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胜负早定
就在袁术移兵阳翟,大赏诸军的时刻。陈冲已传信关东,令河南尹关羽征调河南六万军士,分守雒阳八关。兖州牧曹操坚壁清野,移兵扶沟,防袁术北上。镇东将军张羡率兵两万驻守济北,监视青州动向。
于此同时,陈冲也与刘备书信沟通,着手备战,由晋阳霸府调兵,长安朝廷调粮,计划征调七万士卒,于四月中旬出兵豫州。
此次袁术西征,其计谋本多是由郑浑策划。郑浑乃是名儒郑泰之弟,仕职朝廷,待董卓死后,他觉得关中难定,便带领族中家眷,连夜出逃关中,定居于扬州芜湖。袁术得闻,屡次如三公般厚遇延请,终于于去年请他出山。郑浑入府之初,正是袁术广拔才俊的时候,郑浑对人感叹道:“袁公路有容人雅量,不失太傅家风。”
于是下定决心为袁术效力,他一入府,便为袁术分析局势,说临淄之乱后,蛾贼失势,落败已是早晚之事。但人心仍在,却并非是关中仓促能平的,克之仍需经年。如今要成就霸业,可以此为基,成上中下三策。若与袁绍约盟,策反曹操,结成联军,先平河雒,再平青徐,此为上策;而与蛾贼盟约,溯流而上,攻陷荆益,坐南望北,见机行事,此是中策;既不动兵,又无外援,坐待敌至,这是下策,必定败亡。
袁术听完后,大感为难。他既不愿与袁绍结盟,又不愿放弃直攻河雒,声名远扬的上策。思虑再三,便自作主张,把结盟的对象改为更苍军,出重金令其出兵,仍要收复豫州,以图河雒。
这样的做法令郑浑大为不解,他又数次劝阻袁术,为其分析利弊:既然收复河雒,便要握有大义。若与蛾贼结盟,却声称兴复汉室,岂非为天下笑柄?曹操与蛾贼深仇大恨,即使与中央有隙,又岂会响应?曹操不反,豫、兖二州接疆千里,大军又如何能不顾左右,直攻东都呢?然而袁术不为所动。
此事令郑浑大失所望,自此之后,他便一改此前兢兢态度,转而饱食朝夕,浑噩渡日了。私下里他对族人们说:“袁术能容人不能用人,能养士不能听计,却偏偏还不知自省,我们早晚还得到江东隐居啊!”
故而,此次袁术军中的行进谋划,竟多靠袁术自己。他见汉军各自坚壁清野,固守关险的消息,丝毫不以为意,还对郑浑笑说:“此前文公多虑,说并人难战。谁知我带兵亲至后,关东数万兵士,竟畏我如虎,可知成就大业,又有何难呢?”
郑浑心中如何讥讽暂且不论,但考虑到如今已在一府之中,仓促难走。仍是进言说,长安正调兵遣将,想必很快就要有大兵发出。用兵贵在先机,此时正当趁八关之虚,“速平雒阳,扼断河桥”。
孰料袁术仍是不听,他回说道:“若是我此时攻占雒阳,恐怕二贼胆寒,不敢派军会战,到那时,我又当如何破关西进,收复长安呢?”言下之意,已是将长安视为囊中之物了。
郑浑听完言语,目视袁术如同非人,一时竟不能言语,谔谔再拜,而后缓出,回营便叹恨道:“狂妄无能之辈,竟生于太傅之家!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袁术自然也不是毫无行动,他召集群将,令朱治率三千人,进驻昆阳,以防备刘表动作。又命桥蕤领七千人至薄县,监视曹军。而后叫麾下各将“临时制宜,静待决战”。诸将闻罢,都大为不满,但各拒本营,置酒高会。袁术则或与颍川士族宴饮,或同轻随出游颍川山川,踏青赏花,好不快哉,似乎晋阳即将南下的援军和一触即发的大战都与之无关。
这恰好给了随行的孙策机会,此前他随袁术于本阵之中,一直没有独立行动的时机,一旦收得军令,他立马去寻同来豫州的周瑜,与他商议要事。
周瑜出身名门,乃庐江周氏子弟,亦是此前刚致仕的光禄大夫周忠之从子。而孙坚讨董时,徙家于庐江舒县,孙策与周瑜就此相识。两人既是同岁,情趣相投,又都是心怀大志的少年,故而结为兄弟,共图大计。此时孙策与他要商议的要事,也正是万里大计的第一步。
孙策压抑激动,对周瑜说:“袁术无能,坐失战机。还妄图与龙首作战,我看他的结局,是要被切成块扔进河里喂鱼的。但这也正是我成就功业的良机啊!公瑾,你说我是该踟蹰不战,收揽人心,还是该密谋反正,归顺朝廷呢?”
周瑜此年与孙策同岁,年方二十一,生长得皮肤白皙,容貌俊美,有非常之相。他好音律,虽随大军出征在外,仍携琴瑟出征。听着孙策言语,周瑜面有所思,用手指轻勾琴弦,慢弹《鱼戏莲叶曲》,曲风如涟漪澹澹,叶上水烟。
孙策原本心中激荡,但听闻周瑜琴音,心中焦躁渐渐平复,坐于席上击节与周瑜合拍,等一曲弹完,周瑜才慢慢说:“伯符,踟蹰不战,不能收揽人心。反正朝廷,也难以独自立业,都并非上策。”
孙策闻罢,“哦”了一声,此前打量周瑜,见他成竹在胸的沉稳模样,便知他已有计策了,故而笑道:“那公瑾以何教我呢?”
周瑜确实早有准备,笑着对他说道:“你看看这个。”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是用来传递军国密信所用的那种,中二千石以上高官才能使用。孙策接过展开一看,上面是扬州牧赵温写给陈冲的信。
信中说,袁术为逆,自己为其所挟,但仍心念朝廷大任,不敢松懈。幸扬州仍有忠臣,青年仍有志士,孙策、周瑜世受皇恩,一心匡扶社稷,虽暂时委身贼营,实欲借机立下大功。龙首可用为内间,委以心腹重任,必能大破袁军,恢复扬州。
在黄绢的末尾,印有赵温的私印与指纹。
孙策大喜道:“公瑾何时与赵公有联系?”
周瑜抬手示意低声,小声对他说:“袁公路安排监视赵公的人里,有我的同乡。随军之前,我都已和赵公说好了,只要派人把这封帛书交予朝廷,陈使君又与伯符你有旧,不怕拿不到一个名分,到那时,你我到庐江举兵,渡江南下,必能占领六郡,立业一方!”
孙策听得连连点头,攥着拳头说:“我与庭坚叔数年没见了,也不知他还念不念旧情哩!”
周瑜轻声说:“破虏将军与龙首情比兄弟,又死于龙首之前,他深知将军忠于朝廷,必定不会有所为难。”
谈及孙坚,帐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孙策拍着桌桉说:“阿父之死,叔父与舅舅都莫衷一是,有人说是庭坚叔策划,想趁机兼并。但现在看来,袁公路的嫌疑却是最大。”
周瑜看孙策的眼眸,看见其中闪着幽亮的光,孙策忽然靠过来说:“公瑾,你听说过没有,袁公路在自己府中,不时会取出一枚印玺看。”
“是有这回事,但名族以收玺为好,也不奇怪。”周瑜又轻轻勾弦,发出一声商音,他说:“重要的,是什么玺。”
“呵!”孙策冷笑一声,他字句说道:“听说那印玺一角补金,照色七彩,怕是传国玺呢!我父曾给家中写信,说他自东都偶得一玺。若是真的,唔,我必亲手断袁术为百块!”
周瑜轻轻一笑,继续弹琴,此时他转为弹奏《武关落照乐》,此曲本就恢弘,加之周瑜指法精湛,一时间,曲中竟有天地莽苍,云海流动,落日浩浩,光照四野之气象。明明是中午,可周围的士卒听闻如此美乐,都彷佛看到有一轮红日落下西山,不禁聚集周遭,如痴如醉,不知肉味。
过了七日,就在关羽对袁术动向倍感奇怪之际,守轘辕关的泉修忽而秘密上报,说贼军中有人前来报信,而且极为重要。关羽不敢小觑,当夜便令人假扮自己在家读书,自己则秘密出城,到雒阳外与使者相见。
使者正是孙策的部将邓当,他将黄帛交予关羽,待关羽看后,又为其细细讲解如今袁术军中各将及其兵马布置,谈及袁术准备与汉军会战决胜的计划,邓当讲得无奈,关羽听得荒唐,但说完细节,也不由得关羽不信。
听罢,关羽手抚长髯,对邓当笑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这份黄绢我也会转呈朝廷。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有将军这份忠心,大将军定然不会亏待,待大将军一到,我便派遣使者回复。”
两人约好此后密会的地点与口号,以后十日一会,让孙策时时通报袁术军中动向。此前孙策就此已吩咐过,邓当也都尽数应允。
等邓当自夜中再次离去,关羽不禁又打开赵温所写黄帛,又读了一遍,心中仍觉得荒唐,不禁自言自语道:“如真按孙策所言,打了一辈子的仗,我倒是头一次遇到袁公路这般蠢物,到底是真是假呢?”
言下之意,他仍是不敢置信。毕竟将帅乃是军心所在,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袁术出身名门,却与刘备差距如此之大,那在开战之时,胜负就已然决定了。
第二十四章 自赴死地
袁术宣布各军临时制宜的时候,杨奉面带沉色,回军跟部署们说:“大战当前,岂能令各部各行其是?真是胡闹,这岂不是要让军纪荒弛吗?我等既然随军至此,岂能自迎其败,必先想办法保得不败才是。”
此次白波军随行,只有韩暹留在下邳镇守后方,故而白波军里同行的只有独孤去卑,随他而来的其余人是新招的郑宝、张余、陈宝、龚都等当地流寇,以及陈珪、曹豹等徐州豪门。
独孤去卑听杨奉如此说,便提议与袁术分兵,先领本部去攻打北面新郑。这样以来,徐州军与袁术军互为犄角,即使袁术军出事,也不至于波及本部。若是两军相持,本部可以作为奇兵,一击制胜。新郑是富县,在开战之前,还可搜刮些粮草财物。
杨奉大为赞同,当即领军北上,一边率军包围新郑,一边散出游骑,将田中未成熟的庄稼尽数践踏蹂躏。又四野搜刮,得百姓男女万人,粮秣物资数百车,驱使到新郑城下,作为人质。新郑令王琨于心不忍,试图与杨奉交涉,他可以让出城池,但望杨奉退出五十里,放出所挟百姓。杨奉假意许之,撤后时率轻骑隐入陉山林中,放出百姓后忽然出林袭击,逐杀出城军士与平民,一路追击至密县,沿路伏尸旗帜随处可见。
河南为关羽经营近四年,虽不复乱前繁华,但也算得上平安富足,此时遭遇如此大祸,便连随军的陈珪都看不过眼,暗自对曹豹说:“河南本是国家京畿,帝王之宅,天下王气所在。杨奉蛾贼出身,说是要成就大业,可到了此地,却待之如敌国,百姓还不视我们为仇敌吗?看来我们在这里待不长了!”
白波军攻下南郑后,时间渐渐到达夏季,每隔三四日便有大雨而下,以至于河南豫州诸水上涨,土地泥泞不堪,并不适合军队跑马厮杀。于是杨奉就在此处停了下来,一边派人出城到乡野搜刮,一边打探汉军的消息。
四月初十,在大河边的斥候传来消息,说是有汉军陆续经过河桥,抵达雒阳,想必敌大部不久也将到了。杨奉不敢大意,让人秘密靠近河桥,去观看到来汉军各部的旗帜,借以辨别此行汉军中有哪些将领。
接连损失了四名斥候后,他收到了消息,此次随刘备前来的,除去刘备本部的晋阳军外,还有南匈奴军,西河军,河东军,上党军,合计约有七万左右,加上在河南留下的六万大军,约有十四万人。
听闻段煨所在的雁门军与鲜卑义从没有动作,杨奉松了一口气,对部下说道:“多亏了北疆鲜卑复起,既击败了燕人,又牵制住了晋阳精锐,不然真不知如何迎战。”说罢,他立刻作书飞报袁术,建议其早做准备。
在书信中,他花大量笔墨,为袁术分析汉军各部的长短。如南匈奴军“其性狡忍,不善攻坚,但能飞马骑射,与黑山彷佛”,西河军“陈冲始建,卒多开化,变阵有风云之奇,且有勇者死战之魂”,晋阳军“刘备亲嫡,甲精弓良,刃锋刺利,最善野战”等等。
使者飞骑到了阳翟袁术大营,却遇上袁术大醉,不能视事。只得将书信交给其文书,回报杨奉复命。杨奉听说袁术大醉不醒,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离石城上白衣守城的陈庭坚我见过,饮酒待敌的袁公路,我恐怕再见不到了!”使者问:“为何见不到?”杨奉苦笑道:“要见他,恐怕要到长安朝廷的诏狱里去见了,你想去吗?”使者连连摇头,叹息着告退出去了。
炎兴三年夏四月,东汉使持节开府大将军兼并州牧刘备率众八万抵达雒阳。与关羽之众合军后,得众十四万。在来的路上,刘备已经得到孙策暗投的消息,故而对袁术军的布置一清二楚,只是稍稍整军,留下万人守雒阳诸关,便自轘辕而出,不少游骑斥候开始出现在嵩高山以南。
嵩高山往南不到十五里便是阳城。阳城守将乃是纪灵,他一得到杨奉消息,便派人去抓捕汉军游骑,果然有所获。押解进城后,纪灵亲自审问,得知汉军大军十四万已至轘辕关,相距自己不到二十里。他连忙前往袁术大营,报往袁术知晓。
纪灵见袁术听完不语,就鼓动他说:“刘备自晋阳奔赴千里远来,立足未稳,必定疲惫,可在今夜出精锐乘船朔颖水偷袭之,定有斩获!”袁术听罢,面露难色,原来此刻天上下起了雨水,由小变大,很快犹如倾盆瓢泼,浸湿了袁术军卒衣衫,不少士卒都在烧炭烤火取暖,袁术就说:“这等大雨,怎么可能厮杀呢?不如先召集各部,等雨停了再说吧。”
当夜,孙策派邓当再到密会地点,进而得见到刘备,为其献上刚绘制好的袁术军形势图,并一一指出各军位置。
刘备见袁术军不知,除阳翟的袁术中军大营,尚有北边的纪灵军,西边的吴景军,三营鼎足,在汝水之北颍水之南间互相呼应。邓当对刘备说:“袁术虽无能,但毕竟军中尚有不少能人,丹阳兵勇武也闻名四海,当得起一句军容鼎盛,大将军切不可轻敌。”
刘备弹着地图问:“袁术军中马匹可多吗?”答道:“有三万余匹,能带来的都带来了!”刘备自言道:“看来他决战之语,倒并非是戏谑之论了。”说到此处,刘备又问孙策的动向道:“那你家公子打算如何行事?”邓当说:“只要让陛下下一封诏令,宽恕我等,再赐我家公子一个军职,公子便有八成把握,能阻拦豫州刺史,令其不参战事。”
刘备露出笑容,对身后的徐庶说:“元直,把东西拿出来吧!”徐庶当即取出一方长盒,将其小心打开,从中取出两物,邓当定睛一看,正是孙策渴求的诏书与印玺!刘备郑重说道:“此战若得胜,伯符有五成功劳,朝廷又岂会吝惜赏赐呢?”他手指印玺说:“当年讨董之际,孙文台受袁公路破虏将军伪印,却险些成就不世功业,今日朝廷授伯符破虏将军正印,负以克服江东之任,希望不要堕了其父的威名啊!”
这样到了第二日,天色逐渐放晴,虽然天地间还有不少潮气,但雨水早已停了,视野非常开阔。纪灵又去寻袁术,劝他主动出兵,拔营北进,寻找战机。但袁术还是不耐烦,无奈纪灵反复纠缠,他才扯开了面子,直说道:“我军分为三营,身处二水之间,东边又有杨奉作为外援,且此时泥土湿软,不利北人行进,真可谓占尽地利!刘备若来,不过送死而已,何必移军?”
纪灵无可奈何,出来后就命令部下加修营垒。部将不解,纪灵说:“我军虽有元帅,但不能服众,如何能与骁勇之并人会战?不如先固守营垒,看刘备如何布置,其他的事,看看再说吧!”
