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季汉彰武TXT下载季汉彰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董昭入京

    泗水之战后,转眼间冬雪消融,已是炎兴四年的春天了。

    二月的斜阳仍是淡黄的,静静地染在长安渭水的波纹上,倒映着车马行人不断的东渭桥。这桥在长安厨城门北面,横跨在渭水之上,是长安沟通渭水南北的三座主桥之一。因这座桥的桥基是用大青石所制,在桥南桥北皆有石墙可供题字,故而过往的士子都喜欢在此赏月题字,遂成为长安一景。

    不过这都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自世祖定都雒阳后,长安无可避免地陷入衰落,对五六年前的长安人而言,中宗时的长安繁华好似只是一场无痕的幻梦,只有在满是墨迹的渭桥青石前,他们才能找回些许痕迹。

    可陈冲入主长安后,长安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西京,曾经人马稀少的渭桥,如今再次为人流所占据,文人凭吊牢骚的青石又有了高官名士在上题字,曾经在传说中消逝的五陵岁月,此时又好像复苏了。

    现在有一个大约四十年纪的儒士,牵着马从桥上缓步走下来,微微停顿,见到有一群穿着儒服的青年正簇拥在桥南青石前,装模作样地挥袖颔首,一时有些好奇与好笑,不禁靠了过来,看看他们在对什么比划。

    他靠过来时,有几名青年看见了,但他们并不在乎,或许其实心中更为兴奋。只听得其中一人用不服输地语气说道:“这几人中,蔡公的字显然最上,你看他疏时似垂柳,密时若蚕头,字字不蔓不枝,远观清新可爱,哪是其余诸公能并论的?”

    另一人则说:“蔡公字迹固然可贵,但何如张公?张公这手章草浑然天成,不止于一字之美,而工于全篇,恰似流水曲觞,上下牵连,灵韵自在,其中笔法奥妙,恐怕常人难明啊!”这言语里夹枪带棒,顿时激起他人的不满,竟逐渐由争论演变为争吵。

    儒士听出来,原来这群青年在争论书法,便将马匹系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上,绕过人群,直接去看青石上的字迹。历经数百年的风霜洗礼,等人高的青石的表面仍显粗糙,但凸出来的几条石纹却显得圆润了。一眼扫过去,儒士看见几副较新的墨迹,显然是同一时间写的,靠近一看,原来是几首诗。

    他看第一首,其曰:

    “欣酌明月饮,对笑九州才。

    春风欲解剑,余雪尚浮怀。

    河渭鸣三辅,赤霞照故台,

    别后侍清夜,猛士志常在。”

    诗也就还好,但是其字如龙游浮云,自有一股潇洒风流,令儒士不禁连连颔首。而后他往下接着看,其下几首多显得一般,只有最后两首显得别具一格,值得一看。

    其中一首字如春燕黄柳,小巧古朴,其诗曰:

    “原坐长林下,采榛即涧游。

    数把野梅子,与君插满头。”

    此诗意中几无铜臭功名,自非常人境界。儒士心中赞赏,而后看向最下一首诗,诗文曰:

    “驻马旧林晓,沾露五更衣。

    楚月照江汉,秦使上陇云。

    春分寒律动,霸陵杯酒新。

    何以予君子,敦煌忆旧人。”

    此诗与第一首相应和,但笔墨却远不如第一首诗的潇洒灵动,反而一板一眼,运转中尽是锋芒,论谋篇布局,都令人过目难忘。

    看完诗,儒士再读石中最上方的题记。原来是在一月前,约春分时候,凉州韩遂诸贼引兵攻北地,与凉州牧吕布对阵于青山。此战吕布大胜,斩首四千级,故而命别驾从事张昶前来朝廷报捷。司隶校尉陈冲得闻捷报,欣喜非常,遣使赏赐凉州之余,又亲送张昶至桥前,在此设宴对酌。随行的还有蔡伯喈(蔡邕)、孙叔然(孙炎)等公。酒至酣时,张长史请诸公在桥石上赋诗送行,诸公自无不允。

    其中“欣酌明月饮”句乃张昶所写,“原坐长林下”句乃蔡邕所写,“驻马旧林晓”句乃陈冲所写。儒士看罢转身,身见后的青年还在争论,这不禁让他失笑,心想:若是在二十年前,恐怕我也在他们其中罢。

    他悠悠解了马,见不远处有店家在贩卖胡饼,香气扑鼻,这才想起来尚未用过午膳,便上前坐了一席,找店家要了一块胡饼一碗鸡汤。

    店家递上来饭汤时,看他给的还是老五铢,不由笑道:“先生是关东来的吧!入关时没找均属官换新钱吗?”

    儒士笑回道:“当时换的人太多,队伍太长,我带的钱也不多,就没换。不是一路来都还能用吗?”

    店家掂了掂手中铜钱,洒进一旁的钱罐里,说道:“能用是能用,但比新钱要贵些。不过看样子,先生是第一次来西京吧,俺也就不多收了。等会你入了城,可以去西市找均输司,这边没什么人排队。”

    儒士道了一声谢,便开始用膳。此时已是未时两刻,早过了膳时,店中食客也只有寥寥三四人,店家一时无聊,便和儒士谈起城中趣闻。

    除去年初的大捷外,一月末的时候,还有一件大事:益州牧刘焉遣使送来一头白虎,说是去年十月于绵竹所获,是天降祥瑞,故献于天子。天子得见后极为欢喜,为此特地祭告太庙,并下令使白虎展于太液池。全城百姓得闻后,皆往观之,无不啧啧称奇。

    说到此处,店家对儒士笑道:“去岁接连报捷,又有祥瑞降世,看来来,国家一统的时日恐怕不远了哩!”

    儒士“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反驳道:“如今青徐二州未平,河北归心不定,店家说早了吧!”

    店家并不扫兴,反而像是被挠到痒处般,说道:“自从泗水大捷以来,像先生一般来京的关东人士每日都有,诸如远走辽东的华歆华君,隐居多年的申屠蟠申屠公,都也入京安居。人心所向,早就分明了,怎么会言早呢?况且,任那些反贼如何负隅顽抗,总也胜不了朝廷的。”

    儒士听得有趣,问说:“何以见得呢?”

    店家笑道:“世上名将,自皇甫车骑死后,莫非还有超过陈使君的?”

    儒士默然片刻,随后说道:“确然,自我在雒阳太学见过龙首,已过了十几年,确实还无人能胜过他。”

    店家不料他自言见过陈冲,顿时狐疑不已,儒士见他模样,解释道:“那还是光和年间,龙首在太学任职博士,我则在太学求学,那时他年方十七,我大他五岁,却在台下听他讲学呢!”

    店家顿时释然,态度也客气了许多,感慨道:“那先生是关东的大家子弟吧,来京也是求官的?”

    儒士闻言自嘲一笑,答说:“确实如此。”他已吃饱喝足,向店家抱拳谢礼,便开始起身收拾包裹,去店外牵马。

    临行前,店家问他:“先生既然去过东京,却不知繁华何比西京?”

    儒士扫视左右,回答说:“人烟稍少,不过相差仿佛,只是东都驰道上,有大车往来不断,麾盖如遮如倾,西京却只有些许轺车,真是怪哉。”

    店家闻言并不失望,反而自豪说:“那是陈使君处政简朴,又严行检财,去岁年末的时候,一连查出十一个二千石贪官,并将他们尽数除职,朝中那些高官据说食不安寝,只怕衣服上没多几个补丁,哪里还敢乘大车......”

    未听店家把话说完,儒士已翻身上马,向厨城门处行去。他并非不在意此前的所见所闻,相反,根据方才的言语,他的脑海中正在不断思量此时的朝局,从中辨析关键。忽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这让他瞬间打通了所有关节,以至于露出一个晦涩难明的笑容。

    “天下将宁吗?”儒士低声自语,随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也不知道在笑谁,他说道:“不,还远得很哩!”

    而后,他立刻策马到城门处,验明路牒,又问清了到太学的道路,便沿着章台街一路南行。章台街贯穿整个长安城,可供八车并行,但因为沿路多有勾栏妓院、赌店酒坊的缘故,往来人群熙攘,即使道路宽阔,儒士也难以速行,十多里路,他走了近两个时辰,才穿过安门,直抵城南龙首原。

    自安门往东走三里,儒士便看见长安太学所在了。与雒阳太学不同,长安太学并无翠竹丛丛,泉径幽幽,反而是苍柏成荫,奇石成林,儒士从中穿行,可见不少新建的小亭里,些许学生正持卷吟诵,书声不绝,仿佛世间陈杂,都与他们无关。

    待一名学生从他身旁走过,儒士将他拦下,并请问一人的府邸。学生听闻是博士的故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领着儒士往太学里走。

    过得半刻,《韩诗》博士崔琰打开府门,看见阔别多年的老友站在门前,一时激动得失语,良久才问道:“公、公仁兄,你不是去河北了吗?几时来得长安?”

    董昭拍着马背笑道:“我刚来西京,无处落脚,也没有钱财,想在季珪家里讨口饭呢!”

    崔琰忙把董昭迎进门,心中感慨之余,又戏谑道:“你董公仁如今名震河北,单凭你这颗脑袋,还怕换不来千金吗?”董昭闻言,一笑了之。

    这几年来,袁绍麾下名臣鹊起,朝廷多有知晓,诸如沮授、田丰善谋,郭图、荀谌善计,但真说起治理地方,玩弄权术,无人能超过眼前这位董昭。

    初平二年时,袁绍继任冀州牧。州中多有大乱,其中又以魏郡为甚,各县约有乱事二十九起。董昭上任魏郡太守之后,发政令四十七,斩首两千级,二月之间,各县悉平。其声名之大,朝中也有耳闻,称其有虞诩之智。

    按理来说,董昭在袁绍麾下,前途光明,正当心腹之任。怎会在今日远来长安?崔琰满腹疑问,但还是为董昭摆席设宴。

    孰料待两人静坐之际,董昭忽然道:“季珪可愿为我引荐?

第二章 名士入府

    董昭乍出此言论,令崔琰略感惊讶。

    他转而细细打量董昭,只见这名老友虽满面风尘,但却仍带微笑,眼神沉静又深邃,让他顿时有一种被水淹没的错觉。他下意识从果盘中取出几颗桑葚,入口颇没有滋味,半晌后,崔琰才开口自嘲道:“公仁兄莫不是找错了人?我崔琰只是一名太学博士,仕职数年不得长进,能有何用呢?”

    董昭目睹崔琰神色变化,毫不动声色,缓缓问道:“那以季珪之意,我欲入仕朝中,该如何行事?”

    崔琰很快答道:“这个不难,最近自关东西来的名士不少,但如同公仁兄这般有大才,声名在外的却也不多,兄只需亲自去一趟司隶府,拜见一次陈使君,还怕没有没有官运吗?”

    说到这里,未免显得功名心太盛,崔琰自觉失态,连忙召唤苍头端上菜肴。待菜案上桌,董昭见案上盛有一条鲤鱼与一碗汤饼,心中不禁与雒阳饮食比较,当年雒阳奢华,只要在朝中任有官职,饮食最少也是四菜,其中不乏有鹿羹白莼,眼前的这些菜肴确实可算寒酸了,董昭心念及此,不由一笑。

    崔琰眼尖,见董昭失笑,误以为他心有不满,连忙解释说,如今朝中尚俭,去年又多支了八十万石米粮赈灾,各府都有些拮据,故而朝中诸官都不敢奢侈,平日饮食也不过是黄犬鲤鲫之流,绝无不尊重之意。

    董昭倒毫不介意,他手中筷炙不停,边吃边笑,说道:“季珪却是想错了,我只是颇为感慨,当年季珪你说,大丈夫生当为二千石,鼎食牛酒,何等的豪气,如今却也小心翼翼,似自画方圆,不敢稍逾,实在令人气短啊!”

    这番话了,竟勾起了崔琰的伤心事。早些年董卓乱政,他跟随郑玄东奔西走,从雒阳到平原,从平原到晋阳,一直随侍在老师左右。其中多遇乱贼阻道,累有风波,深感世事无常,命不由己,故而常有回乡自省,避乱深山的想法。但他念在老师尚在,后来朝中也算安定,终究还是留在郑玄身边传承衣钵。

    既为弟子,最大的所愿便是能为老师所认可。可这几年在长安修学,虽说也算有所得,但终究不得郑玄认可。于是崔琰也曾向郑玄提出过出仕,但郑玄说他所学虽博,却所思不淳,应当多在太学中教书育人,借之修身养性,继而回绝了崔琰所请。崔琰大受打击,一时间心中的种种志气也淡了。

    此时董昭一激,崔琰心中欢喜顿消,苦水翻滚,不由饮下一杯清酒,对他叹说:“年少轻狂,人之常情。而现下我年龄渐长,就知道人之所能,非是人力所能定,也要看三分天意,五分时机。”

    董昭见崔琰神情失落,也收敛了笑意,缓缓道:“季珪,那如此说来,如有一个机会,虽有大风险,却能让你一步登天,你可敢抓住?”

    崔琰闻言颇为奇怪,抬首正要问董昭,是什么机会。却见董昭目光炯炯,漆黑的瞳孔中似有火光闪动,他提前预知了崔琰的话语,径直摇首说:“你不要问,这事重大,绝不可轻言。”

    崔琰一愣,他低首沉思,却全然想不出董昭有何意图,他抬首问:“公仁如此说,是想我欲行何事?”

    董昭微微前倾,说:“助我入司隶府。”

    崔琰疑惑道:“诚如我前言,兄自往府中便可,何须我助?”

    董昭摇首道:“我虽略有薄名,但久事冀州州府,乃是猜疑之身。若径直前往府中,龙首必不肯留任府掾。故而须以季珪襄助,托以别驾从事、治中从事之下,才能有所成事。”

    此言出口,崔琰这才恍然。因为郑玄缘故,司隶府中陈冲以下六百石以上,都多与他们相熟,若是由他引荐,确实不难为一个掾吏。但他仍旧追问说:“我可为之,但兄到底欲行何事,可否略言一二?”

    董昭缓缓摇首说:“时机未到,如今我还在打探消息,等我准备周全,自会告知季珪。”

    崔琰略感失望,但董昭如炬的眼神投射过来,他随即一凛,心中的侥幸与渴望相杂糅,鬼使神差地颔首答应说:“也好。”

    自光武以来,丞相司直被省,三公重权遇夺。除去掌权的外戚之外,朝中大权多落入司隶校尉、尚书令、御史中丞三者之手,即为三独坐。

    其中尚书令总揽全国文书,上报天子,建言政事,为中朝之首。御史中丞则掌监察,释法律,可接受公卿、郡吏奏事,向天子直呈,仅次于尚书令。

    司隶校尉则特殊一些,他既为京官,也为牧伯。既直辖司州各郡事务,又维护京畿秩序,察举中央百官犯法,东西两京尽在其治下,实属天子之外实权最大者。

    只是这三者虽然权重至极,但东汉向来习惯以卑凌贵、以小制大,即权重者位卑奉短。三独坐中尚书令与御史中丞官秩仅有千石,司隶校尉稍好,也不过比二千石,秩同各郡都尉而已。

    但自陈冲执政以来,他亲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兼领尚书令,自皇甫郦出任豫州刺史后,再次兼任御史中丞,三独坐之职加之于一人,以致司隶府职权空前扩张。虽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故而天子于前年下令,升司隶校尉官秩为中二千石,与九卿禄同,仅次于三公。由此,朝中公卿也暗自将司隶府称之为独相府。

    如今司隶府中,除去陈冲之外,主管事务的有十四从事。这十四从事分别是:

    都官从事羊秘、别驾从事孔融、治中从事姚贡、功曹从事阮瑀、簿曹从事令狐邵、兵曹从事郭缊、均输从事虞翻、河南从事陶丘洪、河东从事范先、河内从事徐干、弘农从事王凌、京兆从事浩周、冯翊从事王象、扶风从事裴潜。

    其中,都官从事羊密负掌察举百官,监察犯法举动。因此麾下招有六百秘史,分布京中各地,探查往来消息。即使陈冲以任人唯贤著称,但对此要害之地也不得不慎重以待,因羊氏与陈氏为连襟,才用羊密为此任,其下若非出身清白,亦绝难入内。

    别驾从事孔融号称为从事之首,实际上则只负责劝农与文学二事,并无关东诸州别驾之重权。

    而其余从事中,诸曹从事与郡国从事虽然也权重,但所辖皆有限,价值陈冲也算勤政,故而影响并不显著。只有治中从事姚贡与均输从事虞翻略有不同。

    均输从事乃是新设,陈冲以学生虞翻任职。此前征粮,关税,换币等事,皆由均输从事负责,朝中皆视其为乃陈冲新政之臂膀。

    司隶府中本无治中从事,但陈冲一人兼领三职,无法面面俱到,故而又加设治中从事一职,负责整理全府各曹文书,按要求发给陈冲。此职一设,实权反而凌驾在诸曹从事之上,故而人选一定要能够服众。陈冲考虑再三,以姚贡因反对董卓而被贬并州,性情刚直,但自晋阳以来便跟随自己,颇为可信,且负责文书多年,便委以重任至今。

    而董昭拜托崔琰帮忙引荐,便是想引荐入姚贡属中。

    二月二十,崔琰与姚府通信约好后,与董昭同见姚贡。姚贡士子出身,对郑学门人自然也是极为尊重,两人抵达时,其子姚会便在门口相迎,称崔琰为先生。董崔二人入府后,治中从事姚贡早就坐等多时了。

    董昭早年在雒阳也曾见过姚贡。当时他作为孝廉入京考核,在太学待过少许时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结识了崔琰等郑玄门人,也曾见京中各大名流入太学中参与讲经,姚贡也在其中,只是姚贡却不识得他罢了。

    如今再次见面,姚贡虽因案牍劳形的缘故两鬓斑白,但面容极为清朗,谈吐轻和,就像是门外的春风一般,让人顿生好感。

    崔琰先和姚贡寒暄,然后向他介绍董昭。董昭见他的眼神照过来,微微颔首行礼,而后趋步上前道:“见过姚公。”

    姚贡见他不卑不亢,外形俊朗,趋步时如山石逶迤,行礼时宛如白鹤合翼,心中不禁有几分欢喜。

    宾主落座,畅谈河北风土人物,又谈关中山水、民风人情,或者并州故事,先朝旧闻,天南地北无不设计。中午摆宴,姚贡的次子姚理、第三子姚通都来作陪。姚贡和董昭相谈甚欢,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一直到晚膳用过后,宾主将要分别,双方才进入正题。

    姚贡缓缓说:“公仁的名声我在关中也有所耳闻,只是公仁本为二千石郡守,如今入驻我属中,只能为三百石吏,可以说是凤凰低就灌木。我心中颇为不解,公仁可否为我解惑呢?”

