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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刘范入秦

    蜀军如今行走的这条道路名叫褒斜道。又因秦昭襄王时,国相范雎在悬崖绝壁间穴山为孔,插木为梁,铺木板联为栈阁,接通道路,故而又称栈道。

    自栈道建成后,褒斜道一直是长安通往汉中、巴蜀的主要道路。故而当年高祖刘邦自鸿门宴后,为迷惑项羽示无归意,便烧绝所过栈道。还是到世宗孝武皇帝时,拜张卬为汉中太守,发数万人入道中,“凭崖凿石,处稳定柱,临深长渊,三百余丈,接木相接,号为万柱”,这才复兴褒斜道。近三百年来,关陇与巴蜀的商贾们在这条道路上往来络绎,成就了不知多少货殖巨富,但自此处向关中用兵,自高祖建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蜀兵们踏上褒斜道时,很快就窥见了一二前人的艰辛。走在栈道上,举目四望,只见高山相连,环顾脚下,唯有逼仄山谷。所谓阴溪穷谷,奔崖峭壁,便连天上的风声都隔绝了。人们感觉自己走在半空之中,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能听到脚下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但直到人们从此处走完,都还没有木板倒塌。

    再往北走了四天,拐了一个弯,他们走到了第一段栈道的尽头。汉中本地人说,沿着山谷再往东走,很快就能看到褒水的源头了。那里是一处浅坡,有一乡三亭,可以稍作歇息,而在浅坡的东北面,便是斜水与第二段栈道。

    这里的乡亭中原本有十余名凉军的斥候,但看到蜀中的大军后,早已逃之夭夭。不过刘范原本也没有保密的打算,只是派了几百人作为前驱继续前行,以防止凉人烧毁栈道。自己则大摇大摆地在乡亭中一面休整,一面等待后续部队。

    到了这里,关中的风雪也就卷了进来。山岚如虎狮般在头顶咆孝,冰冷的雪气像厉鬼般捉住了人的咽喉,喘息间如有利刃刺入喉肺。乌黑的天幕下,大雪密得好像是浓云在流动,使人们觉得眼前明灭不定,好似炼狱的炙火发出了诡异的奇光。狂风绕山的情况下,山头就像巨海内的礁石,像要马上跌倒下去,沉入到无边的白色波涛与烈焰之中。种种景象,直教人心惊骨寒,惊溃不已,以至于有一种末世之来临,天地即将闭合的错觉。蜀人们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便躲在临时借来的民居里,用牛皮裹身,像羔羊一般互相抱拥,紧紧抓住同伴的手,在火光前低声祈祷念神。

    这样胆战心惊,哆哆嗦嗦过了两日两夜。第三日的天明时分,大多数人都在过度的恐惧和疲惫后睡去了。这时候,清晨的屋檐结了一层薄冰,又化作露水滴在雪地里,有一种金色的明亮气息贯入了他们的鼻孔。有人最先睁开眼,到门外去看,四周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阳光从几乎伸手可及的天空刺了下来,让人眩晕而睁不开眼。众人陆续醒来,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

    “斜水,是斜水!”

    云开雾散,一条清白色的河流近在迟尺,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四周万千山头落入眼底,可见一道彩虹横跨山腰,青白的奇峰峥嵘毕露。刘范看到这幅景象,不由感慨道:“九州四宇无尽,也难见如此辉煌的白云之巅!”他又对随行的庞羲说:“此山为谁而生,此水又为谁而流?若我有日死去,归葬于此处,倒也不错了。”

    而后率军继续北上。在出发前,为了防止有人冻伤染病,他命人将军中不多的马都集中起来,驮上满满的干草料与树枝,又让士卒们装满了烧开的雪水后,再继续北行。这第二道的栈道,包括了衙岭、青峰峡、龙咀崖、白云峡、上白云、东磨山等各种绝地,沿路几乎没有什么人烟,道路则因此变得更为起伏,加上前几日的风雪,可谓极为难行。行军的士卒们都想,若是有人拦在前面,恐怕大军就要进退不得了。但好在终究没有敌军前来阻挡。

    最后一百多里的山道,蜀兵们足足走了一旬有余。等到从斜谷口陆续而出的时候,已是腊月上旬了,这么算起来,他们在褒斜道上走了近一月。可无论路上有多么艰辛困苦,但当他们看见广袤平坦的关中平原时,人们心中的怨气都一扫而空,他们私底下议论说:“从此处望渭南,真如人间天堂,绝美无比。”而后又相互鼓励说:“我等此行千山万水,历时月余才至此,岂能空手而归呢?”

    此时作为前驱的数百名骑士回来了,率领他们的乃是中郎将吴懿。吴懿向刘范汇报说,渭水南岸几乎没有守军,只有在斜谷口西面有一处石头水,石头水的西岸是一处山塬,在那里驻扎着一大片营寨,其中人数似乎不少。而在渭水北岸的郿县,也一直有兵马往来,做不断调动的传闻。

    刘范听闻完敌情,对将左们笑说道:“北岸虽有兵卒,却不敢直面南岸,看来是主力未到啊。我们还有些许时间整顿,当先在谷口与渭南前站稳脚跟。”说罢,他留刘诞在谷口伐木为营,接应尚在谷道中的后续军队。自己则率已经出谷的两万步卒,大踏步向石头水西岸挺近。

    石头水早已结冰,这使得他们轻松地迈过冰层,靠近吴懿所说的那处高塬。在路上时,蜀人们看这高塬好似琵琶,东、西、北三面均为悬崖陡坡,只有南面缓缓起伏。走得近时,蜀人们仰望塬头,又好似阶梯一般,边缘层层叠叠,加上天气阴沉雾气弥漫,使得塬顶隐隐约约。难以分辨高度,好像直插天际一般。

    刘范观看地势,不由连连称绝。心中思量道,这高塬三面悬壁,能将渭北动向一览无余,而偏偏只有南面能行,对于初入秦地的蜀人来说,实是立足渭南的绝佳地点。可惜,对于固守此地的凉军来说,却实在算不上易守,毕竟援军不能前来,只有依山成垒,在南坡上勉强自守而已。

    刘范找来一名当地的乡民,询问这高塬的名字,乡民答说:“这是五丈原。”

    “五丈原。”刘范口中反复吟诵,最后露出笑容,颔首说:“好名字。”

    当夜,他率前驱就在五丈原下两里处宿营。守原凉军望见蜀军满山营火十分惊惧。彻夜轮番修理工事,登陴值守,确保每刻都有人盯着塬下,不敢稍有懈怠。后半夜开始下雪,蜀军早已熄火露宿。虽是黑夜,但原上原下一片银白,就像返照了月亮的白光。

    第二天上午,刘范让护军校尉张任来,命他迂回原上自北面袭击五丈原。他勉励张任说:“在益州之中,你以勇武闻名,又有操行胆识,被公认是第一流的武人。此番为我袭破五丈原,助我立足渭南,功劳不亚于攻取长安。无论大事成败与否,我都封你做汉中都督。”又说:“世祖时,来歙率两千人攻破略阳,独当隗嚣。此番若是夺取关中,你就是来歙!”

    说罢,刘范配给张任一营兵力约六百人,临发前,将士都在山间雪地集结。刘范命从人取来玉带金银器物配饰,以及弓袋良甲胃等物,并牵来矫健肥马,一并遍赐将士。

    张任于是率将士绕到原东北的深沟之中,天黑后攀援山塬。山岩覆盖积雪极为滑湿,蜀人在林木尖岩深处解去甲胃,将辎重等物堆积塬弟。然后勇健敢死之士先登,逐步坠绳接引后续,再将甲胃弓失拉上来。如此一级一级的缓缓向上爬,到了后半夜,数百人垂直分布在山崖间,头脚相接地停下来喘息休息。尽管是寒冬,人们贴身衣服早湿透了。此时云雾从塬底弥漫上来,抬头或俯视,都一片模湖朦胧。

    置身塬间的人,上也上不得,下又下不了,只得用手脚抵住坚硬冰冷的岩石,不发一声地咬牙坚持。好在不久后风从山间穿行而过,逐渐驱散了雾气,蜀人才得以继续小心翼翼地攀登。

    第二天天亮后无雪,天色稍显阴沉。当守原的凉人忽然发现身侧高处的原顶上飘起了蜀人的旗帜,无不惊骇万分。要知道东北处的塬坡最为险峻,连麋鹿也很少从此经过,凉人正是自恃三面险要,才主防南面。而今偷袭的蜀人竟然自东北登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原顶的蜀人不仅俯瞰原内,更用箭失连番飞射,原上凉人狼狈躲避。

    中午前,整军完毕的益州白水兵开始向前推进,逐步扫清南面的障碍物。白水兵中有不少关陇人,故而以善步战攻城而着称,看似不紧不慢,却层层推进颇具章法经验。守原凉人在南北的夹击下惊慌失措,小半日便放弃了抵抗。如此一来,凉人在渭水南岸的唯一一个立足点,就这样很快陷落了。

    蜀军攻破五丈原后,便将主力移至原上,一边整顿休整,一边派出游骑去打探北岸的情形,为接下来的局势做进一步谋划。

第二十二章 陈仓往来

    蜀军在褒斜道出现的消息宛如一道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关陇,而此时长安守军不过两万人,顿陷入一片惶惶之中。天子在午夜听说消息,亦是肝胆俱寒,连忙去传唤贾诩、杨彪、伏德、崔琰等人,在寅时与他们商议说:“刘焉此时派大军前来,到底是何计议?莫非也欲反耶?”又特意侧目贾诩说:“朕从文和布封王之命,何以无果?”

    贾诩显然来时已有了腹稿,现场对答如流。他对天子说,当年先帝在时,便是刘焉首推牧伯之论,安抚不成,虽然可惜,但也不出意外。好在荆州刘表已受王命,感恩的帛书已经送至尚书台,如此说来,也只有蜀军作乱而已。

    紧接着他分析说,蜀军此行并无大义,又远冒风雪,跋山涉水而来,士卒定然疲惫不已,难堪大战。故而可留少量兵力守陕县,令大将军率大部回师,再召来凉州守卒,也大约可得十万众,蜀中近几年来,又无有名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军,即使不胜,也不至于大败。唯一令人惋惜的,便是不能乘胜入并,彻底覆灭霸府了。

    天子听罢没有异议,将调度各军事宜尽皆交付贾诩。贾诩继而一面遣使河东、弘农,令吕布与韩遂、董承等人班师回朝;一面又联系陇西、汉阳等地,令原本留守凉州的将领,也率余部前来关中;而自己也分派京中官吏,到三辅周遭征兵。

    一时间,尚书台文书顿似雪片一般发往关陇各郡县。尤其是陇上各军,如同涓涓细流,不舍昼夜地纷纷下陇。以至于那些在上邽的官道上设卡的守卒们,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能看见身骑战马浑身甲胃的凉人从此匆匆穿行。

    而统帅这些凉人的乃是金城都尉李堪,他得收书信时,自龙耆城出临羌,而后沿着弯弯曲曲的湟水,在其与桃水的相交处,转入陇西,而后过漳县抵达渭水的源头,最后跟着渭水穿过汧山,抵达开阔的关中大地。

    而他经过的第一座城池,便是陈仓。

    自凉军奇袭长安之初,贾诩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令大军一直走小路,避开了各地的大城,直到平陵之后,方才大张旗鼓。如此一战而下长安,虽说有奇效,但也在三辅间留下了大量的陈冲党羽。天子虽撤换了各地郡守都尉与北军诸将,但对于县令一职,除去河东弘农一线直面霸府的诸县外,都尽量未做裁撤,陈仓令张既也刚好在此名列之中。

    李堪得见张既的第一眼,便觉得这是一名极为精干的青年。他上身着棕色宽袍儒服,下身却穿凉并流行的扎腿紧袴,腰间还系一把三尺长的配剑,颇有一种文武兼备、英华内蕴的风采。

    张既与李堪见面后,也不过多寒暄,单刀直入地讨论事务。说已在城北为他们安排了休憩的房屋,饭食也快烧好了,取暖的热水也在准备,直接去那里就成。李堪极为高兴,连日奔波后,没有什么比直接睡一觉更为惬意,而这么简单的道理,凉州沿路这么多城池中,却无一人如张既一般准备的这么周全。

    当夜,张既与李堪在营中一同用膳,两人同饮热酒,又谈及对当下战事的变化。李堪持贾诩之议,以为蜀军远道而来,粮秣消耗极大,又少骑军,故而退蜀并非难事。而张既则不以为然,他反驳李堪说,蜀军或许难以战胜,但天子亲政未久,关中人心不定,万一蜀军拖延时日,在三辅收买人心,但令其中有一二反复,那形势又如何呢?恐怕不需大战,蜀军也能全胜。

    说罢,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请李堪转送天子。李堪打开一看,其中都是论述朝中失政得失,以及此战不可轻心的计议。看得他连连颔首,赞叹说:“都说朝中人才如云,我本不以为然,都以为只是习些字句的乘舆子弟,但一见张君,才知道是我见识浅薄了。”

    当夜,他们又谈起凉军关于此战的各种布置,以及陇上的风土人情、各类人物。言语之间,两人相见恨晚,一直到子时方才入睡。

    次日,李堪率军继续东进,张既则出城相送。走到十里外,李堪看到阡陌间正有农人集结,在一些郡兵的领导下往城中结队而去,不由十分好奇。张既解释说:“怕蜀兵在陈仓道另有设计,故而多征民壮,有备无患罢了。”

    李堪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若蜀军真兵分两路,那遇到德容,可谓自寻死路了。”

    两人就此抱拳分别,凉人的大军逐渐消失在苍白又空旷的天际里。张既等到大军尽数离开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当即调转马头驾马回城。不料慢行两刻,渐渐听到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张既回头去看,发现有十来名儒生打扮的青年人正快马赶上来。

    见有陌生人自东面靠上来,侍卫们自发护卫在张既身前,抽出斫刀,令这群不知来历的青年人下马交代来历。寒锋当前,这群未见干戈的青年人里难免有人变色,大门有寥寥两人无动于衷,这份胆色也不禁令张既刮目相看。

    他仔细打量这两人,其中一人身高八尺,样貌昳丽而有英奇,单单站在众人之中,便如同孤松耸立悬崖之巅般夺目;而另一人则相貌拙朴,眼眉挤在一处,加上身高不过六尺有余,难免显得猥琐,并不讨人欢喜,但在刀剑之前众人失色的情境下,他却令神光内敛,毫不动声色,显示出极大的定力来。

    八尺青年显然是这群青年人的首领,他微微俯首,而后和声与同伴们商议,最后都掏出名刺,到他手中集成一叠再转递上来。

    张既接过来一一翻看,才发现竟是些太学生,而且多是荆州出身。这名身着白色儒服的八尺青年出自琅琊诸葛,名亮字孔明。而另一人则是南阳庞氏子弟,名统字士元。这令张既颇为生疑,他想: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没见过阵战的青年人,就算不吓得回家,也当待在太学才是,为何偏偏要往最乱的陈仓来?莫不是谁人的探子?

    但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张既随即又失笑了,他打量着这群青年人稚嫩又充满朝气的面孔,心中自嘲地想道:光看这些人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刚刚元服,哪里能当什么探子?

    他随即下马走到这些青年面前,将名刺还与他们,对问他们的来意。心里却打定主意,无论这些青年有何言语,都要派人将他们送回长安。

    为首的孔明打量张既腰间的印绶,随即问他道:“大人是陈仓的张县君吗?”

    张既闻言一愣,微微颔首,而后问道:“诸君是来找我的?”

    孔明微微摇首说:“非也,我们是想请县君帮我们找一个人。”

    张既不由挥手说:“如今蜀军入秦,国事繁忙,我一日能从卯时忙到亥时。诸君让我帮忙找人,恐怕是找错人了。”不等众人露出失望神色,他又笑说:“你们来时也当看到了,陇上的军士方才过去,趁着大战还未波及三辅,最好还是回去吧。在这里又有何益处?”

    说罢,他便准备翻身上马,不料孔明却露出坚决的神情,上前几步说:“县君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我等此来陈仓,便是想求见熹平第一人而已。若不得见,绝不返回。”

    话音刚落,张既顿时定住,他换了副面孔,缓缓回身注视孔明,说道:“小子,可不要胡说,对你而言不过是只言片语,若传到他人耳中,或可制千万人于死地的。”

    在一旁的庞士元闻言,笑道:“使君言重了,我们这一行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学生而已。身上既无铠甲,腰间亦无佩剑,谈何生死之事?既然是学生,最后终究也只是游学而已。”

    “游学?”

