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乐宴
十月二十九日这天,是皇子刘岐满月的日子。按照旧礼,世人乃视孕妇生产乃是不洁之事,即使是天家也不能免俗。故而在九月时,董贵妃被迫迁往长安城西的太液池边待产,一直到此日皇子满月,方才得携子而归。
直到这时,天子刘协才能第一次得见自己的亲子。
初为人父,天子大喜之下,邀请朝中六百石以上官员,齐聚至长乐宫中饮宴。陈冲身为司隶校尉,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府中李义杨修等人劝谏陈冲说,既然以为天子有密谋之状,那宫中便是险地,由牵招安排即可,陈冲不宜亲身奔赴。但陈冲思来想去,对幕僚说:“天子见识过何进与董卓之死,岂不知无论成败两端,一旦发难,主谋难藏。到时京中大乱,他身为天子,首当其冲,自身也难以保全。我此次赴宴,必然无忧。”于是还是决定赴宴。
这个时候正赶上好天气,天空是令人惊异的透蓝,白金灿烂的阳光当空普照,无叶的树枝在和风下轻轻摆动。空气中既无署热,又无冬凉,呼吸之间有一种凝寂无欲的气息,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身在那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声无色、无忧无喜的净土世界之中。
待陈冲抵达长乐宫时,大部分人都已然到齐了。
饮宴的地方在一处亭子前的空地里,在周围搭着竹制的架子,上面爬满了黄藤,只有间或几片叶子未落,架子四周还栽有梅丛,此刻都已挂上了或粉或白的花包,想必不久就要开了。
见龙首前来,一堆人上前寒暄问候,又试图打听前线的战事。陈冲勉强应付了一番,便找一名黄门郎问路,打算去面见天子,亲自向他道贺。
待他见到天子时,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天子就在亭中正坐,周围坐了十几名僧人,正在他身边唱佛念经,而天子则伏在桉边,用手抄写着什么。而陈冲还从僧人中认出了熟人,为首的不正是圆觉寺的主持康孟详么?
康孟祥朝陈冲微微一笑,随即停下手中的木鱼。周围的僧人亦跟着停下,天子这才回过神来,转眼望见陈冲,面上惊诧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放下纸笔,向陈冲执弟子礼,说道:“先生来了。”
陈冲微微颔首,也执臣子礼,礼毕,他起身对康孟祥笑道:“不意今日能在此处得见大师。”康孟祥谦逊回答说:“都是贵人的垂青罢了。”
原来,圆觉寺兴建以后,有沙门对信众说:“苟心欲求儿,可礼诵观世音,如此可有后望也。”于是渐渐传出观世音菩萨送子的名声,百姓闻之,都趋之若鹜。董贵妃听闻其颇为灵验,便也派侍女到寺庙中祈福,并请僧人抄写《观世音经》一百遍,以求自己生男子,并长命百岁。此次董贵妃诞下皇子,自以为得偿所愿,便向天子请求,把僧人请到宴席中诵经,为长子还愿。
方才僧人念的,便是《十句观世音经》。说来好笑,这经文还是陈冲在雒阳时,与好友康居合译的。陈冲对康居说:“欲要佛学大兴,当传小经,以便苍生广记。”康居大为赞同,便选取此经。全文只有十句:
“观世音,南无佛。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僧缘,常乐我净。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
陈冲听完原委,不由对康孟祥叹道:“如今陛下礼佛的事传出去,天下也会景从效彷,看来佛门将要大兴了啊!”
康孟祥则笑答道:“我还记得龙首在寺中的旧世来世现世的妙论,可知龙首对佛学造诣颇深,只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却未得良机,今日接着陛下的机会,便想问一问,不知龙首可愿解答?”
陈冲望了一眼天子,只见他正襟危坐,也望着自己,便回首说:“大师但问无妨。”
“诸经之中,却不知龙首最喜哪一经?”
陈冲说:“我曾译《金刚经》,印象最为深刻,大概便是此经吧。”
“作何感想?”
“一身望绝壁之澹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
康孟祥对之大为赞叹,他说:“大绝之于大望,不过一念之间,一线之隔。于绝仞巨海之前不作色、不失色,龙首离我佛近矣!”
陈冲听闻康孟祥此言,想到田豫曾经也是如此回答,心中不由隐隐作痛。年轻人已死在了龙首原,而自己却还活着,世道是多么残忍啊。
他无心再与康孟祥多言,胡僧显然也看出这点,又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天子转而插话说:“先生还没见过我儿吧,不如随我去看看。”
陈冲微微颔首,两人随即领着十来个侍卫,走到亭后的寝宫内。
走到寝宫侧殿,沿路的宫女都向他们行礼,再开门,陈冲见一名老宫女正受两名少女簇拥着,抱着一个不大的婴儿,显然这就是皇子刘岐了。而在殿中央,有两名衣着富丽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团上,对着殿中的经文念念有词。陈冲认出来,在左的是董贵妃,在右的乃是万年公主。
陈冲看向这个孩子,此时正熟睡着,虽然衣食无忧,但面孔仍然有些发皱,可看着非常乖巧,脸上透露出富有生机的红色。陈冲祝贺刘协说:“陛下,殿下面带福相,想必以后定然会平安长寿。”
刘协笑笑,忽然说:“先生今日来贺,只为说这些而来吗?”
陈冲一愣,随即以炯炯目光注视刘协。孰料刘协毫不避让,继续说道:“近几日来,宫中侍卫对我颇多呵斥,应当是先生的意思吧。”
陈冲微微颔首,澹然说:“建平将军公然割国家咽喉之地,所害深远。我于牵君从长计议,是害怕宫中有变,故而加强侍卫,以全陛下。”
刘协说道:“宫中有何变?”
陈冲说道:“民间广有传闻,说陛下欲杀我与玄德,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刘协反问道:“我亦听说,民间广有传闻,说先生与大将军觊觎神器,欲取我而代之,不知先生以为如何?”他顿了顿,对陈冲字句说道:“先生若还有辅左的意思,则尽力辅左;若不欲辅左,就求先生垂恩,放我离开吧!”
陈冲忽而有些恍然,他现在才发现,七年前救驾时,得见的那种稚气面孔,如今也变得愤怒与棱角分明。他也注意到,董贵妃得闻他的言语,全身微微颤抖,念经之声也衰微下去。
他有些意兴阑珊,两人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已经无话可说了。陈冲只能在心中悲哀地想道:自己并不能成为他的臣子,也做不了谁的臣子。于是他拱拱手说:“那陛下好好保重吧。”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紧咬嘴唇,面色惨白的董贵妃,内心同情这位年轻母亲,又说:“请殿下安心,无论弘农如何,建平是战是降,我都不会牵连家小。”
这位年方十七的少女停下诵经,目光与陈冲触了一下,随即又转瞬分开,显然不知所言,只能抓着自己的袖角,低头看着殿上的砖石。
陈冲叹了一口气,对刘协致歉道:“在弘农之事解决前,还请陛下不要随意出宫。”继而转身踏步离去,天子与贵妃都留在殿内,目送其离去。
过走道的时候,一个宫女见陈冲路过,借靠近陈冲之际,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陈冲一惊,他看那个宫女,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不知有何用意。东西握在手上,好像是卷成一团的绢,他怕被人看见,连忙攥在手里。
他出来后,勉强与人寒暄了一番,就撇开大家,径直出宫去了。上了马车,呼唤侍者挥舞鞭子急忙前行。他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才把攥了一手汗的绢给打开,看见上面写了数行娟秀的小字,仔细看,上面写着:
“府深千里草,欲卿不得生。垂恩怜王室,妾情唯存身。”在绢尾的署名是“万年”。
陈冲读完颇觉意外。万年公主写这信的意思,是指有人要暗害自己,“千里草”是指董卓残党?还是其他什么人?他转念又想,她是想以这种方式,为天子求情吗?却是想太多了,无论玄德成与不成,都不会害天子性命。
陈冲随即更觉得悲哀,万年公主不过一个女子,却不得不在这种情形下为两人斡旋,世道何其艰难!他沉思了片刻,将细细的丝绢折叠收好,放入袖袍内,不再想这件事。
回到司隶府的时候,陈冲正撞上牵招、陈登、陈群几人,他们望见陈冲安然无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牵招上前劝说:“公身负举国安危,不可不慎,以后这种事,还是少做吧。”
陈冲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子经,最近有无进展?”
牵招知他说的是暗查天子党羽一事,他摇首说:“恐怕如此前所言,陛下身边无有他人往来,也未闻有何密谋,恐怕密谋之人不在宫中。若要查出奸人,恐怕要使出非常手段。”
陈冲沉默片刻,迈步向树木幽深处走去,等他们跟上来,再低声问道:“你有何想法?”
牵招说:“国家外戚有二,一为建平,一为司徒,如今建平既然作乱,司徒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事急从权,要不我们捉拿司徒,以严刑审讯,抄掠其家,不怕他说不出来密谋同党。”
陈冲微微皱眉,慎重说道:“以当今形势,没有真凭实据,就捉拿三公,影响匪小。而严刑审讯,又易于屈打成招。若他真参与其中,老实交代还好,可要是胡乱攀咬起来,恐怕也难以收场。若非不得已,还是勿复行事。”
陈登闻言急了,即刻劝谏道:“使君,这正是国家存亡之际,岂能以常理论!若使君不愿负此骂名,可私授我人手,我自行为之!”
陈冲徘回了一会,想到袖袍中万年公主的丝绢,终于下决心说:“国家不可行私刑。即事情非常,就广而告之,调司隶府下兵士六百人,彻查司徒府全府。元海你主查此事,可分而审之,对应口供,切记!当处事谨慎!若真有异处,再动刑不迟。”
说到这,陈冲深感西京内兵力捉襟见肘,原本已调用部分晋阳兵力,但现在看来,可能仍有不足。于是又向陈群招手,对他嘱咐道:“长文,你亲自去一趟晋阳,先找大将军夫人,再去一趟美稷,调五千赫连铁弗骑兵,五千王庭轻骑。”
陈冲忽而有一种预感,他似乎忽略了什么,但诸事忙身,他也无暇顾及了。
第七章 董昭出逃
次日一早,司隶府从事史陈登受司隶校尉陈冲之命,率众包围司徒府,以司徒伏完涉嫌与建平将军董承合谋造反为由,将其尽数抓捕下狱。西京朝野大震,前来求情的官吏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只有申屠蟠、韩融这般的几朝宿老,便连陶丘洪、孔融、孙炎等些许随霸府多年的老人,此时也都前来问情。
这些人都劝谏说:伏完毕竟是三公之贵,又是国家外戚,无论双方有何龃龉,此时都应顾全大局,不使朝中生乱。陈冲早也预料到此事,对他们允诺说,此次问讯,不动酷刑,不害人命,即使有罪,也都拖至年后处理。
将众人劝回后,陈冲不禁心中凛然。他本以为自己在关中执政多年,民生安乐,国资厚丰,政绩不可谓不斐然,应当能够收揽众心,平复群议才是。孰料天子只是安坐殿中,读书游乐而已,竟仍有如此影响。可见忠孝之念,乃是人心至德,即使玄德身为宗室,也难以消弭。他想,无怪当年田氏代齐【1】,明明田氏已高居相位,也要耗费百年之功。
好在陈登审讯司徒府之下,颇有成果。只两日,府吏便从伏完府中搜出密谋书信二十余封,往来对象皆是朝中公卿。
陈冲拿来观看,只见信中言说:司隶府与霸府无道施为,妄窥神器,是自取祸殃。而天子乃先帝正朔,却不得亲政,天实怜悯,才使刘备横遭兵败,所谓忠臣尽忠,志士奋力的时候,已然到了。
又在信中附有两府所为祸事若干。有的还算有些许道理,说司隶府新政乃是汉武故智,与民争利,竭泽而渔。其府下官吏横行霸道,伺机虐民害望,颇似主父偃一流。但有的则言辞荒诞,大谈天地异象、攻讦陈冲刘备无德。其中说陈冲最多的,便是不忠不孝,不为祖父陈寔服丧。
不过审讯至此,却也出现了一个问题。虽说陈登审出大量伏完同党,但他们所言密谋,皆是事成之后如何稳定时局,并不知如何起事,可见背后谋划的另有其人。为破获密情,陈登干脆不顾陈冲叮嘱,对伏完用重刑。
鞭笞百余,再施以烙铁,可怜伏完五十岁老人,被烫得皮焦肉烂,终于承受不住,供出了长史穆谦。而长史穆谦更是脚软,还未动刑,便直接供出元凶董昭。真相终于水落石出,陈冲这才恍然,原来万年公主的暗指竟是他。
然而为时已晚。在伏完被抓的前一日,董昭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府中请假休沐,如今早已逃出城外。陈登带人登门时,只留一间空房而已,火盆中余下一堆灰尽,显然是临走前烧掉的机要秘文。至于其中密谋如何,仍不为人所知。
姚贡得闻后,立刻向陈冲登门请罪,自述识人不明。而陈冲宽慰说:“这岂是姚公之过?莫说姚公,我也与他谈过几次,非常欣赏。可惜,如此人才,心思竟不在正道。”话虽如此,陈冲心中不禁暗自警醒,人心之可畏,实非自己所能揣测。
但董昭出逃的影响实难估量,虽然已向关中各郡发出海捕文书,但府内府外气氛皆是一片阴翳消沉。毕竟董昭在治中曹行事多年,交往甚广,除去少数人外,府内官吏皆怕受其牵连,自己也难逃干系。故而陈冲以主谋出逃,难生大乱为由,令陈登暂放此事,继而专心于接下来的战事。
徐晃此时已然来报,说自己已赶至风陵渡口,占据了桃林塞,继而进驻湖县。而董承见状,已收兵于曹阳亭与茅津一带,相距不到七十里。如今要害皆为敌所乘,又兵力雄厚,正面强攻恐怕收效甚微。故而他准备用险计,放弃辎重,留小众守桃林塞,大众渡黄河,自己绕过茅津,深入黾池、新安,并联络关东守军,奇袭函谷关。
陈冲见徐晃用此险计,心中不由一惊,但随即又感到宽慰,心想,如此险计,也只有徐晃这般常年游战的义军义士才能想出。于是回信说:“如真有把握,自可尽力去做,国家生死,尽托付于君也,切记切记。”
番茄
弘农计议已定,陈冲便不再操心。他如今心中最担忧的,还是益州的动向。若说南阳乃是天下一郡,那益州便可称天下一州,富庶与河北无二,而境内多升平。刘焉若倾国而来,恐不下有十万之众,若要反制,上策便是御敌于险道之中。陈冲虑及于此,便着手调拨兵器粮秣,运至陈仓、郿县两地。
此时已是冬月初三,明媚的天光持续未久,转眼又排云层层。到了傍晚的时候,果不其然,天空中慢慢悠悠开始撒起了霰雪,几乎没有风,但仍然能够感觉到丝丝的冷气从院中飘过来。
李义见状,便催人给陈冲端来一只火盆。陈冲正与虞翻比对这月长安的账目源流,因此月冰雹风灾的缘故,虞翻特意上书,请求赠加开支另建民棚。可如今正处战事,用度也难免有些拮据。事关百姓生计,陈冲十分上心,故而再三计较,到众人都已休沐离府,他仍与虞翻商讨此事。
结束时,天已半黑了,陈冲看天色不早,正准备回屋用膳。忽然杨修走进来,对陈冲行了一礼。陈冲看见杨修脸上扭捏的表情,不由笑说:“怎么,德祖有什么事要说?真是难得,但说无妨。”
杨修犹豫片刻,说道:“使君,我家大人有事想与使君相商,只是最近偶染寒疾,不能登门拜访,所以欲邀使君一晤,不知使君有无时间。”
陈冲闻言笑道:“天下事多赖下,少赖上,我怎会无空?文先公有召,那便去吧。不过德祖可要记得,多管几个人的饭。”
说罢,他披了件靛蓝色的袄子,和府内的妻子说了一声,随后便准备出门。田昭吴昱见陈冲出门,连忙喊上十个披甲侍卫,叫来了一辆马车。他们两人和陈冲杨修一起上车,侍卫则乘马跟随左右。
路上,陈冲问杨修道:“文先公病情如何?”
杨修说:“尚能饭食,只是这几日头眼昏花,难以视事。”
陈冲又问:“到底有何事相谈,德祖可先告知一二?”
杨修吞吐片刻,说道:“大人说,是关于在下的婚事。”
陈冲顿时了然了,杨彪和蔡邕乃是好友,想必也知道董白之事,而请自己赴宴,应该就是为儿子求个婚事吧。上次去蔡邕府上后,陈冲便传出消息,欲为蔡止(董白化名)寻个好人家。只是随后刘备战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结亲一事便没了下文。却不料此时有人上门。
陈冲转首打量杨修,想象他与董白站在一起的场景,心中其实颇为满意。这些年来,杨修虽然为人倨傲,但形如高林玉树,昳丽非常,且处事精明,办事利落,往往深得己心,是个极好的人选。联想杨彪平时深居简出的作风,他决心好好与杨彪谈谈。
杨彪的府门就处在华阳街中,华阳街平日颇繁华,但陈冲到时,天已然黑了,接近戌时,周围人影寥寥,没有什么人声。陈冲与杨修下车,受府内苍头的指引,引众人一齐入府。
杨府占地其实不小,入门便见一座六丈方圆的小池,周遭种了数十棵杨柳,在杨柳后,便能见一间长八丈有余的堂屋,周遭又围筑有几间厢房,不过令陈冲奇怪的是,府中仅有两三间房间点有灯火,杨修看出疑惑,便解释说:“最近国事不宁,家中的苍头也回去了不少。”
陈冲微微颔首,领着随从继续向前。往前数十步,走到小池边时,陈冲瞥见柳枝上还有少许黄叶,令他想起与刘备分别时,渭水两岸仍旧碧绿的柳林,他不禁停下来,手抚柳树干涸的表皮,又问杨修道:“关中杨柳依依,却不知这是几年的柳树?”