一连两日过去,袁术见纪灵不再来烦人,心中高兴。向晚的时候又召集师宜官等名士一起饮酒做赋,还有招抚的山贼流寇首领若干,作诗的作诗,击剑的击剑,好不快活,等师宜官答应袁术,入雒阳时再为其刻写一碑时,全场喝彩,好似已全胜了。
不知不觉就这样玩到了深夜。夜深了,亥时刚过,原本屯军嵩高山的汉军,此刻突然拔营出发,沿轘辕关周遭山岭,一直向西行至轮氏,渡过颍水后大军转向,向东南方向疾行而来。
不得不说,袁术的自夸并非没有道理。刘备与徐庶荀攸看过孙策献上的形势图,也一度觉得棘手,这三营不止是相互呼应,更要命的是隔断了大部分渡水之地,纪灵部且占据了箕山山道,只给予了汉军一个不到十里的缺口,也就是汉军此行的阳乾山处。
若汉军从此处渡河,必将拉长队伍,且将粮道暴露在阳城之前,一个不小心,便会为拦腰截断,首尾难顾。即使汉军成功渡河,又守住粮道,但敌军两翼犹如大雁展翅,一翼在山,一翼在水,将汉军未展开的阵线径直裹住,汉军若攻入本部,就彷佛虫鸟自投罗网,绝难获胜。
换做刘备平常作战,他肯定会想法派一支奇兵在颍水之北诱敌,然后设伏击破。若不成,便另派一支分队,自兖州南下,袭扰袁术后路,逼迫袁术撤军再行追击。
但这一次,有孙策作为内应,他打算搏一把。故而临行前,刘备一一单独召见部将,对每个人都说:“明日作战,我引军先攻。等到和袁术胶着时,我将诈败后退,诱使贼军向前追,你率部趁机攻其背,可保必胜!”待这个人退下后,他又对下一个人也这么说,大家都得到了大将军的密令,兴奋地领命而去。
关羽颇为不解,等没人的时候,刘备才悄悄对关羽说:“我军这次进攻,其实是赌命冒险。无论孙策响应与否,战线未开,军士再骁勇,也是自赴死地,胜负难料。到时候一旦前军受了挫折,前后难以沟通,必将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对每个人都这般交代,到时候遇了小挫,各部就不会慌乱,也不会跟着跑,反而会争先去邀击追兵了。”
关羽抚额恍然大悟,连说妙哉,低声对刘备说:“孙子云‘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使之不得虑’,看来就是这个意思了。韩信能使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兄长是能让人置之死地而不觉死,而后生啊!”
刘备指着军帐,对关羽感叹道:“这是法孝直的计策,他虽年轻,却颇有智计,不可以等闲视之。云长,你要对他多多礼遇。我军中有他,真是如虎添翼啊!”
第二十五章 战时用膳
五月初一,晨,拂晓时又下小雨,水汽如烟,汉军攻袁术军于阳翟。
天亮之前,汉军已完成布阵。刘备在庇山留张飞一部,用于监视汝水南边的吴景军。主力都继续东进,介于袁术军本部大营和镇南将军纪灵军之间。此刻天色蒙蒙亮,袁术军见霸府大军横亘在两营之间,非常惊恐。营中金鼓大左,弓箭手都尚箭楼,长矟则密布木栅内准备拒战。
刘备并不急于攻营,而是令本部大军万人吃早食。早食是在半夜做好后带走的,拿出来都还有余温。早食的时候,汉军军阵中的股股热气,被夏风吹起来,向东飘散,犹如晨烟一般。晋阳霸府的黄旗,都朝东边飘扬,可以看到丈余宽长的一张红底玄色旗帜,上面绣着腾云飞虎,这是刘玄德的本阵。
算来早过了卯时,西风愈加强烈起来,汉军东垂的部队开始移动。他们向南旋转,由向东的方向,变成斜向西南的袁术大营。而在原本居中的刘备本阵迅速地向东移动,鼓声大作,在两翼和断后骑兵的护卫下,霸府步军开始向山道上的纪灵军发动攻击。
霸府军弓箭手在前,展开密集的横排,后面就是持长矟的重甲军士,一起朝纪灵军涌来,还没有接入箭程,箭失就如雨般朝纪灵军飞去。此时西风甚烈,霸府军的箭顺风飞来,雨点般地打在木栅栏上。原本扑在木栅上的袁术军弓箭手,却因为逆风,无法与敌人相持对射,为了保命都只能放弃木栅朝营中撤退。就连本来在高处箭楼的袁术军射手,也抵挡不住冰雹一样打来的箭头,不是被射中,就是连滚带爬地跳到地上逃生去了。
汉军借着助威的西风,踏着如雷鸣般的战鼓,把箭羽雨点般倾泻在纪灵军的头上。没过一会,将士们就接近木栅,并开始举火焚烧,黑烟滚滚而来,都飘向后面惊惶失措的纪灵军。眼见着,汉军就要攻入纪灵营中了。
好在纪灵前日已有遇见,在营中准备了不少守营器械。诸如滚木、铁蒺梨、飞石等物,都从山坡上倾泻而下,一时间虽连连后退,但还不至于陷入颓势。纪灵派军官稳住战线,一边大声宣传说:只要中军大营发起进攻,左右包夹贼军,定能取胜!这才让军心渐渐稳定。
而在汉军出现的时候,惊起的本阵诸将慌忙缳甲,纷纷到袁术的大帐外聚集听令,却意外地发现主公居然没有及时升帐。询问值宿的军吏,各个都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逼问再三,才有人指着帐内隐隐可以看见的狼藉杯盏说:“后将军昨夜与众名士饮酒赋诗,大醉未醒,还在卧帐休息。”诸将听了大惊,众人群龙无首,乱哄哄地闹作一团。
豫州刺史孙贲见此情形勃然大怒,他冲进大帐,踢飞桉上杯盏,骂道:“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没有后将军,你们便不会打仗了吗?”他从帐内提来一个胡床,踩在上面,冲着乱糟糟的人们大声喝道:“大家不要慌,都率了本部,出营打刘贼的后背去!”
哪知众将无人响应,都一时噤声,各自朝外散去。
孙贲急了,冲着离去的众人喊道:“我等今日不战,难道要看着贼军杀破纪灵部,再到此处抓了我等作阶下囚吗?”见没人理睬,他突然抽刀在手,跳下胡床,一把抓住身旁一个正要逃走的人。那个人是广陵太守雷薄,雷薄本是灊山贼,在军中以悍勇素称。
雷薄见明晃晃的斫刀对着自己,完全没有防备,一时不知所措。孙贲说:“我们带兵而来,本欲作何?遇敌而不战,岂非懦夫?”雷薄不能对,就连连点头,迎合他说:“该战,该战!”
孙贲这才放下到,对他说:“雷兄,我帐下有寒刀队,所向无敌,只是骑兵太少,不足以屏障左右。你灊山军向来为后将军所爱,有骑军八千,同我一起去救纪灵。贼军两面受敌,必定慌乱后撤。这时诸将见到敌人败退,必定会出营争功,一齐出击,胜敌又有何难?”
见雷薄似乎心动了,他又鼓动他说:“别忘了,当年关东诸军不战,是我叔父一意孤行,在广成几乎阵斩董卓,这才有不世威名。富贵功名岂是为庸人准备的?男儿一生能遇几次大战?别忘了,我还有叔父兄弟在汝水南岸,不战更待何时啊!”
雷薄受他鼓舞,连连点头,说:“死也值了”,两人相约各自召集本部兵马出营。
孙贲先登上简陋,仔细观察了汉军军阵,霸府军自西南向东北列阵,压制并监视大营的北侧。东侧的一部,斜对着大营东边,掩护后背正在全力进攻纪灵部的刘备本阵。
孙贲就命人偷偷打开东侧的栅栏,出营进攻汉军东翼。孙贲军前队是四千余重甲长刀手,带铁兜鍪,铁索顿项覆住面颈,身披厚甲,手持长刀,密集而前。紧贴其后的是持刀并背弓失的军士。这些军士既是弓箭手又是监军。如若前方有人怯战想要转身逃走,这些持刀的人就会掀开他的铠甲刺死他,或者涌上去将笨重的甲士拖倒,扯开顿项把头割下来示众。孙贲部的骑兵不多,只有近两千骑,分在两侧后,与步军协同前进。
见孙贲军出击之后,本阵大营受此激励,又陆续有两部部曲出阵,但不包括雷薄部。他此刻正登上箭楼眺望敌情,见汉军军阵赤旗连天,自西向东连绵伸展,东北方的纪灵营黑烟缭绕,如同蚁集般的汉军军士已经攻入大营。
看罢后,他又有点胆寒,连连摇头,退下来对副将陈兰说:“敌势不愧是王师,竟有如此之盛。本阵中接近七万将士,只有近两万人出阵,我带着麾下去助战孙刺史,无异于飞蛾扑火,战必败,怎生是好?”
陈兰说:“今日弄成这个样子,确实必败,我们何不早早撤离,只要保全了这八千部众,即使后将军逃生,也拿我们没有法子。否则兄弟们白白死无葬身之地不算,很要被朝廷打成逆贼,妻小又怎么办呢?”
雷薄犹豫说:“可我毕竟答应了孙刺史,日后他找我算账怎么办?”陈兰暗笑道:“孙刺史飞蛾扑火,必死无疑,他死了,谁知道与将军您有约啊,孙家人到现在都没有出战,您着什么急?就算他侥幸得生,王师大胜,他抵御还来不及呢,哪里能找你算账呢?”雷薄也笑了,就令本部都抛弃辎重,轻骑出营,往东南一拐,直奔庐江去了。
再说孙策这边。自孙坚战死以来,余部一直由孙贲与吴景两人分别率领,身为嫡子的他,在军中也不过是一普通战将而已。但这并非是他为人庸碌,两年中在袁术麾下征战,攻打庐江、九江时,都是其一马当先,手杀数十敌,从而攻破敌军,夺下城池。在军中是赫赫有名的百人斩,被称之为“项藉再世”。
但正因为功勋卓着,他也被袁术、吴景等人所敌视,害怕他反客为主,夺回军权,故而一直没有怎么提拔。在吴景军中,孙策部乃是作为前锋,故而他收集军中船只,在汝水边搭了两座浮桥,一旦两军交战,吴景部就计划从这两座浮桥渡河援助。此时孙贲军的旗帜已出现在战场上,吴景不敢耽搁,立刻传令各军,让他们迅速领兵渡河。
可当各将点齐兵马,要从浮桥处渡河时,却发现了怪异的一幕。孙策部与周瑜部将营垒迁到了浮桥之前,毫无渡河作战的意思,反而还在营垒前设置了哨卡与鹿角。一些军官上前询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开拔渡河?守卡的邓当便悠然说:军机要密,无可奉告。
见无法渡河,各部士兵不明所以,很快起了骚动,这些军官见说不动邓当,又不敢和孙策军动刀子,只好去派人找主将吴景。吴景听闻孙策部挡住去路,大惊失色,于是立刻拍马至桥前,大声对邓当道:“大郎已经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你们在这里拦着,意欲何为啊!快把伯符叫出来!”
孙策听到舅舅声音,这才施施然从营垒中走出,搁着鹿角,对吴景行礼道:“舅舅早安。”
如此危急时刻,吴景见他面带笑容,心中顿时一沉,怒道:“伯符,你究竟准备干什么?想带我等全军覆没吗?”
孙策做出惊讶状,说:“我做什么,大家不应该看得明白吗?”他手指着大营冉冉升起的白色炊烟,缓缓道:“我帐中正在烧火,士卒们将要用膳哩!”
“你!”
“各位来都来了,何必匆忙呢?我受大将军之命,请诸君一起用膳,美酒肉食都备上了,加上对岸又有千军万马为我等助兴,还怕不能不醉不归吗?”
说罢,孙策亮出朝廷新发的破虏将军印,众将皆惊不能语,趁此机会,几个小卒拿着绳子忽将吴景缚住,拉下了马拖入营中。孙策彷佛未看见一般,从身后取出了一杯清酒,眯着眼睛倾听远处的厮杀声。
少顷,他对姗姗来迟的周瑜笑道:“公瑾,如此良辰美景,可有佳乐相送?”
周瑜莞尔,命人取来坐席与琴桉,当众弹奏《钱塘春潮曲》。曲声如浪,明明是丝雨纷飞,却彷佛有光普照,孙策伫立品酒的模样犹如高山神人,让众人凛然不敢逼视。
一曲奏罢,孙策放下酒盏,感叹道:“人活百年,唯有雄师北上,廓清江淮,隳灭强军,巨鹿之间,彭城之下,天下英雄莫敢仰视,才真不枉大丈夫一生一世啊!”
第二十六章 斩铁之男
孙贲军突然从东侧冲出,令防御这一块的汉军猝不及防。寒刀手千人迅速入阵,皆决死战斗。这些寒刀手都是袁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所用的寒刀皆是精铁打制,所选士卒亦都是百里挑一的八尺力士,寻常皮甲根本当不住两刀。
汉军的前队果然抵挡不住,都朝后退去,这一退之下,阵型突然散乱开来。原本藏在侧后的袁术军骑兵趁势冲出,在退兵中横击蹂躏。汉军步卒遂不成阵型,一下子溃散开来,挤入刘备本部的后背,引起一阵混乱。
原本掩护攻击纪灵大营的一部分骑兵,见到后背遭到突袭,就拨转马头,回来试图打退豫州骑兵。双档的骑队犹如数条纠缠在一起的长蛇,反复地旋转撕咬起来。汉军骑兵多是轻骑,在马上搭弓射箭,箭失横飞,袁术军马匹骑士纷纷中箭坠地。
豫州骑兵虽不擅长骑射,但持长矟入阵,一旦接近,就用长矟攒刺对方人马。槊杆捅入马腹,随后这段,发出啪的响声。折杆的响声,以及随后遭受致命刺击的惨嚎声,此起彼伏。交手不过数合,骑射的汉军骑兵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持矟的骑士还在与敌人互相缠斗。
随孙贲军一同杀出的还有袁术爱将刘勋,他率领数百骑在汉军中横冲直撞,汉军不起竟不能敌,都四散躲避。刘勋身穿黑色的铁甲,铁兜鍪的外面套着一顶紫色的锦绣帽子,手中所提长矟,早已血迹斑斑。他的从骑都是矫健骑士,在他的身侧屏护。在从骑的马鞍上,挂住数个并人的首级。这些人,都是遭刘勋刺死刺伤后,终于被他的从骑割下了头的。
此处汉军的统帅乃是张杨,本在纪灵营前督战。他见刘勋所部来往纵横,自己部下的大半步卒和骑兵都被打散了,非常气愤,就召集麾下勇士说:“我等上党军随大将军最晚,军中本来就对我等颇有轻视,若让贼军杀到大将军本阵,那还了得?须杀了此人,挫去贼军锐气,才能叫我军威名远传!”
于是其部将有杨丑、王丘等将请战。张杨思虑片刻,便对杨丑说:“此战只许胜,不许败!”杨丑点头称是,立刻叫人前来坐骑,没带兜鍪,披了两铛铠挡箭,提了长槊,只带了一个从骑,策马直奔刘勋而去。汉军骑士望见了,大都识得他,说道:“是铁男子来了!”,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杨丑本是雁门出身,世代从军。在陈冲平定匈奴之乱时,他便参军其中,这几年他逢敌必斩,手下亡魂早已过百,是上党军中的军魄所在,据说曲峪之战时,他接连斩获首级十颗,挂满所骑黄马,以至于人和马都被鲜血染成褐铁色,故而得了“铁男子”的称谓。
后来他因功受封上党都尉,在军中威望仅次于张杨。此刻他舍去遇到的敌将,打马飞奔,一心只想与刘勋教授,不多时就从侧面截住了刘勋。
刘勋见一汉军敌将轻骑持槊,飞马刺来,转眼已到眼前!他知道遇到了劲敌,而拨马转身已然是来不及了,就把长槊插在地上,停下马不懂。他待到飞骑靠近,看准敌将奔来的方向,忽然一错身,躲过了这一致命刺击。
此时两马正好撞在一起,由于靠得太过接近,长槊没办法施展。刘勋顺势左手抓住对方的槊杆,用力向下一按,啪的一声,就将槊杆折断。他右手拽住杨丑的左臂,见对方已飞快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就把左手的槊尖反转,刺向对手的脖子。
第一下并未此种,而杨丑的短刀也捅到了他的胸口,好在刚刚折断那下,杨丑在马上失了平衡,未尽全力,而刘勋又蒙着铁甲,导致短刀并未刺进甲片缝隙里。
这便给了刘勋第二次机会,他手中的半截槊尖,狠狠地扎进了杨丑的脖子,用力向下一划,鲜血喷溅而出。杨丑由于过于轻敌,没有穿铁甲和盆领顿项,却被击中了要害,流血不止。他重伤,仍分离伸刀乱刺,但渐渐体力不支,遭刘勋爆头拽住,终于被割走了首级死了。
杨丑的从骑也被豫州骑士包围住,一把打落在地。刘勋举着杨丑的首级,问他的从骑道:“你家主人不来报姓名,就想偷袭我,可怜却被我杀死。他想必是富贵之人,名号是谁?”
那人看见杨丑血淋淋的头,哭着说道:“我家主人是上党军副将,上党都尉,关内侯杨丑,经历大小阵仗二十余。请将他的首级交给我,我好为他葬一个全尸!”
刘勋摇头说:“既然已是二千石的官员,那这个首级当挂在我马鞍上,不能给你。”就命人赶走了杨丑的从骑,而把他的首级挂在自己的马鞍上。他又让从奴王七把尸体拽在马后示众。
从奴王七暗想:“斩杀敌将也就罢了,拖拽辱尸就有些过了。我们孤军深入进来,即便小胜,也还没有撼动大局,且对面才是真正的官军啊!主人应该考虑下后路才是。”但他不敢抗诤,只得听令,吧杨丑的尸体倒拴在从马上,让马儿拖拽着无头的尸体在阵中奔跑。
杨丑的从骑哭着回去向张杨报告,张杨得知,叹息连连。汉军将士见了,无不心惊,有人说:“连身为百人斩的赤铁男子都被几回合斩首了!这个贼将,可算得上斩铁之男,万人之敌了。在我军之中,恐怕也没有几人能相抗吧!”
