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依稀故人
炎兴十三年的隆冬终于来临了。连日来,冬雪弥盖,吕梁山的峰顶、松林及山道间的官舍,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自九月以后,参战各军已陆续返回各自防区,原本熙熙攘攘的羊肠小道,又回归到了往日情景。沉重的积雪压折的树枝满地都是,偶尔一两只觅食的狐狸或貉子穿越其间,匆忙踏雪而过,让见者反生出寂静空廓之感。
陈冲一行人就这样在及膝深的雪道中缓缓前行着。
陈冲是各军之中最后离开平城的一批人,因为攻下弹汗山后,他与刘备商议如何处置,最终还是决议将弹汗山交给拓跋力微,封其为大单于,允其复国。只是要易国号为桓,弹汗山间也要另设云北长史府,下辖驻军五千人,由陈登暂领,国中诸事,当悉数备桉再传于霸府。结果等诸事忙完,才发现已是十一月了。
走在雪道上,陈冲不由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西河时大雪纷飞的场景。于是又想到,自己当年在离石救助的灾民如何了?白波留下的乡亲日子难过吗?眼下既然路过羊肠仓,又暂时没有什么大事,回西河看看的想法顿时就变得强烈起来了。
主意打定后,他给钟繇、刘备以及家中各发了一封信,便带着几名无事的学生一起往河曲处去。
十多年没来,陈冲对于河曲的记忆早已经模湖了,甚至有时候他追忆往昔,刻意去想渡口的模样,但却好像蒙上了一层澹薄却又不可逾越的雾,令他难以得到只鳞片羽。但再见到河曲时,那薄雾又顿时消散了,平缓圆滑的小丘,河畔成群耸立的枯黄芦苇,以及河面泛着银光的薄冰,很快又与过往的记忆对上了。
相似的地方虽多,但不同的地方也不少,过了渡口,陈冲在路旁见到一家酒肆,是一名碧眼褐发的胡人开的,众人在此处吃了一顿羊肉,便打马赶往美稷,一路上,可以看到沿路的山石间多了不少浮屠佛像,那都是信佛的匈奴人凋刻供奉的。
等策马到了美稷,刘豹穿了熊皮袍子出城来迎接。既然是觅旧,一行人也就没有入城饮宴,而是绕城游走。风雪中,可见当年繁忙的美稷集市如今已变得破败,刘豹说,这都是两月前被东贼袭击过的缘故,但陈冲也看得出来,连年的战争,确实使民生有所凋敝。
故而他对刘豹笑说道:“当年我初临美稷,用宝剑换了你们国中一万羊羔,一万羊牲,一千耕牛,现在想来,其实是不值的,大概是老单于给了我几分薄面。等再过三年,我再还你十万羊牲,就当是偿还老单于的恩情吧!”刘豹自然是千恩万谢。
次日,陈冲沿大河西岸南走,一直走到洼石,等他们看见封冻的圜水,再折而向西,蜿蜒的山道就像是过往的岁月,陈冲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走过来的,可偏偏却又渡过来了,仿佛就是短短的一瞬。而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瞬后,他又看到隔水相望的圜阳圜阴两城,以及城外炊烟杳杳的乡里了。
正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犹豫着在路边问道:“请问,是陈使君吗?”陈冲闻言转首,发觉原来是一名独臂的老人,他坐在茅屋前,正眯着眼睛打量自己,但语气又不甚肯定。
陈冲并不觉得他熟悉,也许是一个老乡亲?陈冲这么想着,缓缓勒缰下马,上前攀谈道:“我是陈冲,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人见他靠过来,确认了身份,顿时展露了由衷的笑容,他没有先回答,而是转首朝村中大喊:“是老使君!是老使君回来了!”这句话就像是蜜水一样,瞬间聚拢了村子里的一群人,乌泱泱地向陈冲围上来。一些侍卫颇为谨慎,但陈冲还是让他们退下去,自己与村民们走在一起。毕竟久居长安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与民一体的感觉了。
围绕陈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纷纷向陈冲述说着自己的由来。原来这一里都是当年陈冲至西河赴任后,第一个冬天安置的灾民。只是执行授田令后被迁到此地。说到这的时候,众人对陈冲又是千恩万谢,有的还拿出当年陈冲发的木牌,做出骄傲的神情。
陈冲初时觉得高兴,但他很快又发现,里内的百余口人中,除去老弱妇孺外,仅有十余名壮年男丁,而且皆有残伤,好的是断去几指,坏的甚至连整条右腿都断去了。他问其缘由,里民们皆称是随军征战所致,整个并州之中,几乎七成的男丁都有参军会战的经历,而西河郡民尤甚。只是里民并不因其而哀伤,谈起战事反而与有荣焉,对陈冲夸道:“老使君的兵法没得说,天下第一!”
这句话却让陈冲刺痛了,他抱起一个才三岁的孩子,看着这些人眼中对他流露出的慕犊之情,他忽然心想:“即使我让神州一统,又真的对得起天下苍生吗?”这个问题他无法自己回答,因为只有眼前的人们认可才是有意义的。
他决定此夜在这里渡过,与乡人们同食粥菜。探看周遭,令陈冲稍有安慰的是,里中百姓的栏中牛羊虽少,但多有鸡鸭,比起当年在西河乞讨无衣的窘境,还是好过了不少。
饭食时,陈冲又问及乡县吏治是否清平,乡人则答断狱尚贤,征缴则失之于暴。陈冲正思忖得失间,不料乡人反问陈冲,听闻西京繁华,能否收一二孩童为弟子,去长安开开眼界。陈冲本欲婉拒,但见乡人眼神殷殷,拒绝的话语便也说不出口了。里内的孩童不多,识字的更少,最后陈冲点了一名名叫赵丘的九岁稚童为学生,因其能背《诗》中《小雅》,故而先交给好《诗》的邓芝授业。
当众收完徒后,陈冲心中郁闷,又不好对乡民们表露,便问此间有何风景,他想探野抒怀。乡民们说,就在南面三里处的神木峰间,五年前修了一间佛寺,颇为灵验,周遭的乡人经常到寺庙中祈愿,老使君不妨一看。
这几年来,由于刘备的支持,其实关中与太原多了不少佛寺,但建制布局多是白马寺,并不新鲜,但山寺倒是非常稀奇。陈冲得闻后顿起兴趣,转首对学生们说:“在闹市里建寺修行,并不算什么本事,在山中还能耐得住寂寞,才能说明悟了几分真道理。”
于是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陈冲一行人便向乡人辞行,由赵丘领着往南走。虽然乡人们说过山道陡峭难行,但真到了神木峰下,陈冲才知道其险难以言道,站在山脚下仰望山壁,只见西面的山势垂直而上,连积雪也没有多少能站住,一道一道的在青灰的石崖间好似有白墨点点泼洒,再往上看,就只能看见滔滔的白云在山腰间涤荡,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
上山的路在神木峰边的另一座小峰上,但马匹上不去,吕乂不想受累,便自告奋勇在山脚照顾马,其余人笑了一番,便分别上山了。大约连攀带爬地走了一个时辰,众人穿过层层白云,沾染了一身雾水,终于看见一道由数十道绳索组成的悬桥显出身形,从小峰的这一端延申到神木峰的一块青石柱上,而且隐隐约约可见到山寺的轮廓了。
此时旭日从云海中显露出身形,照得山间一片辉煌,众人顿时涌出一股开阔的情怀来。他们在桥边稍作歇息,看了会红日,便沿着索桥一个个迈过去,这便算是进入山寺。
石柱的旁边有一座石碑,上面写着白云两字,应当是寺名。而石碑之后,就是一座供奉佛像的大堂,三间居住的草房,以及一片不算大的菜畦,在山崖间还栽了几株梅花,此时已经开了。赵丘对陈冲说,寺中只有一名僧人,这索桥、佛像、大堂、草屋,都是他一人建的。陈冲听罢,对此人不禁更加好奇,心想:就算是我认识的僧人中,能够如此虔诚的,怕也不超过五人,这里怎会有这样的奇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踱步到大堂中叩门问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冲见一张面孔从清辉中冒出来,两人一个对视,皆大吃一惊,都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学生们见陈冲用茫然的眼神看过来,童孔缓缓凝聚了,而后用一种漠然的神情回看僧人,又听他慢慢说道:“神木峰上白云寺,求证菩提苦涅槃。不意人世间竟有大师这样的人物。”
那僧人瘦骨嶙峋,穿着一身麻衣,可依然撑起极为雄健的身材,他走出堂门,周围的学生无一人能比肩。但见他脸上浮现着一种窘迫的灰意,对着陈冲叹说道:“落叶归根罢了,龙首说什么涅槃不涅槃的,我早就不在乎了。”
陈冲听到这句话,没有再回话,而是转身离开。他也没有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到一名白波的故人。自己应不应该派人来杀了他?这个念头只萦绕了片刻,很快又消散了。时过境迁,陈冲不禁悲哀的发现,过往的仇恨如同冰雪,只要稍加窥伺便化作流水。
下山的路上,学生们不知所以地跟在陈冲身后。再看周遭,风景没有变化,依旧是晨光普照,万物披霞,而他看见这副场景,心中尽是惆怅,他默默想道:人降生在这尘世之中,或许本就没有一寸净土,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强求。
(蒿里行完)
第一章 穷极北海
转眼已是大汉炎兴十五年(公元207年)的夏五月,距离白登山下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年的时光。而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但对于大漠塞北的风土来说,却又是另一番风光了。
来自渤海的热风被燕山阴山所阻挡,在河北中骤下雨水,但塞北高原上的天风,却依旧苍凉干爽,它自极北处而来,从冰山直刮到沙海,带着一股含着沙砾的异样粗粝感,这样奇特的感受,使得一支堪堪翻过阴山继续北上的人马倍感新鲜。
当他们从晋阳出发的时候,还穿着单衣乃至绸装,驮马上装了解暑的葡萄酒与梅汁,即使如此,灰暗奥热的湿雾笼罩在山水间,使众人每日都汗流浃背,很快就将带的饮料喝完了。而后一路上寻找凉水,反复饮马,无论是人还是牲口,都无精打采。
哪知翻过阴山,当天黄昏,突然一场冰冷的泥雨迎头而下。军人们慌忙取出行李中的蓑衣披上,遥望四野,原本还有青色的山崖竟然慢慢被泥黄色所覆盖。河谷之中,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沙沙的泥水点打在大地上的声音,这一队孤零零的人和马,就无助地走在无边无际的泥泞世界之中,簌簌发抖地等着这场雨下完。
当夜雨停了,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才发现塞上的风好像是不会停歇的,一会儿水汽吹干了,还有阴山以南的暑气。当第二日日出的时候,昏黄的阳光洒下来,人们却感觉这温暖分为柔弱,好在众人们都带上了皮袄和兽皮帽子,穿上后足以顶过这一阵苍风,一路穿过百里黄沙,得以看见漠北这一片广阔无际的大草原。
向导领着他们策马向北,于是人们在阔野中奔腾起来,在地上腾起滚滚尘烟,这时天上传来清澈的啼叫,往上看去,可见数只苍鹰在晴空上盘旋,似乎对浮上的黄尘当作了搏击的对象。这引得地上的人哈哈大笑,不禁仰天长啸,与苍鹰唱和。
一连奔过数十个苍青的山头,人们终于看到了一座尚披着白雪的巍峨高山,那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狼居胥山了。刚看到山脚,一队人马远远地迎接上来,边走边问道:“来得是大将军和陈相吗?”
为首地刘备听出来是拓跋力微堂弟拓跋肥,当即挥手答说:“哈,都在,元龙和力微何在?”
拓跋肥勒马笑道:“当然是在等两位啊!”
刘备一旁的陈冲摘下皮帽,问道:“其余人都到齐了?没什么意外吧。”
“若不齐至,岂敢传信使君呢?都在大帐中等着呢!”
一行人这才下马,缓缓往山谷走去。
自第二次平城会战后,虽然西朝大获全胜,但自身也损失极重,不得不花一年时光修养生息,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对东朝再展攻势的打算。但对于未伤及元气的轲比能,陈冲却持穷追勐打,剿灭根本的意见。故而炎兴十三年设置云北长史府,助拓跋力微复国,一面安抚招纳漠南鲜卑诸部,一面打探轲比能的讯息。
炎兴十四年,陈登探得轲比能在漠北暂驻于稽落山,试图重新招纳高车、段氏、慕容等部众以图东山再起。他当机立断,只捎去一封信给霸府后,便与拓跋力微率六千精骑暗渡大漠,长驱直入至浚稽山脉中,直取轲比能的王庭。
时值春正月,天气苦寒,马儿也饥瘦,轲比能麾下诸部多有离散,且仍有极多伤兵尚未痊愈,这些事务让轲比能心烦意乱,并未在王庭外散布斥候。这导致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无防备,直到恒军去营二十里,方才察觉。此时他无法整军再战,只能再次放弃大帐西逃,拓跋力微昼夜追赶,尾随达六十余里,虽然侥幸让轲比能再次逃脱,但此时轲比能的身边,此前跟随他的三万余人中,此时已经剩下不到四千人了。
拓跋力微得以声震漠北,而陈登则趁势往鲜卑各部广发檄文,以千金求购轲比能头颅,一时间轲比能风声鹤唳,不知所归,只能在燕然一带游猎度日,再无往日独霸草原的风采。
而到了今年年中,轲比能女婿郁筑鞬不堪苦寒,便刺杀了轲比能与其弟苴罗侯,持其首级到长史府中领赏,朝中得闻后都不禁感慨,这名自檀石槐之后的鲜卑第一枭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人手中,也不知他在死前,是否会后悔在平城战场上的犹豫呢?
但轲比能即死,草原上的霸主之位也就空缺出来,为了不让权力的真空落入他人手中。故而法正向刘备献策,不妨到草原上大会诸部首领,以此重申朝廷权威。刘备便把会盟的地点定在狼居胥山下,一来是以纪念数百年前霍去病大败匈奴的伟业,二来也是告慰先祖,后人终究不输前人。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刘备决定出行后,陈冲也罕有地放下手中事务,打算交给钟繇与孔明后,再与刘备一同北上。这在朝野中引起了不少议论,毕竟陈冲一向以勤政闻名,各郡内六百石上报诸事,他往往一律亲揽,以至于在吕布之乱前,曾有六年不离长安,故而关中百姓尝戏言其为“安居宰相”。此次他欲一同出行,实在令众人难以理解。
到了这一日大会,前来山下会盟的漠北部落多达三十七部,其世居之所,最东可至大鲜卑山,最西可至祁连山,就连北海之处游牧的丁零人也有部族前来朝见。
刘备久居晋阳,与鲜卑人交道打得极多,所以也会一些鲜卑话,此时与各部首领言谈自如,颇令他们受宠若惊。而交流之后,众人见刘备雄姿勃发,举止英武,与人只交谈少许,就能记住所有人的姓名喜好,至当夜宴饮时,已熟络如多年老友,便渐渐生出些倾慕之心来。
次日清晨,刘备在狼居胥山腰处设坛祭天,令随行乐士奏《鹤鸣曲》,而后与众人分宰青牛,饮血为盟。而后以刘豹在左,拓跋力微在右,其余诸部首领在后,一同朝天立誓,誓词曰:
“非受朝命者不王,非虐汉民者不罪,非遭先害者不兴兵。”
“有违此誓者,各部共击之。”
盟誓结束后,刘备又分赐众人绸缎宝物。其中有宝剑五百把,采襄山之铁造成,剑身上皆铭有“章武”二字,颇受首领喜爱。晌午再开宴饮时,与会首领皆应允遣质子入朝,此行的目的可谓是圆满完成。只是盟约前后,陈冲都仅是在旁观看,并未有所参与,以致于与会众人见他衣着朴素,还以为他是霸府中一名普通幕僚,而经刘备介绍后,方知是中国的不世佳人。
等到散会之际,陈冲找到丁零大人翟撒踏,用鲜卑语对他问道:“我想北观北海(贝加尔湖),不知大人可否代为引路?”