杨修说:“是当年大人随董卓西迁时,在府内种下的,算来也快十年了。”
十年,陈冲想起来,当时他还在并州,与刘备率军与于夫罗征战。他拍了拍柳干,只觉光阴仿佛须臾,自然感慨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低头去看池水,忽见池边泥地上颇为凌乱,似是有多人踩过,而他抬首四顾,却只见不远处堂门内微弱的烛火,周遭一片寂静漆黑。
他忽然转首看杨修,正看见杨修的眼神如云雾般来回变化,却遮掩不住眼神中的一丝杀意。
这时,自门外吹过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发出“呜呜”的尖啸声。陈冲听出来,这是牖户半开,冷风灌入户内的声响。为何无人的房间会半开牖户?他一瞬间就明白了缘由:想必是有弓失正在其后秘密地瞄准吧!
陈冲来不及继续细想,直接对田昭等人低声说:“走!”转身便要离去。
杨修一听这个“走”字,便知晓布置已被看穿,他舍下众人,立刻向屋内狂奔,继而大声喝道:“快,封门!放箭!”
空气间霎时响起无数箭失破空的响声。
【1】田氏代齐:指中国战国初年陈国妫姓田氏后代取代齐国姜姓吕氏成为齐侯(齐威王始称齐王)的事件。自公元前495年田乞担任齐国国相开始,到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成为齐侯结束,田氏耗时接近百年,传承接近五代,才终于完成篡位。
第八章 凉军奇袭长安
也是在冬月初三这一日中午,长安西市来了一批马贩队伍。
长安西市早已见惯了马贩与马群,就如同武人已经见惯了斫刀与弓失。毕竟往年长安的冬市,也是一年西市最繁华的时候,长安商贩的马厩里,一个月往往能卖出两万余匹骟马,以至于西市亦有马市的别称。
但这批马贩到来时,人们也不免显得惊诧。他们带来的马匹是这般多,光听马匹的嘶鸣声与踏蹄声,便让人想起了霸府出征时的场景,再看马群进入市集内,摩肩接踵宛如潮流的景象,人们不禁议论纷纷:这看起来总有万匹马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商队。
这群人走到西市深处,又有一群人出来迎接,他们把马匹赶到注渭水东边的一片围了栅栏的平原内,而后数十人到城墙西南角的棚屋里歇息。均输司听闻有这样一批马贩前来,便派人询问他们的来历。这才得知,原来都是些受凉州牧吕布之命,自灵州远道而来的商人。
这些人说,凉州牧吕布听闻关东败战,以为长安必然缺马。便与桉行使者射援商议,说凉州贫瘠,却唯独多马,不如广聚州内民间马匹,贩卖于国家。如此既能缓国家之急,亦可济凉州之困。说罢,又取出盖有吕布与射援官印的文书,以左证其言。
均输官翻阅文书,神色渐渐缓和。又问他们带来了多少匹马,商贩答说,有一万零二百又七匹。这却让均输官露出难色,按照常例,国家与民间买卖,本当由均输司负责,可马匹非同凡物,如今又有万匹之多,其中耗费财赀,恐非均输司所能负担。他思虑片刻,对马贩们说道,此事只能上报于司隶府,待陈相处理。
马贩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说,吕使君早有叮嘱,也写有文书,他们打算今日先歇息,明日一早,便持文去司隶府求见。均输官闻言,倒也乐得轻松,告知他们司隶府的位置所在后,便挥手离去。
待他走后,贾诩询问前来接应的李暹道:“杨彪如何说?”
李暹低声道:“已经约好,今日就行事。”
贾诩微微颔首,又问道:“尔等无甲夺门,可有把握?”
李暹说道:“夺门不难,但守门却难,不知吕布的援军身居何处,几时可到?”
贾诩捏着胡子笑道:“大军已下平陵,据此地仅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快马三刻钟便到,你可能坚持?”
李暹闻罢,当即慨然应诺道:“既如此,我势必守到大军来援!”
当天傍晚,凉人们分批离开集市,偷偷在城郊汇聚起来,换上遮掩行动的黑衣,又取出随行马车里备好的刀剑弓失,而后分散走到城外南北的各处阴影里。这时候,天上开始飘下雪花,纷纷洒洒地落在凉人们身上,令他们泛起一阵凉意,但他们并没有焦躁,而是望着不远处庞大伟岸的城池轮廓,手掌紧紧地握住刀柄或剑柄。
虽然没有人提起,可他们每个人皆想起龙首原泼血一般的战场,以及这些年在武都中艰难求生的年月。那些时日也像是今夜一般,大地与群山都掩于一片黑魆魆的寂静之中。四野万籁不语,唯听见风声游动,枯枝摇摆。
就在无声之中,渐渐地开始掺杂进人声,而后变为喧哗,随着人声的鼎沸,凉人们也看见城中燃起熊熊的火光。火光不止一处,就像是春芽吐绿,遍生于东西南北,最终化作西京内炽热的焰光,与浩荡飘摇的烟柱,方圆三十里之间,皆可望见。
这便是动手的时候。凉人们打起精神,拔出腰间的斫刀与长剑,向着长安的十二座城门处冲过去。
前面火光熊熊,伴随无数纷乱的求救声,好像是一片乌云扑了过来。而城门处的士兵全然不知灾祸将至,要么在追问走水的缘由,要么在寻备砂袋。这时候,他们就遇到了一阵飞蝗般的箭羽。
凉人们随即露出了嗜血的面孔,在火光中挥舞着锐利的寒锋,除了清明门与宣平门外,几乎是转瞬之间,长安的十座城门就完成了易手。而剩下的两座城门不过是多撑了一刻,也随之陷落。
夺下城门后,少数凉人抓紧换上汉军的铠甲。无甲可换的人,就举着火把,在城门周遭大举放火,将混乱扩散到整座京城。
执金吾牵招此时正在宫中戍卫,见城中大火四起,察觉出有人作乱,顿时召集麾下八百持戟与两千卫官,出宫查看情形。然而此时百姓多已逃至屋外,以致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群,令他进退两难。牵招便大声鸣锣开道,由卫官维护秩序,令百姓到宫中避难,自己则领百骑,径直到司隶府求见陈冲。
孰料一到司隶府内,司隶府更是混乱不堪。府上官吏多围堵在府门之间,身上衣衫不整,口中争吵不断,多亏了李义、陈登,才能勉强维持秩序。这令牵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义见到牵招到来,立刻上前抓住马缰,对他带着哭腔道:“牵使君来得好,我等正需要你主持大局。”
牵招见李义神色悲苦,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好,急声道:“发生了何事?”
李义望向牵招身后骑士,欲言又止。牵招立刻下马,督促他快说,李义这才压抑住哭声,低声说:“龙首方才受杨修所骗,误入吕布圈套之中,已然被杀了!”
牵招大惊失色,而李义则拉着他走到府门前。见人们簇拥着一具无头尸体,其身材与陈冲相似,身上插着十余箭,衣衫上到处都是血污,而脖颈间已是血肉模湖,唯一能让人辨认的,只是左手断有小指。而在尸首的身边,放着十余个头颅,都是随陈冲出行的侍卫。
陈登见牵招过来,神色极为难堪,对他解释说:“此次随龙首出行的,据说除了吴昱得逃,不知所踪外,其余人的首级都扔在此处。子经,这下麻烦大了。”
牵招见此情形,一下子就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半晌才茫然问道:“怎么会如此?”然而又追问道:“龙首的首级呢?”
确实没有陈冲的首级,但大家也说不上缘由。原来这些尸体都是一名车夫送来的,这车夫也是临时受托,不知晓原委,一直待在门口,满脸的诚惶诚恐,只能转答说:“缺的首级,他们说是要交给凉州牧,再向陛下请功呢!”
牵招闻言不由放声长啸,仿佛猿猴啼血,他对众人痛声说:“国贼满地,可恨!可恨啊!”众人都为其悲伤所感染,议论也停了下来,李义再问说:“可当今之计,该当如何呢?现下满城纵火,想必作乱的贼子不在少数啊!”
陈登木然说:“听城外的喊杀声,恐怕吕布已率兵打过来了,龙首即死,我们又能如何呢?难不成去劫杀天子吗?”
牵招想了一会,勉强说:“时间紧急,城门处的贼兵应当还不多,否则早就围城了,现在走,我们还能从清明门杀出去。”众人顿时应是。
在出发之前,牵招才得知,李义等人未将陈冲死讯告知其家人。几人都颇感为难,但生死攸关,也不得不放下懊恼,将此事告知蔡琰陈夔陈谌几人,并请其与自己同行。
蔡琰听闻陈冲死讯,心中又悲又惊,想要迈步去看看尸首,可还未远去,便心痛得昏倒过去。而陈夔与陈谌却露出恍然解脱的神情,陈谌说道:“我等都是老人了,一路奔波,恐怕九死一生,只会成为尔等的拖累。若待在此地,说不定靠庭坚的遗泽,还能留一条性命,就不必麻烦了。如果真能逃脱,你们就把阿章带上吧。”
说罢,他们将年仅三岁的陈章带出来。牵招牵过陈章的手,看着孩童茫然的眼神,他心中一痛,思绪如麻,只能随即招来一块绢帛,把陈章缠在自己身上,以示同生共死之意。他低声对陈夔等人说了声珍重,不再看他们的神情,当即领众策马离开。
与此同时,吕布已率大众急渡渭桥,直趋长安城南。而在龙首原上,贾诩正率三千凉人对抗长安仅剩的万余北军。
孟建率领北军与凉人对峙,见此时夜色已深,对面人影幢幢,他摸不准敌众究竟几何。于是没有下令冲锋,而是让士卒一排一排地朝敌人射箭。实际上,北军多身穿重甲,手持一丈长的长槊,而凉人们最多裹了牛皮,手里拿着四尺长的刀剑,正面厮杀起来,凉人万难以与北军抗衡。射箭固然造成了大量杀伤,但终究没有将凉人击溃。
待到北面响起吕布麾下如雷鸣般的马蹄声时,北军因此士气大沮。加之凉军又高声呐喊,声称勤王讨贼,降者不杀,于是不少士卒又临阵脱逃。大势已去之下,孟建走投无路,最后奋力一搏,亲率部众杀入敌阵,手杀数人。但终究是徒劳无功,他稍有倦意,一些凉军便围上来,不断地攒刺射箭,很快就只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牵招终究破门而出,而凉军也由此控制了整座长安。前半夜的民众是纷乱与惶恐的,但他们如蚂蚁般拥挤在城门处,祈求避难出城,但凉军不为所动,若有欲出城者,皆被挡杀回去,任凭城内的人哀嚎哭叫。
到后半夜,源源不断的凉军自西面赶来,铁甲震动的声响仿佛浪声,人民恐惧不已,长安终于又寂静下去了。风中只有雪花飘落与大火燃烧的声音。到了天明,火势已自然熄灭,吕布这才率众自西平门进入长安,举目所望,满目疮痍,小半座长安的民居府邸因此化为灰尽,只有宫室尚能保全完好。
但在吕布觐见天子之前,他自贾诩处得了一个心烦的消息:杨彪设伏失败,陈冲中箭失踪。
第九章 定情
风雪飘摇,有点滴雪水打在眼皮上,感觉好像全身浸没于血泊之中。而眼睛灌铅似的沉重,完全没有力量打开它。全身飘飘然,就要脱离躯壳,漂浮在鲜血充盈的水里了。残存的意识,唯一记得的,就是不断询问自己,到底是伤在何处,是头颅掉了?还是躯体残了?或是手脚给剁下了?
于是,用意识试试自己的头在哪儿,感觉自己的身体还连在一起吗?结果仍旧是软软地漂浮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用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冲问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死了吧!可自己灵魂的归宿在哪里呢?恍忽间,他的精神渐渐沉没,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世界,一点点地,就像要稀释在这无边无际的血水之中了。
突然之间,一股股的热气哈在了他的脸上。接着他感觉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自己腰间与额头处摩擦,所过之处,一阵阵穿透骨头的疼痛直插心肺!在剧痛的刺激下,陈冲就觉得眼前的血海越来越模湖,他伸手去拍,手指头居然开始动了!在这一瞬间,仿佛就要消失的自我一下子回到了人间。他陡然一惊,突然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清丽的面孔,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正不断地用热水巾擦拭着自己的脸。陈冲大惊,意识里想往后退,但稍一挣扎,就感觉腰间腿间一股剧痛,不禁痛呼出声,那张带着忧虑的美丽面孔也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涌上欢喜的神情。低声问他说:“痛吗?我马上给你换药。”
陈冲终于看清了,坐在他身边的,竟是董白。此时天已渐黑,光线暗澹,却显得这种时候,少女的眼眸氤氲又迷人,她手里拿着一块冒着热气的湿布,已经被血浸透,透出腥热的味道。
陈冲立时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昨夜刺客齐发冷箭,自己身中两箭,几欲昏死过去,是田昭等人断后,吴昱舍命护卫的情况下,他才逃出府外。然而追兵在后,他重伤在前,实在难以远行。吴昱便把自己安置在一处暗巷里,换上了自己的袄子,这才吸引追兵远去。而自己则因流血过多,在阴影中昏迷过去。
陈冲想,自己是怎么在这儿的?当时城外似有喊杀声,是哪里来的贼人?长安的形势如何了?为什么眼前的是她?他心中的一连串发问还未出口,董白已取了草药磨的药膏出来,对他说:“不要动。”而后解开他的衣襟,在皮肉翻滚的伤口处涂抹绿色的药汁,陈冲只觉伤口火辣辣的,显然箭头已取出来,血也止住了。
董白似乎读懂他心思般,一边抹药一边说道:“你躺了一日一夜了。前天夜里,府门口有追逐声,我与义父到门口去听,发现有一张血书丢了进来,让我们去某处,这才找到你。”
她不待陈冲发问,继续说到城中的局势:“昨日吕布进城,杀死了已为陛下拜为大将军,雒阳那边为陛下宣为叛贼,说要发兵讨伐。还说要传诏河北,承认大司马之子做清河王哩。”
陈冲闻言一惊,挣扎着就要起来,但腰部的疼痛又迫使他躺下去。他望向窗外,窗外的雪花仍秋叶般散落,在屋檐堆起满眼洁白,即使屋中放着火盆,他也能想象到屋外的冰冷与残酷。他低声问说:“吕布的谋主是谁?他莫非没有派兵搜查吗?司隶府如何处置?”
董白此时已涂好药膏,又将陈冲的衣襟阖上,看着陈冲,欲言又止,终究低声说道:“我听义父说,吕布的谋主,好似是文和叔呢!他将司隶府上下尽数拘禁,但如何处置,还没有定论。”
说到这,她美丽的面容上露出忧愁的神情,而后端来一碗温水,喂陈冲饮下,再继续说道:“这里是靠长乐宫的一处别院,他们暂时没有搜过来,但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义父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处隔室,让你好好休养。”
陈冲听到贾诩的名字,念头忽然通达,继而浑身阵阵发冷,想起贾诩在小平津留下的那句诗【1】,当时贾诩自以为不受重用,才在平津落败,自己不以为然。孰料斗转星移,九年须臾而过,贾诩终究如他所言那般,正面胜了自己一筹,陈冲只能苦笑自嘲道:“原来是贾文和,好!好啊!”。
局势败坏到现下这个地步,是陈冲全然没预料到的。但他又能去责怪谁呢?他自以为治政持正守中,待人诚挚无私,却不想身边多有叵测之辈。前有董昭不说,现下又有杨彪杨修父子,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几月前,听闻袁绍死讯时,自己何尝不在心中讥讽,以为袁本初自以为英雄,却识人不明,独好佞臣。可现在看来,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但自责之余,陈冲闭上眼睑,眼前立刻浮现出吴昱、田昭等人带血的面孔。他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甘,暗道:“陈冲啊陈冲,难道你就这样等死吗?若不支撑出城,这几十年岂非空忙一场?又辜负了多少人的性命?”
念及于此,他又强打精神,想着出城的策略。可思来想去半晌,却没有任何法子。
董白见他神色,便知他所想,心中叹了一口气,便又跟他讲述城中形势。自昨日下午,凉军便又打开城门,放百姓出行,虽然所查甚严,但出城的人总也有千余,董白想想说:“不妨乔装出城,你看如何?”
陈冲缓缓摇头,他自知自己样貌极易辨认,任如何乔装也没有作用。便向董白伸出左手的断指,又指了指眉骨间的疤痕,叹息道:“贾诩此时不封城,又知我不死,定是在城门广派精锐亲信,等我自投罗网啊!”
但董白想了一下,说:“要么备些钱财,贿赂他们,还怕出不去吗?”