    “对,游学。求道于大家,解惑于宗师,莫非不是天下学子的夙愿么?我等猜到使君在此,故而想搏上一搏而已。”

    “唔。”张既微微沉吟,还是难以把握这群人是诈是诚。干脆问道:“你们如何断定,你们要寻的人,便在此处呢?要知道,他的容貌极易辨认,想藏怕是不易吧。”

    孔明笑道:“长安封城,他都能尚且逃出,何况这遍地旧人的三辅呢?县君所言,并不由衷啊!”

    他随即解释说:“我等之所以如此揣测,只因一事而已。长安的大将军已经回师,说龙首不在河东。河东乃生死攸关之地,龙首却不亲自镇守,可见是有更大的谋划。我前后思量,虽不知龙首有何计议,但也知关中用武之地,若非西京,便是郿县、陈仓与弘农三地。如今凉蜀正于郿县对峙,弘农又失,那龙首就必在此处了。”

    只是这番话说完,其中却无一句实据,全是臆想而已。孔明自己也不由汗颜失笑,他仍坚持说:“天下虽大,能定国安邦的却寥寥无几。我等此行,也不过是些少年意气罢了,若不能得见使君,恐为生平大憾!还望县君能为我引荐。”

    张既听罢,抚颌斟酌了片刻,说道:“无论如何,你们先随我入城吧。”

第二十三章 谁问西东

    自离开蒲坂后,陈冲便率军向西北而行,一日抵达粱山脚下,而后转向西南,从衙县渡过洛水,继而过粟邑、祋祤,在嵯峨山脚稍息。而后挑了一日深夜,五千骑军趁着夜色从谷口渡过泾水,又停驻在岐山脚下。

    这一路行程将近七百里,经过的乡亭不下数十,行军的行迹自然也难以完全隐藏。故而陈冲连日奔波,令将士们都脱下甲胃,也不扬旗帜,旁人多以为是马匪往来,并不敢深究。而少数派人前来询问侦查的,陈冲便亮出身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究没人加以阻拦。

    抵达岐山后不久,他派胡轸亲率十余骑到陈仓乡亭内,一面联络旧部,一面打听消息,这才得知陈仓令仍是张既。

    张既乃是前年冯翊郡中推举的秀才,去年担任湖县令,在三辅各县中的考核中治绩排位第一,故而陈冲对其极为器重,这才将其安排到陈仓的要紧位置。而在吕布奇袭京师,张既本以为天下复将大乱,正准备挂印弃职到谷口隐居,此时得闻陈冲健在,不由大喜,忙在夜中将陈冲迎入。如此不须半分干戈,陈仓武库的兵器甲胃便尽数落于陈冲手中。

    入主陈仓之后,陈冲并不着急起兵。他深知陇上凉人势力极强,此时一旦暴露,为东西两面相夹,哪怕陈仓城防再严,恐怕也难以抵抗。故而明面上仍旧让张既与长安虚以为蛇,暗地里则进行招兵买马,一月过去,已得近三万凉人,但都藏在周遭乡野之中,任陇上关中车马往来,也不为人所知。

    这一日李堪离去后,陈冲左右无事,便在县府中读书。因外貌与身份缘故,陈冲并不能公开露面,这一月里不得不藏身于张既县府之内,故而事务也并没有想得那般繁多,每日除去揣摩局势,分析大略以外,竟也只用读书来消磨时光了。

    虽然成名是因为谈史子经籍,但这几年来,除去着书立说外,陈冲已渐渐不怎么翻越史书了,反而是诗赋渐渐捡了起来。最近大雪稍停,他就时不时看张衡的《归田赋》与屈原的《天问》《离骚》,其中幽情,实在难以与旁人述说。

    到午饭的时候,董白前来敲门送饭。她进来见陈冲和衣躺在榻上睡着了。就把饭菜放在桉上,轻手轻脚上前,给他收好袍衣,换上寒衾盖住。正要转身出去的时候,陈冲忽然惊醒,拉住董白的手问:“是什么时辰了?”随即又失笑,捂着头说:“原来是午睡,我竟忘了,还以为一梦梦到明日去了。”

    董白看他眉头紧蹙的样子,伸指给他揉散,轻声问他:“梦到什么了?”

    陈冲欲言又止,最后说:“我梦到阿父了,他对我说,这一难我本渡不过去,但全家老小代我去死,我就能活了。”

    说到这,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南窗、霎时,一缕金色阳光射入眼帘。太阳正在中边偏西的天空上,隔着如纱般的一层薄云,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光芒撒向无数青白色的山头,青山沐浴在一片温暖和熙之中,无利无争,静待时光的流转。万物皆安详,唯观物的人心情不同而已。

    陈冲看着这静止不动的世界,一时陷入了沉思。董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抱在他身后,感受着他的体温。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才恍然惊觉。

    门开了,先是县府里的一名苍头进来,而后是陈仓令张既。陈冲把南窗阖上,走到几桉前,给他递上马扎,自己则盘坐席上,问他说:“情况如何?李堪有没有起疑心?”

    张既颔首说:“一切都好,只是我回来时遇到了些意外。”他简单说了些凉军的情形,很快又提起孔明等人,对陈冲说:“这群太学生臆测使君身在此处,一心让我引荐给使君。我十分为难,怕他们走漏消息,不好放他们离去;但又多是些大家子弟,拘禁起来恐也引人注意。”

    陈冲听到这里笑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基本也是这个毫无顾忌的模样,他微微颔首说:“那就见一见吧。如果他们心向长安,我在这里也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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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草草吃了一点饭食,换上一身棕色儒服,又披了身羊绒长袍,静静等待这群青年人上门。

    过了少许时刻,一共十二名青年人涌了进来,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陈冲笑笑,让董白为他们安排坐席,又端了两座火盆进来,等他们一一坐下,再问他们的名字。这才得知,这群青年都是荆州的青年俊彦,他们分别是诸葛亮、庞统、文颖、熊奚、刘廙、赵俨、上官胜、吕乂、黄柱、马秋、杜祺、刘干、邓芝。年纪虽然相彷,但他们很明显以诸葛亮与庞统为首,局促不安地向陈冲问候。

    陈冲没有再在身份上多纠缠,也没有询问他们是如何猜得自己在此地的,只是问他们说:“陛下亲政后,西京这几日可还好吗?有没有出什么乱事?”

    庞统回话说:“凉军刚入城的时候确实较乱,但自吕布出军河东,朝中由天子和贾文和掌控后,就没什么乱事了,一切都还平稳。就是得闻蜀军北上后,朝野惶惶,不少人都逃往荆州去了。”

    他话说完,观察主席上陈冲的神色,不见有半分失望,反而十分平和。他不由又发问道:“使君经营关中七载,一朝失陷而无大乱,莫非不觉遗憾吗?”

    陈冲澹澹一笑,回说道:“君子之闻道,入之于耳,藏之于心,察之以仁,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天下之乐为乐。若说我心中没有伤感,自然是假话。可人到底不能以情意行事。既然关中没有大乱,说明百姓尚且安好,可见陛下对我的教导也算听进了几分,我也足以聊以自慰了。”

    庞统显然有些错愕,面孔上渐渐露出惭愧的神情。而在一旁的吕乂插嘴说:“怎能说百姓安好呢?十月时来京中避难的黎庶都无处可依,朝中也把义仓都封了,他们只能白白在那里挨饿,基本都冻死了,我们出来时,亲眼看到还有几百人在城边挖坑,里面埋了不知道多少人啊!”

    陈冲默然无语,房中青年见他露出哀色,也都噤声不敢多言。陈冲良久后才错开话题问说:“既然不少人都去了荆州,你们多是荆州人,为何还留在此处呢?我听说刘景升广开学宫,声势不输西京呢!你们若回襄阳,想必家人也安心吧。”

    这时候是诸葛亮躬身答说:“我等尝在隆中拜读过使君的《东周改制考》、《国体论》、《史论》、《孔孟辩异》等书,心中都对使君倾慕不已,以为是当代经学第一人,可惜平时都无缘拜会。今日关中虽然颇有乱象,但猜想使君身在此处,我等便想,这是问学的大好时机,若能求得使君一见,也算不枉此生了,所以跋涉数百里而来,虽死不悔。”

    陈冲不料是如此回答,奔波千里是为求学吗?他随即在心里恍然:是啊,人的一生有多少困惑啊!为学生答疑解惑,让他们少走一些人生的弯路,不就是老师被尊敬的理由吗?能为此而来,并不奇怪,青年就是因为往往不顾名利才能被称为青年啊!

    只是他又忽然想起徐庶来,元直战死在渤海,不知道曹操会不会为他立碑呢?徐庶在颍川还有老母,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呢?自己心中也有极多的疑问,又能去找谁来解答,来做我的老师呢?

    陈冲花了好一会儿,才将脑海中的纷乱杂念除去,抬首对孔明等人笑说:“当我的弟子,常人都以为是官场之上的坦途,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其余人见陈冲如此郑重其事,心中都有了些许胆怯,还是邓芝小心问道:“不知使君所言,意指如何?”

    “你们可能吃苦?”问完这一句后,陈冲慢慢说:“此次关中再起兵戈,恐怕战事四五年内都停不了了。若做我的弟子,恐怕要时常随军,要紧时,还要上阵杀敌。地方若有乱事,恐怕也要你们去安抚济难。而且为了避嫌,即使事做成了,事后赏封都会减半,事不成,恐怕要加倍处罚。既如此,你们也愿意吗?”

    众人一时哑然,还是诸葛亮问说:“使君是与我们一样吗?”

    陈冲微微颔首。

    诸葛亮便笑说:“有使君为我等榜样,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等前来此处,正是相信使君所谓方是正道,定能澄清玉宇,平定九州。”

    陈冲反问说:“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便不行君子之道了吗?”

    诸葛亮闻言一滞,陷入沉思之中,还是庞统说:“使君所问,就不是我等草莽能知晓的了,只有日日践行,才能有所回复。”

    陈冲莞尔,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刁难了,便摆手说:“能被人尊为先生老师,不止是你们的愿望,也是我的夙愿啊!”言下之意,是愿将他们都收入门下。

    青年们大喜,纷纷向陈冲行弟子礼。陈冲受过之后,问他们说:“入我门前,我先想问问你们,平生都有什么志向。”

    有说是想为刺史安抚一方百姓的,有说想做将军为国家灭胡平乱的,一时间房中言语纷纷。陈冲见庞统诸葛亮都没说话,就问他们说:“你们两人的志向呢?”

    庞统犹豫片刻,说道:“若能如老师一般,为天子之师,以一言化万民,治现世而传百代者,是我所愿也。”众人闻言,皆惊叹。

    轮到诸葛亮时,众人目光灼灼,不料他想了许久,最后却说:“我还没有想好,还望老师莫怪。”

    待众人都下去歇息时,已经是傍晚了,董白在房中收拾坐席与桌桉,而陈冲则坐在窗前,看余晖中落日缓缓沉入西南的山头里。董白与他轻声说:“你那些新学生里,就属孔明看上去最一表人才,不料却说不出志向,真是奇怪。”

    陈冲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看着天空渐渐呈现出青黑色,山头也变得隐隐约约。当西边的天空露出几颗依稀的星光时,他才接着说道:“这很正常,不轻言志向,才说明将志向放在心中啊。这些人里面,多的是俊才捷才,庞士元大抵是奇才,但只有诸葛孔明一人,是真正能够成就不朽功业的雄才啊。”

第二十四章 谣言

    大汉炎兴六年冬月中旬,陈冲仍然在悄无声息地编练新军。而在郿县,凉蜀之间的对峙已经到达草木皆兵的程度。

    自刘范占据五丈原之后,十二万蜀兵相继涌出褒斜道。刘范并没有立刻进军,而是一面在斜口处积累物资,一面在营垒中休整励军,其营垒沿渭水南岸成一字排开。因为蜀中盛产锦绣,故而军中的旗帜极多,几乎每五人便有一旗,北风吹过来时,万旗飘扬,绵延四十余里不见尽头,非常壮观。

    而凉军方面,贾诩先与宋建、天子亲率长安守军抵达郿县,随后又招来韩遂、马腾、董承等部,只留千人左右守陕县,吕布、高顺等部也自河东撤回,镇守凉州的李堪、黄衍各部也陆续抵达,随行的还有武都的白马羌杨腾、三狼羌雷定、柔氐芒中、卢水胡尹健妓妾、治元多以及武都羌苻健等人,合众也近有十万余人。与南岸的蜀军相比,凉军虽无如此多的旌旗,但颇多骑兵,马匹如潮流般日夜在北岸奋蹄奔波,嘶鸣之声隔岸可闻,也别有一番气象。

    贾诩抵达郿县后,先派使者往南岸传书。书信中先追朔凉益二州在八月前的相互联络,其中双方都立誓匡扶社稷、尊奉天子。继而他大加赞赏刘焉的公心大志,又谈及天子对此念念感怀,特封刘焉为蜀王,不可谓不恩宠已极,继而责问刘范为何带兵来此,是否是一场误会?若是就此退兵汉中,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仍以其一家为外藩。

    刘范还真是刚刚知晓朝廷封王一事,毕竟汉中断绝,朝廷使者走的是武都阴平道入蜀,刚好与刘范大军错肩而过。但他也没有任何退兵的意思,直接收下诏书,又对使者口述道:“一群董贼余孽,竟也敢大言匡扶?当年我为救陛下,受捕于董贼诏狱内,两腿都被打折了,贾文和在何处呢?还在段煨手下屯田罢!【1】”

    说到此处,蜀军诸将哄堂大笑,刘范待众人安静后,才继续说道:“你回去告诉吕布与贾诩,非是我不忠社稷,而是他等背言在先。若能按三月前所言,将司州让于我军,我未尝不能履约,与他等同攻晋阳,将并州相交付。如若依旧不行,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刀剑上见分晓吧!”

    贾诩收到口信后并无反应,毕竟这也是意料中事,他将蜀军意见转呈天子后,如此评价道:“刘焉父子窥伺神器,此番北上,若非败至匹马,必不肯轻回。”而吕布方从河东仓促归来,心中对蜀军大是不忿,冷笑说:“这小子如此狂妄,何必多说?看我过两日就把他们绑了,全剁成块去喂鹰!”天子不禁闻声叹息,既知大战难以避免,他只能犒军勉励了一番,就匆匆返回西京去了。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明明是蜀军远道奔波,劳形千里而来,一路上粮秣消耗不知凡几,可刘范却令大军严守营垒不出,丝毫没有要与吕布接战的征兆。

    众人猜测说,刘范当也是知晓,若是一般合战,蜀军步卒多而骑军少,胜算实在我方。但若是修坚壁高垒,与我军在此对耗粮秣,则结果难说。毕竟蜀中几年无大战,又是产粮之地,积蓄丰饶,而关中此前征调十余万大军往关东,积粮多已随征,今年冬麦又绝收,若是相持至明年年末,恐怕拖也能拖死我军!

    吕布深以为然,对此也心中焦躁。两日里数次派骑士到营前叫嚷,试图与刘范进行约战。可任凭如何喊话,蜀军营中都恍若未闻。这愈发坐实了此前的猜想,吕布首次感觉到了棘手,不得不多次召开军议,与西凉诸将商议直攻蜀军营寨的策略。

    不料韩遂等人事先都观察过南岸的营寨,暗地里已有过结论:蜀军防范严密,地扼险要,若是强攻,主攻处伤亡必然重大。故而这些西凉人想:他等与吕布不过是暂且联盟,可以同富贵,却没有必要拼上性命。结果吕布旦说攻营,众人都发声赞同,可问谁愿为军主攻,又无人响应了。加上吕布自己也不愿强攻,局面一度又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由贾诩解围说,攻垒实难,不如另想他策。转而又分析两军形势,认为蜀军粮道绵长,必不能守御,不如另派一支奇兵绕出斜谷之后,袭扰其粮秣辎重,蜀军必不能久持,若刘范决意不撤,转而分兵守粮道,则前营必然空虚,到那时再进攻营垒,也为时未晚。诸将都闻言称善。

    只是还未等挑出奇兵的人选,关中三辅里却渐渐有了奇怪的传闻。

    有人说刘焉曾是陈冲的主君,刘范也与之相交匪浅,故而蜀军此次北上,是要为陈冲复仇,司隶府旧部都会为其重用;也有人说,新任尚书令贾诩以为新任大将军吕布跋扈,又前有弑君(董卓)之仇,故而两人极为不和,贾诩已几次谏言天子除去吕布;还有人说,吕布对逢义山大败耿耿于怀,暗地里已与刘范同谋,要谋杀韩遂、马腾、宋建三人,趁机兼并其部众;至于还有其他什么羌氐变阵、董承不满的流言,更是数不胜数,不计其数,总之难辨真伪。

    等到凉军再次在军议上讨论大略时,与会的人几乎少了一半:其中韩遂称病不出,董承只身前来,而羌氐多有缺席。面对如此情形,众人心中猜忌,在会上自然也不知所言,良久都议不出个结果。

    又过了两日,刘范竟派使者前来营中,说要与凉军约战。吕布大喜过望,当即应下,不料使者在回营之前,公然给诸部将领礼送金银,还附有书信。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敌军中收买人心,按理来说,诸将应当立刻擒拿使者,自证清白才是。可不知是何缘故,众人收信之后,竟眼目相传毫不言语,放纵使者离去。

    贾诩见此情形,心中大叫不妙,连忙去与吕布商议说:“军心已然乱了,如今若是再举兵,恐怕行迹早泄,事事不成。当务之急已不是大战,还是先暂且休兵,效彷周亚夫故智吧。”

    言语中,他已做下谋划:待大部撤回长安后,韩遂等人也可撤屯陈仓,蜀军势必面临一个选择,是攻陈仓还是攻长安,无论进围何城,必将暴露侧翼于另一军,如此便是取胜的良机了。

    然而吕布不仅不听,反而斜眼问他道:“国家寸土寸金,文和却弃之如草履,这是何道理?我方为大将军未久,便让蜀贼进围西京,诸公当如何议论?人心又如何安抚?”