    董昭闻罢,微微摇首说:“姚公谬矣,昭出自冀州州府,本属袁本初之门,袁本初不臣之心,天下皆知,故而昭之出身,可谓罪臣。如今朝中有陈使君辅佐,正如周公伊尹之辅,使天下归心。昭求托姚公之福,入辅弼中枢,乃是鲤跃龙门,如何能说是低就呢?还请姚公成全。”

    姚贡闻言抚须沉思,少顷,他颔首说:“这几年里,我也颇觉劳累,公仁既然有此想法,那日后便靠君多多照拂了。”

    董昭再次行礼道:“多谢姚公。”

第三章 炎汉真龙

    三月初七的清晨,天气还是略显清冷,但关中的山头全然卸去了春雪,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与近处田野的麦秧一般。春忙最忙的时候过去了,农人们又闲了下来,于是便相互约好时间,准备好猎弓刀剑,打算进山去采捕些野物。于是道路两旁,四处可见正在编织竹篓的妇人。在他们头上,北归的候鸟也已筑好了新巢,沿路满是它们欢喜的鸣乐,这令踏马其中的陈冲也感到欣慰。

    这四年来他入主中枢,征战诸事都交给刘备,既然不必领军作战,那自然也无骑马纵横的必要。但陈冲仍然不时策马出城,一是暗示自己时刻准备战斗,不敢稍有放松,二是久坐府中逼仄,长生郁郁之气,只有策马奔驰于风中,才能得畅快。

    只是如今他位极人臣,已不能像年轻时孤身一人远行了。光此刻与他随行的幕僚,就有田昭、吴昱、李义、杨修等人,护卫的兵士也有十余人。从道路上策马而过,不少行人都主动避让,即使缓步慢行,周遭百姓也没有敢上前的,这让陈冲微感落寞,心中暗想:身侧看似有多人陪伴,自己却仿佛是孤身一人。

    但这种感伤仅有一瞬,刹那间便为他抛之脑后。陈冲清晰地知晓自己在干些什么,也知晓自己有哪些同伴,更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经验告诉他,用来后悔的时间是最无意义的,只有不断地往前走,才能走得更远。

    他们一路走到昆明池,到的时候已是卯时三刻,朝阳在云层中只有隐隐的轮廓,但天色已然分明,能见云白风清水绿,叫人心旷不已。陈冲沿东岸柳林稍走,得见两褐色石像,便在此稍驻。

    杨修虽善文才,却不善骑马,此时下得马来已上气不接下气,两股战战不能直立,直向陈冲问道:“明公,往日虽也有出游,但出城不过两刻,今日何故竟走了大半时辰?”

    陈冲看了他一眼,笑道:“德祖年方二十,正是血气奔涌的年纪,现在就叫苦了?我还指望再过几载,尔等镇守一方,而后横行漠北,勒石燕然啊!”

    杨修叹着气说道:“那明公找错人了。”

    “德祖是说我高看了?”

    杨修说:“修乃将将之才,明公赐修鞍马,那自然是错看了。”

    杨修的自翻自吹自擂令众人都笑起来,待陈冲笑罢,才转头打量眼前的昆明池,解释此行的目的:“去年年初,府中于渭水北岸修高德渠,再过两月,恐怕便要修完了,修渠顺遂,省下不少余财,我在想如何处置,所以到此处来看看。”

    众人闻言,顿有所感。昆明池乃孝武帝时所建,时西南有昆明国挑衅,须以水师过滇池,孝武帝便一以洼地为本,开凿四水灌之,以成三百顷之大池,用之操练水师,并命名为昆明池。

    只是昆明池本人工造作,非是天然形成,明章之后,四水渠道已有不通,输水不及,继而缩水近半,远未有当时烟波浩渺,天汉无涯的景象。司隶校尉此时提起重修昆明池,恐怕是打算大造水师?只是南方多未有事端,也没有什么必要吧。

    李义忽而想起一事,对陈冲斟酌说:“明公,年初的时候,陛下不是派赵议郎谈过,说宫中年久失修,多有危墙,想稍取款项重修宫室,明公以关东用度紧张为由推拖过去了。但如今既有余财,还是先修缮宫室吧,不然陛下恐怕会有所怀忿。”

    陈冲摆手笑道:“你无须担心此事,我早已与陛下说过了,宫室不必着急。国家早定,朝中才多有赋税,若重修昆明池,一可编练水师,二可沃灌田野,待战事平息,还可在此修建行宫避暑,实是一举多得之事,陛下也没有意见。”

    既如此说,众人也都无言,跟陈冲环绕池水打量地势。几十年退潮之下,昆明池周边已长满芦苇,不时能看见野鸭野兔在其中出入,但它们仍是怕人,一听到马蹄声,便在芦苇里来回钻动,引得青纱帐来回摇曳。

    一根青色的鸭羽飘到陈冲脸上,这令他忽而想起涿县桃阳里的岁月。一时兴起下,陈冲转首问随从们,想不想打猎?随行的兵士带有箭矢和猎弓,当然都说好。但如杨修一般的幕僚们则多愁眉苦脸,他们这些三辅子弟会骑马就已然不易,还谈什么射箭打猎?

    于是场面一度非常混乱。时至今日,陈冲的箭术仍然说不上好,也就能常开半石弓,远不如刘备关羽,但在这群人中竟然算上乘的,只有田昭、吴昱是并州农家子弟出身,常年习弓,才能十射八中,半个时辰下来,二十人左右的队伍,竟只得了三十余只兔,十来只野鸭,其中大半都是田、吴二人所得。

    众人一直走到昆明池西岸,此时已将近巳时了,众人便停下来歇息。田昭不尽兴,便把射中的兔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扔给吴昱说:“阿昱,找根木杆削尖了,把肉穿在上面。让你看看我怎么射秃鹫。”众人听罢都很吃惊,陈冲解释说,并州的青少年常常如此嬉戏。

    吴昱把削尖的木杆穿上了肉,举在高处,吸引秃鹫。没想到过了一会,真的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阴影,绕着他们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此时田昭引弓搭箭,等秃鹫负重下来夺食的时候,就放箭社区。田昭连发三箭,而后接连响起坠物之声。众人定睛看去,原来他真射中了两只,有一只秃鹫翅膀中了箭,在地上扑腾挣扎,打得尘土飞扬,掉下来的羽毛随风舞动,可就是飞不起来,田昭见状哈哈大笑,问陈冲他箭法如何。

    等他们行至昆明池南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忽然就云层密布,下起如油的春雨。陈冲说:“我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一行人便收起弓箭,促马快行,正走到一处浅坡,突然从旁边的芦苇中跳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向前跑去。

    “是只白色的鹿,纯白色的!”杨修兴奋道,随即用鞭子猛打坐骑,策马狂追而去。众人跟在后面,一起跑了一个户型,绕过几个山坡,眼见白晃晃的影子向着芦苇荡里奔去了。好像又回到了昆明池左右,到处都是水洼,但却不见了那只所谓的白鹿。

    春雨虽不大,但淋得久了,也不免觉得湿冷,不知是谁暗骂了一句,话音刚落,一阵狂哮从旁边芦苇丛中传来,几只个头高大、相貌凶恶的大狗扑了出来。吴昱吃了一惊,左手勒住缰绳,右手就已抽出弓,等马蹄站稳,他就准备射箭出去。

    “等等!”陈冲冲着吴昱喊了一声,他注意道芦苇又开始动了起来,很快,从狗身后的芦苇丛中又钻出一个人来。“嘿”,那人刚出来就对狗群喝了一声,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大狗,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跑回到那人的身边,对他摇头晃尾起来。

    那人用拐杖驻地,喝令狗们趴下,又训斥说:“尔等无礼,没看见真龙在此!”狗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趴在地上呜咽着求饶。

    那人呵呵一笑,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对众人施礼。陈冲见他年纪好像很大,眯缝着小眼睛,天色已黑,看不真切相貌。但他的头发胡须都是灰白色的,而身体矮小消瘦,穿一件灰色麻布长袍,露出的双脚穿着一双草鞋。

    老人说:“小犬平时难见生人,见识浅陋,还望诸君恕罪。”吴昱收弓,冲他摆了摆手。

    “小可的草舍就在附近,大人们若不嫌弃,可到舍下躲雨,也能喝杯酒暖暖身子。”

    众人面面相觑,陈冲说:“也好啊,叨扰老人家了。”他们下了马,牵着马跟着老人钻进芦苇里。几条狗现在很乖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等出了芦苇,前面真的有一座茅屋。搭在一个三面环水的空旷地带。这才发现,方才的芦苇丛是唯一的入口。

    屋子周围空地上的草都被清除掉了,旁边种了不少蔬菜。老人把众人引进小屋,然后在中间点燃了一盆火。室内狭小,火盆的碳也不多,老人略带歉意地说:“芦苇太多了,容易燃火,不敢让火太大,还请见谅。”

    而后老人又从床底摸出一个酒坛,又摸出几个陶制的碗。他把碗摆在中间,抱起酒坛倒酒。大家发现他并没有用眼睛看酒碗,酒哗哗地流出来,却没有洒在外面。田昭轻轻起身,用守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老人似乎没有察觉。老人把酒坛放下,然后轻轻说:“不错,我眼睛快下了,但还看得少许,这周遭方圆数里,我比你们看得更清呢!”

    陈冲拍了下田昭,略带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对老人说:“老人家是一个人住在这吗?”

    老人呵呵笑着,回说道:“是啊,前些年关中兵荒马乱的,我老伴儿子都死了,便躲避战乱到了此处。”

    “那生活得不容易吧!”

    “怎么会?此处不用交税,周围又全是湿地,地力很肥,我种些小菜,又让这些伙计帮我抓些野味,生活得很好。”

    陈冲闻言,想到自己打算重修昆明池,这里大概会为水淹没,影响这位老人的生计,心中生了几丝愧疚,他低声说:“老人家,那你可愿意到城里去生活?”

    “城里?”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诸位是贵人吧,还有兴趣到此处打猎。但小可却是一个平头百姓,眼睛又瞎,有什么能在城中立足的呢?算了吧,算了吧,还是这里清净。若是这里出了变数,我有这些伙计相伴,总也能找到活的地方。”他这么说着,两只大狗跑过来,伸出舌头舔老人的掌心,老人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家话说得这般通透,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陈冲闻言也很感慨,他把随从招过来,打算留下一件裘衣作为做客的报答。

    老人笑着接道:“年轻时随人学过看相与些许话术罢了,所以话里装得豁达,实际上也只是宽慰自己,不要后悔才是。”

    杨修听闻他学过看相,忽然来了兴趣,问老人道:“你看不见,如何看相?”老人嘿嘿一笑说:“小可看相,看得是骨相,公子想试试吗?”杨修笑着把双手伸到他面前,老人说了声得罪,就从他的肩头开始,一直摸到了手指头。摸完了,沉吟不语。

    “怎么样?”杨修问。

    老人感叹一声,说道:“公子聪明至极,也有大富大贵,但生死却悬于一线之中,不似长命之相啊!”

    杨修嗤笑了一声,显然并没有当真。剩余几人听他话说得这般怪,倒也都上前让他看相,只有陈冲不动。等众人摸完,大家都得了谶语,都说是有大富大贵,于是也都高兴。

    这一会儿,雨停了,阳光渐渐透出来,陈冲领着众人向老人道了声谢,便准备离开。临行时,杨修忽然转头问说:“老人家,你说你看不见,可见面时却说有真龙在此,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打量着陈冲与老人。

    老人良久才说:“我虽瞎了,但眼中还能看见气。”

    “气?”杨修皱眉。

    “五德之气吧。诸位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灰雾,但其中分明有一条火龙盘旋,在吞吐日月,大放光芒,令我双目疼痛难耐。”

    “是能为天子的意思吗?”杨修又问道。话一出口,便为陈冲严厉喝止道:“德祖,休得胡言!”

    孰料老人笑了起来,他摆着手说道:“非也非也,五德流转,本乃自然之理,龙是龙,天子是天子,那是不同的。我眼中之火龙,乃是火德之龙,它吞吐日月,以身为薪,是以己身延续火德。十年前,我本见天地火德衰微,新德未生,故在此避难。不料见此真龙,火德竟又复兴了。”

    陈冲闻言,问道:“那老人家以为,火德可长几时?”

    老人说:“逆天改命,终不可取,真龙殒命,火德便复衰了。”说到这里,老人打着酒嗝说:“人老了,又喝了酒,就忽然喜欢说些醉话,望诸位大人不要介意才是。”

第四章 梦

    陈冲回到长安后,隔日派人再去昆明池,希望再去寻找那位瞎眼老人,顺便再搜查周遭,若有如老人一般在昆明池隐居独生的,都一样迁移出来,将他们另寻他处安置,而后再着手修缮。

    派去的人确实找到十余家隐户,但唯独未找到那养大狗的瞎眼老人。陈冲起初以为是他们不识得路,便又专门让田昭走了一趟,但田昭也未能寻得,只说春雨绵绵,道路难行,芦苇远看茫茫一片,又无小道与标记,实在不知该来往何处。

    之后他们又找了几次,仍是不知所踪,那日的经历好像是一场幻梦,但去的每一人都还分明记得。于是他们私下说,怕不是遇到了哪个仙人,为使君昭示大道呢!陈冲却叫他们严守口禁,不许将此事外传,只说这是无稽之谈。

    但这一夜,他却朦朦胧胧地做起梦来。半夜醒来,汗水湿透了衣衫,口干舌燥,只能听见身旁妻子悠长的呼吸声,他心绪慢慢地稳定下来。回想刚才的梦,几乎记不清任何片段,只是恍惚记得是个噩梦,四处都是火光,刀斧声。他重新躺下来,思前想后,久久不能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自己在陉山子产庙的门前,周围空无一人。虽然自己身穿素色儒服,头戴纶巾,腰悬青釭剑,已是成人,但他还是选择踩了进去,给子产祭祀行礼。

    等他鞠躬起身,身边场景忽然一变,成为了颍川家中的大院中,眼前一人走过,他看过去,那不是在青州之乱时失踪的伯父陈纪吗?陈冲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于是赶紧追了上去,但陈纪根本看不见他,只一直往前走,直直撞到了一堵墙上。陈冲来不及多想,紧跟着也撞了上去。

    眼前一黑一灰,又慢慢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陈冲定睛看去。眼前有一老者正襟危坐,穿着一身简朴的麻衣长袍,手里斜握一根鹤杖,头发早已全白了。他慈祥地看着自己,正是自己辞世近九年的祖父陈寔。

    陈寔问他:“这些年来,有没有吃苦?”

    陈冲将左手握进袖筒内,轻声摇头说:“还好吧,比孙儿想像得简单。”

    陈寔叹了口气,对他说:“若是太苦,不要太为难自己,但尽力便足矣。”

    陈冲故意露出轻松的神情,安慰祖父说:“孙儿向来随意,哪里会做得这许多。”

    陈寔的神情却异常严肃,他用鹤杖轻轻敲了一下陈冲,说道:“大难就在这两三年间,不要自作聪明,多为自己想想,活下去才能做事。”陈冲还未反驳,就又听祖父继续说:“你身负火德,自为炎汉真龙,已是亢龙有悔了,接下来不得不潜龙在渊,不要气馁!”

    陈冲一懵,还未追问,眼前之人忽然变成了张角,他与自己搁着一个燃烧着的火盆。张角变得年轻精神了许多,远没有他亲见时的那般衰弱,他的眼神中透露出黝黑色的光彩,仿佛有摄人心魂的魔力,而非是死亡前的绝望与无力。

    张角手里拿着一道符,他把符纸扔到了火盆之中,符纸剧烈地燃烧着,升起丝丝清白色的细烟,火盆中的火竟离奇地低暗下来,周围的天色也随之黯淡。

    张角看着陈冲,笑道:“我的棋下完了,该你下了。”

    这竟是棋?陈冲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这火盆。他看着周遭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心中离奇地产生了一种心绞的痛感。但他却不知怎么下,随着天色的黯淡,是他的意识越来越消沉,他看不清张角,也看不清自己,他喃喃道:“什么是棋子?”

    冥冥中有个声音响起,起初非常小,但很快便响若雷霆,那声音对他咆哮道:“你就是棋子啊!”

    他又看到一个年轻人从黑暗中走来,陈冲觉得那眉眼像年轻时的自己,那年轻人对他说道:“如果你眼中还有黑暗,那定然是你不够光明。”

    是啊!我就是棋子!陈冲恍然大悟,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伸向最后一点火焰。指尖触碰焰苗的刹那,火焰如同遇到了柳絮般,如同蛟蛇似的蹿上他的手臂,紧接着蔓延到他全身,转眼化作滔天的焰浪,陈冲的眼前顿时变为红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色又缓缓褪去了。陈冲有些诧异,他想再动作,却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躯壳,什么也动不了。

    一个瞎眼老人走到火盆前,俯视着这堆灰烬,他叹道:“你还是要这样选吗?”