陈冲说:“不可,贾诩带的这些人,都是你阿翁的旧部,久居深山而不移,忠心可鉴。决计不会因些许钱财,便误了大事的。”
董白默然叹息,忽而又双眸一亮,对陈冲说:“你在这里歇息,等我片刻,我很快回来。”说罢,少女如惊鸿翩跹而出,曼妙的背影让陈冲升起异样的感受。他转念又想起自己此次中伏的理由,不禁有些发愣。但他又明白,无论是何理由,自己对杨修并无防备,敌明我暗下,冷箭无处可防,自己仍会是这个下场。
想不到出路,陈冲心底泛出深深的疲倦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要思考,于是很快沉睡过去。
睡梦中,他好像遇到了值得高兴的喜事,故而陈冲醒来时,感觉自己精神好了些。但他一睁眼,看见的便是董白的睡颜。少女双手握着陈冲的左手,竟趴在榻前睡着了,桉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正显得董白的烟眉似蹙非蹙,嘴角似喜非喜,仿佛是浸泡了梅花的冷酒,浓烈与芬芳并存,朦胧又清冽。
陈冲一时看得出神,左手不自觉地要收回来,不意却惊醒了董白。董白茫然地坐起来,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才记起心上人就在身边,颇羞耻地把手放下来,对他轻声问道:“伤好些了吗?”
陈冲这才恍然,发觉伤口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剧痛,努努力,竟能勉力坐起来了,他便颔首说:“好些了。”董白听罢,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陈冲问:“白姑娘方才到哪里去了?”
董白说:“我到城门去了一趟,看看情形。”
陈冲不禁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笑,他想,或许是被少女的自信感染了吧。于是又问:“情况如何?”
董白说:“你若能够下榻,天亮了,便可以着手出城。”
陈冲吃了一惊,他说:“当真?”
董白流露出庄重的表情,慢慢说:“你忘了,我本是渭阳君。凉军中多有我的叔伯。”
陈冲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原来她想赌一把,要在凉人前暴露身份,来为自己求一条出城的生路。可若是不成,让吕布知晓,她哪里还有命在?!
陈冲沉默良久,字句对她说:“白姑娘,何必如此?一旦因此丧命,又可奈何?”
董白闻言,却微微摇首,握住陈冲的手腕,注视着陈冲说:“虽死无悔。”说罢,她把头靠在陈冲的肩上,双眸就停在陈冲面前。
陈冲回忆了一下,自从与董白再会以来,这么近距离地和董白接触,还是第一次。由于距离很近,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女的眼眸,看见那充斥着真挚与爱恋的脉脉秋波,他恍然发现,里面已不是他记忆里中黄太乙庙的那双胆怯无助的双眼。
这双童孔看着自己,伴随着嘴角的弧度微微翘起,仿佛婴儿般纯真,又仿佛母亲般包容。看着这种表情,陈冲突然感觉到,自己七年来对董白刻意营造的冷漠,好像都在随之冰消瓦解。他想克制自己的感情变化,想着自己的责任与家人,但怎么也止不住不断产生的对这个女子的爱慕之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抱紧了这滚烫的娇躯。
茫然中,陈冲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有在病榻上微笑的母亲,有和蔼又宽容的祖父,也有严苛又深沉的父亲,自己作为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童,在族中浪荡了一整日后,终于在父亲无奈的目光里,祖父慈爱的话语中,无忧地在母亲怀中睡去。
陈冲忽然哽咽,眼泪沿着脸庞不住地滴落在董白的肩上。时隔多年,他在一片泪水中,终于又感受到这股情感,这令他悲怆难言,忽又充满希望,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嚎啕不断的痛哭声。
【1】贾诩留诗:语在第五卷三十一章《夜游邙山冢》,贾诩退出平津,留下“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四句。
第十章 风雪长安
待到天亮的时候,大雪依然没有停的迹象,两日的纷扬已让长安的街道间埋有两尺深的积雪,足以埋没常人的膝盖。即使凉军令难民们反复的清扫,但要不了一个时辰,道路上又铺上一层雪绒。
而难民们劳作了两日,每日不过得一个麦饼,身上也没有棉衣,可谓又饥又冷,疲累交加。所以从昨日夜里开始,便陆续有人昏倒在风雪之中,可也没有人看管。直到今日早晨,凉人再在街上巡街的时候,在道上看到的便是成堆的死人了。
守直城门的李利看到这般景象,心中连称罪过,一边让难民们把这些面带微笑的僵硬尸体拖到城外,一面使人在城郊挖坑掘土,而后请来圆觉寺的僧人们为亡魂超度,最后将这些尸体都埋了进去。木锹在硬土上敲击的声音宛如鼓响,冬察的声音叮叮不停,在城门口等待过关的人听了,都露出悲哀的神情。
这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放眼望过去,原来是几名锦衣使者从城内打马出来,裹着牛皮的马蹄在积雪里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使者也吆喝着要拥攘在城门前的人们散开。等靠得近了,人们才发现,其中一人的马鞍上还挂着绳子,在雪中拖着什么长条状的事物,只是用麻袋裹了,看不清晰。
他们一直走到城门外约几丈的地方,待李利亲自迎上去,这些锦衣人才从马鞍上解了绳索,翻身下马。他们低头说了一会话,相互颔首示意,就把麻袋解开,竟从中拖出一个人来,只是这人身材瘦削,发梢凌乱,满脸的血污,已看不清模样,更没有了意识,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在表明,他仍然活着。
使者中有一人上前说道:“此人是司隶府的别驾从事孔融,大将军本欲只惩陈冲一族,不计他人过失,孰料此人不仅为贼说情,不成,更为臣无礼,罹骂君父!今鞭刑已罢,按大将军令,当挂于城门示众。”
说罢,便拽着孔融的头发,令人将他拖到城墙上。大约过了两刻,人们看见名扬四海的孔文举从墙头垂下来,如同一条死鱼般在风中微微飘摇。开始还有鲜血从腿角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在雪水里化开,但很快又停下了。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他的血被冻住了,还是他的血流干了。
但他一定是死了。
正慌然间,有一人不知怎么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下子冲到城门下。那人不顾兵士的紧张,朝着头上的孔融大哭,而后跪下来,双手朝着苍天呐喊道:“文举舍我死,我何用生为?”
说罢,又从腰间抽出短刀,径直捅在了心口,死前对着凉人们说道:“尔等沐猴而冠,岂能久居于京?我死于前,尔死于后也!”
随着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继而瘫倒在地。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一些凉兵拔刀示威下,才又渐渐没有了声音。使者们上前去看,也认出了死者的身份:原来是孔融的幕僚脂习。凉人厌恶他临死的言语,便上前挥刀,把他分为几块,也扔进方才挖的大坑里去了。
时间渐近中午,城门处已开始放行审查,而所驱使挖坑的难民们也忙完了,昏昏然坐在大坑旁边,有些人又冻昏过去了。这时候,有凉人提了水桶过来,每隔一堆难民舀了一桶热水放下,令他们喝,一人一瓢,不得争抢。众人嚼多了冰雪,此时遇见热水,都如逢甘霖,鱼贯而上,瞬间饮干。
过午的时候,每人领到了一个麦饼,秩序较为纷乱,李利不得不亲自压阵。才分到一半,忽然有个士兵过来,与他耳语一阵。李利有些诧异,再问士兵说:“有一男一女,说是我的熟人?想让我放行?”他思虑了一会,全然不记得在长安有什么相熟的女子,但也引起些许重视,便对亲随吩咐了两句,跟那士兵说:“那我随你过去吧。”
走过来的时候,李利一眼就看见了一辆黑色的马车,车门上挂着黑帘,两面的车窗也遮住了,显得非常刻意,而车驾前坐着一名苍头,一名少年,他都不认识,不禁有些疑惑,靠上前来,他打开车帘,只见大半车厢里堆满了帛布与漆盒,看得不是很清。而车前坐着一名戴面纱的女子,见面便对他说道:“利哥,好久不见了。”
李利的眼神顿时被这女子吸引过去,她见李利神色不解,便从手腕上解下一块金镯,递给李利,又半卸下面纱,露出半张精致的脸,笑道:“利哥,是我,渭阳啊!”
李利顿时记起来了,忙又低首看向手里接过的手镯。只见金镯内侧刻着渭阳两个小篆,他再抬眼打量眼前这名女子,终于在心中确信。他便是太师生前最为宠爱的孙女,曾多次在军阵中游玩取乐的董白!这着实出乎李利的意料,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从吕布带军入郿邬后,众人都以为太师全家族灭。哪知董白非但未死,反而在长安城中隐居,真叫人难以猜度。
见李利不语,倒是董白先说话了,她又带上面纱,用凉州腔调问:“利哥,你们怎会和吕布一道来?可还有其他亲人活着?”
李利听到此句,顿时满脸羞愧。董白的问话在他听来,其实是责问:当年吕布刺杀董卓,其旧部本该势不两立,为君报仇才是。可今日却受其驱使,实在说不过去。他也用凉州腔调缓缓答说:“我等也是没法,当年随太师入雒的人里,活着的,大约只有十之一二了。文和叔说,非如此不得求活,我等才暂从此议。”
董白闻言,低着头不说话,顿了一会才说:“我不怪你,你先放我走吧!”
李利却想留住董白,拉着她的手,关切说道:“我等才率众入京,渭阳何必离去?莫非我不能保你平安吗?”
董白却冷笑说:“吕布灭我全族,若得知我与阿彘身在此处,真能保全吗?”
阿彘是董曜的小名,李利闻言,立时看向车前的少年,心中惊涛不断。他心中知晓,若是董白一人,自己或许还能照拂,可董曜还活着,那就无法可办了。他心中陷入颓唐,对董白说:“那你将去何处?与我一讲,或许我能照拂一二。”
董白用明亮的眼神看向他,轻声说:“我和阿彘一起,要回陇上去,回临桃去。”
她犹豫少许,又说道:“利哥,我在长安待过的事,请你勿要与别人提起。”
李利见董白这样哀声乞求,心都要化了,哪里还想得到其他,他颔首许诺说:“纵使此身身死,我也不透露半分。”说罢,又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将这箭杆一折为二,慨然立誓道:“如有食言,形同此箭!”
于是他下了马车,又从随身的马鞍里掏出两块金饼,递给有些胆怯的董曜,又往车厢里塞了一大袋干粮,便让卫兵放行。临走前,他又策马站到车窗前,低声说:“愿我们还有重见的机会。”这才与董白分别。
行了半晌,长安城在视野里渐渐隐去,只剩下天地间一片皑皑。董白这才翻开堆积的帛布,从中露出陈冲苍白的脸,董白摸着他的脸,柔声说:“庭坚,还好吗?”
陈冲澹澹地笑道:“自然是有些冷的。”
董白闻言,便取出一壶用棉布包好的温酒,给陈冲的手脚细细擦拭,一直揉到皮肤发红发热,她才住手。陈冲微微咳嗽了两声,用力坐了起来,而后挑开车帘打量车外,些许雪花飘了进来,令陈冲倍感目眩。
董白连忙把他扶下,询问说:“你要看什么,我替你看便是。”
陈冲缓缓摇首,叹息说:“我也只是远望长安啊。”将一口气吐完,他又说道:“人生也须臾,却日暮而途远,昔日我以为大业将成,已然思归。直至今日,才知晓不过是黄粱一梦。大道之行,湛湛不昏,绵绵若存。也不知我再归来时,这里又是何光景。”
说罢,他露出倦容,显然方才过关的要紧时刻里,他屏气宁息,也颇为费神。
董白为他披上两层寒衾,又不禁担忧其城中的蔡邕。如今她与董曜一齐出城,却唯独把义父留在城中,也不知他能否保全。
车外的董曜则觉非常新鲜。几年的隐居生活里,他从未离开过长安,今日出城,令他有一种鸟出樊笼的逍遥,他不禁站在车辕边,全然不觉战争的悲苦,反而举目天地,奋臂高呼。浑身畅快后,才进了车厢内,点燃烛火,又打开地图,寻问陈冲道:“姐夫,我们往何处去,去晋阳吗?”
见董白的娇容微微发红,陈冲轻轻捏住她的手,睁眼又瞑目,显然内心中也在思量董曜的问题。这次多亏了董白,一个十死无生的局面,竟真让自己逃出生天,那局势便还能有所作为,但却绝不会是坐守晋阳。
并州贫苦,虽经陈冲十余年励精图治,也无非有近三百万人口,堪堪与关中仿佛。若放任吕布占稳关陇,坐拥天子,那汉军受凉军与曹军两面夹逼,最好的局面也不过困守,欲要再收复天下,恐怕就再不可得了。
陈冲下了整兵再战的决心,答说道:“去蒲坂,但不去晋阳。”
第十一章 贾诩治政
就在陈冲董白遁出长安,直奔蒲坂之际。贾诩也无暇再关注陈冲的生死,这倒并非贾诩轻视陈冲,而是自吕布率兵进京之后,朝局之事多担在他一人身上。
吕布进京之初,天子亲自率众相迎,又指着吕布对诸位公卿说道:“这便是我的周勃啊”。
当年吕氏乱汉,正是周勃与陈平暗中计谋,在吕后驾崩之际,诛杀诸吕,迎文帝继位亲政,保全了汉室江山。而天子以周勃比吕布,不可谓不青睐,吕布闻言大为感动,抽剑立誓说,必为陛下赴汤蹈火,诛灭国贼。
而尚书台诸臣闻言,却知天子以刘陈比作诸吕,又自比为振兴汉室的太宗,心中都不禁太息。陈冲这几年来,为国家理政治民,不仅从无大过,对天子也是礼敬有加,无非是在刘备与天子间摇摆不定,竟落得一个生死不知、名为贼子的下场,即使是与陈冲政见不合的公卿,此时也不免有些心寒。
而后,天子又与吕布同坐一舆,自司徒府上解救被囚禁的伏完等人。而天子得见司徒伏完时,伏完遍体鳞伤,身上多有烙烫的血泡。见此情形,翁婿二人不由相抱落泪。天子指着司徒身上的伤痕对吕布说:“陈冲待司徒至此,若将军晚来片刻,我亦不知所归也!”
吕布闻言,顿时则立誓说:“必为陛下生杀此贼。”又说:“只是眼下还得理清朝局,再做打算。”言下之意,是要找天子要一个名分。毕竟他身为凉州牧,虽是奉诏进京,但终究不合常理,非得有一个合适的官职不可。
吕布的本意,是想要陈冲的司隶校尉。毕竟在他看来,这几年间,陈冲监察朝官,改政调军,一言足以贬公卿,一言亦足以擢庶人,虽不如真皇帝,但也着实威风。而且三辅经陈冲几年垦荒修堤后,虽仍不复中宗时关中的繁盛景象,但也称得上千里沃野。加上崤、函之险,大河阻隔,真可谓是帝王之宅,炙手可热。
在此前商议起事的密信中,吕布、刘焉其实早就通过董承与天子密约:事成之后,以刘范为司隶校尉,吕布为并州牧。可如今吕布独下长安,蜀中之军尚不知何处,并州之事也难以言说。吕布想:想必以天子的聪慧,定然也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孰料天子擦拭眼角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吕卿有救国之功,而刘备欺主窃位,有失皇恩,实负盛名。不如这样吧,我便把大将军之位赐予吕卿,以号令天下兵马,助卿讨贼,卿看如何?”
吕布不料天子出此言语,顿时陷入两难之中,若说他原本最眼红的位置,本来就是刘备的大将军职位。只是考虑到刘备未除、陈冲失踪,南面又有刘焉刘表虎视眈眈,故而未作此奢望,不料天子竟主动提了出来。可如此一来,又要让谁做司隶校尉呢?若是仍留给刘范,自己岂非白忙一场?
正当他为难的时候,贾诩缓步步出,对吕布正色说:“将军若以为自己独木难支,不妨以司徒为援助,我听闻司徒一家多有令名,长子伏德亦是人中龙凤,何不以其为司隶校尉,为将军辅左呢?”
“哦”天子听闻此言,不由双目一亮。他转眼打量贾诩,发现这个中年人莫名眼熟,便向吕布打听此人的身份,才知他是贾诩,当年董卓麾下的十校尉之一。他回忆片刻,不由笑说道:“我想起来了,当年随董卓到邙山救驾的,就有贾卿吧!”
贾诩面不改色,当众承认道:“当时谏议太师往邙山的,正是在下。”
天子闻言,不由吃了一惊,吕布又趁此时说:“文和正是我此行的谋主,居功甚伟,还请陛下多多倚仗。”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吕布袭取西京的计策,都出自贾诩之手。台中诸臣不免又忌又怕,天子闻言却大为亲近。他握住贾诩的手说:“如此说来,贾卿也是我的恩人啊,我欲以卿为尚书令,何如?”
众人闻言,无不艳羡非常,尚书令本是与司隶校尉并列的要职,总理天下机要。贾诩此前还是叛贼,如今却一跃为天子内朝的首重之臣,真可谓是世事难料。
孰料贾诩竟推辞说:“尚书令一职,乃是官之师长,天下所望。诩名不素重,不足以服人。纵使诩昧荣利而当之,却与国家无益!”