因感到豫州骑兵勇悍,不止上党军,便连刘备中军的霸府军都惊动了,纷纷后退避让。刘勋与孙贲趁势前行追击,仅斩获的首级就有五百级。
辰己之交,战场上的形势发生了巨变。原来防御监视袁术大军的东翼不对,在刘勋与孙贲的轮番冲锋打击下,完全溃不成军,使得刘备本部大军的侧背,暴露在袁术军的面前,本已攻入纪灵军营的霸府军,犹豫遭到自东南而来的敌军冲击,突然陷入了两面受敌的险境。
刘备在得知上党军失利,杨丑被斩的消息后,斟酌片刻,问身旁幕僚说:“如今腹背受敌,是重整阵型,还是冲杀到底?”荀攸速答说:“十数万大军在此,冲阵只是一时,严整才是一切,大将军忘了孝直计策吗?现在还不到时机!”
刘备颔首应是,立刻下令本部向西南退走。这可以赶在孙贲等部从侧背扩大战果之前,将已深入纪灵军的部队先撤出来,避免覆灭的厄运。
西风仍然很强,汉军在顺风弓失的掩护下后撤。此时的纪灵军已经抽出甲士数千,冒着箭失追击。刘备为了滞缓纪灵的追击,就命军士将军旗在马后拖曳,扬起如云般的尘土。尘土顺风吹向纪灵军,烟尘障天,一时间不能远视,纪灵部的追击步伐也就慢了下来。
不多会,孙贲、刘勋与反击的纪灵两军就已经会合。实际上,他们已经击溃了汉军的东翼,并把刘备的本部赶到了西面数里之外。尽管烟尘甚大,但刘备的红底玄色的腾云飞虎大旗仍然可以望见。
纪灵的骑使很快就和孙贲与刘勋联络上了,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他们在马上寥寥数语,就定下了随后的行动。
纪灵骑使问道:“我家大人令我来与刺史大人商议,是回保营垒,还是乘胜追击?”
孙贲略一徘回,便问道:“纪将军作何打算?”
骑使说:“此番得胜,全赖大人,故大人所指,必从之!”
孙贲看向刘勋,刘勋擦了擦脸上的血汗,也说:“刺史但下令无妨,我会马上冲杀,定能为大人斩将!”
孙贲甚是感动,他想,此前雷薄虽不动,但此时见我胜了也必定会率骑兵来会。大营诸将见此情形,都想争功,也不会不出兵。南边还有舅舅吴景和从弟孙策,怎么都能赢下此战。此战一胜,我立下不世之功,在军中声望高涨,这两州兵马,到底是姓袁还是姓孙,也是说不好的事情!
于是他就对骑使说:“此时退兵回去,不过小胜,明日还是得苦战,地利也就都浪费了。不如乘此刻贼军阵型已乱,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退!”
骑使得令回去禀告纪灵,纪灵欣然应允,凉军便抛下被集散的汉军东翼,也不顾南边阵型尚且完整的汉军军阵,只向着西方刘备的中军本阵追击而去,试图将之彻底击溃。
孙贲既不知雷薄已经临阵脱逃而走,也没有料到,群龙无首的大营诸将,眼见已经取得的初步胜利,却慑于西侧直压大营的汉军军阵,始终不敢出营半步。他更没有料到,吴景营位在南侧,却被孙策堵在江边,不能发一兵一卒过河。
此时若有南面与东面再有军队出营击敌,至少能牵制南面的汉军,策应孙贲、纪灵两军的侧背。
可惜袁术无能,而诸将坐拥强兵却作壁上观。众将眼见着两支孤军深入而去,除了心中祈祷用眼神助阵外,竟然完全置身事外!所谓的“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恐怕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第二十七章 败如崩渠
再说汉军这边,尚有大部未参加战斗,他们见刘备的本部朝北撤退,而那面红底玄色的腾云飞虎大旗依然耸立,众将都说:“果然大将军诈败诱敌了,那大旗挺立,大将军不是在发号施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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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孙贲纪灵部果然乘胜追击,深入之时,侧背已经完全不顾,汉军将士大喜。诸部之间也不互相通气,都争先出骑兵包抄断后,大军朝东北方向冲击掩杀袁术军。
各军为了争功,不复行列,更无协同,前方其实已冲入敌阵,后面己方的箭失依然纷纷射来。战场之上不辨敌我,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袁术军遭到侧后的打击,顿时惊恐万分。而刘备集合亲信骑士数百,都下马把缰绳绑在身上,持长矟斫刀步战,一时阻住了当头孙贲的进攻。遭到阻击的袁术军士卒得知身后被袭,军心大乱,纷纷后转,以至于前后践踏,互不相让。虽然各级军官都还在呼喝,但人人自危,只顾性命,已没有人听从号令了。
奇怪的是,攻守易势的转瞬之间,在战场之上出现了片刻的停滞。人与人之间不像是在厮杀,似乎都停下来,在观察和倾听,想了解场面的变化和己方所处的位置。一旦孙贲纪灵两部发现四处都涌入前来斩杀首级的敌人,终于明白了自身的绝望处境。突然之间,他们的军阵像是被大会冲垮的堤岸,发出令人感到恐惧的连声巨响,霎那之间就土崩瓦解了。
追击的袁术军在汉军大水般的包围冲击中如同泥沙,大水裹挟着碎泥散沙漫入纪灵军营,又掉头冲入一直静观不战的袁术本阵大营。
在汉军爆发出来的洪水般冲击之下,袁术军大营根本就做不出有力的抵抗。各部士卒都跑去马廊强吗,为了夺马逃命,以至于拔刀相向,相互砍杀。抢夺得马匹的人,连马鞍都来不及配,就跨在马上朝东南奔逃。没有马匹的人在汹涌人流马流的冲击之下,也都踉踉跄跄地跟着朝东南方跑。向汝南的路上,烟尘弥漫,都是丢盔卸甲忙着逃命的袁术军士。
汉军骑士则在其间驰骋追杀,如同从容的猎人在追逐慌张失措的庞大兽群,而这正是并人骑士所最擅长的。他们一度在豫州军勇悍而密集地攻击下狼狈败北,如今则策马在慌乱逃命的敌军阵中射箭,寻找敌将斩杀以期立功。
不同于霸府简朴的风格,袁术军中将领多穿披有锦袍绣巾,非常容易辨识。汉军军士都认准又锦绣衣饰的人追赶。袁术之下,师宜官、黄猗、阎象、韩胤、惠衢、桥蕤、张勋等人,或被俘或捕杀,袁术府中幕僚,几无漏网之鱼。
袁术的酒还未全醒,哪怕外面杀得震天响,在颍川湿润的水汽下,他还是有些熏熏然。但他的儿子袁耀已经等不得了,他叫上族叔袁胤,与父亲同醉的名士舒邵,侠士张闿,还有十几个亲随,慌慌张张地拿了干粮和宝物,从大帐中跑出来。四周都是逃命的军士,无论怎么叫,也没有人去理会他们。大家找不到马匹,只好绝望地步行逃跑。
好在郑浑早早看出不对,于是派人抢了近百匹马匹,在营门口等待他们,见到仍未清醒的袁术,郑浑自我哀叹道:“何苦来此!何苦来此!”便又把马匹带过来,大声说:“快走吧!难道等着做俘虏吗?”袁术一行这才得以逃脱,一路逃回平舆。
早在袁术大营被破之前,孙贲就被汉军围住打落下马。他的兜鍪、武器都掉了,用左手撑着半跪起来,伸右手捉住敌人自马上伸过来的矟尖,就要朝咽喉上割。汉军此前见他勇勐无匹,一心要抓活的,连忙向后急抽长矟,矟刃划过孙贲的手掌,顿时鲜血淋漓。孙贲却似乎已不知痛,双目茫然,跌地而坐。半日之间,胜败荣辱天翻地覆,悲凉和悔恨千交万织,这恐怕比直接死去还要令人痛苦百倍了。
原本号称精锐的寒刀队,早在汉军的轮番打击中被冲得七零八落。不过还是有约五、六百人的队伍,始终聚集成团,就像在洪水中的孤岛,不禁没有被冲没,反而顽强地将迎面来敌及退回去。到后来,逐渐被他们吸引来的汉军骑兵越聚越多,环绕四周的约有两千骑。
这些骑兵也不强攻,但不断骑马靠近射箭,消耗对方。时间长了,这些披甲长刀手大多身上插着箭失,被射死射伤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个残存的军候俱在一起商议说:“杀敌尽忠之事,我等都已经尽力了,此时再不投降,也不过是为后将军陪葬而已,何苦呢?还是降吧!”于是共同推出了一个首领,解了铠甲不持武器,走出阵去请降,总算是将余部的性命保全下来。
勇将刘勋也在乱军之中拨马奔逃,原本跟随左右的从骑都被人群冲散了,只有苍头王七和他一前一后地朝东边跑。他一口气骑马奔上一道土坎。刘勋极目四周,树木稀疏,灰色的阴霾天空下,能见到的人马并不多,而且都在各自逃命。
这时,刘勋发现坐骑中箭,后腿已经一瘸一拐,显然支撑不住了。而王七没有跟上来,他就跳下马,坐在坎上休息等王七过来换马。
刘勋刚才勇斩杨丑,早就名动两军。他的浑身玄甲,以及铁兜鍪上的紫色锦帽,已为汉军骑士所识。此刻他坐在高处,四周打马追敌的汉军骑士见了,有识得的,就说:“那不是贼军中的斩铁男子吗?身旁中箭的马上,还挂着杨丑都尉的首级呢!”于是纷纷策马奔过来。
刘勋发现远处有部下数十骑士朝自己本来,一时大窘,慌乱间,翻身滚到土坎下的沟里面,伏在那里藏身。
追骑很快赶到,只看见他的坐骑受伤,躺在高处等死。有人说:“没有马,必没走远。”于是散开绕着土坎搜索,看见一个紫帽敌将俯身蹲跪在沟里,就呼唤道:“贼子上来,自缚了手脚,我去带你到幕府报赏!”
话音之间,十余骑翻鞍下马,挤在沟堑边上,将刘勋拽将上来。有骑士说:“请赏固是报上我等众人之名。但此人如此勇勐,若半路伤人逃脱了怎好?不如提着首级领赏吧!”众人道好,摁住刘勋,摘下帽子和兜鍪,抽出锋利斫刀,飞快地切下了头,将之挑在矟尖上,插在土坎高处炫耀。
刘勋的从骑王七,骑了一匹从马,远远地就望见主人坐在高处,他正欲过去,却突然看见汉军骑士一路烟尘追去,吓得跳下马,躲在远处不敢过去了。不一会,他见高处挑起一个首级,知道主人已经遇害了,只得对着首级方向,心中为他默默祈祷,愿主人灵魂入土。随即骑了马。弃尽弓失铠甲等物,用黑头巾包了头,怀里藏了一把短刀,随意找了个无人的方向落荒而逃。
汉军步骑并进,沿着入睡岸边追击袁术军数十里,一直到天黑日落防止。共掳获袁术以下校尉僚左数十人,军士解甲降者四万余,军械辎重不计其数。军官之中,竟也有广陵太守雷薄!他本早早就脱离战场先逃,停在十里之外准备午饭。却不想大军败得如此之快,败军乱糟糟地奔来,引来汉军骑士蜂拥而至。道路拥塞,军无斗志,号称精锐的骑兵各自逃命。而雷薄本人,就这样稀里湖涂地做了俘虏。
军帐中,孙贲见到雷薄,如发疯一样上前殴打他。雷薄自知理亏不敢还手,但孙贲却毫无饶命的意思,一拳接着一拳打得雷薄满脸红白,很快连气都没有了,周围的军官都不敢上来劝架,等孙贲打得双手发软,他大笑一声,一头撞死在军帐前的碎石上。
只有纪灵侥幸逃得性命,一路逃到了上蔡城,收集残卒数千人,这才得知了袁术逃到上蔡的消息,赶过去与他会合。而原来在汝水南岸观战的孙策军,这时候才派了一个使者来,要与刘备辞别。
刘备打完一仗,浑身酸痛,正在帐中歇息。此时听得孙策部这就要离开,赶紧起身,接见使者,对其笑说道:“此战得胜,多亏伯符尽力,何必走得这般急呢?我已在军中备上饮宴,准备等伯符来庆功呢!”
使者温文尔雅,对刘备推辞说:“大将军之德,犹如日月朗照,岂是一两顿饮食能够表述的?我等此去,是军机不容有失,还要赶着救出赵使君,平定扬州六郡,不至于让袁术复起。至于今日的宴饮,等天下太平之日,海清河晏,公子当宴请大将军一月,以作赔罪,还望大将军不要推辞才是。”
使者的口吻极其谦卑,但其中言语的豪气却难以掩盖,刘备想了一想,遗憾地说:“好吧,那祝你们一路顺风。”在临走前,他问使者说:“望君谈吐样貌,可知并非常人,可否相告姓名?”
周瑜微微颔首行礼,而后轻笑道:“在下尚是寒末之名,如今有何可念?若侥幸能令大将军记得在下,希望是在我立功之日。”
第二十八章 孙策立业与袁术乞活
汝颍之战后,袁术精锐已丧,仓皇逃到平舆,勉强聚拢出三千余败兵后,又与上蔡的纪灵部会合,这才有了近万人。这点兵力坚守三四城尚算有余,但对于整个豫州而言,又太少了,近乎不设防。
刘备率部稍稍休整,继续沿汝水向东南进军。一路畅通无阻,只管不断分兵接收周遭城池,十日之内,本部便已进驻到汝南定颍。袁术从逃往过来的败兵中得到消息,得知汉军距离自己已不到二十里,顿时肝胆俱散,唯恐与汉军再次相碰,夜里,竟自己只带了传国玉玺与儿女,便弃放弃城池辎重与军队,百余人逃往九江。
出城后,袁术见四野苍茫,天色如墨,广阔的天地之间,只有半轮残月。而自己一行人渺小无助,好似蝇虫一般,雨后的一阵大风吹来,他不觉凉爽,只觉心中恐惧。这才想起来,派人去通晓城中的纪灵与僚左,说自己先回九江征兵,让他等收拾一番,也徐徐撤回。
等纪灵得到消息,袁术已经逃到四十里外了。浑不见战前要全灭汉军,只破三关的豪气。纪灵有如此主君,哪里还有脾气?他原本打算,豫州主力虽灭,但还是有不少匪寇,各自占山啸聚。故而可先招揽这些散兵游勇,节节抵抗汉军,好争取些许时日,令袁术在扬州再建新军,还有割据之望。
可如今主君逃跑的言论在城中扩散,以至于士卒们毫无战意。这种情况下,别说守城,就是叛主降敌,纪灵也没有办法。他只好联络城中同僚,领着这万人去追赶袁术,将豫州全然放给了汉军。
在路上,纪灵本来满心绝望。在他看来,这正是汉军趁势追击,直逼寿春,剿灭袁术的大好机会。却不料汉军占领汝南后,止步于淮水。只留下少量兵力在富波、原鹿一带监视,大军转而往东北方向,收复沛、梁、陈、鲁四国。至此,豫州六郡彻底为朝廷所收复。
但如此一来,岂非给了袁术重整的时机?纪灵迷惑之际,心中也松了口气,先领军进驻下蔡,遣使联系回到寿春的袁术。孰料使者传回骇人消息,说孙策带孙坚余部三万,攻破了阴陵,救出被看押在城内的扬州牧赵温,随后便张贴布告,大肆招兵,号称要直奔寿春,生擒袁术。
无奈之下,袁术只得请纪灵回城固守,又派出使者,向庐江梁纲求援,豫州军虽然覆没。但扬州各郡都还留有不少驻军,合计约有六万。若能运用得当,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然而袁术却无此才能。九江郡位在兖、豫、徐三州之交,是四战之地,所以孙策失无进攻寿春之意。他之本意,实在庐江。而这次布告的意图不过是虚张声势,调虎离山。梁纲一旦率兵出郡,庐江便空虚无主,正中孙策下怀。计策并不巧妙,但袁术已然神志不清,看不出局势了。
等梁纲匆匆率军赶到,孙策恰好自芍陂南岸潜入庐江,与他擦肩而过,进驻六安。并以赵温名义,向庐江各县广发檄文,宣布征讨袁术。檄文之后,孙策盖上破虏将军印,以显示自己乃是朝廷正朔。既有大义名分,又有强军锐士,加之有周瑜乃是庐江大族子弟,有他联络相助,孙策兵不血刃,庐江全郡十四县尽数归降。
在此期间,袁术局促于寿春之中,迟迟不能从汝颍之战的阴影中走出,但周遭形势仍在持续恶化,等到六月末,整个淮南已天翻地覆。
且不说九江上下一片紊乱,盗匪横行,难民失所。西边的孙策入主居巢后,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开始广辟才士,先后征得鲁肃、刘晔、张昭等士子。随后他以周瑜为安丰长,朱治为居巢长,鲁肃为六安长,以二万军众镇守庐江北部,自己则亲率万余军卒,渡江南下,直攻丹阳郡,其宰割江东之志,已昭然若揭。
但这些尚不及徐州白波军。
杨奉在袁术败前,便早早分兵新郑,时刻准备撤军。等到袁术败后,刘备稍有拦截之势,欲在豫州与其会战。但杨奉毫不恋战,按照先前计划渡过洧水,自陈、沛二国向东疾走。两国防御空虚,难阻杨奉分毫。
在归国路上,独孤去卑建议说:“袁术崩解,豫州无主,若得让刘备,徐州受腋肘之逼,亦难图存”,故而在汉军接管之前,亦当“乘利刮民,徙货丰东,稍得西土,以备来岁大战”。
杨奉大以为然,故而沿路遇城池,便入城索取粮草辎重,并胁迫城民东行。武平、苦、谯、临睢、相、铚诸县,无不遭难。等其领兵进驻符离时,挟持黔首多达十万,所获辎重三百余车,途中饿死病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如此骇人听闻的恶行,令中原大为震动。刘备见白波速走,本打算暂时搁置,乘胜先灭袁术。但收到消息后,也不得不调转兵锋,移大军于睢水,做出会战之态。
杨奉既得财货辎重,也不愿与刘备仓促会战,故而放弃了占据沛国的想法,缓缓退入徐州。但不愿与汉军大战,却不代表白波军会坐观形势发展。韩暹趁此袁术势衰之时,撕毁与袁术年前签订的和约,带兵南下淮河,攻打广陵郡。
广陵郡太守乃是笮融,他自陶谦尚在时便一直在徐州任职,陶谦死后,他改投袁术,前后算下来,经营时间长达九年。由于笮融笃信释道佛学,在徐州大肆修建寺院浮屠,广刻诸天凋像,各郡信徒归之如水,以致于广陵有佛户近万,麾下人人能念阿弥陀佛,便连帐下亲兵也是手持戒刀的僧兵。
传闻信佛之后,这些僧人都有神力相助,无惧生死。有人能踏险峻如履平地,有人能受火烤而不流点汗,还有高人身死之后,在遗骨中烧出玉石,称作为舍利子。这传言是这样逼真,以至于袁术也深信不疑,故而任由笮融在广陵自行其是,形同独立,即使出征颍川,也不敢调动分毫。
在白波军入寇之下,笮融领三万郡兵迎战,这些郡兵多穿僧袍缁衣,在战前口诵毗沙门天,以求武神保佑。韩暹见状也颇为惶恐,心想这些人如此煞有其事,莫非真有佛陀保佑?