    陈冲问他:“你是谁?”

    瞎眼老人说:“我是你。”

    “我?你怎么会是我?”

    “每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只是很多人不可能知道罢了。但有极少数人,或者人在极特殊的时候,会突然眼前闪过亮光,在此一刻,可恍惚感知到自己注定的命运。”

    “现在我感知到了?”

    “现在你感知到了。”那瞎眼老人问陈冲说:“能告诉我缘由吗?我想不通你这么选的理由。”

    陈冲沉默少许,他笑道:“没有理由。”

    瞎眼老人注视他少许,感叹道:“是不能说的理由啊!”

    “不是。”陈冲说:“我有机会这么去做,这就足够了,其它的没有必要再问。”

    “这就是答案?”瞎眼老人惊讶道,他随即又笑了,回道:“确实是个很好的回答。”

    正说到此处,外面尘土腾天、人喊马嘶,渐含兵器铁甲撞击之声。正不解之际,见翼德口含利箭浑身是血地跑过来,含糊不清地喊道:“夷陵败绩,大哥生死不明,东吴已经打进来了!”

    “夷陵败绩?怎么可能!”陈冲一睁眼,这才梦中挣扎了出来。

    外面天色朦胧,仍旧黑着。蔡琰朦胧地睁眼,扭过身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庭坚,怎么了?”陈冲笑了笑,只让蔡琰继续歇息,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来去侧房中看次子。去年二月次子出生,陈冲给他取名叫陈璋,小字阿稚。奶娘仍沉沉睡着,但陈璋一听门外的动静,当即便醒了。他不似陈时幼时,很是聪明懂事,只是张着手看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泛着笑意。

    陈冲逗弄了片刻,心态缓缓平和,转而去小筑中批阅案牍。这些时日里,虽然没什么大事,但是不断有名士自关东而来,陈冲贵为司隶校尉,却不能不接见,以至于很多河北军情暂且没有批复。

    最记挂在陈冲心中的是乌桓生乱。

    为抵御轲比能与袁绍的南北夹击,公孙瓒在撤回幽州后,首要之事便是扩招新军。但弹汗山一战,公孙瓒损失三万余匹良马,一时间难以弥补,无力重建骑军,于是他便遣使渔阳,与乌桓单于蹋顿联系,欲索取一批乌桓马匹。蹋顿本就不喜公孙瓒,加之此前东部鲜卑袭扰卢龙塞,乌桓亦有伤亡,便不允诺。

    这使得公孙瓒极为不满,他对田楷等人说:“我乃天朝诸侯,又是北疆牧首,蹋顿之意,是以为我败退一阵,便不敢杀人耶?”于是私下派人打听乌桓牧场所在,得知平谷乌桓处有八千匹良马,公孙瓒当即不问自夺,蹋顿得闻后,心中更是南人,于去岁八月起兵反叛。

    自乌桓内附以来,代郡、上谷、渔阳、北平、辽东、辽西诸郡皆有乌桓定居,众有百万,并不逊色于南匈奴。此时蹋顿反叛,顿时燃起幽州大半烽火,东至昌黎,西至高柳,平谷以北,白檀以西,尽是乌桓劫掠之地。

    而四月下来,公孙瓒东征西讨十余战,虽每战皆胜,但也只是勉强平定了代郡与上谷,距离靖清难事仍是遥遥无期。这时候又传来消息,说冀州袁绍与漠南轲比能正调兵遣将,有蠢蠢欲动之象。

    如何处置此事呢?陈冲沉思少许,心想任由公孙瓒如此下去,幽州的局势只会持续恶化,但做为幽州牧,又不能仓促免职。还是要效仿对兖州的处理,逐渐分权更为妥当,想到此处,陈冲开始写复批文,令公孙瓒暂停攻势,固守蓟县左右。

    手中信写罢,陈冲又准备今日的表文,令尚书台商议重设护乌桓校尉一事。写到一半,陈冲念到如今乌桓日渐壮大,以校尉之职恐怕难以服众,或许该将校尉升为中郎将,以显示朝中重视。他这么想着,将手上的表文扔下,又取了一张重新写。

    等将手中事忙完,天仍旧蒙蒙亮,离大明估计还有半个时辰。陈冲心中一动,干脆穿了身便衣走到前院,独自一人沿着府墙漫步。

    春风熏人,柳叶飘摇,空气中自带有一股芳菲,吹得他精神稍振。因刚刚破晓的缘故,周围的事物都处在一种有层次的灰蓝里,这又使得陈冲心中稍稍有一种宁静,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边回想着梦中的事情。

    是启示?还是真是一场纯粹的梦?陈冲没有答案,但心里也放不下。

    少顷,眼前飘过些许黄色的亮光,这让陈冲回过神来,转身打量,自己竟到了治中曹前,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是有一股自然而然的神力,在背后轻轻推动,使他打开属门,迈了进去。

第五章 问封赏

    陈冲推门入堂,先闻见一股油香,而后见一盏鹰鱼青铜灯立在门前,一盏宫女捧杯灯在堂中,两灯灯火交错,照见左案边一个茕茕独坐的人影。

    光暗变化,令陈冲稍有恍惚,案边那人却反应过来,他背着烛光打量陈冲,很快又站了出来,趋步走到鹰鱼灯前,露出自己清瘦的相貌,正是董昭。董昭对陈冲缓缓行礼说:“见过明公。”

    陈冲自然也识得董昭。上旬,姚贡已与他说过安排董昭入府事宜,陈冲也因此与董昭见过一面。那时陈冲对董昭没有过问太多,一是为信任姚贡,二是诸事繁忙,也没有精力纠结此处。

    此时左右无人,陈冲才得闲好好审视这名新僚佐:董昭此时身穿士服长袍,头裹纶巾,脚下仅着布袜而已,并非寻常官员打扮。加之董昭面容削瘦,身形高阔,本来颇为肃穆,但他眼神破天荒有几分稚气,因此颇显有几分道家神采。

    陈冲将他扶起后,缓缓问他:“如今还未到卯时,公仁怎么来得这般早?还是昨夜就待在府里?莫非有许多公务?”

    董昭直视陈冲,微笑回应说:“昭新入府中,哪有这么多忙事?只是自学些事务罢了。”他确实整夜待在司隶府中,不过这是由于初来乍到,姚贡也就令他帮忙核算春耕耗资,其余时间就在官署里翻阅以往案牍,借之熟稔府务,不料昨夜竟待了一整夜。

    陈冲随他步入堂中,见他桌案上堆满案牍,随手抽出几册翻阅,竟有去年换币的账册,调粮的账册。陈冲便问董昭从中有何可得。董昭沉吟少许,便谈及陈冲新政之用,说及新政前后岁入与物用,以论述国家财政数年转变以及未来规划,竟大多都符合陈冲心意。

    但最令陈冲印象深刻的,不是董昭谈吐不凡,思虑周密,而是他侃侃而谈时谈及帐册记录,竟毫不翻阅,可见账册数目他已烂熟于心,可见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如今的司隶府内,能有如此智慧的,恐怕也只有杨修一人,但毕竟年轻稚嫩,为人处事远不如董昭。

    陈冲在心底对董昭大加赞叹,心中不禁考虑是否要把他调出治中属,作为自己副手。但又考虑到董昭资历不足难以服众,不由有几分为难。但他心思转念间,忽而想到董昭出身冀州州府,便问董昭道:“公仁如何看乌桓之事?”

    董昭问道:“还请明公细谈。”

    陈冲便将最近幽州的形势变化,与自己思量的对策合盘托出,询问董昭的意见。董昭低首斟酌,缓缓摇首说:“明公派人安抚啊,那用处恐怕不大。”

    “怎么说?”

    董昭答道:“间隙已成,已不是安抚能够解决的了。”

    他接着与陈冲详细阐释:蹋顿其人反复无常,先随朝廷抵抗鲜卑,王师败绩,便又拥护逆贼张纯,与公孙瓒攻伐数年。等民生凋敝,国力不支,他又不顾旧情,杀张纯反正。至今再次举反旗,叛降多达三次,朝廷威信已然丧尽了。且这次反叛,是公孙瓒有错在先。若朝廷派人安抚,蹋顿势必提出去职公孙瓒,若去职,朝中能以何人镇幽州?若不能去职,即使蹋顿一时安抚,但也不过是休战数月,秋冬再战罢了。

    这一席分析可谓切中要害,与陈冲忧虑无二。陈冲当即问说:“那以公仁之见,可有其它计策?”

    董昭将身体微微后倾,稍稍手捻胡须,便说道:“啧,既然安抚不成,明公不如当机立断,使出霹雳手段,重立天威!”

    “重立天威?”

    “蛮夷自古就畏威而不怀德,明公可以明面上依旧派人安抚蹋顿,私底下选几个勇武义士,藏身于使节之中。等到至蹋顿王庭,可让这几个义士选定时机,暴起发难,将蹋顿斩级于汗帐之内。蹋顿一死,使节便可以因势利导,将乌桓化大为小,扶持一部,灭其顽愚。其叛乱也就速平了。”

    陈冲瞑目片刻,评价道:“太险。”

    董昭目中露出讶异之色,显然未想到陈冲会如此评价,不禁解释说:“此计看似弄险,但明公在外广有仁名,派人刺杀,蹋顿必不怀疑,实际上是上上之策啊!”

    陈冲没有接话,如今他身在朝中,没有辅政遗诏,却实为宰相,又推行改革,至今还没有引起大乱,靠的就是自身的信义。虽然旁人会诟病他爱惜羽毛,但也会因他有贤良方正的声名,不愿妄自生事。董昭此计固然能够平乱,但却容易引起朝中各方猜忌,利在一时,弊端却在长久。但这却不是陈冲能对董昭明言的。

    不过董昭提出此计,倒让陈冲想起他在魏郡的传闻。三年前公孙瓒拥立韩馥之子韩纯南下,魏郡中多有试图响应者。据说这位董公仁自画书信,假称收获密报,以叛敌罪名在郡中大肆收捕,不审即杀,前后屠灭十六族,令全郡惶恐,而后他又称只抓首恶,余者不究,以此一一安抚,终将魏郡平定。所用计策,与今日建策一般无二。言行乃心表,其心性可见并非纯良。

    一念及此,陈冲又询问董昭其家人近况,在河北有何好友知交。董昭答说,家人一直安排在兖州,由其弟董访照顾,而自己虽在河北身居多年,但并无多少知交。

    这言语让陈冲顿生反感,董昭出身济阴豪族,将家人安排在此倒没什么问题。但他自举孝廉以来,任职河北也有数载,身边名士豪杰无数,便无知己,也总当有几个好友才是。

    如今董昭口中说无,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身在州府,确实从不交友,二是他为图以后前程,恐惧河北旧事成为负担,故而不敢坦诚。无论出自何意,都足以见其凉薄。谈话至此,陈冲已然打消了拔擢董昭的想法。

    交谈也由此接近尾声,正当陈冲打算结束话语离去时,董昭忽然说道:“我心中有一疑问已久,今日得遇明公,不吐不快,可否请明公为我解惑?”

    陈冲见他突发疑问,一时间也有些意外,毕竟看他模样,并不似会打扰主君的人物。不过此时左右无人旁听,他也好奇董昭会提出何问,便将这场本该结束的谈话又延续了片刻,回说道:“公仁有何问?”

    谈及心中要事,董昭也不禁有几分紧张,他轻声地吸了几口气,缓缓问:“明公辅佐天子,当知晓朝中之事,最难莫过于封赏。少之则失人心,滥之则则易生乱。如今大将军数次东征,收复数州,斩级已达十余万,至今尚未封赏。然既立功劳,便不能不赏,否则难免受后人指责,想必明公也不会如此行事,只是我却不知,大将军已然位极人臣,明公如何封赏,才能令人心服呢?”

    话音落罢,两人对视无言,屋中唯有烛火静静燃烧的噼啪声。陈冲不用看董昭的反应,也知道如今自己面色极为难看。他未曾想过,如此敏感的问题,第一个提及的,竟会是一个初入司隶府的东人。

    毕竟此事不止涉及到自己,更涉及到天子、玄德、晋阳霸府、乃至朝野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政局走向。故而无论朝野上下,都对此事避而不谈,打算待天下平复后,再从长计议。

    陈冲自己也是这个态度,故而他沉默片刻,注视着董昭,将心绪缓缓平复,继而不动声色地问道:“公仁为何会有此想?封赏本是天子的事情,这本就不是臣子应该过问的。”

    他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不料董昭却不放弃,仍旧上前低声道:“可明公非乃寻常臣子,大将军更是帝室宗亲,事关百年社稷,绝不是一句不能过问便能解决的。”

    董昭语气稍顿,又继续道:“若说不能过问,天子已然元服,明公为何仍旧一人独揽三职,不向天子归政呢?”

    他不顾陈冲冷眼相看,做诚恳状,字句说道:“我观明公用兵,动若雷击,势若火发。可见明公早就明白,做事首要便是从速,何况此事还是要害之要害,封赏若不早定,名分便不能定,天下人则望之生疑,乱事自然就接踵而至啊!”

    这一番话却是全无错处,而且正中大多数人所想,但这却非陈冲的想法。他重新审视董昭,第一次正式回应他的疑问:“公仁想得不无道理,但如今国家大病未弥,事事自私,反而会错疮暴疾。当务之急,还是稳住朝局,令天子与我、与大将军相知相携,便不会生乱。故而封赏只是小事。”

    董昭摇首说:“这非是常理。”

    陈冲微微一笑,起身道:“治理国家,本就是非常之事。规划社稷,自然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理。当年商鞅立木,秦人也心中生疑,但只需言而有信,便能变法改制,易弱为强,与我今日之事无异。”

    说罢,他推门而出,只留董昭一人在屋内。

    天已大亮了,屋中的灯火显得有些多余,董昭起身将两灯吹灭,而后坐回席位上遥望晨光。片刻的沉思后,董昭看着桌案上的账册,颇为无奈地摇首自笑,又自言自语道:“陈庭坚才华是有的,但这般不懂人心,恐怕是不能成事了。”

    “此方不成,那就只能试探那两人的态度了。”

第六章 乌桓南投

    三月末,陈冲将设立护乌桓中郎将一事提入尚书台,经台阁议论,朝中最终通过此事,只是人选却迟迟不能选出。毕竟此任不仅要安抚乌桓各部,还要面对公孙瓒与袁绍的压力,若非长袖善舞之人,实在难以把握事态。而如今朝中这样的人物却是不多了。

    毕竟早年的护乌桓校尉,多从燕人中挑选,但自刘虞隐居以来,州府中与乌桓各部有旧谊的,要么挂印而去,要么往南投奔袁绍,少许剩下追随公孙瓒的,又因公孙瓒的缘故不能再用。

    简雍王邑等人本来议论,是否从晋阳霸府中挑人前往,但往来信件后,刘备也表示没有合适人选。虽说他出身涿郡,与护乌桓校尉府的夏育田晏等人也有旧交。但在凉州王国之乱时,先帝将他们调往平乱,多已战没在美阳之战前,这些年没有联络。

    唯一合适的人选恐怕是段煨,毕竟他随董卓多年,既参与过平羌,也参与过攻伐鲜卑,去年还救援过公孙瓒,无论资历和人情都很合适。但他如今驻守雁门,提防鲜卑,恐怕短时间无法抽身。

    如此情形下,最后由陈冲拍板,以晋阳王凌为护乌桓中郎将,又从晋阳霸府中调高准、何萘平林为副使,同往乌桓。王凌身为王允之侄,为使能显朝中重视,高准与何萘平林二人常年生活于并州,与匈奴各部相熟,而乌桓本与匈奴习俗相近,想必也能处理,不至于出大的错漏。

    但考虑到董昭此前所言,陈冲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故而令王凌出使之前,陈冲令他先入府中,叮嘱他道:“此次招抚,能招抚蹋顿固然最好;若蹋顿不服,你就临机应变,招抚一些小帅;如若这也不成,至少也要明了乌桓各部情形,周遭地理。”王凌知晓这是重任,面上极为沉重,陈冲便宽慰说:“不要怕,朝中有我,放手去做。”又强调道:“但无论如何,不要失了朝廷威严。”

    四月春夏之交,王凌准备完毕,持节自长安北上晋阳,与等待已久的高准何萘平林二人汇合。高准此时已年过四十,神色已露出些许老态,但身躯依旧显得雄壮。而一旁的何萘平林则刚满二十,虽然年轻,但自当户死后,他继任何萘骨都侯,几年来处理部中杂务,也颇有领袖风彩。除去他们三人外,刘备还从晋阳府中拨出两千兵马,以供驱驰。

    三人相见后商议此行要害,都以为如今虽设护乌桓中郎将府,但实际上全无根基,不过是一次出使,出使有成,才能再谈立府事宜。而要出使有成,无论如何也少不了公孙瓒的支持。他们由此找刘备要了一封书信,从雁门绕道,穿过代郡乌桓,径直奔向幽州州府所在。

    刘虞在任时,将幽州州府设置在涿县,但公孙瓒以为涿县过于靠北,并不足以威慑河北,便南迁州治,将治所定在巨马水与易水之间,建城易京。待王凌一行人抵达易京时,只见巍峨的高墙在两水之间拔地而起,每隔百余步便有座六丈高的望楼,远望过去,飞檐层叠好似浪涛不绝,兵士着甲穿行其中,如同行走于峻岭之中。