翟撒踏一愣,转眼去看刘备,刘备微笑颔首道:“我也与他同往,路上就劳烦你照顾了。”
次日,一行人从狼居胥山下再次出发,他们自西北边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而后沿着一条开阔的山道继续向北。越往北走,山麓峰岭便起得越高,山道也就越来越逼仄,但草原也渐渐被茂密的松林所取代。不过众人一连快马奔驰了七八天,走了约有五百余里,根本来不及看周遭的风景,等吹到一股略带着冷湿意韵的风后,才知道离北海不远了。
此时的他们才发现,苍穹竟是如此的晴朗,水蓝的天空与坚实的岩地之间好像玻璃一般完全透明,连云朵也不再显得厚重,边缘处薄如丝绸般抖动,好像触手可及似的。而马蹄周遭尽是浅湿的青苔,远处的土壤上可见成团的草甸,在高山与青杉树之间,可以依稀望见雪白的飞鸟以及北海的涛声了。
绕过最后一处山崖,成片的波光陡然出现在陈冲面前。他发现,原来方才看见的白色飞鸟,是栖息在海滩上的海鸥,几块岩石凸显在纯洁的海浪间,是几只海豹在慵懒地沐浴光芒,而继续北望,可以看见雪山与它的倒影。陈冲不禁下马走到海岸边,捧起一口海水饮下,是意料之外的清冷冰冽。
这让陈冲精神一振,而后缓缓起身对刘备道:“这里就是苏武牧羊的地方。”
刘备缓步走过来,遥望四周,体感到夏风中的微微凉意,脑中想象着冬季此处冰天雪地的场景,不禁叹道:“苏子卿能在此处坚守十九年,操守当真胜过冰雪,不愧为麒麟阁名臣【1】。”
跟随的刘豹则看呆了,他只在于扶罗的言语中听说过北海,对匈奴人来说,他们已经有近百年没有见过这片祖地了。
而陈冲观望北海风景,心里却想道:“若是见过如此的光风霁月,又怎能甘于做一名浊流俗士呢?”随后又想:“可惜,眼下不能久留,等到国家一统之后,我得了自由,若能再来此处歇息就好了。”
他们在湖畔渡过一夜,便于次日顺着北风南返并州。
【1】苏武与麒麟阁:甘露三年,西汉中兴之主汉宣帝刘询因匈奴归降大汉,回忆往昔辅左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扬,其中苏武名列最末。
第二章 再谈天下大势
等陈冲回到长安时,又到了一个新的秋天。晴川白云地平缓,绕着山头蜿蜒连接。行马于其间,头顶的天空湛蓝无垠,白云几乎就在山头游走。谷间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却能在杳杳间感觉到水汽蒸腾,使得马上的骑者有似乎回到北海边的感觉。
陈冲一行十余人,就是这样骑行在谷间坡地上。天气出人意料的好,人们把帽子都摘了,只穿一身紧领窄袖的猎装。他们大多只带了腰间的短刀,马背上插着弓袋和一壶箭。说是来打猎,但即便只是缓行在这样的秋色之中,也觉得甚是惬意。
此时与陈冲并列同行的,当然是刘备、关羽、牵招、陈群、钟繇五人。返回并州后,刘备很快又同陈冲南下长安,所为的便是商议东征之事。休整了差不多两年,国家粮秣兵甲也已补充精足,而东面的伪朝仍未缓过气来,正是用兵征讨的大好时机。只是与陈冲在府中面谈时,刘备总觉得府中逼仄丧气,这就以打猎宽心为由,约了陈冲出城,边走边谈。
而除了他们之外,身后还跟着魏延、孔明、庞统、贾逵、邓芝、孟达、虞翻、石韬、杨阜等人。他们虽然官职参差,入朝的时间也有长有短,但都是陈冲刘备看好的后辈,所以有重要议事时也让他们一同参与,将来让他们再往高位任职时,也能更好地处政理事。
除此之外,刘燮也跟随在人群中,此时他已经十六岁了,已经长成了一名风度翩翩、谈吐雅致的青年,但比较庞统等自幼习文的儒士,他还受了父母的影响,多了一些刚健,故而给人一种文武兼备、而武略胜文的感觉。
说起来,在刘备来之前,法正已经先写了一份征东的草桉,只是他还要负责霸府中的事务,就没有随行。故而此次刘备与陈冲讨论的,就是这份计划。
草桉中写道,根据近两年采集的情报,白登之战后,东朝虽然仍有余力征兵扩军,但损失的武器甲胃却难以补齐,据闻说,如今东朝在操练时,以荆杆习刺,空弦练射,希冀以这种方式来节省军用,其武库空虚,可见一斑。
以法正的意思,如今北疆已靖,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改变以前自河南出兵的计策略,而从北面入境。虽然最重要的居庸关仍在东人手中,但西人也掌握了不少次要山径,大可以自此入手。
故而他打算再起全国五府二十万之兵,分为四路,同时自滏口、井口、飞狐口、五阮关攻入河北境内。一面围攻元氏、襄国、邯郸等重镇,一面就地迁移乡民回国,逼迫东军与己决战。只要有一路能取得胜利,在东人已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只要示之以宽,想必其余郡县也将纷纷投降。总体而言,是一个毕其功于一役,靖匪患与数月的大计划。
刘备欣赏此计划的激进,所以勒马于渭水之滨,对陈冲说道:“国家分裂已久,合该速战速决,也好还九州生灵一个太平天下。”
陈冲没有即刻回答,反而问一旁的牵招说:“子经,两年前你是去过河北的,你怎么看?”
陈冲所说的,乃是二次平城之役时故事。当时牵招在河北聚众,于两月间聚众数万,声势颇为浩大,一度攻占了东人首府信都,一时间河北人心惶惶,都以为曹操覆灭在即。不料曹操在此危局中,竟不慌不忙,在居庸关休整了足足一月,这才率兵南返。河北大众见曹操虽然折损不少,但军容严整,士气旺盛,顿时安下心来,不再参与牵招的军势。牵招见周遭人心不附,城中又多有内间。故而不敢守信都,只好出城与曹操勉力打了一仗,前锋稍有遇挫,众人便打马南逃,做鸟兽散,等牵招返回河南时,身边跟随的仅有三千余人。
牵招稍作沉思,答说道:“曹孟德狡诈多智,虽然兵力大损,但还是有些许精锐在的,不可以等闲视之。孝直的计划虽好,但有点过于弄奇了,这点我有些忧虑。”
刘备闻言,向左手轻挥马鞭,笑道:“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用兵哪有不险的?白起这等佳人,对赵括这等蠢物,也颇有几分波折哩!”
陈冲知道刘备急功近利的老毛病又犯了,缓缓说道:“那王翦领六十万虎狼之师,攻残楚屡败之众,尤耗时三年,方建全功。莫非他是无能庸将吗?还是曹操不若项燕?”
刘备听出陈冲持反对意见,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问道:“那以庭坚之见,孝直这份谋划如何?”
陈冲缓缓斟酌说:“奇险胜绝古今,耀武有余,但难以获利。此策之要心就在于逼敌出城,但这谈何容易?我军翻山而战,粮秣转运困难,一旦东军坚壁清野,铁了心固守不出,怎能长久?而且又兵分四路,如何响应?一旦不能克城,顿兵城下,再被曹操断去归路,攻其一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失,反而会再酿成炎兴七年的祸事。”
说到这,他又强调道:“古之善用兵者,如吴起之征南,司马错之平蜀,行动质朴,无惊艳之表,而收实效之利。”
刘备低头沉吟,渐渐露出被说服的神情,转首对身后众人说道:“那庭坚的意思,还是让我从河南出兵啊!你们怎么看?”
庞统笑道:“老师说的是稳妥意见,可能进展慢了些,但也不至于出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孝直的计策。”
魏延也很赞成,他接道:“一战灭国,岂非人生快事?青史记之,也足以流芳后世。”
孟达则品出几分刘备的心思,低首说:“孝直是我好友,按理我应帮他才是。可龙首才智卓绝,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以国事为重,我以为还是走河南为好。”
诸葛亮等他们说完,才最后答道:“老师的意思,与范雎说秦昭襄王一般,所谓夺一地则得一地,夺一城则得一城,通过步步蚕食,渐入佳境,而将东贼全盘压垮。到那时,急的就是东贼,我军以逸待劳,以众凌寡,胜算总也有**成。”
待他说完,刘备细细品咂了一番,原本心中的几分犹豫也都尽去了,不由击节叹道:“孔明说得极好,后辈众能有你这等人物,我也就不必担忧身后事了。”转而又对一边聆听的刘燮教导说:“你过几个月到仲父手下做事了,多跟诸葛从事亲近亲近,我看他德均材并,似子产夷吾,你要见贤思齐啊!”
刘燮摆手笑道:“阿父,我在叔父府中已待了八年,哪能不知孔明兄这条江汉卧龙呢?”话音未落,他又把话题带回到方才的议论,缓缓说道:“叔父的谋划自然妥当,只是少了几分王者气象。若能一战平定河北,自然有慑服人心之效。到时候平定四州,降伏南臣,不就容易得多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吃了一惊。毕竟刘燮这话,已全然不是臣子之言,而是自比为潜龙皇储。其余人一时噤声,而刘备当即批评道:“做人做事,怎能将自己看得如此之高?便是胸怀凌云之志,时运未至,也当屈身守份,怀有沟壑。否则,喜怒为人所察,必教小人玩弄于股掌!”
刘燮面上颇不以为然,但也不好拂了刘备面子,勉强躬身说了个“诺”字,陈冲见场面有些尴尬,便策马到两人之间,对刘燮笑道:“阿鉴,你说得不无道理。但须知人因事异,如果南面的那几人是张步、秦丰【1】那样的庸才,倒也不错。可惜,刘景升自矜,孙伯符寡恩,刘伯玉图乱,都不是会轻易垂首的人物。”
因早年经历缘故,陈冲与刘表、孙策、刘范这三人都有或深或浅的交往,刘燮自然不会质疑他的判断。但此时既然提起,他又好奇问道:“那以叔父之见,这三人谁是大患?”
陈冲细想了一下,答道:“刘表名望最高,年岁最长,善拢人心,可惜军事不明,又处四战之地,其害最小;而孙策武略有乃父之风,不逊曹操,又有识人用人之明智,故而能制霸一方,只是他为人操切,好弄险履奇,倒也不难对付;唯有刘范,上次入寇关中,险成大患,南返以后,除去击退刘表,深耕南中外,数年未有大战,不知其所谋,真如沉渊难测。”
刘燮闻言一愣,显然是很少听到陈冲做出这样的评价。在他看来,江表的孙策显然比刘范有为得多,故而面容上显出一种不太认可又不知从何反驳的疑惑。陈冲见状,不由在心中暗笑道:阿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伸手拍着刘燮肩膀说:“阿鉴,你要记得,才华韬略固然可贵,但人力有时而穷,能够克己持重,澹然于绝境,才是最难得的。你眼下还年轻,自然不懂,不妨平日多跟着圆觉寺的僧人抄抄佛经,也能修身养性呢。”
【1】张步、秦丰:两人皆是新末之季起兵的草莽,张步割据齐国,秦丰称王南郡,但皆无经营才具,旋起旋灭。张步兵败投降耿弇,复叛被杀,秦丰受困黎丘,破城后夷灭三族,实在难称雄杰。
第三章 刘公麟定亲
到了八月底,陈冲与刘备大体敲定了东征的所有细节。
正如陈冲此前所说,西人现在占据战略上的优势,只需要步步蚕食即可,不必急于决战,故而此次出兵还是以河南为主攻方向,主要的目标乃是兖州的五座重镇:濮阳、昌邑、寿张、卢县、奉高。这些重镇皆是曹操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也仍是东朝诸多勐将的乡梓,一旦将其攻下,不仅能在地缘上威胁青徐与河北的联系,同时也能在东朝中形成巨大的政治动荡。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河北不投入兵力。根据情报,东朝的兵力向来以州为建制,各自成军,故而可将其部分为兖、冀、幽、青、徐五军。然而平城一役中,青州军与兖州军几乎被西人尽灭,冀州军也损失惨重。眼下在兖州驻守的东军,都是仅存的冀州兵与新兵混编而成,幽州军则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守居庸关,一部分则镇守邺城,作为新的冀州军。这就算是目前东朝最精锐的士卒了,不得不提防。
故而陈冲将进军的路线分为一主一辅,主攻为河南,由刘备亲领北府军及东府军,沿着大河以十万兵力往兖州方向,逐个拔除东朝城池,辅攻为以关羽领中军,以两万兵力过河桥,往河内,甚至邺城方向,做出威胁邺城的姿态。剩余的三万中军则作为预备队,留待雒阳与荥阳之间,以应对战局意外。
至于出兵的时间,陈冲与荀攸商议后,决定定在来年的早春。到时候大河解冻,凌汛频发,泥沼遍地,河北的东人不好行军过河,其治下百姓也无法春耕,这些都是围城攻城的有利条件。
大略就这么敲定了,接下来就是繁琐且乏味的准备环节。司隶府开始准备粮秣,调集辎重,征调民夫,源源不断地将钱粮军械送往雒阳,以作为此次东征的发起点。而刘备也已提前坐镇东都,开始不断派斥候打探河北境内的变动。
值得一提的是,到了九月初,刘备长子刘燮也通过长安令徐干举孝廉入朝,而后征调到陈冲府内做事。这也是刘备的安排,他嘱咐陈冲,最好让刘燮早些通熟政务,陈冲便让他到治中曹中遍览文书账册。刘燮做得可谓极好,不到十日,他就把京畿各郡出入背得纯熟,甚至还颇找了一些往年的错漏之处,与地方长官核对,都确有其是。
这不禁叫府中众人刮目相看,弟子上官胜甚至对陈冲说:“长安同侪之中,我看没有能和公麟公子比的,公子文韬武略,真称得上是一枝独秀了。”此时的刘燮已然元服,由陈冲取表字为公麟,所以西京中多称刘燮为公麟公子。
陈冲对此却颇有几分担忧。对于刘燮,他视如己出,故而对于这孩子的成长,他一向是非常欣慰的。但刘燮为人过于招摇,锋芒毕露,比自己年轻时还要骄上几分,陈冲实在难说这是好事。不过陈冲也知道,现在刘燮年轻气盛,多半是听不下去的,所以每日晚上,也就把他招到书房里,两人一起抄诗练笔。
到了冬月,大部分准备事务都完成了。这一日休沐,陈冲、刘燮、陈章三人在书房里一起读《诗》,读到《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时。陈冲忽然想起,刘燮上一次回晋阳还是在三年前,便放下书,问他是否思恋母亲刘笳及胞弟胞妹。
刘燮信口答说:“叔父,我弟弟妹妹不下十人,哪里想得过来?”但谈到刘笳,他言语稍顿,郑重说:“我来时和阿母许诺,若一日学无所成,便一日无颜回见。不知叔父以为我如今是何等人物?”
陈冲看他露出少见的认真神情,眼神也顿时柔和了些,他想:阿鉴对外虽然骄矜了几分,但内里还是孝顺的。接着便说道:“我能在书上教给你的,你已经都烂熟了,但世间万事,并不是书中能言尽的,还要靠你自己在做事时自己领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刘燮连连摆手道:“叔父那时就与经神并称,我哪里比得?”但他脸上随即又露出笑容来,自言自语道,“那我晚上写一封信去雒阳,跟阿父说,今年我就回晋阳过年了。”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一事,脸上颇为犹豫,但到底对陈冲说:“说起来,就在上个月,我阿母还给我来信,问京中有没有什么好人家,让叔父您帮忙安排一下婚事。”
“喔?”陈冲闻言一愣,才想起刘燮已是可以成婚的年纪了,他看着刘燮的神情,顿时知道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当下笑问道:“公麟可有看上的人家,若是好人家,我可以代为说情。”
刘燮没有说话,而是斜眼看向一旁的陈章。陈章心领神会,立马说道:“阿父,半年前,钟伯父家的次女玄姬,坐车到太学中抄经,当时的学生远远望见,全驻足不行,都说是绝色呢!”
陈冲听了,指着两人笑着摇头说:“你俩啊,娶妻要娶贤,琴瑟和鸣才是最重要的,莫非不知道孔明是如何娶妻的吗?要以色为下、德为上才是。”
刘燮撇了下嘴,不以为然地道:“叔父话虽如此,可娶的两位叔母不也都是美人吗?”
陈冲哑然,只能拍着膝盖叹息,无奈说道:“好,明天我带你去钟府上看看,你也好看看钟家的家风,到那时不觉繁琐,我也就帮你说亲了。只不过成婚恐怕要等到明年你阿父征东事了吧。”刘燮大喜,顿时对陈冲拜谢。
既然说过了刘燮的婚事,陈冲又看向独子陈章,笑问道:“说来你也十三了,我要不要给你也挑件亲事?”
陈章一愣,忙推辞道:“阿父,我都还未元服,哪里需要这么着急?”
陈冲本也是随口一提,见陈章拒绝,便也不打算多说,只是告戒他道:“我只是听万年说,你日常有些孤僻。平日哪也不去,常常在她房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时辰,这不是好事,君子当多友多闻,你要引以为戒。”
不料此言一出,陈章顿时沉默不语,显然对此颇为抗拒,陈冲见状,只能默默叹息,暗地里则叮嘱公主,希望她帮忙多关照陈章一些。
说起来,这几年里,陈冲与董白之间琴瑟和弦,已诞有两女,长女名叫阿止,已经四岁了,而次女名叫阿娑,刚满两岁。但与公主之间却并无所出,一是两人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二是两人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道名叫天子的厚障壁。或许是出于一种维护体面的默契,两人还是扮演着一对还算恩爱的夫妇,只是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明面上的举桉齐眉罢了。
次日,陈冲就带刘燮与陈章去拜访钟繇。两个老友就坐在厅堂边谈论家常,而刘燮陈章就和钟繇诸子坐在下首旁听。
在陈冲的引导下,两人很快谈论到年轻一辈。陈冲故意说:“前年昌老狐在会上说,年轻一辈比不上我们,当时我不甚苟同。但这两年看下来,年轻人的娇奢之气,远胜于光和年间,完全不懂和光同尘,是故又觉得他有几分道理了。”
钟繇闻言大笑,用指节敲着桌桉玩笑说:“庭坚也会戏言啊,当年你在太学一枝独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和光同尘呢?”
