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胜止六分
当日头偏西时,战争仍然持续着,东军锲而不舍地追击着西军右翼,企图在册田湖畔俘虏或杀死西军的一半兵卒。而北侧的西军也完全展开了反攻,他们全然无视不远处的鲜卑大军,直接凿穿了眼前的东人阵线,并一口气从文瀛湖进攻到了小蒲乡,至此,西人的前锋已可清楚望见东军的营垒了。
马岱所部身在最前,此时的他在茫茫多的东人中宛如潮流中的一颗石子,但也不可动摇,羊群般溃乱的东人看见他就自动散开,这使得他可以领着百余人冲上营门前。
看到东营中猎猎作响的黑色旌旗,马岱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笑容来,紧接着对部下下令,在东营中大肆焚烧旗帜草料。由于阳光猛烈,加上北地干燥,火舌很快由旗帜草堆蔓延到木制的栅栏与布制的营帐上,升起带有刺鼻糊味的浓烟,烟云如连接天地般飞腾发散,在天幕上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凡是南北二十里之内的战场,都能望见这条骇然乌黑的天柱。
在册田湖畔还在追击西军的东人们,见状又是疑惑又是恐慌。他们纷纷说:“西贼不是已在眼前大败了?如何还有人飞到身后?”接着就有一种流言迅速传播开来:“北面的西贼设伏大败我军,连鲜卑人都反水了!”
这种想法让东人们放慢追击的脚步,开始寻找自己的主官。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愕然地发现,由于追击过深过乱,东人的编制已经全然打乱了,来自河北各州郡的郡卒们大多维持在什伍的建制内,顾盼左右,多不相识,能够找到自己部曲屯将的兵卒寥寥无几。火石埠一战中西人面临的窘境,此刻全然在东人身上复现了。
此刻只有曹操本阵等及周遭数曲还能保持建制,约有四千余人。曹操及身边僚佐见身后浓烟漫卷,也知晓侧翼不妙,追随在曹操身侧的曹真此时低声问道:“元帅,是继续追击,还是回军守营?”
见曹操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司马懿立刻上前谏议道:“元帅,如今我军已杀敌上万,俘获已多,如今再继续追击,恐怕也难有更大的斩获。毕竟西贼身后尚有平城,而我军身后只有营垒,若营垒烧尽,令我等无以立足,那就反胜为败了。”
曹操听罢依旧不言,回看一旁的荀彧,发现他也正露出纠结不甘的神色,这对于向来以和颜悦色著称的颍川玉君而言,也是极罕见的。曹操知晓,荀彧之所以愿意辅佐自己,多半还是抱了只有他能一统的念头,可如今混一东西的良机就在面前,却要眼睁睁与它失之交臂,这种痛苦是远胜于毫无胜算的,他自己也感同身受。
但荀彧终究还是松下眉头,对曹操说:“明公,鸣金收兵吧。兵家胜事,向来难有大胜,八分则易骄,十分则轻妄,今日能胜六分,也足以令将士知足了。”曹操看着荀彧澄澈的目光,知道他已经过了心里这一关,自己也随之渡了过去。
于是他下令鸣金,但也不急于回营救援,己方的军势之乱,他是有所察觉的,带着这样的大军贸然与陈冲接战,他并不怀有能战胜的侥幸。而与对陈冲部的警惕相反的是,曹操竟又从本阵中挑了一支千人的骑军,交由曹休带领,让他继续去追逐西人的溃军。
曹操虽然语焉不详,只说让曹休从中专门寻觅斩杀西人的高官名士。但曹休听出了曹操没有言明的部分:他想看看溃军的尸体俘虏之中,是否能有刘备的身影。
太阳继续慢慢地走着,东军也聚拢了部分大军,大概有四五万人了,曹操就令沮授、于禁等人在原地继续聚拢各部,自己则带着这些人开始缓缓地朝东边移动。这时天边的浓烟仍然没有消散,靠得越近的时候,东人们就越能闻到一股焦糊的硝烟味道,浮动的人声也渐渐像蚊呐一般慢慢清晰。
这时又重新刮起了东风,尘土飘扬,硝烟弥漫,战场的光线开始起伏明暗。依稀间一伙人出现在东人的视线之内,这群人看见东人的黑色旗帜,不由大声呼喊着奔走过来。但不过数十步,后面忽然又出现了一群扬赤旗的骑兵。他们手持长矟追击着前面那伙人,就如同宰羊一般将前面赤脚奔逃的人们戳死了,而后又极快速地离去,来去如风,在东人眼中更似鬼魅。
而等到东人们靠近后,他们检查地上人的尸骨,果然都是东人,其中一人披着名贵的明光铠甲,清理掉脸上的血污后,人们才认出他是校尉韩莒子,韩莒子在军中不以善战著称,但却有沉稳的美名。可如今看到他面无表情而张开眼的首级时,东人们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此时西人也注意到东人的回援,于是也有数营集结起来,像狼群窥伺着老虎般陈列在东人的北侧,虽然并没有挡住归营的道路,却有一旁吸引东人注意,拖延回营速度的作用。
曹操眯着眼睛望了片刻,发现对面的旗帜上书写了个赵字,就问身旁的军司马夏侯尚道:“西贼将校中姓赵的都有谁?”
夏侯尚说:“西贼中有名的只有赵云、赵昂两人,但赵昂常驻陇右,不曾与我军交战,想必眼前的就是赵云赵子龙了。”
说起赵云,曹操一阵恍惚,他想起曹洪便是死在此人手下,便回首对众将说:“好个赵子龙,两年前,子廉便是死在此人之手,如今韩校尉又为其所杀,你等中谁能为他报仇!”然而一时间却无人敢应,毕竟赵云单骑取曹洪首级的事迹早已在东军中流传开,将士们扪心自问,一对一挑战大概都不是敌手。
这时还是乐进上前,对曹操说:“明公,在下愿往。”曹操见到他出列,一时感慨万千,当年他势力微薄,还是东郡太守的时候,往往就是乐进第一个冲锋陷阵,不料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他愿意头一个冒险。曹操一时竟生出些感叹来,他拍着乐进的肩膀说:“好文谦!好男子!今日就让西贼见见我军中的铁胆汉!”
乐进微微颔首,而后骑上一匹大的青鬃马,领四名从骑策马上去,向西人高声报名道:“我乃大汉折冲将军乐进,尔等孰敢与我一战?”音落片刻,很快就有一名银甲白袍骑士从中踱步而出,盯着乐进慢慢说道:“我乃大汉中护军、龙骧将军赵云,还请赐教了。”
说罢,两人立刻都策马奔出去,赵云持长槊,乐进持长刀,两人的身影飞一般地撞上去,观战的两军都不禁屏气凝神,但只听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后,两人相错而过,都还坐在马上。
跑出不远后,两人再次拨马回头,继续发起冲锋。眼见要撞上的时候,两人又忽地拨马转向,转为并驾齐驱,而后同时挥兵搏斗,金铁交击顿如浪声起伏,两军都看花了眼,却也看不出谁胜谁负。
突然啪的传出一声槊杆折断的声音,两匹马随即分开,青马奔南,白马归北。赵云回到阵中时,从骑们赶紧上前询问胜负,这才发现主将手中只有一杆断槊,面孔上也满是遗憾的神情。
而乐进回到阵中时,曹操亲自去迎接,却发现乐进的兜鍪已失,披头散发间还可见脸上有一条豁口,此时仍在不断地向外的渗血。原来就在刚才,赵云想用槊直接挑下乐进首级,不料乐进矮小灵活,堪堪躲了过去,而后砍断了他的槊杆。而在此之前,赵云已击中乐进三次,致使乐进血染戎服,走路踉跄。
曹操连忙扶起他,问他伤势如何,乐进回答道:“芥藓小伤,何足挂齿!”曹操见他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放心。又以此振奋士气说:“你断西人第一勇者的兵器,虽说被创,也算是略胜一筹了。”只是笑谈间,他心中凛然想道:“西贼猛将如云,如何才能顺利回营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开始调动部署,打算先以兵力优势,将眼前的赵云部击溃。然而还未完全展开阵势时,北面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了鸣金之声,不远处的西人们闻之回首北方,而后如脱兔般向西迅速离去。
东人们不知缘由,又害怕是计,故而还是谨慎地向北移动,打算先观察北面战场上的变化,等他们走到一处小丘前时,正好看见漫山遍野的西人大军拥着赤旗,如潮水般退去的背影。而在他们奔走过的泥土上,四处可见倒下的黑色旗帜与兵戈尸骨,一地狼藉。
东人再回望营垒处的滚滚黑烟,此时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但这也意味着,大部分的东人营垒化作了一片布满灰烬与残火的废墟。在这种情形下,曹操没有追击西人,而是顶着热浪回到营垒,一面派人重新筑营,一面清点今日的战果与损失。
等到了晚上,曹操得到了结果:今日全军斩首与俘虏合计,预计共杀伤西军两万余人,但北面战场也损失惨重,死伤已然上万,且三分之二的营垒被西人焚毁。
第四十九章 刘备得救
也不知到了下午什么时辰,天色的云彩渐渐增多,太阳隐入又再出现的时候,恍惚中似乎已经近黄昏了。
西朝的右军被东人追杀了整整一日,很多人也都失去了队形建制,只能茫然地往平城走着,逢敌骑来救上马作战,无敌就下马喘息歇息。等到东人的追击终于停止了,他们才在恍然中发觉,自己已一日没有饭食,饮水也竭尽了,很多人嘴唇干裂肿胀,嗓子也干哑了。
西朝定襄都督、征北将军、真定县侯张飞,他带着骑队在溃军中冲杀回旋,不知道打了多少回合。身边所剩只有十余骑,旗帜丢了,水壶的水早就告罄,将士饥渴难耐。他们看见地面坑坑洼洼处,竟然还有一些泥水。大家就停下来,把马的面甲和胸前的铛铠解开,让马埋下头去饮水。
从骑王如说:“马能喝,人也能喝。”就想趴到地上汲水。旁边的贾逵拉住他,说道:“泥水太脏,不能直接饮。”说着解开头巾,把头巾浸没在脏水中,然后提起来绞拧,张嘴接住滴下来的水喝。众人见状,都学他的样子用头巾绞泥水解渴。
就在此时,尘土飞扬,一群没有打旗帜的骑兵出现在他们身侧。看见聚在水洼的他们时,忽然停了下来,张飞不知是敌是友,便对着他们高声道:“来者何人?”同时握紧了马鞍边的长槊,打算对面一表露出敌意,便立刻投掷出去。
那边的人说:“我是法孝直啊!是张翼德张将军吗?”
张飞听到是法正,不禁大喜,立刻回声道:“是孝直啊!我就在此处!”
两批人马这才快速相近,张飞和法正看到对方风尘仆仆,满身泥灰的狼狈模样,不由都想起方才的苦战,颇有一种虎口余生的侥幸感。但接下来,法正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令张飞变色,只听他问道:“君侯可曾看见使君?”
刘备作为大将军,本阵可谓猛将如云。所以虽然大军溃乱,张飞却还未想过刘备遇险的情形,此时听法正询问刘备的消息,不禁大为惶恐,当即连连问道:“孝直不是在兄长本阵吗?如何不知消息?”
法正摇首说:“方才大战溃乱,我等全冲乱了!根本看不见人影。如今东人似乎被龙首打退了,我才得喘一口气,结果如今建制全乱了,根本不知情形。”
原来只是失了消息,张飞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又听法正说:“眼下也不知使君在何处,但东人既然没有大肆宣扬欢呼,想必他也还无恙。当务之急,还是要收拢残兵,回平城去。”
张飞边思忖边点头说:“你说得有理,如果拖到天黑,先不说东贼会不会追来,怕是不少人也会当了逃兵了。”
就命令军士收拾东西继续撤退,两行人合为一阵,然后沿路呼喊在地上歇息迷茫的散卒。这个过程非常漫长,他们一行还看到了很多丢在地上的旗帜与器仗,以及一些备用的却失去了主人的马匹。他们讲这些事物都收拢起来,然后把旗帜都高举起来,到这时候,溃兵便像支流汇入大河一样顺畅了。只是整个队伍的建制非常散漫,一路上士卒之间毫无秩序,时不时有掉队和矛盾的情况发生,张飞一面鞭打督促士卒们回到队伍,一面也深刻地感受到,此战能得生是多么侥幸。
但北面的左军,是如何在阵型破碎后再次重振士气,并迅速发起反攻的呢?这个问题令他们感到极为疑惑。答案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军队的改制尚未推广到霸府军内,张飞麾下的北府军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而这种认识也只有时间才能慢慢改变。
好在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陆续又遇到了刘豹、简雍、昌豨、朱皓、陈到等霸府将校,众人虽精疲力尽,但此时相见,又颇有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慰藉。只是等他们回到平城之后,才发现仍没有见到刘备,发令在军中询问,一时间也没问出个结果。这时陈冲还没有归来,众人怀了侥幸,心想:“是不是大将军跑到左军之中了。”
再等到黄昏散去,夜幕低垂,陈冲率左军姗姗来迟,带回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沉默的回答:左军也未曾见过。营中一时纷乱,诸多将佐都惶恐不安,好在陈冲当即下令,在诸军中封锁消息,只说刘备确在左军之中,受了伤在休养。另外他同意法正的判断,东军应当也没有抓到刘备,故而又派了千余人返回战场,让陈到负责统帅,在深夜里进行搜寻。
当天夜里,派出来的西人沿着白日的战场上来回寻觅,只是厮杀的战场是如此之大,又深处茫茫黑夜中,人们只觉得有一种深刻的恐怖,正随着周遭的腐臭和血腥味,在寂静的黑夜中缓缓降临。
偏将军陈到与法正一样,原本也在刘备的本阵中,且肩负着护卫主帅的职责。只是面对东军接连不断的冲阵下,阵中人丢了帅旗,指使指挥混乱,他也紧接着被冲散了。战后得知主君失踪的消息,陈到深感失职,故而主动请缨寻人。
但找了一个多时辰后,西军找到了两百来名奄奄一息的伤者,仍无丝毫刘备的消息。这实在让人急躁焦虑,陈到停在一处蒿草丛中打量周遭,见夜空上乌鸦乱飞呱噪,不禁对从人说:“以大将军之尊,只要还活着,就绝对不会毫无声响。莫非是他陷入敌阵,已经遇害了?不过是贼人认不出来,才如今寂寂无声罢。”
从人说:“大将军衣着简朴,穿的也是普通铛铠,极有可能啊!”