    高准见状也不禁感慨道:“我这些年随霸府南征北战,见过的城池也不少了,但能能胜过如此巨防的,恐怕也只有两京与郿邬了。”然而易京并不止是城防高峻,此城最为独特的地方,还是纯粹为军事考虑,不用负担周遭百姓民生,以致于方圆十里的百姓都被迁走,只有兵士与州府僚佐能够往来。一行人入城之时,只觉满城都是肃杀之气,叫人不禁屏息。

    但一行人来得并不凑巧,他们赶到易京时,鲜卑单于轲比能越过上谷,自渔阳入寇犷平。公孙瓒正带兵前往对峙,故而接待他们的只有州府中别驾从事程绪。王凌本来准备启程继续去面见公孙瓒,却被程绪劝谏说,幽州牧心傲恃雄,刚猛善猜,对乌桓叛乱可谓是嫉恨至极,即使他们亲自面谈,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程绪与王凌毫不相干,此时言语自然也是出于公心,不由得王凌不信。但没有公孙瓒支持,乌桓出使一事也未免太过渺茫。程绪看出王凌无奈,便自荐说,虽然公孙瓒难以支持,但他也曾处理过乌桓事务,可以稍作引导。

    于是程绪自作主张,将手中诸事交接妥帖后,于四月中旬,与王凌等人一同出发。他们接连渡过巨马水、圣水、沽水,逐渐走到河西走廊的尽头,燕山山脉赫然在望,而在辽西走廊与燕山山脉的交界处,便是大汉北疆最重要的重镇之一——卢龙塞。

    也是如今乌桓的王庭所在。

    但毕竟乌桓如今与朝廷生有龃龉,程绪建议不要直接进入王庭,而是先至卢龙塞西南角的徐无城内,与当地的乌桓小部联络,代为通报,以示尊重。有此铺垫下,蹋顿再有敌意,也不至于生出大事。

    进入徐无城后,乌桓人果然不敢怠慢,先是令一行人在此歇息,次日下午,又是乌桓东王难楼携百余人出塞接待。双方相互问候之后,便一同进入卢龙塞内。

    此次与王凌一行人会谈的乃是乌桓四王。自上一任乌桓单于丘力居死后,其子楼班年幼,不能视事,故而令从子蹋顿代摄三王部,这三王分别是乌桓东王难楼、乌桓南王苏仆延、乌桓西王乌延,加上代摄单于的乌桓北王蹋顿,可说是乌桓各部的领袖都尽数到了。

    与王凌等人预料不同的是,四王极为客气,即使是蹋顿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敌意。只是端坐首位,少有言语而已。而听闻朝中打算设乌桓中郎将府,令他们与公孙瓒和解的消息后,四王眼神交流后,只是说要稍作商议,让一行人在卢龙塞中等待少许时日。至少从言语中看,此行的目标恐怕不难达成。

    见此行比想象中顺利,随行人员多喜形于色。唯有高准与程绪怀有异议,程绪谈及白日的见闻,狐疑道:“此事也真怪了!我与蹋顿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刘幽州在时他尚且以刀剑厉色,如今已然反乱,却成了翩翩君子?”

    高准断定说:“我们与蹋顿无亲无旧,所携又无金银珠宝,其人又不是圣贤,所求又涉及甚大。何等何能能令他笑面相迎?我看其言辞,必定是装模作样,背后恐怕还有了不得的隐情!”

    众人细思之后,都大为赞同。是夜,何萘平林假扮做乌桓人,到周遭观察情形,发现王庭里灯火竟不熄灭,显然是有要事商讨。王庭的护卫严密,他无法靠近,只能待在远处观望,见王庭一直亮灯至子时,才有人陆续而出。除去与会的四王外,何萘平林分明看见有两名儒士模样的男子。

    其中一人高挑削瘦,面容俊美,举止文质彬彬,但顾盼之间又别有一股雄鹰北视之感,在四王之间也显得极具王气,一看便知是贵不可言的名族弟子。而四王与其边走边谈,竟露出几分谄媚小人之态,这是白日里他们难以想象的。

    何萘平林待他们走远,不敢耽误,即刻回到卧室中,将所看情形说与众人。程绪听说乌桓中另有汉人,且让四王如此尊敬。当即便问那人的样貌,平林一时说不上来,程绪便问道:“是不是面无胡髯,貌若女子?”平林连连点头,程绪则为之变色道:“不好,袁贼竟派他来了!”

    原来此人便是袁绍的第三子袁尚,其为袁绍继室刘氏所生,不仅样貌俊美,且文韬武略都不逊色其父,与其兄袁谭并称为袁绍的二龙,去年袁绍收复二郡时,便是他主政中山,政绩斐然,故而程绪立马便能认出。

    如今乌桓一面搁置朝廷使者,一面暗地里与袁尚联络,其中意图已然不言自明了。

    平林是年轻人,性子最急,他这些年多读史书,对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室的事迹颇为仰慕,不禁提议道:“要不我们先下手为强,先杀袁尚,逼迫乌桓各部执行朝命?”

    高准摇首说:“我们身处敌国里,不知各部虚实,也没有外援相助,如何能够刺杀?就是刺杀之后,又如何稳定局面?决计不成。”众人都以为如此。

    最后是王凌作为主使,下决断道:“临行前使君对我交付重任时,便已料到局面危急,但现在事情已到这个地步,恐怕做什么都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乌桓沟通袁氏的消息传递出去,不然朝廷与蓟侯全无防备,才是酿成大祸啊!”

    他们商议完毕,当即点燃灯火,在帐中杂物堆在一起,装作还有人谈论的样子,实则收拾行装,分三批离开营帐。乌桓人清晨巡视时才发现有所不对,急忙派人去追索,但王凌一行人已奔至山脚,找人买了马匹,也不顾没有马鞍,便向南奔驰而去。

    一行人策马两昼一夜,回到易京时,大腿内侧的皮都磨掉了一大块,长裤都染红了。但他们不敢耽搁,王凌与程绪商议后,立刻返程晋阳,向刘备通禀此事,而程绪向公孙瓒传信后,也开始加紧备战。

    到四月下旬,渔阳、北平、辽西三郡乌桓大肆南下,自北平直趋渔阳雍奴,而冀州大军也趁势北上兵分两路,一路包围易京,一路攻入幽州境内,与乌桓会师于泉州。

第七章 高阳败绩

    公孙瓒得知消息后,一面传信雁门郡,请求段煨出援军帮助抵御鲜卑,一面留下田楷领三千兵马镇守渔阳,而后就命即刻翻越燕山山脉回击。

    他让公孙纪带口信给程绪说:“你们专心守易京,我领兵去打东面之敌,东面一退,易京之围自解。”程绪不以为然,他对公孙纪说:“君侯在外征战,总是想速战速决,却不想易京被围,粮草辎重接济不上。一旦贼军坚守不战,他只带有月余粮草,一旦用完,幽州的局势就全败坏了。”

    公孙纪觉得很有道理,就像程绪请教对策。程绪又说:“可以这么和君侯回复,就说我军兵数虽少,但粮食充足,袁贼兵数虽多,但是远道而来,又要供养乌桓大军,粮食用度必然夸张。君侯不如进至范阳,与易京相互援助,带其粮食用尽,不得不撤兵的时候,君侯率军追击,自然就大获全胜了。”

    公孙纪把程绪的话转告了公孙瓒。公孙瓒也深以为然,他说:“程绪还是有些智谋的,那就还是守城罢。”但他念及这是袁绍首次攻入幽州,自己却要守城示弱,心中还是有些许不快,便又说:“只是守城之前,还得先打一小仗,灭灭袁贼的威风,也叫贼军心中畏我。”

    于是公孙瓒令六万大军自广阳安次南下,徐徐抵达范阳,自己则率四千精骑火速向南,过范阳而不入,接连越过易水、顺水,直抵高阳城西。高阳与易京只有一水之隔,此次袁绍大举进攻易京,便以此作为进攻易京的前哨,也是转运粮秣的中枢。

    公孙瓒来得太快,待他抵达高阳城西三十里的时候,高阳的袁军尚在集结整顿,袁绍发现有燕军南下时,还颇是惶恐了一阵。但他们的斥候随即来报说,燕军的前锋貌似不到五千人,后方也没有援军的样,这才又安下心来。

    过了半日,斥候又回报说,这群燕军渡过滱水后,便原地不动了,只简单修了一座浮桥,在水边炊食煮饭。袁绍听罢大笑,对诸将说:“这群燕人,都与公孙瓒一个德性,区区数千人也敢背水扎营,看来是要与我军挑战呢!”他还不知是公孙瓒亲至,故而有此言论。

    不多久,果然又有使者回报,说敌军派人到营前挑衅,自称是燕军精锐,说什么“我等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能奔袭,但欲与尔等比比高低,故背水列阵。尔等尽管来攻,我们要是退到西岸,就算输了,绝不会苟活。”

    袁绍闻言嗤嗤冷笑,对众将说:“我八万大军在此,在北又有强援数万,刀剑堆积可成铁山。此辈竟妄想螳臂当车,殊为可笑!”当即就命使者去回应:“那就明早一战,看谁才是河朔真豪杰!”

    次日清晨,正是东边的太阳从云霭间显现的时候,袁绍长子袁谭领八千步骑抵达约战的地点,果然看见燕军在河边列阵。袁谭打量着燕军的阵型与旗帜,心中正估算着此战的敌将该是何人,此时忽见对面一阵变化。人群熙攘,逐渐向两翼展开,露出中阵的数百匹白马骑士,他们高举白鹿旗帜,身穿银色甲胄,高举的长槊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是白马义从!袁谭瞬间醒悟,他的军师王脩亦变色道:“是白马贼亲自来了!”众人眼见白马义从如神人般的英姿,一时间士气也有些低靡。唯有其妻弟文陵却不惊反喜,鼓舞士气说:“兄长不要多虑,白马贼自己不守坚城,不主强军,却孤身来此犯险,这是我军立下大功的良机啊!况且我军兵精甲全,岂是燕人勇武便能取胜的?”军中士气这才稍缓。

    公孙瓒一亮旗帜,便倾众发起猛攻,想趁袁军立足未稳,率先把他们阵型冲垮。选择进攻的角度是自北翼向南穿插,以白马义从为前锋,轻骑左右抄掠掩护,而后逐个分割袁军消灭。这样的攻势公孙瓒已用过数次,在与袁军的交战中屡试不爽,故而每次都能先胜,故而公孙瓒极有信心。

    而袁谭令全军分为三部,自东向西列为三个方阵,分别由管统、文陵、刘询各自统帅。与燕军人人配马不同,袁军没有这么多马匹,八千步骑中足足有六千步卒,但他们也不是没有优势,这八千步骑人人披甲,便连马匹都覆有半身,与燕军中只有白马义从批有重甲形成鲜明的对比。

    公孙瓒令白马义从直攻文陵部,但就近冲阵之后却发现并未如想象般顺利。袁军甲士列圆阵,骑士也下马持弓,站立马前不动,待白马骑士靠前,他们忽然下令射击,霎时间万箭齐发,义从们的攻势也为之一缓,再短兵相接时,义从们只是稍稍撞出一个小缺口,但随即又被重甲士卒们填补。

    公孙瓒见一冲不成,随即整队,再次组织冲击,身后的轻骑发出掩护的箭幕,自己则沿着原先的地点再次凿了过去。但再上前时,见袁军中忽然涌出一队甲士,手持丈八长戟,一手拄在地上,一手高抬戟尖,仿佛一道锋芒组成的铁壁,正对着义冲来的马匹。戟尖与马腹向向而入,不少人都听到“噗”的一声,那是戟尖穿入马体的声音,两军之间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袁军自己也没料到初成的大戟士竟有如此威力,反应过来时,燕军已颇为胆怯,主动向北撤出战线,在半里外回旋着思量对策。但这一撤,却把浮桥暴露出来,袁谭见状大喜,下令三部西进,就要趁此断去燕军的归路。

    公孙瓒这才发觉自己犯了昏招,连忙又引兵去抢桥,三阵中重骑出阵阻截。论变阵进攻,袁军骑士或许远不如燕军灵活老道,但如今战场形势却容不得这般变化,骑士们交汇在一处,尘烟飞速腾起,其中伴随着绵绵不绝的兵击之声。

    有这层援助,管统部就此成功占领浮桥,并朝天呼啸怪叫,以壮声威。燕军见退路已绝,自己野战又落入下风,顿时陷入极沮丧的境地。先有十余骑向滱水奔去,随即大部如潮涌般奔溃,一股脑地向水边奔去。公孙瓒大声喝止,但随即为袁军重骑所追击,阵型难以重整,而燕军竞相策马泅水,为暗流所淹没的也不知有多少。仅有数百骑越水而走,下马投降的也有千余人。

    袁谭获此大胜,发现公孙瓒也越水而走。即刻下令重骑脱下铠甲,过浮桥轻装追索。向北奔驰五十里,果然发现有白烟缭绕,一群甲胄不齐的溃兵正在荒野中炊饭,袁军骑士趁机再战,又将其击溃,燕军残部死伤枕籍。

    而公孙瓒相貌奇伟,言行之间自有一股雄壮之风,又身穿亮银色明光铠,为袁骑一眼认出。于是数十骑团团包围倾力打他,公孙瓒一时不得出,窘迫至极,向麾下连呼“救我”,但旁人只顾得逃命,哪里管得了他?搏杀间,袁骑中有一箭飞出,正中公孙瓒右脸,公孙瓒吃痛之下,以为自己定然丧命,悲叹道:“我竟死小儿之手乎?”

    袁骑正要下马斫头,心中高兴至极。然而事起突然,三支连珠箭自空中飞射而过,三骑应声倒地,一时间将众袁骑镇住,但见一人厮杀入人群,左手以钩戟割喉,右手剑光如电,短时间竟连杀五人,如切纸般冲到公孙瓒面前。

    公孙瓒见是赵云赶到,大喜道:“子龙救我!”但因脸颊中箭,声音也因疼痛而变了形。袁骑们见只有一骑来救,当即又围成一圈上前拼杀,赵云却不管骑士们,躲闪间以钩戟连刺马匹,引得马匹们连连嘶鸣,起身跃跳,袁骑们把握不住缰绳,不少被颠倒在地。赵云趁势扶起公孙瓒,从人群中厮杀了出去。

    仍有十余袁骑尾随了十数里,但对赵云无可奈何,也就只能退去了。

    公孙瓒死里逃生,对赵云大为感激,两人逃回范阳之后,公孙瓒立刻擢升赵云为涿郡都尉,但此次滱水之战中丧命的精锐,却是无可挽回了。

    而影响更为深远的是,公孙瓒此前与袁军野战,若不是仓促迎战遭遇伏击,从来都是逢战必胜。但在此次合战中,公孙瓒本打算在战前打击敌军士气,以军中精锐主动迎战袁谭军,结果却遭遇脆败,从头至尾看不见分毫胜利的可能,几乎全军覆没。这导致燕军极为恐慌,士气低靡至极,便连公孙瓒本人也一蹶不振,但对战事悲观至极。纵使麾下仍有六万兵力,公孙瓒却只固守而已,兴不起再与袁军决战的念头,每日但对镜叹伤而已。

    袁军趁此胜利,往北进围易京,东面的乌桓各部趁机抄掠渔阳、广阳、上谷三郡,幽州形势顿时大坏。

    好在雁门段煨反应迅速,他收到公孙瓒与王凌消息后,即刻出兵幽州,在乌桓有所反应之前,快速占领高柳、马城、宁县、广宁四县,各留一千兵马驻守后,他领一万步骑飞驻居庸关,在此等待晋阳霸府的回应。

    而刘备得知消息后,一面遣使斥责袁绍,责令其退军,一面整顿军务,点将聚兵。鲜卑轲比本来打算趁势攻伐代郡,但见南方汉军声势浩大,也不得不汇集各于弹汗山,暂时观察形势。

    一时间河北风云变幻,似乎随时会有大战爆发。

第八章 昆明池之会

    炎兴四年五月的一天,天气已经有些热起来了,使得宫中颇有些闷热,天子便提议说,让朝中百官都到昆明池旁边的枣林聚会,对河边牛郎织女石像祭祀世宗武皇帝,又顺便在此暂住以避暑消热。

    祭祀完毕,刚好到日中,天子便在织女像前设酒与大家宴饮。建平将军董承看见摆出来的都是寻常些的酒食,虽然烤了不少鹿肉与鲤鱼,但佐料放得不够多,大多只撒了盐而已,以至于味道,自然也是膻腥不已;肉食不够,就剩下一些菜馅的胡饼,还有些许腌制的咸蛋、豆腐,地上还有些许不知名的圆瓜。这些都勾不起董承多少食欲,他便端了酒杯枯坐在位置上,与人喝酒闲聊。

    天子显然也知道用度简朴,便叫来随行的舞女与乐师当众奏乐舞蹈。这些都是董卓擅权时留下的,他们在政变后无路可去,便一直为天子所收养。

    琴瑟声奏响,百官便朝乐声来源看去,但见舞女容貌昳丽,身姿婀娜,正伴随着凉州乐府在宴席间起舞,不似寻常宫女翩跹如蝶,反倒是如快舞如惊鸿,跃步似流水,一连跳了一刻钟,竟丝毫不滞,一直到两刻钟时,舞女才收步行礼,引得众人叫好赞叹。

    有乐有曲,不少人便有了诗兴,开始相互吟诗作对。主题是歌颂安乐,毕竟前些年朝局动荡,九州蒙难,四处都是饥荒与兵灾,无论生活于关东还是关西,每人都曾见过流民围城,赤地千里的景象。故而对现下的清平光景,众人也极为感怀。

    自古以来,写平乐最难出彩。董承在旁边半懂不懂地听了片刻,发现诗会很快沦为对天子、陈冲的歌功颂德,少数人则干脆在咒骂董卓,并没有什么令他欣赏的名篇奇对。便是一向以诗才闻名的孔融,此时说的也不过是什么:“从洛到渭巍巍,陈公忧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羣僚率从祁祁。虽得俸禄常饥。念我苦寒心悲。”这听得他老大无趣。

    不过此时董承才恍然发现,虽然宴席上不乏司隶府椽吏,但司隶校尉陈冲竟不在此地。他转头去问主席的天子,天子笑说道:“先生祭祀完后坐不住,说不远处正在安排人挖渠,如今百官都在此处,那里少人看管,所以他去看看情形,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便回来。”

    董承听罢,不由得起身往远处望去,蓝天之下,枣叶如盖,池水依依,确实有一条水渠在远处穿行而过,抵达不可知处,视野尽头依稀可见点点人影,大概是征召的一些短衣之徒。虽说早就知晓陈冲作风,但董承还是很难将他与淤泥污水相联系。

    回头再看诗会上众人,董承心中不由有些失笑,暗想道:人都不在此处,竟还有这么多阿谀之辈,真是咄咄怪事!