这番言论反而更令天子欣喜,他转首对伏完笑道:“陈师背我,我本颇为忧虑,不意今日得贾卿,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于是仍坚持任用贾诩,以其为谏议大夫,暂录尚书事。又从贾诩此前所言,以伏德为司隶校尉,吕布为大将军。至此仍不肯罢,当晚便邀请贾诩至尚书台中,问其振兴国家的策略。
贾诩对此早有腹稿,当即对天子献上三策,并为其一一详加陈说。
其一,便是安抚司隶府余众。
虽说眼下陈冲不知所踪,生死难料,刘备伤寒病重,难以视事,实可谓是天子重振威柄的不世良机。但贾诩却劝谏天子,应当牢记王允杀董卓故事,世上不惜生者少,惧死者实多,若以死逼之,则必生乱事。满朝公卿,谁不曾与司隶府往来?便是董承伏完手下,恐也不在少数。况且,司隶府中也多有人才俊彦,若能收而用之,实乃国家之幸。
因此,贾诩献的第一策,便是善待陈冲妻儿老小,以示天子宽仁至诚。再从司隶府中挑选德望老者,名流干臣,以虚衔高位奉之,如此徐收府权。最后试第于太学,在太学生中选用忠正贤能之士,入主于台阁、宫卫、虎贲、北军等处。如此一来,只需二三载,便能使人心流归,正朔分明。
其二,是偏援函谷,急攻河东。
当下的局势,是晋阳霸府大败,但余威尚存。多亏董承与刘宠以身犯险,占据函谷关与茅津等险地,才使得凉军有奇袭的良机。现下长安既下,便当增兵弘农,解董承东西之围。不过却不可用大军。毕竟函谷关与茅津都是险要之地,非轻易所能攻下,只要派一支偏师断去徐晃后路,诏安其部,便能让其不战自溃。
而贾诩的主攻方向,意图直指河东。河东如今尚为霸府所占据,但霸府重兵受曹军牵制,不得不囤积在上党、河内一带,导致河东兵力必然空虚。而此时长安落城的消息尚未传到并州,大河又因冰雪封冻,正可供大军往来纵横。所以正可令凉军主力继续驰骋东进,只要能夺下河东,分兵扼守永安、箕关、蒲子三地,山川险要尽在手中,任霸府如何愤满不甘,也于事无补了。
其三,是群封宗室,策灭霸府。
这一策则是从长远计较。眼下河北曹操拥立刘和为清河王,南面又有益州刘焉、荆州刘表,皆非易与之辈,尤其是刘焉,虽与凉人相约勤王诛贼,然观其举止,似有谮越之心。而贾诩又分析说,这几人不比高祖世祖诸贼,其经营方镇日久,已然自成一国,难以卒亡。而反观关中,天子此时才得亲政,柄赫未建,才名方扬,远未到平复天下的时机。
贾诩以此论断,针对方镇,当下只能以封爵拉拢,切不可与之决裂。而霸府则是生死大敌,必先除之而后快。待稳固并州、河南等地后,再做一统河山计策。只是如今诸镇已位极人臣,若要再封爵,恐怕只能以王爵相授了。
此三策献罢,天子只觉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他起身来回疾走,忽又拉起贾诩的手,连声说道:“先生此来,实乃天授我也!”
于是次日一早,天子驾临尚书台,接连下达三道诏书。
一是赦司徒府众人无罪,且封陈谌为少府,姚贡为谏议大夫,孔融为太常,陶丘洪为大司农。又拔擢太学里崔琰为北军中候,孙炎为廷尉,刘繇为宗正,郗虑为卫尉,杨彪为司空。并在许诺说,一月之后,他将在太学中试经,征德才兼备者为郎官。
二是军令,一面奖赏凉军各部军功,除昨日封吕布为大将军外,今日又封韩遂为前将军、马腾为后将军、宋建为左将军、高顺为右将军,张辽为左冯翊,曹性为弘农太守,且从国库中调出万金赐发,以励军心。另一面,他又从义仓中征二十万斛麦米为军粮,调韩遂、马腾两部急攻河东,势必要在三日内出发。
最后的诏令则是封赏王爵,天子以刘虞刘和父子勤王有功,特承认其清河王的王号,转而又封益州牧刘焉为蜀王,荆州牧刘表为宛王。除去这几人外,他又以孙策为镇东将军,使持节,都督扬州、徐州诸军事,陈王刘宠为豫州牧,使持节,都督豫州、兖州诸军事。交州牧张津为镇南将军,使持节,都督交州诸军事。
三道诏书写完,台中诸臣无不顾看失色,继而咸称官家圣明。天子到底是年轻人,受此吹捧,也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这时,他忽然记起董昭,便对贾诩说道:“可惜,我此番能够亲政,董昭也是出了大力的,可受陈师缉捕,此时他也不知身在何处。我原本想我亲政后,让他当个御史大夫哩!”
不料贾诩闻言,却劝说道:“陛下,董昭虽有谋略,却二三其主,入陈冲府中,却行背主之实。可见是奸诈小人,不足以为倚,陛下今初亲政,实当明德远邪,还是不要与他为伍了。”
天子颇以为然,又低声问贾诩说:“文和以为大将军如何?”
贾诩低声答说:“大将军神勇无匹,然言好轻挑,性骄无上,不可为倚仗。若时机得当,当速除之。”
这倒让天子意想不到,他沉思片刻,婉拒了这一提议,说道:“正如文和所言,连陈冲的家小我都能赡养善待,以彰显仁德,可却要诛杀吕布这一功臣,这岂非谬哉?”
不待贾诩继续说话,天子摆摆手说:“这非是一日之功,从长计议吧。”贾诩只能无奈作罢。
孰料商议的次日,就有消息传来,说大将军吕布欲入司隶府劫掠,竟与司隶府别驾孔融引起龃龉,继而鞭杀孔融,挂城示众。
第十二章 止步蒲坂
炎兴六年冬月上旬,自漠北高原刮来的大风变得更为凶勐,连绵十余日的大雪,也仍然没有停息的迹象,反倒如脱缰的野马般,在关中大地上来回奔腾。如此急转直下的天气,河东渡口的人们已近十年来未见过。晦涩的天色好似盖上了铁幕,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似乎无休无止,以至于连黄河都被盖住,分辨不出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了。有人用斫刀插入雪中,竟然深不见底。
这样的天气,一般的旅人们都裹足不前,住宿在待雪停之后,再远行大河东岸不远处的亭院里,燃火煮食取暖。孰料在一日,雪下得正烈的时候,他们听到后屋的牖户外竟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只是隐隐约约。好奇的人扒开遮风的麻料,真看见有人陆续策马从亭前穿行而过。
亭长察觉有异,按汉律,亭长兼有盘问往来行人的职责,故而他披了件羊皮裘出门招呼,打算询问这群人的来历。只是在亭口站定后,他才看清楚,原来来的不是一小批人,而是肩披风雪的上百名骑士。
这些骑士披甲不整,多也没有兜鍪。不少人身上都包裹着麻布,林林总总的伤痕遍布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甚至座下的马腿上,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为首的骑士见前面来了一个人,便主动停下来马匹,问亭长有何事。
亭长看为首者满脸贵气,心知可能是士族名望,不免生了几分胆怯。但他仍强打精神,露出亭长的铜印,并要求骑士们出示名刺,说明过往缘由。
骑士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但还未争论,为首者便向前几步,对亭长道:“凉州牧吕布生乱,挟兵围攻西京,我等都是京中的卫官,正要去晋阳请援!此行仓促突围北上,没有带什么名名刺,还望亭长见谅。”
亭长吃了一惊,但见他们神色与行装,确实不似作假,心里不由信了几分。他不由肃然打听说:“西京大乱,陈公还好吗?”
那些人闻言,都暗然不语,只有一人说:“如今走得匆忙,想来当时看得也太过匆忙,说不定是贼子的计策,诓骗咱们呢!”
又有人说:“何必自欺呢?就算龙首当时侥幸未死,如今西京已落贼手,又怎能活命?”于是那人都不做声了。
这群骑士正是陈登牵招一群人,他们冲出长安后,眼睁睁地见得京城上空上飘着火光与熏烟,西面又有凉军远赴奔来,伴随着喊杀与哭嚎,刀光与箭雨,将炎兴以来的所有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趁凉人追之不及,仓惶东奔。结果道路上又遭遇大雪封道,且没有向导引领,纵然一路上不敢停留,但也大约花了七天时日,才走完了路上这两百余里,到达此处时,他们又饥又渴,已经精疲力竭了。
亭长听闻队伍里还有陈冲的幼子,连忙从屋中取出一壶热浆与些许干粮赠予,又派出一名亭役为他们做向导。牵招一行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蒲坂渡口,往东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蒲坂城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他们并不歇息,而是摸黑继续东行,一直到天云的颜色微微发银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蒲坂城中。
河东郡大部分郡兵已随卫固陷没在渤海,此时已由安邑令张琰代行河东太守事,而张琰此时就在蒲坂,正调运郡内剩余的粮秣武器,等待陈冲的下一步命令。牵招陈登一行人入城之后,告知他西京陷落的消息,他大为失色,更拿不定主意,失魂落魄地问道:“那如今当为之奈何?”
牵招的本意是先固守蒲坂,自箕关通报雒阳后,等待援军。但陈登却反对说:“如今大河封冻,蒲坂已无险可守,只要大雪一停,贼军快马赶来,恐怕只要三日,哪里等得到援军?还不如先整顿辎重,一旦雪停,我们便北上临汾。”
众人闻言都不禁颔首:临汾依山傍水,实是河东与并州之间沟通的门户。只要扼守此地,凉军便难以北上并州,而若要进攻箕关,也要思量是否会腹背受敌。况且临汾于并州更近,想必通报之后,援军也能早日抵达吧。
于是定下计议,打算风雪稍小,便移军北上。
转眼过了三日,这罕见的大雪终于显出颓势,云层渐渐浅薄,风声也稍息,使天色显得略微透明。
蒲坂的守军从空气中嗅出隐隐散发出水汽的冷味,又看空中雪花小得如同银屑,便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把粮草装上驮车,把马蹄都包上牛皮,每人都把冬衣包裹起来,背在肩上,最后在胸前藏了壶热酒,继而开始北上远行。
牵招等人走在最前面,这几日他们虽捱过了饥饿,人却依旧没有精神。毕竟计议虽然定下,但却仍不知前路,即使守下临汾,事态便会好转吗?谁也说不上来,便也不去说,只带这犹如四野大雪一般茫然的心情,重新踏上旅途。
唯一有些心情的可能便是陈章,众人因不忍的缘故,并未告知他陈冲的死讯,只说是听他祖父的意愿,送他去晋阳。故而这些日子,陈章一直多动好奇,打量周遭的景色。可世间景色看多了,其实并无什么不同,故而陈章也有所厌倦,整日坐在牵招的马上,似乎昏昏欲睡。
刚出城门不久时,陈章忽然醒了,他对牵招说:“我梦到阿父了,他说今日就来看我哩。”牵招闻言心中涩然,不知何言以对。
可这时候,身后的队伍不知为何停了,任人怎么催赶也不为所动。询问缘由,身边的人也说不清楚,陈登还以为是凉军赶了上来,孤身回去打探,结果得知了一个不可置信的消息:说是自西面来了一辆轺车,里面就坐着陈使君。
来的确实是陈冲,自遁出长安后,他料定凉军仓促入京,对乡亭尚未掌控,便不避亭舍,令车夫直走大道。一旦有人盘问董曜,陈冲便掀帘,以断指与眉伤表明身份。见者无不大惊,也不敢再阻拦,竟让他成功行至此地。
只是在车上颠簸了数日,陈冲下车时,还有一阵阵的目眩,在董白的搀扶下才勉强站定。好在腰腿的两个创口都已经开始愈合,结了一层褐色的痂,这让他动起来不再是刀噼似的剧痛,而是发痒与刺痛感相掺杂。
但总归是能够行走了。
此时牵招一行人赶来与陈冲会面,即喜且悲,口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归于肃然。
一行人最终点了一处篝火,在旁边坐下。寒暄完各自逃难的经历后,众人又陷入沉默,不知是否要继续北行。陈冲抱着陈章,主动打破沉默,问他们道:“京中大乱,河东空虚,正是生死攸关之时。而蒲坂是我重修的城池,地处要害,也算得上坚固难破。你们不坚守,却要带兵出城,这是要到哪里去?”
陈冲的话里有责问的意思,陈登连忙上前解释,把此前众人的商议说与他听。陈冲听罢,连连摇首说:“用兵布阵,勿要拘泥于形,更要随机应变。我看啊,你们也是破胆了。天寒如此,手指难以屈伸,城上洒水便可成冰,凉军如何来攻?此时弃城容易,待将来欲要收复关中,渡河便难如登天了。”
众人闻罢,多击掌称绝,但也有人说:“只是城中兵力堪堪三千余人,若让凉军包围,又无援军来救,此处便为死地了,还是不妥吧。”
陈冲面色如常,缓缓说:“大约二旬之前,我便已发过两道手令,调拨约万余人南下,算算时日,第一批人想必也该到了。我们不妨先搬辎重入城,最迟后日,必有援军来此。”
众人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当众反驳,于是便招呼部众回城。到了第二日,果然有骑兵自北面远来,虽无有万人之多,但五千人总是有的。士兵欢欣之下,将他们迎入城内,只是靠近了看援军的旗帜,他们很快惊愕地发现,来援的竟是凉军的旧部:董越以及胡轸。
董越胡轸早习惯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令亲信去安排部众歇息后,两人草草收拾一番,便径直去郡府中面见陈冲。
在来的路上,他们已听闻西京大乱,陈冲生死不明的消息。也因此曾一度犹豫是否要听令南下。但考虑到此时身在并州,自己也无从选择,纵使心中忐忑,也唯有下定决心,与霸府共进退。此时得闻陈冲健在,两人竟都松了一口气,一进屋内,便一齐向陈冲行跪礼。
陈冲此时刚让董白换完药,无法跪坐,只能让她陪坐一旁,自己斜靠在榻上。不料见到董越与胡轸如此做作神态,陈冲哭笑不得,连声让两人站起来,指着董白对他们道:“太师的孙女在这里,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董越大吃一惊,仓促不敢相认,还是胡轸靠近了拉住董白的手,才涕泪说道:“不意还能再见渭阳。”于是又相互问候了一番,再坐下来时,两人都觉与陈冲亲近不少。
孰料陈冲开口便说道:“今有泼天之功当前,不知二位敢取吗?”
第十三章 以凉制凉
次日一早,陈冲召集蒲坂中所有队率以上的军官到府中议事,队率们颇为诧异。毕竟按理而言,他们位卑身鄙,平时难以得见高官,今日竟然能与国内独相议事,实在是难以想象的。
城中的人少,因此集结的也很快。大约在刚到辰时的时候,厅堂里便拥挤了大约近两把个人,连桌桉也放不下,于是陈冲下令,每个人就在堂上铺下草席,众人但席坐而已。他则坐在主席上,着灰色熊皮袄子,斜靠着一张软垫,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陈冲用眼光扫视过去,见众人都打量着自己,神情或好奇或激动,或忐忑或失望。他在心中也有些不安,毕竟距离上一次率兵,已过去六年有余,这一次自己仍将冒险,也不知能否对得起他们的期望。
可即使如此想,他的表情却是不动声色的,令张琰董越清点完人数后,他自然而然地坐起,用严肃的语气说道:“今日令诸君前来,其实并非议事,实是欲托国家生死于诸君。”
众人见陈冲言语如此庄重,于是都倾耳细听,孰料陈冲的下一句便令众人失色,他说道:“明日,我便会与董、胡二君率众出城,仍留此城于河东诸。若吕布不日率大军来此,万望诸君坚守。”
言语刚落,堂中顿起议论。昨日晋阳援军入城,城中军民欢欣不已,都道龙首谨慎多智,必不使城中有倾覆之危,乡民有迁居之忧。孰料今日又说要率援军出城,如此一来,岂非又留百姓于虎狼爪牙之下?各队率都不解至极,还是牵招起身对众人说:“使君有此安排,必然有他考量,诸位又何必疑虑呢?且听使君说完才是。”骚乱才平息下去。
但李义仍非常忧虑,他待众人安静,再向陈冲问道:“使君欲去何处?若留下我部这三千余人,又能坚守几时呢?”
陈冲缓缓说:“守城并不足虑,我前日已与你等言语。寒天雪日,贼军攻城极难,不可仓促而下。若以为人手不足,可在城中再以水灌沙,再造瓮城。”
见众人中多还欲言语,陈冲伸手示意他们噤声,继续说道:“诸君只需坚守二旬,我族弟长文便将遣万骑来援,必不使诸君守孤城。”
听闻还有援兵,群议顿时平歇下去,只是张琰为难说道:“可城中粮秣所剩不多,恐怕仅能供给城中两月而已。若再来万骑,粮秣消耗,日以山积,也难以持久啊。”
陈冲早有安排,他说:“粮秣你不用操心,我已与长文说过:可从西河调粮,从绛邑转运,你派人吩咐一声即可。到时万骑屯在城外,尔等坚守城中,内外呼应,必不使贼军得逞。”
如此说来,陈冲对蒲坂的安排可以算妥当了,守城的队率们都不再疑问。而那些自晋阳来的凉人们都久经战事,此时在心中纷纷猜测,接下来陈冲要说的当是出城的安排,这位陈使君将率军前往何处,莫非是要南下弘农,去与北军徐晃汇合?
不料陈冲沉默了片刻,竟说道:“至于剩下的人,都随我去陈仓。”
众人闻言,除去昨夜已谈过的董越、胡轸外,都不禁愕然失色。
陈仓地处凉、益、司三州交界之地,对南直面褒斜道,对西封锁陇山与汧水,可谓南连巴蜀,西通陇右,实是关中的险塞之地。然而现在长安已失,益州又似有大军北上,可谓是重兵环伺。先不说有何作为,便是要带兵杀进陈仓,也是难上加难。
牵招直接立起身,向陈冲急问道:“使君欲以何为?如今形势翻覆,关东关西尽皆糜烂,正是亟需使君主持的时候,使君何必犯险,置自己于死生之地?”