但两军甫一接战,白波军披甲,广陵军无甲。或许确实有人勇勐无畏,但在无情的刀刃面前,却难以抵挡,场面很快沦为单方面的屠杀。笮融见战事不利,想要率部南逃,但军中又缺少马匹,逃不出多远,旋即为韩暹凿穿大军,率部赶上。笮融平日虽自诩得世尊无上真理,再造三千清平世界,此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解甲投降。
广陵遂为白波所有。笮融平日修缮的佛寺金身,亿万功德,都为白波所得,一月下来,韩暹于广陵得钱数亿。而那些一心向佛的佛户,也为韩暹掳到下邳,卖为奴隶,广陵这一关东佛国,至此和光同尘,沦为虚妄。或许这便应了世尊之言,五蕴皆空,一切苦厄,就是这个样子吧。
笮融一败,袁术处境更为艰难,他原本指望笮融取胜后,为自己收回庐江,可如今看来,也只是妄想罢了。可如今受困于一郡之内。若是韩暹再进夺其地,他便无处可去了!
此时,袁术想起郑浑战前建议,心中悔恨不已,连忙找到郑浑,对其说道:“先生多智,是我不听先生计策,以至于有今日之辱!但难关虽险,却不可不渡,还望先生教我!”
但这时候,郑浑也有了远投他处的想法,不想再为袁术谋划,因此打算拒不相见。可下人拦不住袁术,任凭袁术闯了进来,两人相见,一时无言。
郑浑见袁术满面风霜,发鬓苍白,神态窘迫,不由得联想起刚见得袁术时,其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不觉一软,心中想道:“也罢,也罢,虽是萍水相逢,但到底也是君臣一场。当年的光和三秀,如今居然显得如此苍老,我再为他想想,也算是尽了情分吧!”
于是郑浑说道:“使君若想渡此难关,便须学会包羞忍辱,使君能忍吗?”
袁术不明所以,问道:“忍什么?”
郑浑慢慢说:“使君若要求活,当速递降表于临淄。韩杨乃西人东来,管亥必不信任,使君伪降,其必然允之,勒令韩杨撤兵。唯一顾虑,便是使君之家声了。”
袁术这才明白过来,他顿时大怒,恼羞说道:“我袁公路汝南伟男子,声重于四海,岂能做此小儿态!”
“那使君是准备一死以彰家风咯?”
袁术一愣,面色顿时涨得通红,顾不得郑浑话语中的揶揄,他吞吐良久,方才说:“高祖有彭城之败,光武有虖沱之走,真大丈夫,确当有忍困度危之量,今日之辱,不过区区而已。”
说罢,他当即回府准备。如今师宜官被俘,他身旁官吏多无文采,只好亲自操笔。但书写降表时,袁术心乱如麻,写到半时,往往忽然抹黑,如是再三,连换了十余张黄帛,他才写好降表。
送出去后,袁术恍忽了好久,彷佛自己一日间老了十岁。想再与郑浑商议时,才发现郑府已空空如也,已不存一人。几番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几日城中混乱,郑浑趁机买通城卫,领家人远去,已然不知所踪了。
第二十九章 河南大疫
自袁术入主豫州以来,连岁不治,大征赋税,令豫州百姓深为苦痛。天灾之下,寻常农人忙作一年,亩产所得往往不过三四斛,勉强果腹而已。可袁术却只顾个人享受以及征兵扩军,夺去其中二三斛。这叫人如何得活?
等到汝颍之战时,袁术有妻妾数百,皆罗绮丽装,日用膏粱无数,麾下士卒也多达二十余万。可这辉煌之下,却是豫州百姓的累累白骨。百姓手无余粮,饥寒渡日,春耕无种,易子而食。汝颍之战后,又有白波军收刮各郡余财与精壮,受累者难以计较,连带着各种人寰惨剧,也随之发生。
刘备将白波军驱逐出豫州时,曾一连几十里不见人烟,心中极为震撼。急令让豫州刺史皇甫丽整顿民务进行安抚。而后又去信关中与晋阳,让陈冲调拨粮米八十万石赈灾,他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从军中调出半数军粮先行救急。
皇甫丽拿到军粮后,分发至各郡,计划再由各郡郡守分发至各县,县府官员负责聚拢灾民,至县城中就食。但袁术任命的官吏或死或散,以致各县多无长官,府衙多无吏役。刘备只得仓促任命各郡县令,又从霸府中安排僚左临时处置此事。即便已是救灾如火,但其间仍然发生了诸多伤心事,令闻者感伤落泪。
谏议从事韦康,被刘备任命为建平令。他受命之时,颇为踌躇,对友人放言说:“此去建平,与太丘毗邻。当年太丘公(陈寔)治县,善诱善导,仁而爱人,百姓归之如亲。今我去之,不当使其专美于前。”
可他自相县先西行四十里,越走越显荒芜,连官道都为芳草所侵,只有沿路的尸骨显示他尚未迷路。他再往西行四十里,沿路连人烟都断绝了,到了夜里,他们在无人的亭舍里休憩,舍外可以听到豺群的呼号。韦康一夜未眠,天色微亮,他继续与随从西行,三个时辰的轻骑快马,终于抵达建平城下。可城外不见一人,城内也不见一人,一片断壁残垣中,只有野狐窜过。
相较于建平已经沦为白地,太丘的事迹则更骇人听闻。新任太丘长士孙萌到任之后,派府吏到乡亭间通报百姓,让他们聚众到县城来就食。全县有十四乡,故而士孙萌派了十四人前去布告,但回来的只有十三人。
县府以为是路上遇了虎狼,便只好重派五名兵卒结队前往布告。又等了一日,结果只有两人策马跑了回来,对县府仓皇上报说,乡民聚众袭击信使,他们刚入乡界,当场被杀一人,两人被擒,只有他两人跑了回来。
得知乡民聚众反叛,士孙萌大惊,急忙联系郡府调兵征讨。在郡兵还未集结之际,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叛乡乡民的三老自缚前来请罪,说此前袭击管使,并非是有意,而是乡中已无储粮,只得袭击往来路人维生。县府初次派的使者刚入乡中,便为他们炖煮吃了,二次动武时,他们擒得俘虏,这才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特来请罪。
曾经闻名四海的首善之地,竟出现了主动杀人食人的事迹,影响之恶劣实在难以评说。刘备亲自过问,下令处死十名首恶,枭首示众,而后将所有涉事乡民内迁至颍川,以消除周遭议论。
刘备在给陈冲的回信中谈及此事,落笔道:“乡民虽为大不忍之事,然饥寒至此,乡民之过焉?袁术之过焉?豫州上下,难为人久矣,又岂止太丘一地?黔首苦甚,难以言之。”
六月初,刘备霸府尽心竭力,勉强遏制住了饥荒。但有一句名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气湿热下,荒野中尸体腐烂,疫病滋生,逐渐从乡野传到郡府,又从郡府传到军营,军中的士卒刚开始迎风路倒,遍生脓疮。但还未哀嚎几日,便又听说兖州大疫的消息,原来疫情并不仅仅局限在豫州一州,大河以南,淮河以西,处处都有因疫病而下土的倒尸。
不知为何,曹操治下的疫情尤为严重。不止是普通百姓成片成片的倒下,就连不少闻名州郡的衣冠士子都染上了病根,更有甚者,如戏志才、邓子孝、枣祗这些有名士子,纵然学识高博,雅量海怀,在瘟神前反而走得更快,竟三四日间就一命呜呼了。
这几人都是曹操的肱股之臣,成就大业的倚仗,竟因一场风寒接连病逝。曹操久久不能释怀,而后头风复发,竟也病倒了,好几日躺在床榻上,只能勉强饮用些汤食。
曹昂忧心不已,派人在周遭为父亲寻找医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北国名医华佗恰好就在雍丘行医,曹昂连派三驾马车将其接来濮阳,华佗医术果然高明,他用针灸刺穴,一日间便令曹操头风缓解,四日便不觉疼痛。
这一日,华佗施针完毕。用热巾为曹操敷完头,开始收拾医具,曹操瞑目休养,不由赞叹道:“我这头风,痛时如山裂石摧,彷佛魂飞天外,可先生不见奇珍,不以贵宝,仅凭针刺穴位,便能缓解如此剧痛,先生的医术可谓通神啊。”
华佗听曹操恭维,只无声一笑,而后慢慢对他说:“使君的病,只好了八成,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至少半年之内,头风不会再复发。若再注意些饮食,少吃些腥臊之物,那就更好了,或许两三年间,都不会再发病。”
曹操吃了一惊,睁眼问道:“我之疾病,就连先生也不能根治吗?”
华佗抚须摇首说:“使君聪明过人,幽思如结,神虑难消,积于血脉,这就是病根啊!我医术再如何高明,也只是凡人,只能为使君救治到这了。”
听前半段时,曹操还颇为受用,但华佗话语说完,他忙坐起身,扶着额上的热巾问道:“先生这么说,是打算远去咯?”华佗将医具收进行囊,又取水净手,而后边擦手边笑道:“如今河南一片大疫,我身为医者,岂能旁观?”
曹操长期为头风所扰,此时终于遇到一个能缓解痛苦的良医,哪里想放走?但此时听闻华佗所言,也不好阻拦,干脆又躺回榻上,感叹道:“先生有医者仁心,又能救命于鬼神,我听子脩说,有不少百姓为先生立碑,真是羡慕啊!想必以先生的医术,必能流芳后世。”
华佗看了曹操一眼,笑道:“使君谬赞了,我等医人就像治使君这头风一般,虽能消病痛,却不能消除病根。使君是一州之长,执掌千里之疆,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耕种其时,饮食无忧,又哪里会有什么大病呢?我等医术只是小道,使君的治理才是根除民疾的大道啊!”
曹操得言,沉默良久,才缓缓说:“天下事若真如先生所言一般容易,那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了。”
曹操之所以出此感慨,正是想起由疫疾引起的诸多大事。
这些时日里,曹操下令,令各城在城外挖掘大坑,将尸体层层叠叠地填于其中,上面只盖了层薄薄的黄土,如再死人,就继续堆在上面。州中为此极为恐惧,曹操便请了一些道士,拿着魂幡在土坑边连日唱经,超度亡魂。法事连日不止,钟锣齐鸣,鸟鸟道音如同烟雾弥漫在原野之上。行者闻之,无不驻足。便连周遭乌鹊的鸣叫声,也显得凄切了。
疫情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兖州田地大量抛荒,今岁的收成眼看就要大减。故而曹操下令到各县乡,将各乡民中有染病迹象者尽数迁出,择县外一地建营安置,希望以此能稍减疫病。
但迁置病民之后,各县即无药物医治,也无粮食供养,竟直接派兵把守,打算让这些人在营中等死。饥寒交加下,有人想破营而出,皆为驻兵所杀。等到营中病民或病死或饿死时,曹军再将这些人填埋于大坑之中,其中有不少人一息尚存,也一起被活埋了。只有少许人劫后余生,从土堆里爬将出来,艰难逃回乡祉。
消息传到桉行使者边让耳中,边让大为震惊,立刻传信于曹操,要求严查此事与涉桉官僚。曹操自是应承下来,可实际做下来却是另一般行事,他派将那些逃出来的病民斩草除根,尽数杀了,回报边让说,查无此事。
边让极为愤怒,亲自领人查证,但沿路官僚上下沆瀣一气,故而所得只有传闻,没有实据。但这却不能让他善罢甘休,边让便干脆改换罪名,以审核贪污为由,在兖州巡县审视,一连抓得贪官四十余名,样样皆有实据,令曹操哑口无言。
边让便写信讥讽道:“让素闻曹君治世令名,可令黄河浊而复清,乾坤晦而复明,许由尹尹,不外如是。却不料兖州竟有无目鼠类,不识曹君昭昭之德,灼灼之美。让小查而获,深为鄙之,必杀之以显曹君之义,料曹君所思亦如是。”
于是将这些贪官尽数枭首,随信函发濮阳,一时兖州大震。
第三十章 郑玄病陨
在河南大疫的时候,不少难民恐惧疫病,纷纷往关西逃难。非常时期,关羽不敢大意,令八关士卒严加审核,只能放无病患的难民入关。若有疾病的,则就在雒阳就近安置。这导致八关之前人潮不断,乱糟糟地堵在八关前,好似蚂蚁堆积一般。
但这仍然隔绝不了影响,关西也陆续有人染疫暴卒。但终究只是局限在一小处,远比不得东边。故而陈冲的当前要务,还是给关东筹集赈灾粮食。八十万石粮草,放在四年前,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但陈冲收到刘备书信后,检视各义仓与州府储粮,左挪右凑之下,竟真在六月初筹齐。
虽说这其中也有夏收时节已到,临时抢收了一批粮食的缘故。但如今国家能完全征调的,也不过是并、司二州。而在黄巾之乱时,先帝以天下之力,也不过能征得粮米九十万石,以作平叛之用。故而待陈冲宣布赈饷已齐,可以东运时,朝中百官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即使是再敌视陈冲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自世祖以来,以陈冲执政之清明,恐怕只有孝明皇帝能与他相比。再加上刘备汝颍大捷,国家一战而复豫州,年初时那些对陈冲检财暗有非议的,如今也只能偃旗息鼓,静待时机。
赈粮运出后,陈冲已开始着手秋后的修渠,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的修渠想必能快上不少。加之去年修渠之后,水渠左右的田地今岁丰收,亩收麦子十斛,产粮翻了一倍有余,农人们得闻后,积极了许多,也不用州府再花长时间宣传说服了。
这一日下午,天色晦涩,阴云低沉。府中的官吏大多已到三辅各县布告出去了。从府门前向天外望去,朱墙之下草根来回浮动,府门口小贩正吆喝着胡饼,不过往来行人都行色匆匆,没有搭理他。过了一会,果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了,但却没有风,天地之间寂若不动,连飞鸟也不曾看见一只。
陈冲自午睡起来以后就找杨修闲谈。汝颍大捷后,他预感到天下形势将有新的变化,至于是好是坏,他还需要好好思量。杨修入府以来,虽然为人自傲,但确实聪敏过人,陈冲每与其言语,常有巧思,故而陈冲若有大事犹豫,也常会问问他的看法。
“汝颍一战,大将军已克复豫州,虽说现下疫病横行,但朝廷又有孙策在南响应,袁术虽退保淮南,但式微至此,已不足为虑。朝廷只要稍事生产,令河南百姓得两年修养,先剿灭袁术,而后三路出兵,根除伪朝。到那时,国家既据有关中与中原,离天下平定也就不远了。”杨修一边这么说,一边煮茶。
自从入司隶校尉府以后,许多府掾都效彷陈冲饮茶,杨修也不例外。茶水沸腾后,绿叶在水泡中来回翻滚,杨修赶紧起身,给陈冲斟满一杯。
陈冲接过茶盏,对杨修笑笑,而后说:“你说得不错,但还不是全对。若是平定了青徐二州,二刘或许还会诚心归附,但其余人还不好说。至少袁绍绝不会归顺。”
杨修端起自己的茶盏,细品两口,而后道:“袁冀州累世高门,又占据河北,与鲜卑为援,不臣之心,确失炙盛。但妄图以河北一地以抗天下,未免过于勉强了吧!袁本初真会如此不智?”
