

    郑玄不置可否,转眼再看众弟子,却见孙炎似有言欲吐,这让他倍感诧异。孙炎在屋中向来不发一言,潜心学问。郑玄考校他时,他却几乎从无错处。须知郑学以今文经为内,古文经为表,最重考证二字,而孙炎精通古籍可谓诸生第一,郑玄撰文时都常交由他校正,并常令他在己方外出时代师授业,地位不可谓不高,但想不到平时惜字如金的孙炎今日也会参与话题。

    孙炎顿了片刻,而后向前对公孙平说道:“郑师方才所言,‘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可谓道矣。道不以华夷别,道不以老幼分,夷有向道之心,非人力所能当也,童蒙求我,我惧而拒之,则道消夷狄耶?君子以果行育德,我等拒人于道外,德行不育,又以何称为君子?”

    随后孙炎又对郑玄说道:“禀郑师,我有一事不可不言。”

    郑玄许可后,孙炎继续说道:“今日我门下二弟子,刘宣刘豹,向我辞别归乡。”

    众弟子莫名所以,不知如何评价,但接下来的话顿时引起掀然大波。

    “此二人皆为匈奴王室,一为单于之子,一为单于之孙。以匈奴王室,多有联姻汉室之故,自以为汉室之甥,故易姓为刘氏,先于河东求学,后入太学于我门下。今日辞别时弟子方才知晓二人身份,自觉汗颜,故告知于郑师。”

    刘宣刘豹两人名字,不止不少郑玄弟子听过,更有人也曾亲眼见过,却不想竟是匈奴王室。其余弟子们议论纷纷道,二子六艺娴熟,骨相隆奇,言辞清雅,不意竟生长膻腥之地,而今家乡变故,北归战地,更有非常胆气。

    郑玄问清楚后,不由笑呼孙炎字道:“叔然,不知不觉,你门下竟出两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想必百年之后,你也会因此留名青史了。”

    孙炎不卑不亢地回道:“郑师所言过矣,子曰:‘有教无类’,弟子不敢以华夷别之,更不敢以王侯贵之,修身齐家,家非亲也,亦师也。以歧路导之,非唯重道,远君子甚矣,弟子所慰,唯有蒙以养正,道之传矣。”

    郑玄注视良久,对着其余众弟子叹道:“叔然默然如玉,涔涔而质现,可为我传学矣。”他再次轻抚自己鬓角,叹道:“人心易感,韶华难求,我当真是老了。”

第十章 鴥彼飞隼

    陈冲离开曲峪已有十日。这十日内,朝堂的发展他全然不知情,两名匈奴王室的奔赴自然也不在计划之内。与预测一致的是,休屠王并没有选择派兵强追,而是在一次执行并不强硬的追击后,追兵便撤回曲峪继续围城。

    这本是一个好迹象,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极为不好的迹象,进而陈冲的谋划遇到灾难性的打击,几乎完全无法推进,原因不是其他,而是因为上苍不赏面子,就在这晚春之际,干旱数年,西河竟在此时下起了大雨。

    初时只是绵绵的细雨,众人都不以为意,陈冲下令众人在山岭间暂憩,缓解夜间行军的疲惫,计划待雨停后再远行。但陈冲随后观察天色,只见天翳暗沉,雨云层叠成海,遮天蔽日不见余晖,他心中暗自叫糟。

    果不其然,在当夜雨势如林,缕缕不绝,丝毫不见雨停的趋势。陈冲仰望天幕,一无所有,似是墨海腾涌于上苍,连他的心境也漆黑起来。他让魏延招来韩暹、张辽、杨丑众将,直接说道:“不能等了,我们继续行军。”

    韩暹伸手接住从噎缝间落下的雨滴,向陈冲问说:“会不会操之过急?在城中本已苦战多时,又要接连夜间行军,恐怕将士们坚持不住。”

    陈冲摇首,坚定回拒道:“没有时间了,西河土质酥软,如若雨势不减,往后道路定然泥沼难行,我们此行俱是骑军,如若不能行军神速,还谈何拯救危局?”说到此处,陈冲加重语气道:“不能等了,你们先去将手下将士组织,我行在最前一个。”

    实际当然不可能行在最前一个。夜雨行军实是难事,有些将士干脆斜倚在树干前入眠不醒,陈冲不想一个士卒掉队,于是便人将这些士卒一个个撵起来,花了近一个时辰,总算让这千余骑兵整装出击。

    但仍行得太迟。第二日雨如滂沱,漫天瓢泼,一日竟只进军了三十八里,第三日更是只进军二十五里,从曲峪出发四天,总共行不到一百二十里,与陈冲原本的谋划可谓是天壤之别,也给整个队伍的心理上蒙上一层阴影。

    魏延便在军中说:“大丈夫既不惧生死,又何惧于区区泥水?诸君毋虑,我为军先!”

    这话直接被陈冲否决。

    原本陈冲计划在趁日逐王在离石休整之际,火速进至永和县,收拢在永和县的郡兵与辎重,趁离石匈奴不备,里应外合以伏击战速战速决。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冲不是首次因天气而影响战术,但兵力情况让陈冲在这种情况下没得选择。

    永和县已经不能去了,虽然还没有传来消息,但是从双方的境遇上来看,汉军走的是山道,匈奴走的是大道,哪怕匈奴人走得慢,此时也应当拦住了道路,而战场因雨水便得泥泞,也绝不是陈冲理想的战场。

    接下来何去何从?陈冲在东山稍憩,只沉思片刻便有了打算,因为他本来就没得选。他随后下令道:“向东,前往皋狼,让全军跟上,在到皋狼之前,我们一刻也不能歇!到皋狼后全军休息两日!”

    于是这支队伍再次运转起来,改变了一个方向,向皋狼县进发。皋狼县位于离石西北,坐落在吕梁山脉内,东为骨脊山,南为南阳山,西为云顶山,北为官山,唯有湫水淌过,横穿吕梁山脉,方才有这片城池的落脚之地。但也得益于此,皋狼并非西河的必争之地,至少在此时,皋狼定然是没有被拿下的。

    结果与陈冲预料的一样,一日后,他们沐风栉雨赶入皋狼城内,全然没有敌军阻拦,相反,皋狼城内还聚集了不少此前王奎战败逃逸的散兵,他们战败后无法返回离石,也无法前往太原,便不约而同地往皋狼汇集,陈冲粗粗清点下来,城中已有一千余人,估计再收拢几日,能让麾下增至三千人。

    直至第十一日,永和的守军派出的信使来到了皋狼,永和仍然没有遭遇胡军来袭,甚至在蔺县,只有匈奴人的斥候在城野侦探徘徊,极有可能离石的胡军根本一步不行。

    陈冲才发现自己出现了误判,他完全没有料到匈奴人会停留如此之长的时间,他赶紧加派斥候打探离石的情景,结果令他大跌眼镜,不止包括他赶路的这六日,就算至今此时,匈奴大军开进离石之后,便一直陷入一个诡异的平静之中,几乎一日未动。

    这部分匈奴到底要做什么?陈冲抱着这样的疑问再次开始分析局势。

    不只是陈冲,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曲峪城前的休屠王等人脑海中。

    “札度在想些什么?!已经是第三次了!他还不愿出发?难道要拖到汉人的大军全来了,他才肯从离石城走出来投降?”折兰王坡离石几乎是勃然大怒,对着帐中诸王怒笑道:“诸位,札度手上带着两万军队,他要是不动,我们这仗还打得下去?”

    丘林王孤涂生回头斜视休屠王呼利拔,又回首正视坡离石,他率先说道:“坡离石,你生气又有什么用?如你所说,札度手下有两万大军,如今于夫罗隐匿白波,呼厨泉远在雁门,他作为匈奴王室挛鞮氏,若要论拥立单于,他其实名分最高,我等拥立了须卜,他恐怕心存不满。”

    左渐将王魁步残喝下一口酪浆,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他扔下浆袋,又对地吐上一口浓痰,对着坡离石不满道:“丘林王胡说甚么?当时联合各部,是休屠王居中调度,密谋成功,也是休屠王执行得力。而休屠王之所以拥立须卜单于,无非是因为须卜常有贤名,德高望重,他札度有什么功劳?当时他无所不允,如今却挑起刺?”

    孤涂生苦笑道:“因为如今形势变化,已然对他有利。我等带七万大军,却顿足在曲峪城下,而他分领三万别攻离石,一战而克。曲峪乃新城、小城,而离石乃郡治,大城,如此一来,札度的声势大涨,如今他下令按兵不动,麾下各部竟也按兵不动,这绝不只是札度一个人能做到的,想必各部都已为他所说服。”

    “一群不顾大局的豺狼!”坡离石大骂道:“这时难道是可以观望的吗?等到大汉天军一到,我等不能全取山河险要,如何能取胜?他如此不顾大局,难道不是取死之道?”

    呼利拔摆手示意他停下,淡然说道:“那我们不能不顾大局,如今雨势不知何时而终,结果导致我军连城野栅栏也无法冲破,更遑论破城?既然已经知道于夫罗在白波处招揽部族,我等还认他做左贤王也没有裨益,突然扰乱军心。札度又想要我们让步,那我们就给他。”

    “给他什么?”坡离石不可置信地看向呼利拔,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他仍然不愿相信。

    “给单于去信,说我等商议后,以札度攻破离石之功,任札度为左贤王!”休屠王已经平静地做完决策,诸王沉默良久,没有异议。

    于是曲峪城前派出两路使者,一路使者前去须卜单于处,一路使者绕路前往离石再次向左日逐王请求发兵。

    于是便在离石失陷后的第二十天,也就是陈冲出城后的第十六天,在离石整顿休憩良久的匈奴中路大军,浩浩荡荡地开拔,沿着官道先向蔺县进军。旌旗如林,马蹄如雷,沿路的汉人杂胡无不胆寒,只能在心中祈求朝廷骑士早日来援。

    于此同时,陈冲这几日也已完成了补给与休整,三千兵马枕戈待发,便在匈奴中路军开拔后的两个时辰,陈冲即刻出发。他再次仰望天空,绵延两周的大雨已然结束,但天上仍是阴沉的灰云,不知何时才能目睹阳光破出。

    是个好兆头,陈冲忍不住在心中想到,但随即又自我解嘲,是压力太大了吗?竟然会相信预兆?他长抒一口气,让自己的胸膛与脑海放得更空,把不利的情绪都排解出去。

    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死神是不会来临的。

    陈冲如此默念道。

第十一章 陟彼南山

    石桑出得离石城来,走在大军队伍的最前列。所以他得以顺着三川水,看一行又一行鸿雁掠过天幕,沿路的绿意已经点点绽开,粘上红槐颗颗,罕见的大雨让面目所及全沾染上一道朦胧的水汽。白云在天,黄土在地,他能闻到一股播种的清香,这让他心怀焦郁。