陈到得了肯定,心中更加沮丧,但想到刘备往日对他的恩情,随即又说道:“我不过是河南游侠,身份卑鄙,却得了大将军赏识,还不惜以性命相托,今日若不能将他找回,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哪怕就是尸首,我也要夺回来!”
话音到此,已是一片哽咽了。他下定决心后,又猜想着刘备可能的逃跑路线,心想:“东人自册田湖侧攻来,以大将军的个性,会不会反其道而行,往册田湖畔突围呢?那里确实还未找过。”
他跟部下们商量后,都觉得很有可能。于是就召集了差不多一百人,为了防备东人的斥候发现异常,他们用黑布裹着全身,伏在马背上往册田湖奔去。
越靠近册田湖,越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与尸臭味,等到他们抵达湖边时,就看见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很多人都没有了头,地上的血水也积聚成泊,有些流到了湖水中,血色稀释成粉色。在月光下湖水氤氲若桃。
但是西人们无心观看。他们只是抬首望天,看着夜幕上昏沉的星月,估量了一下时间后,小心翼翼地把包袱里的火镰取出来,打起火,依着记忆,在地上寻找。他们举着好似萤火般的光辉,在白日走失的地方满地搜寻,翻开呛鼻血腥和屎尿臭气的尸体逐一辨认。最后陈到累倒在地,他已经一天没有好好歇息过了,此时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泪珠跟着汗珠一起滴落下来。
陈到哭着说道:“大汉列祖列宗在上,愿你们保佑他吧,我等矢志为国奋战,厮杀至今不敢懈怠,到底为的什么呢?若你们真还惦记后代,就带领我找到大将军,事后便是令我九死,又有何恨呢?”他坐着歇气,满脸都是泪水和汗水,加上极度疲倦,摇摇晃晃地渐渐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到看到远方缓缓走来一个人,但因为过于疲倦,他看不清楚这个人的模样,只是隐约听那个人问他,好像是问他的身份,他便迷迷糊糊地答道:“我是晋阳霸府的陈到。”那人便塞给了他一样东西,很快就离开了。
陈到只觉入手之物非常冰凉,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连忙擦干眼泪打开看,发觉入手的竟然是一柄短鞘袖剑,抽开看,发现剑的两面铭刻有“思齐”、“摇光”两字。陈到一凛,这不正是前尚书卢植在大将军成婚时送的贺礼吗?再看剑鞘中,里面竟夹了一块布,写道:“湖畔三尺黑石下。”
他连忙喊了人来,沿着湖岸去找。走了半里路,果然在岸边发现了一块三尺大的石头,通体黝黑,不见一丝光亮。石头下是一片陡坡,几乎与湖面垂直,陈到探出上半身往下俯看,在其中竟发现了一个洞穴!他钻入其中举火,照见一人昏倒在其中,正是刘备!
只见他浑身血污,脸上沾满了泥水与血迹,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腐尸臭味,但他此刻仍然发出了喘息和呻吟的声音,分明还活着。陈到急忙把他抱出来检查伤势,发现背后中了两箭,但都被人拔了箭头,用巾布裹草药止住了血。
陈到急忙叩头祷告天穹,心想:“天可怜见,大将军这般竟然都活了下来。方才给我指示的那个人,莫非是祖宗的英魂显灵吗?”再问周遭的随从,都说那人带着无纱的广笠,看不清楚,没有人知道怎么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怎么离去。
既然想不明白,陈到就不再想。而是把刘备扶到马背上面,慢慢地将他拍醒,偷偷往平城去。
第五十章 铁手
次日一早,东人士卒们勉力修缮了一夜营垒后,终于回到帐中歇息。由于知道西军大败之余,必不能仓促再战,所以他们睡得格外安心,一时间鼾声此起彼伏,尤如浪潮涌动。而曹操此时刚刚睡醒,他重新升起大帐,向众人通报斩俘情况,又令众议行止。阑
虽说昨日一战出了意外,但大体上还是东人占了上风,所以诸将士气大为振奋,激进的或言明日再战,保守的也说修整几日再挑战不迟。见众将争先请战,曹操心中暗自点头:诸将如此思战,就说明军心可用,再胜也就不是难事了。
不过他扫视众人,发现有请战的热潮中有两个不和谐的因素:麴义拄刀坐在角落里,双目怔怔地盯着泥壤,不知在想些什么;荀或与沮授正私下相互交谈,眉头紧皱,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喜事。
曹操挥手令众人安静,而后问荀或道:“文若有何事要说?”
荀或起身道:“我在想,昨日之胜,实乃侥幸,明公若要再胜,恐非易事。”
他见众将面色不虞,又继续说道:“昨日之胜,一是西贼不智,远道而来有失周全;二是有神风相助,大司马趁机奋勇,大破其阵;三是明公临机决断,明察虚实,方能一战败敌。此战,我军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占尽,竟不得全胜,为何?就是西军军强而我军军弱啊!”
做出如此结论后,荀或最后说:“由此可见,西贼难以卒除,既如此,不如先撤回河北,趁西人应之不及,抢夺一二河南城池罢。”
荀或说罢,沮授亦起身缓缓道:“明公,授也持此意。”阑
两人表完态后,众将一片哗然,荀或和沮授分别作为河南河北的士人领袖,不料竟在接战战胜后,将西人估计得如此之高,便是曹操自己也没有想到。毕竟此前劝说曹操来倾力一战的便是尚书令荀或,如今再反对,未免显得反复无常了。
曹操知他说的有些道理,但也有不尽然的地方,便转首又看麴义,说:“大司马久经战阵,昨日又先登破敌,勇冠三军,对将来战事如何看,不妨说来听听。”
麴义看了曹操一眼,捂着肩伤走到主帐中央,直言说道:“荀文若看似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是为元帅诿过罢了。今日元帅若遣精兵于我,何至于让陈冲逃生?若是击溃刘备后,率军与我夹攻陈冲,又何来这多事端?就算不能叫西贼全军覆没,也必叫二贼仓皇难逃。”
众人听了不免一惊,皆回首去看曹操。麴义这般言语,全然是将昨日的功劳揽给自己,而把失误说成是东朝将帅的了。偏偏他说得极有道理,哪怕是以智囊着称的荀或,一时间也想不到话语来反驳。
好在曹操没有属下们想象中的难堪颜色,只是笑了笑。他走到麴义身前,打量麴义熊罴似的身材,而后指着其肩上的伤势,问道:“大司马伤势不碍事罢!”
麴义随口说:“骑马是不碍事,但若想像昨日一样陷阵杀敌,生擒陈冲,恐怕是做不到了。”
这令曹操哈哈大笑,他指着麴义说:“大司马原来这等直爽,不怪本初容不下你。”阑
麴义脸色顿时大变,无言以对。曹操解下自己背上的狐裘长袍,给麴义披上,接着说道:“大司马说得不错,昨日之战,我确实多有失当,只是往事已矣,不能复来。我以此裘赠君,望大司马不以介怀。那以大司马之见,我们接下来当如何?”
麴义本以为曹操要追朔旧事,不料接下来竟受曹操如此关怀,他一时颇受感动,沉思片刻答道:“西贼虽败了此合,但颇有韧性,想必还能再战。可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这是古人就知晓的道理。说白了两军相斗还是勇者胜。我军胜了一合,军心是可用的,但还不足。元帅若要全胜,就非得收服鲜卑不可。”
曹操闻言“哦”了一声,转而看向其余众将,问他们怎么看。众将的意见比较统一,毕竟此次战局扭转,最大的因素确实就在于鲜卑置身事外,众人心知肚明,也都心怀不满。但眼下正是与西军抗衡的关键时期,若催逼责骂,众人也怕轲比能临阵倒戈,所以都力主安抚为主,等回师之后再做计议。
但麴义却大不以为然,接着对曹操说:“这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西朝久矣,知刘备素无招揽轲比能之心,不过扶持拓跋鲜卑罢了。轲比能也心知肚明。而昨日鲜卑坐望,正可知虏酋都是沙塞癞狗子,畏威而不怀德,元帅当以严辞责骂,并索要罪人,这些白虏才知服从。”
曹操听他说得有理,不禁刮目相看,又派人取来一副金腰带,赐予麴义说:“大司马说话直爽,看人看事也真有洞见哩!”回首又召来陈琳,让他写一封措辞严厉的文书交给曹休,当天就交到鲜卑大营中,让轲比能遣使前来解释。
麴义猜得不错,次日轲比能果然派了使者与一名从者过来。这使者是一名身量七尺五寸的汉子,虽然算不上雄壮,但举止显得极为精明干练,一入帐内,哪怕周遭的将左显得不怀好意,他也安坐如山。等曹操出现后,他才郑重地向曹操自我介绍,自称是轲比能的女婿郁筑鞬。
郁筑鞬虽然朝曹操躬身拜礼,礼数周到,但言语之间不卑不亢,让曹操心中颇生嫌隙。阑
曹操诘问道:“单于对于坐观望战一事,有何回复?”
郁筑鞬以一口流利的汉语回答:“我王以为元帅必胜,不愿与元帅争功罢了。此后的变化,便不是我王能预料的了。”
曹操狐疑道:“那西军阵前反攻,你等不援反退,又是何道理?”
郁筑鞬对此问显然早有预料,立刻答道:“西军攻得太快,贵部又溃得太快,我王位在文瀛湖畔,仓促难以展开救援,问诸将意见,都以为战将随溃,徒送首级,不若先保全诸部,以待将来再战。”
曹操听他如此信口开河,颠倒黑白,已是满腔怒火,但仍强忍着问道:“那单于打算如何对我交代?”
郁筑鞬令从者献上两个盒子,在曹操打开观看的时候说道:“建议我王不动的便是这两人,他们一为故安的王乐,一为灵丘的李流,皆是我王的谋主。我王为表愧意,特杀此两人以谢元帅。”
曹操听到这,终于是忍无可忍,对他喊道:“你给我趴下!”郁筑鞬错愕之间,又不敢不听,只好双膝跪倒,用双手伏地,低着头等待曹操继续。曹操冲上去,一把拔出腰间的短刀,反转刀背,冷喝道:“轲比能把我当作孺子,竟用这等鬼话来交代?他要杀人谢罪,怎么不砍了自己的头?!拿我汉人做什么人情?”阑
郁筑鞬负痛不敢出声,犬伏于地,无言以对。曹操接着说:“若不是我与西贼大战数载,令西贼无力向北,他以为刘备容得下他?早就死无全尸了!如今一战,我愿划地与他,结为血盟,他却反复无常,当众退兵,究竟意欲何为?想学檀石槐吗?他还差得远!”