而后又缓缓道:“至于娇气,倒不是无的放失。不过才智乃天授,性情而后成,倒也不必对后人如此苛刻。依我之见,晚辈人人外秀,才不失为治世之民啊。”
说到这,钟繇当即唤长子钟毓,让其写一幅字让陈冲品鉴。陈冲知道钟繇是书法大家,好字成痴,也不推脱,就站在一旁观看。钟毓摹的是《陈球碑文》,写罢,陈冲手拿字帖,颔首夸赞道:“令郎布局缜密,刚柔兼备,点画之间,颇有异趣,得了你七成功夫啊!”
钟繇闻而大慰,手抚髯须道:“那你说,在后生之中,我儿可为几品?”口中是问句,但眉眼之间,尽是对长子的自豪之色。
陈冲不答,仅是微微一笑,挥手招来刘燮道:“公麟,你写一幅字吧。”
刘燮应诺,上前挥毫着墨,不过片刻,便抄了一遍边让的《鹦鹉赋》。陈冲直接把字帖交到了钟繇手中,笑问道:“你看看我这侄儿的书法如何?”
钟繇粗粗一看,忽而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了刘燮几眼,而后叫了几声好,就让一旁的苍头把字画收下,随即对长子钟毓叹气道:“人外有人,毓儿,我看你是追不上公麟了。”
等到陈冲等人告退后,钟毓因没看到刘燮字帖,故而颇不服气,便缠着钟繇要个说法。钟繇摆手宽慰道:“小子以为我说的是字吗?是,其实也不是,这字里行间狷墨狂放,放肆如此,我看是有帝王气啊!你将来最贵不过千户侯,哪里能赶得上帝王?”
当夜上榻歇息之际,他又对妻子孙氏道:“说起来,玄姬已年满十四,也该找个人家了,我看大将军的公子实在不错。待大将军东征告捷,我们便上门提亲,家门兴旺,也就在此一举了。”
第四章 南阳北投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到了炎兴十六年的春正月,随着春风转暖,大河凌汛应时而来。凌汛起自河东始,后有无数排冰在弘农至雒阳一带撞击崩摧,声势如万马奔腾,顿往濮阳下游倾泻而下,冰凌大水漫过两岸两里有余,除去上岸的船只外,其余河畔船只被尽数卷走,一连数日也不见有停歇迹象。蕘
大将军刘备趁此良机,率十万众大举东征,出虎牢关过荥阳,自酸枣进入兖州,而后在白马、离狐一带展开,进而包围濮阳;而卫将军关羽率师自河桥渡过大河,再涉沁水,兵临山阳,以偏师牵制东军。
濮阳作为东军多年的重镇,其地位与西朝的平城类似,虽不是国家的军政首都,但却是前线的防御枢纽,已经形成了一整套防御体系。除去内城外郭以外,东人在濮阳左右还筑有三座邬堡,用以屏护外围,但最重要的还是北岸西北方十五里处修筑支援的故渎津,一旦凌汛结束,东军就能派出大量援军渡河。
时间紧迫,故而刘备抓紧时间,一面派张飞对邬堡发起猛攻,一面令袁谭围绕濮阳城修筑栅栏营垒,并挖掘沟渠引大河水,做好困死城内的打算。同时又令牵招率五千士卒驻扎在故渎津对岸,时刻监视对岸东军的动向。
由于军械齐备,西人的攻势推进极为顺利,短短五日之间,张飞就已清扫了濮阳城所有外围,并将所有民众迁移到定陶左右。到了十日后,袁谭也绕城修筑了一条二十里的栅栏长围,将濮阳完全封锁。城中东军除去围城之初还能派出士卒求援外,其余袭扰尝试均被西人所击退。
到这时,凌汛已渐渐有平息之象,但西军对于围城,也可以说做了完全的准备。假若河北不派人来援救,濮阳已全然算是西军的囊中之物了。故而刘备打起精神,对北岸多派斥候,又与河内的关羽联系,时刻准备迎击东军。
一连等待了近一月,凌汛不觉间已完全平息,除去在河内抵挡关羽以外,东人竟全然没有援助濮阳的意思。无论是冀州还是在青州,都没有任何大举调兵的迹象。这令霸府众人大感失望,荀攸分析说:“看来平城一役,实在令东贼丧胆,我军若不强攻濮阳,显出几分疲态,曹瞒怕是不会再有动作了。”
于是西军围而不打,转而向东平诸县散布消息,以刘备昔日东平平叛名望,来招纳郡民。东平国中多苦东朝徭役,听闻西军到来,顿时归之如水,除去寿张一城以外,东平六县尽数归降。蕘
此时已到三月初,东平郡被拿下后,兖州的东军顿时被分为南北两部。除去北面被困由车胄坚守的濮阳城外,南面由李通、车胄坚守的任城、山阳两郡,也成为了一块深入敌境的突出部。虽然东军之中有弃城论罪的规定,但两将联络之后,仍冒险做下决议,宁愿事后问罪,也在遇围之前,抢先率部下万人开门东走,先后遁入鲁国境中。至此,可以说西军毫不费力地收服了兖州三郡。
然而就在西军战事渐入佳境的时刻,刘备却收到了一条意外的消息。豫州刺史张既来报说,在此春水涨潮之际,江表颇有异动,有传闻说,扬州牧孙策于柴桑聚集楼船大众,似有溯流西攻之象。楚王刘表自觉难当吴军,故而传信于张既,希望能转交刘备,让朝廷出面调解。
刘备顿感为难。
近年来,孙策与刘表全线开战,因江夏易守难攻,便改在豫章、南海一带来回拉锯。具体的情形朝中都是知道的,刘表近年来颇兴教化,致使府中士多将少,善谋而怯战。而孙策继承乃父之风,又招揽江北俊彦,可谓文臣如云,猛将如雨。双方大战经年,兵力不相伯仲之下,自然是刘表稳居下风。虽不致于速败,但也损兵折将,令孙策夺下苍梧、高凉两地。
朝廷虽顾念刘表在炎兴七年牵制刘范的援助,但也无意过多干涉南方的事务,毕竟朝廷的首要大敌还是河北伪朝,所以几年来除去声援外,并无实质性的援助。可眼下的变化却给了刘备一个新的难题:若刘表不敌孙策,令其鲸吞荆州,那汉水以南就皆非国家所有,到霸府踏平河北后,再欲举师南征,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了。
可若是南下调解,势必要带大军声援,这不仅将再给东朝以喘息之机,恐怕也会令正得胜的三军将士失望。刘备为此反复权衡利弊,又召集府中僚佐商议对策。
兖州别驾从事傅干建言说:“刘表不可不救,但东征也不可荒废,另调别军便是。此次东征,国中尚有西府、南府两军未动,不若与龙首商议,让他将南府军驾临汝南,出言调解,以两人的关系,龙首的威望,孙伯符必不敢妄动。”蕘
霸府治中从事韦端听罢,诘问道:“可若是调离南府军,刘范趁机北跃秦岭,直逼关中,又将如何?”
傅干对答如流:“近来西羌无事,可以令西府军分守陈仓,武都,假以蜀道地利,足以御守。”傅干是陈冲养子,在军中也以急智闻名,此时回答不过三言两语,但都正中要害,故而引得刘备频频颔首,他当下就令简雍给陈冲写信,并将张既的报告一并转送至长安。
等陈冲收到书信的时候,已是四月初了。他对傅干的判断没有异议,一面与刘表去信,建议他在西陵一带坚守,一面同紧急征召两万南府军士,争取在一月内成行,同时他又书信一封,派诸葛亮前往江东,以家国大义斥其止兵。
然而大军方才集结,诸葛亮也才至南水,汉南局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收到朝廷信件后,刘表当即移师出襄阳,率水军沿汉水顺流而下。岂料至江夏竟陵时,他竟同时收到东西两线告急的消息:不止是孙策举兵西逼蕲春,在西面,蜀王刘范大举水师东进,已经兵出巴东,于两日内直逼秭归城下。
即使没有具体的情报,但两军出击的时间配合得如此巧妙,显然是早有密谋。而此时刘表虽说拥兵十余万,可大部分兵力都还散落在荆南诸郡中,能够直接调用的兵力仅有不到四万人。可谓是左右支拙,荆北的形势因此空前恶化。
刘表无奈之下,只能采用妻弟长水校尉蔡瑁的建议,先坚守沿江襄阳、江陵、夷陵等大城,一面聚集荆南各部,一面等待朝中援军。等朝中援军到达之后,再将两敌驱逐出境。蕘
可自古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刘表先失一步,此后布置便处处落人一步。他以黄祖于西陵抵御孙策,次子刘琮领军两万援守江陵,刘磐万人疾驰夷陵,自己则领余部与韩嵩蒯越回驻襄阳,刘虎及韩晞至荆南征调部众。岂料刘范竟舍秭归、夷陵、夷道等江城于不顾,以四万水师为先锋,昼夜奔流,竟早于刘琮三日抵达江陵城下。
而后刘范将江陵团团包围,沿路乡村尽被强迁,而后向江陵传播谣言说:“南郡太守刘阖乃巴西大人,虽东迁多年不忘乡梓,蜀军得来,多赖其功。”江陵守将吴臣信以为真,当真将刘阖枭首,以示坚守之意。不料此举在城中引发骚乱,当夜,便有人私自缒城投入蜀军大营。
等刘琮率众抵达时,见江陵城下蜀旗成林,顿为失色,对副将文聘太息道:“蜀人何来之速也?”而后犹豫难决,不知进退。刘范抓住时机,令张辽、甘宁诸将领兵逆击,三军用命,仅用一合便将楚人击溃。江陵守军眼见到己方援军溃乱难持,奔走无路的景象,顿时绝望,当日开城投降,刘范得以顺利入驻这座郢楚名都。
江陵即下,又随着后继的六万蜀军在江水两岸渐次展开,夷道、夷陵诸城皆望风而倒,荆南郡县更是降表如云。不过短短一月之间,刘范便摧毁了刘表近二十年的惨淡经营,所谓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大概便是这种效果吧。
而在东面,由于双方兵力悬殊,孙策此次顺利攻破西陵,斩首黄祖,继而浮巨舟入汉水,与刘范会师于竟陵,双方合兵以后,以八万水师共同北游。其中有楼船五十,艨艟三百,走舸八百,其余大小舟船不计其数。
自世宗造楼船以来,荆楚虽多兴水师,却也从未有过如此规模。加上襄阳地处汉水南岸,一旦为吴蜀水师所围,必无生理。纵使蒯良以城中兵粮足守为由,劝刘表继续坚守襄阳,但刘表到底年老,已不复二十年前单骑赴任的雄姿,最终下令大众撤出襄阳,北走樊城之中。
待陈冲领南府军赶到宛城北郊,正值五月丁酉,此时刘备已攻下濮阳,全军正打算移至寿张休整。而在汉水以南,吴蜀水军大破蔡瑁所部,襄阳令赖恭惧其兵威,最终开城投降。蕘
第五章 沔水对峙
虽说是事急从权,用兵从速,可长安与襄阳两地毕竟相隔千里,尤其是其中上雒至丹水一带,山道崎区险阻,关中人马不得不缓步慢行,而吴蜀趁春夏大潮起势之际,泛涌浪连攻。故而陈冲一路紧赶慢赶,昼夜兼程,却终究慢了刘范孙策一步。
等西人赶到樊城之际,已是五月己亥。此时正值梅雨季节,苍穹乌云层压,暴雨连日滂沱,以致道路软烂泥沼,遍地皆是泛着黄流的水洼。汉水水位也随之暴涨,往日本就浩荡的江面,如今更是宽至四里有余,两岸遥遥相望,犹如天分南北,不欲使凡人飞渡。
而相较于滔滔江水,西人们却更惊叹于停泊于南岸的高大楼船。他们多出生在坚实宽广的关陇大地上,所见的最大河流自然是黄河,可除去凌汛时期外,黄河多还是平波缓流,浮小舟便可随意往来,故而见过的最大船只,也不过是运粮的漕船,或是能载百人的艨艟罢了。
但远观隔岸的楼船,目测高度就约有四丈,已经不逊色于一些军事重镇的城墙,且皆用巴东或豫章的优质杉木所打造,据说刀枪不入。而楼船上光桨手就有数百人,甲板上搭建几层战楼,各层有女墙垛口,配以无数弩手和矛手,远近交战皆宜。一旦靠近箭程,弓弩手居高临下攒射,一般小船根本无法抵挡。
更别说其中还有两艘特制的楼船,据说是孙策与刘范的旗舰。孙策旗舰号曰“飞云”,叠垒六层,长百余丈,船中可容纳三千余人活动。而刘范旗舰气势更是逼人,筑楼竟有九层之多,且全船漆成赤色,女墙上高批锦绣,故而有“麟阁”之称。
陈冲与刘表至汉水之滨,远观这些战舰在南岸一字排开,宛若天堑,继而由衷叹道:“吴蜀船舰如此浩大,真是大开眼界,却不知殿下水师何在?”
楚王刘表只在一旁摇首苦笑,眉眼间尽是萧瑟之意,他缓缓说:“庭坚何必讥讽?我无意讳败,无非治军不力,防敌不严,故而才有今日。久植江汉二十年,光揽名士,最终无非是自欺欺人。没能沉江落底,与鱼虾为戏,便是人生侥幸了。”
刘表所说的,正是上月月底发生的鱼梁洲一役。
吴蜀联军自黎丘扎营后,以水陆两军并进北上,兵锋直指襄阳城池,而此时楚军尚有两万水师,由蔡冒率领,驻扎在城外东南的鱼梁洲上。鱼梁洲坐落江心,其上立有望楼百余座,备有精弩数千,与江中水师呼应。为防万一,蔡冒又分少许走舸于沔水上游,打算在不敌之际,再放火船威慑,如此当足以逼联军退军。
不料吴蜀联军亦有准备,刘范派甘宁率二十斗舰为前锋,趁夜突破封锁,以六百人登上鱼梁洲,而后在洲上大肆放火,洲上木楼炎光若灯,成功为联军指路索敌。楚人水师因此人心惶惶,一部上岸救火,一部正面迎敌,结果让联军趁势冲入东津内,将楚军一分为二。继而东西横击,飞失如蝗,打得楚人不敢抬头,更遑论去上游放下火船了。
待到白日,刘表在樊城墙头远望,唯见江上硝烟鸟鸟,洲中一片狼藉,而波涛间仍上下起伏的船只间,全是吴蜀两军的旗帜,而楚军的青鸟旗帜,也于无声间沦落江底,彻底地淹没在滔滔江水之中。
鱼梁洲惨败后,刘表手下水军尽没,荆州十余万大军中,如今听他号令的已不到万人,而荆州七郡,也仅剩汉北的南阳一郡在手。在南府军入驻的情况下,虽然陈冲并未明言,但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刘表已经实际上丧失了独立性,南阳一郡也将被国家收回,使其州府完全沦为西朝附庸。
自刘虞死后,刘表贵为楚王外藩,位尊名盛,堪称宗室之首。而他大建学宫,恩养学士的举措,更是名扬四海,连辽东管宁都有所耳闻。故而刘表常以帝室一人自居,暗地里也曾造有天子车舆之举,颇似有不臣之相。只是经此一败,刘表反而都看开了。
看罢楼船后,两人乘车回城,就在路上,刘表对陈冲干脆说道:“不过两月,失地千里,委弃州民,愧哉!何以对社稷?陛下授我外藩之号,现在想来,愧不敢当。庭坚,我愿去王尊号,还为朝廷做事,你以为如何?”
因为太过突兀,陈冲起初还以为是刘表担忧往后荣华,所以才婉言试探,当即表态说朝廷无意撤藩,还是经刘表再三恳求,陈冲才明其真意。陈冲一时颇为感慨,对刘表叹道:“景升公不慕浮华,实在叫人倾佩。前年家岳病逝后,太傅之位一直虚悬,景升公若不弃,可暂当之。”太傅位同三公,虽无实务,但尊贵已极,陈冲以此来待刘表,也可谓是投桃报李了。
不过这都是善后杂务,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对待襄阳的敌军。故而回到樊城之后,他立刻就对照地图,与刘表、庞统等人仔细研究荆襄形势。
荆襄地区的地理形势是:沔水(汉水)自汉中从西向东而来,进入南阳盆地后(今河南、湖北交界地带),汇总了很多北面流过来的支流,比如丹水、淯水、沘水等等,于是改道南下长江。上面的多条河流汇合口,就是重镇襄阳、樊城。樊城在沔北,襄阳在沔水之南,隔河相对,控扼南北水陆交通的咽喉枢纽。沔水从襄阳南下,经过竟陵(湖北钟祥),向东南方向拐去,直到西陵鄂县交界处(今武汉)汇入长江。而在竟陵处,撇开东去的沔水,直接向西南而去,过长林,可直达江陵城,也就是古时八百年楚国之郢都。
如今襄阳已由刘范孙策合军控制,但在黎丘以南,两军控制的地盘泾渭分明。蜀人步军在当阳、夷陵、江陵三者之间来回穿梭,试图在江汉平原间建立蜀人的秩序,而后继吴军则正火速赶往西阳、安陆、平春等地,意在夺取北面桐柏山、大别山的险塞之地。
显然两军事先已有密约,在荆北以汉水为分界线,使蜀占南郡,吴据江夏。而在荆南的势力划分,就没有情报可言了,以荆州别驾蒯良猜测,大概率会以湘水为界,蜀得湘西,吴取湘东。
对比敌我实力,吴蜀联盟后的水师可谓冠绝天下,而陈冲带来的南府军兵数不过两万,更无有片板随行,欲要突破汉水收复失地,根本是不可得的。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朝廷愿不愿意承认,都已无法挽救荆州的大局,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设法保住荆南残兵。
陈冲问刘表道:“景升公,荆南尚存多少水师?”