    不过他随即为另一旁的谈论所吸引,原来是太学的几位博士在议论河北的局势。五月上旬的时候,幽州紧张的消息已陆陆续续传到长安,就在三日前,刘备也上呈了出战表,说此次牵扯两胡,打算动员九万大军,自居庸关入幽州平定胡乱,天子也应允了。

    按理来说,平乱本是理所应当,但此次出兵却引起了相当多的争议。以至于在天子主持的宴饮之中,都有人公然议论。

    现在正议论此事的,乃是郑玄弟子郗虑,他对此次出征并不看好,直言说道:“自刘幽州之后,蓟侯虐民无道,又安抚无方,才弄成现在这个局面,大将军虽有大军,但乱军更甚,恐怕此次要徒劳无功了。”

    同门对此都一片赞同,赵商也说道:“今年原本的方略,应该是趁去年大胜,进逼伪朝残军,收复青、徐二州才是,大将军这次出征,恐怕此事也就一下拖到明年了,又让伪朝苟活一年,实是不该。”

    董承也颇以为然,但孰料议论话锋随即一转,转到对刘备这几年行事的攻讦之上。有人高声说:“要不是大将军怀有私心,任事不公,让蓟侯主持幽州,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情?袁本初本是士族名流,主政冀州,也都听说地方安乐,若不是蓟侯无端挑事,今年国家就平定了呢!”

    “又年年动用十万大军,国家岁入亦不堪用,尚不说陛下因此节衣缩食,便连祖宗祭祀也省用过度,祀者,国之大事,如何能够轻怠?”

    董承正要去看是何人说话,就又听到有人把火烧到陈冲头上,说道:“陈公也是糊涂,这般大事竟也听大将军的,莫非大将军让他当刘歆,他也能当吗?”

    百官闻言无不变色,看过去,原来说话的乃是新任的散骑常侍华歆,他去岁岁末自关东远来,走了议郎赵彦的路子,得以受天子启用。此时他将陈冲比作刘歆,而刘歆又乃王莽篡汉的谋主,其中含义,不得不叫人深思。

    简雍当即走上前去,对华歆冷笑道:“议论国是,是官僚的本职。但引喻失义,当众诽谤宰相重臣,惑乱人心,也是你能乱说的吗?”司隶府众人无不对华歆怒目以示,而周遭公卿也觉得华歆无理,不予援助,还是天子下场解围说:“陈卿国之柱石,用心至公,这是都知晓的,华卿确实不该,但简卿向来优游纵适,何至于此啊?”

    一场纷争这才平息下来,令宴饮继续。

    百官正猜测华歆此言语是他自己想法,还是天子授意的时候。董承为缓解尴尬,干脆与百官提议说:“既然听过美乐,也看过了美人,不如调节一二,来赌射可好?”说罢便取出一枚扳指作为奖品。这扳指玉质澄澈,中间似有一股淡淡的血痕,是极稀有的珍品。众人都躁动起来,但又有些为难,有人说:“禀告董公,在座善射的不多,还是投壶吧!”众人也都笑着赞成,于是改成投壶。

    不过这让董承老大没趣,他虽为国戚,与永乐太后有亲,但毕竟在董卓麾下几载,染上了一身武将习气。深觉人间纵马奔驰、飞箭射柳才是极乐,而投壶显得过于文雅,令人低气。

    不过他坐得些许时间,观看众人轮番投壶,却发觉游戏逐渐成为几名善投者的比试。一开始是五步投壶,而后是十步投壶,二十步投壶。二十步已是投箭之极限,所能中者不过四人而已,分别是傅正、董昭、石韬、徐干。

    至此有人提议说,要么用屏风阻挡视线,让四人比试盲投。众人都高声叫好,董承也不禁有了兴趣,下席到屏风旁观看。

    傅正先投,他先到屏风前估量了一下距离,而后退到屏风后,用手掂量箭杆重量,酝酿片刻,他倏而一抛,但见箭杆越过屏风,直直坠下,竟与壶口堪堪擦过,插入土中,而铜壶仍在发出“叮”的声响,引得观众颇为遗憾。

    于是又到石韬,石韬准备良久,一投之下,尚不及壶边。而后轮到徐干,徐干也不中。众人都叹息,看来盲投还是难了些。

    董昭最后上场,他也不看投壶位置,取了根箭便要投,众人见他面上神色,还以为他不以投壶为意,随意一投而已。孰料他站定一投后,众人还未注意,便听到“叮咚”一声,那木箭已在投壶中了,箭身还在壶口来回抖动着。众人目眩良久,而后便是一阵喝彩。

    董承见状抚掌大笑,从手上取出约定好的玉扳指,走上前去,递给董昭道:“多亏公仁呐!今日我才见投壶之趣。”董昭却推辞不受,笑道:“我看董公也有几分手痒,何不试一试呢?”

    董承想了想,这也是与百官同乐,自无不可。于是取了一支箭,对董昭说:“公仁是在屏风前盲投,那我便试一试背投。”他转身凝神静思,右手往上一抬,箭杆轻飘飘地越过屏风,与董昭的箭杆撞了一下,而后滑入投壶内,显得极为写意。

    众人又是一阵高声喝彩,董昭也感叹说:“与董公相比,我方才所中不过是运气而已。”董承连连笑道:“我常年在军中,本就不该参与此事?”董昭却笑道:“不管怎么说,比试是我输了,我该给董公还礼才是。”

    说罢,不待董承拒绝,董昭从腰间取下一柄用黄布裹着的长剑,双手奉上说:“这是我在河北偶得的一把利器。剑背上书有建平二字,与董公相契,正好送予董公。”

    董承拔剑观看,见剑光如水,背上果有隶书“建平”二字,非常满意,便收下此剑,众人见他两人欢笑如故,一时也传为美谈。

    等到夜里,宴席结束,天子在昆明池旁歇息,但百官仍有不少要事,故而多乘车回到长安城内。按理来说,董承作为国舅,也当陪伴天子才是,但他说家中子女有疾,想回家探看一二,天子也就应允了。

    往东行十余里,路过故丰亭时,董承令车驾停下,说要在亭中稍息片刻,让仆人苍头们在路边等候。

    进得亭中,亭长笑面相迎,而董承则问道:“他人呢?”

    不等亭长回答,董昭已从亭舍中走出,对董承行礼道:“见过董公。”

    董承取出黄布,对董昭冷眼说:“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当众之下用黄布传信,裹在剑鞘上递予我,还说有国家要事相商,你有什么用意?”

    董昭倒无丝毫变化,他打开房门,对董昭缓缓说道:“当然是为我大汉的江山社稷。”

第九章 丰亭夜谈

    炎兴四年的夏夜确实是闷热。端坐在门堂之内,亭内亭外的空气都蕴含着一股湿热之气,伴随着连绵不绝的蛙鸣蝉叫,让人颇有几分烦闷。自有甘棠执政,长安虽说多了不少人口,但关中各地的官署却没有大肆修缮,导致烛火之中,董承往下看,泥阶上有些许绿藓与蕈菌,往上看,房梁间不乏蛛网飘荡,这让他没来由产生一股不安。

    董昭请他落座后,又请亭长取了几块圆瓜,这圆瓜都是用井水沁凉过的,切开来自带一股凉意,在暑夜里咬上一口,牙冰口酸,但入腹后通体舒泰。董承看着盘中之瓜,忽然心想,现在司隶校尉陈冲在干什么?恐怕已经回到他那湖边小筑,在案牍间读书视事罢。

    他抬眼再看董昭,这位口中说着大汉江山社稷的关东掾吏,正用酒杓从酒坛中舀酒,他察觉到董承目光,潇洒一笑,向前走到董承身前,双手奉上酒盏道:“这是冰镇的梅子酒,甜了些,董公喝些吧。”

    董承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思,直接将酒盏放下,对他说道:“你在黄帛上说,有关乎于我的大事,要与我相商,刚才入门时又说,关乎大汉的江山社稷。就不要绕圈子了,有话就直说吧。”

    董昭哈哈大笑,他泯了一口酒水,而后缓缓道:“董公以为如今朝局如何?”

    董承皱眉道:“如今朝局安稳,比起先帝时可称得上一句大治了。莫非你在司隶府中,有什么消息?”

    董昭摇头说:“我没有什么消息,但董公说朝局安稳,却是大错特错了。”

    董承一怔,问道:“你说的是河北局势?”

    董昭叹道:“河北局势虽然有变,但不关乎朝局,无论大将军是胜是败,有陈公在,局势总不至于败坏到哪里去。我所说的,就是朝局之中事。”他定睛注视董承,先悠然念道:“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潜龙。两翼浮云飞,弥天此太丘。”一首念罢,他再缓缓问道:“董公可听说过这首民谣?”

    董承微微变色,他说道:“这是逆贼张纯的妖言,谁没有听闻过?但张纯死了已有七年,你今日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

    董昭却又大笑良久,说道:“那是董公不知,这等妖言,如今仍在幽燕流流传!我在河北时,也常有听闻呢!”而后他前倾上身,低声问董承道:“至于此谣中所指何人,我想董公不会猜不出来吧!”

    董承捻须不答,但其心魂已然摇曳,顿时将此事联想到刘备身上。刘备出身幽燕,建霸府于晋阳,而晋阳因孝文皇帝缘故,素来有潜龙府邸之称。他的两个结拜兄弟,一个名飞,一个名羽,一个字中带翼,一个字中带云,加上其臂膀陈冲乃是太丘公陈寔之后,四句谶言全都应上,这让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但他斟酌少许,还是说道:“以图谶诛心定罪,恐怕不是正道。董卓就是以此丧失人心的,公仁难道不知晓吗?”

    董昭并不继续纠缠这个,他又说:“那董公知道,‘代汉者,当涂高也’这句谶言吧!”

    董承颔首说:“这是世宗孝武皇帝所说的谶言,可谓人尽皆知,我怎会不知晓呢?”

    董昭却用手指着东南方说道:“那董公就当听闻过,袁术在颍川与士子闲游时,曾说过,袁姓出自于陈,陈是舜之后,以土承火,得应运之次。而涂高者,公路也,所以他以为天命当应在他身上。”

    “竟有这等事?”董承吃了一惊,但随即又冷笑道:“袁公路跳梁小丑,也敢妄想神器!举兵反叛,却两州丧尽,如今不过局限于一郡之间,朝不保夕,朝廷早晚拿他回朝,枭首以明皇德,有何可谈?”

    董昭点头不已,接着董承的话道:“袁术确实不值一提,但也如张纯故事,袁术话语传开后,颍川人却说,图谶所应者另有其人。”他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听那颍川传闻说,所谓涂高,确实是出自陈姓,但何为涂高?涂者,既可解作路,也可解作墙,涂高高墙,也可意为坚庭也。”

    他话音刚落,董承已嚯得抬头,如同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狠狠盯住董昭的眼睛,失声质问道:“谁教你来说这番话的?”

    董昭不答,只是静静地斟了一杯酒水,侧首对着堂门外的明月,一边欣赏,一边浅品。董承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只是一阵阵发冷,但此时夏风仍炽,自南门穿堂而过,门帘随之轻轻摇曳,屋中的湿气也来回翻滚,两人的身上都冒着汗。

    董昭喝完一杯,看董承心绪已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董公还以为,这些图谶之言只是无稽之谈吗?”

    董承则字句说道:“若真要诛心而论,如今他二人权势合一,也不过与霍光仿佛,霍光尚且有废帝之行,毒后之失。而他们又有何过失?礼奉天子?克定凉乱?还是什么赈灾救民?”

    董昭微笑以对,轻飘飘地答道:“今日不能,不代表明日不能。董公莫非忘了?王莽篡位之前,可被天子封为安汉公!”

    董承恍若被重创,良久才喘着气说道:“那与我又有何干?陈冲权倾朝野,城门校尉、北军五校、司隶府、羽林军、虎贲军,全出自其门下,刘备与他若真心想反,我也不过上表祝贺罢了。”

    董昭当即点破道:“董公身为国舅,与陛下休戚与共,岂是能够安然相让的?想当年吕后殡天,曹参反正,吕氏诸王的下场,难道还需昭多言?”

    他见董承一时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陛下与那二人的关系,就好似郑庄与共叔段的关系,那两人是郑庄,陛下是共叔段。那两人看似无咎,实际上是包藏祸心。在北面的那人有平乱赈灾的名声,在朝中的那人有治政无私的名声,却不曾想将美名分予陛下分毫。一旦陛下要求归政,天下人是以为过错在陛下?还是以为过错在那两人?若现在不着手准备,以后图穷匕见,就为时已晚了!”

    董昭言语中的“准备”,自然是让董承准备争权,但还是此前董承所言,自己手中无权,完全无法与陈冲相抗衡。董承看董昭面如平湖,敲着桌案问说:“那以公仁之见,我该作何准备呢?”

    董昭用手指蘸上酒水,就在桌案上对董承比划道:“那二人虽然掌握权势,但做事却极顾虑名声,刘备尚好,而陈冲则过了。其门下虽与陈冲有师生之情,但到底不似董卓与凉人,他们还是忠于朝廷的。这便是陛下与将军的机会,眼下他们虽掌控四州,但豫州大乱,眼下不成气候,兖州的曹操有忠心,凉州的吕布也与董公有旧,董公都可以为援。”

    他比划到最后,在陈冲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对董承强调道:“董公只要阴诛陈冲,以天子招抚陈冲余部,左右有吕布曹操,再招安关东各部,无论是皇甫郦,亦或是张羡,与刘备都无深交,必不肯为他效力。那时候刘备只剩并州一州,又能有何作为呢?”

    董承听罢,流了一身冷汗,他低头看着董昭的谋划,又抬眼看董昭的神情,董昭眼角坦然中颇带些稚气,却让他觉得恐怖。董承喃喃自语道:“我若行此事,先不说无罪二而诛,天下恐怕立即大乱,世人当如何看我,百载千载之后,史书上当如何记我?”

    董昭见他如此形态,不禁微微叹气,原本准备的一些话也就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劝道:“董公,须知成王败寇,朝堂之上,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如今关中久执,已是富庶之地,正可以争霸天下,即使天下大乱,又能如何?功业本就是英雄所立。所谓史册真假,也不过是刀剑余笔罢了。”

    董承仍然迟迟不能表态,董昭对他的试探也就结束了。他心想:董承毕竟不读书,胸中也无有大志,现下看来,还是得看看剩下那人的态度。

    董昭干脆说道:“既然董公拿不定主意,那何不让我问问能拿主意的人?”

    董承知道他指的是谁,他喃喃道:“你想见陛下?陛下与陈冲有师生之情,你不怕死吗?”

    董昭闻言再次大笑,说道:“神器面前,亲生父子尚且难以善了,何况只是师生之情?华散骑在宴席上的言语,莫非董公忘了?当今陛下,八岁便能在董卓面前侃侃而谈,是何等的英断刚特?如今又已元服,几次下令,都可见明主圣君之心。若是他当真拿我性命,我也无怨无悔!”

    董承见他说道这个地步,犹豫之余,也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只是为难说:“引荐倒是不难,只是你是司隶府中人,若越过龙首,与天子详谈,岂能瞒过他人?此事千万见不得光。”

    董昭听他话语,却一副大事已成的模样,起身笑说:“这些我都已有计划,董公但按我计划布置,必能无恙。”

第十章 无心用武

    六月初三的时候,刘备在晋阳集结上党、太原、西河、河东、雁门、定襄、上郡、河东、弘农九郡郡兵,加之鲜卑、匈奴义从共九万兵马,自平城出发。

    此行的目的虽是为公孙瓒解围,可刘备并未急于东行。此次出兵,刘备的战线拉得太长,沿路不只要面对袁绍一州,还要考虑北面的轲比能,东面的蹋顿,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一个退路断绝,三面受围的困境。从大局上而言,此战对刘备的考验远甚于公孙瓒。

    好在段煨临机应变,已在战前临时夺下高柳、马城、宁县、广宁等燕山要地,并且夺下居庸关这一幽州的北大门。故而刘备便在马城稍驻,一面修缮工事防御鲜卑,一面与袁绍去信劝其南归。

    其信由孙乾代写,其文如下:

    “夫牧伯者,国之重臣也。先帝以九州丧乱,干戈连岁,地烂民焦,唯行殊事。于三州设牧伯,令贤人守之,以望守御一方,休息黎苦。原冀州牧韩馥,缊德深粹,履行高洁,忠肃在公,虑不在私,故受重任,弘济河北。君以高门之名,行卑鄙之事,携武自重,奋私侵逼,乃得节杖,忠臣丧于裁刀,祸乱起于河北,岂无负先帝之意,太傅之英?”