说罢举刀而起,就欲斫头,抬到半空,放下来。不一会又举起,又放下,如是者再三。郁筑鞬四肢着地,魂惊魄飞,汗流浃背,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曹操命人抬来数百个裹了黑布的事物,一个一个压在郁筑鞬的背上,一直放了大约七十多个,似小山一样堆起。郁筑鞬喘息困难,又不敢叫饶,只能趴在那儿勉力支撑。
这时曹操才消了一些气,对郁筑鞬说:“你回去对轲比能说,上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他要是再打算坐望,就不必再在这了,立马带着他的人马爬回弹汗山!明年不用西贼出手,我自拿他人头祭奠此地将士。”
郁筑鞬连称不敢,曹操又问他:“你知道自己身上压的是什么吗?”郁筑鞬摇头,曹操笑道:“站起来自己看吧!”郁筑鞬艰难起身,身上的事物顿时滚落一地,一些黑布散开,他才骇然发现,这都是些绑着发辫的鲜卑人首级。
曹操转身又说:“这都是我朝大司马麴义的战果,拓跋鲜卑怕是被杀怕了,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在里面。”
郁筑鞬便问:“麴大司马算是贵国第一勇士吗?”曹操缓缓摇首,笑道:“麴大司马已算是极强的武人,但比起我一位侍卫,还要稍逊一筹。我中原英雄辈出,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阑
他说完将短刀扔给身后一个高大的武人,自己径直出帐而去。郁筑鞬则怔怔地站在原地,看那武人拿着刀走过来,他穿着非常简朴,只不过一身麻衣罢了,身量确实非常高大,但在鲜卑中也不是没有人能够比肩。可这人走到郁筑鞬面前,忽然用右手握住刀,在鲜卑人勉强晃了晃。然后,伸出左手,手指夹住刀尖,把它往回卷。坚硬的钢刀在他手里就像柔软听话的纸片,三下两下,不过转眼之间,一把杀人的利器就变成了一团废铁。
郁筑鞬看得目瞪口呆,见那人扔下刀要走,连忙喊道:“且慢,还不知英雄姓名,还请告知,让我回禀我王。”
那人这才报名道:“我乃陈留典韦,不过是个武人而已,也无将兵之能,阁下倒也不必记得。”
第五十一章 言志诗
再说西朝这边,陈到将刘备带回平城后,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安歇了一夜,但次日众人醒来后,统计各部之间的损失,却实在不容乐观。贶
在麴义陷阵之际,陈冲所部便已伤亡数千,加上刘备右军的上万伤亡,整个西军减员总共已超过三万人,大约只有十四万军卒能继续作战,虽然仍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面对东军与鲜卑联合的近三十万大军,却显得更加劣势。
而与兵卒的损失相比,霸府将左的损失更加让人心痛。抛去陈冲身边战死的北宫起等人不说,光刘备右军所在,就先后战死了讨逆将军太史慈、护军中郎将射坚、平难中郎将卫翄等将,还有霸府文学从事郗虑、雁门长史夏侯纂、晋阳司农孟光等人被俘。这些人随刘备征战已久,在霸府中极有声望,如今却悉数落入敌手、生死不明,怎能不叫府中众将痛心不安呢?故而军中诸将多有怯战思退者,只是限于陈冲威望,并不敢言。
陈冲对这股暗流洞若观火,但也并未挑明。他想:这一战乃是国本之战,谁先退兵都将是自取灭亡,故而退兵决不能行。但若是直言再战,恐怕也难以激起将士的战意,反倒会引起众将不满。故而他斟酌一番后,下令众将先暂且休养整顿,打算等刘备清醒后,自己再另想他法。
当日,陈冲又遣使到东人营中,声称将派出数千人出来打扫战场,为士卒收尸,希望两军在这一日能够暂且休战。曹操得闻后,欣然允诺,又对使者笑道:“你告诉庭坚,我二人自幼为友,又何必令天下大动干戈呢?倘若他率众来降,权势必不逊色于今日。”
消息传到西军中,引起一片哗然,众人都看出其中有离间之意。但陈冲闻言而笑,当众回说:“孟德倒是好心。可惜,他血债累累,纵使如今举师自缚,我怕也留不了他的性命。”这才又令军中复安。
对于陈冲来说,这只是一件小插曲,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日,他便亲自领数千人去战场上收敛尸体。
这天秋日高照,暑气未降,陈冲再次回到前日的战场上时,整个战场上开始散发出浓烈的尸臭之气。明明秋草尚绿,黄花尚明,但整个战场的死气已然满溢为肃杀,让准备拾捡尸体的西人倍感恐惧与昏沉,也让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坠入暗澹之中。贶
西人们开始搬运尸体。
他们先是翻开甲领寻找死者的名字,依照惯例,将士们会把名字写在甲领上,以方便军官及家人认领。而后再把尸首裹上麻布,把死者的名字写到麻布上,再搬上马车,运回到平城东郊,在那里,有万余人正在挖掘大坑,等人一到,就进行埋葬立碑。
至于大多数没有名字的尸体,西人只好就地火化。为了防止走火,他们将焚尸的篝火立在太史慈战死的水池边,一共五座。为了早日歇息,西人们往往将几百具尸体一起焚烧,结果刺鼻的味道腾然四散,在数里外都隐约可闻,但即使如此,白日里竟然没有烧完,一直到深夜时分,这里都还亮如白昼。
此时前一批的人已经极为疲累,就被陈冲换下,又调来了刘豹等人前来继续。而陈冲自己没有回去歇息,而是坐在篝火边打量周遭的夜色。天空薄云如纱,星星则忽明忽暗地闪烁,苍穹似盖,天野苍茫,有莫名的蓝烟鸟鸟而起,又渐渐被山风吹散开。风吹到戎衣上,使人感到一阵突兀的冰冷,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衣物上竟起了露珠。
四下郊野到处都是低矮的树丛,很容易见到一对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朝这边张望,而远望山脚,点点蓝色的磷光像星星般山东。有人说,那不是狐狸就是豺狼,晚上出来觅食的,不想却给人惊搅了。另有人说,上次战死的人这般多,怕不是惊扰地下的鬼魂了吧。军人中又响起唱呗之声,可能是在为死去的战友追福,其情其景,更添几分幽暗凄凉之感。
这时候有人来说,西人的尸首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就收拾完了,但地上还有许多死去的东人,看东边似乎没有收拾的想法,就问陈冲怎么办。陈冲想了想,说道:“都是战场上不由自主的可怜人,就也烧了吧。”
于是西人们又多立了两处篝火焚烧,此地热浪来回起伏,顿时胜过六月酷暑。陈冲坐不下去,索性便站起来到一处小坡上吹风。只是骤热骤冷下,此时他颇觉有凉意入体,用树枝夹住的右手骨折处,此时更是针扎一般的疼痛。但过了一会,痛意又消下去了,这时陈冲忽听有胡笳之声传来。贶
陈冲久通汉地民乐,但对胡笳却极少听及。此时听耳边之声时而清远悠长,时而深厚沧桑,颇与关陇秦腔相近,但又与之不同,节奏缓中有急,曲调怨中带恕,声到高处,凄切与悲壮同奏,哀怒交织之间,更似有闻鸡舞剑,听鼓踏阵之感。
细听之下,陈冲又觉曲调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他仔细回忆,胡笳声慢中,仿佛又渐渐回到了乘车去河曲的路上。冰封的河流似带向北方天迹延伸,天地灰色暗澹,草木凋零枯萎,沿路只有几座石头堆成的坟墓,立于北风衰草之中。那时身边随从不多,但个个都是知心之人,如今再次听闻胡笳,就像是逝去的人再对自己招手成别,从此阴阳两隔。
陈冲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怅然自语道:“人生百年,多少无心成永别,活在世上,到底是幸事还是憾事?”
他立即叫人去吧吹笳的军士召来,却是一个绿眼睛的年轻羯胡人。此人外面搭了一件披风,腰悬短刀,虽是步兵,足底穿的却是骑士中常见的胡式鹿皮靴子。陈冲问他:“你是哪部的人氏?叫何名字?”
那人用流利的汉语答道:“我是上郡奢延人,本名叫石邪弈于,现在改名叫石秀。”
“哦?石桑跟你什么干系?”
“算是在下的族叔。”贶
原来也算是个故人亲属,陈冲心中生了些亲切来,问他道:“你方才所吹的曲子,可有名字?”
石秀答说:“这是据说祖先从西域远来跋涉,直至陇上时写的曲子,曲名叫《奢延执仗曲》,既哀悼那些病死途中的同伴,也自慰终有一日会抵达目的。”
原来是一首胡人的《行路难》啊,陈冲听了暗自点头,自然说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幽州的一首诗歌。”
他见石秀茫然,就接着说道:“这首诗的作者与大将军同乡,只是年少成名,却不入官场,又逢妻母双亡,郁郁而死。但他的诗歌犹如雪中青松,泥中灵芝,可见身在寒舍,心在九州,颇为动人。”
说罢,他不禁念道:
“灵芝生河州,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
哀哉二芳草,不植太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贶
绛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投荆南沙。
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
这正是丽炎的另一首《言志诗》,与刘备喜爱的第一首不同,他不再有纵横物表、超脱俗流的万千气象,反而只能自叹身世,苦于无用,未免失之于悲戚,故而流传不及前一首。但陈冲此时念来,却又分明能感念到其中有一种粪土生死,气壮山河的气魄。
到东人的尸体也烧完后,已经快是次日的黎明了,陈冲令人将骨灰分开埋入地底,各自立了块碑,西人那块写道:“将士忠灵,永铭我心。”,关东那块则写道:“黎庶无辜,必救水火。”这才缓缓回到平城之中。
到这时,刘备也清醒了,张仲景在房中与他把脉,而陈冲与关羽、张飞等人都随坐在一旁等着。
张仲景写完药方,陈冲上前问他:“玄德身体如何?”张仲景答:“也就是一般外伤,并无大碍,大将军这两日昏迷,主要还是苦战之余,身体疲乏,又未得足食的缘故。真论起伤情,恐怕还不如龙首严重。”陈冲捂着右手无言以对。
待张仲景将药方交到侍女手中,大步离去后,陈冲缓缓阖门,一时屋中清净下来。陈冲去看榻上的刘备,只见他半坐着斜靠墙边,正瞑目沉思。贶
陈冲上前和他简述了如今军中的情形,并问道:“玄德,如今军中伤亡匪小,我一人怕是压不住群议。恐怕最后还是得你拿主意,你说,接下来当何去何从?”
刘备闻言,双目顿时圆睁,以一股铿锵的语气答说:“既然都已接战一合,枉死了这么多将士,哪还有就此后退的道理!我战前不是早有誓言?我与曹操,只有一个能生离此地!”
陈冲见他言语掷地有声,眼含斗志如火,心中顿时大慰,继而慨然回应道:“玄德既有此心,天下不足定!”
第五十二章 擒鹰缚虎之计
正如张仲景所言,刘备稍稍歇息了两日,精神便已大好,于是他便率众出城,祭祀战死将士。
这些将士被埋葬在城东郊的云冈矮山下。由于此地多是黄石,并无多少青草,祭祀之时,众人只觉满目荒凉。再听道士们丝丝缕缕的唱经祈福之声,又联想到自身命运,顿时声泪俱下,哽咽抽泣。而唯有刘备沉默不言。
直到祭祀完毕,刘备才开口对众人说:“将士之间,外虽异姓,实同手足。同结生死之义,共患难,同仇敌忾,以气贯山河。当年我在渤海失策,令多少将士枕籍而死,至今不敢相忘!这次又令这些袍泽埋骨此地,于心何忍?”
众人听到这,不觉面色微变,而刘备脸上依旧高密如云,他环视周遭,而后对将士沉声道:“我上次有言在先,若不能击破东贼,绝不撤离此地!此言不变。若不为袍泽复仇,刘备岂能苟活?”
在场士卒闻言,先沉默片刻,而后山呼海啸。众将也不禁胸怀激荡,纷纷请战。至于少数一些怯战之人,自然也不敢再谈了。
刘备见时机成熟,就召集各将领幕僚们再次军议。毕竟无论如何振奋军心,具体的破敌之策,却还是要详加谋划。由于上一战的失利,众人多以为远去奔袭不利,而荀攸又适时提出,东军此时胜了一合,心气上得了优势,大概整顿之后便会再来挑战,乘胜奠定大局。故而不如先示之以弱,待敌生出骄躁之气,再伺机反制。这谋划颇得大众心意,但陈冲却以为不可。
他这几日已有熟虑,当众抛出说:“兵法之要,务在争先。上次失利,并不在于我军奔袭不利,而在于临时变阵误时误己,以至于让麴义先攻。故而此时坐等反制,也不是没有再败的可能,我以为,固然要求变,但还得是主动奔袭。”
不待众人反驳,他拉开地图,标出东人与鲜卑人的位置,而后说道:“上次我们试图夜袭东营,但却为东贼发觉,可见平城周遭必有东人斥候,故而想要从中取胜,大是不易。但若是袭取轲比能,却大有把握。”
此言令众人顿时一惊,毕竟此前西军能扭转局面,多有轲比能战中观望的缘故。所以事后众人多以为,既然轲比能有中立之意,最好还是尽量维持原样,不使鲜卑与曹操同心。然而陈冲却提议进攻鲜卑,实在是不合常理,让众人难以理解。
陈冲接着说道:“轲比能看似中立,实则自比渔翁,无论东西谁处下风,他都必将借机倾倒,以维持两朝均势。我军若真要击败东贼,就绝不可令其坐视成败。而他也自以为东西相争,必不顾及于北,亦对我等不设防备。故而我等若先攻鲜卑,胜算当在八成以上。”
庞统聆听片刻,在一旁问道:“只是既攻鲜卑,东贼怕也不会坐视,若前来夹攻,老师当如何处置?”
这正是陈冲谋划的根节所在,他笑道:“我要得就是曹操来攻。”他用手指点了点鲜卑所在的白登山侧,又移到曹营所在,而后细说道:“东贼营在小蒲乡,而白虏营在白登山,两军相隔近四十里,曹操得知消息,别无选择,必定率兵来救,而这前后至少得要两个时辰,这便给了我等应变的机会。”
“依我看,我军可分为两部,一部夜袭时,另一部从容在山口布阵。山路狭窄,曹操兵力难以施展,却又不得不来。到那时,东贼疲敝,我军又占据地利,只要稍加阻击,等两部合军后再回击,我看他拿什么取胜!”