    往日耕种放牧时,羯人不识年月,只知日夜。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幼年如此,老年亦是如此,懵懂间羯人们就将这一生度过,即使饱受削夺,仍以劳作为乐。只是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在战事面前又似不值一提。

    三月,已是晚春,春种时节即将过去,小部族畜牧难以糊口,更依赖耕收,何况羯人小部族,匈奴征发他们时自也不会替他们考虑生计,几乎征发所有男丁,至于战事收尾后,羯人结局如何,那不过是或死或奴而已。

    但对石桑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此前在曲峪城下,休屠王以杂胡作为先锋,石氏部族侥幸没被选中,比起其余杂胡在战场上作为弃子在两军刀剑中挣扎,在滚滚河水中上下沉浮哀嚎,他们如今还活着,还能走在这片土地上,对于这些奴隶出身的杂胡而言,已算弥足幸运。

    石桑是个聪明人,作为石氏部族的族长,他接触过上上下下的匈奴贵种,因此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他偶尔做梦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他也与匈奴人熟识,数十年的生活没有让他发现任何异处,除了自己似乎天生低人一等。他向来不这么觉得,但那种鄙夷的目光见得久了,也让他不自觉寻找自己到底有什么错处。

    直到遇到现任太守,这位太守很年轻,比自己年少几岁,但他的眼神哀伤又温柔,微笑里带着肯定与诚挚,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一个汉人,因为他看不到那股由骨而生的自傲与冲动。但他定然是名汉人,大概也只有汉人拥有那种坚定的眼神,即使直至死亡,也不会消失。

    他对自己说:“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拥有无限可能。”这让他没来由地被孤高的情绪所占领,石桑因此又不禁再三自省,这是否正确。但一种想法已经深深扎入他脑海内,挥之不去。

    如陈冲这样的人,会仅仅因为兵力的差距而被击败?石桑并不相信。但他能因此取胜?石桑也不敢相信,自诩聪明的他此刻也不能对结果妄下判断,但他已经从一月的局势发展感受到,胜负来到一个极为敏感的节点。

    匈奴大军虽有统一号令,但实为联军,分兵时休屠王下令将前锋各部整编为杂胡两部在前、匈奴两部在后,如此为一军的编制,一是防止杂胡逃散,二是减小匈奴伤亡。而石桑此次是开路先锋,全军如雁行般展开,以每日二十里的速度向前缓缓进军。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速度,军中的且渠听闻说,日逐王一边等新单于的敕令,一边令人加紧赶制左贤王的王旗,在这两件事办完之前,离石到曲峪这一百五十里长途,他能走上悠悠数载。

    军中各族首领私下议论说:“日逐王虽说功劳显赫,对单于与诸王却也太过倨傲,物极必反,伊稚斜单于当年攻败于单,承匈奴武功之极,却也被武帝远驱漠北。我等起兵作乱,实为求活而已,如何横生事端。”

    话虽如此,面见日逐王时,众人却也不愿公然异议,进而向其进献贺品,良弓、骐骥、裘袍等等不一而足。

    与休屠王等人猜测有异。除却日逐王之外,麾下部众先是见识曲峪攻防的惨烈,又与王奎仓促野战之后,一夕获胜,全军上下竟反有怯战之意,哪怕心觉不妥,便也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两日后,大军开进至蔺县城下。结果情景令人诧异,日逐王在离石时,虽说贻误战机与呼利拔讨价还价,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事事,也曾派遣斥候刺探沿路各城的军情。

    曲峪城仍处在重围之中,而那日陈冲突破重围后,只沿山路潜行,同时天降大雨,导致山路泥泞难行,竟无人知晓如今踪迹。除此外西河郡尚在汉军手中的,仍有皋狼、永和、蔺县、中阳四县。

    中阳是西河郡坚城,建城时三次翻修,已经全部改为砖墙,坚固非常。如今为离石残兵所据守,难成大患。

    蔺县为西河郡第二大城,城中守兵听闻离石失陷后,已经尽数撤往永和县,只剩下不愿撤走的县民。

    永和县为陈冲向朝廷请命,今年新设之县。但实际上陈冲招抚白波平民于此开垦,距今已有半载,县民受陈冲恩惠,又久处白波军中,人人能战,加之聚拢蔺县守兵,城防虽疏,却无人愿战。

    皋狼县地处群山之中,易守难攻,但非要害之地,且来时无甚守兵,为集中军力考虑,日逐王便也不分兵占据。何况今日连天大雨,连军情也难以探查,斥候们几次探查后也只说看见有此前战败残兵向其聚集,札度便也不放在心上。

    札度虽说贪欲蒙心,但草原苍狼即使饱腹仍有本能。攻取中阳或永和都颇为不智,是故谋划只取蔺县,即使空城一座,但只需再攻克曲峪,西河的大半险要便在胡人手中,即使汉军援兵至此,也无能为力。

    却不料到达蔺县前时,蔺县非但不是空城,反而城门大开,蔺县令刘鹄携县中官吏,出城三里远迎札度。石桑见其身后箪食壶浆,百姓陈列道侧,讶异非常。刘鹄向前坦诚愿向大军献城,一名且渠听闻后急忙策马通禀日逐王。

    日逐王札度亦是不敢置信,再三确认,一改此前踟蹰姿态,携亲随直奔至蔺县城前,唤刘鹄前来询问城中情况,先问:“城中尚有汉民几何?”

    刘鹄答:“蔺县尚有汉民四千七百余人。”

    又问:“本王听闻大汉以忠孝治国,刘大人贵为县令,当有忠孝之德,何故投效本王?”

    刘鹄自然答道:“以常言论,刘鹄献城大王,有背汉室恩义。然陈使君前日传信于鹄,君子当晓天命,知时势,布福泽于万民,不可恪守旧法。在下已无兵守城,携民远离又无钱粮安置,大王携大胜之威,又贵为单于贵胄,在下实无他法,唯有献城于大王,以民粮资大王,还望大王约束麾下,莫扰百姓安宁。”

    日逐王听得“陈使君”三字,心神一动,又问道:“陈使君真乃人杰!只是小王听闻旬月之前,陈使君突围而出,不知所踪,刘县令可有告我?”

    刘鹄躬身答:“陈使君带千余骑走小道,已经往京师去了。他与我来信说,要于朝会中提议招抚胡军,派天使与贵国诸王商议单于人选。须卜非为挛鞮氏,与汉室无亲,而羌渠一脉不为贵国百姓所容,以陈使君看来,单于一位,非大王莫属!”

    说罢,刘鹄从袖袋中掏出帛书一份,递交与札度,帛书后盖有西河郡守的印章。札度细细看后欢喜笑道:“天神保佑,既然陈使君有此好意,本王却是却之不恭了。”

    于是赠刘鹄一匹赤骥,与其并行,身率三千族人入城。新制的王旗高挂城楼,青鹰踏日猎猎招展,其余的将士纷纷在城外驻扎休憩,杂胡忙碌扎营生火,匈奴人则对刘鹄的献城之言议论纷纷。

    石桑指挥族人,从营地向大河挖出一条槽沟,导出营地内积水,但他脑中回想刘鹄那些话语,又遥望城楼,心中忽而一动,对身侧两个族人说道:“晚上随我出营一趟。”

第十二章 一掷山河

    “还不够,不要嫌麻烦,再多堆上一些。”

    陈冲低伏身躯,对着左前方一个士卒低声教训道。他身上绑扎的林叶还是少了些,此时虽然不算显眼,但如若太阳显露,甲胄的反光在敌人眨眼间就会暴露,突袭最忌讳藏身不密,陈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示他退后再准备,随即继续向前巡视。

    不料军司马张辽忽而前来通报,脸色怪异:“使君,我们抓住了敌军三名斥候。”

    “有放跑的吗?”陈冲眼皮一跳,肩胛忍不住微微抖动。“文远,你有先问出什么?”

    “没有放跑的。”张辽扫视了一眼远方正靠在黄松下的韩暹,一边答道:“我们也只遇到了这一行斥候,但他们矢口否认,说是来寻使君你的。”

    “寻我?”陈冲安定下来,他转了半圈,身形又安然如山,他问道:“斥候可是羯人?”

    张辽稍顿,回答说:“确是棕色眼眸的羯人,高鼻宽眼,当真是使君的旧识?但如今两军交战,对方身为羯胡,使君也当小心才是。”

    陈冲伸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笑道:“有文远你这么想,我也就无需担心了。把那三个羯人的绳索去了,弓刀也还给他们,文远你站我身侧,如果运气好,今日过后,西河战事就将落下帷幕了。”

    石桑带着两名部众,跟随指引越过山顶,一路行至后山斜面山腰。正看见陈冲正蹲坐树下,怀抱着兜鍪,将松枝箍在盔顶,满面的土色,不由笑了出来。

    西河太守放下头盔,抬首对他笑道:“石兄觉得非常可笑吗?”

    石桑立刻停下笑声,整顿神色道:“陈太守不惜千金之躯,带区区之众,犯十倍之敌,非豪杰英雄不能为,石桑虽是胡人,也会感怀钦佩!”

    “英勇无畏,人人都将有这种时刻,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冲也收敛笑容,站起身问道:“石兄弟,你看穿了我的谋划,还想到了我设伏的位置,不告知你们日逐王,却来到这里,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大人您的位置。”石桑苦笑着摸自己的后脑,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大人如此英雄,当最重民心,断不至于不战而走,于是就私自出营,沿后山山阳一路查看,一无所获。正犹疑间却被大人所生俘了。”

    听到这里,陈冲对身侧的张辽说:“文远,看来布置的暗哨能如蝮蛇,不动如木,动则有得,你先记下,回头我要给他们记功。”随后又对石桑说道:“石兄弟接下里要说的才是重点吧!”

    “大人,我以为自己此刻站起身说话,能直起腰,但最后还是弯了下来。”石桑苦笑道:“在大人眼中,似乎胜利已在手中,我想说的已经并不重要。”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陈冲似是炯炯的目光投射到他心扉,“我一向觉得,人只要做对的事,无论结局与否,那就要理所应当地做下去。就像断翼的雁也要南飞,折尾的鲤仍要上游。石兄弟你做的事不应当在意他人的看法,利益的衡量在不同人眼中永远不会一致。”

    这些话像是一块巨石,骤然打断石桑的脊梁,让他低下头。但又像是一根破土的笋竹,顶着他重新看向陈冲,他坚定说道:“我愿为大人前驱。”

    登上蔺县的城楼,札度眯眼看向飘扬的王旗,体感晚春的暖风,和熏但仍带着几分寒意,不过这不能掩盖他火热的雄心。

    受封左贤王的敕令他已收到,这本让他心满意足,但刘鹄的话语让他稍有熄弱的雄心,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我本就是栾提氏的王族,与须卜车酉相较,我如何不能做单于?)