众人都是如此想的,但陈冲面色毫无变化,只是挥了挥手道:“若只是坐守此地,我等为天子宣为叛贼,受天下群起而攻,不也是坐守死地吗?莫非尔等以为,世上岂真有其人,可以一州苦贫之地,御九州而胜之?”
诸将皆不免颓然,陈冲见状,将身子微微前倾,说出自己的谋划道:“当下之形势,绝不能再调并州人马,否则曹操乘势入并,则大事去矣!故而我细细思量,唯有去陈仓聚众,还能得四万兵马!”
众人立时直起身来,尽数倾耳细听,陈冲却不言语,而是拍手让董越起来,为众人说明。董越受着众人诧异的眼神,心中不免忐忑,但见陈冲眼神望着他,似是在鼓励,他也便有了勇气,缓缓立起。
董越一起身,众人都不免心中惊叹。只见他显出连鬓的络腮胡须,紧身袍服外面披一件犀牛皮的两铛铠甲,拄着三尺长的环首刀,正是人们印象中凉人的威武形象。他转身面对众人,沉声说道:“长安战后,使君便一直安排我等都在陈仓屯田。至去年屯田期满,大将军便就地分田,将我等大众安置于陈仓,少数则迁于霸府。故而使君此去陈仓,是欲我等巡游乡亭,召集旧部,如此,四万众易得也。”
诸将顿时恍然,不禁相顾而笑,以为大局可解。只是陈登仍有疑虑,他等董越说完后,又问陈冲道:“若如此,使君何必亲自前往,以身犯险。可遣我、子经或是府中任一俊杰,不亦可行?”
陈冲闻言摇首,很快说道:“凉人骁勇性骄,如同饥鹰,也就我去还能御养,你等名声未扬,他们不会服你的。”
陈登不甘心,又问道:“可使君毕竟遇刺未久,身上携伤远行,又如何能够远赴陈仓,率众大战呢?”
陈冲说:“这母须担心,吕布夺得长安未久,需要安抚人心,又要趁势东进,必无力阻我西去。故而我路上行得慢些,倒也无妨。待我聚众出兵之际,恐也要腊月。到那时,即使再重的伤,自然也就养好了。”
陈登无言,最后问道:“只是四万之众,使君没有根本为援,自然也没有粮秣兵甲,如此也能言胜吗?”
听到这,陈冲面展笑意,弹指说道:“我之所以去陈仓,还有第二个缘由。就是我此前以为蜀军将至,故而在郿县和陈仓堆积了大量兵器粮草,以作与蜀军大战之用,现下正好用在此处!”
陈登钦佩至极,垂手由衷说道:“使君当真是元机孤映,清识独流,我远不如也。”
众将士见陈冲如此不顾艰险,甘于投身刀戟之林,也都在心中暗自感叹。孰料陈冲说完布置,仍不散会,而是对堂后拍手,沉声说:“出来吧。”
这时,将士见一名女子牵了一名稚童进来。女子便是董白,但众人并不识得,以为是陈冲随行的侍女,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其真实身份。而稚童大家都熟识了,正是陈冲的幼子陈章。陈冲见陈章无垢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沉,招手呼唤他过来,进而把他揽入怀中,对众人说:“今日,我还有一事要拜托诸位,就是我家这孩子。”
不待陈冲多言,张琰便已立出来,急声应道:“使君母忧,我可急派几人,护送公子北上晋阳。”
谁知陈冲摇首说:“诸君多有将士在此,我独送子上晋阳,殊可鄙矣!岂能如此?”他在此停了片刻,断然说道:“我要将他留在城中,希望诸位能多加照顾,让他与此城同存同亡!”
众人闻之大惊,正要劝说,却都为陈冲制止。陈冲斩钉截铁地说:“我将他留在此地,正是信任诸位,吕布大军朝夕可至,到那时,诸位之忧,必远甚于我。我若不留他在这里,怎能令将士安心?!”
到此,他站起身,拉着陈章缓缓走到牵招面前,又对众人说:“我不在时,诸君若有疑难,可与元龙、子经两人议事,若众人纷争,则交由子经独断!”
而后把陈章交到牵招手中,又低声对牵招道:“我走之后,不要与玄德多言,一旦他感情用事,关东形势还要再变。若有来信,就说我在城中坚守即可。晋阳援军问起,你就说我自有谋划,不要多言。”
如此交代完毕,陈冲当即开始准备出城。
因为全是骑兵的缘故,所以即使是孤军深入,远赴千里,但也实在没有带辎重的必要。陈冲令麾下的凉人们带上半月的口粮,休息一夜便即刻出发。
次日一早,天色还惨白的时候,城内的人们便听到街道上一阵马儿的萧鸣声,他们知道,那些刚来不久的凉人们,此时正在城门前鱼贯而出。风雪已经彻底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正是一天最寒冷的时候。但人们还是披着袄子起来,去在人群中追索司隶校尉的身影。
陈冲此时正受几人拱卫着,在门前审视凉军的军势,虽然面色苍白,但见到他卓然于马背上的身影,还是让众人觉得安心。人们都说:当年龙首也是自此地过河,西向与凉人争锋,获得大胜,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其实如实来说,陈冲的伤病远未如他所声称的那般轻松。
即使伤口已经结痂,但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伤到了经脉的缘故,陈冲时而会感觉头晕与四肢抽搐。而前往陈仓也不便乘车,只能随大军骑马,故而他打算把双腿绑在马上,以便自己骑行。但如此一来,腿上的结痂与马鞍磨损,疼痛非常。但他为稳定军心,也只能脸上强作无事,打算到夜里再换药,为此,他不得不违背心意,同意董白与董曜继续随军。
可眼下的局势到底有几成胜算,陈冲心中也没有底。他暗暗自嘲道:没有自信的人,却往往要装作一往无前的模样,以此来说服众人稳定军心,或许这本就是为将的常态吧。
第十四章 徐晃破关
同年冬月,太平校尉徐晃率万余人马北渡黄河,欲绕过董承大众,直扑函谷关所在。
出发前,除去镇守桃林塞的千余人外,他又在湖县中留有三千人,令他们整日出军习操演武,以此迷惑董承。而他则率大众于夜间星散出城,再与黄河北岸重新集结,从此间行小路,遇山入山,遇林则遁林,走得虽然不快,但一连走了六日,直到他们赶到大阳的时候,南面都还没有敌军斥候的踪影。
但既然到了大阳城,此时也就容不得他们继续隐蔽绕路了。大阳城地处黄河北岸,与陕县隔河相望,是扼断黄河,占领茅津的重要关防之一。加上其北面又是可以翻山越入河东的颠軨坂,城中必然有兵力在此驻防。
而这座城池如今挡在徐晃军面前,要是继续往东,少不得要从此过。但这里地形又极为狭窄,势必瞒不过守军。有人问,若要继续过关,是把大阳打下来吗?徐晃却摇首否决。
他想:若打下大阳,难免惊动董承,那也就难以起到奇袭函谷的效用了。故而他做了个冒险的决定,白日就在林中休整,等到夜色降临的时候,再从大阳与陕县两城之间冰封的河道偷渡过去。
他们运气很好,当夜天上仍有一些乌白的云在漂浮,霰雪似有似无地飘着,地上的光很微弱。一些夜里能视物的汉军走到前头探路,悄悄地踏上了大阳与陕县之间的雪地。放眼望去,周遭一片白皑,只有山麓与城郭的轮廓隐隐约约,大河两岸的城墙上都有火光明灭,但北风凌冽,听不到城楼上敌军的谈话声。
虽然脚下是深深的积雪,但他们都知道,自己已踩在了河冰上。因为他们在上面走过的时候,似乎有咯吱咯吱的脆响,好在能感受到这股声音的只有他们自己。他们往前走了半个时辰,穿过了一个隘口,仍然没有敌军发现,于是后面的人也就跟了上来。
在无人关注的河面上,汉军顶着强劲的朔风,把所有的军旗都卷起来绑在从马上,由前面的马牵着走。马队变成一条直线,或者说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从马和从马用绳子连起来了。风不仅大,而且极为寒冷。将士们把牛皮覆盖在马身上,用突骑帽罩头,用棉巾蒙面,把缰绳绑在手腕上,两只手揣在袖袍里面,抱在腹部,低着头策马逆风而行。
天野之间,苍茫辽远,而穿行之中的人和马,不过像是一只蜿蜒而行的蚯引而已。一旦有人倒了下来,就再也不能爬起来了。等到天亮的时候,徐晃在谷水西侧的一处山谷里点兵,才发现这一夜竟失踪了八百多人,而回望来时的路,风雪翻滚,将伏倒的僵尸与足迹都一齐掩埋,看不出有人经过的痕迹。
但无论如何,他们走过了最难的一关。之后,徐晃率众到崤山一带的乡亭间补给,乡人听闻是朝廷的军队,又见他们又冷又饿,便自发为他们筹集了十日的口粮。筹集期间,乡中三老不住地向徐晃打听朝廷的消息。
徐晃冒着风雪走了近两百里,面颊与将士一样消瘦了许多。但如此一来,却也显得的气质更为平和,令人不禁亲近。徐晃知道乡人们是担忧局势,想让自己在此常驻,直到待大军来救。于是他实话说道:“我军此来,是偷渡长袭,实无援军可言,也不知关中消息。”
见乡人们失望,他便劝慰说:“待我此次东去,攻下函谷后,自会带军回援,那时也无可忧虑了,只是希望大家不要透露消息,否则我万死也难向朝廷回报。”
众人闻言,都宽心了些,又专门找了些乡里的游侠作为向导,为徐晃领路。有位游侠说道:“这里相距函谷关大概还有百里,据说守关的,乃是陈王殿下。陈王虽有善战之名,但也只能敌堂堂之阵。他现在日夜守备关东,把后路交给建平,绝没料想到,校尉能现于此地。如今大雪弥盖,天野晦涩,校尉从双城间穿过都没人发觉,可谓是天赐的好机会。不如精选千余敢死将士,乘夜直去函谷,可以一战而平。”
徐晃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函谷关艰险,就怕他关闭关门,我难以入关啊!”
于是军中又起了议论,说要不要转而攻打宜阳。毕竟自雒阳入关中,有南北两条崤函道,函谷关扼断北道,南道则是宜阳从宜阳而过。当年赤眉入关,就是越过函谷关,从南崤函道的宜阳进入关中。而上次破虏将军孙坚攻打函谷时,也曾从宜阳别出奇兵。
但他转念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奇袭函谷不成,奇袭宜阳恐怕也难得。而打通了函谷,关东的局势才会大为好转。如此便下定了决心,即亲自挑选千余轻骑,命剩下的人暂归李侯统领,在乡中接应。
出发前,徐晃对将士们说:“若是此次功成,无论斩级与否,皆爵升三级。”厚赏之下,将左们勇气倍增,于是冒大雪连夜出发。将士们策马在没膝深的雪地上穿行,飘过的雪花打在眼睛上分外生疼,走了不过数里,人和马从头到脚一片雪白,连胡子眉毛都分辨不清了。人马减少后,愈发感觉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雪花顺着风势,簌簌地飘落,就像万千树叶打下来一般,就这么一路静悄悄地,一直摸到函谷关南面的青龙山上。
四野白茫茫,不用举火,也能够看见下面城关连绵的房屋,都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之中。
徐晃派斥候去观察关城的西门,但斥候回来禀告说,虽然城门边没见到火光,也听不到守卫的声音,但关门紧锁,恐怕进不去。这让徐晃大为失望,但周遭静谧的气息则告诉他,这分明是个奇袭的良机啊。故而他分外不舍,心中思量别的奇策。
他问向导说:能否从山上爬下去关城内?向导又摆手又摇头,意思是说,根本没有下去的路。
但徐晃下马,探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见所在的这片悬崖立在背风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星星点点的黑色岩石,点缀在白色的海洋之中,他自语道:“崖石凸在外面,又有大片雪驻留,必有坡度,而非完全陡立。”
他思忖了一会儿,叫从骑找来几匹从马,当头的是一匹没有生过驹的白嘴红色母马。他命人把马鞍、马笼头、马镫、辔头都摘去了,然后放那匹母马从悬崖边上下去。那马回不了头,就小心翼翼地,顺着层层叠叠的岩石,一点一点地朝山下走去了,不一会儿竟踩着积雪,跳上了隔得很近的一处墙头。
徐晃大喜,对将士们说道:“我等武人兵士,出入于锋镝之间千百次,也不曾畏惧。如今岂可被一个小小山崖挡住去路?诸君可以看到,马能下去,骑马就能下去!你等是愿下山去创建不世之功?还是愿意留在这里等着军法处置?”
骑士们都练练点头,有人说:“都下去吧,有何可惧的!”
于是他们给马蹄套上牛皮,又捆上绳子增加摩擦,他们把多余的武器配饰都取下来放在地上,只穿戎服,背上背了一个箭囊,把弓斜背在肩膀上;斫刀横放,刀鞘紧紧捆扎在马鞍后面。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从刚才那匹马下去的地方,慢慢地从悬崖边下去。人骑在马上,悬于半空之中,随着马蹄在岩石间的每一步跳跃,都仿佛要跌倒进无边深渊,丢掉性命。
朝下面望过去,顿时头晕目眩,冷汗迭出。即使行笔此处,也令笔者心惊骨栗。更感叹这些无畏的骑士,行于悬崖之上,将性命托付坐骑,而心中口中满是忠贞报国之志,其情其景,怎不令人动容?
由于下去的速度很慢,先下去的人都静静地躲在雪地里,等着更多的人下来。这样差不多已经后半夜了,下去的人马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起,也应该有数百骑了。人们打量城墙周遭,知道自己脚下就是关城的民居,而远方有点点火光摇曳,慢慢变亮,似是有一队巡逻的游哨过来了。
人们等不及了,就说,杀吧,还等什么啊。一时间前面的人翻身上马,纵马冲入远处警戒的关哨中。而尚在悬崖和山上的人,只听见大雪中间夹杂着一片喊杀之声,知道打起来了,但也只能小心翼翼,一个一个地顺着悬崖继续下去。
等到徐晃到悬崖下面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慢慢平息了。有骑士地上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几颗人头,说这就是陈王刘宠和他的几个兄弟、儿子的。这些人从梦中惊醒,尚未披衣,就已经作了刀下之鬼。
徐晃就此成功攻破函谷关,他在关中稍作休息,令步卒在此地守候,紧接着率骑兵去雒阳面见大将军刘备。直至此时,他才得知关中大变的消息。就在他率兵东袭的这段时日,吕布已派兵绕袭其后,接管弘农,继而回军北上,攻入河东,包围蒲坂。
第十五章 吕布论战
吕布自从兵入长安,受封大将军后,可谓志得意满、风发至极。
虽说七年前,他也曾随王允救驾,诛杀董卓,受封县侯之爵,有仪比三公之尊。但那时局势不利,手下亦无多少兵力,与凉军苦战之下,还横遭暗箭,险些身死。一觉醒来,凉军已为并军所败,朝堂也为刘备陈冲所把持。而他身有讨逆之功,竟无缘朝中决策,亦不得安享富贵。哪里能比得上眼下,他拥泼天之功,天子独倚,位极人臣。加上手下又有重兵无数,百官膝行仰视,怎能不叫他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呢?
如此风光无限下,吕布心中压抑了几年的骄逸之气,也就愈发抑制不住了。
入京之后,他便当即派人封锁司隶府、司空府、京兆府、宗正府、大司农府、少府、太常府、光禄勋府、卫尉府等各京中公卿府邸,其中被认定是刘备陈冲一党的,他大肆拘拿入狱,一次性竟拘拿了三百余人,朝野为之半空。而剩余未入狱的,也少不了因不忠王室而为凉人所搜刮,途中有人清点,仅半日的掳掠所得,凉人搜刮便达八千金之多。
但吕布尤不满意,当年董卓在雒阳搜刮财物,所得何止十万金?奈何陈冲治政之后,严查吏治,以至苛刻,甚至杜绝回礼,京中公卿但聚田财货殖而已,富贵自然大不如前。于是吕布在如此情形下,亲自率众查抄司隶府,尤其是陈冲住宅。一阵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后,他终究失望了,陈冲府上仅有二百金而已,其余皆是书卷笔墨,并不值钱,便连那些珠宝首饰都少得可怜。
搜查的将士见此情形,都不禁私下议论说:听主上言语,还以为陈龙首的清廉不过是表面功夫,本质还是魏冉王莽一流的小人。可如今来看,倒确实是社稷栋梁,爱民清官啊。
这些言语传到吕布耳中,令他大为恼火。当即就要拷掠陈冲亲族,顺便逼问陈冲平日的不臣谋逆之罪状。别驾从事孔融当日也在府上,他原本在拘捕之列,只因天子重其名望,特地叮嘱网开一面,吕布方才没有为难。孰料孔融亲眼见到搜府情形,又见吕布如此跋扈作态,心中实在难以忍受。竟挺身院中,喝骂吕布无道,继而又说出什么沐猴而冠、不堪社稷的言辞,最后嘲讽其徒有虎躯豺心熊胆,却只有猪肠而已。如此言辞,自然令吕布大怒,当场将其拿下,而后至诏狱中活活鞭死,这才有陈冲出城时看到的那一幕。
消息传到天子耳中,也令他殊为惊愕。而贾诩则早有预料,他在尚书台再次劝谏天子,望其能够审时度势,将吕布一举拿下。为此他担保说,吕布如今根基未稳,在京中大肆抄掠,正好做了恶人,天子若将他除去,必可为京中称颂,深得民心,也可正大光明地招抚并州州郡。
此时天子心中也不再坚持己见,然而仍有犹豫,问贾诩说:“可吕布麾下数万兵士如何?若引起兵乱,如初平之事一般,该当如何?”