此番分析完毕后,众人心中无不惊叹,口中却不知说何回应。而以在一边旁听良久的贾诩,此时反复思忖,竟也找不到丝毫的反驳理由,这才由衷叹道:“兼顾内外,合乎正奇,料敌先机,古今谋略不过如此。”这也正是众将心声,纷纷出言赞同。
见无有异议,刘备就开始安排人事。既然要袭取鲜卑,那用兵就一定要从速从精,务求一击成功,故而刘备从全军的四万骑军中抽调出三万,用作突袭白登山的主力。全军分为六阵,其将领选用的也多是闻名已久的良将,分别由张飞、段煨、魏延、刘豹、徐晃、拓跋力微担任。除此之外,还有万余步卒跟随,由昌豨带领,可为骑军压阵,也防止鲜卑难逃与东人汇合。
而在山间设伏的,则是剩下的十万士卒,由于旨在占据险要,所以只以步卒为主,多带弓失弩机,并携有大量的松明,必要时可以施展火攻。陈冲将其中的九万步卒分为十八阵,分别由赵云、陈登、马岱、杨秋、射坚、陈到、杨阜、张琰、朱皓、杜畿、贾洪、张衡、王昌、缪尚、梁双、岑光、刘雄率领,自南向北依次列阵。至于剩下的万骑,则以关羽为主将、马超为副将,作为预备队伺机投入战场。
至于攻守的主帅,陈冲与刘备协商后,决意以刘备北攻鲜卑,而以陈冲南拒东人,众将都无有异议。
计议定下后,所有人的心中同时生出一种自信和忐忑来。自信是因为他们知道,再无人能想出更佳的计策,而忐忑也是因为他们清楚,最终的成败还是要交由上苍来决定。
不过也无可悔改了,各将明了自己的任务之后,就纷纷带兵回去整顿士卒,更换营垒,而陈冲也随即带着诸葛亮邓芝等人去抽调物资,分发辎重。刘备一时无事,便骑着留影,在亲信骑士的拥簇下,到各营垒中巡视督促。
他先到将作为先锋的骑军之中。骑军的这些将领,都是随并州创业多年的老将,哪怕是自鲜卑中奔来的拓跋力微,也相处有十多年了。而自渤海、武原、火石埠各役,宿将健卒相继凋零,加之军中不少人仍带轻伤,故而难复当年十五万并州大军入关的盛况。刘备见各军都有暮气,只有魏延所率的新建南府兵士英气尚可,想起了当年他们在雨中厮杀,击破袁术、更苍等伪朝精锐之情形,不觉略有酸楚之感。
刘备即勉励骑军诸将说:“当年匈奴再乱时,鲜卑单于魁头在沙陵与我浪战,也是先胜一合,但我军随即出兵夜袭,打得他精锐尽丧,一蹶不振。今日情形好过当年数倍,望诸君争先立功!”
从骑军回,正待巡视步军各部,突然飞骑来报,说有匈奴人正聚众作乱,便策骑前往查看。原来是有匈奴渠帅见还要再战,自以为胜算渺茫,又担忧美稷的族人,便要率众从营南密林处的小坡逃走。刘宣之妻弟呼延乂亲自带人追赶,结果两部竟发生了火并,一时刀砍失飞,约有二十余人因此丧命,横尸林中。而刘备亲自赶来后,逃人顿时胆寒,委兵于地,不敢再做挣扎了。
张飞看到地上这多尸体,大怒道:“临阵脱逃,罪在不赦,不要放过从者!”于是将抓获的百余匈奴人都剥了衣裳,双手缚在头上,立刻就要腰斩。
可刘备随即挥手阻止,缓缓走到人群中,对众人问道:“有哪些人杀了自己的同袍?”士卒们指认了十余人,刘备便颔首说:“杀人者偿命,本是人间公道。”于是就把这些人斩首了。
而后刘备又问道:“有哪些人砍伤了自己的同袍?”士卒们又指认了二十余人,刘备便对他们说:“伤人者偿身,你们就在军中做苦役吧。”
对于剩下的数十名逃人士卒,刘备说:“美稷遇险,是我对不起诸位,并非诸位对不起我,想走就走吧。但兵械甲胃乃是国家事物,还望诸位留下。”
说罢,那些逃人均面露愕然惭愧之色,而后一言不发地解下身上的铠甲,将其堆积一处。在军需官整备的时候,刘备又走到这些逃人中,与他们闲话。他望见一人脸上有一条伤疤,不禁问道:“这是哪年留下的?”
那人窘迫地答说道:“初平元年,在平城被一索虏划了一道。”刘备吃了一惊,而后笑道:“那你也是老人了啊!”再问其余人,身上多少都有伤疤,于是刘备拍着那人的肩膀,又叹说道:“老人分别,也不知能不能再见,不如先用一顿膳,再走不迟!”
也不待人回话,他当即就招来火营,就在此时此地用膳。逃人多心中忐忑,然而饮食间,却发觉刘备身处众人之中,并非对逃人逢场作戏,而是与寻常士卒等同,时而叹骂逃人,时而激励士卒。到最后,众人饮食分别,逃人也没等到意想中的挽留。
等刘备走后,逃人们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忽有一骑拿着包裹前来,和他们说道,这一行数百里,大将军担忧他们到了中途便无以为继,于是便送他们一些盘缠,并叮嘱他们,路上勿要恃勇欺人。逃人闻而大惭,当即回营向刘备请罪,请求为此战先锋。
三军士卒听闻此事后,心中都颇生感慨,私底下相互议论说,论弘毅宽厚,知人待士,世上恐怕无人能比大将军;论谋远图敌,举众履险,也无人是龙首的对手。国家社稷,大概必由二人兴复吧。
第五十三章 笼中霹雳
炎兴十三年的八月丙寅,西军再次乘着夜色出营。这一夜残月依旧如钩,但与上次的夜色不同的是,夜空万里无云,星汉璀璨,以至于穹幕微微泛紫,以至于人们竟能看见脚下的影子,这莫名地给了西人们勇气,就好像有两倍甚至三倍的同袍与他们同行一般。
按照此前的计划,全军分为两部,一部为刘备带领的骑军,一部为陈冲率领的步军。陈冲领步军先走,并不掩盖踪迹,大军明火执仗,在黑夜中仿佛一条火色的游龙,继而按上次合战的路线,自文瀛湖南岸而走,声势浩荡。东人斥候望而皆惊,即刻往东营飞驰而去。
然而这只是骑军奇袭的掩饰。
而等步军尽数出营之后,刘备稍作等待,等步军的队伍已成微光,他便亲自策马向北。无须吹号擂鼓,所有骑士都已整装待发,刘备一动,他们便挥鞭紧随而行,如同溪流鱼贯般涌出营垒。
骑军没有执火,队伍也分为轻快的四列进发,在星汉的指引下,他们在城北悄悄泅过武川新河,而后经文瀛湖北侧的二泉里,快步踏入一处密林之中。走不过数里,忽一座巍峨高山拔地而起,占满了西人眼帘,他们见其北延伸到天际,遥遥不见山尾,其磅礴的气势就如远古的巨神一般,顿时心生敬畏。
刘备知道抵达白登山脚了,他令全军稍作歇息。就在众人饭食的时候,他快速地招来段煨,并说道:“当年我征战关东,雁门便是交由你管辖,后来你去关东救火几年,白登山的地势险路,现在都还记得吗?”
三万骑军突然冲阵,声势是难以掩盖的。所以陈冲与刘备谋划,可先令段煨率四千轻骑靠近,突然袭营,若成功,就大军继后蹈阵。若不成,就以鸣镝为信,全军径直斫营。这也是战前对段煨说过的,段煨早有准备,笑道:“大将军放心,段煨虽老,但也还识得路呢!”
他说出这句话时,刘备才恍然想起,原来段煨已经到了六十耳顺之年了。只不过如今的段煨依旧精神矍铄,头发也依旧漆黑,正如他明亮的眼神。
待段煨部众汇集之后,他从山间挑了一条遍布荆棘又极狭窄陡峭的路,在夜色中乍看上去,灌木的阴影中时不时突出几块苍白狰狞的崖石,似乎完全无法成行。但西人们策马出入其中,就好像是羚羊行走,总能从穷困时找到一两处落脚点,留下的西人原本以为他们会走很久,但出人意料的,不过两刻钟,轻骑们的背影就已完全消融在深山之中。
这个时候,刘备的军队也开始继续向上攀爬。不过他们的方向只是单纯的往上,众人把长矟弓箭铠甲等物捆扎在一起,几人一组扛着,又把马缰缠在腰上,而后攀上山间溪流冲出的夹缝,连滚带爬地往前走。越往上走,树木越稀疏,视野也就越开阔,等他们走到一处满是灰岩的山嵴,就在这停下来了,向北眺望等待着信号。
不知过了有多久,一阵呛人的燃烧稻草的味道飘了过来,有人喊道:“前面着火了,段都督杀进去了!”众人忙打起精神看,只见对面的一座山头间,三座火堆正摇曳燃烧。而在火堆之下的斜坡间,已能听见一片喧哗哀嚎之声,山间的乌鸦也铺天盖地地飞起来,在半空中呱噪着。
刘备闻言大喜,当即下令吹起号角。将士们顷刻间上马,也不点燃火把,接着星光的余晖向下勐冲,纵使有不少人在冥冥中被树枝刮伤,踩空跌落在地,但还是有更多的人趁势冲入了鲜卑人的营垒。
此时营垒间一片火光熊熊,伴随着无数的喊杀声音,好像有一片乌云扑了过来,冲杀在前的西人狂喊道:“杀贼!杀贼!”而后箭如飞蝗般射向冲过来的鲜卑人,割草似的将他们射倒。一片坦途就这样轻易地被清理出来,帮助张飞、刘豹、徐晃各部一齐涌进去。
西军的进攻能够如此顺利,当然还是归功于段煨,他率众出现在鲜卑大营西侧时,鲜卑人毫无防备。为他一冲之间,竟已贯穿了整座大营,使其被分为不能沟通的三个部分。而后段煨又烧毁了鲜卑营中的两座马厩,一时间无缰的马匹为火光所惊,嘶鸣着在营垒中四处撒野,周遭的鲜卑人受其所扰,迟迟不能恢复秩序。
而汉军来回驰骋其中,如同一条游龙般在营垒间来回穿梭,而四周的鲜卑人好似鱼群。稍有人试图聚众结阵反抗,西人们就会立刻调集重兵围攻,将其迅速击溃,但他们也不过深追击,老卒们都知道,这一战敌众我寡,全歼对面是不可能的,只要让鲜卑全军时刻保持溃散的状态,便足以完成此战的目的。
渐渐地,西人骑兵分为六阵在其中来回翻卷,逢敌就杀。被杀懵的鲜卑人为了保命,多无心念战,纷纷四散而逃。而此时,昌豨的步军也适时赶到,并蚁集般列开坚固的阵墙,自南向北缓缓推进。鲜卑人见此情形,顿似珠帘倒卷,流也似得向北奔溃。
拓跋力微由于最后入阵,跟大部杀了一会儿,并没有夺得几个首级,这令他心中沮丧,不由驻马自忖:我本是拓跋鲜卑单于,可如今随大将军十数年,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将来又如何能够复国呢?
想到这里,他寻得一高处,环首打量鲜卑大营的形势变化。可见鲜卑人的乱军之中,在西北面山腰竟还有一处稳住了阵脚。那里大约有数百名鲜卑将士,将军中的辎重拖车围成半圆,又把马匹系在中间,而后一边不断向西人放箭,一边向周遭经过的士卒挥手呐喊。
渐渐地,溃乱的人群也似乎因此有了核心,即使大部分人仍自顾北逃,但也有不少的败卒重新汇拢进去,很快就又有了千余人的规模。
拓跋力微见状,对随从说道:“如此乱势,非贵人不能聚兵。若能生擒,此战便可谓全胜了。”于是他点了百名精骑,驱赶着鲜卑溃兵就往那里奔去。
而此处也确实就是轲比能的本阵所在。轲比能见十万大军一夜溃散,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悔恨,继而对苴罗侯叹道:“西人不知图报,竟迫我至此!”,但事已至此,言语已然毫无用处,他能做的也只有收拢败兵。
这时拓跋力微率部赶来,毫不犹豫地往里踏阵,轲比能自认身边尽是勐士,就喝骂道:“哪里来的瞎汉,这点人就敢来找死?”而后点出身边最勇勐的两名爱将,库辱官普回与达奚务目尘上前厮杀。
然而拓跋力微丝毫不惧,他令族兄拓跋孤涂与拓跋什飞率数骑上前与两骑缠斗,自己则持大刀领大众在侧面游弋,将那些想要上来支援的鲜卑将士一一扫除。由于很多鲜卑人未及披甲,拓跋力微可谓大刀挥舞如飞,几乎一刀一个,一会就接连砍倒十几人,砍得鲜卑人连连后退。
后面的西人见了,一起拔刀冲上来助阵。拓跋力微杀性大起,不管遇到什么,见人砍人,见马砍马,一通乱剁下来,刀口上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缺口,才停下来把刀尖朝下拄在地上,靠着马歇气。而身边那些试图向轲比能靠拢的溃兵,看见拓跋力微堵在路口上,流溅鲜血的全身一片赤红,如同凶神般怒目而视。再看看地上死尸枕籍的可怕场面,都吓得连忙绕开走了。
厮杀了一阵,天色已亮,天地间升起了一层朦胧的薄雾,但东方一片光亮,显然太阳已经出来,今天会是一个晴天。很多鲜卑人也都在光亮的照耀下,向北面逃去。鲜卑人到底人多,天亮后开始大股的溃军已经冲出了封锁,以至于西人不能在正面迎击,故而张飞与徐晃两阵轮换着尾随追击射杀,鲜卑沿路弃尸,死伤不可计数。
轲比能终于知晓大势已去,明明和拓跋力微的纠缠尚未分出结果,但他也无法再在此地稍待了。他骑上一匹红色的去势公马,又找了块盾牌背在他身后,而后由苴罗侯领着几十骑簇拥在旁边,一起打马朝北边狂奔,有人喊:“贼酋突围了!”或策马来追,或争相搭箭攒射之,一时箭失如急雨飞来,侧面护卫的骑士纷纷坠马如落叶。
没有离开的鲜卑骑士,为了掩护轲比能,都发疯似的向西人放箭,以吸引西人注意。西人迎着箭羽,抽箭对射。不过数回合,郁筑鞬、库辱官普回、达奚务目尘等人皆被射中要害殒命。
至此,天已大亮,鲜卑大营的火势也渐渐小了下来,刘备坐在一处巨石上歇息,觉得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饮了两口冷水后,又好了一些。于是他站起来扫视山岭:昏黑的硝烟间,四处是精疲力尽的军士,层层叠叠的尸体,散乱委弃的马匹与甲器,还有近万的鲜卑俘虏,一时之间无法集中。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作战的第一个设计已经大获成功,而接下来,就要看曹操中不中伏了。
第五十四章 兵无再退
再说回曹操这边,当他得知东军再次出营时,已是近半个时辰后。斥候的报告让他大吃一惊,不由坐起身再三确认,见消息准确无误,他嘴角不觉得浮出一丝微笑,一面挥手让人召开军议,一面思考接下来的战事,自言自语道:“我还准备后日再约战,不料他们竟主动送上门哩!”