    一旁的副帅綦毋骨都侯随他望着王旗,问道:“左贤王,我们何时开拔前去曲峪?”

    札度望了他一眼,往阶梯处走去,说道:“永和还驻留汉军几千人马,不要松懈,此处最少也要留下五千部众布防,明日我们再讨论由谁留驻。”说到这里,札度又一顿,轻描淡写地说道:“以我的意思,你最合适。”

    綦毋骨都侯回望他,叹道:“左贤王,树档不住风,狼驾不住云。狼只有在狼群里才能令老虎畏惧,匈奴人只有团结一心,才能保家园安宁!你不要想的太多,若汉天子能够取消征调的乱命,这场战事也不会持续下去,但没有战事,你又如何能服众望呢?”

    “那就明日开拔,今日休整一日!我连下两城,如何还成了错事?”札度大声问道,随即不等他回答,径直握刀下楼。

    城门口的刘鹄正等着他,见面便问道:“禀告左贤王,我们还备下了些许酒水犒军,晚饭时可能给城外大军送去?”

    见刘鹄身穿汉朝袍服向他行礼,札度又笑道:“刘县令,我听闻汉军之中不许饮酒,你送酒给我这些男儿,怕是不太合适吧?”

    刘鹄做惶恐姿态,连忙答道:“确实不太合适,只是刘鹄也知军中压抑,将士得城而无所获,在下惶恐将士不满,殃及黔庶。如大王不许,在下也只能再多送些粟米罢了。”

    “别怕!”札度朝空中大笑几声,对刘鹄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们便送去吧!只是他们撒起酒疯来,刘县令可要多担待。对了,既然是犒军,怎能不送我一坛好酒!”

    刘鹄直起身,对札度笑道:“在下岂是如此无知之人,已在在下府邸设下了酒席,还望大王不嫌寒舍鄙陋,纡尊降贵才是。”

    蔺县县令府内,札度一进堂内,便闻得满屋肉香,不由食指大动,感叹说:“刘县令真是会食!”一眼望去,桌案上珍馐满席,除去些常见酱菜外,还有烩鱼片、炖牛筋、烧鹿肉、焖羊羔、酱狗肉等难得一见的菜肴,在主席上更置有一漆盒,可见是为他专门所涉。

    于是带领一干骨都侯入席,等刘鹄为每人都温好酒,先贤骨都侯才姗姗来迟。众人纷纷起哄让他先饮,綦毋骨都侯扫视一圈,推辞说道:“城野还有将士不满生事,我再去看看。”随即径直离去。

    札度弄得好大没趣,只能自己先自饮一杯,又说道:“有酒没乐,便显得寡淡。我一美姬,胡笳若仙,请诸位共听。”

    胡人美姬多丰腴善舞,善乐的却是少数。宴席间众人见那美姬身披红狐裘,手捧绛红胡笳,神态美如沉梦,恍如光华,闻乐声婉婉升降,圆润如月,高低似玉。

    刘鹄终于手指岸上漆盒,对札度说道:“大王可知此盒为何物?”

    “你说便是!我如何猜得到?”札度喝得有点微醺了,示意美姬停下,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侧,而后毫不在意地揽住盈盈一握的蛮腰。

    刘鹄靠近身来,打开漆盒,笑道:“这是我等精心为大王所寻的豹胎,此物天子所喜,我等也尚未尝过,特地献为大王。”

    一股绵绵肉香腾腾升起,札度向盒中望去,盒中软肉团团,已炖得酥烂,食筷微压,胎肉一触即断。他吃下两口,软糯弹牙,配上温热的酒水,已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而一名部众前来报告说:“禀告左贤王,城外好像出事了。”

    话音还未落,在县府内的众人忽而看见一股浓烟从城外如蛟龙般盘旋升起,灰白的身躯中闪烁着少许黄红的火光,在夕阳的红霞中显得格外苍茫。

    “什么事?什么事?”

    “各位!奇怪啊!莫不是城外的将士们发起酒疯,打将起来了?会是谁的部族呢?”

    “不要慌,不要慌!先贤骨都侯不是已经去城外了?他作为大军副帅,一切都能摆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一片议论中,美姬惧怕地靠在左贤王身上,抖着颤音问:“是不是汉人打过来了?”

    但这只被当做女人的无识之论,所以未被大人们确信。因为他们已经派过斥候,坐拥比汉军多得多的军队,又已经进驻固若金汤的城内,从这刻开始,大军怎么可能会败呢?而且,现在又得到县令献供的礼物,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午餐呢!如若不是战局已经决定,左贤王又怎么会带领一众骨都侯在此喝酒呢?

    “让先贤去忙吧,我们继续喝酒。”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全军的主帅,新任的左贤王,未来的单于。

    “继续奏乐。”他低首这么对美姬说。

    札度听着笳乐,不禁动情抽刀,指弹刀背和着胡笳的拍子。

    但府邸外也传来一阵聒噪,这让他忍不住邹起眉头,问刘鹄道:“府外的将士也饮酒了吗?”

    “都送了。”

    “别送了。”札度一挥手,打过刘鹄的小臂,没注意他身躯的颤抖,继续说道:“这些人我早说了,酒一喝多,就会引起骚动,真是令人头疼,叫他们安静一些。”

    札度相信这是他们醉酒后引起的骚动,于是命令亲随们前去遏制。

    “遵命!”

    亲随们起身行礼,慢慢地走了出去。

    “唉!”左贤王捂着头,对美姬说道:“把胡笳收起来吧。”

    美姬恭谨地接过了酒杯,收好胡笳离去,目前所剩的就只剩下风声、红云、以及一些佳肴美酒。

    突然,府后院传来斩杀的声音。

    当札度挣扎着正要从席案前站起来时,一名全身裹着松针枝叶又露出赤红甲胄的骑士出现在他的面前。

    张辽的长刀滴着暗红的血液,冰冷的刀锋靠上左贤王充满酒红的脖颈,血滴沿着狐裘就流入了衣内,一瞬间让左贤王清醒。

    “酒宴已经结束,你们的生死将由陈使君来决定。”

    说罢,他扔出一颗人头,在地上滚了三滚,停下后露出双怒睁的眼睛,札度这才认出来,綦毋骨都侯的头颅正愤怒地望向自己。

第十三章 刘备入并

    中平五年三月初十晌午,暖阳微醺,济枯亭的百姓都已出来继续劳作,晚春时桃花纷扬,遍地青草,牧人在阡陌间放歌,部分房屋内还有炊烟袅袅,一片祥和气息,与西河惨烈阴森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又窄又长的阡陌上,几名亭卒正巡视乡间秩序,但他们也神色放松,腰间既没带斫刀也没带戒棍,除了腰牌外别无他物,闲适地与劳作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问候今年劳作顺利与否,显然双方并无敌意甚至非常友好,这种关系在这个年代本已近乎绝迹。

    待亭卒走到亭界处,准备往回走时,忽而一名亭卒叫住同伴,指着远方说道:“似是刘君回来了。”几名亭卒忙眯着眼睛望向来处,依稀可见几点黑影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看清,似是几个人牵着马匹缓缓走来。

    刘备关羽张飞简雍几人牵着马匹撞见这几名亭卒,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亭卒们也还以问好,其中一名亭卒忽而抱怨说道:“校尉【1】,上月的麦面还没发下啊!”

    身后的张飞眼睛一瞪,正要发作,便被刘备挥手安抚下去,他转首问道:“怎么?是孔君把麦面扣下不成?”

    那亭卒摇首说道:“在校尉麾下,孔君怎敢克扣麦面?只是亭里胡旷随校尉征战,上月战死,抚恤还没有发下,他家里除了浑家老母,还留有一儿二女,没了胡旷,家里揭不开锅,春耕也忙不过来,孔君便同我们商量,把上月的麦面赠给胡旷家,但我家也有一儿一女,麦面实在吃紧......”

    说到这里,亭卒面露愧色,竟说不下去。

    “那你又岂能事后反悔?”张飞气道:“大丈夫为仁义之举,岂不能忍一时之饥?”

    “什么鬼话!”刘备立刻斥责张飞,回首又对亭卒说道:“胡旷随我征战两年,我竟不知家中如此困难,他随我战死沙场,本就该由我抚恤其亲,怎能要你等与孔君垫付?这是我失职才是。”

    说罢,他示意关羽从马鞍行囊中摸索少许,总算掏出一块金饼,关羽递给那名亭卒,那名亭卒不知所措,紧接着被刘备塞入手中,良久才攥着拳头红着脸说道:“校尉,这实在太多了......”

    刘备拍肩鼓励每个亭卒,随后展颜笑道:“想什么呢?这肯定不是给你一人的,你们几人回去给孔君安排,先把送的麦面补齐,多出来的,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用在正道!”

    那亭卒低下首不敢抬头,刘备扶起他的面孔,正色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要低首!人要吃饭,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倘若你能让亭内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我刘玄德挚友!”

    不止这位亭卒,所有亭卒都感动非常,恨不能为刘备效死。刘备便陪他们行在阡陌之间,沿路百姓见到刘备归来,甚是欢喜,还在农亩中对他们大喊问道:“刘君!可是又捉下哪个贼首?”

    刘备收敛笑容,回答说:“天下哪有那么多贼首?这月只不过又将公孙伏逼回泰山,但愿不影响今年泰山郡的春耕才是。”

    路过亭驿,亭长孔昱正在亭前操练乡民,训练尚不纯属,堪堪教会乡民辨认左右,还未教旗鼓。见刘备前来,孔昱叫人替过自己,方来向刘备问好。刘备问及有无困难,孔昱摇首拒绝,刘备只好另赠一把好剑,鼓励他继续勤政。

    今年的刘备尚且不满二十八岁,但在外人看来,却毫无青年的锐气,反而和蔼可亲,理所应当的仿佛长者。但了解他的人才知晓,他作为幽燕侠客,内心永远火热滚烫,喜爱意气用事,不只是朝廷,就连陈冲也吃过他的苦头。

    随后刘备在济枯亭休憩片刻,不久门口又有一群稚童聚集,吵闹着要刘备给泰山产的肥桃,这本就是刘备上月答应的礼物,关羽张飞忙拿着包裹出去散发,刘备则从亭中的井中打上两担水,与简雍闲聊如今天下的局势。

    “如今青徐的战事根本看不见好转的那一日!”刘备揉着双目感慨道:“朝廷整日让我等东奔西跑,从平原追着黄巾一路到东莱,没过几天又让你追着从琅琊赶到广陵。两年下来,马都跑死三四匹,天子官僚不修仁政,指望我们这一万人把青徐几百万百姓杀绝吗?”