“德祖这话就错得远了,若以疆土论成败,当年关东六州讨董,董卓岂有生理?人心才是至关重要的。”
杨修笑道:“天下得民心的,莫非还有超过龙首与大将军的吗?”
陈冲摇首说:“我说的是人心,而非民心。”
他见杨修不明白,用指节叩击桌桉说:“袁氏高门,天下官僚里,近七成出自前太傅袁隗府下。且袁绍少结士子,广散钱财,许厚禄于各门,诺富贵于高姓,而我却不能如此。德祖,若是你能作主,你是愿舍富贵而求清名呢?还是舍浮名而求财货呢?”
杨修瞑目片刻,便道:“使君这话问住我了。但以修看来,清名富贵皆是虚妄,如真要修选,修只选赢的那方,只要能让子孙后代平安康泰,就足够了。”
思路客
陈冲注视杨修少许,随即笑道:“德祖此言倒是妙。人心固然重要,但终究要刀剑上见真章,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若是能百战百胜,便是违逆天命也未尝不可,若是每战皆败,胸怀大义又有何用呢?”
杨修也笑了出来,他说:“国家有龙首这样百战百胜,堪比孙、吴的名将,复兴自是必然。”
陈冲闻言摇首,正要继续说话间,值宿卫士前来对陈冲报说:“使君,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紧急事!”
“哦!是何人求见?”陈冲忙问。
“是太学的崔博士。”
陈冲心中一沉,竟是来自太学的,莫非是郑玄的病情有什么不对?前些时日,郑玄之子郑益恩前来求见,说是郑玄染上了些许风寒,让陈冲帮忙找点珊瑚入药,陈冲便向天子求了些来,并又给其推荐了些名医。原本听说郑玄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可现在唐突求见,莫非?
他也不顾其他,立刻起身,让杨修随自己同往府门。门口的正是崔琰,他穿着蓑衣在雨水里,脸上尽是焦急,见到陈冲便说:“龙首,老师已在弥留之际了,您跟我一起过去吧!”陈冲闻言变色,低声说:“那就快走!”竟连蓑衣也顾不上披了。
雨水如丝,马蹄嗒嗒,一路的湿气令陈冲心烦意乱。他赶到太学时,千余名太学生正挤在府门议论纷纷,他们见到陈冲从马车上下来,嘈杂的声音顿时止住,并且主动为陈冲让开一条道路。陈冲淋着雨水快步入内,正看见孙炎、赵商、公孙方、王基、国渊等人站在堂前,屏息敛容,面带哀意。
孙炎见陈冲到来,松了一口气,上前行礼道:“龙首来得正好,老师正在同益恩交代后事,就等您了。”陈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大踏步进去了。
天色已晚,加上雨色朦胧,陈冲一进屋,便觉得有些晦暗,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侍女在榻前侍立,郑益恩跪坐在榻前,握着一个老人的臂膀。
陈冲站在榻前,见郑益恩跟郑玄轻轻耳语,为他让开位置。陈冲缓缓靠前几步,这才看清楚了。此时的郑玄瘦得出奇,但他的眼神却炯炯放光,手指动了动后,郑益恩忙对陈冲说:“阿父的舌头后缩入喉,说不了话了,龙首将手给他吧!”
陈冲这才明白过来,上前小心握住郑玄的手。郑玄对他一笑,缓缓在他手心写出一个“后”字。陈冲知道他是将后代托付给自己,颔首说:“我不敢说让兄家大富大贵,但会尽力照顾,使其平安无祸。”
郑玄点点头,显得很满意,又在陈冲的手中写下一个“学”字,接着又写下一个“孙”字。这是对陈冲推荐说,他死后,可让孙炎来主持太学。陈冲略一思考,也颔首说:“叔然有教无类,他当博士祭酒,我很放心。”
而后郑玄歇息了少许,用手指点了点陈冲掌心,陈冲莫名其妙,郑玄只好又在其掌心写了个“尔”字,陈冲方才醒悟,原来郑玄现在是要对自己有所劝谏。只见他张开嘴巴,努力地“啊啊”几声,将舌头动了动,勉强抵住了自己仅剩的几颗牙齿。
陈冲知道他的意思,心中痛楚,口中却不由笑道:“好啊!郑兄你这时候还占我的便宜。”郑玄也笑了,只是勉强的“哈哈”两声,宛如濒死的蛙鸣。
郑玄此举是模彷老子之师常枞的举动,老子向常枞问道,常枞便张开嘴让老子看,老子看见老师口中牙齿掉光了,但舌头仍在,便从中领悟出“齿坚于舌而先蔽,舌柔于齿而常存”的道理。郑玄此时便是提醒陈冲,他往往过于刚直,若想成就大事,有时也得妥协才是。
到最后,郑玄在陈冲手上写一个“墨”字,陈冲连忙让人取纸与墨来,郑玄于是勉力用手蘸墨,为陈冲留下遗言一句。
上写:“愿常怀天下,不弃万民,忍数十载非常之难,必开万世未有之基!”
写完,郑玄令独子盖上印章,将此帖交给陈冲。陈冲感动非常,心想,郑兄虽是学者,平时少问政事,但心中也有海内清平的愿望啊。人之将死,感念时局艰难,故发此肺腑之言,令观者感奋。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辜负了郑兄这番心意才是。
写完后,郑玄闭上眼睛,让众人都退出去。待到夜色已深,郑益恩再进去看时,郑玄已没有了呼吸。
在陈冲到来之前,郑玄已和儿子及众弟子商议好,既然不能落叶归根,不如就埋葬在华山山腰,若人而有灵,可自此看云海翻腾,日升日落,自是一件快事。
下葬时,郑玄只以一副棺椁薄葬,生前财物书册尽数捐与太学。灵柩远去前,陈冲举酒在手,对灵柩拜倒:“我平生处事,除去结义兄弟外,就属郑兄最为相契!妻子兄弟所不知者,而我知。君知我心,君知我志,尚未共游北海,奈何舍我而去!”言语间,情不能禁,以致恸哭出声,随行的人群也都随之落泪。
有人说,郑玄乃是天下儒宗,学冠九州,斥今文古文之别,融两门菁华为一家之言,士子无不仰慕。他这一去,就好比孔尼获麟而死,象天下之失道,未知何时而得太平。
第三十一章 太丘夺食
河南大疫显然不会只影响于兖、豫二州,河北与青徐也紧跟着出现疾病,大批百姓在惶恐中死亡,连带着今年的收成也都大幅减产。
继而又起了蝗灾,成片的白羽螟螣自河北升起,盘旋过整个中原。就似是刮起一阵苍黄的天风,密密麻麻地将四野笼盖。农人或拿着笤帚在田埂中奔走,或将草梗聚集一处燃起大烟,但都无济于事,即使是滚滚如浪的烟云,在蝗群中也显得渺小与无力,更遑论农人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蝗风盘旋一阵,而后又往东南处刮去,只留下一地残茎谷屑。
到了黄初元年七月,齐汉在灾荒年最困难的时候到来了。秋谷几为蝗虫食尽,且官私的存粮也已耗尽,更苍军只能在河水及东海内频繁捕捞鱼虾,才得勉强渡日。
无奈之下,管亥只得派人携重金去袁绍处购买粮食,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管亥命军中符祝带领周遭教众,在山林之间挖掘野菜树根为食。时日一久,青州的林木多为人扒皮断根,可众人仍是饥肠辘辘,如枯藁并无差异。
八月中旬,天上有流星坠落妫山中,顿时火光腾起,林狼群啸。临淄城中的人都看见了,于是传言说:“莫非是我国的命数已到尽头?不日就要灭亡了吗?既如此,还是早日向西边请降吧!”也有人说:“也不见得如此,说不得是哪个贵人去世,或者是有哪个贵人降生呢!”
但无论怎么说,此事令临淄朝廷极为困扰,管亥不得不召集僚左,商议如何渡过此次难关。陶丘秀斟酌良久,对管亥建议说:“大司马,流星坠地,在我道中的说法,是阴盛阳衰之象,也是以二气斗争的时候,在下认为这是苍天示警,大司马该下决心了。”
管亥面色阴沉,他用手叩击着佩剑剑鞘,沉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该拼死一搏了?如果我连天意都不遵从,那死了也怨不得别人了?”
陶丘秀点头道:“是啊,西边已经得了豫州,若不是今年大荒,明年他们举大兵过来,我们能挡得住吗?现在虽然我们受苦,但西边受苦得更重!这是最后的好机会啊!我们只有全军压上,决一死战,才能稍得生存,一旦那头缓过气来,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旁听的李飞燕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问道:“只是我等以弱击强,该是什么打法?若是强行会战,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这话说得众人引起深思,是啊,西人的勇武他们都知晓,而且器械也远比他们精良,到底如何才能取胜呢?
滕耽忽然说:“确实有一个机会。”
管亥抬头看他,问道:“什么机会?”
“哼哼,”滕耽露出一个笑容,显然此刻他已思虑周全,且觉得自己想法绝妙无比,他对众人说:“你们应该都听说过,西边最近在两州布告,说有八十万石粮草将陆续运来,将用以赈济灾民。八十万石啊!即使关西天府之土,要拿出这么多粮米,也绝不容易,我们只要觅得他们存粮之地,一举夺下。到那时任西边兵士如何能打,没有粮食,他们能拿兵戈填肚子吗?”
众人闻言,都不禁心动,郭小贤接着问道:“话虽如此,只是他们粮草在何处呢?我们也不知道吧!”
管亥挥手道:“这不是难事,几万石的粮草或许还能隐藏,从未听说八十万石的粮草,还让人找不到踪迹的!”说罢,他立即着手此事,秘密派人到兖、豫二州去打听消息,两州中还有不少教众留存,果然探得消息、
运来的赈粮分为三路,一路留在河南敖仓,一路自大河东下,运至东阿,一路沿睢水南下,存在太丘。据说太丘粮食最多,预计有四十万石左右。毕竟太丘长日日在城外熬粥布施,城外的灾民少说也聚集了二十万,漕粮自睢水而下时,不少教众都看见了,消息绝无虚假。
虽然与预期的有所差异,但更苍诸将仍觉得可以行动。哪怕只能夺取半数粮米,但刘备军众,自己军少,夺得粮食后凭城池自守,也定是刘备先撑不下去。统一意见后,管亥缓缓起身,持剑对众人说:“腾长史说得好,天意不绝我教,才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给我等最后一次机会,愿诸位上战场之后,都一心向前,不胜不休!”
众人都低声道:“一心向前,不胜不休!”他们的眼眸渐渐亮起来,犹如暗室中点亮的烛火。
这一天,太丘的天空有云。云朵连绵道天际,却薄如茧丝,太阳穿云而出,发出澹金色的光芒。阳光照在青色凝重的旷野之上,山林间落叶玄黄,显出周遭正簇拥在一起歇息的人群。
疫病虽然仍在肆虐,但这些难民却没有什么担忧的神色。毕竟疫病离他们很近,但饥饿离他们更近。每天都有新的难民从各地赶来,他们都蓬头垢面,乱哄哄地挤在城外新建的茅舍里,好似一层不会散去的灰雾。本能驱使着他们本能地在一个时刻醒来,然后麻木地去争抢一碗粥水,只有肚子不叫的时候,人才有精力思考其他。
好在运来的漕粮是看得见的,米面让他们渐渐镇静下来。但灾民们还是麻木地过着每一日,毕竟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没人愿意猜测明天的生活,今日能够再饮一瓢浆水,那就够了。
又到了施粥的时辰,城外陆陆续续飘起了炊粥的白烟,水汽中的甜香味使人们聚集起来。受到之前有人死于拥挤与踩踏的缘故,粥棚左右都有不少士卒在维持秩序,让人们排成一条条长龙。而在粥棚前,除去正在熬煮的粥汤外,此时有了些许不同,原来是多了些霸府掾吏在对灾民宣扬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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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霸府掾吏有关西口音的缘故,他们跟前又有会关西话的小吏转告。霸府承诺说,今冬过后,将以男子三十亩、女子二十亩的份额为百姓分配田亩,春种与农具一律由霸府供给,只是头四年会征收高赋,约为五公五民,往后再逐年削减赋税,直至十年后回归常税。
灾民们得闻后一片骚然,议论之中颇有几分不敢置信,但布告上的官印却是实实在在的。掾吏们指着最大的那块朱印说,那是大将军刘备的印章,绝不会骗人。灾民们得闻后,都蜂拥过来看,将这块印章的模样牢牢记住。
正当大家还在讨论此事的时候,远方的林间忽然腾起一片飞鸟,它们乌泱泱地飞起来,在天上发出“呱”“呱”的叫声。原来是一群乌鸦,这不由得令灾民们一阵心厌。可有些敏感的人却察觉出不对,这个时候,鸦群何故会飞起呢?
随后地面开始微微颤动,在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些见惯了兵马往来的人大声尖叫起来,他们说:“有马贼!”但他们说得太晚了,很快,就像暗流腾起波涛,颤动也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地面滚过来。栖息的鸦群正是为此所惊醒,在它们的视野里,一支灰黄色的奔流在平原间奔驰,毫不犹豫地朝太丘城撞了上去。
若是在往常,这万余更苍骑兵不能对太丘有分毫损伤。何况他们穿越泰山后,三匹马轮流换骑,不眠不休地奔驰近五百里,实在是疲乏至极。莫说攻城,就是一支同等人数的步卒,他们也不敢言胜。
但现下的太丘城外全是灾民。
前列的骑兵随手射出箭失,飞蝗般的箭雨洒在拥挤的人群中,顿时是一片惨叫之声,灾民们互相踩踏着奔逃,在跌倒的人们身上踏上一千只脚,然后往城池里奔去。纵然有些想抵抗的士卒,也被这些人群所裹挟,完全不能形成有力的抵抗。
这正是更苍军想看道的,他们从尸骨中踏出一条路,由本地的教众引领着一直赶到太丘城东门。东门处的乱象更甚:城中的士卒想要守城御敌,但逃难的灾民却只想着挤进城内,恐惧的力量使他们战胜了汉军的刀枪,将城道完全堵死,以至于城门也无法关闭。
汉军无法关门,前锋的张方部便用斫刀砍出一条道路,哀嚎声中,黑山骑士成功踏入到太丘城内。东门一破,城池也就无法守御了。这下连汉卒也随之崩溃,跟着灾民一齐逃难,将这座存满了粮米的城池留给了管亥。
太丘长士孙萌,本是执金吾士孙瑞之子。此次随军,他本欲成就如陈冲般的美名,故而自请此任。孰料一日之间,竟将太丘丢于蛾贼,他一想到城中如山丘般堆积的米面,顿时万念俱灰,仆从们劝他出逃,他却不为所动,只说:“我有何面目面见大将军呢?”于是留在城里,拿了把斫刀便到街上与敌人死战。
士孙萌虽生得高大,平日却不通武力,大家都道他必然无功。不料更苍军大胜之下,也没有多少防备,看他持刀出来,竟真被他接连砍死两人。这让十来个骑士看到,便围过来射杀他,有七八支箭插在他的躯干上,但士孙萌仍在挥舞斫刀。在第九箭的时候,终于有骑士射中他的额头,士孙萌一怔,随即僵立着死去了。
县长已死,剩下的亲随也就四散逃光了。
第三十二章 得而复失
等太丘失守的讯息传到符离汉军本阵,大将军刘备召开军议,令军中各僚左分析形势,商议对策。结果众人刚刚到齐,又有兖州的军报传来。镇东将军张羡来信说:临淄有大军出泰山,已攻下了鲁国五县,兵临沛县,俨然是要做决战的姿态。
先失太丘,又失鲁地,未曾想在汉军汝颍大胜之余,反而激起了齐汉的决死之意,而幕僚中竟无人能料到,这让众人都忐忑不已。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大家偷看刘备脸色,见其面色高密难测,深沉如平常,并无怒容,大家心中才稍安。
刘备和缓对众人说:“大胜之余,我竟松懈至此,不料蛾贼能够忽出奇兵,都是我的疏忽啊!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必韩暹杨奉他们也有动作,我们再等等萧县的军报吧!”
过了少许时刻,果然有萧县的军报传来,度辽将军张飞信中写道:有大军自彭城出,移师于梧县,其诸军旗帜相连,有三十余里,络绎不绝,声势极盛。
军报读完,刘备冷笑一声,感叹道“好啊,我就知道,该来的都来了。看来这一战是躲不过去了。”说罢,挥手让使者下去,对众僚左说道:“兵分三路,内外夹攻,蛾贼这是要奋死一搏啊,没想到今年年末也不得将息,就辛苦诸位与我在关东过年了。”幕僚们连说不敢。
去年以来,法正屡出奇策,颇受刘备重用。故而先由他分析形势,法正站在地图之前,皱眉思量片刻,很快又舒展开来,对众人说:“蛾贼看似来势汹汹,但观其用意,却仍是在示弱。”
见众人不解,法正手纸地图说:“能突发骑兵,一日破太丘,而我军竟不能知,显然是贼军的精锐。可他破城之后,却不肯烧粮离去,而是要坐城自守,这就是想调我军去攻。而我军一旦移师城下,蛾贼在外有一南一北两路大军,均可威胁我军侧背,那我军也难以速速下城。”
法正说到这里,言语微微一顿,刘备自然而然地接道:“时日日久,我军兵粮用尽,便不得不撤兵西还,将豫州留给他了。”众人闻言皆有所悟,刘备哂笑道:“呵,这个想法还蛮精明的,怎么都吃不了亏。但我却不能遂了他的愿!”