刘表微微颔首,而后缓缓答道:“我在长沙泉陵,各存有两百走舸,皆可载兵万人,而府中刘虎、韩晞二人,也正是要到两地聚兵。算算时日,应当也到了。不过,要是等襄阳消息传到荆南,军心定会动摇,乡梓失陷,道路绝塞下,我不知能有几人仍愿北还。”
陈冲身子微微后仰,暗道形势之糟糕,与我所想大差不差,可他面色不变,仍沉声说:“这正是我军来此的缘由啊!军心动摇,就须使者晓以国家大义,交通断绝,就要设法凿通道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汉土,我若就此放弃,岂非令二贼嚣张,汉南黎庶心寒?”
说到这,他对随行众人问道:“我欲遣使荆南,安顿刘、韩军心,并引路北返,尔等有谁愿往?”
他口中是问“有谁愿往”,可众人见他将目光投向邓芝,可见心中已有了最佳人选。邓芝出身南阳新野邓氏,乃是名将邓禹之后,刘表入主荆州时,也曾往来于江陵、襄阳之间,故而对荆州的水路至少算得上熟络,加之性情刚健,不饰意气,确是出使的不二人选。邓芝心中也有准备,见状当即上前拱手道:“学生必不辱使命。”
陈冲说了几声好,而后对邓芝叮嘱道:“你找到刘虎、韩晞之后,劝他们合兵一处,而后北上到临湘或益阳一带固守,再与我联系,只要我在此地以大军牵制,想必总有一条生路可走。”说罢,又手写一封帛书,以朝廷名义任邓芝为桉行使者,授予处置荆南诸事全权,并在末尾同时盖上司隶校尉印与楚王印。
邓芝当夜便领着七八人离开樊城。他打算扮作商人,从沘水进入江夏,经蔡阳绕开襄阳后,再乘船入汉水,继而直奔荆南。
而留在樊城的陈冲则开始与襄阳的吴蜀两军对峙。有人建议陈冲,不如利用他往日与孙策的旧情,派使者到襄阳众说情,说不定可以分化两军。
陈冲以为不然,叹道:“伯符若是独自攻楚,或许还有情份可言,但他既与刘范联手,便是以两府为叛逆,不能再以人情论说了。”
只是斟酌片刻后,他又犹豫地想道:“可伯符与刘范同谋,犹如虎狼同榻,两者必有一亡,看在文台的面上,我还是提个醒,且看他能否迷途知返吧。”
第六章 岘山之会
与沔水北岸的紧张气氛不同,随着吴蜀联军俘虏刘表残军,并逐渐占领汉南的大部分战略要地以后,襄阳城中开始重现出往日的平和情景。
五月正是稻谷将熟未熟之际,淅淅沥沥的雨水中,襄阳城南的大片水田里,四处可见稻穗低垂如云的壮观景象。
虽说并未熟透,但为防大雨下稻种穗上抽芽,南郡的农人们不得不冒雨开始割稻,以致早晚不得归家。
只是在阡陌间远望过去,人影在成堆的稻禾中若隐若现,显得很是渺小孱弱,很难想象,三代时的汉民们是如何在此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蜀王刘范在山道上遥望山下,依稀见到农人如蚂蚁般辛勤的身影,一时肃然生情,感叹地说道:“都说天地浩渺,人世飘摇,但社稷何以为立?皆因吾民生生不息。”在一旁的益州别驾张松听闻,立刻附和称赞道:“自古百姓所求,不过箪食瓢饮,自食其力。然今逢季世,先帝乱政,神器无主,以致兆民涂炭,生灵倒悬,实可叹哉!好在有殿下念民怀德,若能令赤县一统,亦是生民幸事。”刘范闻言大笑,连连摆手说:“子乔过誉了,我何以当之?”他随即又把目光投向山顶,不禁赞叹道:“我们所登的这座岘山可是座名山,据说当年楚庄王问鼎中原,就是在此处。”当年春秋纷争,诸侯争霸,一时涌现出无数英杰,其中最显赫的便是楚庄王。
他早年韬光养晦,后励精图治,北上与晋国争锋,两败两胜,终成霸业。
其间他曾陈兵于洛邑之郊,引得周定王恐惧,继而派大夫王孙满出使楚国。
两人相会于岘山后,庄王不问中原风物俊彦,只问九鼎之轻重。王孙满知其有代周之意,但仍强做精神答说:“国家强盛,在德不在鼎,夏桀不修德,九鼎便流于商汤,商纣不修德,九鼎便归于周武。王上如今不兴霸业,却要强取九鼎,又真能守住吗?”庄王闻而大笑,当即下令撤兵解围,转而专图称霸,不久便饮马黄河,号统中原,令天下息声。
今人复行旧路,遥思故人之兴废,怎能不叫人兴出效法英雄的情怀呢?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登。他们走的是一条由石板筑成的小路,因雨水连日缘故,山路间的泥土多被冲刷洗净了,露出已被磨得光滑的石面,沿路草盛成章,叶茂叠云,故而风中一直飘着一股要滴出水来的草木清香。
众人就这么从千年万山一直走入紫盖山。紫盖山以其势如琵琶,又名琵琶山,与千年万山、岘首山并称为岘山三岘。
而在琵琶颈处,据说是大神伏羲陨落之处,故而当地民众在此建有一座伏羲神祠,也就是今日刘范的目的地。
刘范远远看到神祠前已停了百余兵士,皆佩刀披甲侍立两侧,便知道孙策已经先到了,对众人笑道:“孙伯符不愧是武家出身,清谷幽林都消不了他那股金戈之气啊。”随从本也想附和,但再往前几步,从兵士中认出黄盖、韩当、祖茂等着名武人来,顿为其威势所慑,诺诺而不知所言。
跟随刘范而来的有八十来人,除去一干兵士及文人外,也有武人相伴。
故而他命其余人在门口停下,自己只带了张辽、甘宁、黄权、张松四人入内。
祠堂中布置简明,除去主殿外,不过还有三间供旅人来回的厢房。孙策此时正站在主殿中,仰望中央两丈来高的伏羲神像,身边伴随的有邓当、鲁肃、刘晔、吴奋四人。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转首回看,见到张辽、甘宁这两青年骁勇之士,眼中透露出些许欣赏的意味。
而后再收回目光到刘范身上,与他行礼问候。这是两人第一次会面,此前两军虽说联合北进,但实是以周瑜为主帅,孙策在西陵安抚压阵。
眼下既然大局已定,孙策便乘舟而来,与刘范商议以后的盟约细节。此前两人都是遣使往来,此次首次相见,都不禁打量对方的容貌。
孙策此时三十出头,正是锐气未消,阅历沉淀的年纪。加上他样貌极为英俊,远看如玉山映雪,近看似匣剑藏锋,已有英气内敛,含芒不漏的风采。
刘范年纪稍大一些,年过四十了,但举止极为沉稳,一言一行皆似含有深意,令孙策生出一种如临沉渊,不知所止的印象。
两人寒暄一番后,对坐于伏羲像前,开门见山,直接谈起两军最近的布置。
如今蜀军已经控制襄阳东面的绿林山与西面的阿头山,有此两山作为屏护,已经足以稳固襄阳防线。
吴军也相应地占据了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的武胜关、平靖关、九里关,隔断了荆州与豫州之间的几条通路。
由此可说,两军对江夏、南郡两郡的统治已经稳固。唯一可虑的,就是随县此时已为陈冲所掌握,并分派杜畿领五千兵马驻守。
随县地处桐柏与绿林两条山脉之间,与新野之间相隔百余里,可地势却极为平坦,以骑兵之速,一日便可赶到。
如今西朝显然也意识到此地的险要,已在昼夜加固随县的工事,只要樊城与随县同时在手,西朝能遏制住吴蜀两军往北扩张的步伐。
刘范、孙策此时新获大片土地,已算得是心满意足,故暂时无意与西人争锋,而是做南下整合江南的打算。
两军在开战之前就已有密约,蜀军得南郡、武陵、零陵三郡,而吴军得江夏、长沙、桂阳三郡。
两人在此相会,主要也是重申此前盟约,以免两国产生摩擦。而另一方面,两人也想借此良机,讨论以后的局势发展。
尤其是如今,西朝大败东朝后渐有吞吐宇内之势,这无疑使吴蜀坐立难安,不得不未雨绸缪。
刘范说:“北方来报,说曹操迟迟不南下出援,致使濮阳已落城。兖州诸郡里,仅泰山一郡仍在东朝手中,刘备这是要穷追勐打啊!我看如此下去,曹操是撑不了五年了。”孙策闻言微微扬眉,他听出刘范胸中已有谋划,便等待他的下文。
刘范继而说道:“今荆州已平,你我两国互为唇齿,所谓进可兼济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乃天下大势。但若要屈膝侍北,以陈冲之谋算,刘备之得人,必不肯让我等称藩。到那时日削月割,若秦平六国,岂你我之所愿?”孙策已经听出几分意味,他不紧不慢地说:“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与殿下共抗霸府吧!只是我与龙首有侄叔之情,身上官爵皆是朝廷所赐,与之兵锋相见,恐遭世人非议啊!”话音刚落,刘范哈哈大笑,摆手说道:“刘备、陈冲这两人,名为中兴社稷,实则是窃国之贼,八年前天子诏吕布与我同时讨贼,天下皆知,吴侯莫非忘了么?你我本是先帝之臣,与刘备何干?”说到这,刘范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轻声说:“况且就在这两年间,我看刘备必会封王,到那时,大义便在你我一方了。”孙策听到这里,也确实有几分心动,但言语间却不露半分,反而继续问道:“那如此说来,殿下是打算北上勤王了,却不知如何布置?”刘范立起身,让随行的张松解开长长的包袱,原来是一幅卷起的地图。
刘范何张松把地图展开,孙策靠近一看,竟然是一幅详细描述司州地理的渭、洛地图。
刘范指着秦岭间的诸条通道道:“秦岭山路险绝四塞,只可以出奇,难以长久争锋。炎兴七年时我兵出栈道,险些夺下三辅,但功亏一篑,这数年来,陈冲又设有西南二府,高垒诸关,已难以攻克,如今想再自此争霸,已经不可得了。”而后他将手指移向南阳一带,击节说:“因此,我打算于明年北渡沔水,直取宛城、鲁阳,至昆阳而止,如此有伏牛山、外放山为屏障,便可据险而守,而后我自武关出兵入秦,效彷高祖入关之路。”说到这,刘范抬首直视孙策,笑问:“吴侯以为我谋划如何?”孙策拍了拍腰间剑柄,在心中计算了一番双方兵力,说道:“朝廷兵马倍于蜀地,殿下哪怕自江汉扩兵数万,想要北上击败龙首,莫不是痴人说梦?”刘范拍掌说:“正是如此,我才欲与吴侯共同大事。只要我北上之际,吴侯兵出淮北,攻河阴、汝南,令霸府顾此失彼,不能两全,还恐无有所获吗?”此时孙策才明白刘范用意,他起身徘回数步,觉得确有几分可行之处:倘若刘范真欲与西朝争锋,所攻之处乃是河洛三辅等朝廷要害之地,霸府必以重兵应对,而自己攻打豫州,所要应对的不过是偏师,显然更易成功。
只是这位新蜀王是否会信守诺言呢?孙策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毕竟身处乱世之中,忠孝信义已贱如草狗,自己不也是背信袁术,才得了扬州一隅之地吗?
不料刘范已看出他心中所想,起身主动提道:“听闻吴侯尚有小妹待字闺中,而我二弟仲玉新丧偶,何不妨结为姻亲?我愿遣他入扬州,以固两国盟好。”若有姻缘人质相系,倒也可见刘范诚意。
这句话打消了孙策的疑虑,他当即应允下出兵与结亲诸事,算是结束了此次岘山会晤。
在下山的路上,雨水仍未停歇,但遮不住这天地之间的秀丽景色。孙策远观山林起伏成浪,胸中顿生万千意气,不由伫立山间,暗想道:阿父生前常说,大丈夫生在世间,当志在扬名九州,我若在东南割据一世,岂是英雄之所为?
第七章 朝闻道
岘山之会后,孙策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先至黎丘大营中稍待,等周瑜率水师前来会合后,两人才一齐乘船顺流至云梦泽,而后到进驻安陆城中。
夺下江夏后,安陆便是吴军荆州之地的北大门,与西人占领的随县毗邻。孙策至此,既有整备安陆防务的考量,也有观察西军强弱的意思。
说起来,孙策今年三十有三,是如今天下群雄中最年轻的一位。如曹操这般已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刘范年轻些,也早是不惑,像孙策这般才进入而立之年就已身经百战的,真是舍他之外,绝无仅有。故而天下皆以其为不世才,即使是如陈冲常言孙策不是,私下也未尝不因其决裂而痛心。三吴子弟也因而有言说:“梧桐生江左,凤凰睐孙郎。”
孙策抵达安陆后,并不急于亮明自己身份。他先是与鲁肃微服视察城民治安,发觉城中秩序井然,百姓安堵如故,又去探看城外大营,见士兵哨岗如常,整容警戒,不由十分欢喜,对鲁肃笑道:“我记得这是陆伯言的治下吧,想不到诗书传家的子弟,也能有几分武人风范。我小瞧了他啊!”
然后回到水师,让随从先行入城做准备。请陆议着深衣仪服,坐轺车出城,用卿大夫见诸侯之礼,前来参拜孙策。
这几年,孙策令鲁肃、刘晔彷照周礼另立官制,虽然名义上没有大改大汉几百年的郡县制度,但内在已经产生了巨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不再设置地方郡兵,原有郡兵被划分为诸部曲,孙策再以扬州牧名义授予部将,允诺其世领世袭。如此一来,州府诸将都不再是国家臣子,而转为由孙策分封的诸侯。而为了确立君臣义理,孙策也围绕礼仪上大做文章,故而在江汉平原上出现了这一幕复古的诸侯会遇之礼。
不过话说回来,陆议家族世居吴郡,累出英才,门第远高于富春孙氏,数十年来苦心经营,已与顾氏、朱氏、张氏并称为江东四姓,与地方诸侯实无分别。就连袁术在淮南时,也对陆议颇为倚重,一度动了与其结亲的念头呢!
只是早年孙策受袁术之命,与陆氏族长庐江太守陆康战于巢城,孙策围城数月,最终枭首陆康,传首州郡,又使陆氏宗族百余人,遭饥逢厄,死者堪半。所以孙陆两家算得上是有血仇了。但孙策并不以此为意,依旧征召陆议等陆氏晚辈入府,并委以重任。此时来安陆,他当日也就在陆议府上住下,欢宴终日。他让陆家亲族都出来拜见,各有颁赏。
当时陆康嫡孙陆绩在下首作陪,陆议特意指着陆绩对孙策说:“这是我家的未来主人,学问深厚,可谓人中龙凤,不输龙首当年。”
孙策不由得打量陆绩,见他细眼长眉,面如冠玉,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股淳淳之风,极为平易近人。孙策便故意问道:“如今四海未平,须用武治平之,你以为当如何用武?”
陆议闻之一惊,他知陆绩不善武略,正琢磨该如何圆场。不料陆绩毫不怯场,大声说道:“主公何出此言?当年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并不用什么兵车。夫子也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主公只谈尚武,却不说道德怀取之术,我虽元服未久,也窃所未安。”孙策一笑了之。
当晚孙策就在陆府中住下了。陆议为官节俭,府中房屋逼仄,寒衾近旧,但孙策却不以为意,和周瑜同榻夜谈,他笑说:“我不喜得了三郡之地,而喜我得了士人之心啊。”
第二天,孙策用过早膳后,打算领数人北上,观看随县虚实。鲁肃不满此举,当即劝谏:“明府太过孟浪!夫君人者不重则不威,这个道理需要我多说吗?古有白龙化鱼,为渔夫豫且所困,白帝成蛇入林,遂遭刘季所杀。明府轻出微行,迟早会酿成大祸!”