贾诩说:“我在吕布府中近半载,他为人轻挑,御下无方,又爱人妇,并不得人。之所以部众还肯相随,不过是因其勇武与些许乡党情谊罢了。陛下若能杀吕布,可提拔其部众,必受拥戴。韩遂、马腾之流,难道会与他齐心吗?”
天子闻言,在心中反复衡量利弊,又看贾诩神色,心中想:吕奉先纵横近十载,其部皆生死相随,岂会真如此草包?贾文和献计如此心切,恐怕未尝没有借刀杀人、为董卓报仇的意思。
于是他摆手说:“文和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了。等会我唤吕卿过来,与他好好言语便是,若他再不听,再捕杀不迟。陈君曾有言,君王治政,当处堂堂之道,若无诏而罪之,恐怕人人自危啊!”
贾诩闻言,顿知缘由:自己初来乍到,陛下恐怕也把自己当作结党之辈了。他心中不由苦笑,也就不再坚持了。
当日,天子以用膳为由在宫中召见吕布,在赠酒时对其劝言道:“卿虽救驾功大,但不可自行其是。如今朝廷新建,正是施恩显道的时刻,奈何在京中大掠?还是先暂且约束将士,勿伤朕望啊!”
吕布见天子过问此事,不由又羞又恼。然而又不肯松口,对天子回报说,这事并非是自己所想,凉人生居苦寒之地,不畏死难,难知忠义,所驱唯财而已。若不能足食,必有噬主之忧。吕布还说,以此来看,如今在西京所得的,实在叫人泄气,若不继续查抄,军心何定?
天子听到如此直言,一向以聪慧急智闻名的他,此时竟不知如何反驳。良久才劝说道:“即使如此,也不可纵兵于京师,否则置公卿颜面何存?”见吕布仍有不虞之色,他又对吕布说:“况且赏赐将士,本是天子之事,又何劳卿等烦忧?我自从内府中拨调五万金于卿,勿要再扰民了。”吕布这才满意,躬身称是。
而后天子又谈及日后的战事,他将贾诩的计策和盘托出,询问吕布对速攻河东的意见,他说:“卿此次奇袭长安,已然辛苦,然而陈冲生死不明,刘备仍在,尚未到安享富贵的时候。贾卿的意见是,必须在春来大河解冻之前,趁并州反应不及,轻骑渡河,攻下蒲坂,速取河东。这河东是秦晋生死之地,带兵也非同小可,若是晋阳那边舍河南于不顾,倾力来救......”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查看吕布脸色。吕布本来频频点头,感觉到天子停顿,抬头看见他在看着自己,立即拱手应道:“请陛下放心,如今刘备大败之下,已是丧家之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顾得上河东?若形势可趁,我还当为陛下乘胜北上,再收晋土,还国家重镇于陛下呢!”
说罢,他随即在心中盘算所用兵马:如今大局稍定,凉州三镇已获重封,想再用他们,恐怕以后就不好贬斥了。最好还是用自己的嫡系,只是带得太多,恐怕京师就脱离掌控,还是得留人稳住局面。而且欲要奔驰雪地,乌合之众恐怕也没用,必须是精锐之师。
如此算下来,他心中已有了底气,抬头继续对天子说:“依我看,带精锐万骑,每人配副马两匹,携带弓刀粮秣,就已经足用了!”
“陈冲在尚书台时曾与我说,陈元龙与牵子经都是守城之才,卿未可轻敌啊!”
吕布却笑道:“陈庭坚若当真如此识人,哪里能让刘备在关东大败,又让我一战而克呢?陛下放心,这两人平日并无大功,一个不过是在徐州为刘备引路,一个则是刘备好友,素来不经大战,便提拔到京中要职,哪里称得上人杰?我麾下将士,都是百战精锐,此去奔袭百里,以陛下堂堂之名,长安大胜之威,遇仓皇怯弱之敌,必能勇气倍增,一战而克!两雄相遇勇者胜!皇甫嵩以三万之众大破十余万关东联军,曹操在渤海以区区五万人,大破刘备三十万之众,也正是这个道理。”
他说到这,又露出讥讽的笑容,说道:“陛下与其担忧河东,不如担忧弘农。弘农那边徐晃的名声,我也听说过,智勇号称是白波之首。让建平将军独挡,其实并无多少胜算,贾文和说好守,也不见得,还是得先派援军。此事便让韩文约他们去办,也不至于有失。”
“唔,”天子微微点头。经吕布点出,自西迁长沙以来的岁月往事,真是历历在目。他情不自禁用左手抚摸腰间佩剑,心想:“我与文和议论军略,只觉战事阴翳,人心难定。不料奉先一番话,却令我心中血热,有随他亲征的冲动。好一个勇者必胜!国家须得这样的勐虎之臣,不然再好的妙计也是枉然。”
于是他就命吕布在宫中住下,命黄门郎带他去府库中挑选金银,并提出明日要随吕布一起去检阅凉军。吕布看天子如此信任,自然是千肯万肯,同时心中也坚定信念,此次出征,定然要全取河东,以显自己威名。
到这个时候,贾诩原定的河东战略,已有了较大的变动。首先是弘农与河东的主次已发生改变,原定的只派一支偏师去支援弘农,此时已变为了大约两万人前去支援。而所谓的速攻河东,兵力规模也大大减少,从原定的大部围城,变成了吕布的万骑突袭。
只是等消息定下来,传到贾诩耳中时,贾诩也没有坚持己见。这倒并非是贾诩对变策并无不满,而是他心知自己方至京中,在天子心中分量不足。而自己又是凉州三镇、董卓余部、吕布幕府三者的调和者,既然天子不愿诛杀吕布,他也就不愿生出事端,免得使人以为内外军心不和。
同时贾诩还想:如今局势一片大好,就算是吕布在河东小挫,也不至于伤筋动骨。霸府遭东西夹击,覆亡只是早晚。如今要考虑的,还是蜀中与荆楚的态度。也不知封王的诏令传到后,能否令他们满意呢?
第十六章 相问渭水
次日,吕布将战事谋划上报天子。他打算以曹性、李肃等万众守长安;马腾率其部前往扶风,接应后续的凉州大军下陇;韩遂与宋建率其部往东,好接手弘农解救董承;自己则以高顺、高雅、张辽诸人为爪牙,刘黑、陈卫等人转运辎重,自率万骑向北,乘胜夺取河东之地。
经天子首肯后,京中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此事。赏赐的金银次日就发过了,陇右三镇得知并无重任,其实也乐得轻松,并无异议。至少从此时来看,凉州上下还是一片和谐。唯有此时大雪不停,出兵的时日难免遭到拖延,一直到冬月十三,冰雪稍小,吕布才重新踏上征程。
出发之前,贾诩特意问吕布道:“冬日攻城极难,不知将军可有把握?”
吕布径直答说:“河东守卒匪多,战意低沮,有何忧虑?正常蚁附攻城,足可下之。”
贾诩却摇首道:“若是如此攻城,将军无疑是舍己之短,攻敌之长,恐怕难有作为。”
吕布反问道:“那依文和之见,莫非是有破城的法子咯?”
贾诩笑道:“破城的法子其实也没有,但不战获城的法子倒还有。”
他随即说道:“如若蒲坂之敌坚守不出,将军可舍其不顾,继续北走。抄掠于乡野之间,因粮于安邑、临汾等地。所遇的邑居村落全部烧毁,有出奔逃命的军民并皆杀死。四处多张旗帜,使敌人不知我虚实。而后再放出消息,敢据守不降者,必以屠城为惩。贼军闻讯,军心必然溃散,要么出城决战,要么弃城而逃,那河东便是囊中之物了。”
吕布听罢,不由笑道:“文和说得在理,不过依我看,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若是我攻城不下,再用此计不迟。”
说罢,事不宜迟,吕布当即领兵过渭桥,打算经高陵、万年而至临晋。经过高陵时,他看到当年与凉军厮杀的战场,心中唏嘘不已,指着冻结的渭水对张辽说:“可惜当年上党随我入雒阳的弟兄,如今所剩已不足千人,且大多都葬身在此地了。如今纵得富贵,又能与谁人论说呢?”
张辽则说:“只要将军能够善始善终,助陛下成就大业,那我上党武人的名声,想必也能如渔阳突骑般流芳百世吧。”
吕布微微颔首,说道:“来都来了,也不能当就此路过。当年冠军侯大败匈奴,在河西犒赏将士,便将美酒倒入泉水中与三军共饮。今日我缅怀袍泽,也当如此。”
说罢,便取出两坛天子御赐的襄阳黄酒,令人敲碎河冰,将酒水洒在渭水之中。他在心中默念道:“诸位袍泽,昔日你们葬身水中,是我吕布无能。可若你们死后有灵,能品到这江水酝酿的黄酒,请你们保佑,助我成就不世功绩,名扬万古!”
当夜,他们就在渭水边筑营歇息,又叫来当地的五名亭长。说要打听一下凉军入京后,关中民众的议论,以及周遭最近的情形。这些亭长听得是新任大将军相诏,不敢怠慢,就都跪坐在吕布帐中央,吕布问一句,他们就答一句,也不敢抬头去看。
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吕布想听些恭维话罢了。几个亭长都非常识趣,吕布问民意如何,他们就说了些二贼无道、大将军顺时应命,百姓闻之若逢寒霖的言语,听得吕布心中大悦,只是又不愿显露出来,便不断抚颌掩饰笑意。
还是高顺询问他们,最近周遭有无异动时。一人说,他听了消息,这两日在频阳一带,似有马匪流窜,但也没有伤人,十分怪异。
高顺听罢极为重视,便与吕布讨论,会否是晋阳来的骑军?吕布则不以为然,说冬日里有马匪,那是自然之事,如今长安下城不过一旬,晋阳哪里来得援军?不必如此忧心。又是又问那人,可知有多少马匪?那人回答不知,吕布便愈发不放在心上。
如此到第二日,吕布率军离开高陵,过万年而到莲勺,直接踏马穿过冻结的洛水,继而抵达临晋城下。此时他率军出战的消息已为河东知晓,警训同时向晋阳与雒阳快速飞奔。不过这个时候吕布并不害怕被发现了,毕竟他要的不只是快速行军,镇抚关中各郡县,也是他的目的之一。故而虽然是骑马奔袭,沿路他大张旗鼓,高挂大将军旌节,又令部下山呼讨贼,沿路乡亭闻之无不战栗胆寒,都太息道:关中不过太平数年,孰料终又重启战乱。
待他们渡过河水西岸,已是冬月十七的早上。天上的云层很澹,风很轻,太阳有光辉洒下,但是没有温度,众人漫步在雪中,只觉天地白得更加灿烂,但也更加冷漠了。
吕布自河畔向东行了十里,路上所见皆是一副草木伐尽,野无余村的景象。抵达蒲坂城下时,他抬首望城头,见墙上插满了绛色旗帜。旗下人人带甲,张弓持戈,已然严阵以待。他望了一会,见敌军士气严整,非是易与之辈,心中不禁大恶,口中讥讽道:“不意癞狗没了主子,却还有狗胆,还敢与老虎相搏啊!”
虽然明知不利,然而吕布却仍要强攻。当日,他下令军士,打算自城南、城北、城西三面大起土山,进行围攻。同时战鼓彻夜不休,城内更无一刻安宁。
只是攻城之初,吕布便遇到了极大困难。冬日里土地板结僵硬,不仅填挖费时,挖出的泥土还硬脆成块,若不再派人碾压捣碎,根本难以填山。如此情形下,吕布第一日连起土山两次,皆倒塌。而在城上弓失箭雨之下,凉卒们虽身穿甲胃,并无大损,可无法还击徒增伤患的前提下,士气无可奈何地也随之低沮。
吕布见状,当夜掳来当地千余百姓,花了整整两日督造云梯冲车,事后得云梯百余架,吕布再驱使百姓在前,向蒲坂架梯攻城。百姓本来害怕至极,但受刀剑相逼,不得已抬着云梯踯躅向前,在城上的人看来,他们搬着比自己旁大许多的云梯,真如蝼蚁一般。其中有些人还是当地郡兵的乡卒,守军实在不忍下杀手,还是陈登严声怒斥,才把备好的石块砸到墙下。
只是到底慢了少许,几台云梯一架上,凉军们便带着铁兜鍪,用铁甲顶着箭失攀爬而上。在他们想来,只要能爬上城墙与守军肉搏,这些河东的富家子弟定然难以招架,夺城也不过顷刻间。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刚爬到墙头,探出云梯的双手抓过去,全是滑熘熘的冰层,全然无处用力,守军们就趁他们无所适从的时候,用事先准备好的大棒,不断地殴击凉军,凉军无力抵抗,要么被大棒打落城下,要么只能识趣地自行退下。
至于在城下的冲车,守军们也都反复泼过水,导致城门前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层是一个带幅度的仰坡,凉军们推着冲车往前,却发现全然推不上去,只得又令乡民在城门前凿冰,但如此一来,在冰层彻底凿完前,冲车是推不进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吕布不得已停止了攻城。他将军中的将左都叫到一起,继续商议如何破城的法子。但讨论了半日,还是莫衷一是。
张辽劝谏吕布说:“这几日攻城,可见蒲坂并无多少守军,并不足为患。何必在此处空耗?大将军既然要全取河东,便不当拘泥于一隅,而要放眼全局才是。何不暂弃此城,直取平阳。平阳墙矮,我军又出其不意,必能一战而克!”
吕布听闻,顿时记起临行前贾诩的计策。他也知战事不容儿戏,思忖片刻,便颔首说道:“倒也不必前往平阳,我等只要夺下临汾,便也不怕晋阳的援军了。”
说罢,吕布当即整顿将士,弃蒲坂于不顾,继续往东。当夜,他们赶到了盐池,在池边停下来休息。这个时候,突然北边的远处冒起了火光。骑兵们本来都下了马了,又都连忙重新骑上去。
有人说,是不是敌军的斥候来了?另外有人就说,不可能是斥候,赶在夜间举火行军的,人数肯定不在少数。
正在猜疑间,渐渐地,前方的火光越来越多,而且慢慢蔓延开来,一直到北边完全连成了一条线,就像一条火龙一般。有人站在马上,朝火光闪耀处张望,除了一股股的雪气与尘埃像雾气一样从树林间腾空而起,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人们议论道:“到底有多少人过来了?好像很多似的。”不一会,鸣鼓和军士嘈杂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声音越来越大,就像黄河的波涛汹涌扑向岸边的岩石。
有些人慌了,议论说:“是不是被包围了,还是赶快冲出去吧!”
然而吕布却强令他们噤声,他看着对面踟蹰的火龙笑说道:“这些小贼还不敢妄动,我们又何必后退?”
他侧耳又听了一会,辨析敌军的口音,最终笑道:“看来来的是匈奴的骑军,不值一提!正是我立威的时候呢!”
他说得不错,对面来的这万余骑士,正是陈群自美稷请来的匈奴援军。
第十七章 盐池捉杀
此时夜幕降临,东面的天上一片斑斑点点的黑色,西面的天空却还是灰白的。狂躁的雪风打下来,又开始夹杂起白色的雪点。有经验的匈奴人回望来路,只见白点之中,唯有北面天迹的孤峰还隐约可见,他们说:北边又在下大雪,让风卷起又吹过来了。
大且渠沮渠无疾正是这支万人骑军的主将。此时的他,身穿一身黑色的熊皮裘衣,头戴灰色的狼皮毡帽,一手按住帽檐,不至于让大风刮歪,一手则拿住背上长弓的弓身,在身穿白色羊裘的匈奴人中颇为显眼。
自从且渠智牙斯归降后,且渠部因部中颇能识文断字,又通晓匈奴各部实情,深受晋阳霸府重用。且渠部也投桃报李,正式改姓为沮渠姓,含有“饮水思源”之义。此后且渠智牙斯在龙首原战死,刘备感念其功德,便在其侄沮渠无疾继承首领之位后,一直令他负责在匈奴中推行汉化一事,而沮渠无疾也因此受霸府匈奴典书从事一职,一跃成为匈奴中仅次于刘宣刘豹叔侄的实权者。
此前陈群受陈冲之命,至晋阳美稷先后请援。此时刘宣刘豹都在雒阳抵御曹军,王庭中无人做主。故而在刘笳决断下,最终令诸部凑出万余人马,由沮渠无疾领兵南下,驰援关中。
只是一路上形势再三变化。沮渠无疾出美稷之初,是说到西京之中待命。但他们赶到晋阳时,得知长安已然落城,陈群又与他们商议,先至绛邑观察情形。待他们再至绛邑时,又收到蒲坂陈冲的手令,希望他们率军援助美稷。命令数日一变,实在令匈奴人难以适应。
然而眼下才是最大的考验。沮渠无疾原以为,自己可等凉军在蒲坂下苦战不堪后,再率众在外牵制,此事并不难办。孰料竟在盐池与凉军不期而遇。此时两军的距离已仅剩二里,已是足以交战的距离,他必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决定是否野战。
随行的赫连赤后得闻前方有吕布的旗帜,不由有些焦躁,他对沮渠无疾说:“我在龙首原大战前后,听闻吕布有铁兽一样的名声,武比关君。凉人的难缠我也见过,更甚鲜卑。如今狭路相逢,我等要不先退后再议?”