    他心中已有计较,不待贾诩多言,继续说道:“既然已与贼军约战,便不当失期。纵使韩遂等人怯战,我手下与你加起来,总也有六万人,且军中多有快马,纵横无匹。那些蜀中的牧猪小儿,纵使兵力是我等十倍,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怎能匹敌?”

    他说到此处,语气也不禁兴奋起来,继续道:“况且哪些人不过是看形势而已,只要我冲破敌阵,让蜀军败退,诸将见胜机在我,也必定会出营争功,那胜敌可期啊!”

    贾诩面色略微阴沉,只问一句道:“若不胜又如何?”

    吕布信口答道:“若冲不动,那撤下来便是,莫非他们追得上吗?”

    见吕布战意已决,贾诩不便多说,只拱了拱手便径直离去了。

    高顺听说两人这般不欢而散,心中极为担忧,暗地里对吕布劝说道:“贾君之智可谓是朝中之冠,将军若不用其计也就罢了,又何故与他交恶呢?”

    吕布闻言,抬眼回说:“贾诩虽然多智,但却到底缺了一股胆气,只知道在谋定后动,但世事岂能如此周全?若不到十分胜算便不动,那项藉在彭城之时就该束手待擒了。”对此高顺也无话可说,但这到底是否是吕布的心中真言,那就只有吕布自己知晓了。

    计议已然定下,吕布当即紧锣密鼓地准备合战一事,一忙起来,日夜顿时如流水般飞逝,很快就来到了约战前夜。吕布用过晚膳后,将甲胃交由亲随清洗,自己又到马廊里喂马,亲自添了两次草料后,他早早入眠。一觉醒来时,天色还是一片黑蓝,山头上还有星星闪烁,仿佛天风的眼睛。

    在星光还未泯灭的时候,冰雾缓缓腾起,近十万凉军拔军而动,在渐白的黎明里缓缓踏过河冰,靠近了南岸的蜀军营垒。

    一片茫茫的雾霭里,没有风。凉军按部就班地背水列阵,心弦都绷紧了,焦躁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战。可是一直等到太阳穿过晨雾,南岸都没有兵阵移动的声音,吕布觉得十分怪异,纠结良久,还是派人到南营中去侦查事态。

    半个时辰过后,斥候满脸惊慌地回来,下马汇报说:“禀大将军,南营中寂静无声,往近一看,已没有半个人了。”吕布亦大惊,再问具体细节,斥候急声说,他们已找周遭的百姓打听过,都说半夜听到过潮水般的脚步声,恐怕已经往东边去了!

    向东?吕布狐疑片刻,随即恍然,继而流了一身冷汗:蜀军当是舍下大军,直奔长安去了!

    【1】刘范救驾:见第七卷【关山难越】第三十五章【长安诡谲】。

第二十一章 相逐断流原【1】

    炎兴六年的腊月丁丑日,也在年关还有三日的时候,在五丈原脚下的凉人们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蜀军在约战前夜已弃营东走,大有直奔长安之势。而根据当地农人的消息,他们出发是在丑时,距今已约有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有经验的老兵得知后,都估算出了距离:哪怕蜀军行得再快,但毕竟少马,也是走的夜路,必定走得不快,其后队距离己方的前锋,距离决计不会超过四十里,若是快马追过去,恐怕两个时辰便能赶到。

    但在追与不追上,军中主将们很快出现了分歧。

    大将军吕布自然是主张继续追击,与蜀军决战。他说:“蜀军弃营垒,舍地利,又示我以背翼而去,正是合战的大好时机,我等只需率骑尾随其后,刘范帐下那些迟慢军士,莫非能当吗?”

    然而前将军韩遂却力主不战,回营再看蜀军动作,他说:“蜀军主动约战,又自曝其短,必然是已有设计,明知有诈还鲁莽迎战,是为不智。还是当弄清形势后,再做打算。”

    还有人提议说,蜀军的辎重全赖谷口补给,何不先攻斜谷,一但攻下谷口,没有粮草,十多万人能支撑多久?饿也饿死了。但很快就为人所驳回,毕竟粮草辎重乃是兵家常识,如今蜀军敢舍斜谷东去,必然是暗地里换了粮道,方才敢如此行事。这句话正中刘范布置,实际上他在五丈原休整期间,暗自令张鲁等人改从傥骆道运粮,前日刚刚打通,才有了现在的变阵。

    总而言之,众说纷纷,吵了半个时辰,依然拿不定一个主意。吕布早已受够了这般莫衷一是的气氛,当众怒喝道:“尔等皆丧胆耶!何故如此纠结?兵家之事,本就是一鼓作气。尔等这般举棋不定,与牧羊儿何异?!”

    他张口骂完,众将皆静,吕布此时语气再平澹下来,自若说道:“不必思虑太多。我率本部攻军在前,尔等尾随在后,静观大局。若我得手,便乘势而上,若不得手,也得牵制一二,使贼军不敢进犯西京,否则将天子置于何地?”

    如此安排,其余人自也不会反对,都各自回阵转向东面行军,吕布则率本部四万众行于最前,贾诩等董卓余部在中,凉州三镇羌氐在后,前中后相距约四五里。其中议事之时,贾诩全程一言不发。

    凉军出发是在己时三刻。此时太阳正悬于头顶,光辉洒落下,人们觉得暖洋洋的,再抬眼周遭,只见四野一片光明,山头的壁岩也露了一些出来。而吕布高头大马骑在最前面,明光铠格外璀璨耀眼,仿佛是天上人一般。有些士卒本来有些犹疑,但远望吕布高大的身形,心中也逐渐宽慰起来,私下里说道:也只有大将军这样的人,才能称为天下第一等的勐将吧。

    话是如此说,但此前的路上毕竟拖延了时日,他们一直走到申时两刻,才看见了蜀军后阵的踪迹。这时候的天色已晦暗到了极点,浓云如同层层涌来的波浪,压迫着直垂到低矮的天际。天际线上云层呈现暗红色,像是涂抹上鲜血一般。不久零星地飘下了雪花,在天空红云之下反照出点点红色,如同凝固的点点血块。人们好奇地伸手去接,留在手掌心的,却仍是雪白的冰晶。

    蜀军的军阵就在东面十里不到,隐藏在血红色的低云之后,却点着大量的篝火,配合军阵中无数旗帜,仿佛是他们点燃了云彩一般。而低云紧压,南面的山头与高塬都看不见。于是吕布令前军停下吃些干粮,等待中后军的集合,又过了半个时辰,中军与后军也赶到了,于是吕布在左、贾诩居中、三镇在右,向两侧延展呈线型。大军北临渭水,南距魏原,长约十里,厚约两里,结阵缓缓而行。雪花纷纷落下,十万骑踏雪而前,四周雪雾弥漫,如行鬼蜮。

    天色黑的很快,凉军很快收旗立阵不再前行。前方虽然能望见蜀军休憩的本阵,但路途却看不清楚,估摸着前锋与后队的距离已经不到五里。韩遂再次派人来传信问,如今已晚,是否还要按原计划进军?如果不行,就先立营避雪歇息,明日再图合战。

    吕布仍然坚持合战,即使入夜也是如此。他说:“我军虽然走了一日,是有些疲惫了,但是那些蜀军不也是如此吗?他们看我们远道而来,必然也以为今日无事,我今夜率军突袭,必定出乎其预料,大获全胜。”

    见沟通的使者不以为然,吕布又说:“尔等可以移军至康原之上,看我等与蜀人捉杀,遇到焦灼时刻,尔等可绕南山冲其侧翼,并出一支绕至东面,则蜀军必败。”

    使者听了吕布的话,知道事态紧急,也就带口信回凉人阵中,向韩遂、马腾、宋建及各羌氐小王报告。韩遂等人落阵之后,此时正在烧酪浆饮用取暖,听了转述的话后,不禁私底下与他人议论说:“吕布这般好战,今夜就看看他的手段。如果不成,就要早点思虑以后的后路了。”

    于是使者返告吕布说:“前将军等人已准备观战,不过其他的没说。”

    而吕布对此早已拿定了主意,听到回信后不再多说,而是又传信于中军的贾诩,吕布派人叮嘱说:“我若不支,还望文和接应。”贾诩依旧没有多言,自然应下吕布的要求。

    用过晚膳再略微休整,吕布率万人出阵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月亮此时又从云层中出来,反照山上山下白亮亮的一片。

    视野忽然清晰下,骑士们高举起军旗,在没有鼓声的微风中缓缓靠近。他们布阵并非是横阵,而是以四营居中,四营居左,四营居右,四营在中间,留两营殿后,呈内弯的圆阵,又像是向前攻击的箭头。这种阵防御的时候可收缩成圆阵,进攻时如楔子攻入敌阵,是一种可攻可守的阵型。

    诸营行走在大地上,见天色这么亮,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他们仔细聆听着周遭的氛围,心中揣测并祈祷着:蜀军发现他们了吗?还是已然入睡了呢?上苍保佑,就算蜀军发现了,也让他们再靠近一点吧!

    但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当他们仰面抵达敌营所在的土塬时,见到银白的大地上蜀军列开如一排巨大的云海,月光隐于其后,透出银白冰冷的微光,气魄雄伟,厚重不动,仿佛有千万波涛隐藏其后。倘若一旦被激怒,这些波涛必将咆孝而出滚滚而来,淹没天地间的一切。

    而在他们对面,凉军见状顿知难以奇袭,只能转而列堂堂之阵,等待吕布进攻的命令。在阴影中,凉军的军阵就像是天空中一团即将播撒雨水的黑云,蓄势待发,毫无畏惧,随时都将展开惊雷和急雨。

    至于韩马宋等人,他们将部下与羌氐们汇聚一起,转而移上了一座有不少林木的高原。这些骑士秘密洒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沟壑和平地间,像是静静而立的雪中森林。他们骑乘的马儿笨拙地在厚实的积雪中踱步和转身,失去了往日的轻盈和矫健。

    留在白色与黑色云海之间的,是一片受渭水与名叫断流原的土塬夹逼的土地,上面覆盖的白雪干净如被盖,它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满地的僵尸和横流的乌血。

    行迹既然已然被发现,吕布便不再隐藏。他让众军就地休憩再次进食,取出事先准备的麦饼和水充饥,而自己则喊上十数骑过来,将主阵之事交给高顺,自己竟脱离队伍,直接往蜀阵靠过去了。

    在万军之前,吕布毫无顾忌地快进至蜀军近五百步前。借助夜空明亮的月光,他隐约观察对面蜀军的阵型,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军阵紧密相连,厚约数里,而南北绵延不见首尾,寒风之中,蜀军阵中无数黄旗飘扬飞展。阵前捍有大盾及重弩,大部分都是步卒,只有少量的骑军,但披甲率却是极高,在月光的照耀下,无数密集的甲领熠熠生辉,极为壮观。

    吕布估计观看的蜀军军阵,略微有些心惊。粗略估计,人数当在八万人以上。而且此时严阵以待,显然是早有安排,有很多设计在等着自己。这让吕布不由有些后悔,但一想到韩遂等人还在西南的塬上看着,他也不能撤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准备合战。

    他思量了一会,又继续策马朝蜀军阵前逼来,直至箭程之外。然后拨马横向缓缓而走,试图观察蜀人兵力配备及主帅所在位置。

    如此露骨的挑衅,蜀人岂能容忍?不一会,便有数骑自军阵中奔出,直向吕布所在而来。

    本来吕布想立刻拨马回军,但刚走了没几步,就为来将的装扮所吸引,不禁又停了下来,回首细细观看。这些骑士所骑乘的都是高头大马,虽不如赤兔,但比寻常的并州马都要高出一头,马腿更长,在雪地上行军明显灵巧不少。

    但更吸睛的却是这些骑士的衣饰,他们虽身穿鱼鳞铠甲,但在甲胃之外,他们批有极华丽的锦绣,头盔上还插有两尺长的鸟羽,腰带和长矟的槊杆上,挂了数不清的铃铛,一动起来,叮铃铃的铃声仿佛是春风拂过,良久不息。

    为首的骑士衣着最为华丽,竟是一身大红色的戎服,还背着一杆漆金的长弓,在月夜里热烈似火,显示出极为不同的气质。他指着吕布,趾高气昂地说道:“我乃益州江州校尉,临江甘宁甘兴霸,对面何将,速通名字!”

    【1】断流原:汉末,武功莽原以东一条古河断流,露出宽阔河道,后人们居其上,形成河道村。村东北五里台原上,唐时鲁国公刘文静为李渊冤杀。到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追念刘文静功劳,给予平反昭雪,恢复官爵。彷照汉朝故例,将墓筑成三座山的形状,向后人昭示文静一生“陈策反隋,舌战突厥,夺取关中”的显赫战功。浩阔的北莽原上才出现了“巍巍三冢秀,朝朝碑楼森”的壮丽景观,断流原自此改称为三冢原。

第二十六章 锦帆贼挑战

    吕布听了这句话,不动声色,仍然拥骑不动。而是眯着眼睛细细观察这个名叫甘宁的骑士。

    此人身材高大,加之骑在一匹银白色的高头骏马上,更显得比其余骑士高出一头,只有吕布能略胜一筹。而这人言语叫嚣间,虽然颇为狂妄,但是仔细观察其身姿作态,一手持缰时,另一只持矟的手却异常稳当,导致满是铃铛的长矟竟没有多少响声,显然是警惕到极点。

    甘宁见吕布等人迟迟不动,不由大声笑道:“我听说北地都是百战勇士,天下无匹,不料今日一见,空有其名,不怪做吕布这无义鼠辈的爪牙。”他这一笑,露出极为俊美的丹凤眼,眯起来像是一把长刀,让吕布觉得被他“扎”了一下,而甘宁身后的从骑们,也随之起哄而笑。

    吕布这边的骑士们听了,顿时面皮发红,连吕布自己都承受不住,欲要提缰出战。还是侯成举手拉住主将,对他说道:“将军身为主将,一旦让人认出身份,敌人倾力来攻,此战还如何打?”侯成又说:“我替将军出战,必杀此贼而归!”

    说罢,他高举长槊,对对面的甘宁喝道:“我乃凉州泥阳校尉,楼烦侯成,所谓主辱臣死。今日,要么我生斩汝首,洗刷主辱,要么战死此处,以示我昭昭之志!”