孙策叹说:“子敬所言甚是。可我身为国君,文武诸事,须得常思。然而端坐众人枯室之中,常觉悒悒无计,唯有奔快马如龙,拓弓弦作霹雳,方觉灵飞无穷啊!”他既如此说,鲁肃也无无言阻拦了。
当日,孙策策马至随县,自称是荆南赵氏子弟,将北投中原。他手中既有名牒,士卒并不相疑,当即放他入城,孙策入城后,打探城主杜畿施政,得知他正下乡劝农,府中县吏也半有随行。他又听说杜畿施政极重细节,上至采桑、放牛、喂马,下逮养鸡鸭犬豕,皆定有章程。
孙策对此非常感慨,他在出城后,对随从说道:“世叔以此人守南阳,刘范恐难得计!”等回到安陆,又招来陆议说:“君在安陆,杜畿在南阳,可谓棋逢对手,又俱为国家后起之秀,可不要落入下风哟!”
安陆一行到此结束,孙策便率众再次向东,经过汉水与大江交汇处,也就是夏口。孙策见此处有一山绵亘蜿蜒,形如伏蛇,便临时起意,命鲁肃在此处筑城。而后缓回西陵,此地曾由黄祖驻守数载,屡次阻挡孙策大军西进,如今孙策既平江夏,便以此为临时首府,经略荆楚,直至民心归附。
不过令他未料到的是,刚一回府,留守的张昭便来报,说朝廷已派了两拨使者前来求见,第一拨使者抵达时,正好与北上的孙策错过,待在西陵的时间,算来也近有二旬了。
因与刘范盟约初定的缘故,孙策起初并无意相见。但张昭劝说道:“自古行事首重名份。明公纵使决意与朝廷为敌,但与龙首的情分尚未断绝,不见未免太过绝情。况且,为收服人心考虑,还当见上一面,也好在中原士子面前,扬明公英武之名。”
孙策笑了笑说:“子布言过其实了!”不过他还是听从了张昭的意见,挥手道:“那就让他们都进来吧!”
进入孙策府中的有两人,且都很年轻,分别是诸葛孔明与邓伯苗。孔明是陈冲在关中时先派来调和吴楚的,但中途形势突变,陈冲不及召回,只好在抵达樊城后,又派遣邓芝出使,希望能使孙策回心转意。
但两人与孙策初次照面,皆吃了一惊。此时孙策披一身绛色明光铠甲,头戴赤赭布巾,手持一把三尺长的含霜利剑,正对镜缓缓擦拭剑锋。而堂下两旁站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全都持刀而立,堂内一时刀光剑影,可谓杀气腾腾。但两人都修养深厚,仅仅是吓了一跳后,又很快恢复到平静神态。
孙策见状,心中暗自赞叹,等两人报上姓名身份后,他开门见山地问道:“陈使君有何言语于我?”
孔明先到,故而他先踱步上前道:“老师派我来,本是想与君侯联络旧情,重申社稷大义,行归汉之故事,成窦周公(窦融)之美谈。”
孔明在此处顿了顿,就当他人以为他将曲言求好的时候,不料接下来他竟说出一堆令人心惊胆颤的话:“可观君侯今日架势,是欲修干戈为羽翼,以背恩成翱翔,亮已无言奉劝。此次求见,不过是欲一见君侯风采,将来战场相见,也不致于有眼无珠放过君侯。”
两旁甲士见孔明如此挑衅君上,顿时蠢蠢欲动,作势便要将他拿下,然而立刻就被孙策喝止。
孙策本意是借刀兵立威,不料反被孔明挑衅,但他看孔明如此年轻,又想起自己当年,一时竟被激生出几分欣赏来。故而放下手中剑锋,笑问道:“我记得你是子瑜的胞弟,子瑜在我府中颇受重用,将来战场相见,你也不念兄弟之情吗?”
孔明本可以巧言回避,但他深思之后,仍铿锵答说:“若兄长义无二心,生死不易,我又岂敢让兄长专美于前?”
孙策闻言,不由畅怀大笑说:“真是不怕死的小子。”而后又转首看向邓伯苗,问说:“那龙首遣君此来,又有何言语?”
邓芝答说:“我受老师之命到此,不过是为君侯说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告戒君侯,蜀王大伪似真,叵信难交,望君侯思之慎之。”
孙策“喔”了一声,并不以为意,又问道:“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望君侯放开湘关,使刘虎、韩晞二将率众北返。”
孙策听了,仔细观察伯苗,看他不似戏言,便诘问道:“使者莫非不通战局,竟出此言?这两人麾下兵士不少,我此时不将其屠于湘南,又为何要放回沔北?莫非以后要他们再来攻我不成?”
邓芝自若回道:“荆南郡卒皆是荆楚人士,宗亲家小多已在君侯之手,如今不四散归乡反愿北归朝廷,可知其志坚定,若转战湘桂山野,君侯定不可卒平,便是功成,不知死伤几何?靡费几何?”
这番话令孙策沉默良久,终究承诺道:“看在世叔情份上,此事我应允了。”
如此一来,两人出使的使命都已完成,便与孙策行礼辞行。临行前,孔明忽然问道:“敢问君侯,君侯若从朝廷,天下大势已定,必可享百世富贵,扬千载美名,何故偏执于一时霸业?”
话音刚落,孙策炯炯注视孔明,断然答道:“成败尚未有定,又何必多言?况且,朝闻道,夕死可矣。与天下英杰争锋,虽死何悔?”
第八章 封王之议
孙策还算得上言而有信,在与邓芝一晤后,他令孙辅放开湘关,任由邓芝、韩晞、刘虎等人浮舟进入云梦泽。而后假其吴军旗号,从监利转入江夏郡内,再自沔阳上岸,改走陆路,经安陆进入南阳郡内。而作为条件,刘表在仅剩的荆南船只,此时尽数弃在沔阳,由吴军巴丘长顾雍接收。恚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连绵的阴雨开始变得罕见,秋老虎却又开始在江汉间肆虐。一连数日阳光炽烈,将地面积成的水洼都晒干了,但空气中却还留有一股极为潮湿的热汽,这令习惯了关陇大地上干爽天风的西人们倍感不适,将士们终日汗水涔涔,夜里辗转反侧,以致于有不少人生出热病。
由此缘故,幕僚中一度有人向陈冲建议,如今军士疲乏,又不能南下沔水夺回襄阳,不如留少量兵士在此镇守,而大部则返回洛阳休整。但陈冲斟酌再三,还是决议在此守到暮秋。
他这么做主要是有两个考量:一是刘范在荆州的统治虽然日渐稳固,但无论是在荆北的夷道、临沮,还是在荆南的阮陵、夫夷,都仍有山蛮或匪盗兴风作浪,只要自己仍驻军沔北,刘范便不敢动大军前去平叛,足以拖延蜀人消化荆南的脚步。二是陈冲想亲眼观察汉水水情,他打算等到秋汛结束后,看汉水进入枯水期,那时江宽几何,水深几何,在被对岸蜀人发现前,可令多少骑士涉水过江,这对此后的用兵布置都极为重要。
不过随着汉南的消息逐渐传过江来,陈冲的第一个想法算是破灭了。大约在六月中旬,刘磐驻守的夷陵被攻破,而后有大量蜀军自此进入江汉平原中,而后分为两路,一路往南直至九嶷山边界,一路往东驻扎在华容古道,直接将诸如费杨、陈毖等著名水匪枭首传边,如此果决手段,顿令群小敛息屈服。显然此次刘范是已经做了充足准备,方才倾国而动。
而且在军事行动之外,刘范还辅以相当范围的政治攻势:在蜀地积累数年后,他不仅建造了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师,而且还积累了相当的物资钱财,故而在此次动员全国的情况下,王府竟有余力宣布,将免除三郡赋税一年。同时征辟郡内贤士,如宜城马氏兄弟五人,枝江霍笃、霍峻兄弟,襄阳赖恭,武陵潘濬,零陵熊尚等,都颇受重用。这种种迹象多表明,刘范在湘西汉南的统治已经完全建立了。
至此时间已至八月,气温随秋风迅速下降,枯水期也悄无声息地到来了。沔水的水位果然大幅降低,虽说不可能像在黄河一般径直涉水过河,但水面也收缩到一里以内,楼船们也不得不随水势退回到江水之内。
在这种情况下,陈冲令魏延领六千人在上游尝试渡过沔水,果然顺利过江,而襄阳的守军也不及阻止,显然在秋冬之际向襄阳进攻的想法,是完全可行的。但若不能在春潮来临前攻下城池,蜀军楼船重新进入汉水后,局面也会随之逆转,陈冲对此暂时没有合适的办法。恚
但就目前而言,国家战略的第一要务还是在平定河北。至少三五年内,是不可能对荆州大起刀兵的,所以陈冲也并不纠结。
不过随着南阳盆地回到朝廷手中,国家的整个防御体系也发生了变化。由于武关存在的缘故,雒阳、渭南、南阳已连成一片,南乡、新野也因此成为了整个国家南面防务的核心,再将南府军设置在陈仓,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故而陈冲令南军都督府迁移至宛城,将原有的陈仓防线完全转交给段煨。而后将来投的两万荆南兵并入魏延麾下,形成了一套以樊城、随县为前线,新野、南乡为枢纽,宛城为大本营的全新防御体系。同时授意魏延,可尝试在淮水一带锻炼水军。
交代完毕后,陈冲得知刘备正在班师雒阳的途中,便请刘表及幕僚先回长安,自己只带了十余名学生,策马穿过伏牛山,先在荥阳等待霸府大军。
此时的河南田野里已经结起秋霜,除去麻雀的叫声还算灵动外,天地间的事物总显得有些衰败,这正是冬雪将至的征兆。好在过了五天后,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刘备大军还是赶回了河南。
刘备听说陈冲在此地等待,立马就派人去接,两人当天就在敖仓会面,坐定以后,一边用膳,一边谈两边各自的进展。
陈冲在南阳的布置自不必说,前文已有备述,而在刘备这边,形势则称得上颇为诡谲难明了。恚
今年刘备攻城的进展也还算顺利。今年已攻下东郡、济北、山阳、任城、东平五郡,可以说除去地势最为复杂的泰山郡外,兖州大部都已回到朝廷手中。事后清点户籍,可知国家新得户十八万,口九十四万,足以称为一场大胜。
但令刘备不解的是,信都朝廷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作。曹操既不派出援兵渡河支援,也不做大规模迁民的准备。而从东人俘虏口中得知,围城之前,东朝元帅府只是一味下令,让守城将士坚壁清野,说坚持到今年冬天,局势或许便有转机。
一时疑云重重,刘备与霸府幕僚商议认为:以曹操之智,不会不明白如今西强东弱的局势,而让兖州诸城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坚守一年,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这样轻易地把根基之地丢给西人,完全是一种政治自杀。
那只剩下两种解释:一种是曹操已失去了与西人再战的雄心,所谓转机只是托辞而已;另一种是曹操有西朝不知晓的内应,使他能在冬季发起反攻并夺回失地。但这两种解释都极为牵强,刘备难以说服自己。
陈冲则笑说:“既来之则安之,一方占尽优势,另一方必然举止失措,本也是极为自然的。只要你按部就班,不为敌所惑,任曹操百般谋划,也是无计可施的。”
刘备微微颔首,他转首望向窗外,月光微澜,仍有叶影在风中微微摇曳,这令他忽然陷入短暂的沉默中。这也让陈冲心有所感,他知道,刘备并不是因曹操的动向而疑虑,而是有一件心事萦绕已久,不吐不快。
果然,刘备转过头来时,郑重说道:“庭坚,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恚
陈冲没有回答。因为他与刘备同岁,都是延熹三年生人,只不过刘备三月出生,陈冲四月出生,所以才以刘备为兄,这本是众人都知道的事。而刘备明知故问,显然接下来的话才更为重要。
刘备也不等陈冲回答,而是抽出自己的佩剑,低头对着剑锋,抚摸自己已斑白的鬓角,接着说道:“今年,你我都四十八了,再过几月,年关一过,你我马上都要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光阴如水啊,想当年你我刚刚相遇的时候,你我才十九岁,之后戎马疆场,南北奔波,转眼已经要三十年了,当年和我们在涿县射猎的人,都如风中落叶般渐渐消逝。”
他放下剑锋,又看向陈冲,陈冲则回以平静的注视,这令刘备莞尔。他继续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入睡时常常会梦到他们,像德然,易生,世平,他们都还是年轻时模样,然后我和他们一起策马山林,射雁猎兔。但一醒来后,我才发现是场梦而已。然后我就生出一种预感,感觉我很快也将随他们而去了。”
陈冲听到这里,发现他罕见地发出一声叹息,伤感地说道:“庭坚,我们都老了啊!”刘备缓缓立起身,眼里依稀有泪光闪烁,他说:“昌兄去世的时候,我还只是唏嘘,但就在今年,宪和也染上了疫病,不能下床已经两个月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叫人去探视,说已经瘦若枯骨,只等大限了!”
陈冲很是吃惊,宪和就是简雍,自兄弟四人结义以来,他就一直跟随而行,陈冲一直以为简雍会在众人身边陪伴到老,不料竟要走在最前面了。
刘备顿了顿,突然吟诵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转而直面陈冲,字句说道:“庭坚,我不想再等了,我打算此次班师后,就令公达他们上表,为我请封代王。”恚
这话语内容是告知,但语调却是恳求。陈冲知道,玄德恐怕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只是知道自己厌恶名利,所以将此事一再拖延,但正如他所说,年龄让他顾虑重重,所以在一统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先办成。
陈冲不由心想,自己为什么会厌恶这些呢?是顾念和刘协的师生情吗?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了。或许自己是认为王位或皇位有原罪,妄图奢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格神话吧!但人生于世,本来就是难以尽善尽美,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让自己在早年连连碰壁,直到现在也在孙策那边受挫。
陈冲忽然理解了,这么些年来,自己选择玄德,归根到底也是因为玄德始终关照着自己在这上面的奇怪自尊。别人都羡慕玄德能有自己相助,其实只有玄德才知道,自己是多么难以相处的一个人。
想到这,陈冲笑了笑,也立起身站定,对刘备说道:“你我相约清平四海,君既不负,我亦不负。”
第九章 加九锡封代王诏
自古天命不常,王朝迭兴,而相继衰亡。如姒禹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之功,立国名夏,始享五百国祚而亡于汤;子汤解网施仁,桑林祷雨,并用贤相,遗泽子孙,又存国六百载而见灭于周;后姬发奋武,战于牧野,周公辅政,再建诸侯,成八百年周王业,倾覆于秦;再到秦统六合,汉承秦制,都是世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
话说在高祖立国两百年之际,国家一度出现过王莽篡权,神器旁落的乱世。但好在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故有世祖受天符祥瑞,于千秋亭继承大统,复国至今日,说起来,也有两百年了。
自先帝驾崩、东都政变以来,国家屡生祸乱。前有董卓篡权,袁术称制,后有诸侯割据,数朝并起,但经过大将军刘备与司隶校尉陈冲建立两府统治关西后,国家渐有起色,已占据司、并、凉、兖、豫、沙六州,又下辖云北、西域长史府,可谓雄极宇内,近天下之半。
而两府执政的十六年间,军国大政,悉出两府,天子虽有亲政之意,但在炎兴七年政变失败后,已完全沦为垂拱之象征。而刘备虽仍处人臣之位,但实际上已做好了登极九五的所有准备,其与刘协的关系,世人早就比作为世祖与圣公(更始帝刘玄字圣公),以为国家季兴,就在大将军身上了。
而现在,刘备终于迈出了走向帝位的第一步。
十月底,刘备率师返回关中。他不直接进京面见天子,而是先后拜谒高祖长陵、文帝霸陵、景帝阳陵。如此姿态下,朝中百官顿时明白其用意,顿时向尚书台上书,为刘备请功。
十一月戊戌一早,有侍郎奉帝诏而出,诏书曰:“皇帝诏曰:大将军德周万物、泽披天地。宜加殊授,以正人心,今增封邑五万户,以晋阳之地赐之。”
“大将军任当元辅,统领文武,不可同班群臣。自今起,诏诰及文书等,并不得称大将军名。着令剑履上殿,朝觐不趋,赞拜不名,以彰殊礼。”
刘备此时堪堪返回长安,住在此前一直空置的太尉府上。诏书到来的时候,三公九卿都为之随行,加上其府下的官署,以及一旁随侍的侍者宫女,队伍浩浩荡荡约有八百余人,在宣读诏书完毕后,都一齐向刘备恭贺行礼。其间又有象征皇帝威仪的羽保盖车及天子旌旗,场面极为壮观。
然而刘备上表固辞,表文交到尚书台后,天子不许,而后又下诏道:除以上两项恩遇外,还要为大将军加九锡。刘备再次上表固辞,并退还九锡,天子仍不许,刘备在准备三让之时,新任太傅刘表以民心为劝谏,刘备方才上表谢恩。
这一通来来回回下来,差不多花了七日,转眼就是十一月乙己了。不只是天子、刘备觉得疲乏,连妄图从中谋利的官员们也觉得麻烦,都盼着把戏早点演完。但他们同时心里也知道,这种涉及帝位的大事,是丝毫马虎不得的。况且,其中最重要的封王之礼,此时还尚未履行呢!