    “玄德,别说这种丧气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简雍斜躺在榻上,不成体统地宽慰道:“青徐这群太守我们都见过了,个个尸位素餐,基本都是从西园买官来镀金的,能不逼反百姓便堪称贤能了,我们能保证济北国这一国安宁,便是善莫大焉。”

    说到这里,简雍又不禁翻身嗤笑,讥讽国家道:“想当年段征西平定羌乱,花费有四十四亿钱之多,如今朝廷哪里来这么多钱给我们花?难道从陛下的内库里掏吗?但凡陛下肯多花些钱财招抚,我们何至于跟黄巾来回绕圈?”

    “即便如此,庭坚可不会如此说。”刘备听罢摇首失语,随后又说道:“为人处事,当时时省慎自省才是。当年我和庭坚东平起兵不过几千人,谁能想我等能尽逐黄巾于河北?虽是时局艰难,但也要勉力维持才是。”

    说到这里,刘备神情变得稍显低沮:“如今黄巾见我等便望风而逃,诸太守但求逐敌于治外,不求内除乱根,毫无指望可言!若是我等侥幸追上黄巾,敌等逃之不及,便化整为零,散入泰山之中,我等也束手无策。如此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

    “得过且过,玄德。”简雍一个打挺,坐起来为刘备分析如今天子习性:“当今天子,不爱从善如流,亦不想除恶务尽。但凡能姑且讲究,他便绝不多做一分,只讲究一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偏偏陛下聪明才智堪堪足用,我大汉便只能如此下去。想要时局好转,还是看陛下何时御极以后吧!”

    此言真可谓大逆不道,即使因此腰斩也可以说是天子有德,但简雍毫不在乎,还未等刘备接话,简雍继续说道:“何况上次我等故意休战,挟持天子赦免庭坚,天子虽不治罪,但赫赫战功,却也只赏你个校尉。我看玄德要更进一步,只怕还不知从何说起啊!”

    刘备苦笑应之,只能反复吟咏道:“大道夷且坚,大道夷且坚......”

    正无奈间,亭外渐渐传来答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门外马匹一声嘶鸣,便见一人飞速下马闯进亭内,刘备定睛看去,乃是族弟刘德然,他气喘吁吁,对着刘备说道:“玄德,庭坚......庭坚......来信了!”

    关羽张飞听闻后也立刻入门,正见刘备拆开信封,将陈冲来信草草看过,脸色愈发严峻,待他再阅过一遍,刘备长吁一口气,对着众人说道:“事急!二旬之前,匈奴果然反乱,原先要平定张纯的十万弓马,如今已杀了并州刺史张懿,正猛攻西河,庭坚困守愁城,孤立无援!”

    言及于此,刘备判断说:“庭坚给我送信,定然是别无他法!”

    雷厉风行,几无犹豫,刘备紧接着下令道:“云长,翼德,你们前去召集各部,德然,你去米仓调粮,我们最好在明晚之前便出发。”

    关羽张飞自然也并无二言,当即领命离去,刘德然却稍显犹疑,他问刘备道:“玄德,如今并州战事已历二旬,朝廷还未给我等下令,显然是还未急着调我等援助庭坚,私自出兵,恐怕朝廷会问罪于我等吧。”

    刘备瞪着刘德然,一手收起书信,问道:“乃兄所犯何罪?”

    刘德然被瞪得浑身颤栗,吞吐说:“身为朝廷地方要员,私自调兵,按律当斩。”

    刘备从怀中掏出东平校尉印绶,往桌案上一扔,问刘德然道:“我刘备辞官不做了,怎么治我私自调兵之罪?”

    刘德然瞠目结舌,良久才问道:“玄德你既非校尉,如何能让全军将士同你入并?”

    刘备将族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回首又问简雍说:“宪和,我刘玄德申信义于天下,于今已有六载,竟不能有一万拥众?”

    简雍笑答:“玄德兄雅量非常,天下膺服,区区万数,何其之少!”

    刘德然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又问道:“只是,粮草辎重又当以何搪塞?”

    “好说!”刘备大手一挥,对简雍笑道:“简长史,我给你留三千兵马,你待我出兵后,便尽数去泰山,我和昌兄说好,让你们在那里做客三月,少的辎重便说在泰山剿匪,多数被贼寇抄没了。”

    所谓“昌兄”,说的便是泰山贼昌豨,刘备在青徐来回作战,并非只剿杀叛军,也从中结识不少英雄好汉,其中最臭味相投的便是昌豨。

    简雍含笑应是,刘德然目瞪口呆。

    于是便在三月十一,朝廷初步敲定东平军入并,尚未发布诏令之时。刘备已经辞去官职,带着九千东平精锐,沿着黄河日夜不停地向并州奔驰,竟无意间与朝廷使者擦肩而过。

    蹇硕来到东平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刘德然在此处应对,蹇硕看刘德然冷汗涔涔,想掏钱又无钱可贡的模样,反倒笑道:“无妨,陛下本就与校尉有约,今年二月调东平入并,他先行入并也并非什么坏事。”

    终于,在三月十八日早,旭日破晓时分,太行山伟岸的体态在天地间缓缓展露,刘备望山间小道如肠,悬崖夹峙,不由欣喜万分,对身后的士卒们鼓舞道:“诸位都出身黔首,随我征战经年,如今却远跨关山,飞越中原,所为不过是扬武名于塞北。”

    “如今天井关近在咫尺,出关之后,便是血战之时!高位者常说草莽鄙陋无识,又说太行之险可摧车。英雄起于乱世,剑锋雪于赤火!诸位!今日我等翻越天井关,教胡人与朝廷,都知晓我东平英雄!”

    【1】校尉:校尉为部队长之意。战国末当已有此官。秦朝为中级军官。汉朝时达到鼎盛时期,通常独领一军,其地位仅次于各将军。秩为比二千石,属官有丞及司马。只是随着汉末战事升级,将军与中郎将职位滥发,校尉之称开始逐渐没落,到隋唐时期又成了低级军官的称谓。

第十四章 上党好汉

    天井关着实难行,若止险峻则已,关途还狭隘窄挤。破晓攀山,刘备行在最前,午时才行至关顶,回首望去,士卒攀行无力,气喘连连,连休憩的地方也无,他便以麻布垂下,供士卒抓爬,足足一日才让全军过关。

    本以为并州战事紧急,如天井关这等险要关隘,朝廷会派重兵把守。刘备还准备了一套说辞,结果近万人浩浩荡荡翻过太行山,一个守卒也没看见,以至于刘备怀疑匈奴人是否已经攻入上党。干脆便在关下扎营,让关羽带几名斥候到高都县打探消息。

    原地等待半日,全军开始炊饭后,关羽这才急匆匆归队,汇报当下并州的最新军情:上党郡自然还未被匈奴攻入,但须卜单于带东路大军出雁门郡,原右贤王呼厨泉率七万匈奴守军归降,导致须卜单于扩军至十万,随后南下太原郡,连克数城,连郡治晋阳也于五日前陷落。

    如今匈奴大军已经前进至阳邑,与上党郡兵在箕城对峙,上党太守朱期如今正招募乡勇,极力备战,好在上党太原之间地势险要,匈奴暂无攻入上党意向,反而继续攻拔太原境内尚未占领的城池,这几日,逃离太原避难长子的名士百姓难以计数,以至于朱期撤去了在郡南的所有守兵,才堪堪在城中稳定秩序。

    这消息对刘备来说真可谓糟糕透顶,他从上党入并,本意就是趁匈奴未占领太原之际,翻越三山与陈冲合兵一处,但如今太原形势一溃到底,去路被十万大军拦住,而要再绕道弘农前往西河,则要白白浪费近两旬光阴,绝不可行。

    好在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陈冲率三千士卒,在蔺县奇袭左日逐王札度,竟将郡南的三万匈奴大军尽数击溃。而休屠王呼利拔猛攻曲峪,旬月不克,听闻札度大败后惊疑不定,还未撤军北返,原匈奴左贤王于夫罗于白波县出兵,趁此良机与郭大联兵拿下美稷城,断去休屠王北归之路。

    呼利拔遭遇南北夹击,只能仓惶向东撤兵,入太原与须卜单于汇合,随即被须卜单于夺去兵权,十四万大军悉数听命于单于。让人不禁感慨,世间变化不可猜度:一月之前,须卜名为单于,实为傀儡,而一月之后,须卜便名副其实,鞭笞全并。当真是一日千里。

    “照此说来,西河境内如今已无叛军,庭坚那边可以暂歇片刻了。”刘备松了口气,又分析如今西河形势:“据此前庭坚信中所言,并州郡兵驻扎西河者约有两万余人,白波军能战者不下四万众,而左贤王既夺取单于庭,最少也能召集一万部众。”

    张飞听罢不禁咋舌,随即又振奋感叹道:“既然庭坚能聚七万众,那我等又有何可惧?胡人新败,又军中生变,必然军心不稳,徒有十四万众而已,只要我等并力向前,勇战不退!一旦擒杀伪王,并州便可一战而定!”

    “虽如此,不可行。”刘备摇首否决“伪胡固然军变,庭坚处也非心齐,因此西河虽有七万战兵,却难以倾巢而出,以我估计,当为四万左右,固守有余,决战不足,还是需要我等见机行事。”

    于是用过午饭后,全军再次开拔,畅通无阻地直抵长子城下。行军路上,不少逃难百姓见东平军军纪严明,军容严整,更不抄掠百姓,不由得大为感动,以为是朝廷派来的援兵,竟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而上党太守朱期更是不敢置信,连忙出城十里相迎刘备。

    两人见面寒暄一阵,刘备自我介绍说是朝廷从东平调来的援军,随后便问道:“如今郡内还剩多少兵马?”朱期答说:“除去在箕城驻守的郡兵,堪堪募得一万乡勇,尚不识战阵。”刘备又问道:“如今郡内还剩多少粮草?”朱期答说:“可供万人征战半载。”

    说完,朱期连调令都没见着,刘备便接管了上党的乡勇与粮草,耗时不过半日。朱期纵使心怀疑虑,但一来刘备兵甲齐备,件件官制,无人能冒领,二来刘备军纪严明,不见有丝毫扰民乱纪之举,定然不是贼寇,三来刘备虽为人谦和,可身后关羽张飞二人不怒自威,朱期也不敢质疑,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郡中军权交了出去。

    拿了人马粮草,刘备当即令全军进驻涅县,匈奴大军便在太岳山西面的祁县围城,不过既然形势败坏至此,着急也并无用处。刘备如今有人有粮,首先便在太岳山中选了几座山头,命乡勇们在这里建设关卡,边迎接太原郡内的百姓名士逃难,边打探匈奴在太原郡内的动作。

    办妥之后,刘备也只能等待消息,但他也不愿就此闲着,如今大好时光,岂能不识上党英雄?于是他单骑策马离开涅县,前往郡兵驻守的箕城,想如同当年在雒阳乃至涿县一般结交好友。