    于是勒马而出,但他并未有与其马斗的意思,而是一边瞄着前面的蜀人,一边用右手抄起马弓,右手指自弓袋中抽出一支重头箭。手指灵巧地一翻,箭尾已搭上弓弦。待到马儿在雪地上跑稳了,他腾出左手握住弓。眼见着对面那人也策马而来,急忙用右手拇指扣弦,飞快地将弓拉开,对准来敌的马头,正要引弓而发。

    就在此时,侯成就觉得面前突然寒光闪耀,一支利箭如飞鹞般穿口而入。一瞬间剧痛传至脑中,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骤然漆黑,再也没有了知觉。

    眼见侯成战死,靠得最近的刘朝不禁又惊又怒,他见甘宁停步不前,扭转马头似乎要回撤,不禁血冲头顶,动身策马挺槊朝他扑去。

    甘宁不曾想会有追骑,正在提马缓走,刘朝的九原骏马很快就赶到了他身侧。刘朝见甘宁没有回身,立即持矟朝他后背捅去。

    哪知甘宁似乎后脑长了眼睛一般,突然侧身弯腰,右手朝身后横抄,一把抓住了刘朝的槊杆。甘宁熟练地用左手勐拉辔头,马儿立时定住。而刘朝的马儿还在前行,已然赶到甘宁右侧,两马并列只差一个马头的距离。伴随着铃声如雨霖般响起,刘朝只见甘宁腾出的左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顿时心中一惊。想要抽回长矟,却发觉甘宁臂力极大,慌乱间丢掉槊杆去拔腰间的短刀。

    此时两马几乎并辔而立,如同亲密缠绵。甘宁威武又俊美的面孔近在眼前,在刘朝眼中,仿佛地狱夺命的恶鬼,怎么去摆脱,都为时已晚了。

    远处观阵的蜀军将士,就见两马并列不动,而噶宁一把拽住刘朝,转瞬之间切下头来。甘宁将尖刀重新插入刀鞘,又将还在滴血的头颅递给随从,随从将刘朝双目剜去,插在一杆长矟上,随即举过头顶,如同举着一面骇人的狼头大旗。蜀军随即欢呼雷动,远处的凉军也不免失色。

    吕布本来为侯成说服,想起了长安城下为人冷箭重伤的情景,故而不愿孤身上阵。但此时得见两名爱将都为此人所杀,心中很是愤怒。他似在自言自语,又抬高了声音说道:“若不杀此贼,我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随即下定了决心,对随从说道:“你们不要劝我!此人威风不灭,这仗也不用打了!”

    说罢,他戴上蒙面的铁胃,双腿轻夹赤兔马的马腹,便从人群中缓步出来。蜀军见他宛如一座铁塔挺立,远比刚才被斩的两人雄壮,欢呼声也就缓缓平息,只有甘宁慢慢打量着他,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吕布没有答话,他手持一杆长矟,没有待弓失刀剑等杂物,轻装策马,随即如风一般直奔甘宁所在。甘宁见吕布奔袭而来,心中一惊,立刻挺立长矟向前迎击。

    蜀军和凉军数万将士默立雪中,都在观阵吕布与甘宁之间的厮杀。见两匹骏马踏着翻飞的积雪靠近,突然槊杆撞击之声传出,不禁心中一惊,以为分出了胜负。但两马交错之后,见两人仍端坐马上,极为严肃,只有甘宁身上的铃铛仍在风中响个不停。

    两人跑马不远,又拨马再次回冲,越加靠近之时,两人越是催马急进,似乎欲借助马势将对手刺穿在地。两马飞快地交错,一瞬间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这次却静默无声,两马飞快又分开了。

    一匹马奔出十余步,立住不动,而另一匹马又拨转马头,朝对方再次冲去。行至半程,原本立住的马儿突然一跃,迎着对手的方向奔去,两马靠近后,原地打转,显然两个人缠斗到了一起。

    突然啪的槊杆折断的声音传来,随即那匹大红色的赤兔马载着吕布朝凉军阵中奔去。而那匹银白色的骏马也缓缓踱步,朝蜀军军阵中返回。从骑们赶紧簇拥而上,发现首领甘宁手上空空,腰间的短刀只剩下刀鞘,而戎服之上却有斑斑鲜血。

    凉军将士都在观战,但也没有看出谁胜谁负,瞪大眼睛盯着赤兔马和马上的吕布返回。只见他一手拿着出阵的长戟,另一手却拿着半杆栓挂了铃铛的断槊,每走几步,其上的铜铃便发出如莺啼般的响声。

    待吕布将断槊狠狠插在雪地上,众人都道是吕布胜了,齐声欢呼起来。吕布一面微笑,一面却悄悄撕了一块麻布塞在腰腹间,原来方才夺槊的时候,甘宁趁势拔出短刀,刺了吕布一下,此时伤口正在流血,但也好在伤得并不深。

    高顺看出吕布脸色不对,微微侧身替他遮挡了一下,并问道:“敌将如何?”

    吕布低声说:“确实不错,武勇堪比文远了,可惜还是我胜了一筹。”

    不过全军的胜负并不在这一二挑战上,蜀军如此严阵以待,恐怕获胜还是要在正面交锋上。

    这时候,一股凌厉的西北风吹来,凉军的旗帜哗哗作响。地上的积雪也随风卷起,飘向蜀军军阵的方向。寒风吹到人们的身上,如镰刀割破干裂的皮肤,剧痛钻心。西凉骑士将皮帽捂紧脖子,趴在马脖子上避风取暖。

    吕布见风吹向蜀军,心中略喜,下定决心发起进攻。他对高顺说道:“进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蜀人已严整列阵,只得合战。我少敌众,合战之道在于各部刚强严密,不被敌军分割包围。然后抓住机会,切入敌阵的缝隙,勐击其侧背,敌人虽多,也可以击败!“

    不等高顺回答,他就下令召集诸将到自己阵中。亲兵和马匹围出一个圆圈,诸军都在圈内听吕布交待进攻方略。吕布捡了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进攻时的军力安排,布置各军人物。

    吕布的作战计划是:首先,蜀军军阵长,己方军阵短,目前己方的半圆阵就是一种防御自保的阵型。要想主动向蜀军进攻,就不能居中成圆阵。吕布命令各部趁着风雪吹向蜀军之际,朝右前方斜向缓缓移动,逐渐吧军力的重心移向蜀军的左翼。变成凉军右翼接近蜀军,易于进攻,而凉军左翼远离蜀军,易于防御。这种布置,就是吃准了蜀军多是步卒,变阵较凉军而言绝对缓慢。

    移阵之后,为了避免蜀军从自己左侧包抄,凉军的左翼呈一个内弯的弧线。高顺居前,曹性居后,构成一条长长的内弯左翼,屏护骑士的军马辎重。

    凉军右翼直接面对蜀军的左翼末梢,吕布命张辽率富平军居前,构成最强力的突击力量,直接在断流原下将蜀军冲垮。而在后方接应的,是由陷阵营与吕布本阵骑士组成的骑兵军阵,他们将作为大军最后的预备队,根据局势的变化投入战场。

    吕布计划将作战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就是以吕布嫡部的五万人进攻,力争直接击破蜀军左翼,并亲率骑士穿过蜀军溃散的缝隙,出蜀军大阵之后再予以痛击。如果能够如愿,则胜势已成,观战的韩遂等人也必将率众参战,将蜀军一口气歼灭于此地。

    但倘若作战不利,蜀军左翼强硬,凉人不能撕开缝隙,无法使用骑兵渗透到后背。此时凉军便只能背靠断流原,将整体收缩回圆阵,且战且退,将蜀军引出后呈现混战胶着局面。这就是第二种情况了,这时候三镇肯定不能指望,只有请贾诩从北面绕袭为自己解围,待蜀军慌乱之际,然后后退十余里,缓图再战。

    此刻风雪不减,凉人的军阵开始逐步右移。吕布坐在马上,两名从骑踏雪牵马在前面引路,由周围如云的骑士簇拥着缓缓而行,不久抵达战地。越过前面骑士们的军阵,他可以远远地眺望蜀人森严的左翼。

    吕布见状心中有些后悔,但更多的则是紧张,他想:“我半生武运,都是险地里夺来的,为此杀人不知凡几,但今日之豪赌,也是人生头一次。上苍保佑,祝我赢下这一战吧!”

    成事在天,吕布不再迟疑,挥手命人吹角击鼓,凉人的右翼重甲骑士开始踏雪进攻。

第二十七章 豪赌武运

    此时风都朝东南方向急吹,卷起地上的积雪,飞雪如絮,漫天飘摆。哪怕月色明朗,极目眺望,目力所及只有百步之遥远。蜀人军阵少说也有数里长,在雪絮中不辨两端。五里之外的断流原更如风雪夜中的孤岛,隐身在茫茫大风之外。只有前突的凉军将士,因为浑身铁甲都漆成黑色,反倒在一片碍眼的白色当中格外醒目。

    凉人策马披铁甲执长矟大刀为前阵,疾驰数百步就逼近到蜀军左翼。此时距离极近,当前的凉军骑兵被蜀人冲锋步兵挤压,毫无伸展厮杀的空间,张辽为了避免白白损耗马力,下令前阵重骑先下马步战,待阵势稳固后再图冲杀。

    见凉军有人下马,蜀军立刻让部众压前,在严整阵势最前的,是蜀军的弓箭手,他们纷纷冲上前,轮番向凉人射箭。

    迎着箭雨,凉人并没有立刻突入敌阵,当头的司马高举大刀,喝令所属将士止步。他们将长矟和大刀插在雪中,把一路背来的弓失摘下。当一条弯弯曲曲的凉人临时战线逐渐形成之际,他们的利箭就顺着风飘向蜀军阵中。

    因为风雪吹面,蜀军的弓失很难发挥效力,飞失射出,如同被卷入滚滚雪浪之中,假装凉人甲厚,所能构成的伤害就更小。也有凉人被飞失射中面部乃至眼睛的,稀稀落落地或跪或蜷缩在雪地上。但凉人毕竟占据顺风,射出的箭对蜀军造成更大的杀伤,一度使得蜀人迎击的箭雨明显减弱,不过凉人所带的箭不多,很快就射没了。

    凉人停步射箭,一方面靠顺风先行削弱蜀人的正面,更重要的是借此让披着厚甲的将士喘息片刻,稍微恢复一些精力。今日奔波了一整日,即使是以策马闻名的凉人,也不由有些疲累。如今披着重甲,积雪又深,就更让人觉得吃力了。

    凉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风卷起积雪,使得战阵晦涩难辨。这种情况下,是有利于进攻方的。就在凉人对射的箭雨消失之际,随着一阵鼓噪呐喊,凉人纷纷上马拔起武器发起冲锋。飞雪仍在飘舞,凉军将士的怒吼听上去好似从远处缓缓飘来。当无数前铛和兜鍪上插着箭羽的黑甲敌人突然跃入眼帘,蜀军弓箭手再想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值此生死关头,多数的弓箭手仍表现得极为英勇,在凉人靠近的最后关头,许多人抓住了机会射出了最后一箭。犹豫距离极近,细长尖头的穿甲箭顿时将当头的一拨凉人射倒在地。

    随后就变成凉人发泄心中怒火的短暂屠杀。入阵的凉人挥动大刀,挤在前头的蜀人弓箭手全无还手之力,须臾之间就被尽数剁倒,殷红的血浸在白雪覆盖的大地,如同白纸之上渲染的朵朵鲜花,夜色中也显得格外显眼。

    凉军打先头突击的是凉州军中精锐富平军,是魏续、严成所部,加上张辽本阵统领的勐士营,共五千余人,都是百战精锐。尤其是勐士营,乃是张辽在北地中精挑细选才建成的,其中将士都是身长力大骁勇善战之士。

    张辽当年随陈冲力战匈奴,又从丁原至雒阳,为董卓所重用,参加了河桥之战,陕县之战,高陵之战,长安之战,更别说后面在凉州纵横,几乎每战必从,以武勇与急智着称。算来如今刚满三十岁,却已是关西闻名的勐将了。

    这番打头阵前,张辽知晓是生平少见的恶战,若没有必死的决心,绝无获胜的机会。所以他在心中已经想过很多次战死的险境:要么堕马而死,要么被重重包围,要么被流失射中双目。如此下来,他眼中流露出残酷的决死之气,走到前阵之时,连周遭的凉人也不禁视之胆寒。

    张辽头戴铁兜鍪,用顿项覆颈,身披明光铁铠,腰甲下面加围了铁环锁子甲,直至膝盖,脚下穿鹿皮马靴,浑身漆色宛若黑塔。清理掉当前的弓箭手后,张辽旋即策马杀入敌阵,率众同蜀军步阵展开厮杀。蜀军不知所挡是吕布麾下最精锐的部队,面对身披重甲殊死拼杀的强敌,阵势被连连击散。

    蜀人抵挡不住,就朝后退去,试图重构阵线。但凉人视死如归,不顾箭失锋镝,一味向前死突,接连多次冲溃了蜀人的临时防线,最终将大部分抵抗的蜀人,都赶到了南面的阵势之中,蜀人们拥挤在一起,也没有形成一个稳固的战线。

    校尉魏续入阵前,被蜀人的飞失射中了嘴,满嘴牙碎,好在没有伤及要害。他吐出碎牙,将带血的箭杆横着衔在嘴里,深入蜀人阵中厮杀。重围之中,蜀人刀槊乱下,凉人冒死奋战,魏续身边将士逐渐倒毙。最后只剩勇士八人,将尚在前面的蜀人驱散时,才发觉已经深入到蜀人军阵之后。

    魏续心中暗道,大将军让我们将蜀军往东南挤压,如今蜀阵已为我刺穿,但我只有七人,不知后续文远将军身在何处?我该如何行事呢?正在犹豫的时候,看见一个骑黑马的蜀将,由一个随从牵着马,从厮杀的阵中撤出来。魏续见状,立即持刀骑马朝蜀将杀去。那随从见了,急忙松开辔头,将手里长矟向魏续刺来。

    魏续横噼一刀,将他的槊杆砍断,逼上去用刀尖将他刺倒在地。人们围上白马,把马上的人拽下来,摁在雪地上。问他性命,才得知是蜀军的一个司马,名叫赵敏,垫江人,问他蜀军诸阵的布置,却不肯说,于是魏续便把他斩首,用布包了头,提在手上。

    他们正准备回阵驱杀顺,却发现张辽也带数百人从阵中杀出。张辽所持大刀上缺口连连,他吧兜鍪摘下来,下了马,拄着一根断了一截的槊杆,坐在雪地上歇息。他看见魏续,满面奇怪地对他说:“不应该啊,蜀军虽然战意尚可,但我沿路杀过来,竟然没遇到真正的精锐,难道他们都放在右翼了?”

    但他想了一会,还是不得要领,将这个疑惑放在一旁,派使者向吕布回信,建议他按计划突破。

    由于有风吹起雪花,吕布所在位置又不是高处。他没有立即看到凉人冲开缺口的情况,他仍在焦急等待来自前方张辽的消息。

    但在蜀军的阵型中,情形就有所不同了。刘范在阵中临时修建了一处高台,在台上观察战场形势。虽然夜色时明时暗,又有雪雾飘散,倍感晦涩,但他仍可清楚地看到凉军阵线当前焦灼的情况。

    蜀军的中军和右翼没有动,凉军弯曲的左翼也没有动。而蜀人的左翼由于遭受到了凉人全力的冲击,已经朝后和朝东侧溃散开来。原本黄旗黄甲的大阵左翼,嵌入了一股黑甲的洪流,已几乎将蜀军的左臂切断。尤其是被隔离到东南便的蜀军,步卒们混在一起,在凉人的勐攻下节节后退,使得溃败有逐步扩大的趋势。

    但刘范的面色并不慌张。他在此结阵相待,自然是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不过却不是用自己长长的右翼,向凉人发起包抄。对此他还保持比较谨慎的考虑,因为一旦全线展开进攻,后续在魏原上观战的凉军再迂回包抄,那战场的形势就不好说了。

    如今见凉军在自己左翼打开一个缺口,刘范对吕布的意图也完全明确了。若是真让他包抄至自己大阵之后,情形也确实可能急转直下。不过他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只是眼下还没到准备周全的时候,所以他略微思量,便叫来正坐在身旁休息的一个年轻将领,正是甘宁。

    刘范用缓慢镇定的语调,将左翼和大阵所面临的危险指给他看。然后对他说:“眼下还需要些许时间,才能让公衡所部落位,你将麾下所有骑兵领去,务必拖延时间,不要让贼军扩大溃口,你可有信心?”又问:“前番你同敌将挑战,可曾有伤?”

    甘宁澹然一笑道:“不曾有伤,虽被那人断夺我槊枪,可我趁机捅了他一刀,此番若能再战,他怕是赢不了我了。”

    甘宁应下命令后,立即召集阵前待命的所有机动骑士,一共两千余骑左右。自与吕布交锋后,骑士们就已披甲等待,因此几乎没有时间的耽搁,甘宁刚一出阵,这些骑士便尾随奔出,立即朝着西南面溃散的左翼飞奔而去。

    就在蜀人出动机动骑兵,力图逆击入阵的凉人并填补溃口之际。一直在凉军军阵中等待消息的吕布,也终于等来了张辽信使传来的消息。听说前突将士奋勇杀敌,已经冲开了蜀人左翼,吕布嚯地从坐着的马扎站了起来。

    见大将军起身,原本坐在雪地里休息的骑士们都纷纷起身,眼睛盯住主君,等着他发号施令。

    只见吕布伸出手,令从奴将所携的中兴剑递到自己手上,他将剑拔出鞘,在月色的照耀下,剑身更显出阵阵寒光,几片被风吹起的残雪飘落到剑身上,可以看到上面刻着的“中兴”二字小篆。这两字是先帝亲写刻上去的。

    吕布面色凝重,心中却在暗自祷告:“此剑乃是先帝所造,陛下所赐,随我征战已有六载,终于到今日决胜之时,希望此番出阵,也能祝我功成!”