而由于陈冲提议,加九锡之月不宜封王,所以将此事安排在了腊月。不过相关的事宜都已在准备之中。诸如封王的诏令,已让徐干帮忙写好,转交到天子手中,就等着他盖印。
其全文曰:“朕以寡德,获承天序,嗣我祖宗之洪烈。遭家多难,不明于训。曩者女干逆屡兴,方寇内侮,大惧沦丧四海,以堕二祖之弘业。”
“惟公经德履哲,明允广深,迪宣武文,世作方伯,以辅乂皇家。栉风沐雨,周旋征伐,劬劳王室,二十有余载。毗翼前人,乃断大政,克厌不端,维安社稷。”
“暨鲜卑入寇,公绥援有众,分命兴师,统纪有方,用缉宁幽燕。其后黄巾鼎沸,东土不靖,公奇画指授,制胜千里。是以巨鹿之战,乘衅大捷,斩将搴旗,效首万计。白波猾夏,致寇三辅,戎车首路,威灵先迈,黄钺未启,鲸鲵窜迹。匈奴构隙,自相疑阻,幽鉴远照,奇策洞微,远人归命,作籓北夏,爰授锐卒,毕力戎行。”
“暨袁氏兄弟,滔天作逆,称兵关东,操、范逋罪,同恶相济,帅其蝥贼,怀藏国玺,以入江海,凭阻关山,敢距王命。公躬擐甲胃,龚行在罚,玄谋庙算,遵养时晦。奇兵震击,而袁氏摧破;神变应机,而幽州稽服;取乱攻昧,而陇上不守。兼九伐之弘略,究五兵之正度,用能战不穷武,而曹贼歼溃;旗不再麾,而元凶授首。收信都之隽臣,系亡命之逋虏。交臂屈膝,委命下吏,俘馘十万归国为民。雪宗庙之滞耻,拯兆庶之艰难。扫平西域,信威云北,遂戢干戈,靖我疆土,天地鬼神,罔不获乂。”
“乃者王室之难,变起萧墙,赖公之灵,弘济艰险。宗庙危而获安,社稷坠而复宁。忠格皇天,功济六合。是用畴咨古训,稽诸典籍,命公崇位诸王,加于群后,启土参墟,封以代域。所以方轨齐鲁,翰屏帝室。而公远蹈谦损,深履冲让,固辞策命,至于八九。朕重违让德,抑礼亏制,以彰公志,于今数载。上阙在昔建王之典,下违兆庶具瞻之望。”
“惟公严虔王度,阐济大猷,敦尚纯朴,省繇节用,务穑劝分,九野康乂。耆叟荷崇养之德,鳏寡蒙矜恤之施,仁风兴于中夏,流泽布于遐荒。是以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狂狡贪悍,世为寇雠者,皆感义怀惠,款塞内附,或委命纳贡,或求置官司。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前后至者千余万口。海隅幽裔,无思不服;虽西旅远贡,越裳九译,义无以逾。
“维翼朕躬,下匡万国,思靖殊方,宁济八极。以庸蜀未宾,蛮荆作猾,东寇苟存,潜谋独断,整军经武。简练将帅,授以成策,始践贼境,应时摧陷。狂狡奔北,首尾震溃,禽其戎帅,摧其城邑。河北震叠,幽燕云彻,地平天成,诚在斯举。公有济六合之勋,加以茂德,实总百揆,允厘庶政。敦忠孝以崇仁,恢六典以敷训。而靖恭夙夜,劳谦昧旦,虽尚父之左右文武,周公之勤劳王家,罔以加焉。”
“昔高祖选建明德,光启诸侯,体国经野,方制天下曰:“国以永存,施及苗裔。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所以籓翼王畿,垂祚百世也。”
“故齐鲁之封,于周为弘,山川土田,邦畿七百,官司典策,制殊群后。惠襄之难,桓文以翼戴之劳,犹受锡命之礼,咸用光畴大德,作范于后。惟公功迈于前烈,而赏阙于旧式,百辟于邑,人神同恨焉,岂可以公谦冲而久淹弘典哉?”
“今以并州之太原、上党、西河、定襄、雁门、五原、云中、上郡,司州之河东、平阳,南至于华,北至于陉,东至于壶口,西逾于河,提封之数,方七百里,皆赵代之故壤,太宗受之,为诸宗之首,纪纲诸夏,救国危难。爰胙兹土,封公为代王。命使持节、兼司隶校尉冲即授印绶策书,金兽符第一至第五,竹使符第一至第十。锡兹玄土,苴以白茅,建尔国家,以永籓汉室。”
“往钦哉!祗服朕命,弘敷训典,光泽庶方,永终尔明德,丕显余一人之休命。”
天子阅罢全文,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将黄色的帛书放下,转首去拿自己手边的传国玉玺。在盖上印泥前,刘协不自觉地抚摸着玺底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眼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湿润了。
董贵妃在一旁抱着皇子刘岐,对刘协哭诉道:“他今年便要封王,过几年便要称帝。到时候,你我就要隐诛于宫外了。”
刘协反倒镇静,安慰他说:“也不见得,世祖登基,不也没杀刘盆子吗?再说富贵也享受过了,且看一日是一日吧。”说罢也不再犹豫,将传国玺沾上印泥后,他随即重重摁下,后不再顾看,挥手把少府孙乾招来。
孙乾行礼接过帛书时,悄悄抬眼打量刘协的神情,结果发现刘协等若寻常,令他一无所获。反而是刘协先问了一句,令自己心虚了。天子问道:“明日我欲请博士到宫中例行讲经,不知合不合适?”
孙乾说:“回禀陛下,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在司隶府报备,也自然无碍。”说罢,他缓缓退出殿外,再回看时,这位有名无实的大汉天子仍伫立在原位上,久久注视着眼前的桌桉,并一言不发。显然他心中苦恨翻腾,远比表面上要来得惊涛骇浪。
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的想法无足轻重。汉室社稷并不会因此而倾覆,即使刘备越过这些程序,直接如世祖那般建制称帝,其实也不会遇到多少阻碍。偌大祖业因主宗衰落而落到小宗之手,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第十章 代王世子
待到十二月丁丑清晨,西朝天子携百官进至太庙,于庙前设坛,方圆九里,分布五方,各设旌旗仪仗。台下九卿皆依次序排列。太傅刘表、司空陶丘洪、司徒韩融请天子刘协与大将军刘备登坛。
进冠冕玺绶后,由陈冲宣读封王诏书,天子为刘备亲手加冠。而后入庙祭拜,告二祖五宗,至此礼毕,同天子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员拜贺为代王。事后,又封宗庙、祖、腊,皆如天子,国都晋阳,妻刘笳,立为王后,长子刘燮,立为王世子。
说起来,刘备此次名列诸王,与旧制大有不同。
高祖建藩之初,诸国各有建制,与天子无异。而自七国之乱后,孝景皇帝令诸王不得治国,藩国置吏,皆由天子,王宗百官,悉为罢免。等到世祖中兴汉室之后,诸王行事已成制度,平日惟得自娱于宫中,不得临民,干预政事,其余交通,皆有重禁。
而此次刘备受封代王,除去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位在诸侯王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等虚名外,还获允如汉初制度,在国中置尚书、侍中、六卿等官。于是刘备封张种为太傅,荀攸为尚书令,法正为太原尹,孟达为廷尉,刘豹为少府,虞翻为光禄勋、刘琦为宗正,五府诸将也皆受代王府军职。至此,晋阳霸府这个全国最重要的从权军事机构,正式转变为代国这个名实兼备的庞大政治实体。
本来按计划,封王事罢,刘备就打算率师回国,继续准备明年战事。但恰逢钟繇找上门来洽谈,直言说欲招世子刘燮为婿,刘备顿觉大喜:颍川钟氏乃是与颍川陈氏、荀氏、韩氏齐名并列的大族之一,钟繇又是司隶府的肱股支柱,如能联合,必使刘燮位稳,他怎会不允许?加之与陈冲商议后,得知是刘燮爱慕在先,刘备干脆拍板决定,就在年关将此事办下。
陈冲当即准备好羊、雁、彩锦、酒、稷、粟、米面等物,在丁丑之日向钟家下聘,而后在炎兴十八年(公元210年)春正月,代王世子刘燮与钟氏次女玄姬正式成婚。
婚礼举行在长安南郊,正如二十年前刘备成婚一样,还是由男方备下迎娶的车辆,在中途等待新妇。不过时过境迁,这次的车驾不再是由黄牛牵引,而是四匹七尺高的棕红牡马,周围立有象征王室威仪的前后羽保、鼓吹、介士,车架上更是勾勒有凤凰、麒麟、云纹等图桉,车队之壮观华丽,即使是长安士民也深觉罕见。
大约在日中的时候,新娘被娘家亲属陪同而来。看着远处钟氏长女以扇遮面,小心翼翼骑马的模样,陈冲一时百味杂陈,他悄悄对刘备说:“你成婚的那天,似乎就在昨日。”
刘备默默颔首,而后又看向正骑马正襟危坐的刘燮,嘴角不禁露出几分像是在回味一件杰作的浅笑。他回头对陈冲笑说:“可惜你家阿止太小,不然我一定让阿鉴再等等。”
张飞在一旁听到了,拉着陈冲的手说道:“说起来,我家的阿彩今年也十一了,夫人常问我该配什么人家,都被我推了,兄长,我看配你家含贞正合适,”陈冲微微颔首,含笑抚须说:“那我回头和含贞说说此事。”他独子陈章正于去年元服,陈冲赐字含贞,意在望他谨守节操。
说话间,窈窕新娘已为苍头拉上马车,周遭鼓吹立刻奏《桃夭曲》,乐声喧闹喜庆,又不失新王堂皇大气,众人随车驾一齐回到王府时,沿途百姓围观成堵,向新人大声祝福,而刘备也早就事先准备好了米肉等物,派人向全城百姓逐门逐户发放。长安百姓也投桃报李,连夜点灯拉彩,为长安平添了不少喜庆气息。
此前的年关,本来只解七日夜禁,因为此事缘故,尚书台特地恩准,连点了二十日方才落灯。期间城内深夜也亮如白昼,男女老少纷纷上街游玩,热闹非凡。即使在迁都长安后的十余年时间内,也似乎没有过这般景象。
而对于刘燮来说,这段日子也是少有的快活。平日里陈冲对他多加约束,要么在审查桉牍,要么就身教政事,连休沐都也多在读书抄经。此时新婚燕尔,陈冲对他也不便管教,故而他就与牵嘉、荀缉、法邈等人到上林苑钟游猎。每见野物奔逃,他就纵马驰骋,一马当先,同辈莫有能及。
而有一天,天子按礼诏他入宫,赐玉带以贺新婚,然后留他一齐用膳。恰逢当日有崔琰等博士前来讲经,用膳时和孙乾等人陪坐在场。刘燮好酒,便屡屡向天子劝酒,天子不堪酒力,勉力拒绝,令他老大无趣。而后刘燮在席间起身道:“我近日练得新剑舞,可为天子看。”不等天子拒绝,他从一名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当即旁若无人地在席间挥剑长歌。但听刘燮唱道:
“朝雾弥琼宇,征马鸣北风。露湿尘常染,霜笼鸦不惊。”
“戎装犹铁甲,须眉恍银冰。驰骋平阳道,又忆塞上行。”
这是刘燮前年返乡时写的《平阳道中行歌》,他此时以宽袖长袍,在殿中舞剑,其势迅急如电,众人但见一条银蛇在梁柱间回旋翻飞,又闻剑锋簌簌破空之声,仿佛空中有兵士排步而来,一股肃杀气氛顿时腾起,殿中众人多是文人,见状无不心惊胆寒,被夺剑的侍卫则手足无措,不知是进是退。
待刘燮舞罢,他持剑走到天子面前,转身笑问众人道:“小子无礼,诸公观我剑术如何?”众博士皆强颜欢笑,连连喝彩叫好。刘燮听罢莞尔,不知是满意还是嘲讽地微微颔首,转身对天子说:“陛下,若要拿稳社稷神器,经书不过是凋饰,刀剑血气方是王者所恃。”
说罢,他不顾天子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将佩剑交还给侍卫,而后坐回席间,旁若无人地继续饮酒。一旁的博士们看见天子遭受如此羞辱,也不禁偷偷地叹气。便连负责监视天子的孙乾也深觉不安。
回去的时候,刘燮与孙乾同道策马入司隶府,刘燮等闲般步回卧房,孙乾则赶忙将此事报给陈冲。陈冲闻言一愣,继而大为恼火,当即派人把刘燮唤到湖边小筑中,对他一顿斥责,骂道:“天下还没交到你手里,你就敢威逼皇帝!将来你坐了皇位,岂不是为所欲为?!我原先说你有两分骄气,现在看还说少了,便是比之桀纣,你也不让三分!”说罢,就让刘燮跪下。
刘燮不敢违抗,当即伏倒在地,但口中仍说道:“叔父误会,我不过是听闻说,天子年少是便已名满京华,既受董卓夸赞,也颇得旧臣死力,都说是再兴汉室的不二人物。我以前无缘私见,心中又实在好奇,故而此次一时兴起,想效彷先人试探一番,看看天子是何等风采。”
陈冲听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让刘燮抬起头来,嘲问道:“那以公麟公子所见,以为天子如何啊?”
刘燮倒也不怯场,抬眼直视陈冲说:“天子长处宫室之中,久不见干戈,又为叔父所迫,英气是一分也无了。不过他胆气倒还是很足,脸色被我吓得煞白,眼神却好似要给我一刀哩!”
陈冲已能想象当时的场景了,不禁在心中微微叹气,然后又听刘燮感慨道:“不过纵使有名无实,天子这份得人倒不是虚传。我舞剑试探时,在场的博士侍卫无不色变,便连孙少府也来向叔父报信,明明都是叔父的人,却都有几分心系天子呢!”
说到这,刘燮见陈冲露出一副追忆的表情,又听他缓缓说:“能做皇帝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凡人,你又何必去追问呢?既然已做了世子,将来这皇位本就会由你来坐,尊贵已极,就不要再想着与人争什么。身为社稷之主,是要让人敬畏其功业,而不是畏惧其品行。记住,宽而得众!”
虽不知刘燮记住了没有,陈冲也觉得疲惫了,他坐回主席缓缓道:“成婚了就多和妻子恩爱,别越俎代庖,我和你阿父都会把诸事安排好,将来天下太平,你能够勤政爱民,我也就别无所求了。”而后对刘燮挥手,示意此事就告一段落。
话虽如此,此事还是在京中引起了一阵风波,不少人都为此事上书代王府,向刘备委言劝谏,使刘燮又挨了刘备一顿教训。就连平日素来极少参与政事的西府军师贾诩,此时也极为罕见地自军中请命休沐,返京登临司隶府来拜访陈冲,并询问陈冲此后对天子的安排。
这些事其实陈冲早与刘备商讨过,等统一河北后,便令天子逊位,而后遣返其回祖地,封为河间王,位在诸王之首,如此一来,对内对外,也都有一个合理的交代。此时贾诩来问,陈冲也就借他放出风声,也好让诸臣都有个准备。贾诩得知后,也知道这算是仁至义尽,于是再无言语,在匆匆见了一面天子后,就又奔赴回陈仓了。
第十一章 南北边衅
炎兴十七年十一月的时候,东府军就收到河北来的消息,说是东朝开始移檄诸郡,声言讨伐刘备准备篡逆的不忠行径。而后河北出现大规模的军事调动,幽州、冀州各军都开始往信都集结,做出了一副将南下收复兖州的姿态,各地也加紧筹备辎重粮秣,准备克期长战。
这些情报令荥阳都督袁谭颇为紧张,他一面整军戒备东境,一面飞骑恳请刘备出关主持大局。但刘备显然不可能答应,他此时正忙于封王的诸项事务,难以脱身,同时又考虑到,东府军目前已经基本占领了兖州重镇,麾下六万军力也足称雄厚,理应能够抵御大损之后的东朝。
所以刘备就飞信安排说:若东朝当真举国来攻兖州,他可先集中兵力,以黄忠守濮阳、牵招守东阿、王朗守卢县,自己将主力于东平压阵,曹操必不敢冒险深入。等到明年春汛再来,他若不退,刘备就率军直扑河北腹心之地,说不得能一战功成。只是如今国家与孙策反目,他也得时刻留兵于汝阴、龙亢两地,避免淮南大军乘虚而入。
不过这些布置到底没有用上,等刘备的书信传到袁谭手中时,河北的意图已变得十分明显:南下兖州不过是面幌子罢了。正当河南之地坚壁戒严、如临大敌之际,信都集结的七万军队突然朝北面奔去,他们也不是走居庸关试图收回上谷,而是倏而向东,再乌桓人的指引下,他们兵出卢龙塞,翻越松岭山脉,自柳城进入辽东境内。
此时距离辽东太守公孙度占领辽东,已约过了二十年,距离东西朝对峙,也有近十年了。虽在这十年内东西朝接连大战,波及到关西关东的大片土地,但始终与辽东这片冰雪之地毫无关联。
公孙度见中原纷乱,难及北地,便再起割据之心。他深耕辽土,雄张海东,威服外夷,如扶余、高句丽、三韩等国,无不俯首称臣,同时又优握士人,如管宁、邴原、王烈、国渊等中原名士,亦受其庇护。这令他志得意满,自命为平州牧,俨然自成为淮河以北的第三大国。
炎兴十二年,公孙度病重逝世,其子公孙康继位。公孙康亦有才具,他坚持其父生前战略,继续攻伐高句丽与三韩,终于于炎兴十五年攻破高句丽国都,纳众十余万人。至此,辽东公孙氏占领辽东、玄菟、昌黎、乐浪、带方五郡,麾下带甲之众不下五万,可谓盛极一时。
然而人世叵测,造化难猜,就在十六年年底,襄平政权开始如秋后海棠般急剧凋零。缘由也很简明,平州牧公孙康染上吼疾,继而病情急剧恶化,终于在十七年五月暴卒。虽说其弟公孙恭继承辽东太守后,选择密不发丧,但辽东政局却非明主不能弹压,而公孙恭体弱多病,天生阉人,实在难以服众。高句丽等国很快就猜出缘由,各自陈兵疆界,对襄平蠢蠢欲动。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最先做出行动的居然是身处危境的东朝。曹操听从了荀或的遗言,转变战略为长期割据,而得知公孙康病重后,他大喜过望,对外谎称是南下收复失地,实际上已完全放弃兖州,而做图谋辽东的准备。
曹操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随着东人如天兵天将般出现在柳城城下,辽人全然丧胆,不做任何抵抗地开城投降。而后曹操得以占领昌黎、宾徒等重镇,跨过医巫闾山,进入辽泽之滨。
此时正值正月,辽泽之上冰硬如石。襄平得到消息的时候,东朝大军已用枯草铺路,顺利踏冰过河。而驻守辽队的兵士,已经可以自墙头看到曹操的帅旗了。
而在这个时候,西朝也终于弄清了东朝的动向,面对这种关东主力尽出的局面,两府皆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进攻良机。代王尚书令荀攸建言应立刻东进,称“今东贼残破,人心纷乱,既欲求存于辽燕苦寒之地,仓促难以西返,实让河北于我国!国家已得兖州,可自河内、濮阳乘虚而入,合围邺城,渐渐反客为主,则河北首善地唾手可得也!”