    “朝廷虽知韩公屈枉,然时值凉乱,关西颓唐。以君四世之遗泽,十载之贤望,姑且勉之,委君州牧之职,心腹之任,尔来四载有余。后以赵司徒东巡,解两州之斗,平河北之乱,所图者何哉?无非复弥民生,尽思定之能,防安危之变也。”

    “今君兴军北上,结国家之敌,攻社稷之臣,无异于卢绾、卢芳之行也。天子朝野得闻,深为失望,故令我领北地老战之精兵,合十万锋锐之众,东征两胡。须知凉州丧乱,一战而平,袁术猖獗,遁于南山,临淄称制,朝不保夕。此三者皆称雄于一时,据数州之地,今皆残喘,可知王师堂堂,非逆命所能当之。”

    “然命无长期,人非金石。兵非善事,不可妄起,生死骤起,不可复得。又念河北民生,中土安宁,残戮旦生,唯有骨殖。故而存先和之想,若君解围南归,还复治邺。未尝不可轻责,留以方伯之责,佐命兴化。”

    信件由使者带过去后,刘备加紧安排北线防务。他先以王凌领三千人屯高柳,重建护乌桓中郎将府,招募代郡、上谷乌桓。又命卫翄领五千人屯马城,刘密领三千人屯宁县,高准三千人屯广宁,由张飞率六千兵马坐镇沮阳总领诸将,以保护粮草辎重东运。鲜卑人的游骑每日到山林间打探,经常能见到辎重车马在山道间穿行而过,车马上满满当当的麦面粟米令他们艳羡与骚动,但沿路护卫的汉军甲士步履如山,驮马上箭簇的脆响与间或露出的寒光也令他们不禁心寒。

    鲜卑高层得知汉军在山南大肆运送物资,都极为心动。他们议论说,听闻如今汉人各部里,当属刘备最富,若是能劫得其一二粮队,今岁过冬是不用愁了。于是都打算翻山去劫粮,单于轲比能却说:“汉儿初阵,士气最盛,又把握各山要害,进攻实非良机。不如等大军过居庸后,再做打算。”如今轲比能威望已高,从者十之八九,只有三四个小部自行出击,一二日内皆败回,轲比能威望得以更盛。

    但一连十余日,游骑都只见粮草不断,不见汉军有出居庸的意向。轲比能猜测,可能刘备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沿途不能抵御自己,也要确保有足够的物资维持战事,故而在居庸源源不断地囤积粮草,不到充足,绝不妄动。这倒确实是个好法子,轲比能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继续稳坐弹汗山,等待着更好的战机。

    轲比能猜得不错,刘备确实是如此计划。他听从徐庶之言,准备在沮阳囤积六十万斛麦面,足全军两月之用。这一等便等了二十日,一直到六月二十四,汉军才算准备周全。不过刘备也没有闲着,六月十四的时候,去面见袁绍的使者回来了,他不仅亲自得见了袁绍,还带回来一张白绢,提头写“晋阳刘大将军收”。

    刘备展开白绢,其上密密麻麻的小楷映入眼帘。当时荀攸徐庶法正等人都在座,他们见刘备在灯前展开阅读,边读边啧啧称奇,就招手问荀攸说:“这文章是谁写的,怎么文采如此绝妙!连庭坚都似有不如。”

    荀攸上前接过白绢,坐定了一个字一个字细看,只看回书将孙乾文字一一反驳,甚有道理,读之不觉夺气。读到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咦!”

    袁绍回书全文如下:“夫闻牧伯者,国家之牧伯也,公卿者,社稷之公卿也。自古为臣至此,必崇明德也。又闻圣贤无己,惟事所召。夫执义而作,成人之美,上圣之明也。临事制变,推化恶邻,智者之虑也。存身忍私,往观周荒,下愚之蔽也。是以大雅君子,修身齐家,情系万方;小人临祸怀佚,以待死亡。二者之量,不亦殊乎?”

    “韩馥庸才,虽有薄名,要领不足以膏齐斧,操节不足以润笔刀,譬犹犬狈,不识主类。而便陆梁放肆,顾舐奸佞,谓为荣华足以弃君恩,富贵足以忘孝悌。遂为董卓所用,效力河北。其时仆为董卓所忿,屈值渤海,尤怀三生报国之志,联南北之虎卉,信伏波之旧将,然往来交通,常为韩馥断绝。后其为余所挟,违愿酸枣,鹯视王师,逆竭粟子,以致数月之功,化为经年,七国之军,终于瓦解,有识之士衔恨。”

    “其后治国残虐,州郡大小反共四十一,智士失望,勇将无途。故州府僚佐二百余人,各郡贤望名儒无算,悉推余为民主,复十郡之泰安。顾兹尪暗,战战靡厝。余虽德薄智浅,仍以元恶务尽,黎庶无辜,故勉从群议,南入魏邺。未及罪馥,难逃于兖,惶惶终日,述而自裁。若夫杀刃其手,慰安其仇,余之所愿也。将军以其罪余,余可冀矣。”

    “夫圣朝宽仁覆载,允信允文,大用高贤,以示四方。其为望者,莫过刘虞。虞督幽州,百姓安堵,四民反业,三胡归顺,北境晏然。时人以上明下靖,戎夏已清,万里肃齐,六师无事。然蓟侯忽举数万之众,连赵浮、程奂之徒,挥戈巨鹿,锋押千秋。时燕赵之卒威行魏赵,有项籍彭城之声,李牧雁门之望,州郡胆寒,兵士涉足。然霆奋席卷,自元氏而北,全复州土者,系万里一心,上下孚期克怖,于是至矣。”

    “近刘虞去职,幽燕蜂乱,害命猬集。刘虞者,宗亲也,而蓟侯逼之,乌桓者,服藩也,而蓟侯凌之,又暴敛民膏,岁岁兴师,百战百败,尤肯移兵。贼义残仁,莫斯为甚!乃神灵之逋罪,下民所同雠。辜仇之人,谓之凶贼。”

    “将军衔奉国恩,为民除害,西凉大憝,已然枭夷。然则天下之恶非唯董氏,幽燕生民亦处焦额。至于上下所期,无非顺道助信,任人唯义。若将军去生民所特禽疾,复众望之所归。则余何能北顾?唯修明德,学古从化,膺受多福,保乂子孙,岂有难哉?国家相济,凤凰和鸣,盖天下之所愿,将军旦能行之,余夜赴晋阳,所言所语,天日昭然!”

    待荀攸读完,他不禁感叹道:“如此文章,一看便是陈琳所写。当年何进为大将军时,其文章便多出自他手。”

    刘备闻言也叹道:“河北多好臣啊。若我早与他相识,必给他十倍礼遇,为我所用!”不过刘备随即知晓自己失言,转而又问说:“公达对他这最后的话怎么看?”

    荀攸扬了扬手中白绢,摇首说:“袁本初最后说让明公罢免公孙瓒,复起刘虞,他便撤回冀州,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当下这个形势,鲜卑、乌桓都与他为援,刘虞也与他有旧,明公一旦下令,不过是把幽燕让与他罢了。”

    刘备深以为然,但他却也没有多少斗志,只是斜躺在席上,又问说道:“那你们觉得此次出征,我们有几成胜算?”

    yyxs.la

    徐庶在一旁说:“事出突然,已输庙算,又远行千里,不占地利,加之蓟侯不得人心,即使我军善战,想要大胜,也绝无可能。”法正、荀攸也都赞同此观点。

    刘备又将帛书拿到手里,看了一会儿,说:“若是我当日听庭坚的,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事了。”

    他沉思片刻后,仍旧召来孙乾,数日内连写书信二十余封,分别传于鲜卑、乌桓、袁绍及幽州各郡郡守名士。信中申明说,霸府此行只为两事,一是奉诏止兵,遏绝内战,若是各方仍一意孤行,霸府定以大军击之。二是严查幽州州郡中不法不公之事,各方都可与他传信检举,一旦查实,霸府必将严惩不怠。

    六月二十五,八万汉军入居庸,与段煨汇合,向南入驻蓟县。

第十一章 袁军

    霸府军入驻蓟县的时候,幽州的形势已经极为败坏了。

    高阳一战后,公孙瓒为之丧胆,下令麾下六万将士困守于范阳、易京一带,无论袁军如何动作,也不许他们出城迎战。袁绍趁此形势,亲率十二万步骑北上,与易水与巨马水间连营近百里,进而将二城团团包围,易京稳固,范阳重兵,都不能骤然破城,但也使公孙瓒消息断绝,隔绝于各州郡。

    于此同时,三郡乌桓与袁尚部汇合后,亦有近十万众。郡县多不能抗衡,故而其众在幽州各郡横行无忌,各县令长见公孙瓒失势,多生出背弃之心,在渔阳、广阳、涿郡、北平四郡中,开城归降的多达十三县。居庸以南,范阳以北,仅有涿县、蓟县、军都、广阳、昌平五县尚持中立。

    得知情形后,刘备顿时陷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若要往南救援公孙瓒,不止要收复南面诸县,还要提防侧翼乌桓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兵力捉襟见肘,处在绝对的劣势下。

    但刘备也并不急躁,他知晓自己的到来也是袁绍的压力,以十余万包围六万人,其实是非常吃力的布置,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全盘溃败,故而袁绍本部不敢轻举妄动,能用来与他对敌的,恐怕只有袁尚与三郡乌桓。而这几年霸府东征西讨,威名赫赫,他们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行事。局势虽然恶劣,但到了这一步,反而会陷入僵持,不会更加败坏了。

    不过对于刘备而言,他与袁绍虽只有在朝堂上的几次一面之缘,但他听过太久袁绍的名字,从雒阳求学时便开始,一直到前些时日的回信。老师的口中,陈冲的口中,曹操的口中,都让他知道,这是一个能够左右大汉朝局的人物。此次是首次与袁绍交手,这让他涌起强烈的好奇心,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与陈冲齐名的人物,他治下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七月初一的时候,刘备又得到消息,说袁尚部驻扎在蓟县南方百里的安次,其扎营情况整然严格,令出必行,就连乌桓各部也受他的约束,场面相当壮观。这让他更无法忍耐,便换了一套游侠装扮,穿上草鞋、斗笠,再配上一把剑,与四个同样打扮的随从结伴南下,打算亲自看看袁军的声势。

    僚佐们当然力劝他大小此念,劝说不成,又打算陪同他去。但刘备说他们不是燕人,也不懂游侠,随行反而惹人生疑,于是就离开蓟县南下了。

    第一天,他们渡过?水,不久来到官道旁的一座小祠堂。看祠堂的匾额可知,这是一座祭祀荆轲的神庙,幽燕游侠成风,对于刺秦险些成功的荆轲自然是极为推崇,故而幽州也立有不少荆轲庙,香火也一直旺盛。刘备见状走进去,也为荆轲点上一柱香,又令随从吹上一曲祭奠英灵。礼拜后出来,看到数名游骑从道旁驰过。他们穿着猎装,戴着纱笠。

    刘备反应过来,那是袁军的斥候,但他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走在路边。

    骑士接近的时候,刘备注意到,这一队人马有七八人,为首的像是大人,随从们身材健壮,每人骑着的马儿也都极为雄伟,显然不是普通的骑士,他不禁怀疑道:“莫非是袁军中哪个名将?”

    尽管心中如此认定,他仍然没有停止行走,与随从们继续向南。那队人马终于近至眼前,刘备靠向路边,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短暂时刻。他手扶着笠缘,仰望领头的骑士。那人年约三十多,比自己稍显年轻,紧抿嘴唇,嘴角刻出淡淡的疲倦。但他有狐尾般的眉梢,使目光显得锐利敏感,不过只是瞬间而已,他们已纵马远去。

    刘备已经认出来了,那是袁绍麾下宁国中郎将张郃无疑。关羽去往联军时对张郃印象深刻,特意对刘备提过,说张郃状类老狐,最善机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此时从此经过,恐怕也是要亲自打探自己的消息。刘备随即感慨道,真正的名将,只有切身观察过每一处细节,才能提出合适的建议,看来这个张郃不能小觑,他会献出怎样的计策呢?

    不论如何,刘备愈发觉得有一见袁军军容的必要。

    翌日清晨,他抵达安次西郊。

    为了不令袁军生疑,刘备特意绕了一个圈子,从西方抵达安次,又在村野的一处破庙里躺了一夜,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常见的幽燕游侠。事实上,他原本也确实是一名幽燕游侠。

    等靠近安次县城的时候,遇到一群身穿轻甲的武人,十几个人的枪尖映着盛夏的朝阳,充满了杀伐之气,但纪律严明地行进,显然是在防御治安。

    一路上刘备遇到好几次巡逻的袁军兵卒,也曾遭到盘问,但没有败露行藏,因为他身材削瘦,口音也是纯正的燕人,乍看确实没有破绽。

    安次的城郊一片平坦。这由洼地与平原组成的广阔田野上散落着村庄。三分之一是河滩般的原野,三分之一是旱田,三分之一是密林。北地的清晨即使在夏季也有点寒气,但田地里的秧苗早已抽条,绿油油的田地像抹上一层淡彩似的覆盖上一层青绿。

    战乱之世,各方忙于征战,农民即使有为刀剑胁迫,弓矢虐杀的风险,依旧在田野里耕作不辍。如果没有他们的劳动生产,则举世饥荒,圣贤也无以为生。因此百姓在田野耕作,也不是所有人都含有被迫的情绪,很多人是以勤劳为乐,以生产为贵的心情下田。刘备想,这心思是多么尊贵,人世间就是靠着这种心才得以延续。与之相较,那些虐待农人、逞饱私欲的诸侯枭雄实在无可救药。

    这里是安次,也是幽燕,他年轻时曾来过这,这也算是他的故乡。但现在在袁军的巡逻下,农人们仍然安心地劳作,并没有大战将生的危机感。

    “这些青苗长大成熟的收获,会为袁绍所有吗?”刘备想到这里,有着似悲的感慨。他随即又想:“真是难对付的极物啊!人生百年,总不能指望每次都遇到袁术那样的蠢物,我若在此与袁绍大战,恐怕民心也会丧尽吧!”

    他驻足片刻后,随即往安次城中走去。

    艳阳下的田埂小路,一路蜿蜒东进。大约走了两里,就隐隐能看见城门,南方似乎有地方冒气炊烟,再仔细一瞧,在翠绿与村庄之间似乎有东西飘然闪烁,刘备知道那是军旗。在这种天气下,远处的旗帜看起来是这样的。

    但还未走到城前,他被一个哨卡拦住了。这个哨卡并不大,就是在官道上设置了两个两丈宽的鹿角,守着鹿角的是两个穿轻甲、戴斗笠的杂兵,他们坐在柳荫下吃着干粮,看到刘备四人走来,吓了一跳。毕竟如今还很早,道上行人很少,而刘备他们配着剑。

    其中一人吼道:“你是什么人?”

    刘备沉稳地回答:“自涿县来的武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另一个喝了一口水,把噎住的干粮好不容易吞下肚,帮腔道:“你要进城吗?没有路引是不能过去的!”

    他们都拼命装出严肃的表情,但仍掩饰不住老好人的本性。

    “我是听说袁尚将军在这里,特意带着几个朋友前来投军的,请让我过去吧!”

    游侠喜好投军建功,是世人都知晓的,而幽燕的游侠冠绝天下,前来投军,自然是再合理不过。两个杂兵都略微松懈下来。

    但那个先大吼的杂兵仍没有放他们过去,而是好奇地打量刘备,继续盘问道:“看你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投军?”

    “刘幽州不好用兵,没有用武之地。公孙瓒又太凉薄了,一年征了我家三次税,哪里还会想受他驱驰呢?”

    “确实啊!”那杂兵颇为认可的样子,对刘备夸耀说:“我是邯郸人,袁使君在我们那一年只收一次税,确实安乐了许多呢!”

    他们对刘备的来历不再怀疑,但是刘备要过哨卡时,他们又说:“你有路引吗?”

    “没有。”

    “那就不行!”他们厉声回答,随即又缓和口气说,“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到处都可能有探子,所以没有路引就不能过去,真对不住。”

    “路引要到哪里领呢?”

    “你是涿县来的话,可能确实不知道,在东边十里的方城,那里有人发路引,不过路引不便宜,一个要七十钱呢!”

    “哦!我们还是得回去拿了再来?”