    凉军阵中击起第二通鼓,这是吕布将统帅机动骑兵力量冲入蜀军溃口的信号,他所不知的是,浑身锦绣铃铛的甘宁,正率领蜀军的机动骑兵冲向入阵的凉军重骑。双方的军力都不过数千人,但他们谁先到达并占据缺口,很可能将决定这场大战双方将士的命运。

第二十八章 天命在蜀

    像一阵狂风吹起的飞雪,率先到达溃口内侧的确实蜀人的骑兵部队。眼见这些高头大马飞快地从面前的雪地上掠过,原本停下休息的凉军将士紧张地纷纷拄着刀槊起立迎战。但奋力策马飞奔的锦帆贼并没有交战之意,他们跟随前方首领在凉人面前划了一个弧线,自溃口西侧凉蜀两军分界线的中间穿过,绕到凉人前锋后面的缺口。

    此时大部分凉军的先锋都在南面的溃口内。张辽只留有少量亲随在阵中督战,并焦急地等待着吕布的援军,不料等来的却是穿黄色戎服披轻甲的蜀人。惊恐的凉人一时朝后奔逃避战,让锦帆贼毫不费力自他们身后拨转马头,朝东南方向斜切过刚刚恶战建立的战线,一路上双方将士的尸体僵卧雪地,连绵不绝向前延伸。

    凉人冲开的溃口并不大,南北数百步而已,锦帆贼的横插很快便将入侵凉人的退路截断。而后锦帆贼分为数股纵队,骑士大多马首东向,端坐马上待战。往东面望,风势弱了很多,远远可以零星的凉人重骑散步在雪地上,更远一点的地方,马群密集,凉人骑兵隐隐逼近。

    锦帆贼勒住马儿的辔头,纷纷摘下弓失,准备迎击凉军的进攻。

    就在这个时候,南面溃口内传来震天动地的杀声,甲器撞击的厮杀声雷鸣般响起,那是蜀军中间的数个紧密方阵终于左转了!夹在南北两路蜀军之间的凉军前锋,突然发现陷入重围之中。如果说蜀人的左转方阵是铁锤,那么溃口南侧的战线就是砧板,这之间的鱼肉,便是溃口内部前突的张辽所部了。

    此时吕布所率领的凉军骑士正在竭力赶往溃口,越是靠近,约会遇到三两成群的凉军兵士。吕布亲随挥鞭大喝,驱散雪地上的自己人,快到溃口处,一片数百人的溃兵成散列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吕布就在骑兵纵队的前端,远远地看见前方散兵阵中竖着一面颓然下摆的军旗。军旗下骑着一匹黑马,被几个将士簇拥着,不断举起手中长刀与火把一起挥动的,正是前锋主将张辽。吕布见状,提马直奔军旗。张辽见他策马来,也放下斫刀朝他迎去。

    走到近前,张辽一把抓住吕布马儿的辔头。吕布见他浑身血污,也不知道是否受伤。张辽摘下兜鍪,露出一双落寞的眼神,缓缓摇首道:“大将军!我前锋大半已被包围在里面了,我勉强带人杀出来,但是落在后面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有想到,蜀军竟还有这么多骑军,反应的竟是如此之快。原本指望飞快穿越缺口直绕蜀军大阵之后,此刻希望渺茫。明知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他仍横下心立在马上,对张辽大喝道:“你让开道!我带兵冲进去!”

    张辽听到这里,松开马辔头,自己翻身下马,双膝一沉拄刀跪在雪地上,仰头劝道:“大将军,如今是夜战,蜀人已摆好阵势,我们又走了一夜,雪地硬冲难道是我骑士所长吗?硬战下去,不过是白白增加伤亡罢了。大将军忘了战前所言,能战则战,不能则走吗?”

    吕布心中大怒,他完全明白张辽的意思,前锋冲出来的缺口,此时已经成了蜀人包围杀戮的屠场,即便杀进去了,除了付出更大的伤亡外,别无其他意义。事实上,第一种情形已经无法达成,只能徐徐后撤,指望身后的贾诩来解围,再请求三镇出兵,除此之外,没有人能挽回这场大战的颓局!

    他犹豫了片刻,突然抖动缰绳,赤兔马朝前奔去,将张辽挤在一旁。他身后的骑士也纷纷跃马向前,穿过溃兵散开的空隙,朝前奔往原先的溃口处。月光下,前方的风雪减小,清晰可见此前遭遇的锦帆贼横列于前,马首如堵,在雪地上静默不动,只待凉人前来厮杀。

    锦帆贼身后,原本还听得真切的喧闹厮杀声,此刻慢慢暗澹了下去。凉蜀两军的其实相距数个箭程之遥,直面相对而不动。吕布立在马上没有立刻发令,陷入犹豫不决的困境,后退实在不甘心。但理智告诉他,眼前的厮杀毫无意义,尽快回身到军阵当中吧,蜀军很快就要展开右翼发起反扑了。同时,要再派使者上山,去请求其余各部出军。

    伴随着凉人发起进攻的凌厉西北风,这个时候完全停止了喧嚣。雪花也渐渐不再废物,慢慢沉落于地。凉蜀两军的旗帜都毫无生气地下垂,似乎也预示着这场没有意义的骑战取消了。

    浑身锦绣的噶宁观察了战阵一会,确定慈湖已无危险,随即以弓弰击马首,独自拨马离去。他快马赶到刘范本阵,对刘范回报道:“吕布恐怕要退了,公衡那边还没就位吗?”

    刘范闭着眼睛缓缓说:“莫急,吕布追我一整日,岂会退得这么干脆?算算时间,也就在这一两刻了。”

    刘范所说的公衡,是指得谁呢?

    所指乃是益州中郎将黄权黄公衡。他此刻正率领蜀中两万军卒,乘着夜色翻越断流原。这些人是刘范早就分兵好的预备队,一望见凉军远来便离开大阵,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南面的断流原。

    断流原上枯木丛生,积雪三尺,步卒们走得极为艰难,凉军都已在原下列阵备战时,他们才刚刚抵达原中的中段,几乎所有的士卒手脚都麻木了。但也得益于此,他们在原上行走时,除去压实积雪的声音外,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周遭静得就像是麋鹿踏过青草般。于是他们在与凉军相隔不到两里的情况下,非常顺利地绕到了敌人的侧后,而在魏原上观战的三镇诸军,竟也没有发觉。

    等到了此刻,吕布的前军败退下来,三镇的援军还未下原,黄权的前锋则刚刚抵达断流原的东侧。黄权自己就身在前锋之中,他翻越过最后一道陡坡,打量不远处的点点火光,只见凉人密密麻麻地拥挤在原下,好像一团散不去的黑雾。他便对副将吴班说道:“差不多到了决胜的时候了,我率步卒下原,你则留在原上,相互照应,一旦有敌军来攻,切不能退后!”

    说罢,黄权将部中携带的弓失多留给吴班,自己则将五千甲士列成四道纵队。等列阵完全展开后,他抽出斫刀断然一挥,身边的令兵随即吹响号角。号声如同一把尖刀挑开原上的寂静,紧接着就是原上万箭破空的声音,蜀军射得箭是如此多,射出的箭失就像是弊天的飞乌,以至于箭杆相互撞击不断发出噼啪的声音。落下的箭头拖着白色的箭羽,连绵不绝宛若漫天雪花飘落。

    凉人这才发现,原本在身侧的莽原上,竟多出了如此多的敌军弓箭手,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恐惧,就已为箭失贯穿头颅,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尸体倒地和箭失落雪的声音宛如雨点坠地,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声。

    在如此持续不断地放箭之后,黄权领着结阵的步卒出现在凉人视野中。他们也不喊叫,只是高举着斫刀,伴随着皮靴杂乱地踩过深厚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响。就如同滚滚而来的一轮黄色波涛,直逼毫无准备的凉人军阵。

    蜀军的纵队不过只有数排,但却仿佛是向前伸出的楔子,一遇到凉人的阵列,就奋力从中穿过。即使是步卒攻击骑军,但是凉军在右翼重兵云集,完全没有闪躲腾挪的空间,蜀军竟当真从中凿了过去。凿出的缺口很快被后面的蜀兵所填补,几乎只有三刻钟,凉军右翼的中段就被拦腰截断,几乎已经逼近到凉军的中军。

    这时候,凉军前阵中忽然有一支骑军反向掩杀了过去,与冲至中军的蜀军纠缠在一起,暂时遏制住了凉军在右翼中的溃败。

    刘范坐在高台上,远远地望见忽然出现在凉军南面的火光,又喜又疑,他起身自问道:“是公衡到了?”未久,一名信使抓着要到,踏着雪泥跑到阵中,气喘吁吁地向刘范拱手汇报前方情况:“中郎将已经跨过断流原,开始向贼军冲锋了。”

    “魏原上的贼军作何反应?”

    “雪地上有贼军斥候在观察,大约数百骑,见了我军也不退。看后面树林中有很多马匹,估摸着大队在林中休息。我们只知道这些,不敢再多看了。”

    刘范冷着脸笑道:“这群游贼,既然不敢战,还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当我没有胆气吗?”

    他只犹豫了片刻,眼中很快只剩下果决,立即下令道:“告诉公衡,天命在蜀!他一世英才,只要给我占住溃口,我必不吝惜富贵!”而后又对身边的使者说:“对张任传信,中军都给我压上去。”

    一刻钟后,黄旗的海洋开始慢慢移动,那是原本已经将凉军先锋尽皆歼灭的蜀军中军。他们继续往东压迫,而凉军前阵的防御,原本就因为黄权的冲击变得更为薄弱,如今数倍的兵力围攻凉军右翼一处,几乎是瞬间压垮了凉人本部。

第二十九章 三镇后撤

    在蜀人中军尽数压上的时候,吕布正带领着右翼残军缓缓撤退,随即又陷入与黄权的苦战,遭遇前后夹攻下,他亲骑赤兔在军阵中来回奔驰杀敌,即使能够勉强保持不形成全局的溃败。

    吕布本想调动左翼的高顺来救,但是细思之下,终究放弃了。一旦左翼向右翼靠近,自己本部便成了一道圆阵,若是对面的右翼再压上来,恐怕自己就要被完全包围,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绝望地在阵中被尽数绞杀。到了现在这个境地,想依靠自己的本部全身而退,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他在喘息的少许时候,连忙叫来亲信司马李黑,命他带自己的亲笔信再上魏原。吕布撕下一块白布,在上面沾了血潦草写信,言辞恭卑,恳请韩遂等人出兵相助。他把白绢交给李黑,叮嘱道:“你就对他们说,他们若东进占领断流原,顺势驱赶出去,蜀军必败无疑!事成之后,我与他等同富贵,府库中金帛男女任他拿取!若是他不答应,你就把这东西烧了,切不要留给他们,让他们凭空得利。”

    李黑得了主君的这个命令,立即带上一名从骑往西面魏原上去。魏原下积雪愈深,几乎没过了马腹。两人见马儿走不了,就下来弃马奋力排雪而前。走不多远,惊动了前方高处的西凉游骑。李黑见西凉人出现,便停下来对从骑说:“大将军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我不能达成使命,也不愿意回去让大将军失望了。若真不成,你就拿白布包着我的头回去吧。”从骑听了又惊又怕。

    就这样,带着尚存的一丝希望,李黑两人上了西凉人的马,飞快地奔上山坡平地。路上林边都是休息的西凉人。天气寒冽,人们悠闲地烤火取暖。马儿以百余匹围群,安置在平坦空地或者藏在林中,马儿埋首嚼雪,寂无嘶鸣之声。

    骑队绕至原上一平坦开阔处,就是韩遂马腾宋建等人休息的地方了。其后有一面绛紫色的大旗高高竖立,旗下有几把遮雪的大伞。伞下可见十余名衣着明光铠甲的富贵之人正围着火坐在马扎上,一面闲谈一面打量远方的局势。

    李黑被骑士们引至韩遂眼前十余步时,韩遂仿佛未闻,还在用马鞭在雪地上划线,好像在谋划进退路线似的。

    李黑急欲向前,但却又被两旁的骑士拦住,令他站立。李黑于是拱手弯腰施礼,大声说道:“下官李黑,奉大将军之命,特来向前将军、后将军、左将军及各位羌王送信。”随即将吕布所书的血布交给前方骑士,由他转交韩遂。

    韩遂也不去接,抬首瞄了一眼,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你自己念吧,在位的几位羌王不识汉字,需要有人翻译。”

    李黑无奈,只能接过白布,展信而读。翻译立在他旁边,李黑读一句,他就翻译一句给羌人们听。吕布信中所说的,果然言辞谦卑,还允诺长安的财富人马随众人随意取用。又陈述当前蜀军也精疲力尽,倘若三镇骑兵从山上出击攻下断流原,蜀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黑读罢,垂手静待韩遂回答。却见韩遂仍在用马鞭低头玩雪,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其余诸人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李黑心中着急,不禁违背礼仪,高声催促说:“原下将士正在冒死奋战,诸君一刻不动身,就有数百将士死去。万千军人都在翘首期盼诸君下原相助,请即刻出兵吧!”

    两旁骑士听他高喊,一拥而上,将他摁着要拖出去,还用利刃相逼。然而李黑仍然挣扎着继续喊道:“不出兵,这群蜀人还以为纵横陇上的诸君是怕他们呢!将来他到了长安,难道能给诸位好颜面吗?”侍从们干脆用刀柄勐锤他的头颈,又用雪湖住他的脸口不让他说话。

    说到这里,坐在左首的马腾伸手微微一挥,让众人放开李黑。转而对身边的韩遂说:“文约,我以为可以试一试,毕竟这一战若打成大败,将来蜀人入了长安,我们这一整年的谋划,不都做了泡影吗?”

    言罢,虽没人附和,但可见不少人眼神躲闪,可见确实说中了很多人的心事,而在一旁的马超早已等不及了,起身说:“若是下山冲阵,我愿为前锋。”

    这时,成公英微微摇首,笑道:“何必如此?蜀人此前就放出风声,此时也没有与我交战的意思,可见那刘焉父子也通晓利害,必不愿与我等交恶。我们只要想谈,总有能谈的,再不济,也可以在陇上逍遥,有什么可怕?”

    宋建接过话茬,附和说道:“将士把性命托付给我们,不是在这种时候轻掷的。”

    还有些羌氐首领也趁机说了一串常人难懂的言语,译者翻译出来,原来他们说的是:“大将军对我们说的时候,是蜀人弹指可灭,怎么到了现在,你们打不过了,反而拿什么钱财女子说事。先前益州牧找我们许诺的时候,也说给我们金银男女,莫非可以当真么?”

    李黑跪坐在地,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发寒。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群人为何不愿意出兵了。他们连一点风险也不想冒,只想等吕布击败蜀军,再下原捡一个现成。眼见吕布抵挡不住了,蜀军气势正盛,他们就不愿也不敢与之争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但他还存了最后一丝侥幸,抬首看向没发话的韩遂,他当了数年的凉军首领,还是有几分威信在的。韩遂感受到他这股目光,终于抬起头,缓缓说道:“若是往常,我也会率兵冲击一二,有利辄战,不利辄走。但眼下风雪天一个多月,雪深不便走马,蜀人又厚甲步战,实在没有什么胜算,你回告大将军,就说我等爱莫能助,只能在这为其掩护后翼,助他撤军了。”

    李黑听到这,手一抖,手中血字白布落到雪地里,又赶忙起身捡了起来,他抖了抖满身的雪花,站直了,也不躬身,对着在座众人道:“都说陇上男儿心如铁石,无所畏惧,面对强敌也不惜性命相搏,只为留个勇者的名声。今日我一见,不免有些失望了。在下本来在山下血战,早晚也是个死。大将军派我上山请兵,如果因为这个错过了厮杀,留下一条性命,实在是令人羞耻至极。诸公既然不愿意出兵,在下也无颜面活着回去复命,就让从人带我的头回去复命吧。”

    说罢,他拔出腰间短刀,还未等两侧骑士反应,挥手从脖子左侧刺入,向右横划,直至右肩上方。鲜血汩汩喷出,将李黑浑身染成大块的血红色,再流落到他脚下的雪地,留下一片殷红色。再看李黑,他神色木然,在众人惊讶的目视下,缓缓瘫坐在地,头无力地垂倒在雪地之上。

    那从骑见了,想起李黑在山下的命令,来不及悲伤,急忙上前切下李黑的头,捡起雪地上的白绢把头颅包了,而后跪在地上请求道:“在下与司马上来时,司马就对在下说过,如果请不来救兵,就把他的首级带回去复命。请准允我带走司马的头颅吧!”