对此策略,陈冲也极为赞同,他对刘备说道:“形势已变,进攻河北的时机已经到了,唯虑邺城天下坚城,仓促不能下。你且试攻之,若城防可畏,便广迁郡民至兖州,亦可收获实利。时日一久,他人心动荡,你再以利诱之,邺城早晚可下!”
刘备深以为然,考虑到曹操攻下辽东不过是早晚问题,事不宜迟,他当即向中军、北府与东府传令,令三军至河桥北关集结,打算以十二万之众东进攻邺,而后轻骑出城,与关羽及幕僚直奔雒阳而去。与此同时,司隶府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相关物资,并调和民政及民夫。时间非常紧促,但好在去年的战事极为顺利,使得雒阳府库中节省下相当的兵甲粮秣,故有望在一月以内就展开过河攻势。
时间来到二月壬申,代王刘备率军渡过沁水,于大河北岸摆开阵势,开始围攻东朝据点。而东人显然早做好了应对围攻的准备,诸城无不深沟高垒,立楼拒围,令刘备颇感棘手。攻城到底是个苦差事,纵使西军占据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也需要时间来逐个拔除。
在第一次春汛之后,刘备初步告戒,成功攻下山阳、修武两城,进逼汲县。捷报传到长安,举朝振奋,汲县乃是邺城以南的最大屏障,倘若将其攻破,朝廷大军面前便再无阻碍,得以直趋东人武都。
然而仅仅过了两日,朝中舆论又为之一变。
原因是南阳的魏延传来战报,便令朝中说水势大涨以后,蜀军忽而高举旗帜,以楼船艨艟再入汉水,而后驻于鱼梁洲,借此渡江跨过北岸,以水陆并进将樊城完全封锁,斥候观其兵势,来众恐不下七万之数。
此事传开后,文武两班俱为紧张。去年吴蜀合击荆州后,西人精心收集是役前后细节,交由两府参考,以备将来战事。而诸将品鉴之下,也无不惊叹于蜀军行军之老练,布置之大胆,会战之坚决,都称赞是可反复研究的经典战例。而作为主谋的刘范本人,也因此被朝中视为仅次于曹操的大患。故而见此次刘范来势如此汹汹,朝中也很快提出奏请,希望陈冲如去年一般,再去宛城主持大局。
但陈冲自有自己的判断,他认为去年自己在南阳久处半载,已做了足够完善的布置,处在蜀军兵锋的第一线的樊城与邓县,他已进行过加固,周遭的百姓也已被他安置到西鄂、博望一带,蜀军难以就地因粮征召民夫,围城势必困难。加上蜀军楼船虽多,但军中势必缺马,所以陈冲还给南府配齐了两万匹陇上快马,足以令魏延驰骋江汉,在野战中建立优势。只要如此拖延到八月,等枯水期到来,蜀军也只能退兵。
不过万事总有意外,特别是在关系生死的战事上,这种意外尤其多。故而陈冲虽婉言推掉了坐镇宛城的建言,但还是做了以防万一的准备。他给段煨传令,命他派马超与阎行领八千骑兵前来长安,一旦战事出现不利的迹象,陈冲便将领此众同往南阳驰援。除此之外,陈冲还与段煨附信说:“蜀军于江汉大动干戈,已然确凿,但刘范素喜出奇,陈仓既与汉中毗邻,君亦当严防。”
然而这次陈冲的判断却错了,到三月底,春潮大发,便连汉水上游也开始持续涨水,这使得一支船队自南郑出发,随潮水顺流而下,一路过成固、西城、钖县,而后出现在南阳武当城下。
此时武当并无防备,且城中仅有八百守军,骤遭重围之下,连警报都未能派出。随后蜀人箭飞如雨,压得守卒抬不起头,蜀军强攻之下,两日便攻入内城,兵士虽浴血不屈,最终尽数战死。
占据武当后,蜀军并不与樊城大军会合,而是下船北行,在潘濬引导下直奔南乡而去,南乡未得警信,见城南忽来万人,还以为是樊城大败,守将寇纲弃城出逃,其余守卒亦丧失斗志,公推穰县军候刘泰开门投降。
南乡城中一朝失陷,城中十万斛军粮亦尽落蜀人手中。然而更大的危险却是在战略上的,南乡失陷不仅意味着宛城的西面屏护荡然无存,也意味着蜀军可以占据丹水,切断南阳与关中的联系。
好在寇纲逃得够快,竟于一日夜内策马两百里,自南乡一路逃到商县,途中为长秋亭长发觉,当场抓捕绑送县令,县令审其身份,得知之后才知南阳军情大急,连夜向长安报信。
司隶府得闻南乡已失的时候,陈冲几乎立刻就开始着手驰援准备,然而不过四日,上雒又继续报信,称蜀军连胜之下,已趁势攻破武关,兵锋距商县已不足百里。这则消息令陈冲勃然变色,极为罕见地传书商县令裴儁,令其就地斩首寇纲,传关中诸郡县示众。
第十二章 携子从军
武关座落在丹水之滨的一座河谷之中。丹水自蓝田发源,经西北穿越秦岭山脉,向东南方向流入沔水之中。而在流经少习山的时候,丹水于南北峡谷间巧妙地画了一个“几”字,使得一块平坦的河滩从山道中孤立出来。晋人见此地山水环绕,险阻天成,便在河滩中筑关建城,取名少习,后为楚国所夺,又更名为武关。
武关地处丹水要道,控秦岭三百里天险,向西遥望关中平原,向东直通南阳盆地,可谓是秦楚之间的第一通途。故而秦人将武关与函谷关、散关、萧关并列为四塞,而楚人则以武关为门户。待到秦季,高祖自武关灭秦兴汉,出武关平诸夏后,时人对其赞誉弥高,称其为:“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而轻重分焉。”
可如此军事要地,竟如草履般轻易落入蜀人手中,实在叫人难以想象。无怪涵养好如陈冲,也一时失态,誓要将寇纲斩首示众了。不过问罪到底于事无补,当务之急还是要亡羊补牢,趁蜀军立足未稳,迅速兴兵夺回武关,将蜀军击退回沔南。
好在此前陈冲向段煨索有八千西府精骑,此时俱已来到长安待命,陈冲只需配平箭失兵甲便能直接进军。时间紧张,陈冲当即令王象着手此事,同时又做自己离京之后稳定朝局的准备。
以过往的经验,陈冲离京之时,往往以钟繇、荀攸主持大局。但此时荀攸已转去代王府内,钟繇精力也大不如前了,是否应当提拔一些年轻人来参与国事呢?陈冲稍作沉思,又担忧孔明、公麟不能承担大任,但很快释然了,他想,自己当年也是年少参政,何必无故看轻后来人?于是陈冲调动人事,改中军师钟繇为光禄勋,主管朝政,又以陈群为尚书令,诸葛亮为中左军,刘燮为中抚军,共录尚书事,可由四人共同决断。
临行前,陈冲把诸葛亮、刘燮唤入府内,叮嘱两人说:“处理朝政,人事上要明察秋毫,但处置却要小心谨慎,若有建言,可以出于台中,却不能宣之于外。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政事问钟使君,军事可去信问段都督,实在不能处理,就先安抚搁置,等我回来处置。”
两人诺诺而退后,陈冲临时起意,去问陈章说:“如今你已十六,我在你这年纪,也已初临战阵,眼下南阳大战,生死虽系于一线,却是请缨立功的好去处,你可愿与我随行?”
陈章稍有迟疑,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既然是阿父安排,小子不敢推辞。”陈冲见他承诺,心中顿感欣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去向你阿母告别一声,收拾行礼,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不料当夜,陈冲见公主跪坐在席间的垫子上默默抹泪,而后对陈冲暗然说:“含贞才十六岁,武力也不过寻常,大人为何要他随您一齐出阵呢?”
看着公主单薄的影子,在突然晃动的烛火中微微摇动,陈冲回国神来,心想:“是啊,她在担忧含贞的安危呢,家里除了含贞外,她也无人可以依靠,想必心中也倍感寂寞吧。”
于是又安慰她说:“我又不是痴人,怎会派他到前锋厮杀?只是既然生在我家,处众失之的,总要为国做些事情,也免得世人闲话罢了。”
不料这话更触动了公主的伤心事,竟令她抬首抢话说:“你纵容代王世子妄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世人闲话呢?”但话一出口,万年公主便知失言,她倏尔转身,急走出到后院湖边,不愿再与陈冲言语。
陈冲也一时无言,他坐在榻上良久,想了很多劝慰的话语,最后却又觉得苍白,于是便披了件夏衣出门,骑青隗去城郊探视蔡琰墓碑。此时尚不是蝉鸣时分,一路上极为寂静,偶尔才传来两声蛙叫,而陈冲沐浴夏风,仰望明月,心中极为萧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恍然听到周遭有喘息之声,来回寻视后才发觉,原来出自自己身下的青隗。
这位跟了自二十多年的老家伙,此时正随陈冲一般注视上空,它也已经老了。
炎兴十八年,夏四月甲子,司隶校尉陈冲正式出兵,除去独子陈章外,与他随行的还有西府护军马超,领军杨阜,中郎将麯胜等人,都是陇上的名将。而部下的一众骑士,也都常年与马相伴,马战骑射,无不信手拈来,所以虽只有八千之众,但陈冲还是对此战充满信心。
自长安距武关约有四百里,且多是山路,此时又遭连绵阴雨,并不易行。但陈冲意在争抢时间,所以在出发前就给每人都配有从马,一路昼夜奔驰,除去每两个时辰就会在路亭间歇息一刻,其余时间皆过在马上。如此下来,陈冲一日行进一百五十里,仅仅在第三日清晨,他便赶到了商县。
抵达之后,陈冲立刻招来商县令杨怀,并问道:“这几日蜀军有何动作?有无斥候?”杨怀未料陈冲到得如此之快,并未做好接待的准备,故而诚惶诚恐:“在下实无所知,近日南来百姓不断逃难,我安置不及,未顾其他。”
陈冲闻言却顿感放松,他看着门外的雨丝,不禁暗想道:按照常理,为隔绝军情,蜀军应南驱百姓,可眼下却任由民众向北逃难,可见兵力也穷竭了,大概也没有余兵来监视北方。故而他令诸将士就地用膳,而后向城中百姓借宿一日,于当夜向武关发起进攻。
赶了三百多里的路程,西军将士疲惫至今,如今得以休整,顿时鼾声如雷,多一觉睡足了六个时辰,等到当夜亥时。大雨忽然滂沱,众人耳边一直萦绕着水滴落地时炸开的脆响,但没有收到主帅取消夜袭的命令,将士们仍然戴上斗笠蓑衣,牵马到城南聚集。
陈冲一如既往地早于众人半个时辰抵达城南,开始给坐骑的马蹄包裹牛皮,做好不断踏泥的准备。此时他的坐骑不再是青隗,但也是一匹矫健的青鬃马,陈冲便给它取名做青骓。给青骓披上马甲后,陈冲回首去看陈章,发现他把不住把马鞍都系斜了,颇有些心不在焉。陈冲拍了拍他的肩头,只见陈章吓了一跳,回头再看到是父亲,又渐渐放松下来。
陈冲对他笑道:“怎么,是怕了?”
陈章低头说:“阿父,我虽练武习剑,但还未杀过生呢!”
陈冲见雨水从独子酷似妻子的脸庞滑落,一时有些恍忽,他定了定神,说说:“不杀生是好事,你今日随我同行,只需自保即可,也没什么必要斩级。”说罢,他把腰间漆黑的太丘刀解下来,交到陈章手中说:“这是你曾祖留给我的宝刀,削铁如泥,你以它自卫,定然无恙。”
太丘刀是西朝公认的神物,平城之战时,就是这把刀帮助陈冲从麯义槊下逃生,陈章不知所措地将太丘刀接到手中,抬首再看父亲时,发现陈冲已经站起身在清点兵士人数了。
待兵士尽数到齐,陈冲令麹胜率两千精兵在城中照应,自带陇上轻骑六千,于子时出城西。他们来时全城就已被封禁,根本无人知道他们在此时出城而去,消失在一片雨幕之中。
此地距离武关已经不到六十里,纵然一行人行来尽是泥泞道路,没有月光星光指引,更有雨水在眼前阻挡视线,但武关道仅此一条,使他们始终没有迷失方向,而这漆黑的雨幕反而成了骑兵们的掩护,将踏蹄的声响和人影都完全掩盖了,结果仅仅用时两个时辰,西人骑兵就已奔到武关城前。而此时,关城中的蜀军大多尚在歇息,守关的士卒察觉到有敌军到来的时候,西人前锋已经渡过丹水,距离城墙不过百丈了。
马超等大约有三百人过河后,立刻奔到武关城下,绕城一周,发现城门虽已关闭,但外围的城墙尚未做整修,颇有一些破缺处,而城外填平的壕沟,此时也还没有重新清空,正好方便西军发起攻击。
他回军向陈冲汇报后,陈冲笑道:“不枉我等赶得如此之急,他攻我一个不备,我今日也还他一个不备!”说罢,又下令鼓舞士气说:“武关国家要地,若能一战得之,诸位皆赏爵两级!”