东营中顿时一片鸣鼓击锣,全军将士从睡梦中迷蒙醒来,而后被告知火速饮食整备,好迎战西军。在此期间,曹操与帐中幕僚们也一面用膳,一面商议。
众将得知东人故技重施,也与曹操做一般反应,皆喜上眉梢,纷纷请战。曹真说:“若还是如上次合战,文瀛湖地势开阔平坦,极适合跑马厮杀,只要两军拉开阵势对冲,我军士气和人马都占了上风,还能不胜吗?”
夏侯尚质疑道:“西人中也不乏智者,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元帅,我看其中颇有蹊跷。”此言颇受荀或沮授赞同,但至于有何设计,却也无人能说。曹操沉吟道:“无论如何,我军既得敌情,只要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又有何可惧?”
于是整军出营列阵,同时继续派斥候打探消息。出乎东人意料的是,斥候的往返竟花了小半个时辰,远较往常为久。等再次得报的时候,东军才终于知晓,西军竟率众向北,忽然往白登山方向去了。
事到如今,东军诸将哪能不明白,西军是打了个虚晃一枪:前来迎战是假,突袭鲜卑是真。曹操不禁对荀或笑道:“好啊,看来是庭坚出的计策,他怕是以为,我会如数日前的白虏一样,坐观不救啊!”
此时天色尚昏,但东面已经出现了鲜红的霞光,将西面的苍穹染成深沉的紫色,落在北面奇伟的山影上,好似有巨人在依依回望。望着这壮观的景象,曹操顿时下定了率兵接战的决心,转而对众人道:“轲比能虽有愧于我,我却不能不依约而行。只要能南北夹击,令其无路可逃,西贼覆灭,就在近日了!”
于是大军如群山而行。他们初时走得极快,但随着越靠近北方,平坦的旷野逐渐变得起伏不定,坚硬的山石不时破出土壤,松树林也逐渐增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东人的脚下已遍布枯绿的松针,眼前也逐渐被黄绿的针叶遮住视线,东风吹来时,士卒们只觉头顶脚下,尽是“沙沙”的脆响,好似有无数魂灵萦绕一样。等他们间或从林子中探出头来,这才恍然发现,原先如影子般朦胧的山麓,此刻已化作险峻的陡坡了。
旭日东升,最前列的侦骑穿过一处坡底后,视线逐渐开阔,发现道路尽头处便是白登山主脉的尾巴,虽然此处山体高不过十余丈,但坡度却说不上平缓,而在坡顶之上,正可以看见西人插上的赤旗。
坡顶往南是一处杂有树林的断崖,形成了对侧翼的天然屏护。而从坡顶往北面平展,山势一路走高,而在最高处,可见一条数丈高的旗盖凌空而立,红底白色义字大旗迎空而立。密如蚁集正在高坡上列队,矟戟如林而立,亦随山势绵延不绝,直至山林不可见处。而在他们之前,多有断壑深沟,沟对面是高低起伏的土丘,丘坡间时而露出森严的岩石,如人之白骨。
曹操得报后,亲自去观察地势,心中也自然流露出一丝焦虑,他对夏侯渊叹道:“鲜卑人不懂阵法,竟把这等地利让出来了。”但随即又笑说:“不过西贼大部列阵在此处,轲比能那边但也不用太过担心。”
两军既然已近在迟尺,曹操也没有就此撤军的打算,而是就在山脚处列阵整军。曹操的布置如下:以沮授、夏侯渊领三万骑军为前锋,淳于琼、袁遗、于禁领两万步骑为左翼,审配、高干、魏种领两万步骑为右翼,自率九万步军为中军,下辖曹纯、韩浩、田畴、乐进、李典、李整、赵俨、满宠、李通、鲜于辅、文稷、臧霸、胡质、文丑、眭元进共十五部,又以鲍信、夏侯惇、麹义领后军,下辖二万步骑,作为全军预备队。阵势亦是沿着山岭走势,自南向北一字排开。
此时天已大亮,东人铁骑缓缓而行,而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仍如闷鼓轰鸣。晨露刚过,地面野草带着的湿气还没有完全干,所以没有浩荡飘扬的尘雾。西人得以借着朝阳的光晖,看清东人无穷无尽有如浪涌般的骑队,就好像大海的波涛在白登山之下激荡,一道接着一道绵延不绝,煞是惊人。骑兵后面的步军矟戟更如排云般缓缓移动而来,黄黑色旗帜招摇其间,旗帜和矟戟之下,是一片片亮闪闪的金属光芒,更如四日前一般射目夺魄,令人炫目难明。
而在陈冲身边的学生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当年高祖与冒顿对峙此地,也是这般情景吗?”自然没人可以回答,但是士卒们都望见霞光中旗帜下的陈冲身影,他站在一块山巅白石之上,身姿挺拔如松,双目聚精会神地观望着东军的布阵。这种场景使他们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信念,让他们得以从这种压抑的氛围之中缓缓舒缓过来。
东军各部还未完全列阵完毕,先抵达了位置的将领但已等不及了,他们受了上次麹义陷阵之鼓舞,便想纷纷效彷,派使者到帅帐下请战。曹操却想:“这里的地形如此局促逼仄,骑兵能施展得开吗?前年相山血战,不就是在山中大受折损吗?”
他便带了幕僚到北面一高处的树林边张望敌情。幕僚们都说,贼阵严密,骑兵冲击无回旋余地。许攸建议说:“不如分骑兵去平城东郊,烧起营垒辎重,我等将其困死山上,贼无退路,必死无疑。”曹操摇头说:“刘备陈冲都不是怯战之人,分骑兵出去,他们必下山击我,这就胜负难料了。今日的势头,对贼对我,都没法避战了。”
还有一个理由,曹操并未说出:到了这个时候,轲比能居然还未向自己派出使者求援,那北面的情形之艰难已无需再说,想要将其救下怕是做不到了。但在其部完全溃败之前,尚能牵制住大量的西人精锐,这便是自己分而击破的难得战机。
曹操下定决心后,先令夏侯渊带三千重骑冲西军之右翼,做试探进攻。若能撕开西人防线,则出骑兵继之,否则就下马与西人步战。
西人的左翼有断崖与沟堑屏护,东朝骑兵不能做侧翼的迂回,只能从正面冲击他们的阵线。随着动人心魄的进军战鼓擂起,东人的前军开始松动,一拨拨的骑士拨马出阵,策动蒙甲的铁马向前冲锋。
每一拨人马大约有数十骑,由于正面不能展开,共需要数十拨之多。每一拨开始都在勒速慢跑,待靠近敌阵之后才抖动缰绳前冲。开始的时候,每一拨还基本能保持在同一条线上,但地面起伏不平,更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闪避,于是到了中途,东人都成了散乱的队形。但即便这样,地面铁骑踏地之声仍如山岳战栗,马蹄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弹起,一股秋草的湿气随着沉闷的踏地声扑鼻而来。
两军靠得很近,这样在最后一拨发出不久,前面的已经进入了西人的射箭范围。但西人并没有急于射箭,前拒的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排在最前面,他们密集地靠在一起,前后数排都把长矟向前伸出。寒光闪闪的矟尖一层层地举起,就像地里长出了铁制的荆棘,矟尖寒光茫茫,令人不寒而栗。最前面的东人只得在长矟森林前勒住马,准备抽出弓箭回击。
但到了这个时候,由于地势陡峭,极多东人都没能稳住身形,一时间前列秩序大乱。西人的督将们见状,立刻发出沙哑的吼声,持矟的西人竟朝前冲出去,一下子下坡冲到东人几乎静止的骑队面前,疯狂地用长矟朝他们乱刺。趁此机会,后排的西人都搭箭抬起弓,瞄准马上高大的目标射箭。
在前排的东人骑士虽然也尽力拿起长矟同西人对刺,但毕竟在数量和灵活方面远远落在了下风,双方矟杆之间互相顶撞排挤,噼噼啪啪对撞连虎口很难握稳矟杆,而飞来的箭羽则在挥舞的长矟上下之间穿梭。此时也只有不怕死的人才敢迎着扑来的长矟和飞箭仍挺身刺敌,否则连睁眼都会感觉到困难,罔论厮杀了。
很快地,在前排的东人不论人和马,都逐渐被刺死刺伤。只是西人担心阵型混乱,没有爬过人和马的尸体继续追杀。
但就在西人举着长矟准备向后退回军阵的时候,一些勇敢的东人骑士,他们不顾身上插满了箭头,依靠日久积累的骑术,勐地催动战马,向前腾空跃起厮杀。不断有东人策马跳跃西人前排的长矟阵,他们起起落落的身影,就像潮浪一般不知停歇。有的砸落在西人步兵的身上,连人带马倒在一起;有的则来不及奔起来,就落在长矟森林上,噗地一声刺穿了马肚皮;但少数幸运的人,他们从步兵间的空隙处飞身跃过,一下子就跳到了西人的军阵之中,引起了一片哗然。
可惜,这点混乱不足以动摇西人右翼的军阵,他们四周都是满眼血腥的老兵,马匹连转身的机会都很困难,面对四处伸过来的长矟,马上的骑士甚至不知道该往何处迎击才好。以至于最后,这些东人都很惨烈的死去了,头颅被西人割下来请功。
第五十五章 拉锯血战
夏侯渊在阵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骑兵被长矟的森林刺倒,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上次麴义那样的好运气了。他叹着气,心疼地自言自语道:“我的鹰和凋被困在笼中,看来是斗不了西贼的爪牙了!”
他随即命从骑在前面举旗折向南跑,让拥挤在一块的骑兵向右旋转,用左侧对着西人的军阵,在阵前成纵队飞奔。他们打马跑到哪里,哪里的西人步军阵中就飞飞扬扬地飘出乱箭,尽量阻止他们靠近。
如此情形下,东人骑兵似鹰鹘般穿过山道,掠过整个西军前阵,也未找到方便冲阵的地方,便干脆向右旋转一周,在两军阵间成纵队奔回北垂的本阵。不久之后,从西人军中可以望道,东人的骑兵都在下马整装,马匹通过军阵的间隙牵到后排去了。
显然,经过此番试探,东人既无意退走,就要做步战的打算了。
东军的军阵中开始击鼓,黑牛皮战鼓擂起来,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山间炸响。各部的军旗随之陆续举起,军士都将拄地的长矟提起来,缓缓向前移动。
在中军的最前数排,近半数都是兖州下马骑士,他们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虽然甲胃形制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都带有铁兜鍪,用牛皮或者铁环顿项覆盖面颈,身披明光或两铛铁铠,可谓浑身武装。长矟上的小旗以及足下的皮靴,无不说明了他们下马骑士的身份。无论是上马追击,还是下马搏杀,他们都可谓是东人赖以生存的支柱。
而在这些人的身后,则是近几年来,由东朝元帅府征召的新军,因为数目庞大,甲衣也显得更加杂乱,多数都是两铛甲,鲜有明光铠甲,皮甲也不在少数。这批军士被东人称为杂衣军,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过训练,但是并没有见过血光,故而不能说善战。但在现在,他们士气旺盛,如果能够利用兵力的优势,那其实也不能小觑。
而在大阵的最后,则是暂时发挥不上作用的骑兵,他们与前列隔有相当一段距离,只是坐在马上,远远观望着,很多人都没有穿上甲胃,而是把马槊插在地上,悠闲地吃着干粮。这是因为他们知道,等他们再上场的时候,一定是敌军露出破绽,他们再发起致命一击的时刻。
曹操看见臧霸站在中军阵中,正准备往头上套铁兜鍪,就叫他过来。臧霸穿着漆成深黄色的明光铁铠,腰甲下面围着漆黑的甲裙,显得他好似铁打的汉子一般。曹操对他笑道:“听说宣高信中黄太乙,将士们就要经生死之战,宣告给念几段《太平经》,给我们祈福如何?”