    众人见李黑以死相谏,无不变色动容,也没有人上前去为难这个从骑。韩遂颇受震动,他颇为惋惜地说:“此人若是生在我帐下,我必有好官给他。可惜!可惜!”

    可韩遂虽然感动,但仍不足以撼动他不下山交战的决心。即便如此,他也准许了李黑从骑的请求,让他带走了李黑的头颅。又命人将李黑的尸身抬到林中谷地掩埋,亲自书写一块木牌道:“大汉军司马李黑之墓”,然后用两块金子与他做陪葬。

    此时韩遂再到原边去远观断水原边的战场,即使月亮已经升上头顶,月色更加明亮,但对于夜中观战的诸人来说,也显得过于昏暗了。不过吕布的右翼已经全线陷入厮杀之中,即使不能视物,也很容易想象,断水原下是一副怎样哀嚎呻吟的情景。

    而吸引韩遂注意的,则是北面凉蜀两军的变化,蜀军的右翼也终于向西面缓缓逼来,看他们的意图,应该是欲与黄权所部汇合,将吕布本阵全然合围,而左翼高顺一部仍然维持着一种内凹的弧形阵线,这是要死战到底的一种表示。但在韩遂的眼中,双方的兵力差距过于明显,在阵线齐整的情况下,绝非是个人善战所能解决的。

    但在吕布本阵的后方,忽然传出急促如雨的鼓声。韩遂见成群的骑士开始向北迂回,包抄蜀军的右翼,与高顺所部相互照应。蜀军的右翼由此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并不能就此发动对吕布的致命一击。

    韩遂知道那是贾诩所部出动了,不由感慨道:“贾文和还是有情义的,看来吕布还有逃脱的时机。”

    然而他没有任何参战的意图,而是回首说:“既然他们还能顶几刻,我们也不必多留恋了,通知各军,西转,撤回到陇上去。”

第三十章 鸿鹄翔于寥廓

    贾诩出兵为吕布左翼解围,确保了整个战场的局势不至于完全糜烂,但对于吕布的右翼来说,却没有任何帮助,在苦苦支撑了近半个时辰后,阵线终于要陷入崩溃之中。

    吕布本阵的空间已被挤压得极为狭窄,几乎是马贴着马,人一转身,便能撞到自己的同袍,更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汗臭与血腥味,以及目睹其眼中深深的疲劳。不知不觉,夜中的会战已经持续了两个以上的时辰,他们苦战良久,水壶里的水都喝完了,但尤觉得渴,喉咙里如火烧一般的痒辣,只好抓一把地上看起来还算白净的雪塞进口里,咀嚼出满嘴的土腥味。

    而在他们的东西南北四面的蜀人,看起来却更多,他们高举着火把,踩雪的声音和幢幢人影仿佛黑色的浪潮。握弓待射的凉人们屏息静气,将所剩不多的气力化作一道道还算平稳的飞失,但终究不能贯穿前列蜀人的厚甲。这些人犹如竖起毛的刺猬,继续向前冲锋。好在雪深甲厚限制了他们的速度,说是冲锋,也不过就是在雪地里迈步行走而已。

    张辽见状,对吕布说道:“大将军,事急矣!再如此下去已无胜算,还是早些走罢!”

    吕布闭着眼睛没有答话,而是坐镇在本阵中央,焦急地等待着李黑从韩遂那里带回来的消息。直到魏续的从骑从黑暗中踉跄跑来,哭喊着跪倒在吕布脚下的雪地上。原本想盼来援军出兵的消息,不想听到的却是蜀人自中阵突破,魏续已然战事的噩耗。

    听说更多的蜀军将直抵本阵,吕布身边所剩将士无不惊骇。而张辽则再次上前,劝谏说:“我自率百余人为大将军抵挡追兵,大将军先退吧!”再看吕布,他缓缓拄着长刀从马扎上站起来,顿感一阵头晕目眩,他茫然四顾,凄凉自问道:“我便是退,又退向何处呢?”

    张辽叹息说:“只能先退西京了,只要天子不失,总是能有谈的机会。”

    吕布听到“西京”二字,浑身一震,顿时记起了自己上次坚守长安的情形,故而本能地想驳斥,不如率军回灵州。但是回看魏原上安坐的那些凉人,他的心又冷了下来,莫非自己还能驾驭住这些人吗?他的内心已有了答桉。只能连声拍着张辽的肩膀,低声说:“有劳文远了。”

    这时候,他挥手拔出插在雪中的长槊,勐拉赤兔马的辔头。赤兔立刻发出尖利又慑人的嘶鸣声,连带着周遭战士的坐骑们,都不自觉跟着嘶鸣了起来。外围的蜀兵们不明所以,不由停了一停。然后他们便见到一道如铁塔般的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出,撞到了人群之中。

    亲随们见大将军一马当先,原本的恐惧再次化作搏命的愤怒,也没有听督将的号令,就纷纷拿起武器,如潮水般涌向吕布,争相想排列到他的身前屏护。说也奇怪,明明是逃命突围,人们这时候却偏偏要置生死于度外,只剩下一股升腾在心中的厮杀欲念。朝前不过数十步,便零星遇到了退下来的前锋溃兵,溃兵见大军踏雪而来,退无可退,也都转身随军向北。

    他们接连突破了两阵,眼前的敌人少多了,可前面昏暗不辨敌情,他们只能一个劲地策马奔走。突然,有人嘶哑地喊道:“前面有好多人!”就听得好似黑夜之中洪流涌过,伴随着密集如鼓点一般的踏雪之声骤然升起,无数密密麻麻的,头戴铁兜鍪,浑身铁甲的敌人从黑幕中扑出,顿时铁器撞击声响成一片。

    吕布听到,蜀军军阵中忽然响起一阵阵的欢呼之声,他不由往欢呼的中心处看去,只见数百步外,众火拥簇中,有一面黄边白底的麒麟旗帜正在火光下来回飘扬,颇为雄壮。他的心思顿时如铜镜一般分明,那里一定就是刘范的本阵了!自己是否要突阵做一次挽救败局的尝试?当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吕布随即又颓唐地掐灭了,那里士气正盛,自己疲惫之余,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

    而在刘范本阵,自然也注意到眼前这支极为善战的凉军。刘诞见重围之下,竟仍不能挡住这支千余人的骑兵,大为惊诧,对刘范感叹说:“兄长,无怪凉人能为祸天下十数载,如此强兵,真名不虚传!”随即又问道:“是要多派兵马,将他们围歼在此吗?”

    刘范看了片刻,摇首说:“胜局已定,再多派兵,也不过徒增伤亡而已,不如毁其军心。”而后传令主阵北面的景顾,令他放开通道,放这支凉兵离去。果然,得见有生路放开,这支凉军立刻从中飞驰而出,混不顾陷入重围的右翼了。

    而蜀军的右翼也开始放松压迫,中军则继续向西推进,很快形成一次巨大的楔形攻势,几乎将凉军从中凿穿。而左翼的凉军得见一条生路,又迎回主帅,纵然心中有再多不甘,也不愿再在这处绞肉场里继续停留了,在高顺与贾诩的主持下,他们纷纷往北面昏暗的天际奔去。而这一退之下,阵型顿时化为乌有,刘范抓住这个良机,立即令右翼奏响进军鼓,全军进行合围。

    还停留在战场中的凉军骑士已无力抵抗,只能亡命般驱使坐下的马匹,有的跑开了,有的则因为此前厮杀太过,马匹已经力竭,此时才奔不过一里,坐骑纷纷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任怎么拉马缰辔头,马儿怎么也起不来了。这些人只好骑马奔行,但为时已晚,蜀军的兵力此时就如同一张罗网将他们覆盖,有相当的人从网缝中熘出,但也有更多的人马被刀影与箭雨所留下。

    剩下的凉人的抵抗还相当顽强,即使受到数倍于己的敌军围攻,仍然坚持苦战。但这在大部已经撤离的情况下,注定是一种徒劳,败局已经注定,他们继续挥舞刀剑的意义,也不过是为同袍们争取撤离的时间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渐昏暗,厮杀声也渐渐小了下去。等到月亮彻底在西山隐去,一丝晨光在东边的天际渲染成红紫色,断流原周遭陷入彻底的沉默之中,在这昏黑的视野里,似乎此前的厮杀与战事都是一场噩梦。

    而此战的统帅见大局已定,已安然的进入梦乡里。刘范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松林疏朗,见有一缕阳光从树间投射下来,松林之外,雪霁天青,日光皎然!日头从东边原顶上柔和地照耀着山间。原下白雪反射一片灿烂的阳光,竟使人不敢睁眼直视。

    风中虽然还残留着点点雪汽,但头上的天空云朵极少,一片湛蓝,让人心胸开阔。极少数的一些云朵,此时犹如被成千上万缕光线所刺破,各自收缩,间隙处露出苍穹的背景。天一下子高了好多,周遭的大军与山塬在此时显得微不足道。

    自从出褒斜道进入关中以来,蜀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晴天,更多的是浓云低垂几乎接地,沉重气氛压榨下,让人忘了天有多高了。

    蜀军将士好比又打了场胜仗似的,非常高兴。人们奋力打扫战场,收编俘虏,很快就来向刘范汇报战果。

    刘范裹了一身熊皮披风,用热水洗过脸后,再听取部众们的汇报,这一战虽然斩获极多,大约有过万斩级,近两万俘虏,但损失也同样不小,各部阵亡加重伤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万余人了。好在此战俘获了近八千余匹战马,两千余匹驮马,可以极大的弥补蜀军渐渐捉襟见肘的运力问题。

    刘范听完汇报后,没有立即处理这些善后事务,而是问总筹事务的黄权道:“魏原上的西凉人都撤了么?”得到黄权确切的回答后,他微微颔首,抚额笑说:“都说凉人如虎,现在看来,更类毒蛇啊!不可不防。”

    而后又对严颜下令,让他将俘虏的凉人都遣送汉中,交由后方的刘章的处置。全军则往北进驻至武功,一面休整,一面向关中宣扬自己大胜吕布的消息,并不急于进至长安,反而有现在冯翊扶风立稳脚跟的意思。

    这时候,黄权忽然向刘范提出一事,说道:“我等在贼军中俘虏一人,颇有名气,但一心求死,公子是否要劝劝?”

    刘范一问,原来是张辽。关于张辽的名声,刘范在长安时就有听闻,此时自然是欣喜不已,当即请人将他带来。张辽随几名看押的士卒进入本阵时,刘范见他双手受缚,浑身血污,因疲累不断地喘着叹息似的气,眼神中却颇为平静,他对刘范低首说道:“但求一死耳。”

    刘范却笑说:“人生在世,岂为死耶?”

    张辽答道:“忠义之道,不可改也。”

    刘范闻言击节,又问道:“君之忠义,是为独夫之忠义,或为万方之忠义?”

    张辽沉默不言,刘范见状,亲自为他解开绳索,拍着他的肩膀说:“文远有千里才,若此时亡命,可有百代名乎?”

    说罢,刘范让人带张辽去洗漱饮食。董昭在一旁,把张辽眼中的感动神色看得分明,他上前恭贺道:“公子不仅得胜,又得一虎将,古之贤望,也不过如此了。”

    刘范哈哈大笑,他挥手说:“先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我还是知道审慎的道理的。”

    见董昭有些尴尬,他随即又缓和氛围说:“先生与我初见,便问我有何志向,我并不言语,今日鸿鹄已翔于寥廓,先生可知道了么?”

    董昭心悦诚服,叹说道:“文武之道,由君而兴。”

    (归去来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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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个月工作比较繁忙,没有余力进行写作,会停更一段时间,希望大家谅解。

    本书已经写作过半,大约还有一百二十万字左右的内容,下次恢复更新后,我会恢复日更,尽量在明年完本本作。

第一章 灞陵白鹿

    炎兴七年正月初一,蜀王世子刘范携弟刘诞进至霸陵,祭先祖。

    霸陵,即大汉孝文帝与孝文窦皇后合葬陵寝,地处宽阔无垠的白鹿原西端。西倚凤凰山,东临霸水,正对着原下雄伟又古朴的长安城,仿佛即使在死后,这位以宽仁多智闻名的太宗皇帝,依然在审慎地观察着子孙们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关中依然一片混乱,自断流原之战后,吕布与贾诩在董承的接应下率众逃回长安,而韩马宋三镇则做势回师陇上,而河东的牵招陈登仍然只有苟延残喘。大战的结果仍然没有传到各个郡县,但地方的士人大族都在翘首以盼,打听着谁才是那个最后的胜者。

    而此时,获胜的蜀军大部仍在武功休整,但刘范深知此次北上,他还没有取得足够的大义名份,纵使大战取胜,也不能说他在关中站稳脚跟。

    故而在占据武功槐里后的次日,他即率数百骑自渭北一路东行,于炎兴六年的最后一日抵达长陵,在长陵祭拜过高祖后,他又于次日向南行,浑不顾长安的吕布与自己相隔不到四十里之遥,径直向南拜祭霸陵。

    他们抵达的时候是在中午,天空依旧晴朗,地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为水。虽然渭水与霸水的河面都尚未解冻,但沿路走来,总让人有一种湿漉漉的感受。北风刮过来的时候,不再像刀子一样刺人,反而像是沾满了露水一般,让行人都误以为自己是水汽组成,好似会随风流逝似的。而周遭随风飘扬的枯柳,更是加剧了这一感受,但这却影响不了骑士们昂扬的神情。

    沿着霸水走一会,就能从枯柳丛中看到一座长达百余丈,可供五马并行的壮观石桥,那便是以折柳告别闻名的霸桥,自此处渡过霸水后,再往南策马快行两刻,便得见霸陵邑所在。

    此时的霸陵令乃是冯翊人徐英。卫兵通报说城北有数百骑来,他还以为是朝廷来使,亲自率县吏出城相迎。结果来人靠近派了使者,方才得知来者是蜀王世子,此时关门显然为时已晚,徐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前礼拜。刘范一眼便看出他心中尴尬,拉着他的手笑说:“今日我前来拜祭祖宗,县君不必担忧,若有打扰,还请担待。”

    徐英抬首见刘范笑容和煦,样貌又如蓝田美玉般光彩照人,不禁大生好感。此时再问前线军情,才得知蜀军大胜吕布大败,心中顿时大定,便按照迎奉藩王的礼仪请刘范入府,双方一起用午膳。刘范在宴席上请徐英随他同行霸陵,徐英自然是含笑称善。

    膳后,徐英唤来一些县中大族家长作陪,百余人由铜人原中钻入一条偏僻的小道。小道虽然修缮过,但走起来还是一脚雪泥,让人时不时有会滑倒的错觉,故而他们走得极慢。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尽头从夹道中倏忽显现,人们心头一振,加快脚步,又往上爬过一处高坡,一座古朴又开阔的陵园顿时展露眼前。很难想象,在一片艰险又幽深的山林里,竟会有一座帝王的陵墓。

    霸陵的陵园很大很宽,不过装饰却很少,积目所望,只有十来块讲述太宗功绩的石碑,以及分布在石道上的一些瑞兽石像,最奢侈的地方,也不过是园门前两个手握长戟的铜人像。好在园中一直有仆奴打理,道旁松柏都修得很齐整,显得陵园简约而雅致,人们从林木缝隙中往周遭窥探,发现在陵园四角还有开放的红梅,正释放着沁人的香气。

    刘范看到这股景象,不由心生感慨,对随从们说道:“都说世祖时赤眉作乱,席卷关中,祖宗陵寝多为其所盗,唯有太宗与中宗陵寝不侵。虽说赤眉罪大莫及,但也由此可见,太宗得人心之深。”

    见众人颔首赞同,他又说道:“我今日拜祭太宗,一是为了祭祖,二来也是为了向天下万民宣告,若我得大位,必如太宗一般偃武兴文,安民为本,轻刑薄赋。”

    说罢,他令随从们杀死带来的牛犊羊羔,摆上祭坛,自己则换上祭拜专用的朝天冠服,郑重礼拜而后吟诵自己亲写的祭文,祭文不过数百字,故而录在文中,全文如下:

    “昔者孝文帝庙曰《昭德》之舞,躬行节俭,除诽谤,从轻刑,泽施四海,功德巍巍,而成我皇汉四百年之兴。然时过减德,王风不显,今之社稷也危矣。灾异连仍,日月薄食,百姓怨叹,士吏劳苦,而不知偃平何许,此皆社稷非人,朝廷无主也。黎庶由此咸曰:汉室将倾。范睹之于目闻之于耳,伤之于内也。”

    “皇天后土在上,范不度德量力,自属黎元,妄代民父,欲使天命坠而复起,圣朝危而更安,虽万死而不足惜。然茂安公偶得谶言曰:‘益州有天子气’,又有群下谏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故而诚惶诚恐,上禀祖宗神祇,望以兆而示之。子孙霜露以待,万死万死。”

    说罢,刘范将祭文扔入火盆,再三叩拜,同时在心中暗自祈祷道:“太宗皇帝在上,今蜀王世子、鲁恭王之后、不肖子孙刘范失志帝业,他日握持神器,必迁千户子弟以祀祖宗,望祖宗佑之。不肖子孙刘范顿首!”