    “是啊!如果你想投到我们将军麾下,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他们虽然有些同情。但坚守法令。

    刘备领人转身往回走,但他已无意去拿路引,也无意再看袁军的军容。至少,单从这两个守兵身上,刘备就已能看出袁军军律之严明及得人心之程度了。再联想到亲自打探前线情形的张郃,刘备确信,袁军将是自己至今遇到的最强之敌。

第十二章 机变之将

    在安次走了一趟后,刘备对袁军有了更深的认识,此战不只是在疆场上以刀枪决胜,更是在民心上以道义决胜。虽然如今还没有爆发战事,但两军的争斗却已然开始了。

    好在刘备在南下之前,就已下令全军士卒,令他们不得侵扰百姓房屋与田地,平日休憩生活都拘束在营地之内。相比安次袁军的军纪,汉军可能还尤有胜之。加之自己是燕人出身,还有大汉朝廷的名义,怎么也不至于让幽州百姓厌恶。唯一的弱势便在于,自己离开幽州太久,而袁绍在幽燕笼络人心,宣传多时,短时间内自己很难占据上风。

    故而刘备仍不动兵,而是先遣使于各州县,试图以朝廷名义,让各郡县令长到蓟县述职。且并未规定时限,各官何时自愿前来,霸府都一律不究。

    消息放出后,涿县、军都、广阳、昌平四县令长立即前来面见刘备,并请求他早日出兵,将袁军与乌桓击退。刘备宽慰他们说:“此事急不得,但你们不要惊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下月夏收要到了,秋收也不能耽误。若是袁军有动,幕府自然会出面的。”这几人将信将疑,但还是允诺下了。

    而后又陆续来了潞县、无终、故安、徐无的令长。这些人虽已与袁军有约,但也不敢得罪朝廷,便还是应诏来相见。刘备见又来了四个县,非常高兴,相互认识了一番,说:“国家如今困难,尔等不弃印玺坚守边疆已是难得,我只望诸位再稍守时日,社稷安宁后自有拔擢。”,而后又设宴与他们饮食一番,这些人都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还有一些没有亲自到的令长,转派了县里的主簿或功曹前来交差,刘备也没有为难,只是对来得这些人勉励说:“忠臣难得,只要心系朝廷,陛下是不会亏待的。”而后又安排徐庶给他们逐一密谈,说动了不少人作为暗间。

    这一番布置下来,刘备心中安稳不少。毕竟各县县令前来蓟县述职,便表示朝廷在幽州仍有影响,若袁军此时无有行动,那在各郡县眼中,便是不敢会战的示弱之举。若袁军被迫出击,丧失地利,他也可后发制人,从中寻找破绽,无论成败与否,至少在此刻,汉军能进能退,已掌握了先机。

    果然,七月十二的时候。涿县传来急报,说忽有袁军自东北而来,围城有数重,士卒于城前起箭楼,大造井阑冲车。又发箭书于城内,令其即刻开城,否则破城之后,抵抗者格杀毋论。涿县县令深为恐惧,连夜赶来发书求救。

    刘备接到书信,令太史慈为主将,率领六千兵马向涿县支援。他自己则另有安排。他认为,背后受威胁的袁军无法集中兵力攻城,必然会调转锋芒迎战。这时候,只要太史慈坚守避战,就能为他拖得用武时间,正好南下直取安次。

    他指使太史慈说:“子义你平时过于要强,但此次是以寡敌众,所以不要硬战,一旦发生异况,立刻向我回报!”

    但这一招他却算错了。派太史慈出战的次日,刘备还在蓟县南郊巡营,打算夜里就发兵安次,但在太阳刚上头顶的时候,忽然传来战报,说太史慈部渡过?水后,才往南行四十余里,便在一处密林为敌军所伏击,现在恐怕已大败了。

    刘备大惊,这是他入燕来首次战事失利,愤怒与耻辱布满全身。他也不愿再做等待,午膳也没用便穿上甲胄,对徐庶口授军势部署,吼了一声“立刻出兵,我先去!”便带上法正与三百亲骑,南奔?水北岸。

    在路途上,他又遇到好几个己方派出的使者,综合他们的报告,结论如下:

    袁军在包围涿县后,并没有立即进攻,而是以大部包围涿县,隔绝消息,又以一部精骑急速往北七十里,赶到?水南岸的小丘,丘山上并不茂密。多是些灌木与野草,所以他们藏在丘山的侧面,而太史慈没料到此地能藏有伏兵,被袁军忽然抄后突击,毫无准备下,太史慈仍组织反击,但终不能取胜,只能丢下近千具尸体北上,受伤的也有近两千人,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战了。而袁军也不恋战,小胜一场后立刻南撤,涿县也随即解围,并在沿途各坞堡大肆宣扬此事,号称仍将在沿途布置伏兵。

    太史慈所部都是霸府的精锐,刘备得知具体损失后不禁咬牙暗恨,浑身发烫,但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袁军将领的武略。这支伏兵选的地点是这样巧妙,既不至于太过显眼,也不至于无处藏身,而出击的时机也把握得极为准确,才能有这样出其不意的效果。不管这个主意是谁出的,这策略都令人拍案。

    而且,他也猜到刘备可能盛怒出兵,他不但不与一心求战的刘备正面交锋,反而更迅速地向己方营地后方撤退。因为敌将盘算这一战即使赢了,他们损失也大,不如暂且避开。

    反观汉军这边,太史慈一部被大散,在?水以北不敢轻易动作,幽州各县得知消息后,涿县的损失恐怕也难以计量。

    “可恨!可恨!”刘备这样低声咒骂着。他放眼四望,一片青绿的纱帐,延伸过去是一片桑田。开战一带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但经过昨日半天的雨水滋润,看起来恢复了不少。显然会战是在极短时间内有效进行,这都是因为己方疏忽及敌方执行得力。

    “如果我在场的话......”

    他忍不住这样反省,随即又思绪一变:“我不该说这种事后聪明的话,不论是什么理由,输了就是输了,现下只是输了一阵,承认失策,还来得及挽回局面。”但他瞬间又想到,无论如何,此战总是伤了他的威望,前些时日观望的各县令长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想着,不觉胸口微微抽痛。

    这里毕竟是他的故乡,一个人最不愿意失败的时候,就是在故乡的时候。

    到了次日清晨,朝阳出来的时候,汉军大部从涿县而出,经过雨水冲洗后,天气如水般清澄,天迹在阳光中仿佛触手可及。

    这时候,太史慈也回来了,他不敢抬首看刘备,低声请罪说:“请大将军降罪,我完全未料到路上设伏,以至于连累了诸多同袍。”

    刘备摆摆手,而后扶他起来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我不该派你先上的,或者说,最少也该给你找个好向导才是。”他沉默片刻,又让太史慈把战时的情形亲自与他说一遍,好摸清袁军的底细。

    太史慈以此战为生平耻辱,自然是将细节铭记在心,从入伏时间到敌我应对,他都能娓娓道来,刘备边听边在一旁发问,袁军甲胄如何?弓矢如何?马匹如何?旗帜如何?特别是将领是谁?听说旗帜上写的是“宁国”二字,他便知道敌将是张郃了,不禁对幕府僚佐感慨道:“我南下路上遇到张郃,见他亲率精卒探查,还以为无甚用处,不料他却已把周遭地形都记清了,真是个巧变之将啊!”

    但一旁旁听的法正忽然问说:“子义刚才说伏击的袁军全是汉卒,莫非没有乌桓吗?袁尚与乌桓合众,按理说总应该有些罢!”

    太史慈低头想了片刻,“我在战时厮杀了一个时辰,确实不见有乌桓人,但也可能是战场混乱,我没有注意。”

    法正摇首说:“不应当,乌桓人言语习惯与我汉人相差甚远,除非人数极少,不然不可能察觉不出。”他又叫来此前报信的几个使者,问他们在涿县城外有没有看见乌桓人,使者们一脸茫然,都说没有印象。

    法正听罢,面露喜色,对刘备说道:“明公,事不宜迟,应当现在就去打安次。”

    见刘备不能理解,法正便解释说:“袁尚此来涿县,军中不见乌桓,可见袁尚尚不敢信用,只能用乌桓留在安次守营,乌桓不得信任,自然也不会真卖命于袁氏。而如今袁军拖着攻城辎重,又要担忧我军袭扰,走得必然不快。我们大可趁此机会,仍旧袭击安次。我敢料定,乌桓必筑营在城外,我军小胜一场,他们就自然东奔了!”

    刘备大为欣慰,即刻下令全军转向,轻装往南方奔袭,前锋骑士于半夜抵达安次北郊,果然看见乌桓人在城营自守,只是他们毕竟不善筑营,防守也很松懈。汉军派出三只小队潜伏过去,极为轻易地就在大营左右纵火成功,火光就像是柳絮在军帐中飘荡一样,没多久就引得马匹与乌桓人大乱,嘈杂声仿佛在闹市里一般。

    城中的袁军见城外营帐大火忽起,又四处是喊杀声,心中惊悸不能静。而火光之外,夜幕黑如空洞,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汉军。此时的城中守将乃是袁绍任命的护乌桓校尉苏由,他惧怕开城之后为乌桓溃兵冲散,进而导致安次失守。故而死锁城门,无论城外如何变化也不作反应。

    乌桓人见此情形,大感失望。蹋顿当即令人吹号北退,领着亲卫向卢龙塞奔去。

    刘备见他们逃走,也不做阻拦与追击,只是命人在营前拔去袁军留下的旗帜,把不能行动的乌桓伤员与俘虏都带上,天一亮,便开始往蓟县撤军。

    战后清点,汉军总共俘虏了六千乌桓,又夺了约有四千余马匹,可谓收获颇丰。刘备从营中视察后,松了一口气,他不禁对法正笑道:“多亏孝直的奇策,如此一来,人心又朝向我了。”

第十三章 上林白鹿

    安次之战后,袁尚见三郡乌桓背离而去,兵力陷入劣势,不敢再与汉军对峙,只好先放弃安次,转而退到往南百里的泉州,以观看汉军动向。汉军见其远去,便兵分两路,偏师于安次提防袁尚,主力则移师于涿县、而后向前扎营于巨马水左岸(古人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故称陇西为陇右,江东为江左),与范阳易京隔水相望。

    此时两城已为袁军包围数重,除去营寨鹿角外,还挖掘有丈深的壕沟与土山,汉军见状也不免咋舌。而刘备则是直接想到十年前再平城与魁头、步度根决战的场景,当年他们就是如此借助完善的营垒工事,反过来破解了鲜卑突骑的内外夹攻。当时刘备不觉得这个布置有多么精妙,如今自己成了解围一方,才发现棘手至极。

    最终幕府根据袁绍粮道冗长的特点,内定下北攻南扰,连日消磨的策略。即用主力在两城城北施压,令驻军不敢强攻,后辅以游骑于城南袭扰,令袁军粮道不畅。袁军果然不胜其扰,但也不愿出营与汉军野战,两军的战况再次陷入到僵持之中。

    不过在河北激战的这个时刻,中华其余各州都沐浴在难得的平静,无论是大疫过后的兖、豫二州,还是惨败之余的青徐二州,此刻都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袁术失势后,扬州一分为二,分别为孙策、刘表所抢夺,不过江左广袤,他们也不得不花时间整顿吏治,收揽人心,因而也都停战不前。蜀地与关中更不必言语,只有凉州仍有少许战事。一时间,天下人有一种错觉,好似十数年间的种种乱事只是梦幻而已,而大汉仍然停留在光和年间。

    若他们能看见此时的天子在昆明池左右游猎的场景,则更会确信,自己正生活在太平盛世吧。

    屈指算来,天子已在昆明池住了一个多月,刚开始的新鲜劲过去后,天子颇觉出些寂寥。虽然在皇宫中较为闷热,但常能去尚书台视事,也不时能在常朝中听政。可身居昆明池后,眼前骤然冷清了许多,这让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用膳时,天子对皇后说,眼见公卿朝自己跪拜行礼时,自己总觉得惭愧,但一旦只有自己独处,就又觉得有一种漂浮在空中的惶恐了。皇后伏氏笑说,那是陛下太闲了,不如找些事做吧。

    建平将军董承当时亦在一旁用膳,听闻天子话语,便提议说,天子不妨效仿世宗武皇帝,到昆明池周遭游猎一番,一者能强身健体,二者也能与臣子联络情谊。天子颇以为然,便下诏与议郎赵彦、侍中张音、散骑常侍华歆、羽林郎孟建等人,令他们备好弓马,随他狩兽于上林。等诸人到后,董承又以天子狩猎为由,封锁上林苑,不许他人擅入。

    上林苑建于世宗孝武帝之时,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一观,包罗了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浩浩昆明池,也只是上林苑一景而已,其大称方圆三百余里,可称之为秦汉宫苑之最。起初上林苑只供皇家游乐,只是宫苑庞大至此,已是朝廷沉重的负担,建立之初东方朔便谏言世宗,说上林苑“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于是在孝元帝时逐渐废除,最后毁于新莽与赤眉的连番大战,如今的上林苑,只剩下茫茫丘墟与遍地野兽罢了。

    据说世宗少年时,曾在终南山与羽林郎射虎。如今天子初通射艺而已,自然不能如此深入,就和侍从们自昆明池南岸出十里,在丰水两岸射雁鸭而已。

    游猎到第二日上午,夏日当头。即使是周遭有柏木遮蔽,但暑气仍旧源源不断地自大地涌起,到了头上的枝桠与密丛,又倒灌下来,像是有什么裹着身体似的,这让一行数十人都觉得酷热。只有河风吹过来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凉爽些。

    昨日加上今日上午的时日里,他们射了不少野鸭,可谓收获颇丰,但新鲜劲过去,天子也觉得有些无趣。毕竟游猎之乐,不止在于张弓中箭而已,射获的野鸭再多,也比不上射一只老虎,哪怕现在射不了老虎,就是射几只野彘,也有趣得多。

    他将这想法说与众人,散骑侍郎华歆劝谏说:“射艺不是一日而成的,陛下若要射杀野彘,不禁要善射,还要善骑。否则追猎之时,卒落于马下。其后如何?万乘之躯,岂容损伤耶?”

    众人都说有理,但心里也都觉得乏趣。这时建平将军董承说:“野彘确实不好射,皮厚不说,杀了烤肉也有一股腥味,不如去射些麋鹿,麋鹿性弱,见人就跑,虽然难射些,但也没什么可忧虑的。我听人说,昆明池西岸就有一群麋鹿,我们去那里射猎,如何?”

    天子听了很高兴,其余侍从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于是众人稍稍休整,将昨日猎得的五十来只野鸭,二十余只野兔都扔在就近的亭舍里,而后把箭囊和水壶装满,换上几匹新马,又吃了点干粮,便往西面走去。

    等到达昆明池西岸的时候,太阳也偏西西下,光线渐渐晦暗起来,头顶树叶射下的斑驳光影慢慢模糊,而后又豁然开朗,他们抵达了到一片茫茫的芦苇中,深邃湿重的气息从水影里透出来,气温一下子冷下去了,这让众人都感到极为惬意。

    不过今日看样子有点晚了,众人接连走了两个时辰,也有些累,于是他们找到一个羽林郎巡游时歇息的院舍,打算先在这里用晚膳,吃完后就歇息,其余的明日再做打算。

    羽林郎正炊饭的时候,天子与董承两人结伴出去,绕着芦苇荡缓缓散步。此时的太阳已被白云所遮蔽,不见橙黄的光芒,天上水里都是一片湛蓝,凉风习习,白色的芦苇飘荡着,也好像是云彩流动,若非能听见不尽的蛙鸣,天子或许会以为自己在天上罢。

    天子发怔片刻,忽然问董承说:“将军觉得人与天地若何?”

    董承一愣,想了一会,不清楚天子有什么深意,便实话实说道:“人与天地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

    天子颇为赞同,他颔首说:“是啊,虽然我贵为天子,高居万乘之上,但每每俯仰天地,亦觉自身渺小,人无论高低贵贱,在天地生死之前,都毫无分别。我时常想,高祖临死前驱赶医师,说‘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时,他到底是何心情?孝武皇帝晚年说‘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又是何缘由?今日在上林苑中来回,只见荒芜如烧,他们的心绪,我也能体会一二了。”

    董承闻言,转首打量天子神情,只见其远观天际,眼神深邃,不知是因何而伤情。但他的敏感与年轻,却是暴露无遗。

    这样过了一会,群蛙似乎也没了力气,鸣叫声渐渐小了下去,转而是一阵轻巧到模糊的梭梭声,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乱草与芦苇在慢慢穿行。董承听见了,扯了扯天子,又示意他噤声,两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只鹿角从芦苇中微微探起,而后又落了下去,如同一只云海中的小船,在芦苇中缓缓遨游。

    它往两人处靠了一点,忽然察觉出不对,便又倏忽间往相反方向逃去,几个起跃间,天子看到些许白色的皮毛,这让他不禁失声道:“是白鹿!”他看向董承,董承也说:“是白鹿。”

    这几字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向它追了过去。此时天色昏暗,周围又全是密生的芦苇,每一动作,都觉得极为吃力,手腕与脚踝处也为杂草擦伤,但一想到得见白鹿这等祥瑞,他们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跟着远处的影子没完没了地跑。跑了一阵子,两人都气喘吁吁起来。

    董承见天子喘着气,显然跑不动了,便停下来帮他顺气,说:“这鹿吃了什么,在芦苇丛里竟跑得这样快。”天子则不说话,他这时候想起来,应该回头先招呼其他人。但此时已然晚了,懊恼的情绪还未生出来,不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犬类呜咽的惨叫,这一声没头没尾,但却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番茄小说

    董承看了天子一眼,天子对他点点头,他便从腰间摸出刀,走在前面为天子开路,走过六十余步,芦苇丛豁然开朗,露出一块平地来。眼前景象令两人愕然。

    平地上没有神马白鹿,只躺着一只五尺大的白犬。它此时被割开了喉咙,颓然地倒在草丛里,鲜血在皮毛间不住流淌,身躯还在微微的颤动,天子甚至看见了白犬眼间的泪水。而白犬的头上绑着两只鹿角,应当便是他们此前看见的。而白犬旁又站着一个人,天子看见那人的面孔后,恍惚了一下,随后立马认出身份,问说道:“董卿如何在此?”

    董昭先是对天子行大礼,而后才缓缓回答说:“听闻陛下没有白鹿,所以微臣来做陛下的马骨。”

第十四章 帝王神剑

    此时已过酉时,夕阳从云海的缝隙中钻过,流光瞬间溢了出来,从西向东化成丝丝缕缕,延伸到天幕的最东端,而在这丝缕之上,有一轮淡白的轮廓,那是尚未放光的圆月。

    此时凉风习习,芦苇荡如同雪浪般来回起伏,把阳光的烈香扫去了,进而升起的是淡淡的水香,与池中的莲香萦绕在一起,让人深而忘忧。即使一群雁鸟从三人头顶掠过,三人心中也只觉得这是画中之音,世动而心静。

    与天子拜见之后,董昭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是从腰间取出一支竹笛,在夕阳中轻轻地吹起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在天子听来,这乐声却仿佛是从极远处来的,从高墙中来,从密林中来,从深远荒芜寥无人烟的高山中来,它初听极为纤细,但却一下抓住了心弦,仿佛不管是身在多遥远的地方,这乐声都能透过重重阻碍,流畅透入心脾。

    天子听了一会,听出这是武关落照曲,但与原曲又别有不同。原曲气势恢弘磅礴,光听前奏,大有云海流动万千光辉之势,中段如同飞来巨石无可阻挡,又有一股人世浩渺,无可奈何时光流逝的哀伤。可董昭变奏之后,却像是时光荏苒,岁月悠悠,天地变化,武关却始终与日光仍在。

    曲声到最后,像小河淌水般或缓或急,以至于一群野鸭闻声从芦苇中冒出来,看见三人,吓了一跳,又转过身往它处钻去了。

    天子见状,不由低声一笑,恰好一曲奏罢,董昭放下竹笛,问天子说:“陛下见此情此景,有何情悟?”