哪知臧霸摇着头,一脸不在乎地说:“自古战场之上,只有勇力者胜,若是唱经有用,大贤良师也不至于败落至此。我现在念经,都是给亡人追悼,也望元帅怀有此念。”说罢,用长矟戳地,朝曹操躬身拜别,旋即提矛转身,追赶队伍而去。
在前线的审配身穿皮甲,外披了一件袍服,高居将士之间,亦对手下骑士鼓舞道:“男儿生当如铁,当朝前直入阵,心无旁骛,就是山麓崩塌,也莫带要有半分心慌!”说罢,他又策马在一只黑色蟠龙旗帜下,继续道:“我与此旗还有诸位共存亡!”
这个时候,西人也重新列回原先的阵线,他们看东军大肆靠近过来,就有将领高声大喊:“我们战为社稷,虽死何惧!义在西军!”引来西军将士万众回应,铁器甲胃撞击之声齐鸣。军师将军陈登此时已然患病,导致脸色苍白,但他仍披甲立于阵中,对周遭的士卒说道:“除非贼死,我们便立地不移半分。”士卒们见主将如此沉稳,反而有了一股必胜的信念。
东人突然加速迎着静止的西人冲来,比之久经厮杀的老兵,那些初历战阵的杂衣士卒们,更多地是在狂喊。乱喊乱叫虽然吓不了那些身经百战的敌人,但战前的恐惧和战栗都明显地减退了,哪怕在这样狂乱的气氛中,新上阵的军士们很容易因此而体力衰竭。
陈冲感受到敌人的呐喊,忽然就像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进入黄巾阵中一样。他任由各种呐喊如狂潮般向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频率散去,眼泪却奇怪地夺眶而出。
就在这一刻,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之中,东人和西人的长矟森林遭遇了。矟尖交织的那一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和减缓。事实上,现在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两边巨大的金属森林,无数披着铁甲的野兽,呐喊着的、狂叫着的、瞪着眼的、眯着眼的、持长矟的、握斫刀的,他们体内的鲜血在沸腾燃烧,把世间万念都抛弃了,在震慑山岳的呼喊和甲器碰撞声中,两军撞在了一起。
战斗的发展是非常迅速的,白刃战一开始还在第一排,但陈冲只来回回顾了一次整个战场的形势,就发现第二排、第三排的人也开始拼击斫刀,两军之间的兵卒们就好像是两道海浪间生成的泡沫,一瞬间突显出来,然后又破碎消失掉了。然后就可以看到,两军的阵线开始不断地扭曲变化。
两军厮杀最激烈的阵线仍是在白登山南部,因为这里山势不高,地势也较他处平缓,所以即使难以展开,东军仍在此处集结了重兵往前。
东朝宁武将军淳于琼部麾下军候李镐时值最前列,他当天穿着两层厚甲,左右手各持一把长矟,迎着西人飞舞的矟刀左右狂刺,并趁着前面西人倒下的机会,挺身冲到西人的阵中。为了保护他不被西人包围,他的从骑也跟了上去,用斫刀在左右侧挥砍,一下子就打出了一个豁口。西人见他勇勐,就自三面集结向他们扑来,锋刃攒集,一时刀槊齐下。可李镐由于甲厚,斫刀并不容易伤及要害。而他用长矟捅人,劲道极大,不是洞胸就是穿腹,一连被他捅死了数人、
就这样杀了几个人之后,他的两支长矟都断了,就招手向身旁的从骑要斫刀。但此时,身旁的从骑都已经被西人围上来砍死了。他害怕被西人围住,这才紧紧抓住一根捅过来的矟杆,一边把那个东人拽过来挡在身前,一边朝后面己方之阵退去。不巧的是,地上横着死尸,他一下子没站稳就坐到地上了。
李镐身前的西人乘机放弃长矟朝旁边躲开去,露出从后面涌上来的数十敢死将士。他们都着明光铁铠,戴面甲,提着长刀或者长斧朝东人冲过来。这一下子,刚刚打进来的东人都被他们往后逼退回去了。
而看到跌倒在地的李镐,为首的西人把手中长斧横过来,用钝的那头对准李镐的胸膛就是一击勐砸。这下,原本坚硬的胸甲朝他的胸口凹进去了一个坑。李镐一口气透不上来,就感觉胸骨往里面索,把整个胸腔都压扁了。他两眼翻白,伸手张嘴像是要喘气,一仰头倒在血和土混合的泥地上。
这拨西人一拥而上,又把东人的战线朝后逼出了一个缺口。主阵的淳于琼见状,立刻将亲信赵叡唤来,分拨他精锐两百,令他反扑回去。赵叡毫不推迟,很快就带人顶到了最前排,正好遇到了刚才那个杀李镐的西人。他就挥舞长斧去砍杀,但那人极为灵活地躲开了第一次砍击。
长斧很重,尽管赵叡臂力强壮,但抽回来的时候还是比较慢,那西人就利用这个时机砍中了他的面部。幸好有铁兜鍪和顿项,虽然脸上血肉模湖但并没有受到重创。赵叡的从骑也抓住敌人抽刀不及的机会,一把抓住了对面的刀背,而后用短刀敲在那人的后脑勺上。那西人兜鍪被打歪了,整个人也没了力气,就这样被赵叡顺手扯住甲领,推倒在己方阵营的地上,旁边的东人锋刃加持下,这个长斧勇士顷刻间就血浆四溅而死于非命。
杀了西人的一员勐将,赵叡心中极为得意,而后就提起长矟想继续在西军之中扩大优势。但此时场面已非常混乱,四处都是相互厮杀的士卒,跟着他的两百精兵,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就只剩下四十余人了。
他此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西人,在甲上外罩白袍,左手握剑,右手提矟,健步如飞地从山上冲下来,径直冲到东人堆中。挥剑舞槊之间,皆迅疾如电,沿路东人不能当一合。
这个人就是西朝龙骧将军赵云赵子龙,如今他的名声在东人中如雷贯耳,几乎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他阵斩曹洪的名头,也记得他的装扮。赵云一入阵,东人立即围住赵云,锋刃如雨乱下,击打在铁铠上面,铿然之声不断。
赵云杀了十数人后,渐渐体力不支,脚步颇有踉跄之意,这令赵叡大喜,对周围人高声道:“把他留给我!谁也别抢!”说罢,便要持刀向前,东人们畏惧赵叡的名声权势,也只好放下眼前富贵,失望地另寻对手而去。
赵叡先是高声报出自己的名字,立马就开始对赵云挥刀。赵云果然气力不济,相击两合后,赵云后退两步,竟拄剑半跪于地上。这令赵叡大喜,高抬斫刀至顶,就要一击砍下赵云头颅,孰料赵云忽然长啸一声,勐地将左手剑从地上拔出,然后跌跌撞撞地奔回己方。
那个高举斫刀的尸体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被经过的士卒突然一撞,头颅和斫刀也就同时掉下来了。
第五十六章 虎入鹿而豺断之
东西两军的步战厮杀,逐渐走向了白热化,随着双方的兵力的全面投入,战事进入了极血腥的阶段。东军仗着人多势众,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突破西军的阵线,而西军借助地利和士卒的素质,也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东军的反扑。
虽然不断地有人在锋刃间倒下哀嚎,但在两方的将帅看起来,却仍旧势均力敌,呈现出一种谁也奈何不了谁的胶着态势。因为体力消耗过大,很多将士都被替换到后排歇息,以至于大家都有了时间抢回伤者和割取首级。不过就像互相噬咬的野兽,两军现在谁也无法脱离对面,前面的厮杀仍在继续。
纵使西人与东人的对战血肉横飞,但并没有任何减缓之势,东军自觉已看出对手的虚实,为了寻求突破,继续加大了在左翼的攻击力度。东人一波又一波如浪涌般不间断地攻击蹂躏,以至于西军的右翼逐渐出现了难以支撑的征兆。
赵云部换下去后,换上来与东人恶战的乃是陈登所部,很快就恶战数合。东人每合都能换上新生力量,几次三番下来,陈登的亲兵部曲就渐渐顶不住了。两军正面尸集如垒,东朝幽州刺史夏侯渊亲自领将士数十人登尸攒射,箭如飞蝗乱飞,杀伤前排的西人甚多。东人趁此时刻,朝前扑入阵中。
陈登的胞弟陈颖面部中了流失,还没有退下去,几个东人已经扑上来乱刺,矟尖洞胸而出,当即就死去了。而陈登刺史与陈应不过数人之隔,眼睁睁看胞弟死在东人手下。身边的亲信跟随陈登多年,见此情形心中大怒,拿着斫刀就要冲上前为陈颖报仇,却被陈登一手拦住。陈登慢慢说:“贼子登山而战,我们就先耗耗他们的气力。”
陈登说罢,把部下分为三队,一队在前放箭阻拦东人,一队在后列组箭队等待,另一队则撤到最后,三队轮换交替,呈波次缓缓后退。东人见西人放开阵线,也就领更多的人涌入进来,只是山间道路狭窄,东人又人多,所以攀山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就慢了下来。这种减速渐渐向后传递,东人进攻的巨浪如同遇到了堤岸,汹涌地堆积拥在一起,将士之间铠甲武器互相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之声。
在追击的过程中,随着前队的前移,东人原本密集的阵型被向前头拉扯,中间变得稍显稀松。陈登部领人居高射箭,他们也试图发起以弓失回击,可到底没有西人有序,故而死伤就渐渐多了起来。但令东人欣喜的是,在付出可以承受的伤亡后,他们也渐渐靠近了山嵴,可看见其后的穹幕了。只要能够占领山嵴,西人的地利也就将不复存在。
而令他们没有注意的是,一部分西人步兵已悄悄爬伏山石中,隐匿在山嵴的另一面。他们手持长矟斫刀,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当东人的军阵已如拉伸的面团,不仅变得稀疏,而且大大小小的空洞已有导致前后断裂的危险时。约有上千的西人步兵霍地从山地上站起,而后自西向东飞快地冲下,直接撞上东军军阵。
两军对战,其实双方都有些精疲力尽的意味了,可此时西人往下俯冲,东人却要往上顶刺,两边的胜负几乎是一瞬间就分清了。加上东军的阵型松散,使得呈纵队的西军如同一把尖锐的刺刀,切入东人军阵柔软的颈部,并不断向东延伸,有将东军前队切割包围之势。
几乎于此同时,两面的西军也击起了鼓声,尚未投入战场的西军士卒一齐涌了过来,就像是雨水瞒过蚁巢,东人的前锋稍加抵抗,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而身后的杂衣军头次见此情形,更是惊骇惶恐,纵使督将连连呼喝,他们也头脑茫然,不知所为。这使得上山的东人步卒慌不择路,最终如落石纷纷从山路间跌下,运气好的人只是微微跌伤,运气差的人便是当场摔死过去。而更多的人则是跌断了骨头,仍强忍着痛楚回归到队伍之中。
西人见状,也并不趁势追杀出来,而是重整队列,占据了周遭的有平地与林木遮蔽的有利地形,重新在山脚站稳了脚跟,而这一次反冲锋,也使得东人方才的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曹操将这形势看在眼中,心中暗觉不满,如果他们能再坚持一阵,他就会派骑军接济上去,突破最重要的一阵了,然而眼下却已成泡影。他叫来典韦说:“等不了了,你领一百虎士亲自上去,杀出一条血路来!”
典韦正要领命,但就在这时候,北面传来一阵如万千猿猴一齐悲啸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的悠扬与寥廓,使得战场上厮杀的所有人,都不禁顿了顿手中的兵器,眼神向北面探去。他们都听得出来,那是士卒聚集的号角声。
角声来自于白登山东北面数里的采凉山,采凉山形如虎踞,林木繁多,其山巅直噼而下,令人凛然生出一股杀气,据说是有神人庇佑的缘故,所以冬日留下的皑皑积雪,在此山中五月亦可观见,所以才命名为采凉,其奇景亦被称作“西岩积雪”。然而此时的众人无人去关注奇景,而是紧紧盯着山间人影的动作变化。这时,一面赤色的三丈汉字大旗打了出来,而后又在一侧挂起一副三丈长宽,红底青边的云纹飞虎旗帜,紧随着无数赤旗高举,仿佛在采凉山间多了一道染红的枫林。
在场的东西两军哪还能不知:北面的西人骑军已然击败了鲜卑大军,率众返回战场了!本来因苦战而稍显低迷的西人士气顿时大振,而因难以突破阵线而深感疲乏的东人们,此时则更感失望,东人督将们连连督促部署们重新发起攻势,但是无论是成效还是秩序,不如此前也是肉眼可见的。
曹操凝视北面的飞虎旗帜,在心中大骂轲比能无能,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转首对身边的夏侯尚冷笑说:“刘玄德实无霸略,我早知他会从北绕击,现在帐下的步骑精锐,就是专为他备下的!”
说罢,他当即调来中军中尚未投入战场的曹纯、文丑、韩浩、鲜于辅四部,以及作为预备队的麴义一部,五部汇合后,又调用了此前收拢的马匹,使军中顿时多出三万余骑军。
部队调动之间,曹操随即召来麴义,拉住麴义的手道:“大司马上次得立殊勋,可见胆略过人。如今刘备绕北而来,妄图击我侧翼,殊不知我也想以他为阙,一举反摧西贼!眼下我欲将此任交予大司马,大司马可敢立功?”