    箕城是一座纯粹的军城要塞,没有居民居住,城后是峭壁陡然入天,城前是一条崎岖山路从城前蜿蜒而过,刘备策马靠近时,正见城楼上几名郡兵正朝天射着燕雀,射艺称得上娴熟,竟十中七八。

    上前报过名号,箕城守军早已听得熟了,见他远道而来,左右匈奴暂时没有攻打上党的意思,便欣然打开城门,放刘备入城。

    迎接刘备的乃是一名浑身甲胄身高九尺的汉子,刘备在军中已算得上体量修长,哪怕关羽张飞也只相差仿佛,不料此人竟还比自己高出一尺,两人伸手相握,刘备触摸到他手中筋肉分明,不由感叹道:“不意在此地见得如此嚼铁男子。”

    这男子洒然一笑,同样恭维道:“吕某在并州数次听闻校尉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可见天下豪杰尽出我边地男子。”

    刘备这才知晓,他便是现下箕城的守将,上党的典军从事吕布。吕布字奉先,本是五原郡九原人,自幼生活在草原之上,与鲜卑人匈奴人生活在一起,朝射猎晚习武,不仅练得弓马双绝,更练就一身神力,能舞二百斤铁戟。

    后朝廷因鲜卑南侵,放弃云中、五原、朔方、定襄、雁门五郡,吕布便举家迁徙至上党郡定居,吕布家门在五原时还算殷实,便让吕布拜入太原郭氏门下,粗通经学,待及冠后便被如今太守征辟入府,数载下来战功赫赫,已是上党郡首屈一指的名将。

    刘备和吕布先谈经学,吕布自然不如刘备远甚,随后两人又比起武艺,马术气力刘备也不如吕布远甚。刘备颇有自知之明,对吕布笑道:“吕兄天生将种,除去我两位结义弟兄外,战场上恐无人能与吕兄一较高低,但有一项武艺,吕兄定然不及我!”

    吕布自然不信,于是刘备策身上马,提议两人马上比剑。

    但论剑术,刘备确与吕布伯仲之间,但刘备自戎马数载以来,对马上攻杀颇有心得。待吕布提剑上马,刘备先声夺人,左手持剑面刺吕布右肋,吕布看得分明,思量只需架住刘备剑柄,便可再行反击,孰料刘备一刺即分,吕布竟扑了个空。

    如此数个来回,刘备剑剑命中,如在战场上,此时吕布早已殒命。但吕布好胜心起,终于明白过来,刘备臂长过膝,持剑比自己长上一尺有余,一寸长一寸强,正常交手确实难以招架。

    于是他拉紧马缰,不与刘备在马上缠斗,只催马加快速度,与刘备在校场兜起圈子,吕布坐骑都是自己从五原带回,亲手喂养的良马,无论耐力、脚力,都是上上之选,刘备的坐骑只是寻常,兜上几圈便逐渐落下速度。

    见时机已到,吕布一踢马腹,胯下嘶鸣一声,直直向刘备撞去,刘备反应不及,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而过,头上倏忽间就清凉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吕布正嘘马降速,得意地向他炫耀剑上挑起的兜鍪。

    刘备心服口服,向吕布认输道:“吕兄勇如飞将,我真是望尘莫及。”

    吕布闻言喜笑,招来几名亲随让他们牵马离去,放言说道:“刘兄可宽心否?只要吕某在箕城一日,胡虏定不能入上党一人!”

    随后邀请刘备一起用膳。在宴席上,刘备这才发现吕布饭量也极大,一日能啖一牛,他吃肉喝酒,硬是有一股吞吃天地般的豪气,刘备又不禁笑言:“吕兄豪爽,乃我入并以来所见第一人也。”

    吕布听得满面红光,且谦虚说道:“我上党英雄岂止我吕布一人,我麾下高顺、成廉、侯成诸人,也兼有武勇,力能扛鼎,如若天子能早日重用我等,又何愁天下乱贼不灭!”

    于是又唤来高顺、成廉等吕布部将,几人一见如故,豪饮舞剑,直至深夜。

第十五章 其上攻心

    陈冲在蔺县一战大破左日逐王札度,将西河匈奴歼灭近半数,直接令呼利拔等人胆寒,但真正令呼利拔诸王毫无战心仓促东逃的,却是于夫罗白波军的联合起兵。

    三月十六,中立观望近一月之久的白波军向北集结,堂而皇之地在河水东岸的匈奴人眼前打出雄鹰掠云旃,于夫罗被人拥簇在最前列的,头戴鹰翎狼毡尖帽,身披绛红狐绒裘,腰配虎咬斗牛金带,挂上一柄日纹金刀,正是单于祭天时的穿戴。

    三万大军从白波溯游而上,显然进军方向正是河曲渡口,休屠王呼利拔大惊失色,急忙派遣赫连骨都侯带铁弗部赶去渡口拦截,而后再与诸王商议如何应对。只是如此行军,非止匈奴人目睹,曲峪城中张杨也是尽收眼底。

    此时的曲峪城外三道栅栏已经被尽数攻破,只剩下些许壕沟尚未填完,但城中士卒尚未严重减员,仍有固守之力。

    张杨在楼顶见城外围军骚动不止,而柏岭上骑兵纷扬带起不少烟尘。他视力奇佳,依稀看见骑兵中带有苍狼的旗帜,不由对部下笑道:“狼骑退矣!如今形势逆转,胡虏军心大乱,正是我等用兵之时!”

    于是点齐三千步卒,从几日前挖出的地道突出柏岭山脚,如鬼魅般横空杀出,匈奴人措不及防,四万人的城围竟被唐突撕开一道口子。呼利拔等溃兵已经退出半里,方才发觉阵脚正被汉军突袭,如果处理不当,毋须于夫罗出兵,当下便会发生溃败。

    呼利拔不得不暂停调度,亲自下山督战,接连斩杀了二十来名溃兵,方才重新组织攻势,将汉军重新逼回城内。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休屠王在曲峪城下慢了一步,于夫罗便已顺利抢占河曲渡口,赫连赤后见敌众我寡,也不敢贸然渡河,徒然目送于夫罗入主美稷。

    呼利拔等人出发时,几乎全军出动,留守美稷的匈奴守军不足两千,而城中除去句龙王外再无显贵。

    而于夫罗身为左贤王,本是单于第一继承人,他深耕美稷十数载,人脉深厚。待他坐拥大军抵达美稷城下时,不过一个时辰,美稷守兵便献城投降,几乎没有任何大战,一月之间,单于庭便两度易主,但对呼利拔来说,形势已经不能更坏了。

    便在当日深夜,呼利拔下令全军东撤,他本想让大军暗中行军,但军心已经散乱,无论诸王如何指挥,下面的当户只管打着火把拼命往东,秩序、威望,都宛如浮云一般不复踪影。

    但曲峪城中的守军坚守一月,也已疲累不堪,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挺到现在。张杨见状本欲继续率兵追赶,但守卒实在疲累的狠了,见敌兵退去,既无欢呼,亦无慨然,大多是如释重负,一时间竟有八百余人鼾声如雷,持刀披甲,便在土墙上沉沉睡去。

    此时陈冲尚在蔺县打扫战场。蔺县之战陈冲大获全胜,生俘左日逐王札度,杀綦毋骨都侯,斩获五千余级,又有四千余溃兵落水黄河而死,剩余两万胡兵尽数投降。战后,陈冲从俘虏中挑选杂胡五千余人释放,命其帮助看管俘虏,又派刘鹄槛送左日逐王札度至河东,让王邑一路护送至雒阳献俘。

    收到张杨讯息时,陈冲正与张辽清点缴获,他整顿战袍,手抚刀锋,对张辽淡然笑道:“终有收获,文远,我稍时得闲与你共饮一杯清茶。”语毕,陈冲还刀入鞘,不意竟割伤左手食指。

    次日,陈冲令张辽继续在蔺县整顿军队,又命中阳、永和之军前去收复离石。他则带上魏延等数十亲骑,和韩暹一同前往曲峪。好巧不巧。进城时堪堪遇上于夫罗的车队,陈冲主动策马上前招呼,使者下车还礼,结果出乎陈冲意料,为首的竟是一少男少女。

    如今时节上已是晚春,但对陈冲而言,自身仍仿佛仍处在中平四年的冬季,如履薄冰。只是见到这名少女,陈冲忽又恍惚感受到冻僵的时光又开始流逝,这少女正仿佛二八少女年纪,容颜娇艳,朱唇绛红,身着白狐裘裙更衬肌肤嫩滑如玉,其上有一层薄薄粉色如熏雾般笼罩,配上婀娜的身姿,让陈冲不禁感慨青春的活力。

    少男则是羌渠单于的幼子刘宣刘士则,刘宣刘豹在太学便与陈冲熟识,如今刘宣见到陈冲,主动上前执弟子礼,为陈冲牵马,向他祝贺道:“老师用兵真如鬼神!如今在我部族中都说,汉人里来了名鼓日男子哩!”匈奴人以日为尊,称陈冲为鼓日男子,意指陈冲能鼓动神日相照。

    听闻此言,陈冲欣慰摇首,翻身下马,径直鼓励刘宣说道:“士则,你才是匈奴的鼓日男子,你是何时回的西河?”

    刘宣恭谨回答说:“学生十日前离京,四日前到的西河,一找到兄长,他连喝水的时间也不给,立刻派学生来联系老师,不意竟刚入城来,便与祭酒相见。”

    说到这里,陈冲习惯性伸手进行囊里,摸索了片刻才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在太学里,竟准备送你一本新校正的《乐府集》,士则,等战事结束,我再给你补上。”

    刘宣正要辞谢,不料陈冲又望了一眼少女,迟疑问道:“不知......”

    刘宣忙介绍道:“这正是家姊蒲真梅录,族中唐突遭此大变,战乱又一时不平,兄长希望能让家姊暂住曲峪。”

    说到此处,刘宣忍不住苦笑起来,低声说道:“老师,我父王横遭意外后,兄长求助于白波,欲尽分河西之地于五帅,又欲将家姊嫁与郭帅,家姊因此与兄长大吵一架,强与我一同前来。一段时间她当是逗留离石,还望老师多多照应。”

    此时知晓缘故,韩暹在一侧对着他挤眉弄眼,陈冲此次再看蒲真梅录,不由得苦笑,他心想这真是烫手山芋。

    只能装聋作哑,陈冲为单于之女安排好住所。为避免是非,当即又率众前往美稷,待到美稷城遥遥在望,陈冲路过城外集市,原本繁华的市容如今失去买主,在春日杨柳里显得格外萧瑟,只有人市依靠奴隶买卖,尚且还在勉强运转。

    于夫罗听说陈冲到来,早与郭大在城门处相迎。与两人上次相见,已过三月时间,西河形势已然翻天覆地,但于夫罗仍是一副无赖模样,刚刚会晤寒暄几句,他便大笑着挥舞手中青釭剑,露齿感慨道:“多亏陈使君赠此神剑,小王才能逃出生天。”

    郭大则神色僵硬,领着胡乐、李才、杨奉三人与陈冲握手问礼后,随后一言不发,浑然视陈冲如无物,陈冲却也不恼,对郭大感谢道:“多谢郭帅出兵,郭帅之恩,陈庭坚没齿难忘!”