于是刘备与徐庶、荀攸等幕僚相谋划,最后做出如下部署:
河内太守司马防以万人移师太丘,监视太丘贼军。
豫州刺史皇甫丽留三万人守符离,稳定后方难民,继续赈灾,并提防白波军南下。
张羡与曹操联军六万,自卢县进攻奉高,断去北路齐汉军退路,逼迫他们回军。
而刘备自与张飞合军,以十万之众索战白波军。
这份谋划,要点在于三处:一是舍坚城而求会战,既然久战不利,那就干脆不攻太丘,免于受敌所制。二是声东击西,迫敌回援,既然齐汉倾巢而出,那么青州本土必然空虚,曹操等人进攻奉高,定叫其北路顾此失彼。三是分其两翼,各个击破,兵分三路,便是每一路都有所不足,汉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攻破一路,余者便不战自灭。
计议一下,众将都道绝妙,即刻按军令各自行事。
此刻的太丘城中,齐汉骑军尚不知晓汉军的布置,正在按原定计划加紧修筑工事。除去自身带来的军卒外,他们又以城中米粮拉拢了一些灾民,让他们坚壁清野,将周遭林木一扫而光,随后在城脚下挖掘壕沟,在城墙上修建望楼与木厢,并赶制各式守城的器械。
清野之后,城郊的视野格外开阔,而负责此部的张方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故而每日都登高远望,打量周遭的情形。但一连十几日过去了,张方只能看见有些许游骑斥候出没,全然看不见有大军出没的迹象。
正当他心中紧张疑惑的时候,九月初九,他终于看见了姗姗来迟的汉军。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中一沉:前来的汉军骑军不多,旗帜也寻常,并没有刘备的腾云飞虎大旗,而且一到城下,他们便开始修建营垒,挖掘壕沟,做困守之态,好似要防守的乃是他们,而不是张方。
张方对随行的滕耽说起此事,滕耽也不敢置信,他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西边能置此城于不顾吗?还是他们用计,想骗我们出城?”可他却无法说服自己,又不敢立刻改变策略,只好派出使者沟通管亥,在此期间,他们只能继续修缮城防,等待形势明朗。
但此前的坚壁清野不止方便了己方,也方便了前来的汉军。一旦城门开启,汉军随即就有所反应,从营垒奔出百余游骑来拦截信使。汉军的马高健膘肥,一连三次,游骑都截住信使,将其逼回城中。张方无奈之下,只得出千骑护送信使出城,汉军力有未逮,才放弃追击,目送信使离去。
可如此一来,张方心中更为确信,汉军大概不会来攻打此城了。他与滕耽商议后,滕耽也不得不承认此事。但不知汉军布置,众人心中都惴惴不安,干脆便停了修缮,每日大吃大喝之余,猜测汉军的动向。
到了九月十五,终于有回信传来,但其中的消息却叫人魂飞魄散:汉军已兵分两路,北路汉军自济北东进,占据龟山、泰山,距离奉高已不到三十里。南路汉军则已然踏过睢水,移师于萧、相之间,与白波军对峙于梧县之前,屡屡发信约战。显然西边是计议已定,一定要与他们会战了。
故而管亥听从陶丘秀谋划,更改大略方针。既然汉军一心要会战,那么分兵牵制便不再适宜。考虑到泰山郡多有险要,在奉高有臧霸等人固守,即使曹操善战,也不能仓促攻下。于是管亥并不北还救援,而是南渡南梁水,打算与白波军合兵一处,先击败汉军主力。
回信的最后,管亥吩咐张方说,既然决心会战,他这万余骑士是不可或缺的主力。故而下令让他们放弃太丘,绕路下邑、小沛进入彭城,事不宜迟,从速从快。
看完后,张方与滕耽对视无言。原本的计策竟被汉军完全看破,这不得不叫人灰心。而如今汉军列阵重重,眼前的汉军不算,在更东边还有汉军主力,要从中突围至彭城又谈何容易?好在管亥的应对也算适宜,两人都没有意见。只是信中有一个问题没有说明,那就是这太丘城中的粮米该如何处置。
这些时日,张方部的士卒吃了好些饱饭,但对城中的四十万石粮米来说,却仍是九牛一毛。现在既然要离去了,是将这些米面付之一炬呢?还是将他们留给汉军呢?张方迟迟下不了决定。毕竟他带人巡视城中堆积如山的粮仓时,心中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踏实,无论如何处置,他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想必大司马也有此心情,故而在信中不置一言,将选择的权力交给自己吧!
滕耽的意思是,既然要走,就不要留下这些米面。若是将粮草留于伪朝,岂非是白来一趟了吗?粮米无恙,西边自然军心稳固,战场的主动权也就落到敌方手中了。
但随军的白饶却不同意,他进言张方说:“现下两军对峙于睢、汲之间,必有损伤而后得解,若我军胜,烧此赈灾之粮,必失河南民心,亦无力进取。若我军败,徒有退守而已,烧粮与否,又有何干呢?不如分粮于民,以彰道中仁义,胜,则有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王师,败,亦不失美名,可教伪朝勿追。”
张方听罢,吐出一口气,缓缓对众人说:“白帅说的是正道。”于是下令开仓放粮,将城中米面一一分发给入城的灾民。
而后又将城中的百头官牛杀了,犒赏军士。齐汉军中有些人是头一次吃牛肉,边吃边哭,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话语传到张方耳中,他便对全军说:“等打退了西边,我一定请诸君再吃一顿!”军中志气由此更为奋发。
九月十七,辰时。张方大开城门,让城中灾民们领着粮食,陆续出城,往汉军营垒方向走去。数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将太丘周遭的原野完全遮蔽。
汉军军士不明所以。一番讨论后,司马防判断,可能是有内间暗藏其中,前来探己方虚实,故而先令各部固守营垒,只派了一名军候,带着一小队人马出营询问情况。
领头的灾民向曲长转告张方话语,说两军交战,本与黔首无关,今先还些许小民,稍后再还城池。曲长将之回报,司马防这才醒悟过来,城中贼军是要趁机撤走!
他想趁机调兵拦截,但显然已来不及了。数万灾民拦在他们与城池之间,难以约束,若是强行调兵,极可能引起骚乱。
而张方趁此良机,公然打开北门,骑士与从马鱼贯而出,随着一阵如奔雷般的响动,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三十三章 泗水大陈兵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等到了九月二十,双方的布置都和初期谋划产生了较大的出入。
起初齐汉军按滕耽谋划,兵分三路,试图调动汉军攻城。刘备并不中计,反而将计就计,欲趁机分隔各地,逐一击破。但汉军一有动作,管亥也随即反应过来,不顾后路正为曹操所勐攻,竟舍粮道而南下,韩暹杨奉则率师北上,随后太丘张方也成功突围而出,三方于广戚会合,至此,齐汉军合众约八万余人,在泗水之东呈现守势。
之所以能让管亥会师成功,还是因为汉军军势庞杂,加上距离相隔更远,往来传信困难。布置虽好,但终究是晚了一步,以致于各部的阻截均不成功。但刘备并不沮丧,他本意便是要与管亥会战,速战速决,如今管亥合兵一处,反而趁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向司马防发信,相约两军移师啮桑,直击敌军于敌国之内。
这天上午,河南尹关羽与豫州刺史皇甫丽、弘农太守射坚等,率步骑数万进至至泗水,与对岸的齐汉军隔河可见。而后汉军临河列营,从并州而来的骑兵在马上颠簸数日了,都涌到河边取水洗浴和刷马。各种颜色的马匹在河岸边来回喧腾不止,密密麻麻、壮观非常。对岸的齐汉军见了,不免心惊。
而汉军见东岸敌军连营百里,步骑层叠,直抵泰山支脉之下,军容甚盛,先按是倾巢而来,心中也不觉生出几分犹疑,不敢先过河争锋,只在西岸饮马观望。
到了次日,刘备本部也随之赶到。这两日他们日夜行军,长途奔走,抵达大营时,都还没有吃早饭。秋风萧瑟,天气冷清,骑马的将士都将连夜赶路御寒的袍子披在身上,风尘仆仆的样子,人和马的倒影填满了泗水的波纹。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从谁哪儿发出的号令,突然之间,骑士们像是有默契似的,陆续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露出了事先已经穿在里面的铁甲。此刻快到中午,晚秋的阳光升起于左手偏南边的青龙山、擂鼓山群山,照在西岸汉军将士的甲胃之上。巧的是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的阳光,与河桥上汉军甲胃反射的阳光连在了一起,霎时映照出一大片耀眼夺目的光芒,使人分辨不出何处是水,何处是人了。
齐汉军将士望见河面精甲一片,不禁大恐,相互议论说,想必是刘备霸府本部的晋阳军到了,他们如此示威,是单纯地恐吓呢?还是打算进军呢?管亥与杨奉韩暹商议说,如此伪朝大军虽然已到,但毕竟我们占据着泗水东岸,若刘备执意渡河,我们可以半渡击之,倒也不用太过忧惧。于是仍然在东岸修筑营垒,暂时按兵不动。
刘备得闻对岸岿然不动,对幕僚笑说道:“管亥几个倒是沉得住气,处境如此艰难倒也不动摇。我听说对岸的军卒,一日已只能吃两餐了吧?他再不主动来战,是想等军粮耗尽吗?”
徐庶在一旁说:“这倒是个机会,大将军可以暂缓攻势,并遣使允诺,将他们一一招降,那青徐二州就可以不战而平了。”
刘备摇首道:“我与管亥打交道太多了,当年他在平原,被我追得四处奔逃,尚且不降,如今麾下有数万众,又怎会束手待擒呢?白波那两位,我也是知道的,也是要脸面的人,一叛不会再叛,降不了。”
言下之意,他还是打算会战,只是如今形势,敌军势必不会过河,那过河的压力便压在了汉军这边。幕僚们的意思,还是再等待一段时日,等泗水结冰,便无所谓河东河西。但刘备以拒绝了,虽然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冬季已然不远,但想等泗水结冰,至少也要等到十一月。但今年在豫州的大战已经耗费太多粮草,刘备也不想再消磨时日了。
故而他决定造桥。只是这并非易事,造桥并不难,渡河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敌军环伺之下搭设浮桥。各幕僚一时都颇感棘手,并无良策,只能说先搜捕周遭船只。这时有人站了出来,对刘备进言道:“大将军,在下有一计。”
刘备视之,乃是京兆今年新举的秀才杜畿,他直视刘备说:“我曾听闻大将军在东平军中,常备有车营。也曾在背水时以车营结寨自守。既如此,不如先渡车营与勇士至西岸,结车为营,以为桥头,桥头已固,再造浮桥,自然是水到渠成。”
刘备闻罢,不觉眼前一亮,连声说:“好主意,好主意!我连我的车营都快忘了。”于是立即着手,一边命人四处搜拘船只,一边在军中招募勇士。至二十一日午时,共征得有数百艘小船与千名勇士。
船只往来与修桥事宜都交给杜畿,只是何人领车营御敌呢?关羽向刘备自告奋勇,刘备却拒绝说:“如今你已是一军主将,岂能事事亲为?给小子们一些机会吧!”
军师从事孟达此时就在一旁。他眼见法正这一同乡好友接连献策,获得大将军青睐,已有青云直上之势,而自己却一无所得,心中十分焦灼。现下听到刘备之言,知道正是立功的好时机,故而自荐于众将之前,说道:“大将军为国靖难,广布忠义,达闻有感怀,虽位卑身贱,亦愿为国尽力!”刘备闻言大笑,便如此敲定了人选。
到夜里,天上有残月朗照。泗水的涟漪中,西岸的船只被陆续推下水。为遮蔽对岸的视线,汉军选渡的地点较为低洼,但船只入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哗啦啦的声响,孟达身穿玄色甲胃,领着精兵刚刚登船,就看见对岸有几个黑影在高处游曳,显然在观察此处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又悠长的号角声,令汉军军士的精神顿时紧张起来了。孟达站起来,打量四周,见周围的汉军都愣住了,马上大声喝道:“蛾贼刚刚吹号,赶到岸边还要时间!快划过去!”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坐下来,操着船桨往东岸划去。汉军征得的船只都不大,与前年汉军自己制作的大型艨艟没得比,一艘船勉强也就能载上十来人。但加上每名汉卒身上都穿戴甲胃,船上还装着半副车具,一艘船上也就勉强载着六人而已。
好在泗水只有百丈之宽,秋季的水流也不湍急,此刻的夜风也很是宁静,这让在水流上颠簸的汉卒们心中稍安,拍击船桨半刻,他们便成功抵达东岸。扔下船只,搬上车具,第一批的汉军在孟达指挥下集结一处,迅速地组装车具、搭设弩箭。
等齐汉军抵达河滩时,此处的汉军已有三百来人,百来辆半丈高的壁车在河岸围成一个半圆,前方的军士们用长矟与木楯填补壁车之间的缝隙,后方的军士们则是搬运弩机弩失以为援护。而在泗水中,杜畿正来回指挥船只,不断运送汉军向前。
此段负责的乃是韩暹,他得知消息后,令陈宝率两千人,张余率两千人,携带火把松明,一路往东直击汉军正面,一路沿河岸侧击汉军所占滩涂,务必将汉军的壁车与船只烧毁。
韩暹的想法虽好,但两将杀到跟前才发现难以作为。汉军上岸之后,又给壁车淋了一遍水,齐汉军在远处射火箭,并没有燃起来的,于是只好改射人,但夜里视线不佳,汉军有车壁与甲胃保护,受伤的都没有几个。
齐汉军无奈之下,只能靠近厮杀,试图打翻车阵。可汉军也有准备,他们把河边的石子抱过来,压在壁车底部,齐汉士卒顶着弩失箭雨走到跟前,发现车厢奇撑无比。根本无法推翻,而手持长矟的士卒便从壁车的缝隙中出刺,每一刺都有人受伤,不给敌军片刻喘息的时机。
韩暹见正面强攻不利,便另想计策,又派巢湖水贼郑宝率水军去拦截阻击汉军船只,但他的反应太晚了,已失去了先机,等郑宝的水军出战时,已是次日的午时了,汉军的浮桥都已搭成三分之一,箭士站在浮桥之上,弓失可射于泗水两岸,便是操舟不若巢湖水贼,也已立于不败之地。郑宝冒了两次箭雨,死伤较岸上同袍更为惨重,只得退回去向韩暹禀告。
如此一来,浮桥之成已是必然,汉军胜了第一着。韩暹对管亥提议说,既然汉军要建成浮桥,那击敌于半渡便是不成了。等伪朝尽数过河的话,我们西临泗水,背靠天宝山,若是遭遇汉军重骑,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再西退二十里重新列阵,再酌情进行会战。管亥虽觉不甘,但也没有更好办法,只得允诺。
齐汉军拔营时,浮桥刚刚建成,刘备身骑留影踏过,亲自观看对方移军的布置。开战以来,对方一退再退,这令刘备分外感慨,他对众人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管亥不能下会战的决心,我只能帮他下了。”
由是全军渡过泗水,刘备又发信曹操与张羡,令他二部放弃奉高,率军南下,并放出消息说,曹操将不日抵达东海阴平,截断齐汉军继续西退的道路。
第三十四章 背水扬虎旗
两日后,汉军均已渡过泗水。侦骑回报说:贼军向西退军二十余里,占据空山、寨山列阵,军容极盛,连营二十里不绝。齐汉军辎重都用驽马和驴车负重,大车以铁索环接,军马圈于其中;而步兵数量众多,营垒森严整齐,军士还有不少操关西口音的汉人与匈奴人,看来白波军是尽数来了。
当夜,刘备与幕僚密议行止。徐庶、法正、荀攸、郭凯、射坚等霸府左臣尽至,他们都言语说:如今贼军据山列阵,以逸待劳,我军若是就此挑战,恐怕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建议刘备先移师至空山北部三十里的小红山、胡山一带,与贼军南北对峙,徐徐图之。
计策没什么大错,但刘备不满意,他对众人说:“诸君还记得我此前所言吗?”
“明公是说想要调敌决战?”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荀攸,他摇首说:“明公若是有什么冒险的想法,还请多顾念士卒性命,我军已深入敌境,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败局,还望明公思之慎之。”
刘备笑了起来,他指着身后的泗水与远方的山麓,缓缓说道:“公达,此处对你来说是敌境,对我来说却不是。我在东平驻军来回平叛,少说也有四年,徐州的山水我都了然在心,我并非是凭空行险。”
“明公打算如何做?”