麴义闻言大喜,拜首说道:“我若取胜,惟愿并州刺史一职,还望元帅莫忘!”
曹操颔首一笑,又对一旁的曹纯说:“你做大司马的副将,令各部务必听令!”
说罢,诸将当即拨马回军,领部属向采凉山疾驰而去。
此时,在最北面的东人乃是广武大将军***所部,这里的将士并不知道曹操已派出援兵的消息,却清晰地看到了二里外采凉山上招摇的赤色旗林,顿时明白自己身受西人两面包夹,一时人心惶惶,不知是进是退。而***见此情形,知道再攻已是不能,可一旦撤退,也易引起全军的溃散,故而他令士卒以曲为单位,结成百人规模的圆阵就地防守。
其部尚不及变阵完成,而采凉山的西军已奔腾而下。就像堤坝被洪流所击溃,只有高地才能幸免于淹没一样,东人结成的小型圆阵,很快同涌入的西人形成了犬牙交错的缠斗态势。这是由于***部下从副将到伍长,都是袁绍分拨的渤海老兵,有足够的经验和威望来控制新兵,化整为零,做小单元的战斗,所以他们败而不溃,散而不乱。
西人虽然籍由突破***所部阵地,楔入到东军的右翼之中,并没有继续扩大它,也没有能完全撕开这个裂口。这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远处调动的东人骑军,如果继续深入,就会把阵型变得散漫,侧翼的压力也就会越大,所以他们只在***阵中发动攻势,一面在箭雨中来回奔驰,一面试图在经过的圆阵之间,用钢刃掠下一些血肉,试图造成一些溃兵,可惜效果并不显着。
张飞此时也就在往复杀敌的西人行列之中,但他此前在鲜卑营中杀得太久,有些疲累,故而此时没有急于杀敌,而是养着气力,寻找适合自己下手的猎物。但运气不佳,跑了四五个小阵都未见到什么***。
正当他有些气馁的时候,前面的骑士来向他回报说:“君侯,南面来援的东军打着红底乌鸦旗帜,好像是麴义的羌骑呢!”张飞闻言顿时一凛,虎目圆瞪,将横置的马槊又高举起来,继而对着南面冷笑道:“叛徒来得好巧,几天前他弄折我兄长一手,今日我必把他断为几节!”
说罢,他率着自己的部众约四千人向东奔走,从东人圆阵间脱离出来,而后重新列阵整队。此时他已望见南面黑色的奔流,携带的烟尘似海涛倒卷,惊派礁岸。但张飞毫无胆怯之色,他向天长啸,如虎从风而发一般,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第五十七章 万人敌
张飞单独率兵入阵之时,已是这一日的午时。太阳位移到天幕正中,向下抛出一日间最明亮的日芒,但战场中人们所能看见的,却只有一片黄蒙蒙的尘雾,渐渐分不清敌情了。勫
这都是上午的潮气渐渐消散的缘故,土地已变得干燥,枯草和尘埃也随着马蹄的起伏躁动起来,东人和西人的骑兵呼啸起来,顿时无数尘沙飞入空中,将白登山与采凉山之间的区域笼罩其中。人们极目四顾,只能听见敌人与同袍的厮杀声与呐喊声,马匹奔涌的踏蹄声,兵器撞击的金铁声,想要再像初晨时看清整个战局的变化,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张飞率众脱离大部的时候,令其余各部将领吓了一跳,但他们想要上前援助时,却又大多被高干的步卒咬住了,轻易无法抽身相助。采凉山上的刘备见得此状,当即旗鼓下令:以段煨、魏延两部前去援助张飞部,刘豹与拓跋力微两部继续与高干撕咬。西人诸将顿时领会,便率骑军分为两股,一股向东南开路狂奔,另一股为其掩护侧击,使前者加快脱阵的速度。
而与此同时,张飞所部已与东人骑军生生冲到一处。一瞬间有数十骑躲闪不及马身相撞,竟直接翻倒在地,在土地上溅起更多尘土,然后就被两军的马蹄飞速踏过,很多人就此化成了血泥。
显然东人对西人的对冲没有准备,他们见状都吃了一惊,勒马又来不及,只能临时匆匆散开,端起马槊刺向西人,又马速不变得继续向北。而西人则将上半身伏于马上,将马槊中间握在手中,尾端夹在腋下,使勾刃翻转对外,如此将大部分西人的刺击躲了过去,也趁势割伤了许多马铠不及马腹的马匹。
但为首的张飞却并不如此,他穿黑色两铛铁铠,骑一匹八尺高大的红棕色骟马,手持一把丈许长的马槊,一冲入军阵,就松开缰绳,双腿紧夹马腹,用双手将马槊左右来回挥舞。周遭的东人看这样一个熊罴般的大汉杀进来,都知道定是西人中极出名的武人,经过时都纷纷试图围杀。
靠近后东人才发觉,自己的马槊比张飞手中的短上两尺。一旦近身,还未来进入刺击的范围,张飞就已挥槊将其拍打下马,轻松自在宛如扫落风尘,而中者皆骨裂出肉,流血不止。一连丢下八九条人命后,才有识得的东人反应过来,说道:“那是西军有数的万人敌张翼德啊!”其余的士卒得闻,便像流水遭遇礁石一般自动破散开来,不敢再靠近张飞了。
不知有多少人从张飞眼前穿过,而他只是半眯着眼睛,在须臾间穿过的人群中迅速扫视着。但不过半刻,他未找到麹义,两军就已经全然交错而过。驰骋而过的广阔土地上,散乱地分布着这一次对冲中阵亡的骑士,除了少数战马还在因哀恸颤抖外,大部分死者的肉体被自然落下的黄尘覆盖,好像一直属于此地似的。勫
这时候,段煨与魏延两部的援军也在东人前方集结完毕,将队伍分为四条纵队,做出了迎战的态势。而东人大部见状,也纷纷勒马缓步下来,前队的骑士从腰间掏出斫刀,后列的骑士将手中的长矟夹在腿间,从背后掏出弓矢。
这是麴义临时做出的判断。经张飞迟滞后,东军冲刺速度大不如前。既无法再像预计那样,一鼓作气凿穿西人的军阵,那就只有做出缠斗的打算了。麴义观前后皆有敌军,便令麴光与文丑率两营回身阻拦张飞,自己则率大部逼迫面前的西人。
双方都珍惜时间没有犹豫,直接策马靠近,贴身开始了最血腥的搏杀。
而张飞拨马回头,望见东人中有一部脱离大军,向自己策马奔来,不禁皱眉冷笑道:“东贼小觑于我,此战我是必胜了!”说罢,他挥手将已有许多缺口的长马槊扔下,伸手向从骑要备用的好槊。从骑连忙转身去拿,然而张飞的长矟极重,他抽了半天方才拿出,以致张飞等得颇不耐烦,信手抽了从骑两鞭,骂道:“败事的东西。”而后单手接过长矟,向已奔至数十步前的东人杀去。
东人此时已注意到他,纷纷向其拉弓射箭,然而张飞视若等闲,任凭箭羽在周遭穿梭,飞快地驰入阵内,任何挡在他身前的人,无论是身着皮甲还是铁甲,都难以阻止他前进。很快,张飞就由于陷阵太快,陷入了单打独斗的境地,于是东人们又渐渐围上来,一波又一波地向他攒刺。张飞见敌人如堵而来,面上毫无惧色,反而突然扔下自己的长矟,朝敌人直冲过去。
当前的东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措手不及,被他一手一个抓住两根长矟,用力一扯,把握槊的东人拽下马来。东人害怕了,放下槊杆朝后面退去,这样他就连夺了两根长矟,左右开弓上下挥舞,所过之处无人敢挡。
忽然间,他从东北面的骑军之中认出麴光,不禁笑道:“这不是麴家的一只小狗吗?就先拿你来祭旗!”当即扔下一把长矟,夹马冲了过去。勫
麹光大惊失色,连忙呼唤文丑前来助战,然而文丑见张飞浑身是血地杀过来,只觉恶煞超过地狱的鬼神,想阻拦腿脚也不禁发抖,但他终究鼓起了勇气,抽刀上去迎击乱砍。
然而张飞见他出刀虽快,但脸色煞白,故而并不以为然。在用厚甲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后,就贴近文丑,迅速捉住了文丑的手臂。文丑只觉这手像是铁钳般有力,力大无穷,单手就把自己的手肘扭到背上,任凭自己如何反抗,都难以挣脱。
转瞬之间,文丑下定决心,忽用左手抽处腰间短刀,生生向右臂处砍去,张飞不料竟有这招,连忙松手后撤,然后文丑却反过来抱住张飞,试图插其腋下,张飞无奈,只好扔下右手长矟,擒住文丑左手,双方如同角力一般相互擒拿。
周围的东人见状,立马拥上前来攒刺,颇有几刺入肉。张飞吃痛之下,狂性大发,双手齐用劲下,竟将文丑的双臂都掰断了!而后他夺下侧面向他刺来的一把长矟,猛然向后横扫,接连有三人被打翻在地,无法再起。
张飞这才又回望文丑,这个河北汉子已疼得满头冷汗,但却坚持着没有从马上倒下,张飞不由升起一股敬意,叹问道:“你很不错,叫什么名字?”文丑笑了笑,想张口却疼得说不出话,还是他的从骑说:“我主人是大汉元帅府帐下,裨将军,关东侯文丑!”
张飞颔首,便从文丑已变形的手中抽出短刀,挥手割下了他的首级。用头发打了个结,挂在马鞍上。张飞本欲继续杀向麴光,但这一番大战下来,身上受了不少伤,心神也颇为劳累了,便拨马回首,向本阵中驰马而去。左右的东人见他在马上摇摇欲坠,却自动让开一条道路。他们也许是在心里想:这样的人物,是凡人怎样努力,也无法杀死的吧!
即使张飞回本阵中稍作歇息,但麴光部已然胆寒,并不能阻挡张飞部下骑军的攻势,只能且战且退。而前面的麴义骑军与段煨等人缠斗,也丝毫占不了便宜。勫
尤其是段煨,他与麴义俱是凉人。麴义赖以成名的羌斗,他人畏惧三分,段煨却了如执掌。羌斗的要诀在出其不意虚张声势,令人惶惑恐惧不知所措。而一旦敌人有了准备,效果就大打折扣。故而段煨令部下轻骑远射,并不与羌骑近身,羌骑几次试图突进搏杀,都为段煨以成排抛射化解。
至于曹纯、韩浩、鲜于辅诸部,虽说起初凭借兵力优势稍有进展,但随着刘豹、拓跋力微、徐晃等西人生力军的加入战局,局势又缓缓陷入僵持拉锯的场面。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战场都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在白登山到采凉山这近二十里长的战线上,每一处都在厮杀血战,不断地产生新的突破口,然后又被重新击退弥补,股股蒸发的潮湿血气和汗气,袅袅飘升聚集,再同尘埃结合,竟在晴日里形成了一股粘稠的湿气,笼罩弥漫在战地上空。
虽然难以看清整个战场,但两军的将帅都明白,最后决胜的时刻到来了,而对方手中还有一支没有动用的预备队,一旦投入后,这次大会战的胜负就将会由此决定。
陈冲知道,东人的预备队是由剩余的虎豹骑与虎士扩编而成、置于曹操本阵的最后一万骑军。
而曹操也知道,西人的预备队则是关羽所领的近万骑军。但他观察战场的形势,心中不禁产生了疑惑:这支骑军被置于何处了呢?
这个疑惑没有困扰与他太久,即使西军擂鼓隆隆,他仍清晰地从中分辨出令骑军进军的角声,那必是关羽进军的号令。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角声并不是来自于西面的白登山,也不是来自与北面的采凉山,而是在东南面的三条涧!勫
东军虽然保有了足够的预备队,却全然未对这个方向布防。
第五十八章 偃月大刀
开战之初,关羽所部就一直隐藏在白登山西侧山脚。这里到处都是数丈高的松树与杨树,直愣愣地矗立着,向周遭探出微微发黄的细小叶片。但等朝阳升起,向西洒下微凉又无穷的光华,竟被这些如童指般的碎叶所遮蔽。于是往下的山野间全是如风涛般汹涌摇曳的影子,和西军骑士们的身形深深融合成一处。熚
他们之所以藏身于此处,是陈冲与贾诩商讨后的设计。在他看来,若将关羽部置于山顶,虽能缓解压力,但受地形的限制,以及正面层层东人的阻击,恐怕难以奠定胜局。不如冒个险,将骑军藏在山背后,东人难以发觉,便可以出奇制胜。
主将关羽对此毫无异议,但副将马超却心生犹疑。他虽年堪三十,但已是陇右有名的才俊,颇识战阵之道,而这时他第一次随西军出征。在他看来,若要以此奇兵建功,需要东人精兵尽赴前线,无人顾及曹操本阵。而西军分兵之下,想仅靠地利就牵扯东人大部,条件未免有些苛刻了。但随着两军开始厮杀,旭日缓缓靠近中天,马超的战意也不禁渐渐升腾。
就在刘备自采凉山赶到,张飞部与麴义部开始厮杀的时候,陈冲派使者过来,通告说:“东贼出北,南侧少防,可击矣!”