    寒暄之后,几人走进原单于大帐内,正见陈冲率先进入正题,问道:“左贤王恕我直言,如今大王收复美稷,只解西河燃眉之急。但乱军新得右贤王之众,虽遭新败,乱军不减反增,不知左贤王下一步作何打算?”

    先回答的却不是于夫罗,郭大斟酌片刻,谈及他与于夫罗商讨多日的策略:“如今除去各地守军之外,我军四万,敌军十四万,敌众我寡,我等军甲寻常,与军决战,非是良策。然敌军远在太原、雁门,而我军坐有西河,中有吕梁、太行之险,虽不可骤胜,只需抢占险要,亦难自败。”

    说完大略,于夫罗才亲自说重点:“两军相持日久,待到五月,诸部必退军休养,再战之时,需得待九月秋高马肥之时,在此期间,小王自向天子请命,敕封小王为单于,以大义招抚诸部,再伺机击破须卜。”

    陈冲听得连连皱眉,觉得此计放在百年前尚不失为可行之策,但在当下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何为大义?安民为大义!若非朝廷强征诸部远征乌桓,呼利拔诸王如何能煽动反叛?如今诸部之畔,正在朝廷,如何能以朝廷之命归顺之?大王此念,可谓误哉。”

    随后他又谈及当今天子:“况且天子对待整事向来散漫,小安即可,一无戡乱正道之心,二无长治久安之念。如今须卜人多势众,天子恐为消弭乱事,先行封赏须卜为单于,我看也未为难事。左贤王寄希望于朝廷天子,不如内求于己。待大胜之后再求敕封,如此方为上策”

    一番言语下来,于夫罗如醍醐灌顶,连连向陈冲致谢,又问计道:“既如此,小王当如何行事,才能谋成大业?”

    “如我能助左贤王重夺单于之位”陈冲手指于夫罗腰间青釭剑,对他笑道“希望左贤王能将此剑归还于我,挚友之情,不敢轻怠。”

    话音未落,于夫罗手捧长剑,递予陈冲,正色说道:“如太守能助我重夺单于宝座,虽一宝剑何足可惜,纵千匹宝驹亦可得矣!”

    陈冲接过青釭剑,缓缓展露鞘中青锋,锋芒刺眼,陈冲随即收剑入鞘,对于夫罗缓缓说道:“千军万马易得,人心难再得,左贤王,我所献唯有一计!”

    “其上攻心!”

第十六章 祁县之战

    再说回刘备,刘备与吕布交好后,便时时派斥候打探匈奴人在太原的消息。

    太原大局实难挽回,太守盖笃已在晋阳之战时战没,须卜单于割下其头颅,涂抹石灰将其悬挂于苍鹰握日旃之下,围攻太原郡内诸县之时,便令亲随将单于旃绕行城池数周,守城乡勇无不胆寒,以致无一城池坚守五日以上,旬月之后,太原仅剩界休、兹氏两县尚未被攻克。

    如此形势一边倒的情况下,活动在太原东部的黑山群贼也难耐寂寞,亦组织出一支骑兵下山劫掠,打仗我坐守山头,抢劫我重拳出击,一下竟凑出两万人。不少百姓堪堪侥幸逃过匈奴马蹄的践踏,随即又要面对黑山贼寇的钢刀。

    整个太原郡完全沦为胡人与贼寇的猎场,四处都是哀嚎与呻吟。刘备一边加紧在羊头山接引逃难百姓,边遣使沟通西河,接连派了十数人,多半都因为不熟地理被难民堵在路上,最终只有三人抵达离石,焦虑地渡过五日之后,刘备终于收到陈冲的回信。

    前来传信的乃是孟建孟公威,孟建尚未及冠,言谈却老成稳重,他对刘备说道:“刘校尉来的正是时候!如今先生兵力捉襟见肘,退守有余,进取不足。本来先生取胜只有四成把握,校尉此来,正如久旱甘霖,老师说此次取胜,已是十拿九稳了!”

    接下来孟建将陈冲部署和盘托出:如今须卜单于在太原聚起大军,固然兵锋难以相当,却难以长久。匈奴作乱不过是为拒绝徭役,安居并州而已,可如今精壮尽在太原,亲属仍散落全并。

    匈奴诸部中,反叛最甚者莫过屠各、铁弗二部,陈冲可率联军直扑上郡,将二部老幼被联军尽数擒获,联军再转向东行,向匈奴军大肆宣传,匈奴必因此军心丧乱,不战自溃。

    只是如此行动,耗时非一月不止,须卜单于定不会坐视成败。陈冲原计划让杨会在平周屡屡袭扰,阻挠其进军,可如今既然刘备赶到,牵扯大军的重任自然就当仁不让,舍刘备其谁了。

    刘备自然是欣然应诺,随即提出要求:袭扰需得有诱饵,如今太原尚有兹氏、平陶二县未落,杨会当率兵驻守其一,将匈奴主力吸引在昭余泽以西,刘备再率军隐藏在昭余泽东岸,以泽水为掩护,伺机袭扰。

    商议完毕,当夜刘备便召集关羽张飞整顿队伍,挑选上党乡勇中的善战之人,将其纳入军中,余下者负责运输粮草辎重,扼守在羊头山间继续接引逃难百姓。安排妥当后,大军饱睡一夜,次日晌午便扬旗出征。

    翻过羊头山,刘备并未直扑昭余泽,而是在山麓之间南下绕行,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再进驻至界山,界山以北二十里处,便是昭余泽,而昭余泽东侧,便是堪堪陷落的泽东五县。

    如今泽东五县各有数千胡军驻守,相互为援,对匈奴主力形成一道城池铸就的侧翼防线,但对刘备而言,也是他必须冲破的阻碍。

    攻城战无论对于何人,都是必须用人命填充的惨烈地狱,如今刘备人寡力孤,仓促攻城并非上策。好在刘备早已思虑周全,当即在界山之上大肆伐木,一日之间连营数里,又制造冲车、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材,又在山下大肆搜救百姓,截杀游离的匈奴骑兵,对俘虏们声称自己拥兵三万,不日便将进攻界休,劝俘虏早日投诚。

    夜里,俘虏被安置在外营近山崖处。一人目测山崖仅高两丈,崖下松草堆积,湿软少石,于是以麻裹身从崖上飞跃而下,果然无伤。众俘虏趁汉军反应不及,纷纷跟从,一溜烟下了界山,急忙向界休前去报信。

    在界休驻扎的乃是独孤骨都侯速可兰,他收到消息后大惊失色。须知界山与界休城之间不过二十里,却有上万大军行军至此而他毫不所知,半日之内敌军便可前来包围城池,一县之力难以抵挡,而合兵却又无力照顾五县,而须卜单于却在百里之外围攻平陶,远水解不了近渴。

    再联想到札度在蔺县被人伏击的惨痛教训,速可兰当机立断,决心先下手为强。他火速下令召集五县内所有胡军,合计三万,打算抢先进军合围界山,将汉军困在此地,只是界山之上的汉军坐拥地利,却仿佛安之若素,任由速可兰逐步紧逼。如此情形,让速可兰断定山上设有圈套,便又下令诸部放慢脚步,谨慎上山。

    山林之间一片寂静,除去阳光与林荫,便是胡人自己刻意放慢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汉军在山顶的营寨好若随时倾倒的滚石,一瞬之间便会将人碾压殆尽,待速可兰搜索至山腰,残月冉冉,他才发觉不对劲,倘若汉军设有埋伏,此时还不发动便会错失战机。只是俘虏的报信,眼前的营寨又作何解释?

    速可兰再往上缓行两刻,实在忍受不住心中焦虑,当即下令,率前军径直向营寨总攻。匈奴将士从下午一直摸索到半夜,此时已是月光熏熏,星光满目,哪里还提得起气力,强自拿了刀枪一股脑地冲进营寨,却见汉军营中空无一人,只有千余草人手持着即将燃尽的火炬,一地的灰烬粉尘。

    独孤速可兰如何还不知自己中了调兵之计?此刻他当真是火冒三丈,手持斫刀将营门的汉军旗裂为数块,愤恨道:“汉人以我为彘犬耶?”当即令全军转向下山,急速回守界休。

    但匈奴人在山野间折腾了整整一日夜,哪里还有气力,如今现成的营房就在面前,无论速可兰如何鞭笞劝说,士卒们是一步也不想动了。

    成功调动了速可兰,刘备志得意满,从哪里来,再从哪里回去,又绕了一个圈子,从界山绕回羊头山,就在速可兰刚摸索到山腰之时,刘备令全军换过马匹,急速直转祁县而去,此时祁县城内只有两百余守卒,纵使城墙坚固,也毫无坚守之力,城中当户为保存实力,径直丢下城池向平陶溃逃,刘备得以兵不血刃,策马入驻祁县。

    等到第二日下午,速可兰方才率大军气喘吁吁地奔至祁县城下,刘备正好整以暇地在城楼竖起东平大旗,望着城楼上飘扬的云纹虎旗,速可兰策马到城门下,持刀对刘备高喝道:“汉儿!可敢出城与我匈奴勇士一决高低!”

    刘备脱下兜鍪,露出尚显年轻的面孔,他对城下独孤速可兰回道:“你丢城失地,已是我手下败将,如何要与我一决高低?”

    独孤速可兰策马徘徊,忿然道:“你不过以诈谋侥幸赚城,我大军尚在,兵戈仍利,弓矢如雨,斫刀如林,如今你坐守愁城,孤立无援,死期已至!你若献城,我可饶你不死;你若出城决战,我可将你厚葬;你若执迷不悟,楼上等死,那我就要将你千刀万剐,作为豚犬之食!”

    刘备闻言不由大笑,他重新带上兜鍪,淡然说道:“你退后一里,我自开门与你野战,只是你若战败,我不会杀你,最近我家日月麒食欲不振,非五日青草不食,我若取胜,你为我牧马一月如何?”

    如此当众侮辱,独孤速可兰岂能忍受,他当即怒笑道:“如何不能?小儿报上名号!乃翁乃是独孤骨都侯,绝不为逆儿收尸!”

    刘备摇首笑言道:“多说无益,战场上见真章吧!”

    言尽于此,独孤速可兰当真向东退兵一里,摆开阵势。而刘备也果然依言行事,打开城门,与关羽张飞领全军向前。两军对峙,一方三万,一方一万有余,见刘备当真以寡击众,独孤速可兰也不禁产生几分敬佩之心,他对自己的亲随说道:“汉儿有此胆量,绝非易与之徒,尔等要奋力拼杀,在此处扬我独孤部武名!”