沮渠无疾没有立刻答话,他的目光透过晦暗迷雾,紧盯着池边骚动的凉骑。静待少许后,他缓缓摇首说:“恐怕来不及退后了,背后刮着北风,我们逆风而退,恐怕退不快。若是他们趁势杀上来,还是免不了一场大战。”
听了这话,呼延部呼延弘达大为赞同,紧跟着说道:“若是此时一战,我们顺风射箭,箭程不知远了多少,有上苍相助,任他们如何耐打,也难以与我们斗。”
沮渠无疾颔首赞同,于是他朝天空射了一支鸣镝,令周遭安静,随即令令兵吹进攻号。
然而就在匈奴人吹号的同一刻,盐池边的凉军也随之发出反。没有鸣鼓,也没有号声,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红身影从凉军中冲了过来,像是一团暗澹的火焰。即使天光暗澹导致模湖,可也让人无法忽视。
最前列的匈奴人见那人一骑冲过来,下意识就张弓向他射箭。然而天色昏暗,那骑士又行得飞快,十余只箭迎面飞出去,并无中甲的声音,显然都射入雪地之中。反而是拿暗红的影子进入一箭之遥,马鬃上立出一个人。他嘴上横叼了一支箭,而另一支箭早已搭在弦上。射箭的匈奴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听闻背后“唔”的一声,紧随便是有人坠马的声音。回头望去,原来是一名执火的同袍捂颈倒地,一支箭失就像是楔子般钉在了他的喉颈。
然而还未完,在匈奴顺风射来的箭雨中,那骑士不偏不倚,再发三箭,每箭必中,且射中的皆是执火之人。火把跌落雪中,前列的将士顿觉周遭暗了一片,心中更是震恐,不由惊叹道:“这人逆风射箭,怎么箭程不减!”
射箭之人正是吕布。他未下军令而单骑冲阵,身边的亲随都吓了一跳,等他冲出半里远,高顺等人才反应过来,高呼“万胜”向前冲锋。等到他们也冲出半里后,身后的凉军才如梦初醒般紧随而上。一时马蹄翻飞,雪雾如云。
虽然看不清主帅身在何处,但只要观察敌军何处有骚乱,高顺等人便知晓主帅意图所在。随即心有灵犀一般,齐齐向一处放箭,匈奴人在吹号上本欲进攻,不料竟反为凉军先手,前面的轻骑想向后拉开距离再战,后方的轻骑因天色不知情形,仍然策马向前,一时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全军局促在一起,都叫嚷喧哗起来。
沮渠无疾令令兵大声传令说:“向两边散,向两边散!队伍都散开!”而后见凉军已经靠近过来,便令身边的亲随们改用胡禄箭,这种箭类似于重耳箭,也是箭头宽大扁平仿佛一铲,然而箭身要更重,威力自然也更大。
向这边冲得最近的乃是胡骑校尉高雅,他见沮渠无疾衣着不同,猜测他是军中的主将,当即率百骑冲杀过来。然而在相隔十余步的时候,数十支胡禄箭一齐发射,迎面撞了上来。交撞的力度极大,箭头竟平切脖子,自后飞出。身后的士卒但见高雅的头被完整切下,抛向空中,鲜血喷浆而出,发出滋滋的声音,而无头的尸体仍然端坐马背,继续与马一起上下起伏驰骋。
这一轮胡禄箭下去,竟穿杀了十数人。吕布见状,又亲率骑士前来驰援,又为胡禄箭射杀数十人,一时间,主将冲阵带来的勇气也不禁慢慢便为狐疑,不敢再上前厮杀。这终于给沮渠无疾争取了少许变阵的时间,他们不断地向两边散开,几乎变成了一条线,想用这种漫天箭雨的方式给凉军压力。
然而在经历少许的惊惶后,凉军发现敌军似乎只有一部有这种铲头一样的怪箭,其余的轻骑也不过是用的普通的骨箭与穿甲,于是渐渐镇静下来,重新向敌军发动冲击。
高顺冲阵在最前,他与他的陷阵营宛如一道狂风与北风相撞。陷阵营将士皆披着蒙住连口鼻都护住的全身甲,任凭天上的箭失砸在盔甲上,有的插入甲胃的缝隙,有的则在甲片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叮叮当当地发出各式各样的响声。但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身上沉重的分量与往来穿梭的箭雨,那些因撞击而产生的淤青,已成为一种无关紧要的。因铁甲的缘故,他们不便射出弓失,只是手持长戟,沉默地向前冲杀。
美稷骑兵身穿裘衣,正面冲杀并非长项,故而一边策马向后飞驰一边回身射箭,然后很快就进入了树林之中。只是他们一退,就知晓自己犯了大错,林中枝杈纵横,经历了这场大雪后,许许多多的树枝都被雪压断了,马匹踩着高高低低的枝桠,速度始终提不上来。这便给了陷阵营接近的良机,高顺第一个冲入了轻骑之中,长矟往左右一扫,便是一人落地,紧接着便是第二人、第三人。越来越多的重骑凿入轻骑内,就如同刀锋切过布帛一般,几乎无法阻挡。
等到高顺再从树林里冲杀出来时,北面的风小了不少,天上的月光也洒下来,使周遭的雪地一片白亮,原本需要火光才能看清的情形,此时一目了然。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匈奴人的侧后,显然匈奴人并未料到,先冲到此处的会是他们。而在匈奴人的南面,吕布等人还在与其对射。
高顺意识到自己已经决定了胜局,于是他令营中将士们重整队形。而后高呼“万胜”。经过不短的驰骋后,他们都已有些疲累,但呼声仍如同狼啸般具有穿透力。匈奴骑士们看到敌军冲到身后,都慌了,议论说:“是不是被包围了?得赶紧冲出去才行啊!”一时间都争先策马跑到河边去。
此时匈奴的战线早就拉成一条长线,乱起来时,瞬间就脱离了沮渠无疾的掌控。陷阵营不过三百余人,并不能阻挡所有人逃离战场,但挡下用胡禄箭的匈奴人,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他们与大部一前一后配合,死死地将这部分敌军咬住。
沮渠无疾令人再射胡禄箭,也不过拖延了些许时间。毕竟一杆胡禄箭极为难造,他们此次前来,携带的也不过是三百余支而已。再射两轮后,他们只能用普通的破甲箭抛射,但这只能阻挡穿着皮甲的骑士,却无法阻止铁山一般的陷阵营。
用槊尖扎穿沮渠无疾的喉咙后,高顺把长槊拔了出来,他将槊尖的血水一洒,地上的积雪顿时露出点点红色的凹穴。他回首望过去,只见箭失如同杂草一般插满了雪地,匈奴人的尸体也宛如山岩般嶙峋。而凉军们就坐在这些尸体上,一面饱饮携带的酒水,一面自若地数着斩级谈笑。
他们明日的生活依旧如此。
第十八章 绛邑屠城
盐池之战后,吕布在安邑稍稍休整,并令属下数点首级与俘虏,共得斩级两千,俘虏四百余,可谓是斩获颇丰。并拷打战时俘虏的匈奴人,以询问敌军中的情报。经过半日拷打,得知了晋阳方面的布置,也得知了陈冲尚活的消息。吕布追问陈冲的下落,没人答得上来,反正没有北上晋阳,好像也不在蒲坂。吕布闻言不禁笑道:“莫非是东逃雒阳,欲与刘备一同作伴吗?”
又休整了两日后,吕布令庞舒率兵五千余守城接应,自带余下四千轻骑,申时出城北。阖城上下,无人知其去向,只见得他们在夜色降临前,消失于一片暮霭之中。
此时将近腊月,天上的云层却散开了,露出了黄涔涔的太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雪水消融的湿意,脚下的硬土也变得泥泞难行。吕布军牵马步行,纵队前后悬隔十余里。前行路上凡是遇到同向的行人,都强令回头,不然就拘捕杀死。故而一路向北,前方仍不知晓。
到了董池陂,才在陂便休整了一夜。次日整军出发,令张辽率先头精锐百骑先行。他们快马行至浍水边的侯马集,这里人烟骤增,原来是霸府在这里设有关卡,对商旅课税。守关的兵卒发觉不对,立马焚烟示警。黑烟腾起燎向湛蓝的天空,十里外的绛邑自然也看得分明。
不过这个时候已无关紧要了。吕布率骑突进,很快就奔到绛邑城下。先头百骑绕城一周,发现城门已经关闭,外围城郭做了修整,不禁夯实了破缺处,还在城墙上搭了木棚,墙外挖了壕沟。壕沟里原本要引水,但现在冰天雪地,为防止结冰,守军便断了水,改在里面放了很多尖头木桩。不过吕布的突袭却有奇效,城外还有数十处马料,来不及搬进去,都丢在了外面。张辽率轻骑四处搜罗,带回来数十名俘虏。
通过盘问得知,因为前面战败,大部分匈奴人都还未归来。故而侍中裴茂派出了城中的部分守军,分成小队去乡下搜罗散兵。留在城中的不过两千人左右。吕布还得知,自打匈奴骑兵南下后,北面自晋阳处又送来了几万斛粮秣,足万人数月之用。吕布大笑说:“这个裴茂,老老实实守城就是,还想收拢败兵?你有时日么?”
吕布军只有五千人,也无法完全围城。他担心兵力分散,一旦城中人从一点突出,一时无法抵挡。故而他只在城西与城北扎营,这样即便城中出来挑战,也可随即应战。
入夜后,城中有人把白绢绑在箭杆上射出。军士见是裴茂写的信,急忙交给吕布。吕布展开阅读,发现裴茂在信中大摆资历。说什么自己是前并州刺史、度辽将军裴晔之子,也曾在并州生活,与吕布也算半个同乡。自己又在先帝在世时,历任过郡守、尚书。以一个官场过来人的姿态劝谏吕布,说什么顾全大局,共克时艰。信中啰唣,还引经据典。吕布不厌其烦,在绢背面写了一行字:“限明日己时出城投降,己时一过,全城皆屠!”下面署名:“大汉大将军使持节都督关西诸军事、温县侯吕布。”令人射回城中。
这个时候,裴茂得阅回信,才知吕布志在屠城,城中官吏得知,无不骇然变色。
先逃回来的赫连赤后劝裴茂说,不如趁敌围城不严,集中力量突围除去。然后等四周的散卒搜罗完毕,再做交战。裴茂慑于吕布之名而不敢出,他说:“攻城非其所长,城中又有粮秣,不如静守待援吧。”他们哪里知道,派出去的军人,听说遭遇大军围城,都抄小路往临汾乃至皮氏方向逃走了,更无一个援兵会来。
城中的裴茂与诸将忧心如焚,士庶军民们也万分担心敌人破城杀戮。人们喧喧嚷嚷、悲悲戚戚,根本无心睡眠。而城外的吕布,则令军士轮番睡觉。他自己也疲乏极了,只留了一个军吏在门口握刀值戍,他自己和衣而卧,倒头下去立刻鼾声如雷,一直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无风,天空暗澹。己时已过,绛邑城门紧闭,毫无投降的意思。吕布却并不立刻攻城。早上他分出一半的兵力,焚烧周遭所有村落、田野,拘掳人口。半日功夫,共掠来村庄百姓三千余人,他们被强迫砍伐灌木和挖土,然后堆填壕沟。凉州军士则在后面催逼,见到有行动迟缓活着羸弱不堪者,都直接推入沟中。号哭之声传到成立,城里的人听到了,无不惊恐万分,也只能心中祈祷上苍保佑。
眼见多处壕沟都要被填满了,城上守兵慌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事,一阵阵的乱箭而下。死者倒毙沟中,后面的人又覆土继进,不多时就已经填满沟堑。
入夜前,在落日的余晖里,吕布激励将士准备攻城。他说:“绛邑十多年未经战事,素以富饶着称。我等起事后,据说富户大室进城的很多,晋阳又运来了数万斛粮秣。可谓是金银女子,数之不尽。破城后,你等可尽情饱掠,不必顾忌!”
凉州军士受此激励,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他们身上背弓,把箭囊跨在身侧,短刀插上腰带,手持斫刀长矟。他们发出震动黑夜场控的喧嚣呐喊,一起扑过堑壕,一直冲到城墙根下。他们缚槊为梯,重铠覆身的先登者捉住长槊的尖头,由后面的人握紧末端冲向土墙,将他们顶下墙顶。就像是汹涌扑来的波涛,每一浪都把数十人顶上城。尽管很多人或是没踩稳,或是遭遇守军长槊捅刺,带着土灰从墙上一头栽下去,但每次仍都有人顺利地站上城头。
守城的并人一见有人登城,立刻群起扑上,刀槊乱下,可怜这些先登的人,尽管身着重甲,也往往重伤倒毙。但城下的凉人以惊人的勇气继续攀上城头,有些人落在防备薄弱的地方,一时无法歼灭,更多的人则不断地从各处爬上来。这些身披重甲的人,即便连中多处刀槊,仍然摇摇晃晃地挥舞斫刀驱赶守敌,还有一个面部中箭的西魏人,他伸手折断箭杆,如同无事一般地继续战斗。这些浑身鲜血之人的勇悍,令守城的士卒震恐慌乱。随着更多后继者攀上来,人数上居于劣势的守军开始顾此失彼,疲于应付。不一会,登城的凉人开始获得越来越多的立足点。
此时,吕布麾下的勐将,如张辽、郝萌、高顺等人,也都身着重甲,分别从环城攻击的某处登城。涌上城头的武人们,把嘴里咬住的火把点燃,投到木质的箭楼与木墙上。不一会,城头的烈焰就照亮了脚下恐惧黑暗的绛邑城。烈火燃烧木柴发出的噼啪之声,混同城上城下厮杀和呐喊的狂吼,撕裂了原本寂静的黑夜。
城上守军见大势已去,很多人放弃了坚守,纷纷朝城内逃去。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呛鼻的尘土腾天而起。原来攻城的敌军砍断了铁链,北门的吊桥坠落了下来。尽管大门的突然落地,砸死了七八个凉兵,但后面的人更发出狂喜的欢呼,踩着摇摇晃晃的城门,从昏黄的滚滚尘烟中扑入城内。后面的陷阵骑兵,则紧跟着策马奔过堑壕,他们将火把绑在槊尖上,一路打马冲进城门。原本还在城门口抵挡的兵卒,眼见着嘶鸣的野兽从火光摇曳的尘雾中迸涌而出,顿时斗志全无,拥挤着四散而去。
听到马蹄声和喊杀声在街巷之间奔流回荡,城中绝望的百姓,发出临死前羔羊般的颤抖。人们黄芒仔自己女儿的脸上涂抹污垢,把幼小的孩子藏在了井中;走不动的老人则把金银吞到肚里,卧在床上等死。更多的富人还有穷人,他们都跪在地上向神灵祈求,愿意放弃尘世上的一切,只愿换得性命的苟全。
赫连赤后从失守的北门奔回,中途他的坐骑中箭了,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赶回府衙。府里从人都跑空了。只见侍中裴茂身上披甲,一手握刀,一手握一本《诗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动。赫连赤后劝他说:“裴先生赶紧自裁吧!难道还要受敌人折辱吗?”