    天子缓缓说:“前些日子我曾读庄周,见鲲鹏击水,冥灵千岁,只觉大千世界漫无边际,人蝶相化恍若如一,此时听董卿之曲,正好比当时。”

    董昭闻言却微微摇首,对天子说道:“陛下这是感怀天地浩大,是人之常情,却不是陛下应该说的言语。”他说完此句,随即语调一变,高声朗诵道:“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这是《庄子·说剑篇》中的言语,董昭念完,随即问天子说:“陛下读庄周此句,又有何感想?”

    天子略一沉思,却失笑道:“此乃修辞之语,虽气魄甚广,然言论无一在实处,终是虚妄罢了。”

    孰料董昭仍是摇首,他手指这眼前的湖水,又自西而东划过,一直到天际山脉的隐没处,说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到,眼前此景此地,皆是孝武皇帝的天子之剑吗?”他见天子神色愕然,便笑道:“孝武神剑,出自苍梧,终于西极,丹水紫渊为缝,泾渭酆镐为锷;骠骑司马为脊,羽林虎贲为镡,王法周礼为夹;砺以猛兽熊罴,裹以天人感应,思贤博望以成威,平乐昆明以昭德;是以动如雷霆,锋寒九州,东过东海,北有朔方,西霸大宛,南尽北户,戎夷尽惧,强藩宾服。”

    说罢,董昭缓了一口气,再打量天子,天子的神色已经变得有些恍然,他于心底轻笑,而后说道:“陛下,此间天地虽然浩渺,但天子之剑,却能令山河变色,万物死亡。正如古之未有昆明池,因孝武而有之,陛下方才言语,大有妄自菲薄之意了。”

    天子“哦”了一声,他抬眼看向董昭,语气已然变了,问道:“先生如此辛苦来面见我,莫非是来授我帝王之术耶?我大可给先生一个散骑常侍之职,常伴我左右。”

    董昭却笑道:“我非是为此,而是前来问陛下的志向。”

    “志向?”

    董昭见天子眼神一亮,随即缓缓说道:“陛下是欲成中兴社稷之雄主,还是甘为尧舜,让世祖两百年之基业于小宗耶?”

    天子注视董昭片刻,说道:“这不是臣子应该说的话。”

    董昭坦然相视,说:“若陛下是名实相符的天子,昭自然不会出此言语,可陛下徒然有天子之名,臣子若想当真效忠,则说的必然也不是臣子应说之话。”

    此番言语直指陈冲刘备二人,以天子的聪颖天资,自然是瞬间领悟,但他却佯装不知,问董昭说:“如今国家虽未一统,但民生日好,社稷益安,先生何故如此说?”

    董昭闻言哈哈大笑,他盘坐在芦苇乱丛中,对天子说:“我听闻龙首为陛下授业,多讲史而少讲经,那范睢说秦昭王说四贵的言语,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天子沉默不语,董昭便当真念道:“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而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董承正在一侧旁听,此刻他心中的情绪晦暗莫名。总得来说,恐惧多于兴奋,不安多过向往。凉乱之后,朝廷的政局已然稳定了近五年,不说国家民生,便说是朝中风气,较先帝之时都焕然一新,甘棠之称名副其实。如今董昭言辞如刀,却刀刀砍向已有极高声望的刘陈二人,一旦陛下真听信了董昭言语,朝局必然走向你死我活,很难善了,若陛下没有听信,刘陈是否真的能够还政呢?董承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他愈发感受到,在朝堂之上身不由己的苦楚了。

    这么一愣神,再听董昭言语时,他已然念到:“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这是说以往战国时齐庄公、齐湣王、赵武灵王受权臣掣肘,最后惨死的情景。

    天子伸手示意,董昭便停下,见天子说:“先生只想用古人之言便说动我,未免也太轻易了!还是说些先生自己的话吧!”

    董承闻言一怔,董昭则是露出笑容,天子这一句其实已然表态,他确实有夺权亲政之心,只是苦无计策与缘由而已,

    董昭说:“所以我问陛下的志向。若无鸿鹄之志,我也只能作燕雀之语。”

    此言令天子失笑,他叹说:“自古以来,便是桀纣之君,也都胸有宰割天下的志向,先生此言更是无稽了,殊不知天下贪恋汉室神器的,更是数不胜数。我又怎会没有志向呢?无非是继承祖宗留下的这副基业,不让他落到外人手上罢了。”

    董昭缓缓说:“既然如此,陛下也当有做孤家寡人的觉悟了。”

    天子却说:“这是法家言语,并非儒家正论。”

    董昭说:“陛下莫非忘了中宗之语?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如今龙首推行新政,更制势在必行,这是亡国之道啊!”

    天子不置可否,他捻断一根芦草握于手中,看芦草左右摇摆,良久说:“那先生有何见解,能让我亲政呢?”

    终于等到这一句,董昭长吐了一口气,他说:“若要陛下亲政,非除去司隶校尉与大将军霸府不可。”

    天子说:“可细言之。”

    董昭细细阐释说:“龙首门生遍布朝野,霸府又独擅兵权于北。若只是罢免两人,他们却能一呼百应,如霍光一般强行废立,故而不可不除。但短时之内,陛下势孤,确实难以作为,但陛下有先帝血脉,天子之名,已为天下公认。故而可从朝内与方伯同时下手,逐步收拢朝权。”

    “朝中之事,悉数由龙首决策,虽说龙首如今深得民心,但他也受无私之名所拖累,常言教司隶府内,当忠于社稷,忠社稷便是忠于陛下,故而陛下大开联络其门生,养以君臣之谊,俱为一体。”

    “朝外之事,当忌霸府。好在如今国有忠臣,东有曹操,西有吕布,陛下可先扶养外藩,假其攻伐都督之权,与霸府相抗衡,使其不能独大。刘备素有大志,若假以时日,其必露反迹。”

    “故而陛下可先效仿楚庄王,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旦有夺权之机,可囚杀龙首,赦其僚属,而后密使诏书,令外藩发兵襄助。到那时,陛下固守关中,益州又有宗亲为援,里应外合下,不怕霸府不除,大事不成!”

    慷慨激昂罢,天子却陷入沉默,他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并没有直接接董昭的言语,而是低首看地上死去的白犬,他蹲身轻抚白犬,忽而问说:“这只狗临死都只叫了一声,想必跟了你很久吧?”

    董昭说:“有七年了。”

    天子问:“为何杀它?”

    董昭叹道:“因为太招人耳目,今日见过陛下后,它便无用了。”

    天子问:“你无有感怀吗?”

    董昭答:“人皆有感怀,何况是跟随了七年,臣方才一曲,便是为它所奏。”他顿了顿,又答说:“但终究又只是一只狗而已。”

    天子扔下手中的芦草,问道:“先生既为我画策,不知欲以何职?”

    董昭大笑说道:“如今臣在司隶府内,可知府中来回调动,不宜去职,至于陛下亲政之后,但凭陛下恩赏,无论鼎食鼎烹,臣皆安然受之。”

    最后,他指着董承说道:“若陛下有何旨意,交予董公便可。”说罢,他微微一笑,转身到芦苇丛中,果断地像神仙人物,不恋丝毫红尘,衣诀就这样在天子与董承的视野里缓缓隐去。

    算两人前后谈话的时间,尚不到半个时辰。

第十五章 武人常有竭时

    且说刘备在巨马水与袁绍对峙,一连便是两月,虽说有近三十万大军盘踞在巨马水左右,但两军都深沟高垒,丝毫没有出军会战的意思。只有两军的斥候不断地乘马泅水在两岸来回穿行,打探着敌军的消息,好像双方只需要看着对方,就能活活将对方看死一样。

    这样的气氛感染久了,导致两军的斥候在河岸边擦肩而过时,相互看了一眼,也就以为自己尽了武人的本分,然后各自匆匆走过。这导致整个涿郡极为安静,就像是陷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长夜。这种情况下,涿郡的农人们小心翼翼地出来收获,又小心翼翼地打粮晒谷,结果却发现没有任何影响,这一度让人以为,是世人在做一个铁马金戈的长梦。

    但这样的平和仅限于巨马水两岸而已。袁军居于东岸,重重包围范阳、易京二城,虽不惧汉军大举决战,但对于游骑渡河却无力阻止,毕竟两军阵线绵延近五十里,汉军在上下游忽派百余人南渡时,守岸的袁军往往只有十数人,全然无力阻止。

    这些游骑携带有七日用的干粮,也有河北本地的向导,在两日内接连渡过巨马水与易水,就地在周遭追索袁军士卒。袭扰三日后,不等袁军周遭及时反应,便又撤回到巨马水北岸。这便导致易水以南、高阳以北的区域里,各种小战接连不断。

    袁军营垒中士卒极多,不可能不从冀州调粮,但他们剩下的军士多还要防备河南,也根本抽不出精卒护卫粮道。如此情形下,汉军游骑屡屡偷袭得手,袁军也不得不改变策略,暂缓攻城。袁军名将朱灵提议,不如将披甲精卒调出,每次以千人左右护卫粮队。汉军游骑即使以千骑围攻,但毕竟都是些轻骑,甲士以粮车为凭,以重弩长戟对峙,往来对射,轻骑定然无可奈何。

    袁绍用其计策,果然确保粮道安然无忧。但如此情形下,冀州人心惶惶,袁军既要多调兵护送粮道,围城自然愈发无力。好在公孙瓒早已丧胆,几次围攻都是勉鼓余勇,即使城外有援军接应,但只与袁军稍稍接战,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又退回城中。而袁绍本来也没打算一战而克幽州,很快就打起了别的主意。

    “袁本初又写了什么?”

    一封书信又传到刘备面前,刘备连打开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将书信置于桌案上,转首对使者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他先是如此问道,不待使者回话,又补充说:“如果仍不愿罢兵,还要说什么让我罢免蓟侯的言语,那就请回吧。”

    使者乃是魏郡邯郸氏的弟子邯郸修,他本来神色就很紧张,听闻刘备如此态度,身躯更是微微颤抖,便弓腰用谦卑的语调说:“哈,虽然袁使君确有此意,但也知晓大将军不愿妥协,故而在信中提了个折中之策,大将军一看便知晓了。”

    刘备见他声音都开始发颤,不由有些失笑,心想:“袁氏麾下到底是文士较多,没有我府中这股纠纠武人之烈,打起仗来还是我占上风”,而后他展开信件,细细趁此机会,邯郸修仔细观察刘备的神情,见他神色高密不可揣测,只有两眉微微挑动,全然看不出心中所想。

    信件不长,刘备看得很快,他把信件置于案上,又扶额沉思少许,便对邯郸淳说:“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腹中空空,也该用午膳了,等用膳之后,我再给你答复。”

    说罢,他招来卫兵引邯郸修出去,又命人端了几碗汤饼进来,再把徐庶荀攸等僚佐叫进帐来,令他们一起用膳,一边传阅信件。刘备吃了两口,便对众人说:“袁本初换了条件,说只要我们答应拆了易京,他便撤军解围,你们怎么看?袁本初有没有诚意?这个条件能不能答应?”

    最先回答的是法正,他本不喜公孙瓒,而如今接连对峙下,自己迟迟找不到袁军大的破绽,这让他逐渐失了锐气,加之此前已经献策立功,心中的退意已不可遏制,便说:“袁本初既然如此说,肯定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诚意肯定是有的,最少也有了退军之意。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先答应下来,再让袁绍撤出部分兵卒,若他应允下来,我们也就没必要再争了。”

    刘备心中却不太甘心,问说:“以孝直之见,不能乘势追打一番吗?”

    法正摇首说:“袁绍虽不善攻,但其军纪严整,想守却是容易。而这两月里,袁绍粮食困难,莫非我军便不困难吗?明公,莫忘了北边的弹汗山上,还有噬人的豺狗子!”

    这一席话说服了很多人,但徐庶却不这么想,他劝谏说:“北面的鲜卑虽然难缠,却并非国家的生死大敌,袁绍此时支撑不住,也只是今年撤兵而已,歇息半年,明年他必然又能卷土重来。到那时,难道明公又出兵前来吗?到那时,青徐的伪朝如何?淮南的袁术如何?”

    徐庶此言是强调,较袁绍而言,齐汉与袁术才可说是国家公敌。去年接连大胜后,朝中原本就商议过了,说是在今岁夏收后,再次出兵青徐,好将二者一鼓荡平。结果出了袁绍北上一事,刘备未经朝野讨论,直接上表出兵,其实并不合规。朝中传出来对刘备的非议,众人也是知道的,即使为刘备的名声考虑,刘备明年也不可能再出兵河北。

    徐庶此时提出此事,便是要点出易京之关键,他继续说:“易京,是蓟侯穷尽一州之物力,方才造出的国家巨防。我听闻本地的燕人说,其耗费高达亿钱,光埋在城下的民夫便有百人,其壁垒高厚好似阜山,沟堑积深不下大河。今年蓟侯虽坐困二城,但袁军三月不能破城,可见其坚固。若是将此城拆毁,蓟侯一无高墙,二无财力,三无民心,该以何当袁本初呢?那就是将幽州拱手相让了!望明公深思!”

    他说到这,众人不禁变色,刘备也攥手成拳,拳上露出些青色。若真让袁绍一统河北,又联络乌桓鲜卑,那朝廷近年来好不容易立起的威信,恐怕都将付之东流了。

    故而刘备断然说:“元直说的有理,易京绝不可拆!”

    而后他便叫来邯郸修,当着众人的面,对邯郸修道:“易京在蓟侯治下,非在我手中,拆城一事,我难以越俎代庖。便是我答应拆城,也只是空口而已。况且,此城本是民间膏脂而成,一旦拆除,又须空耗国力,白白让民间生怨。你”

    刘备还未说完,便见邯郸修面上露出难色,但他也无心听其辩解,挥手示意他沉默,接着用果决的语气说:“毋须多言!你且去回禀袁本初,若真想相安无事,不如他撤万人,我便也撤万人,如此各回东西。莫要等到了冬日,两军白白在这里受冻!”

    说罢便让邯郸修自行离去了,他转头又对徐庶说:“点检粮草,看还能支持几日,若是袁绍不应允,我们也要做好大战的准备,即使他不应战,我还要示威哩!”

    于是汉军大作声势,令旗帜与车队在涿县与营垒之间往来调动,炊具与火营都移到最西面,使炊烟如腾云般缭绕,对岸的袁军也就赫然可见了。但对面的袁军也不甘示弱,出营到岸边操练射箭作为回应,其中有一人箭法格外好,站在西岸射箭,一箭就射中了一名士卒的冠缨,这也颇令汉军钦佩,称呼对面那名神射手叫落缨箭士。

    但这股终于要升上来的血气,却与两军的将领无关。不过两日,袁绍又令邯郸修前来传信,他答应说可以不拆易京,但是易京所在本就是冀州之土,大将军既然将易京划给幽州,为展现公允,也当把一县划归冀州才是。

    故而袁绍请求将渔阳郡中的泉州县划到渤海郡内。

    对于这个请求,众僚佐又是一阵议论,认为是袁绍想占据此城后,与辽西三郡乌桓联络,借此割裂幽州,为来年再犯做准备。有人以为此条件可以接受,也有人以为此条件还是太高,就在刘备犹豫的时候,西京忽然来了诏书。

    诏书中说,袁绍已将要求上表朝廷,朝廷以为此情固所应当,可以应允。刘备身为大将军,因先致力于平定乱贼,而非与国家州牧为难,望他速速议和西返。今年霸府之用度,已近百万斛,国力不可浪靡。

    刘备见诏书大怒,对着前来传诏的陈群喝道:“长文,这是谁的意思?庭坚也能应允的吗?”

    陈群叹气说:“这并非是大兄的意思,是朝中对大将军此行非议甚多,若只是朝中非议都还好,大兄也能拦下来,但此次陛下也怀有不满,与大兄争论了一日,陛下寸步不让。大兄计量现下形势,只能先退再进,所以最后就不署名,令我来传此诏令。没什么法子,大将军还是先退兵吧!”

    刘备听罢,面色缓缓沉了下去,他不带感情地说:“长文先出去罢,我一个人想想。”

    他随即在帐中枯坐三个时辰,一直到夜幕深深,枭鸟高鸣的时候,他才从营帐中走出,不带起伏地对令兵说:“让姓邯郸的进来。”

    火红的灯笼引路下,邯郸修先是忐忑不安地进帐,很快又春风满面的离开,未过多久,汉军士卒皆知将归。

    余下的夜里,刘备难以入睡,他只能抽出随身携带的中兴剑,对灯火细看,剑背光亮如境,照亮刘备的双鬓,使他不禁对剑自抚,才发现两鬓已有了几根白发。

    刘备这才恍然,原来自己已然三十六了,过往的武人岁月,就像是须臾一箭穿过脑海,使他不禁感慨道:“武人身如刀剑,虽能百辟,但所用非人,亦常有竭时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4654/ 第一时间欣赏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作者:陈瑞聪所写的《季汉彰武》为转载作品,季汉彰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季汉彰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季汉彰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季汉彰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