    刘备则令张飞为全军擂鼓,张飞只身站在军鼓之上,对刘备关羽说道:“弟弟便在此处,看两位兄长建功!”而后脱掉外衣,裸出精壮上身,手持鼓槌对着战鼓重重一击,对苍天高喝道:“杀贼!”

    声若虎啸,音若狂风,直击汉军士卒的每人心底,唤醒了他们心中潜藏的勇武之心,全军也不禁高喝道:“杀贼!”

    “杀贼!”

    三声“杀贼”,汉军声音直通云霄之上,刘备对关羽笑道:“云长,胡虏已入我套矣!”

    随即拔出双剑,刘备率军向前冲锋。

    万人的阵线在城池前缓慢启动,随着鼓声的抑扬逐渐加速。速可兰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便带领全军向前迎去,就在不断弥漫的烟尘之间,两道人肉铸就的长墙,如同钢铁般狠狠撞在一起!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在此刻失声,哪怕张飞不断奋力击打鼓面,无论老卒还是新卒,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交战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听力,双方都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动作!

    撕碎敌人的阵线!凿穿敌人的阵线!

    刘备冲在最前,独孤速可兰知他位置,当即派十来名狼毡胡骑试图将刘备团团围住,刘备快马飞剑,俯身与身前几名骑士一掠而过,那几名胡骑试图追击,却忽觉大腿一痛,竟夹不住马腹,身下马匹几次颠簸,便纷纷摔倒在地。

    关羽试图前来护卫刘备,刘备却摇首笑道:“如此何事?云长,你可能为我活捉一马夫?”

    关羽抚须笑道:“易如探囊取物!”但见这名美髯男子向后暂退几步,远望阵线厮杀:独孤速可兰头戴鹰翎毡帽,一卷草蓝披风,正在部众簇拥着向左翼移动,还不时望向刘备处。

    终于待到阵线厮杀稍显疲惫,速可兰指挥次线士卒向前换列之际,关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扬鞭策马,如一支利剑径直割裂帛布,尚未换列完成的阵线被关羽单骑击穿,独孤速可兰身在前阵之中,见来人体量如山,奔袭如风,不由得心中大惧,但此时也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举刀迎战。

    关羽嘴角带笑,亦是挥起手中斫刀,径直往前递去。关羽轻描淡写的一刀,独孤速可兰顿觉天旋地转,斫刀脱手,浑身麻痹失去知觉,竟不知关羽径直斩下坐骑马首。身旁胡人呆若木鸡,竟眼睁睁看关羽将速可兰提至马背。

    就在这时间,吕布终于从箕城赶到,他身后跟着高顺、成廉等三百甲胄骑士。如今正在申时,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刻。甲胄骑士从东方而来,铁片在日辉上闪烁着耀眼的白芒,侧翼的匈奴士卒望去,仿佛神人下凡,凛然不可直视。

    目睹到关羽生擒独孤速可兰这一幕,吕布转而对麾下笑道:“不意幽州人中有如此英雄,我等可不要堕了并州人的武名。”

第十七章 吕布陷阵

    吕布此时到来,乃是刘备再过羊头山时,传信于箕城,特意邀吕布前往祁县会战。

    在箕城的守军之数多达六千,但麾下的多数军候都不愿应邀,原因无他,城中守军本受太守朱期统帅,朱期此前下令曰:“死守箕城”“不得出箕城寸步”。吕布若是出城会战,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一颗脑袋还不够顶罪。

    吕布大是不以为然,对诸将笑道:“我吕布堂堂汉家男儿,并州子弟,铸铁勇士。朝执苍鸷,夕舞猛虎,能与蛟龙斗!如何不敌区区胡虏?”说罢牵来坐骑赤兔,对好友们说道:“我欲乘此千里驹,驰骋太行上下,逐敌武泉之北,谁与我同往?”

    成廉高顺等人热血喷张,只觉瞳孔生火,耳后生风,慷慨回道:“愿与将军偕死!”

    吕布此三百骑号为陷阵营,为吕布上任后所创立。所挑选之人皆能开三石弓,乘九原马,以吕布为总督,高顺为副督,以金银重厚,不得饮酒受贿,勇武广为流传,号为并州诸营第一,但此次作战,正是陷阵营名扬天下之始。

    关羽生擒独孤速可兰,前线无人指挥,正有队列崩溃之危。副帅独孤力微当即夺过独孤部的流云泛波旗,扛旗朗声说道:“独孤氏尚有我在,诸位勿要胆怯!敌将单骑冲阵,身陷重围,如让此人全身而退,我独孤部如何能在并州立足?!”

    说罢,他将大旗捆在背后,高举一杆丈余长槊,脚踢马腹向关羽发起冲锋,身旁胡骑见他长槊拄天,背负祖旗,宛如匈奴上古勇士一般,纷纷振奋,强作精神策马随之冲锋。

    关羽挟持独孤速可兰,将其横置马背,正安然策马转向,不意独孤力微转瞬便发起反攻。长槊在前,斫刀在后,情急之间,关羽将刀刃别过槊尖,猛发巨力,将身前槊尖推至胡骑之前,堪堪与胡骑斫刀撞在一起,擦出一串火星。独孤力微同三骑连退数步,方才稳定身形。

    如此神力,独孤力微也不由得心生畏惧,向身后骑兵下令道:“如此勇士,汉儿里也万中无一,此人定是汉军柱石,杀掉此人,汉军必然丧胆,近战我等难以匹敌,不如乱箭齐发,将其射死在此地!”

    诸骑犹豫道:“骨都侯尚在此人手中,我等放箭,奈骨都侯若何?”

    独孤力微急道:“此人不死,我军胆气丧尽,绝难获胜!你们愿与骨都侯一同陪葬吗?”随即再次切声说道:“放箭!”

    听闻此言,胡骑心中称是,纷纷引弓射矢。关羽不意独孤力微如此果敢,徒然以独孤速可兰为盾,可怜独孤速可兰作为匈奴一军大将,竟就在昏迷中被族人所射杀,身中数十矢,宛如刺猬一般。

    而关羽浑身铁甲,箭矢落在身上,叮叮当当好似响起一阵钟声,随即扫落在泥土中。

    独孤力微见状,急道:“可有勇士为我杀此大敌?!”

    一勇士上前道:“待我引弓!”他身高九尺,状如熊罴,背五石牛角弓,人在马上拉弦,弓如满月,弓梢几乎搭在一处,一声霹雳弦惊,关羽侧身避之不及,箭头破甲而入,正中肩胛。

    关羽受此箭伤,一时吃痛不住,险些丢下手中斫刀。如此厮杀一阵,关羽在匈奴士卒中已宛如鬼神般,此时他受伤流血,匈奴将士无不精神大振,高呼道:“万胜!万胜!”

    独孤力微还欲再射,只是刘备又岂是庸人?他见关羽冲阵不利,当下率领轻骑前来救援,见匈奴有人能开五石弓,他对随从怒道:“取我揽月弓来!”揽月弓足有六石力,刘备不能持射,竟在马背上以足踩弓,拉至满弦,当真如怀中抱月。独孤力微心觉不妙,正欲改令之时,刘备箭如风发,在空中划弧而过,竟正中那勇士胸口,箭雨摇曳间,径直将其钉死在地上。

    关羽趁此良机,忙策马回到汉军阵中,对刘备致歉说:“不意胡人中有此勇士,未竟全功,却是我夸下海口了。”刘备取出麻布为其包裹伤口,却是自信笑道:“无妨,你既擒杀胡将,如今吕校尉又施以援手,此战已是大局已定。”

    独孤力微重整旗鼓围杀关羽,固然止住了前线的溃败,但在侧翼却形成了一个短暂的空档,吕布率陷阵营从山岭间横空出世,浑身甲光恍如神人,左翼匈奴士卒望之生畏惧之心,不觉间手汗涔涔,弯腰战栗。

    吕奉先见胡人如此作态,得意不已,当即身先士卒,鞭策赤兔俯冲直下。赤兔身高丈五,奔驰之间,宛如食铁巨兽,他只觉狂风呼号,意气风发,手持长戟仰天长啸,啸声如豺如鹫。

    此阵的当户急令前阵的士卒立起长矛,后阵的士卒引弓射箭。吕布只策马提速,迎着弓矢冲至阵前,匈奴士卒何曾见过如此猛将,弓矢自然尽数射空。

    而面对眼前长矛如林,吕布轻夹马腹,赤兔马随之一跃而起,仿佛空中横飞出一块巨石,竟在须臾间跃过两丈,踩在阵中几名士卒身上,随即一步不停,沿原先侧翼空档飞奔而去。

    而冲阵之处只留下一地狼藉,五名士卒当场身亡,践踏处清晰可见断裂的骨茬,碎烂的肌肉,四周十数名士卒昏迷不醒,扭曲着瘫倒在地,显然也难以成活。其余军士见此场景,心神似为鬼神所摄,徒然嗫齿吞声,两股战战。

    吕布在前,陷阵营紧随其后,便在胡人士卒迷惘的时刻,高顺等骑也飞速入阵,似如刀刃劈竹,瞬间将这一瞬的颓势转为溃败之势!刘备与独孤力微同时向左翼看去,却见吕布在前方挥舞长戟,生生冲杀出一条缝隙,而陷阵营列为雁行阵,将这一丝缝隙撕裂成一道可怖的伤口,三百骑纵横于万军之中,竟无人能稍当分毫。

    独孤力微见状大为震恐,对亲随惶然说道:“汉人健儿竟如斯之多!”最为胆壮的统帅尚且这般,更何况亲身面对吕布的士卒?后方的胡人士卒尚未组织一次反攻,便被前阵的败兵挤散奔溃,一旦沦为溃兵,战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吕布不过两刻时间,便已荡然无人,此时他竟已凿穿了胡人的侧翼,抬首四顾,遍地都是逃命哀嚎之声,这让他不禁志得意满,对堪堪赶来的高顺说道:“可还能与我再战?”

    高顺抽出斫刀对吕布说:“敢不从命!只是冲阵不可无刀。”原来高顺一路砍杀,竟连手上刀刃也崩断,如今斫刀上沾满了碎肉脂血,尽染为赤红。

    吕布笑问:“战前磨刀,安能懈怠?”说罢将腰间宝刀赠予高顺说:“当扬名于天下英雄!”说罢,两人再度整顿陷阵营,不加休憩,反身再杀入胡人阵中。刘备见状,不禁执鞭对关羽感叹道:“真乃飞将也!”关羽见吕布身下赤兔马矫健如飞,也不禁颔首羡慕说:“真乃神骏也!”