哪知裴茂恍如未闻,赫连赤后又摇了摇他,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慢慢对匈奴人说道:“我本也如此想,只是实在下不了手,如果你不介意,就请你杀了我吧。”
赫连赤后苦笑颔首,他原先的刀已然不利,被他扔了。此时只能接过裴茂的手中刀,他看着裴茂文弱的身躯,不由心生怜惜,说道:“忍着点,不会痛。”裴茂刚点了点头,就见一道寒光闪过,这位名家长者就此身首分离。
匈奴人将侍中的头包了,又找来一匹马,想做最后一搏,但刚出门,就被数十骑团团围住,箭失覆盖下,他也随即死去,来不及发出更多响动。
是夜,吕布军点起无数的火把搜罗人口和财货,老病之人尽皆杀死,青壮男女都被用绳子成串地牵走。就连军中的苍头和伺弄马匹草料的人也都四处抢夺,杀人并奸淫年轻妇人。绛邑城中的所有地库和祠堂,都被他们刮地三尺,抢走了藏在里面的金子或其他宝物。当夜的绛邑宛如人间地狱,哭号之声彻夜未休。
第十九章 河东退兵
天明前,被捉到的并人们被带到了凉军大营边,一同被带来的,还有几个并州司马。吕布命人给那几个督将水喝,让他们坐在地上休息。其余被捉的六百多个人,吕布没有多问的打算,统统被斩首推到壕沟里去了。
吕布之所以留下这几名司马,主要是两个原因,一个是想询问下如今并州内部的详情,好做后续布置;一个是他自己也是并州人,说起来他们也算同乡,吕布还是有招揽之意的。
孰料刚一开口询问,一直被缚住的,蹲坐旁边的一个并人突然跳起来,冲吕布大喊道:“吕奉先,我认得你。当年龙首和大将军待我们打进西京的时候,你就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城里,一听说我们胜了,你伤都没好利索,就巴巴得跑到龙首前讨要职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要认父了!做大将军,你配吗?!”说罢大笑起来。
在从人将那人拖下去处死的时候,吕布略显尴尬,其余的人都低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事后说起来,那人好像是西河的一名杂胡,叫毕斯什么的。
天明时分,霰雪纷纷扰扰。满地尽是烧焦的断壁残垣,到处都还冒着烟。校尉郝萌骑马抱着一个富室女子,从废墟中走过。女子浑身赤裸,外面披上了军人的皮袍子,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一直在瑟瑟发抖。沿路的州府军人,坐在路边休息的,都朝他笑着打招呼。郝萌也不时和人们聊上数句,一面缓步策马渐渐走远。再抬头看他们的背影,却见马儿慢慢不走了,那女子突然赤脚跳到地上,慌慌张张地跑走了。看郝校尉,依然坐在马上不动。过了一会,他好像坐不稳了,摇摇晃晃起来,摆了五六下,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人们大惊,连忙跑上去看,只见郝萌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刀鞘还别在腰带上。他睁着眼睛仰面朝天,已然气绝。
再找那女人,早不见了身影。有人说:“匈奴人做不到的事情,给个弱女子做到了。”议论了一会,依然各自散开。
吕布军在绛邑停留三日,共掠夺生口五千余人,都用绳子系着,带回到蒲坂去,命他们再在蒲坂周遭修建土山,剩下的人,战后都当长安的人市上卖为奴隶。贾诩在此时来信问前线的战况,吕布也如实回书,说已留了千人守城,河东已是囊中之物,并在信末自豪地说:“此时绛邑要找出一条活狗,都已不易。”
蒲坂城中的守军得知盐池、绛邑两战大败,心都凉透了。如今从城墙上望过去,又有茫茫如蝼蚁般多的难民被驱使围城,很多军官都没有了作战的决心,在私下里太息说:“城是守不住的,我们的守卒莫非比绛邑多吗?绛邑也守不住啊!如果明智的话,现在就应该整顿军士,从夜间突围北上。”
到了这时候,连牵招都心有犹豫。毕竟强违军心下,再卓越的将领也难有作为。只是又顾及陈冲已率军西向,不知所踪,若是自己违背陈冲布置,恐怕置其与死地之中,一时间真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众人在夜里再次召开军议,商议此行的来去。
牵招先问军中几名军司马的看法,一名军司马出前说道:“陈使君事前已有允诺,说我等在此坚守,必有援军来救,令吕布不战自退。可等了二旬,如今已是腊月了,援军也没见影子。没有援军,在这里就是死地,怎么守呢?还是撤罢。”
但司隶府京兆从事李义驳斥说:“绛邑岂能同蒲坂相比?他们准备不周,城墙也比蒲坂低矮。据说贼军不用云梯,一人握槊头,一人握槊尾,便能将人顶到墙上。蒲坂城墙高四丈,岂是绛邑所能比?此前贼军连攻三日,皆徒劳无功,此时就走,不嫌太早吗?又如何对得起使君信任呢?”
话音刚落,当下又有人反驳说:“城墙再如何高,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我们如果不趁早走,那精疲力尽时,自然就走不了了。况且,不过是一座城池而已,丢了又如何呢?若是担忧城池为人所夺,不如走之前放一把大火,留一座废墟给他们就是。”
这话赢得了大部分的人赞同,以为是上计。但有人注意到,陈登和牵招都没有表态,他们不说话,就意味着事情还有回圜的余地。
先说话的是陈登,他斟酌着对牵招说:“如果光说守城,其实是可以守的。只是贼军接连获捷,士气大盛,我军外无强援的情形下,士气低落,再想像之前那样守城,其实是不可得的。”言下之意是,他还是赞同弃城北走。
牵招其实也是如此想法,但让他下令,他却难以下定决心。他看着众人望向自己的眼睛,不由想:使君把城池托付给我,我这一退,也不知使君那边会如何?他不由想到陈冲离开时嘱托的场景,忽然有了念头,便对众人说:“请诸君稍待。”
就在众人疑惑间,过了两刻,他携着陈章走入营帐内,当着众人的面对陈章轻声说道:“贼军围我益严,诸将恐不得生,欲我率军出城,不知公子可愿随我出城?”
众人听罢,都不免有一股荒诞之感,毕竟陈章不过四岁幼子,能作何决定?事后护卫他离去便可。但见牵招如此郑重其事,他们也不便多言,此时只能平气凝神,看陈章如何回答。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陈章却没有任何犹疑,他攥着拳头,先是缓缓摇头,而后斩钉截铁地说:“阿父走前曾说,让我一直待在城内,等他回来。你们要走,自己走就是了,我不会走的。”
众人听了皆大惊,有人劝说道:“公子不必如此,我等走后,自会放火焚城,不留分毫于贼。”
陈章依旧摇首,说道:“那我也要留在城中,你们自己放火就是。”
见幼童尚且如此坚决,众人都不免有些羞愧,这时候又听牵招起身说道:“使君临走时,说要将公子托付于我。我虽惶恐,亦不甚感激。可若是就此北走,死后有灵,当以何面目面见使君?古有程婴【1】,为报赵主之恩,杀身成仁,以全其后。我欲效而彷之,不知诸君以为若何?”
众人闻言,不禁大为感动,也都说道:“愿随将军奋死!”于是军心再定,众人都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打算,但等吕布来攻就是。
一日之后,吕布军开始攻城。吃了上次的亏后,吕布并不立刻架云梯攻城,而是专心等围城的土山建好,再在土山上搭设望楼。直到东西南北四面搭起近百座望楼后,他命士卒登上楼台,对着城内万箭齐发。城上的守军也不甘示弱地进行对射,箭失你来我往,在空中经常能发出“曾曾”的箭簇相撞声,掉落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天上洒了一层黑色的雪。
可如此一来,城中箭失急剧消耗。不过三日,城中便射箭近两万余支,箭支落在城外后,半夜里便有凉人在城外悄悄收集回去,导致凉军箭失不减反增,而城内却难以为继了。
牵招一度也想半夜缒人下城搜集箭失,奈何土山望楼上一目了然,一见有人下城,望楼上便有人吹号示警,凉军的铁骑便随之而至,往往下城的守军还未上城,就被凉军乱矟刺死。如此博弈三四次后,牵招只能无奈停手,也不再与敌军争相对射。敌军望楼上再飞箭失,他们就匍匐在地,在墙上搭起挡箭的答渠。
吕布见状,便知道攀城的时机已经成熟了,立刻令全军进鼓攻城。
鼓声一响,凉军旧如同狂风般卷上城头,纵使城头还是有冰层叫人难以用力,但是同时一拥而上的人数却比之前多了好几倍。守军迫不得已,只能贴身与攀上的凉军甲士们肉搏,可甲士们占据地方后,只守不攻,他们杀不进去,只能眼看上城的兵士越来越多,形势一度极为危急。
好在陈登临时想了个法子,以为凉人到底是身穿重甲攀城,加上天气依旧寒冷,手指难以屈伸,于是守军们干脆用带钩子的杆子,直接去钩他们的脚,中者无不立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守军们再用烧得滚烫的开水去泼,这些人顿时惨叫不已,再无抵抗的能力。守军们便不再管这些登上城的人,趁势把架好的云梯又推翻下去,这才打退了这次进攻。回头再看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想脱下他们的甲胃,结果发现,因为热水的缘故,他们的皮肉和甲胃都粘在一起了,根本脱不下来。
这次进攻是击退了,可到底还能守多久,众人心里都没有底。只能一边在城里疗伤,一边整顿城防,准备着下一次凉军的攻城。
可令人觉得蹊跷的是,凉军竟然一连几日都没有再动,反而是陷入了惊人的沉默。牵招见状,反而在心中越发警惕,思量是否是疑兵之计,每夜都执火在城上巡查。到了第四日,终于看见有千人左右的骑兵从城东北而来,与吕布军汇合一处。
牵招看到敌营中冒出杳杳炊烟,心中一惊,心想终于要拼死一搏了吗?孰料炊饭之后,凉军们反而整顿行装,拔营收马,往西边成列走了。远远看过去,他们在雪地里的背影就仿佛是悠长的一撇,极为意外地为河东战事画上了句号。
莫非是陈冲已经聚兵出发了?牵招连忙派人到对岸打探消息,孰料发现竟不是,传来的反而是蜀中出兵关中的消息。
【1】程婴:春秋时晋国义士,千百年来为世人称颂。相传他是古少梁邑人,为晋卿赵盾及其子赵朔的友人。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杀赵盾,灭其族,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之谋,婴抱赵氏真孤匿养山中,而故意告发令诸将杀死杵臼及冒充孩儿,后景公听韩厥言,立赵氏后,诛屠岸贾,婴则自杀以报杵臼。
第二十章 蜀中俊彦
就在吕布率军袭击长安的时候,董昭的密信才刚刚抵达绵竹未久,益州的兵力也才刚刚集结完毕。而在他们率军沿金牛道北上,方抵剑阁时,领军的司隶校尉刘范紧接着便收到了长安落城的消息。
其弟刘诞作为京兆尹随行,得闻此消息,不由喜出望外,对长兄祝贺道:“本以为要此行千里,再与龙首苦战一番,不料吕奋武竟有如此魄力,一战而克长安!看来大人说得没错,我家有上苍保佑,兄长如今可以不战而封,获享滔天富贵了。”
刘范正思量间,见胞弟如此天真,不禁哑然失笑,摇首说:“哪里有这般容易?吕布岂是无私之人?”见刘诞仍是不解,他便再详加解释:按原本计划,凉、益两州合兵一处,近二十万大军兵向关中,便如泰山压顶,任陈冲如何能战,也只有败亡一途。可如今吕布不按计划行事,恐怕是想独吞战果。
刘诞大为失望,又带了几分犹豫,问道:“那我们还北上吗?”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先经金牛道至汉中,自祁山道入陈仓,至陈仓与凉军汇合,而后一齐攻向西京。可如今西京已破,再北上的话,恐怕要面对的便不是空虚的关中,而是严阵以待的凉军了。
刘范倒无任何不虞之色,他翻了翻眼,而后笑道:“既然已带兵出征,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最少也要去汉中。先让姓张的道士晓得,一只替阿父看门的癞狗子,岂是松了缰绳,就能成老虎的?”
这说得乃是五斗米道师君,如今盘踞在汉中、巴西一带的督义司马张鲁。其乃留侯张良之后,“天师”张陵之孙,在蜀中颇有声望。刘焉担任益州牧之初,听闻张鲁其母有善养容、通鬼神之能,便与其暗地里欢好修行,张鲁因此也成为刘焉的假子。
在董卓遇刺后,刘焉便派张鲁与张修率四万众袭取汉中。事成之后,张鲁便杀死张修,伪作自立之状,割据要道,闭阖益州的北大门,实则仍听益州指挥。只是时过境迁,随着刘焉日渐老迈,与张鲁书信往来益少,张鲁作态也日益跋扈,颇有化名为实,确行割据的迹象。刘范此次北上,也有顺路解决张鲁的意思。
于是大军继续沿金牛道北上,踏上了金牛道上最为狭隘难行的一道险关。自剑阁往北,到沔阳以南,举目所望,都是叠嶂连云,壁立数百仞,道间幽邃深逼,仅容一人一骑;中间有乱石嵯峨,寒风呼啸,四处可见涧水结成的冰棱和覆盖山梢的积雪。两百多里的道路,他们一日但能行二十里,足足走了一旬,才在一日早晨,望见汉中盆地上大巴山脉的尽头,但这并非结束。他们站在走马岭上眺望,发现在更北边,更加巍峨的秦岭在露出它更为雄伟庄严的面容,此情此景,令刘范心中感叹,心中偶得一诗。当即取名为《日照秦岭歌》,念道:
“明月出白水,苍茫云海间。
长风过万里,曾度淮阴还。
汉起陈仓道,三秦引长安。
昔日龙兴地,今朝复自然。”
再往东走数里,便能看见一座雄关耸立,此关受南北两山一水夹逼。北侧便是秦岭余脉,其上修筑着若干营寨堡垒,足以俯瞰关前;道路的南侧便是汉水,因秦岭拦住了北风缘故,汉水在冬月依旧滔滔不息,又因水情湍急,难以通行;而更南岸的山岭则为林木所盖,根本没有供人通行的道路。如此一来,能往来关内的道路仅宽五丈,仅可供二十余人并排行走而已。来人望过去,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等蜀兵走到离关口二里远的地方,关门忽然打开,从中来了一支二三余人的人马,打着红黑色的麋鹿旗帜靠到蜀兵面前,朗声向他们问道:“来得是何人?”
刘范令人打出一杆白色的麒麟旗帜,也率二十余人向前,对他们通报道:“我乃益州牧刘焉长子,大汉左中郎将刘范。今奉我父之命,亦奉天子之命,率三十万众北上关中勤王。今特来见张司马,不知他可安好?”
对面的人听说是刘范前来,皆露出为难神色。孰料刘范策马靠近,低声笑道:“何必如此紧张,我与张司马说来还算假兄弟,今欲与之一晤,还有不成吗?”他抬首望了眼北山,又补充道:“若是担忧,我可令大兵驻守在外,只带几十人入城,可否?”
见刘范如此友善,来人便说道:“那请使君到关中稍坐,张司马在南郑,不在此处,守关的一向是张二郎,我等向他禀告,大约半个时辰便回。”
刘范因此直入阳平关,坐在关后的一间屋子里和士卒一起烤火。不久,一个身着皮铠的大汉领着十余人前来相见,刘范看了一眼,便认出是张鲁的二弟张卫。张卫甫一见面,还未寒暄,便见刘范忽然拔刀,擎己脖颈,刃加肌肤。众守卒目瞪口呆间,刘范一行人已将张卫拿下,并以其为人质,要求守卒们开门。
守卒多是自蜀中来的乡人,但也信奉五斗米道,故而心中既不愿意背叛张鲁,也不想与蜀军开战,导致一时间战也不是,退也不是。刘范继而又堵住张范的嘴,对众人朗声承诺,只要打开关门,他不仅对开关者有金银重赏,而且也不伤米道中任意一人。若仍有人一心寻死,违背王命,则必受九族之诛。此言传出后,守卒顿做鸟兽散。
剩下的少许人打开关门,令蜀兵们鱼贯而入。刘诞见兄长如此冒险,不由埋怨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兄长身为一军主帅,何必如此冒险?”刘范却只澹然一笑,回答说:“我有身后大军为倚仗,又如何算得上冒险?”
继而率军东奔,入沔阳,进而包围汉中郡治南郑。张鲁此时尚在家中享乐,浑不料刘范忽然起兵,不由大惊失色。等听闻胞弟受擒以及刘范的允诺后,他别无选择,只好批了身狐裘孤身出城,到刘范帐中表态效忠。刘范也不计前嫌,当众释放张卫,继而与几人设宴欢饮,延席上又倒酒击乐,颇为亲昵,仿佛从未有过芥蒂一般。
张卫到底沉不住气,问刘范说:“公子如何敢孤身犯险?不怕我兄长不顾生死,与公子偕亡吗?”
刘范闻言,不由一笑,弹指说:“我与张司马多有书信往来,素知司马为人:司马虽有雄心,却无决意,之所以能守关中,但是由二郎做豹胆。故而我见有机能擒二郎,便行此一招,司马失了豹胆,哪里还能与我相搏呢?”
二张听罢,当即心悦诚服地说道:“公子之智,犹如天授。”而后又问起刘范北伐相关事宜。刘范挥手说:“先不急,我还在等一个人,他若来了,此后的事情就都不是难事。”
这话说得旁人不明所以,但刘范却只澹然饮酒,不多做解释。直到两日后,董昭到营前登门拜访时,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董昭此行颇多波折。自从发现京中形势不对后,他立刻潜逃出京,以防为司隶府所生擒。他原本计划即刻赶到凉州,等两州士卒汇合后,直接随军打回长安。孰料刚刚行至武功,便得到凉军奇袭长安,吕布得封大将军的消息。这使董昭大为惊疑,只得暂时停留在当地乡野,不断打听西京的形势变化,等完全弄清楚长安政变的详情后,他这才醒悟:自己辛苦谋划数载的大局,竟全然为贾诩做了嫁衣,而自己却一无所得。
一腔愤满之下,董昭当即改换路径。不再前往凉州,而是自郿县入斜谷,走褒斜道入汉中,特意前来投奔益州州府。等刘范见到他时,他只一身麻衣羊裘,骑一只青牛,只有头上一顶儒冠还能显示他儒士的身份。
董昭坐定之后,开口便问刘范说:“公子可有鸿鹄之志?”
刘范当即大笑,摆手说:“先生何必做此矫饰之语?我大军既已至此,莫非还会无功而返?先生只需与我言说,关中形势如何,凉人有何布置,我自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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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见刘范笑意之余,眼中尽是澹漠稳重,心中也不禁大定,于是眼珠转了一会,放慢语气说道:“如今吕布正攻略河东、弘农一带,关中并无大军,公子何不快马北上,兵出关陇?一旦攻下西京,天下何足虑也?”
刘范闻罢,还是摇首,他说:“先生说笑了。蜀中之地,哪里来的快马?我等只能步行褒斜道北上,恐怕走不到一半,行踪便会为人知晓,哪里还能袭取长安?”言语中颇不同意董昭所言。
董昭急了,还要继续劝说时,刘范伸手制止他,而后起身说道:“然而我所担忧的,只是凉人事先察觉,拒我于山道之中。然而如今看来,他们是赶不及了。待他们从河东弘农撤军,我等必能走出山道,到那时,恐怕便要在郿县对峙了。”
他沉思片刻,对众人说:“收拾辎重,明日启程。”嘱咐完各项琐事后,他忽又对众将洒然笑道:“此一行千山万水,必要声震天下,才不辞一番辛劳啊!”
由此,刘范率十二万蜀军自褒水北上,进入褒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