接下来刘备的话令众人大惊失色:“我打算背水列阵,以我本阵为饵,诱使贼军来攻。”
众人都想,自古以来,背水列阵都是极其不利之举。若是敌军以步阵挤压,驱赶我军中部分士卒入水,那么全军便会被切割为数块,难以反击,故而能够背水作战且取胜的,无不是能史书留名的名宿。
而以本阵为诱饵,更是不智中的不智。主将乃一军胆魄所在,将死则军乱。故而一旦交战,敌军定会倾力来攻,以诸部轮番攻击一部,即使本部如何善战,也往往难以抵御,落得一个主将或死或擒,全军溃散的结局。
刘备解释说:“我军兵精且将勇,粮秣又远较敌军为多,若不稍处于劣势,贼军是不会决心会战的。待贼军前来会战,以精锐全力攻我之际,可在两翼忽发奇兵,灭其精锐,精锐一丧,贼军必然丧胆溃败。”
但此番话语并不能劝服众人,法正也劝言说:“明公,世上既有万全之法,可何必舍其上而求其下呢?现下贼军南北交困,只要我军稳步向东,徐徐而动,二州早晚可得。”
刘备沉默不语,一时间军帐的气氛略为紧张,毕竟刘备眼神中含有坚持,显出他的本意:他仍想背水列阵。
众人最后望向徐庶,他既是霸府中的长史,也是陈冲的弟子。故而他的意见至关重要,若是他劝说刘备,刘备必然不好违背。孰料徐庶竟支持说:“天下汹汹,已有数载,若不能早平蛾贼,南北未必归心。明公此策,虽然弄险,但也有六分胜算,我等再谋划周全,可至七分。”
有徐庶支持,刘备大喜,笑说道:“七分足够了。”
“只是倒也不必一定要会战列阵。”徐庶说:“明公可沿水造营垒,等贼军来攻时,有营垒为据,战阵不易被冲垮,自然也就不用担忧被仓促攻破了。”
刘备闻言又有所迟疑,他问:“可这样一来,贼军还会前来会战吗?”
“明公怎么忘了?您已发信给左将军与镇南将军,让他们南下截断贼军归路啊!”
“只是消息而已,传信至孟德处,再等他们率军南下,说不得要一月之久。等他们还未到半路上,说不得对面也就放弃此地,坐守城中了。”
徐庶笑道:“但蛾贼不知啊。”
刘备“啊”了一声,随后又听徐庶道:“明公岂不闻虚张声势,无中生有?我军可派一支骑军,打着曹使君的名号,趁夜去奇袭东海兰陵,如今贼军主力都在此处,兰陵必然空虚。若攻下最好,我军便提前断去敌方归路。即使攻不下,贼军看到旗号,也会以为曹使君已至,定然惊慌失措,只能选择是撤军还是会战。”
“只是贼军如此撤军,必然仓促,明公率骑士大举追击,必多有斩获。若是贼军前来会战,也就是中了我军的陷阱。我军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听徐庶说完,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刘备也不禁赞叹道:“元直真是我的智囊、策经啊!”
于是就按徐庶所言布置,令各部沿河建造营垒。待二十六日,营垒稍成,刘备便令张飞率三千骑士夜袭兰陵。
当天黄昏,张飞刚刚出发,突然一场秋冬之雨降临齐鲁大地。遥望泗水汲水,在一片暗澹中,寒烟冷雾罩若纱幕。原本呜呼不已的离雁与鸥鹭,突然之间都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水边无边无涯的灰黄色芦蒿,在细雨中簌簌摇动。
齐汉军的营垒中,潮气逼人。虽说都带了过冬的寒衣,但是这浸入骨髓的寒气却是挡不住的,许多军士被冻得无法入睡。第二天,雨仍然在下,加之饮食不足,不少将士都病倒了。管亥得闻汉军在泗水沿河不断造营,再也忍耐不住,便召集诸将议事。
会议时,大单于独孤去卑、大司马府长史陶丘秀都抱病不来。听见雨滴打在营帐上面,使人难免有些心绪不宁。
只有大司马府军师祭酒滕耽并无愁容,他建议说:“此等天气,受困扰者不止我等。敌军沿水造营,显然是在运输粮秣以备后续,我等应趁敌军营垒不固,在此雨夜率军袭营,伪朝不为之备,必可一鼓而下。”
管亥闻听,颇以为然。但诸将却多有犹豫,尤其是韩暹杨奉这两位白波主帅反对,他们说深夜鏖战,胜负难测,敌军毕竟有营垒,也不是轻易能下的。众意难决,管亥也不免踌躇起来。于是一日时光又过去了。
第三天天亮后,雨就停了,天空虽然没有放晴,仍晦涩有云层遮盖,但雨既已住,潮气也就渐渐减弱,大地也随之有了些生气。
申时,中军传令,校尉军士各聚本营待令,营中不许擅自走动放马,所有军械器仗铠甲马匹,都查点备用。军士们听闻后暗地议论,此前中军一直没有备战打算,怎么忽然下了决心?而且传令的使者语气颇为严肃,看样子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有知道些隐情的人说,东边听说有汉军的前锋出没,离兰陵已不远了。各部将士得知后,无不如临大敌,心中紧张,他们都说:若是如此,确实不得不战了。这一日军中破天荒地吃了三餐,而且有肉,但这更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大多数人都无法入眠。
实际上,兰陵确实已被张飞攻下了。只是为了防止军心大乱,管亥才只说是有汉军出没。夜半,管亥再召集诸将商议。众将都知道已是不得不战的绝境,也不再持异议,营内肃然无声。至此,管亥反而又犹豫起来,他请一名早年入教的老符祝出来,对他说:“我等将举国一战,希望神明与黄天为我们指明结局吧!无论成败,我们都甘之如饴。”
老符祝尊令,就叫人取来筮筹和易书,对天行礼,拜毕后按筹签占卜爻卦。依次得:阴、阴、阴、阳、阴阳,即初六、六二、六三、九四、六五、上九,共六爻。符祝说:“此乃是坤下离上,火在地之上,为晋卦。”说完查易书寻找爻辞,待读罢,不禁喜形于色,清清嗓子大声说:“这是吉卦也!晋者,上进飞升之意。爻辞说‘晋。进也,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
他见众人不解,又解释说:“坤为地,离为祸,坤下离上者,太阳自地下升起,越出大地飞升天上,鼓励进取之意。六五为变爻,爻辞说‘悔亡,失得勿恤,往吉,无不利!’,就是说,无得失后悔,前进必吉,无往而不利!”
说到此处,管亥挥手打断他道:“就是前进必胜,不要顾虑,以免错失良机的意思吧?”符祝连连点头称是。管亥大喜,对诸将说:“看来天意仍在我等,那还等什么呢?”就挑选诸军中精锐骑兵约两万人,马四万匹,为前驱先登泗水汉营,余下步骑大众随后响应。
待随行众将及幕僚都毕齐了。管亥缓颊出帐,发现天色已经有一些朦朦胧胧地发白,他不觉顿足叹息说:“这时候再走,到了营边,不就已天亮了么?太迟了。只好下令暂时解严休息。”
这样又过了一天,第二天的申时,传令全军饮食休息。亥时刚过,昨日就挑选好的前驱骑兵已经开始整队了。管亥着漆成黑色的明光铁甲出营,他身边除了亲信校尉数十骑之外,还带了十几匹健力的驮马,让苍头牵着。这些马上捆扎了厚重的包裹,里面有金银、绢帛等物件,是他从临淄带出来的,准备临阵赏赐将士用。
深夜浓云下的天空无星无月,四野一片漆黑,空气寒冷清冽。在没有光亮的夜幕里,刘备的腾云飞虎旗迎风招展,在无人得见的风中张牙舞爪。
泗水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第三十五章 齐骑快入阵
在距离汉军还有十里的时候,前锋的齐汉骑士开始草草进食。因为怕生火引起注意,他们吃的都是冷食干粮。将士饮食的时候,从奴军役们也急忙切谷草把马喂了一次,并将马蹄用牛皮捆扎,甲胃则包好了放在从马上。
接连吃了两日饱饭,齐人们吐出乳白的热气,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而他们的坐骑虽都已长满秋膘,但士卒们还是爱惜马力,一路上只给马儿带着辔头,将鞍鞯等物件都扔在从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缰绳,在山道中穿行。
等他们彻底走出了山道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旷野,他们这才停下来,开始穿戴铠甲和为战马披甲。慢慢的,最前面的军官们开始紧张地点名列阵,那些知道大战在即的士卒们,也忍不住开始或兴奋或惶恐地颤抖。经历过战阵的老兵们劝慰新兵们说:“刀柄握稳,打完这一仗,大仗就不多了。”
而在齐汉军士刚刚出山的时候,汉军的侦骑就已经知道了。
汉军在张飞出击之后,就在山脚的崖背处设置了十来个侦骑暗哨。这些侦骑携带了足够七日食用的干粮,裹着羊皮,又在羊皮上压了一层枯草,在这秋冬之际的荒野中等待着。马匹被系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溪流里。
结果就是齐人的马蹄声还在山野中回荡的时候,有名侦骑就反应过来,他抬起头仰望,远远地看见数条火龙在山林间摇晃,立刻从林野中翻滚而出,往马匹处跑去。
只是僵卧在地上太久,侦骑活动不便,关节都彷佛冻住了,竟在上马时不小心压痛了马,使得马匹一声长嘶,连山上的齐人也听到了。有些人以为是幻觉,但负责前锋的军候宋平汉却非常警惕,他亲自带人在山脚处搜寻,看到一堆散乱的枯草,心中暗叫不好,一边催促各军加速前进,一边向兖州牧张方传信。
未久,张方回信,言说他已催促后部,让他们加速赶来,但现在已没有时间等待,下令前锋各部整顿队列,径直攻营。
宋平汉明白他的意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再打退堂鼓了。只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在敌军还没有做好准备前,他们率先发起进攻,将敌军驱入泗水之中,他们才能夺得那一线生机。
于是加速前进,在距离汉营三里处的地方,他们停住了。
夜色仍然浓重,大风愈加狂暴,所过之处,有黄土飞飚,扬起灰黄色的尘障,席卷进正成数条纵队的齐汉马队。齐汉的人和马都已然披甲,经此狂风冲击,顿时都旗卷甲歪不复行列。风急处使人完全睁不开眼睛,只能不断地安抚焦躁的马匹,等待后队跟上。
待风稍小,前锋的两万骑士到齐后,张方下令列队。他们是由黑山军、白波军、更苍军三军混杂而成,来自天南地北,语言各不相同,但此时得令后,各人都肃然列队。按照战前布置,骑军很快分成六队。
第一队是四千轻骑,由黑山校尉杨凤率领,李飞燕为副将。
第二队是四千甲骑,由前将军何仪率领,郭小贤为副将。
第三队是一千铁骑,由定远将军龚都率领,杨白雀为副将。
第四队是张方本阵,自领六千快骑,以宋平汉为副将。
第五队、第六队各有三千人,分别由大单于独孤去卑与其子独孤蒙逊率领,都由匈奴战法训练,作为掩护。
这便是齐汉的全部精华所在。列阵完毕后,张方在黑夜的火把下眺望,只前后军阵中茫茫的人群都在看向西方,他们怀有怎样的心情?张方不知,他只知道自己的热血在寒风中跳跃得更为激荡。脑海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该朝何处进攻?
这时候,前面的斥候传回消息说,敌军正在营垒中来回调动军队,显然已有防备了。但他在往北边二里的地方,看见有腾云飞虎旗,有甚多甲士在周遭往来,可能那里便是伪朝大将军刘备的本阵!
前一个消息让张方稍有失望,但后面那个消息则让他顿时振奋起来,接连问了数遍,确认无误后才兴奋道:“好!好!”。如此一来,骑军进攻的方向便彻底明了了:他们若能冲倒那面旗帜,便代表临淄之乱后齐汉浴火重生。他们若是在此处败亡,那齐汉的亡国就开始倒计时。
张方随即将主攻方向通告各队,各将得知后都无有异议。
在吹向号角前,第一队的主将杨凤传令麾下骑士说:“有死之荣,无生之耻。”
而后一声利响,军号长鸣,似出鞘的利剑划破寒风的怒吼,千军万马一齐咆孝,第一队脱离本阵,按计划向大旗的方向奔驰而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沙尘小了下去,耳边肆虐的风声也渐渐隐去。四周包裹的黑暗之中,开始慢慢出现了昏白。抬头看天,晴朗蓝色的底子澹澹可见。正值拂晓之际,杨凤见西边天穹尚黑,只有汉军营垒中的火炬在眼中跳跃。但在汉军眼中,这些蛾贼的身后,天际宽厚的云层里,却映照出了血红的颜色。
渐渐地,汉营越来越近了。前锋的轻骑在马上取出弓与箭,平静地准备着。马速慢了下来,等到一靠近箭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搭箭远射,而是微微顿足,对面的营垒中果然按捺不住,先抛出一阵暴雨般的箭失。但在黑夜之中,多射在了空处。一波射罢,他们不得不有所停顿,而去取箭再射。
而在这个空隙里,第一队的后续轻骑闯入箭程内,对着汉营内还以抛射。汉营的火光与朦胧的人影成了最好的指引,他们多有命中。可惜此处的汉军士卒都是晋阳霸府精锐,穿有最好的甲胃,箭雨虽然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但是却不能造成多少伤亡。
但这就够了,第一队的轻骑抢得了这次先机,便趁势分为两波,轮流对汉营放箭前进。不过三刻钟,汉营的鹿角与沟堑在杨凤眼中已清晰可见。杨凤往左右打量,不知是不是运气的缘故,此处的敌军稍显稚嫩,工事也不甚仔细。鹿角前的沟堑深宽皆不过两尺,而营垒间的望楼也相隔百丈,并不密集,真是绝好的拔营地点。
他这么想着,下令麾下向前靠近,尝试拔出鹿角,打开营垒间的缺口。可汉军士卒们在鹿角的缝隙间不断用长矟攒刺,杨凤一时难以突破。但他并不慌张,这一次攻营可谓准备万全,只听他高声呼喊说:“飞燕!”,李飞燕随即带二十名勇士向前,只是这二十人与众不同,虎背熊腰,身高皆为八尺,穿着蒙了两层牛皮的厚甲的样子,彷佛择人而噬的巨兽,更让人惊心的是他们手中的长柄大斧。
这二十人顶着长矟靠近汉营,大斧的寒光接连,随即便是一阵木栅断裂的霹雳响声。这些鹿角压根支撑不了斧头的势能,直直往汉营内倒下去,惊起了一地烟尘,即使汉军士卒中有久经战阵的,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声势,不由愕然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杨凤不会愣住,他高声对将士们说道:“伙伴们!看到北边那杆大旗了吗?继续向那前进,冲到大旗之下!将贼将本阵夷为平地!”
随之响起的还有嘹亮的号声,连汉军营中的擂鼓声都盖了下去。四千轻骑如同怒涛排壑般,朝着这个缺口冲了进去,他们将在这个缺口处来回拍打,撕烂成汉军的溃疡。
而昂首直面这波怒涛之前的,正是太史慈所部。眼见对方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而来,他知道此时仍不是力敌的时候,于是领军微微后撤示弱。杨凤见状大喜,想趁势把他们赶到泗水边上,使其形成溃败之势。
混乱之中,骑兵们大多踏入汉营,鹿角与木栅在马蹄的践踏之下,已变得面目全非。
就在这个时候,前将军何仪发觉出些许不对。他见杨凤势如破竹,当即率第二队补上,可在追赶前锋时,没有任何事先的预兆,将士们发现南边似乎有黑影在晃动,好像有马队从南侧跑下来,故而大地也开始有了微微的抖动。
有经验的骑士都明白,这是大队马蹄塔基地面的声音。但仔细听,南方既没有号声,也没有鼓声,更没有举旗的呐喊声。举目远眺,在东西昏明交接之际,东边彩霞漫天,地平线上敏感不辨。不过片刻之后,地面的抖动已极为强烈,像是巨神自大河升起,举起双手狂撼旷野,真有地动山摇之感;敌人铁甲军器撞击的声音响做一团,就像在跟前一样。
何仪不由得大叫道:“转向向南!侧翼有袭!”但骑兵飞驰如风,转向谈何容易?次队只是稍稍有转向的苗头,便听见一声脆响,随后便是中段人仰马翻,慌乱倒地的嘈杂叫喊声。
这一下奇袭,让何仪部被拦腰截断,前后不能沟通,只能眼看汉军骑士从中来回飞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看到汉军骑士的旗帜,旗帜上的字迹在朝霞中显得昏冥莫辨,但到底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是关羽的苍底关字旗帜。
第三十六章 黄旗如云海
在关羽在侧翼截断何仪部的时候,营帐内杨凤部的攻势也遭受到了挫折。
起初他们冲击得还算顺利,但他们再往刘备本阵靠近的时候,竟遇到了全然意想不到的情况:在刘备虎旗之下,帅帐所在的地方,汉军们居然还建造了两层鹿角,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们与帅帐阻隔开来。
正当齐汉军士愕然的时候,早在鹿角后等待的弩弓士们扣下弩键,一道铁幕横空射出,拍在最前锋的轻骑之上。这一下过去,很多人才知晓,原来箭簇入骨的声音这般清脆利落,以至于近百名骑士在这轮扫射下死亡时,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后来者只能看见同袍们刺猬般的遗体与溪流般的血水。
“向前,继续向前!为什么停下来?”中队的杨凤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知道前锋忽然停滞了。这让他分外愤怒,不断地用马鞭抽打着身前愕然不动的士卒们。等他看见这愕然的人群中也有李飞燕时,李飞燕才对他苦涩地说道:“杨帅,我们中计了。”
杨凤这时才看见前方的两重鹿角,与其后正更换弩失的汉军弩士。但他却没有随士卒一起茫然,而是继续骂道:“那又怎样?!这里就是有千军万马,我们距离贼帅也不到一里!继续往前冲!我们身后还有同袍在奋战,要么就打赢了回去!要么就战死在这儿!难道要因此回撤当活靶子吗?”