    军心已夺,士气已失,独孤力微心知败局已定,再战徒增伤亡,他于是解下祖旗,将其纳入怀中,对部下凄然说道:“快撤吧,今日一战,诸位便只能各求生路了。天日在上,祝各位都能武运长存!”说罢,他用披风裹住面孔,扔去鞍上弓矢,只拿了斫刀便向西方逃去。

    连主将都逃命而去,其余诸将哪里还有战意?纷纷做鸟兽散,各奔前程。此时正是两军厮杀之间,前线胡人士卒见状也丧失战意,却连逃跑投降也来之不及,直接被汉军前阵将士剁成肉泥,而后阵又正被陷阵营来回肆虐,士卒完全溃散,漫山遍野如同待宰的牛羊。

    此战,汉军斩首四千余级,俘获七千余人,以及五县中牛马一万八千余头,整个泽南五县胡人为之一空,独孤部损失过半,还斩首独孤骨都侯速可兰,便是陈冲蔺县之战歼灭三万的战果,也不显逊色。

    待吕布杀得尽兴,归来与刘备相见时。但见他槊尖挑着三个首级,腰间多了两张长弓,笑道:“胡人也不乏能人,只可惜撞见我吕布,武运不济,只能当作我的酒钱。”刘备亦是高兴,不过又劝诫说:“军中不宜饮酒,上次我与吕兄在箕城饮酒,已破军律,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关羽此时坐在一旁,拔了肩胛箭头审视伤口,好在未伤筋骨,只是箭头三角带有倒刺,扯出后血流不止,张飞取来了针线,用火烫了为他缝合。但关羽仍不忘对吕布笑问:“好马!不知此马乃何种?”

    吕布自然得意,为自己坐骑夸耀道:“赤兔乃西域汗血马,乃我三载前为美稷马市所得,当时赤兔为庸商所养,食不饱,力不足,骨瘦包皮,与一般驽马无二。我买马之时,见赤兔马首类虎,时而悲鸣如豹,便认定这是一匹神驹,高价买回军中,待我喂养三月,每日辅以一石精料,方才有如今之能,日行千里,无往不利。”

    关羽听闻也感叹道:“常闻良马难求,今闻吕兄之言,方知相马最难!”

    一片欢庆之中,高顺背负陷阵旗,前来询问刘备道:“不知刘校尉随后作何打算?”

第十八章 顿兵晋阳

    高顺所问也正是刘备所想,他收敛笑意,斟酌片刻后回答:“如今我军虽胜,强弱之势却未改变,如若驻守祁县,不过白白受胡人围困。只是如今胡人大军空前,敌后仍然空虚,我军如要奠定胜局,以弱胜强,非得出奇计,用险招不可。”

    吕布大以为然,扔下戟上首级,赞同说道:“正该如此,我大汉之所以能在胡军面前连取两捷,也正是用奇计的缘故,敢问玄德兄,计将安出?”

    刘备便盘坐在地上,用佩剑画出太原地形,太原郡半是山地半是盆地,整体成藕节状。东与上党郡隔有太行山脉,与西河郡隔有吕梁山脉,大军难以骤然通过。而南北两端山脉收紧,各成就一片狭窄的小平原,使其分别连通河东、雁门二郡。

    刘备在这地形南部标出三个圆圈,说道:“如今我军与杨会部、胡虏部成三角之势,中间隔有昭余大泽,而杨会背靠西河,我军背靠上党,胡虏虽人多势众,可经方才大战,胡虏绝不会分兵并攻,定当先歼灭一部,再围杀一部。”

    张飞帮关羽包扎好后,便在一旁观看,他皱眉说道:“如今我军经此大战,兵员堪堪万数,伤员也不在少数,不能再与胡人野战。只是分守五县,兵力又捉襟见肘。以兄长之意,我军应回撤羊头山,待胡人重占之际,我等故技重施再袭杀其侧翼?”

    “兵力之事好说。”刘备原先也为兵力之事发愁,但他方才灵机一动,胸中已有谋略,他否定了张飞的意见,倒持剑柄收剑入鞘,先笑道:“我已知援兵在何处了。”

    但他先不谈援兵,而是和盘托出自己心中设想:“我料定胡人定会先攻杨会部,我部如今虽重克五县,但前不能进取,退不能自守,我军若撤离五县,胡人更不能进取上党,徒然无功而已。

    而如今庭坚率四万之众进取上郡,匈奴定然焦虑如焚,直欲攻入西河,与庭坚一决生死,因此兹氏不可不拔,而杨会兵不过五千,兹氏不过小城,实力远逊我等,胡人诸王非蠹,何苦舍近求远,先难后易?

    因此我军必须攻敌所必救!逼迫胡虏舍弃兹氏,纵使我等作战不利,只需坚持到庭坚克上郡而还,则大事定矣!”

    此番话有条不紊,却又蕴藏大智大勇,吕布直听得热血喷张,问道:“必救者为何处?”

    刘备将剑鞘一掷而出,正中藕节地图正上方,所有人都不言自明,心中激荡不已。

    晋阳城。

    “晋阳城遇袭?”大且渠听闻报信,丝毫不敢迟疑,当即上报须卜单于,并通知诸王前来议事。

    此时匈奴大军刚刚在平陶城完成整军,正要重新起兵进攻兹氏,为众人公推的新单于须卜车酉本在前军慰劳勇士,不意竟得到如此消息,当即下令全军原地听命,第一时间回到中军议事。

    二月离开西河之时,除却他这位傀儡单于外,帐中不过有独孤速可兰、且渠智牙斯两名骨都侯而已,不意时至今日,除却于夫罗这位“原左贤王”外,原本的匈奴六角王尽数臣服于帐下,自己这位单于也终于名副其实。

    但须卜单于却如履薄冰。身为单于,若是战败,其他人或许还能成活,但他作为此次叛乱的首罪之身,绝难有好下场,为此他殚精竭虑,广纳谏言,表现得浑然不像一名能言定草原身死的豪壮单于,反而如同一名小当户一般事无巨细,小到前营岗哨的设置,他都要一一过问。

    须卜单于仔细询问晋阳派来的使者,晋阳城何时遇袭,敌军有多少人,守军可能坚持多久。

    使者一一回答:晋阳城前日巳时忽而发现十里外出现汉军,汉军打着云纹飞虎旗与“陷阵营”绛色旗,敌军高达四万之众,而城中匈奴守军不过六千,城中百姓皆被驱走,粮草弓矢皆为充足。只是晋阳乃并州第一巨城,六千守军难以长期坚守,而汉军又作战骁勇,即使守军拼尽全力,也不过能坚持七日。

    独孤力微此时正在议事帐中。他四日前逃至平陶,受须卜单于认可,已当任为新任独孤骨都侯。他闻言不由大为讶异,问道:“这当是刘备与吕布部,五日前与我部交战时,人数不过堪堪过万,这几日如何能有四万之众?莫不是你们中了疑兵之计。”

    那使者回道:“事关我等性命,怎能不反复查验?我等观察城外诸部,确是四万无疑。只是汉人里有人穿皮甲,有人穿粗麻,穿狗皮的当是汉军郡兵,约有万人。粗麻草鞋的则约有三万余人,兵戈倒是别无二致,依呼衍王的意思,这些都应当是黑山汉人。”

    黑山汉人,在场诸王听罢恍然大悟,心中不免填上几分阴云。黑山汉人正是指张燕麾下的黑山贼,如今张燕受天子招安,独立于冀、并二州之间,拥众六十余万,能战者二十余万。如若张燕倒向朝廷,则并州大局已定,匈奴叛军哪怕拼至最后一人,也无获胜希望。

    赫连赤后焦虑道:“若黑山汉人俯攻我军在东,而陈庭坚又抄掠上郡在西,我军哪里还有生理?单于,如今之事,当舍弃兹氏,自汾阳绕击河曲,夺回美稷,沿河水扼守,而后向朝廷请降,大汉已无大军可派,必然应允,如此便能从长计议。”

    须卜单于与休屠王都不发一言,面色阴晴不定,如今大汉能不发大军便逼迫叛军请降,一旦抽出军力,无太原西河的重山险阻,单凭大河如何成事?恐怕最好的结局都是逃亡塞外为鲜卑马奴罢。

    此时呼厨泉挺身而出。他乃羌渠单于二子,本是匈奴右贤王。美稷大变时,他正驻守雁门提防鲜卑,按理他本该替父报仇,但他自幼与须卜车酉友善,又与长兄于夫罗不睦。须卜单于加封他为左贤王后,他便率领雁门七万大军加入叛军,可谓如今须卜单于的第一柱石。

    他对诸王分析道:“我镇守雁门数载,与黑山张燕时有联系。依我看来,张燕绝非忠于朝廷之辈,更是贪利好权之徒,而且他本是黄巾余党,大汉朝廷无非是因他尾大不掉,故而敕封为中郎将,私下仍视张燕如仇雠。

    张燕对此也心知肚明,如若他下定决心效忠朝廷,我等安能攻至兹氏?我等覆灭,朝廷下一个剿灭的,怕就是他了,他绝不会做这种自断手脚的短智之行,我料定,这定是他麾下渠帅收了汉军贿赂,故而与汉军共攻晋阳。

    只是如今汉军穷困,如何能比我匈奴数十载生养?我闻休屠王整顿美稷,获有数万金,如能赠之与黑山汉人,与张燕同进同退,则晋阳之围可解,单于之困可脱,上郡陈冲,不足为虑!”

    须卜单于闻言大悦,诸王也心悦诚服,转而问休屠王呼利拔道:“呼利拔,美稷万金可尚在?”

    呼利拔勉力笑答道:“我愿为单于献此万金。”

    当日会后,呼厨泉率几十人连日赶往阳曲,而匈奴大军也为救援晋阳城,调转方向,舍弃尽在咫尺的兹氏城,向来时的晋阳城火速进军。

    即使祁县战败后,匈奴军损失过万,但他们对太原郡内百姓而言,仍然无可阻挡的庞然巨物。先前匈奴所过之处,将城内百姓尽数驱除,城野百姓大肆劫杀,凌辱妇女,强夺财物,几乎已是十室九空。

    如今大军原路返回,再将此前所行重复一次,上至太原门阀大族,下至寒门百姓,家中积粮麦种真可谓清净如许,颗粒不存。

    不少汉民们本寄希望于匈奴人掠之即去,藏下的麦种或许还能补上春耕。不料匈奴当下彻底绝了生路,沿路开始可见饿死的饥莩,五年前黄巾之乱,太原汉人躲过一劫,不料在五年之后,他们到底补上了这一课。

    但对于刘备来说,他还没能顾得上为这些痛心疾首,无论如何他也未曾想到,晋阳之战会如此艰难,甚至不须匈奴主力压境,支撑攻势便已达到了极限。

    时年中平五年四月初九,匈奴十三万大军解围兹氏,刘备顿兵晋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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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