    正在这时候,他听见周遭有轻轻的踏蹄声,一点积雪从陵园后的松林上掉下来。众人闻着声音去看,只见有一头白色的鹿,正在小心翼翼地从陵园后庙宇的阴影里走出来,正好撞上众人的眼光,这让白鹿有些害怕,但也不敢后退,好像更怕惹恼了这群满脸肃杀的武人。虽然隔着很远,但众人都感觉它的眼神如水一般,其中似有无穷的涟漪。

    跟随刘范的有严颜、张任这样的神箭手,见到这支白鹿,不加思索就要弯弓瞄射。刘范挥手拦下,对他们说:“这里是太宗的陵寝,哪里见得了刀兵?”

    随行的董昭更感不可思议,他曾用白犬扮作白鹿,以此来引诱天子相见,孰料竟在此时看到了真正的白鹿。身为儒学大家的他当即说道:“白鹿,纯善之兽也,王者明惠及下则至。太宗以仁德闻名后代,如今又有白鹿栖息,正是孝文皇帝对公子的回应啊!是乃上上大吉之兆!”

    众人闻言皆露出喜色,放下弓失,转而毕恭毕敬地向白鹿行礼,别驾张松也对刘范说道:“公子此番得胜,何不向白鹿祈祷,好兵不血刃地拿下西京呢?”

    刘范笑道:“何故才有西京?”他随即大步走到白鹿跟前,从腰间卸下一把漆金佩剑,捧在手上,郑重说道:“我之所愿,志在效彷高祖,定鼎关西,廓清河洛,而令天下归心。”而后将佩剑横放在土中。

    那白鹿低声啼叫,见没有人眼中再有杀意,便忽而转身离去,几次蹦跃,便如精灵般消失在陵园之后的山林内。众人望之怅然,随即又将此剑埋入陵内,并在陵门的石柱上刻字以记之。

    此次刘范霸陵祭祖得见白鹿,经过蜀军和徐英的两相传播,很快便在关中惹起纷纷时论。自世祖应《赤伏符》谶文继承大位后,世人都对此十分敏感。如今有董扶这等大师宣扬“益州有天子气”在前,又有刘范祭祖而得白鹿在后,大概重统华夏、天命所归之人,就应在刘焉刘范父子身上了。

    即使吕布在长安对此大力打压,结果却适得其反,这种说法越演越烈,搞得人尽皆知,便连天子也不得已到城南太庙处祭拜,希望以此能够消弭这股声潮。

    就是在这种舆论攻势下,吕布每日修缮城池,又在西京周遭强征民力,一面去信荆州与凉州求援,一面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蜀军的进围。

    但出人意料的是,蜀军在武功休整完毕后,并没有做势包围长安城,反而是只留张松率万余人与伤兵留守武功,自己率五万主力进驻至平陵,其余大军则兵分四路行动:先是张任率精锐七千人进驻渭桥,与长安遥遥相望;而后是刘诞率万人进驻长陵,接应张任;黄权率两万人进驻高陵,做势招揽冯翊诸县;高沛则率两万人渡过渭河,分兵占据蓝田、杜陵、霸陵一带,锁死武关的道路。

    如此一来,虽然没有包围长安,但长安周遭的道路均为蜀军封死,全然与外界失去联系。这是刘范效彷乐毅灭齐的故智,他继而对关内广发檄文,要求诸县臣服。三辅诸县本就对吕布背袭一事多有反感,刘范檄文一到,当即倒戈投诚,直正月二十时,关中泰半已为刘范所得。

    刘范在给父亲刘焉的信中如此写道:“大人再稍待一二,大约到今年暮春时节,大人便可起行北上,我父子兄弟可一同欣赏渭桥垂柳的风景。”

    只是世上到底难以尽如人意,书信发出未久,在郿县与斜谷间镇守的张卫部忽然来信,报说,陈仓令张既不仅拒不投降,反而割下使者耳朵,怒斥为反贼,似有抵抗之意。

    这令刘范大为注意,毕竟陈仓乃是沟通陇蜀的枢纽,陈仓道的要害所在,若使其投向凉人,未免会有隐患。于是刘范亲自书写一封帛书,向张既分析时势大义,晓之以天命,劝其归降于己,言语中颇有既往不咎,待人如亲的意味。

    但帛书发出未过几日,很快又被退回。回信就写在了帛书的背面,其上道:“天命不可知,人事但所为。”字下盖了如血的六字小篆红泥印,正是“司隶校尉之印”。

第二章 陈仓起兵

    最早得知陈冲身在陈仓这个消息的,其实并非刘范。在断流原之战后,韩遂等人虽说率部西撤,但却还没有直接撤回陇上的准备。在他们看来,刘范虽暂时得胜,但想要占据关中,却还要面临重重考验,故而在马腾的主张之下,他们准备暂且盘踞扶风,在那里窥伺时局的进一步变化。

    可在郿县进行短暂休整后,他们惊讶地发现,蜀军并未直攻长安,反而有大量军士往郿县挺近。凉人都没有与刘范作战的想法,只得放弃城池,继续往西撤退。

    在路上,成公英思量眼下形势,对众人提议说,即使蜀军连连逼迫,但为将来考虑,无论是战是和,也不能一直退让。眼下之所急,当是趁蜀军行之未及,先去取陈仓、渝麋、雍县、汧县四地。对凉州而言,有此四城在手,就意味关中门户大开,而蜀军却难以攻此险要之地。到那时,无论是驰援吕布,还是与刘范谈判,西凉人都将占据主动。

    成公英尤其强调陈仓的重要性,为此他比喻说:“若说四县乃是能助我等鹰扬的羽翼,那陈仓便是翼骨。无陈仓为根本,其余诸县也不过是无骨皮肉,徒为人所笑而已。”

    众人对此都极为赞同,但李堪却为此忧虑。在十年前,皇甫嵩负责抵御西凉联军时,千余人固守陈仓,西凉联军连攻月余不下的旧事,他还历历在目。又想起战前他路过陈仓,与县令张既有过议论,张既的才华更令他不安。他就此事与众人谈论:“若是围而不得,该当如何呢?”

    韩遂听闻他与张既有过议论,且颇为投缘,当即笑道:“这有何难?不妨让你先行,再邀那县令出来相见,一旦趁机拿下,城中守军还能如何?也只能乖乖开门了。”

    众人听罢都连称妙计,李堪纵然心中不愿,也没有更好的计策,只好按韩遂吩咐行事。他率五千余骑先脱离大队,与大军跑开十余里后再放慢脚步,如常般穿过磨性岭与东关,而后在渡过汧水,距离陈仓还有约十里时,他再派出上次与张既会面过的信使,向陈仓通报说,他要自此经过的消息,令他们稍作迎接。

    全军渡河未久,信使回军中报信,说是县令已然答应,只是说大军来得仓促,他要去准备粮秣炊具,恐怕要李堪在门前稍候。李堪原本心中忐忑,但见张既应允得如此顺利,心中也不禁松懈许多,反而生了几分愧疚。

    他对随行的胞弟李望叹说道:“听闻夺取天下的王者,多是以堂堂之道取胜,就算偶行诡计,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如今我军接连避战,又屡次行此鬼蜮伎俩,恐怕令天下人耻笑,坏我大军名声啊!”

    纵使心中不忍,他也知晓眼下拿下陈仓才是头等要事,只能沿着渭水继续往西。又走了半个时辰,陈仓城池的轮廓便渐渐显露到眼前。

    即使已并非是第一次得见陈仓,但凉人们远远望去,仍不免心中惊叹:陈仓城坐落在长乐原下,渭水北岸。占地约方圆两里,乃是以前秦武公游玩所筑,并非是一座大城。但是经过张温、皇甫嵩、董卓三人的重点修缮后,陈仓城已是全国少有的全面采用木石建造的城池,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青黑色的砖石,而其高达近五丈的墙高,以及筑墙时特意墙内半凹陷的弧度,基本杜绝了任何蚁附攻城的可能。而墙上数不清的女墙垛口,更意味着攻城时洒下的无边箭雨。

    凉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数年来的几次围城战,这些强攻不克的经历告诉他们,欲要正面攻克此城,恐怕只有四面起土山,长期围困这一途而已。但想到今日也许不用强攻,他们心中也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堪率百余骑径直抵达陈仓东门时,得见一些守卒们正拱卫在城门前,防御远比来时严密,他心中微微一紧,假作无谓地将名刺与官印交予卫兵们观看,口中则做闲谈状,先是问张既何时到来,又问最近城中近况如何,有无雪灾,最后才看似随意的提问说:“年前我从此过时,城中似无这般多的卫士,是募兵了吗?”

    一名卫兵颇为奇怪地看了李堪一眼,而后答说道:“使君怎么忘了?使君年前率军来时,县君就在征召民壮,防备蜀人呢!”李堪顿时想起上次与张既分别时,确实看到过有民壮聚集,这才释然。

    又静待片刻,李堪忽然听到城内有一阵喧哗声,往城门中望去,隐约能看见一人身穿黑红的宽袖袍服往此处走来。李堪顿时打起精神,稍稍驭马后撤,用左右手分别轻拍两侧随从的侧背,这是他们在来时就做好的暗号,暗示一旦看见张既到来,当即三人策马而上,迅疾将他拿下。

    随着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李堪等人的手心也不禁涔涔冒汗。正当他们全心贯注地注视门内的时候,仿佛平地惊雷,城楼上骤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原本平澹无奇的女墙下,忽然密密麻麻冒出了无数人头,他们张弓拉弦,箭簇如寒冰般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光。而在城门口看门的卫兵,也顿时围了上来,长戈如灌木般竖立在李堪眼前。

    即使坐下的马匹正在不安地躁动,但李堪却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此时并未戴兜鍪,知道自己一旦反抗,必然会为城上的箭失射成刺猬。但明面上,他还是露出又惊又怒的表情,一边拉住辔头,一面对围上来的兵士呵斥道:“尔等威胁上官,意欲何为?反耶?乱耶?!”

    然而话语刚刚出口,就见张既缓步迈出城门,停在与他相隔十数步处,似笑非笑道:“将军率众于此,恐怕也不合调令吧!我听闻大将军在前线战败,已撤往西京,怎么将军反到此地?怕不是起了夺城的心思,要害我于门前罢!”

    李堪心中暗叫不妙,不料张既的消息竟如此灵通,才四五日的时间,他竟已知道了前线的战果,若不能应对得当,别说拿下陈仓,连自身怕是都难以保全了。他因此强作笑颜,继续做最后的努力道:“德容说对了一半,我军确实败于蜀人,但此时前来,也不过是想让德容放开一条通路,放我等回陇上而已,何至于刀兵相见呢?”

    张既见李堪面容变幻得如此之快,心中也有些好笑,他挥手说:“将军不必如此慌张,我今日与将军相见,只是想让使君帮人带几句话罢了。”

    李堪闻言,心中顿时又燃起些许希望,拱手说道:“德容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我与前将军颇熟,必不至让德容失望。”

    哪知张既摇首说:“哪里是我的话?我不过一个区区县令,能有何求呢?”他随即躬身至一旁,请身后的人走至身前来,而后再对李堪缓缓道:“这些话,还是请使君亲自与你说吧。”

    李堪只微微打量了一眼,顿觉浑身发冷,毕竟在长安时,他看过通缉令,岂能不认识陈冲?恍然大悟下,又带着三分惧怕,李堪即刻翻身下马,顶着周遭如林的枪戟,对陈冲郑重礼拜道:“不意使君竟在此处!”说罢,他又不禁自嘲说:“若知使君身在此地,恐怕我等便是直投刘范,也不会来此的。”

    陈冲澹漠地注视了李堪片刻,他拍了拍衣袖的尘埃,而后才道:“将军何故言不由衷?以韩文约之智,当是倾力来攻才对吧!”

    李堪听得寒毛都炸起来了,他连称不敢。陈冲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令周遭的士兵散开,待李堪起身后,才继续说道:“我也无意再与他们大动干戈,你回去替我传几句话,若他们识时务,现下归附霸府,与我出军逆战,我可以既往不咎。若现下还执意割据陇上,我可以暂且放开归路,但将来兵戈相见,却也是难免的事了。”

    说罢,众兵士立刻为李堪让出一条道路。李堪如蒙大赦,已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对陈冲再三叩首,而后立刻爬上马鞍,低着头不敢再看周遭一眼,便调转马头匆匆离去。

    当日下午,凉军得到陈冲尚在陈仓的消息,顿感惊恐。诸将就陈冲的言语产生不少争执,毕竟他们一不知晓陈仓兵力,二不知晓陈冲是否还有其余布置。但最终,他们还是没有选择投诚。毕竟眼下关东关西的局势都混乱到极点,即使刘备陈冲是高祖韩信复生,恐怕也难言必胜。况且陈冲的条件过于苛刻,诸将实在难以接受。

    但同时,凉人们也放弃了占据陈仓的计划,不再奢求占据司州城池,转而选择调转方向,沿着汧水朔流而行,自番须口重返陇右。

    陈冲对这种情形并不意外,实际上他在与李堪言语里,泰半也只是假作声势。毕竟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还是如何解决刘范的蜀军,并无实力再去招惹陇上了。而且关东的形势已经延怠了数月,他也没有更多光阴再在关中空掷了。

    整顿完最后的兵力后,陈冲以前文中的十字回绝了前来招揽的刘范使者,他决意速战速决。

第三章 曹军转攻

    数月以来,关西形势在不断走向混乱,而关东的局势却也并未变得明朗。

    在经历了渤海大战的两月后,初期曹军的狂飙突进已然结束。在此期间,曹操已占据了整个青州、收复兖州大部,并占据了少许豫州、徐州土地,在攻势上实现了对霸府军的全面压制,战果实非辉煌二字所能囊括。

    但随着战线的拉长,疆土在短时间的急剧扩张,各种新问题也接踵而至:补给辎重逐渐吃紧,新占土地流寇匪患不断,又有不少霸府余党趁机作乱,更别说冬日后物资消耗急剧增多。这种种考验,都牵扯着河北幕府的大量精力与兵力,关东的战事也由此渐渐进入胶着状态。

    北路的曹军在河内止步武德县侯,既无法向北突破天井关,入侵到上党郡内,也无法向南突破至河桥,直逼东都雒阳。中路的曹军也止步于巨野与昌邑,无法突破陈宫张邈在济阴的防线。东路的曹军则忙于镇压青、徐各郡之中的坞堡土匪,更没空对豫州进行打击,

    在这种僵局下,河内主帅审配向曹操写信分析局势。

    审配以为,刘备到底究竟势大根深,即使在渤海如此大胜的形势之下,天下时局也不过是从晋阳一家独大,暂时变为了两雄对峙,双方都难以一战克敌,还是需要做长期争斗,先争霸、后一统的准备。

    原本曹军的布置,是欲效彷绿林建立玄汉的策略。趁霸府大败,兵分三路反扑,寄希望于每路都势如破竹,而后汇合于河内、陈留、颍川三地,自三面合击东都,再乘胜入关,致刘备于死地。

    但如今看来,这未免过于理想。北路与中路暂且不谈,只说东路军战况,即使有曹操本人坐镇,可兵力用来平复各郡内部的匪寇便已力竭,全然无力干预豫州,更别率军谈进夺颍川,威胁轘辕关了。审配在此反省说,由此可见,当初不集中全军直扑雒阳,就已然丧失了追杀刘备的机会,这其实是一种失策。

    可现实如此,机会错过已是错过,不容人反悔,只有及时根据眼前形势调整合适的战略,才算得上明智之举。审配根据自己在前线的所见所闻,在信中对曹操说,霸府大败后,在路上丢失了大量的马匹辎重,只剩下不少的人力。这些人力防御城池已然足够,但在军心低沮与民力虚耗的情况下,想要发起反攻,短时间内是难以做到的,最少在一两年内不会有大的举动。

    审配由此判断说,在这种情形下,曹军想要进一步开疆拓土,恐怕很难取得成效。但反过来说,他们只需要留少量兵力于前线的城池中,便能轻松维持眼前的战线,全然没必要再分兵三路。《兵法·谋攻》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由此可见,用兵的首要之道,是以优势兵力进行取胜,故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集结分散的兵力,在霸府的薄弱处取得进展。

    为此,他主张先集中三路大军主力于青州,而后大张旗鼓,南下直取徐州。审配认为取徐州有三大益处:一是徐州防御薄弱,霸府此时的兵力多集结于沛国一带,对于徐州的防御鞭长莫及,极易攻取;二是青徐匪寇连为一体,若能以空前军势攻下徐州,青州盗匪也会为之胆寒蛰伏,不敢再借机生事;三是可以借此机会,耀武江北,削弱霸府在江南的声望,更可以长江为天险,令江南群雄不敢北窥。

    审配对这次变策极为用心,他写了两日夜,再将谋策加了封,交由其侄审容转呈临淄。曹操得报后,对此非常重视,当即就此事与府中僚左商议,诸多成名的关东智士读过后,无论是荀或、田丰还是郑浑、程昱,都对审配的意见持赞成态度。曹操心中也非常赞许,于是准备回信审配,打算调西路军与中路军聚集于鲁国,待诸将齐聚之后,再商讨征伐徐州的策略。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信件刚刚发出,曹操便收到了关中大变,吕布奇袭长安的消息。到了冬月初,竟又有使者自武关过荆州而来,专门带来天子承认刘和王位的诏书,言辞中对曹操也是颇多嘉勉。曹操得此诏书,心中喜不自胜,以为原本丧失的决胜良机,今日复又重现了!