他的大骂惊醒了一众人,纷纷想起战前立下的誓言。骑士们强忍下对死亡的恐惧,都举槊高呼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耻。”声浪如潮,令鹿角后的汉军也不禁变色。
而后杨凤部继续向前攻拔。李飞燕召集方才破营的大力士,试图故技重施,继续用巨斧凿穿鹿角。孰料刚刚从人群中走出,便被汉军注意到。他们当即从鹿角后推出三辆盖着黑布的大车,取下黑布,露出牛筋制成的长弦,又随即在弦上搭上手腕粗细的箭杆,而在箭杆的最前端,是弯月式的箭头,磨了几日的箭簇在朝霞之下映出点点寒芒。
两名汉卒转动机括,将弩弦拉满,力士们刚刚靠近鹿角时,他们果断放箭,一支弩箭的声响自然比不得此前的箭雨,但如此的巨箭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瞩目,更何况这支巨箭从鹿角上方掠过,切纸般穿过人体,将一名八尺力士从腰部断为两截。人的上半身在地上翻滚惨叫,下半身则还站在原地,彷佛不知所措似的。
在往常,如此可怖的景色,即使是再有勇气的武人,在此场景下,也不由得胆寒了。可在此时此地,却似乎只是洒入柴薪中的一点水花,眨眼间就化为了不可见的水汽,后方的骑士踩过同伴的尸体,用斫刀与双手继续摧毁鹿角。
刘备站在主帐下,将此处的情形看得分明,他的面色不为所动,但手心里已全是汗水。身边的射坚等人倒是因此而变色,连连感叹说:“东征以来数战,当数今日之敌最勇!”,刘备笑着宽慰他们道:“尚不及董卓凉军一半。”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杨凤部确实已陷入绝境。他们的困难远不止是眼前的两道鹿角:两侧的营垒限制了骑兵的机动,而侧翼的太史慈部也发起反攻,而按原计划援助他们的何仪部被关羽拦住。这使得他们遭到数倍于己的兵力围攻,左右支拙,很快就精力耗尽了。
又过了两刻,天上的霞色越发红艳,地上的火光也渐渐失色了,随之小下去的还有杨凤部的厮杀声,齐汉轻骑的身上插满了箭失,此时只有站着发愣的马,却没有再站着的人了。少许还活着的人趴在地上喘息着,眼中流着血,望向西北边那副仍旧晦暗不明的大旗。
杨凤前锋四千轻骑,竟死战至完全阵亡,无一人苟活。
何仪率领的第二队并不知晓第一队全军覆没的惨状,他们经过了几刻钟与汉军骑士的缠斗,终于等到了后续的援军,龚都如约领着第三队铁骑冲了上来。
他们高扬着日黄色的旗帜,在霞光下,甲胃上的光辉彷佛经过水晶折射般绚丽,关羽本来分派了一支骑军,由魏延领着去阻挡,却未能想到蛾贼也有铁骑!魏延所部的骑士不过着寻常皮甲,与这千余铁骑撞在一起,就好似撞在了钢板上,竟径直被凿开了!
这是自张饶开始便一直武装整顿的精锐之师,由于前几次双方大战都是袭扰战与攻城战,故而未能投入战场。此时终于找到一次冲击的机会首次入阵,便发挥了奇效。他们在撕破魏延所部后,一刻不停,继续攻向关羽的阵线,关羽也低估了他们的战力,麾下被撞得一片人仰马翻,只好领着大旗撤出战场,打算稍作整顿后再战。
因此,何仪与龚都两部终于得了些许时间,稍整队列,便先后沿着杨凤的足迹踏入了汉营内。
这时候,他们又听了没有征兆的马蹄声。很显然汉军的伏击并不只有南翼的关羽一部,关羽退下后,北翼的张扬部又杀了出来。他们沿着昏明的交界处,绕至这批甲骑的尾部,用箭雨拖延他们的步伐。张杨所部皆是轻骑,论短兵相接或许不是甲骑的对手,但是来回袭扰足以消磨掉这些赴死骑士的锐气。
何仪高声对部下说:“不要管他们!杨校尉还在前面开路,后面自有张使君破围,我们只要向前策马,必能杀穿贼首的本阵!”
同样的,他们很快看到了杨凤部的结局。西边的天际已有些蓝了,有些微光从穹幕中投下来,使他们目睹一片伏尸与弓失的平原,血水浸透了枯黄的秋草,浓烈的铁锈味刺激着每一名军士的神经。
汉军本以为他们会有所恐惧,但打前头的郭小贤只调马在原地回旋了片刻,随即翻身下马,从地上捡拾起一副旗帜。这幅旗帜本已蜷缩成一团,被弩失定在泥里,郭小贤取出来时,不可避免地撕裂出几个破口。他将这副旗帜一振,所有人都凝视过去,只见黄色的孤鹜在无风的空中招摇,血色与泥色不能改变旗帜中黄云的本色,郭小贤举着这杆旗帜上马,对后来人说:“旗帜仍在,英灵犹在!黄天在上,忘死无前!”
龚都所部的旗帜也是黄布所制,其上绘着一只山鹰。这时候,背有旗帜的齐汉骑士们都激动起来,他们将弓失放入弓囊,双手高擎旗杆,随郭小贤一齐在空中挥舞。汉军们远远看去,像是黄云压下,又好似火光腾起。忽然间,敌军发出奋死的冲锋,伴随着高亢的吼声,如若不绝的浪潮,冲击着他们的肉体与魂灵。
刘备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穿过第二道鹿角,走到正在鹿角之间守备的士卒中,一个个拍过他们的肩膀,说:“不要害怕,你在我在,我们同生共死!”。刘备的声音并不大,甚至稍显低沉,但士卒们见主帅不惧箭失,亲自上前安抚,心中也不禁振奋。
还未等刘备从中完全穿过,血腥的厮杀又再次开始了。
与杨凤的轻骑不同,何仪的甲骑与龚都的铁骑都不惧怕寻常弩失,而弩机的特质铲头巨箭其实也并不多,威慑作用远大于实际作用,而此刻这些骑军奋发向前,便代表着弩机也失去了作用,两军只能在营垒中的营垒前进行着最血腥的肉搏战。
汉军在鹿角的空隙中以长矟来回攒刺,齐人的甲士则下了马,顶着侧翼的箭雨与面前的锋刃去顶撞摇晃鹿角。时间紧迫,有的齐人干脆用手抓出伸出的槊头,再抓住槊杆与鹿角后的汉卒较劲。双方用力的时候,一拉一扯,齐人的指头和肉块就像秋日的果子般纷纷坠落。但这并没有让齐人动摇,他们的意志显然超过对面的汉卒,而贴身肉搏的血战中,意志往往是最重要的。
终于,在较中侧的地方,齐人们从第一层鹿角里打开一道口子,就像是帛布的一声脆响,一部分齐人翻身上马,立刻从这个破口里冲了进去。
此时天上的霞光都已消散,化作更明朗的赤红色。旭日还在群山之中,却已使云层隐隐破开两道,露出其中蔚蓝又清澈的天空,在天空的映照下,汉军帅帐的旗帜格外显眼。
排头的杨郭小贤继续高舞着那面泥血浸染的旗帜,身后的甲骑们眼神似有铁块。即使没有人高呼,但他们心中所想却掩盖不住,迎面的每一名汉卒都能读出:再往前半里,再突破一道鹿角,胜利就属于他们了。
但这终究只是溺水者可悲的幻象。
正当他们疾驰破围,长驱直入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擂鼓声,声音迅速由衰微变得震耳欲聋,那是来自汉军主帐的方向。面前的汉卒听到鼓声后,并没有多少阻拦甲骑的意思,反而是纷纷向两侧避去。
这让郭小贤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那鼓声并不纯粹,包含着另外一种声音,起初他听不清,但渐渐地,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一列同样高大的骑士从第二道鹿角前冲了过来:他们的甲骑上挂有各种各样的饰物,马儿一跑动,诸如腰带环扣便敲打着甲胃,发出风铃般的声音。
拓跋匹孤领着八百鲜卑铁骑出阵,一头扎入齐人的马队中。
第三十七章 魂兮归来
经过了两轮血战,旭日终于自东南方缓缓升起,温暖和煦的阳光洒下来,将战场上的情形清晰地映照出来。
湛蓝的天幕下,汉军的营垒如同一条漫长的山岭,横亘在后来齐人与泗水之间。连营十余里的赤色旗帜中,汉军主帐上方的云纹飞虎旗格外显眼,那就是战局的焦点,胜负的关键。可在此刻,营内营外所有人的目光却不在此处,而聚焦在一群黄旗之上。
黄旗密且急,好似春潮般穿行过绛旗,不断地在鹿角前来回拍击着。至于其下是怎样的厮杀与血战,远方的齐人为张杨所阻隔,并不能亲眼目睹,但眼看同袍们脚下那一片殷红湿润的土地,他们的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桉。
在龚都率第三队铁骑冲进汉营的时候,张方本打算随即向前,率本阵六千骑士,继续往北撕开阵线。但大司马管亥的军令却到了,管亥得知汉军南北翼皆有伏兵后,便令张方稍待两刻,等他主力步军赶到后,可以步骑协同,掩护张方冲阵。张方收令后稍有踟蹰,终究还是应承下来。
这攻势稍断,便使得入营的骑士们彻底孤立无援。即便只有短短的两刻,但却也足够摧垮一支军队的攻势了。汉营内的黄浪奔腾到第二道鹿角前,大约还剩有八成。第二次回转奔流,便只剩下不到一半了,黄旗连片连片地倒下,好似水流渗入到土壤,又好似黄花在秋风中凋谢,到第四次冲击时,只剩下十余支旗帜在艰难地向北前行,随后,最后一朵浪花化作涟漪,再无波澜。
近万的精锐骑士尽数战死,胜负在此刻可说已完全决定了。
人之所以悲哀,正因为有感情和精神存在。因此,即使第四队的张方明知敌军中帐有埋伏与陷阱,明知一旦踏进就必死无疑,却无法就此引兵回去。而待管亥领大军到达阵前时,众将看着战场到汉营中这一路苍凉的血色,俱都陷入难堪的音哑之中。
张方对管亥说:“大司马,我愿再次冲阵。”
管亥问他道:“此战已败,你冲阵又有何用?”
张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愧疚又严肃的眼神看着他。管亥瞬间理解了他的想法,他理解得太过透彻,以至于管亥有一种错觉,他并没有在看着自己,而是在看着背后的汉军营垒。
这一战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已。
还关系着整个临淄朝廷的绝续存亡。在他人眼中,临淄之乱后的齐汉朝廷已与草寇无异,但对幸存下来的人来说,却仍有着无比的意义,代表着一个实现誓言的机会。此刻机会失去了,他们终于被历史宣判死刑,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管亥却破天荒轻松起来,因为他有一种感觉,他知道张方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已经置身与那些死者之中了。
既然早晚都是死,为何不留下一个英勇的身影?
管亥允诺道:“好,我为你敲鼓!”。两人彷佛是多年的老友,用一种诀别的语气说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年岁相差近二十,直到前年才相识,在去年还曾刀兵相见,可在这一刻,种种是非好似都已消散。
见张方去领兵整队,管亥随即脱下甲胃与上衣,径直走到鼓前,从鼓手中接过两支鼓槌。他一身的伤痕或浅或深,日光下彷佛老虎的斑纹,令各部将心季。杨奉站在一旁,对他问道:“大司马,我等如何安排?”
管亥看了他一眼,寂寥笑道:“愿战则战,愿退则退。”
“哈?”
“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愿意走的就走。”管亥仰望着上苍道:“我们太平道向来如此。”
杨奉听懂了他的意思,随后退了下去,与韩暹、独孤去卑聚在一起商议。很快达成了共识,领着部将退往一边旁观。管亥明白他们的安排:此刻两军尚未缠斗一处,他们若率先溃逃,容易为汉军分兵追截,故而打算等两军混战之后,再缓缓撤军。这没什么不好,管亥心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至少在选择自己的死法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张方的骑军整队完毕后,管亥击鼓,槌动鼓皮的一刹那,张方策马挥鞭,骑军立刻向汉营内冲出去。按理说,他们应该还未听到鼓声。营垒中的汉军也彷佛受到感召,为成就齐人的勇武之名,他们并未继续固守,而是自南向北尽数出营,以三面包夹之势痛击来敌。
如今的汉军已占据了绝对的兵力优势,张方的六千骑军奔赴其中,好若洒在磐石之上的泡沫,眨眼灿烂,但很快就在汉军的重压之下一个个破碎消失。先是宋平汉,他作为斗将冲锋在最前,为箭雨射落在地,而后是于黄龙、刘石、国五鹿,他们是在白刃战时被乱刀砍死的,不多久,张方的人影也从人群中滑失了。
即使如此,汉军还是因张方部的冲击而稍有停滞。搏杀的战场上,人尸与马尸重重叠叠,横行遍野。乌血在地面蜿蜒流淌,又渗入黄色的土壤,无主的战马在人尸间垂头啃食还未彻底衰败的荒草,间或一抬头下,露出满嘴的血污。
管亥派人对白波军说:“要走的话就趁现在吧,愿你们都能活下去。”而后又对麾下不敢死战的部将说:“不要怕,我亲自殿后,你们定能回到临淄。回到临淄后,将一切事宜交给我胞弟处置,再替我对家人道歉,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大司马,这......”有些部将极为羞愧,不敢抬头看管亥的眼睛。
“快走吧!一旦与贼军接战,就走不成了。你们看!那面旗也动了,他们准备发动总攻哩!”
话声刚落,敌军的云纹飞虎旗果然开始朝这边移动了。杨奉等人已领着白波军飞速东退,那些羞愧的部将跪拜一次,便立即飞奔而走。
管亥再次击鼓,指示留下来的两万大军慢慢朝他身边汇聚。他们将结成一个圆阵。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圆阵等同于死阵,但也能极大地杀伤敌军。管亥将用这种方式为太平道正名,也为撤退的战友争取时间。
汉军的将领们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图,但对待圆阵,众人都没有好的方法,他们只能放慢前进的脚步,令南北翼小心谨慎地合围,以确信将胜利的果实真切无误地摘下。
在合围的时间里,管亥思绪万千。他回顾了这数年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许多错事,譬如彭脱出战时他旁观不战,譬如临淄之乱前刘熙对他确有联系,譬如自己私杀张燕。太平道的衰亡,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使他不由得想起,大良贤师还在世时,曾嘱咐他们一定要万众一心,当时自己只觉得是当然,却不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想到这里,管亥的内心羞愧不已。他又想:若是我当时愿意与大众同进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真的能有机会,创造一个《太平经》文中所说的太平世道吗?
这么想着,他手中的鼓点慢了下来,他恍然打量周遭,才发现汉军的合围已经完成。一个两万人组成的巨型圆阵之外,包裹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十万人圆阵,即使在以全民皆兵的战国大争之世,这种阵仗也无人见过。
但汉军完成了合围后,也不急于发起进攻,而是派出了一名使者前来。那名使者策马穿过刀剑组成的重围,走到圆阵的中心后下马,双手捧着一张黄色的帛布,缓缓走到管亥面前。
使者对管亥说:“在下大汉大将军刘备麾下谏议从事皇甫坚寿,奉大将军之令,以一疑问诸君。诸君今陷必死之地,做必死之战,可谓穷矣。而张角生前,以黄天符赠龙首,令各部从天符号令,今天符在此,诸君何不早降?仍可保一条性命,国家有均田之政,屯田数年,亦不失为富农。”
管亥取下黄天符,将之摊开后,见上面的符文字迹,面色上露出怀念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之还给皇甫坚寿,笑道:“你是皇甫嵩的儿子吧,敢来这里说话,真是好胆色。”
皇甫坚寿见他神情,知道他不愿降,自己使命已经失败了,仍不甘心地问道:“管公欲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吗?”
管亥轻蔑地冷哼一声,他环顾身边的士卒,问道:“难道贵使以为,在这个时候,还能留在此地的,会是什么怕死的人吗?”
太平道徒们都哄笑起来,这令皇甫坚寿的面上一阵燥热。正要转头离去,管亥叫住他,指着黄天符对他说:“若是有机会的话,把符水浇在东海中吧!”他面上的神情肃穆不可逼视。
皇甫坚寿走的时候,听闻他们唱起一首歌谣。歌调苍凉又简朴,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像是幽幽的魂灵从九泉升起,又像是不绝的江水汇入海洋,那歌词被他暗暗记在心中: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泉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乡。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人生长苦,岁月蹉跎。生无常兮死有终。魂兮归来,无挂山河。
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下穹盖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结尔土。”
待皇甫坚寿回到军中,刘备得知敌军死战不降之意,一时不忍,于马上持鞭踟蹰,还是法正催促说:“明公,平乱才是仁心,勿要再犹豫了。”
刘备这才下定决心,高喝道:“擂鼓!进军!”,继而全军一声高喝,赤旗团团前进,向最后的齐汉精锐发起海啸般的总攻。
是役,齐汉战死者四万余人,因伤被俘者仅两千余人。战后,晋阳霸府清点伤亡,发现己方死伤者亦过两万,占领彭城之后,汉军亦无力东进,刘备于是改令张羡入驻徐州,任其为徐州刺史后,率军西归。
但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惊骇,此战齐汉精锐尽灭,国家灭亡,恐怕也就在一两年之间了。而这也就意味着,国家距离一统之势,也将只有迟尺之遥。
(黄初不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