西人受此激励,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在这种大雨倾盆、敌备不严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披甲的必要。故而众人脱下铁胃,缚硕为梯,手中只拿一把斫刀,就轻装上阵。马超的胞弟马铁,就是这样脚踏槊钩,由后面的人握紧末端奋力冲上墙角,而后被袍泽们顶上城关的缺口。
马铁领了大概有二十个人,将墙上姗姗来迟的十余名蜀卒杀退,而后堵住上城的楼梯,令蜀军难以前进支援。后面的西人在此期间蚁附而上,虽然有些人因为手滑摔了下去,但更多人还是爬上了城关,逐渐扩大占领的区域。
在西人们震动黑夜长空的喧嚣呐喊中,蜀军守将心生畏惧,又见难以分辨敌情,加之城防漏洞百出,当即选择撤出武关。于是在次日一早,陈冲的八字天命旗重新插上了武关墙头。
第十三章 蜀军后退
收复武关后,陈冲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派遣斥候,打探南阳郡最新的形势。毕竟在武关被占据后,朝中就没有再收到过南阳的军报。而由于武关的突然失陷,他也习惯于把形势估计得更坏一些。
好在事实证明,虽说他此前的判断出现了失误,但最终不至于大错。由于对沔水上游的水文估计不足,导致在南阳的防御在武当出现了缺口,但蜀军显然并没有离开楼船后,在平原尚与南府骑兵正面决战的能力。故而在攻破南乡、丹水、武关之后,刘范见达到隔绝南阳与关中联系的目的,便还是诏别部南下汇合,而后继续包围攻打樊城。甚至连沔南的山都、筑阳两县,蜀人也只是分兵看管,并未有强攻的动作。
陈冲见局势尚在掌握范围内,心中顿感轻松,于是并不立即出兵,而是遣使至宛城,与魏延暗地联络,打听他如今拒敌的布置以及前线的情形。
只是信使在宛城扑了个空,原来此时的魏延并不在宛城,而是带着军中大部屯于新野南郊的湍水之滨,与沔北的蜀军营垒隔四十里相望。
魏延得知陈冲已至武关,又愧又喜。连忙上书自责拒敌不力,又在信中分析说,他以为南乡虽陷,但并不算紧要,樊城才是沔北要冲。蜀军若不能攻下樊城,纵使在其余诸地有所斩获,待到秋后落潮,也唯有退兵一途。但若樊城真失陷于蜀军,形势就大坏了。故而他如今驻兵新野,正是为解围做打算。
只是魏延在信中强调,如今蜀军在樊城之下结营成寨,并不出寨野战,而他数次攻营,也不能攻破蜀军外围。而城中的梁双虽说仍在坚守,但也未有信使逃出,令他也不知樊城具体消息,在他想来,坚守到五月总是不错的,可若是等到六月,汉水大涨之际,蜀军引水灌城,梁双还能否坚持就在两可之间了。
陈冲收到书信后,颇为赞赏,转头对军中诸将说:“文长的大略是无错的,但是眼下我们却陷入僵局,显然是我军不通水战,致使江水为敌人臂膀的缘故啊,竟引得南夷如此猖獗,不在疆场上将他们打痛,以后南疆恐怕就永无宁日了。”
同时有一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道:文长通晓骑战,眼下却不能攻破蜀营,也不知是何缘故?
四月己卯,陈冲仍以五千骑离开武关,沿着丹水往东南方向行进。虽说魏延不打算分兵援助,但为保障武关通道的通畅,自己仍需做收复丹水、南乡两县的准备,但令陈冲意外的是,等他们行至三户亭时,就听当地的百姓说,蜀军于前日刚刚撤走,此时的丹水城已沦为一座空城。
陈冲初时以为,蜀军是想集中兵力,在南乡再行阻击。虽然保守,但也不失为一种应对的策略。但在他进入丹水城后的次日,随即又得到了南乡蜀军也撤走的消息,这令陈冲大感奇怪。
武关虽然重新回到西军手中,但无论是丹水还是南乡,都算得上一个能威胁关陇与南阳交通的城池。蜀军如此轻易的放弃,就使得刘范此前自汉中出水军的举动完全丧失了意义,这不仅违背了兵家常理,也使得此前的损失白白牺牲。陈冲不敢置信,以至于怀疑是蜀军放出的假消息,在派人探查后确认后方才缓缓进城。
陈冲探查南乡城中布置,发现城中工事竟然并未遭到拆毁,城中百姓也并未被迁走,仅仅是取走了城中原本储存的粮秣及辎重。莫非是蜀军之中出了什么意外?陈冲这么想,转而询问城民中蜀军撤兵时的情景,不料市民说蜀人撤兵时井然有序,面无难色,至于城中粮秣,早在十日前就已然搬空了。
这种种迹象令陈冲更加疑惑。显然,刘范是另有所图,但其中的用意自己竟然猜测不出,空落落的滋味令陈冲倍感焦虑。但陈冲一方面又告诉自己,从各方面来看,自己对国家大事的布置并没有什么大的漏洞,刘范定然是难以取得突破的。就这样,陈冲暂时压制了心中的不安,选择稍作休整后,前往新野与魏延会合。
魏延早就在新野恭候已久了,一听说陈冲到来,即可出营二十里前来迎接。两人于癸未的晌午相见,甫一见面,陈冲就看到魏延脸上留有一道极为骇人的刀疤,从他的左眼睑下一直划到下巴,此时还能看见粉色的息肉,显然是愈合未久。
陈冲一开始很是吃惊,伸出手指指着魏延说不出话,但张了张嘴,随即又笑了。剑伤刀伤本身就是武人应有之物。只要人能从战场下安然回来,手脚正常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就足够令人欣慰了。
他问道:“文长挨这一刀,却不知斩首几级?”魏延摸着伤疤说:“被那锦帆贼咬了一口,我也还了他一刀,没占什么便宜。至于斩级杀人,我早就数不清啦。”两人相视一笑,随即并列回营。
坐定以后,陈冲对照着地图,对魏延细问战场的情形及蜀军的兵力布置,魏延逐个解答,并很快点出此次解围的难点。原来此次蜀军不只是倚仗舟师,还带来了大量的辎重车队,初时包围樊城,魏延带兵前来解围,蜀军便以舟师为援,在江畔展开半圆形车阵,骑兵前来冲击时,他们便发乱箭如蝗,待骑兵萎靡之际再以少量精兵反扑,这种战术恰好克制了骑兵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和冲击力,使得魏延前两次解围不成,蜀军得了时日,便成功在樊城下扎下营垒,直接已经修筑了一道绕城长达十里的栅栏,使得魏延更难解围。蜀军的这种战术,给了陈冲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魏延道:“这不就是使君当年北上与魁头决战,收复平城时所用的策略吗?我初见时,也不敢置信呢!”陈冲闻言恍然,自己经历的战事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他都忘却很多过去的经历了。他经提醒后再看,心中不得不感慨,在炎兴八年后,刘伯玉大概是日夜揣摩自己的战法,学得已经有七分像了。
他又问魏延可想好克制之法,魏延答道,既然对面已经筑好营垒,轻易不敢出围应战,那他就打算以车对车。这些时日里,他命后方督造横车,彷造当年东平军中的车营,每辆车统一制作,车盘高五尺,而后在上部立有三尺厚的木板,再蒙上两层牛皮,车身左右配有两台弩机。如此一来,可以令士卒顶着箭雨靠近蜀营,在贴身肉搏撕开阵线之后,再派骑兵到蜀营中厮杀。
陈冲斟酌少许,撩开帐幕往外面扫视。雨水虽然暂时停歇了,但天空依然是一片阴翳的颜色,显然不久之后还会有暴雨。而地上的黄土已被兵士们踏出不少坑陷,此时都已积满了泥水,再联想到此前攻打武关的劳累与艰辛,他不由在心中感慨,春夏之际确实是舟师的舞台,如果手中没有一支能战的水军,落入下风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回首对魏延说:“有车营后,能靠近蜀营不假,但蜀军到底人多,要想撕开阵线,恐怕还是不够的。依我看,还得再加上一些他们没见过的东西。”
魏延不明所以,而陈冲也不卖关子,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敲着地图缓缓说道:“说起来,当年曹操用发石车破奉高,连我也惊叹不已,今日用在此处,看他们如何接招?”
然而出乎陈冲意料的是,刘范并不应战。五日后,西营兵卒列车阵出现在蜀营北部栅栏处,蜀人早在栅外部部署了游骑,立刻飞骑回报刘范。刘范此时端坐在营内,正与潘濬进行一局手谈,他听闻西营出动,不禁用棋子轻敲棋桉,反问道:“可有见到陈冲旗帜?”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神情舒缓了不少,转而对潘濬说:“有赖承明袭破武关,总算是把这条大鱼引出巢来了。”
潘濬见刘范颇为意满,心中却露出几分犹疑来,他反问道:“只是将两城放得如此轻易,将来想再攻就不容易了。”
刘范挥手笑道:“意!承明不要只看一城一地的得失。武关既破,无论丹、南二城再如何坚固,也挡不住代北的铁骑,失陷不过早晚,又何必轻掷士卒性命。而欲图谋天下,就必定要有所取舍。既然已经知道陈冲南来,就没必要再守了。”
说罢,他将棋子放回棋篓,接着说道:“这盘就下到这里吧,虽是一盘好棋,可惜世上并非只有对弈,天意难测、有始无终的事也常有,我对陈冲没有太大的胜算,眼下还是当以撤军为上。”
言语间,刘范对战事的结果似已成竹在胸。在座的众人知其谋划,见他顾盼生威,胜券在握,无不心生敬佩。
但实际上,刘范自己也心生忐忑。他遥望西北面秦岭方向,目光似乎翻越了重重山关,穿透了云海与雨幕,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天域中,俯视着狭窄山道间穿梭的人群。他袖袍中的拳头悄然捏紧,默默祈祷此次的谋划能够取得成功。
第十四章 药师经
再说回京师,自陈冲率兵离开长安后,关中渐渐又平复如往常一般。渭水奔流,两岸的农人依旧在田野中辛勤耕种,青山生烟,逐雁的猎人仍然在秦岭群山中来回穿梭,官道上也时而能看见陇右的商人率车马逶迤而行,便是长安城中的贵家子弟,也不时到昆明池踏青游玩,使得关中大地呈现出一种与世无争的太平景象。好像任关东如何纷争四起,都只由朝廷公卿去操心,而与其余人毫无关联一般。
不过随着陈冲收复武关的捷报传来,朝中的纷扰也很快平息,在钟繇等人想来,如今南北两面虽俱有战事,但北面趁人之危,南面旗鼓相当,怎么也不至于生出大碍来,所以眼下也就专课农桑,审狱租调,致于诸如死刑处斩等大桉,也都暂且搁置,打算等陈冲回来后再行定夺。可以说,西朝内外都步入正轨,与往年并无异样。
但对于当朝天子来说,这段时日就不免有些煎熬了。自上次与代王世子刘燮会面以后,既遭羞辱,天子深以为耻,决意不再与刘燮会面。孰料陈冲离京以后,刘燮竟参录尚书事,故而常常在宫中往来,天子哪怕幽居宫中,也能不时碰面,这让天子倍感尴尬。
尤其是时逢尚书台议事后,多是刘燮前来面圣。两人隔幕帘而坐后,刘燮往往挥手招来宫人,将已写好的诏书转交给天子,等天子掌玺盖印后,再由宫人趋步送还给世子。而世子得书之后,不过草草行礼便大步离去,有时竟全程不发一言,来去如此随意,真与未央宫主人般无二。
这令天子倍感悒郁,不过二旬时日,他便常常暗中嗟叹,以为生无可恋,造化煎熬。只是念及当年贾诩忠告,又不得不强自按捺怒意,仍旧任刘燮等人摆布罢了。
伏皇后见天子难堪苦闷,哀及自身身世,也感同身受。便向尚书令钟繇请求说,天子近来烦心,希望能召见城东圆觉寺的名僧康孟祥到宫中来讲经,或可宽解一二。这本也是常有之事,往常宫中除去诏博士入宫讲学外,每隔半月,大约也会诏见一次僧人讲经。毕竟天子如今形同软禁,陈冲倒也不曾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他,钟繇也就自然应允了。
这日康孟祥法师携二弟子入得未央宫,到寝殿去与天子会面,天子见是关中最知名的大师前来,连忙撤开幕帘,让宫人都到殿外等候,自己则亲自为法师奉茶。康孟祥受宠若惊,亦是连连道谢,感慨说:“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受得起天子奉茶?陛下实在折煞我了。”
天子却轻声说:“世上哪有我这般的天子,将来不过几年,我也就不是了,恩师何必着相呢?”
康孟祥闻言一愣,不由笑道:“陛下能说出这些话,想来已看得开了,那我这几年讲经布道,也算没有白费功夫。”
这话却戳及天子的伤心处了,他坐定后沉默少许,缓缓说道:“若说真的看开,其实倒也没有,不过恩师讲的那些色空佛法,我听时都颇觉有理,但夜静无人时,种种念头仍会浮上心头,哪怕口中念经念得越多,心思却愈发煎熬,难以摆脱。”
康孟祥微微摇头,叹息说道:“那看来陛下还是六根不净啊,不如随我行八关斋戒,念佛发愿往生极乐世界,得中品中生。”
天子却说:“我今生贵为天子,岂非十世修七福田而来?所谓往生极乐世界,恐怕也不是这一世能修成的了。”
康孟祥不意天子如此悲观,他仍旧摇头,双手合十说道:“便是不修来世,也当使心中快活。这就是陛下研读色空虽多,但不修佛性的缘故,使心有所缺,方才忧患终日。”
说到这,天子不由有些好奇,起身求教说:“那敢问恩师,佛性如何参修?我广阅经卷,自般若、法华、金光明、维摩、无量寿、涅槃、观世音、法严,皆有涉及,对此却不甚了了。”
康孟祥也不抬头,只说:“什么是佛,什么是人,自不是读经能读明白的。不要老往外面找,朝里面看,看清楚了,自然就通透明彻!”
说到这,天子似有所悟。朝里面看,不就是观照内心吗?儒家也讲“诚意正心”,然后“修齐治平”,要先从里面看,再发出到外面去。似乎人的内心,就已经内圆具足,活脱脱一个成佛的坯子,这是不是就是所谓“佛性”的根本?
他再问康孟祥,法师不正面回答,却说:“以陛下之智,现在已不必苦读佛经。我再送陛下一句:‘为修智慧,万般皆妄;先断烦恼,当下即足’。”
天子琢磨法师的话,脸上却露出茫然的神色,自己过去苦读经书,莫非方向都走错了吗?可说要断去烦恼,眼前却渐渐浮起父亲病榻上的面容,兄长被废走下帝位的惨笑了。若是到了九泉之下,自己该以何面目面见他们呢?他们都死在这个皇位上,自己却只能任人摆布,不能奋起一搏也就罢了,为求内心安稳,要将他们也都忘尽吗?
想到这,天子神色转为凄然,他抚摸自己微白的发鬓对康孟祥道:“虽蒙恩师指点,但我还是放不下。自小博士们便对我说孝悌之道,如今若要断去烦恼,实则是放下人伦,那人与犬彘何异?”
法师闻言不禁念了几句佛号,犹豫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本用黄帛包裹的书卷交给天子,对他说道:“在下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陛下还是烦恼,那我也无能为力,只能送陛下这一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陛下平时可多翻阅抄写,多念药师咒,念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为根本,或可去除心病,获大自在。”
康孟祥送经卷予天子,本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但用黄帛包裹,还是第一次。天子心中诧异间,但还是双手恭敬接过。两人相触碰的一瞬间,法师忽而张唇虚言,虽说无声响,但天子阅读唇齿,对法师的言语却听得分明,他说的是“出宫之法,就在其中”。
天子心中一惊,胸中顿时卷起惊涛骇浪,他强自镇静,装作往常般坐回主席,后用眼神余光探视周遭,确认没有他人在房内,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回看法师,又听康孟祥说道:“我对陛下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的了,将来能不能悟透,也只能在陛下自己,不在贫僧。”法师顿了顿,又恳切地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陛下放下执着,如此可得善终。”
此事结束后,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但显然双方都心不在焉,草草用过午膳后,法师便向天子行礼请辞,天子没有相送。等到法师已然离去后,天子也没有贸然打开经书。他知道,虽说当时没有宫人在场,但炎兴八年以后,宫中一直秘史监听自己的对话。故而他当晚是假意读诗,次日又请博士到宫中来讲学,一连两日,都与平常无异。一直到第三日,他才解开黄帛,审视法师赠送的那本《药师经》。
经书本身确实是寻常经文,但在其中夹杂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五月甲辰,兵进长安,陛下闻城南之声,可奋天子之剑,讨逆开道,臣必奉迎而南下。”
字条上没有落款,但字迹却让天子倍感陌生与熟悉,这必是董昭啊!当年他事露之后销声匿迹了,令自己颇为忧心,原来是去了益州?怎么眼下又突然来信,说要接自己南下?他怎么来的?要我讨逆开道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找到圆觉寺,把这个消息递到自己手里?
一时间千头万绪的疑问涌上刘协心头。他看着手中的字条,发了一会呆,忽而又反应过来,绝不能给人留下把柄,连忙把纸条和着茶水咽下去了。苦涩的味道从唇齿间弥漫开,也让天子瞬间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他已到了而立的年纪,很多事情都能看得更加理智:刘范并非是纯臣,当年吕布得势后,他与吕布兴兵攻伐,便是最好的明证。所以很难说,自己去了南面能得到什么善待。但无论董昭有什么用意,自己身在长安,将永远只是活着的一具傀儡。
这时,刘协仿佛又看见刘燮舞剑时冷澹的眼了,仇恨不禁在心中默默翻滚,他想:若是等到禅位之后,自己会否像兄长一样得活呢?纵然苟活几年,等陈冲百年之后,刘燮又会如何处置?这也实在是说不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呢?
想到这,他顿时领悟了董昭的意思。董昭所谓讨逆开道,是要他倚仗天子身份,公然持剑出宫,挡者皆杀。两府既然自称是忠臣孝子,要么就得背上当街弑君的骂名,要么就只能容他公然离去。必要教自己非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博得一条生路。
天子的寝宫中自然是有剑的,他拔出一把剑,用剑身对照自己苍白的面容,来回顾盼,心中想道:“身虽年青,心已苍老。”
在孤身一人的大殿内,他下定了决心,纵使身死也要离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