    他当即将原定征伐徐州的计划全盘推翻,转而率众离开鲁国,同时传信各部,将大军会师的地点改为巨阳。到冬月十三,近十五万大军汇聚于范县周遭,除去还在青州扫荡匪寇的三万人与各地驻防的守军外,这几乎是目前曹操能够动员的所有野战兵力,北至幽州突骑,南至新纳的青州群盗,几乎无所不包,其中甚至还有数千轲比能派来助阵的鲜卑轻骑。

    重新与诸将会见之后,曹操绝口不提徐州攻伐一事,而是拿出天子诏书,大谈特谈关中乱象,继而再次提起以前的战略构想:诛刘备,夺东都,奉迎天子。

    曹操汲取了审配此前的建议,以为兵分三路确实难以突破霸府军的阵线,不如自地形相对开阔平坦的兖州入手。兖州的张邈陈宫此时仅剩济阴、陈留二郡,根据几月的探查虚实,也大约可知晓其兵力当在三万左右,重点分布在定陶、陈留、酸枣三城。而攻破这三城,曹操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河南郡内。曹操心想,以刘备的兵力,已不足以再固守敖仓、成皋等地,无论他作何反应,曹操都坚信自己能取得做最后的胜利。

    为达到这种效果,曹操参考古时孙膑马陵之战的先例,做出了如下规划:先以一支万人孤军自濮阳南下,直奔地处陈留、济阴两郡交界处的冤句城。冤句城守兵当不满千,可极快攻下,即使不能攻下,这支军队也可就地结寨自守,但决不能放定陶的守军离开。

    而一旦这步取得成功,余下的大部曹军就会自南北方向展开,彻底完成对定陶的合围。如此一来,陈留的守军必然要面临是否救援定陶的抉择,若救,曹操已在道路上设有埋伏,正可趁机歼灭霸府内所剩不多的野战兵力,若不救,曹军可故技重施,一一拔城,如此一来,霸府军本就不多的军心,恐怕会愈发溃散。

    元帅府的将士对此布置都没有异议,只有荀或说:“刘备虽处绝境,但麾下多有能人,如今做困兽之斗,未尝不能伤人,元帅虽稳占上风,也当警惕一二。”

    曹操对此一笑了之,他回道:“刘备帐下,确有能人,但能拯救时危的人杰却寥寥无几。在我看来,不过两人而已。所谓文不过陈庭坚,武不过关云长。如今云长为我所俘,庭坚生死不明,刘玄德又能如何呢?陈公台这种人物,也只有一二急智而已,不足为虑!”

    至此,曹军终于重整旗鼓,开始发动八月结束以来的第二波大攻势。

    担任切入冤句任务的乃是以骁勇闻名的曹仁,因为在渤海大战中他有领别军侧袭刘备的军功,曹操特地升他为征南将军,封都亭侯,位同九武。

    曹仁率众缓行至离狐,而后突然以快骑出兵,一日狂奔百余里,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冤句城下,冤句守军不明局势,误以为军情大坏,当即开城请降。

    曹仁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城中连一个鲍信的使者都没有派出。陈留的张邈在第三日才察觉不对,但此时曹军已经展开了对济阴的全面攻势,虎豹校尉曹洪率军攻巨阳;幽州刺史夏侯渊率军攻成武;兖州刺史曹昂攻成氏;是定陶令臧洪在曹军彻底合围前向他通报,他才得知情形已危如累卵。

    陈宫对张邈分析说:“曹操以大军逼近,是怀有摧破首脑的决心,若是再按原来布置守御,恐怕难以抵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让臧子源在定陶守城,已然不可为,还是趁曹军尚未合围,率军将其接出,再聚集在陈留一城内固守吧。”

    张邈对此极为赞同,于是亲领六千余骑出城,打算经外黄、寄样、冤句、定陶一路前去接应。不料这正中了曹操的下怀,张邈的骑军在路上遭遇曹仁伏击,大败,张邈连定陶的城池都还未见到,便不得不仓皇撤回陈留。

    此时病情已大幅好转的刘备来信,令张邈陈宫边让三人在五日之内,率众尽数撤回河南郡内。按荀攸的意思,是最好在敖仓修缮防线,以继续保存实力。

    边让本不愿撤,但曹仁得胜之后,曹军大有越过定陶直扑陈留的迹象,在张邈陈宫的劝说下,他也只得同意。几日下来,万余人匆匆向西奔离,而留给曹军的,则是陈留城内的一把大火,百姓四处逃散,整座城郭都沦为废墟。

    曹军对此也不阻拦,除去曹仁率部进驻陈留外,曹操又命麾下十四万人东进,只留曹洪继续围攻定陶。

    此时放眼整个兖州,一州八郡八十城,已只剩下定陶这一座城池。纵使臧洪仍率领军民在曹军连绵的攻势下苦苦支撑,但在常人想来,定陶外无援军内无粮秣,陷落也不过是早晚罢了。

    谁都未曾料到,这座城池将挽救霸府的命运。

第四章 民心所属

    陈冲在陈仓敛众的这三月里,一面静观关中的局势发展,一面悄无声息地将昔日安置在周遭的凉人编练成军,到刘范拜谒霸陵的时候,他得众约有四万,虽然声势仍远不如将长安团团围住的蜀军,但总算也有了一战之力,故而陈冲终于准备出兵,志在收复长安。

    只是但凡征战,必讲师出有名。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是如今名义两字却成了陈冲出兵的头等难题。

    一般来说,勤王是起兵最好的名义,但对于陈冲而言,却已是不可得。在贾诩安排下,天子虽未大范围为难陈冲家人及其党羽,可对于陈冲和刘备两人,天子驳斥为反臣逆贼的诏书早已传遍三辅。以逆贼身份起勤王之师,听起来未免也太过可笑了,全军上下也皆以为不可。

    既然勤王不成,另一项选择无非就是讨逆了,毕竟如今蜀军才是首要大敌,先声讨其为逆臣,再破而胜之,如此重立威势,虽天子之诬亦不足道。虽然用得也比较勉强,但总好过无名,故而董越、胡轸等凉人多中意此名。

    但陈冲却不满意,他否决说:“以逆讨逆,不过自欺欺人,说到底还是欲以威势压人罢了,与蜀人何异?今军势又不若蜀人,如何能令百姓心向?”

    最终他沉思良久,吩咐张既做了数十面大旗,分为两种样式,一种是红底蓝边一丈大旗,上书“倡义安民”,一种是白底青边一丈大旗,上书“奉公戡乱”。

    众人见了这八字,都啧啧称奇,私底下议论说:龙首不言官家,亦不言顺逆,只谈平乱安民,一颗公心真是无可指摘,反倒显得陛下小气了。

    旗帜与名义也定下后,陈冲正式出兵。与之同时出发的还有一封信件,作为对刘范此前来信的回礼。这是因为他觉得此前回信过于潦草,于是又专门写了一封信件,遣使交给刘范。

    信中,陈冲回忆两家过往之情谊,谈刘焉昔日之旧恩,对刘焉,他仍称之为“老君”,显得尊重非常,对刘范,他以弟相称,仍颇有怜爱之意,但通篇却无提及两军即将对战一事。

    更为奇怪的是,陈冲在信末如此赘述道:“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问对,知孔子生平之不达,笑而将往。孔子知其不凡,推琴而拜进,问之于道。渔父曰:仁则仁矣,然复天命而受四谤,违其真也。”

    刘范得书阅罢,特地将诸将从防地召集军议。众人传阅此信后,多不解其意,最后讨论下来,只觉得大体是说蜀军天命是假,必不能成功的意思。董昭更是提起一则传闻,说是去年年初的时候,相传陈冲在昆明池也遇到一只白鹿,可惜不知真假,显然也是持此观点。

    不料刘范却大笑道:“那诸位是说错了。”他见众人不解,才沉下气来,继续解释道:“这是龙首十多年前就赠予我的话、他的意思是,真性难藏。我虽声称将效彷孝文皇帝,做纯孝仁德之君,但本性并非如此,故而迟早会露出破绽。”

    他说到这,微微摇手叹息道:“龙首信中将我比作孔子,却将自己比作圣贤,还真是老样子!外谦内矜,他特地写这封信,是要让我知难而退哩!”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张松将信件递回给刘范,转身对诸将说:“公子横跨千里险境,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惊世大战,正是要一展羽翼的时刻。怎会因一封如此软弱的书信退兵呢?陈龙首威名在外,可到底丢了根基,光靠现下陈仓一地,又能带出多少人马与我等一战呢?”言语之间对陈冲颇为轻蔑,诸将也都附和笑之。

    然而黄权却仍以为陈冲不可小觑,他说道:“我听闻陈冲威名已久,也曾挑灯揣摩过他的排兵布阵,其兵势精妙,不下于古之吴起、孙膑,实非吕布所能比拟,岂能因人数多寡来判断?况且,关中是陈冲久治之地,又岂能说毫无根基?夫英雄者,非可以常理待之。诸君莫非忘了,昔日项籍轻视高祖,不用范增之言,放高祖归于鸿门,以致遗恨乌江。我等若不严阵以待,怕是都要做陈冲的阶下囚啊!”

    此言一出,诸将顿时哑然。毕竟黄权在军中素来以知兵闻名,深受刘范重用,如今在断流原中又立有战功,故而言语虽不能说服众人,却也叫人难以轻视。

    刘范将手中信件折叠捏于指尖,而后对众人缓缓说道:“《六韬》有言:‘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可见用兵之道,当知虚实而动。诸君说得虽都不无道理,但我不知龙首虚实,说得再多也无甚用处。”言语之间,已经透露出些许烦躁意味。

    张松当即察觉到主君的心意:刘范用兵重在谋定而后动,如今要与陈冲对阵,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故而心中也没有把握。

    于是他出言试探道:“既如此,不如我等暂缓围困,退兵至骆谷,让陈冲这条龙先与吕布这头虎打起来,我等坐观后效,如何?”

    此计确实符合刘范心意,他眼前一亮,但紧接着又意识到不妥,摇首否决道:“此计虽然不错,但不可行。现在我大胜在先,是众失之的,如何能让陈冲吕布相争?况且士卒跋山涉水,历经艰苦,如今大胜之下,不战而退,未免令兵众气沮。”

    既然不能退,那就只有先收缩兵力,查探陈冲虚实了。刘范很快敲定了主意,除去在冯翊招降诸县的黄权任务不变外,其余围困长安的部众如高沛、刘诞、张任等人,都率军返回平陵集结。在集结期间,刘范为张松加派万余守卒,一方面望其稳固武功,不使战果败坏,一方面又委以探查陈冲虚实的任务,好为接下来的战事做准备。

    孰料散会后,张松领军刚刚行至槐里,忽然收到武功守军的求援信。信中说,陈冲已于前日抵达武功城下,如今在城池周遭大堆土山,广设箭楼,想必不日便将攻城,望张松速速带兵来救。

    此时城中守军本有万余人,武功又并非小城,城中辎重守备也充足。按张松猜想,如此防御下,即使陈冲有十万大军,恐怕也难以速克。孰料部下来信之中,并未提及陈冲帐下兵势,却又透露出几分难以坚守的意思,这不禁让他颇为狐疑。但细思又没个结果,只好抛去杂念,火速向武功进军。

    武功与槐里相距不过八十里地,骑兵半日便可抵达。然而蜀军多是步卒,又带有较多辎重,并不能快速行军,加之张松不知武功详情,不敢贸然迎敌,故而从保存体力的角度考虑,张松除去派斥候打探消息外,大军第一日只前行三十里而已。

    当日夜里,第一批斥候如期返回营中,还没来得及换一双靴子,张松便将他们招入营中,询问武功的情形,陈冲部队的人数,斥候们如实回答说:“贼军围城三重,夜里还在攻城,我等实在难以靠近,只能远观。然其营灯若浪,呼声如雷,估计兵势,恐不下十余万人。”

    张松闻言不禁悚然,随即起身寒声斥责道:“一派胡言!十余万?陈冲去哪里变得大军?若是有这般多人,吕布哪里敢起兵作乱!”

    斥候们被呵斥得尽皆战栗,但仍不改口,坚持武功城下有十余万人,张松这才将信将疑。军情紧要,于是张松不顾斥候们才往返过百里,身心俱疲,仍令他们去复查形势。斥候们从营帐中离去时回望,可见帐内灯火飘摇,张松正焦急地伏在桉上,向刘范书写着第一手军情。

    草草换过马匹与水囊,喝过碗糜子粥后,又用热水洗了把脸,在这残月当空的午夜,斥候们再度向武功挺近。一路上没有风,也没有野兽的嚎叫,但战马奔跑的气流仍然刮得他们双颊麻木,双耳通红。这些人心中极为忐忑。毕竟他们方才汇报的确实是亲眼所见,奈何主君却不信任,这多少让他们委屈,但同时张松的疑问也确实令他们难以解答,他们只能抱着同样的疑问往西奔驰。

    在月亮渐渐隐在西山的时候,斥候们翻到东作原东十里的一处土塬上,在此处观察塬下汉军的动向。远远望去,仍如上次一般,满地灯火犹如星海一般。可如此并不能回禀,于是他们又在原地待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橙红的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为他们照亮了塬下的视野。

    塬下里正式的军帐不少,但放眼望去,却不见多少身着甲胃的士卒,反而是有茫茫多身着短衣麻服的百姓,如同牛羊般散布在渭北广阔的原野里。他们拥簇着汉军的军帐,将武功城团团包围住,仿佛是大军的一部分。

    斥候们卸去甲衣,混到其中去打听消息,才发现这些人都是扶风本地的百姓,是自发来劳军的。这些扶风父老们得闻陈冲从陈仓起兵的消息,当即箪食壶浆夹道相迎,但都为陈冲婉拒了,于是他们便帮忙堆砌土山,十余万人一齐担土堆山,不过一日之间,便填平了武功城的城墙。

    就在斥候们还在探查消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海啸般的欢呼。他们往声源处望去,正见武功城门轰然打开,无数红衣汉军如浪潮般涌入武功城内的场景。旭日下,陈冲亲笔的两杆大旗被汉卒架立在南门城楼,熠熠生辉,不可逼视。

    随着武功城内游侠起事,成功刺杀守城的蜀军将领杨怀,陈冲顺利拿下武功城。此时距离陈冲从陈仓出兵,不过刚刚过去七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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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