众人整备已久,连干粮都吃了两遍,听到这个消息,俱都望向关羽。关羽见将士思战,不禁抚须微笑,从地上拔起一把长柄大刀,转而对使者说:“你去回报兄长,就说云长此去,必摧其军!”
他将大刀横在身前的时候,人们的目光都不禁聚焦过去:这把大刀柄长六尺,刀身长四尺,其中与众不同的是,此刀的刀背又宽又厚,一看就知道极重,便是关羽自己,也得用两只手才能舞动起来。这定是用了极好的精铁,花了极长的时间才做出来的。众人是第一次看见关羽携带此刀,便纷纷问刀的由来。关羽笑说,这是龙首派人在河东督造,一连失败了五次,才在今年夏日造出,两日前才带来的。因刀形犹如半月,陈冲便称其为偃月刀。
关羽此时持刀上马,顿如一座铁塔奇耸,周遭将士无不生出倾慕之情。而关羽振臂一呼,西人最后的骑军纷纷上马追随,自深林之中飞速奔出。
他们绕过白登山脚,与正厮杀着的战场悄悄拉开一段距离,等见到波光粼粼的文瀛湖后,他们便调转方向,从湖北岸向东骑行。两刻后,关羽听远处的厮杀声,估计自己已行到东人的东南方,便令部下驻足稍作歇息。熚
待重新列阵完毕,关羽令人高吹角声。角声寥廓,犹如乌云远来,骑军激昂,奔驰更如雷发。西人瞬时就奔腾起来!他们踏过三条涧,任由流水与碎石在马蹄间翻滚,充沛的热血冲上脑门,使他们有一种自己飞至空中力大无穷的错觉,而迎击东人的错愕眼神,更令他们焕发出新的勇气,就像是飞针突破纸张,“噗”地一下,前锋的西人骑队已然穿凿而入。
曹操本阵将士看见西人突然冲上来的时候,西人骑士都已经快到身边了。很多人连搭弓射箭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排稀疏的箭矢射了出去,为了追求速度,奇袭东军的西人中,有相当数量的骑士没有披甲,簌簌地像落叶似的倒下了几十骑。而其他的骑士则迅速冲到了跟前,马队立马纠缠穿插在了一起。敌我双方近在咫尺,武器相互戳刺斫击,中者不断落马。
西人以有备击无备,后续涌来的人趁东军变阵不及,竟从两侧的缝隙间越了过去,他们看见了黄天腾蛇旗帜,知道那是曹操的本座,便纷纷攻向前去。有五十余骑一下子冲到了曹操麾盖之下,虽不识本人,但见此处东人不过二十余人,并力死斗,掩护后面数骑,就知富贵者身处其中了。于是勇力倍增,都往前舍死奋战。
而曹操身旁亲信与虎士不过十余人,措手不及下,不分贵贱一律持械鏖斗,人之生死则不过就在转瞬之间。
东朝元帅府军司马、曹操族子曹休见敌人已近身,遂扔掉弓,单手持矟捅向前面的西人。此时两马马首相对,那西人来不及避让,只得丢了武器,合手去捉槊杆,却来不及阻止长矟,矟尖一下子顶在了他的胸口之上。由于坐骑还朝前奔,人就被矟尖朝后搠倒,惨叫着翻下马去。可一人杀完,周围紧接着又涌来数骑,令他再次陷入苦战。
而在另一边整军的曹真见状,也顾不上什么阵型不阵型了,当即奔驰到夏侯惇身边说:“形势危急到了这个时刻,还有什么战术可言?先给元帅解围,才能谈得上其他!”夏侯惇闻言,也才如梦初醒地点头,对着周遭将士们喊道:“齐往帅旗杀敌!能斩级者,皆倍赏!”
说罢,几名将领策马入阵,周遭的东人士卒见诸将都这般勇敢,心中的慌乱也就散去了,顿如潮流般紧随其后,前面的西人正与曹操身旁的虎士缠斗,见敌大部来援,知道想要靠自己建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退回西军行列,连忙向关羽汇报说:“曹操就在此处了!”熚
关羽听了双目一凝,但激情澎湃下,他仍能克制神色,在乱军中不慌不忙地问道:“他身边有多少人?”
“眼下仅有百余,但东人正竭力相救,精锐都冲过来了!”
关羽缓缓说:“既如此,他左右的阵势就全乱了!”就当众人以为关羽要分击包抄的时候,关羽忽而转首,对马超说道:“事急从权,眼下有个覆灭东贼的大好机会,不能就此放过!但此计过险,孟起,你就领大部侧翼冲阵吧!我去直取曹瞒!”
见马超点头,他立刻暴抽数鞭,纵骑赶往黄天腾蛇大旗所处,身边的骑士亦举刀从奔,这其中分别有河东贾逵、西河卫潘、上党张乾、上洛杜彭、南阳廖化等军中后进,后面又跟了一些披甲骑士,合约一百零八骑,沿着刚刚关羽留下的一路烟尘,逶迤向东而去。
再说曹操这边,方才西人骑士冲到身边,他惊魂未定,见夏侯惇与曹真带兵涌了上来为他解围,他才笑了起来,说道:“有尔等护卫,便是云长来此,我又有何惧?”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南面一阵喧哗之声。转目望去,正见一股烟尘滚滚而来,而为首的骑士铁甲大马,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周围的东人无力抵挡,纷纷往左右败退,这让曹操一下就认出来了:定是关羽无疑!
他当即惊急起来,指着典韦与孙观等人说:“关羽骁勇,尔等可用弩箭射杀之!”而后又对曹真说“后部凌乱,子丹,我与你整军再战。”说着就策马和曹真往后退去。熚
至此时刻,全军都把目光望向典韦,希望这名公认的西军第一武人能够击败关羽。典韦也知道舍己无人,当即就骑马反迎了上去。
当天,典韦的上身只套了一个挡箭的两铛铠,下面光着膀子,露出遒劲的肌肉。他骑着一匹黄鬃大马,手中举着两柄极重的大戟,一看就像是天生恶神。厮杀的东人们见他从人群中奔来,顿时欢欣呼道:“中州典韦,名冠神都!”关羽的注意力顿时也被吸引过来,瞬间就认出他来。
两人在信都算是老相识了,但是在战场上交手还是第一次,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大战一百个回合的时候,关羽高振马缰,赤菟暴奔飞跳,当真如雷驰电闪,直冲典韦而来。典韦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心中吃了一惊,手中的双戟下意识已经挡在身前,想用戟杆挡住刀锋。
关羽却不管有什么阻挡,哪怕眼前是神鬼妖魔,他也心无旁骛,倾尽全力在这一刀之中,重重地挥下。沉重的大刀劈下去,把戟杆劈开,刀口从典韦的左肩胛进去,斜着贯穿全身,又从右腹穿出去,将一腔鲜血拖洒在半空中、大地上、乃至于他自己的脸额上。
这时人们看见,东国第一的武人于一刹那间被斩为两段,上半段跌落在地,下半段还端坐在马上,可以从骇人的创口中看到不断冒出的乌血与断肠。东人皆惊骇得寂然无声,要知道,用一刀将人拦腰砍断,大力士中并不是无人做到,但关羽这一下还砍断了两根戟杆与一件铁甲,怎能单用武勇来形容呢?
而孙观站在后面,本来已经弯弓搭上了一支重头箭,正要瞄准关羽,突然见此情形,不近魂魄飞散,心胆俱寒。一阵恶心传来,手上再也控制不住弓弦,弓头下垂,箭却射出去了,竟打在了自己的脚背上,力道虽不是很大,但已经把脚趾击碎了。
关羽身后跟随的西人见状,也不由心生畏惧,只是很快又转为敬仰,一些在长安待过,转信了佛的西人说:“若说大将军天生佛相,是世尊转世,那军侯便是毗沙门天转世啊!”熚
关羽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这一刀也耗了极多的力气,使他不得不拄刀在原地喘息,任由血水从眉眼两侧流淌,这也使他所视一片血红。但环顾周遭,东人皆不自觉得地向后退去,显然已经无人再敢与他正面对战了。
第五十九章 东军一溃千里
典韦的战死在东人军中造成了摧山般的效应,用崩溃都难以准确地形容。兵卒失去了勇气,好歹还知道奔走逃命,但此刻的东人将士们却似连意志都丧失了,如同草木般茫然地站在原地。还得是孙观等将领大声怒喝下,他们方才如梦初醒,手握着长矟想往前进,但臂膀不住颤抖,想要迈步后退,却又茫然不知所去。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由于前来的时候过于仓促,行伍部曲间的队列已然被打乱了,士卒寻到自己的队主,队主难以寻到自己的步卒,根本难以指挥。而东军元帅府将左多随曹操后退,使得堂堂帅旗下,竟没有足够有威望的大将来压住阵脚。
纷乱就像瘟疫一般传播到每个人心中。等到关羽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不知是谁带的头,东人们一时俱为放仗,向关羽所在下跪投降。而曹操府中最为重要的黄天腾蛇旗帜,也就这般落入到关羽手中。
关羽见状,干脆一刀噼倒旗杆,三丈来高的旗帜轰然落下,溅起一地灰尘。正后撤的曹操远远望见,心中暗自叫糟。再看身边的曹休、曹真、荀或、路招等人,无不面如死灰,战意全无。他们心中全都明白,此战恐怕要以大败告终了。
在白登山上的陈冲也清晰地望见蛇旗落地,顿知关羽得手,大喜道:“大功告成了!”当即下令敲响进军鼓,又令山上将士齐声高喊:“曹贼授首!”
山上鼓声犹如有金蛇狂舞,满山厮杀的西军将士闻之,无不喜形于色,本来疲惫的身躯中又迸发出一股力量来,使他们挺直身躯,奋力往前冲杀,一面挥舞长矟一面高声呼喊:“曹贼授首!曹贼授首!”
西人的呼喊是自发的,所以节奏并不齐整,声量也算不上惊人。但他们的呼声此起彼伏,好似大海的浪涛一样无穷无尽,回荡在山谷之间,苍穹之下。十数里间的东人将士都清晰地听闻到了,于是无论是厮杀的哪一部,也无论在沙尘中能否望见,东人们都焦急地回首去看本阵。结果所见得竟是一片片黑旗倒地,赤旗如火焰飞腾般在其中摇曳张扬。
东军士气顿时大溃,诸部将士不顾眼前有极多的西军将士涌上前来,纷纷向东面撤离。初时还有秩序,能够一边以弓失掩护,一面主动向后脱离厮杀,下马骑士且战且退,试图寻找留在后面的马匹。
而西人们也急于追击,于是原本局促拥挤在战地的双方将士,像是烟雾随一阵风吹散似的,迅速开始扩散开来;原本挤在一起的对刺对斫,如今被混乱的追逐和撤退所代替。陈冲部下中为数不多的骑士们,已经纵横驰骋在大多尚在步行的人群之中。有的骑士被拥挤的人群拽下马失去了性命,但也有人挥舞马槊入阵,就像是牧人在驱赶自己的羊群,如入无人之境。
马超受关羽之命在东南面掠阵,逼得曹操本阵难以东逃。但此时他听到声响,远见西北方有茫茫多的东人溃逃过来,黑旗多如云海,心中不由吃了一惊,接着想到:“这么多人冲过来,若不先凿上一击,怕是我也要被冲垮吧!”电光火石之间,他决定放过眼下贵人极多的帅府本阵,而是令部下整顿列阵,数千人分为三部,呈波次状迅速向东军大部发起冲击。
由于他与东人相向而迎,所以靠拢得极其快速。而数千人与十余万人之多的东军主力比起来,也不过是大潮中的一朵浪花,但这朵浪花却成了东军秩序总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面的东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前面的战友莫名停了下来,然后看到一股烟尘自东向西席卷而来,与己方撞在一起,紧接而来的是无数惨叫与哀嚎,许多没有经过血战的杂衣士卒,见乡友血亲们如割草一般被凉人驱赶斫杀,哪里还有半分斗志?
而后面的西人步骑也很快赶上来,再次与后排的下马骑士们战斗,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些原本血战过的人,此时已看不到任何得生的希望,所以就只是象征性地抵达了两三下后,就不愿再做挣扎,而是将长矟拄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敌人砍杀。
加上有西人高喊道:“大将军有令,弃兵者不杀!”于是在接战的东人左军中,除了少部分还心怀侥幸的人外,大部分步卒都扔下旗杆,放下兵器,颓然地坐在地上,向追兵们低头投降了。
一时间,陈冲见白登山下有无数黑旗倒地,刀兵落地的声音连绵不绝,场面极为壮观。西人们将这些武器聚集起来,呈南北长列放在一处,在日光的照耀下,好像是一条银色的长河,不断地泛滥着刺眼的涟漪。
而对于那些不愿意投降的东人们,西人们也毫不留情,就调用重兵团团包围,前排的将士用长刀与木楯组织他们突围,后排的弓手则直接向其中射箭。说起来,由于胜券在握,所以他们并不瞄准,只是不断地从箭囊中抽箭抛射,箭失就好像冰雹一般落进去,东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弓手们手指酸软难以伸曲,箭囊空空如也,到了这个时候,包围中已经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人了。
采凉山下的北线战况又有所不同。麴义部在陷入僵持后,得知文丑被张飞所杀,他心中大为震惊,对战局就已有了不妙的预感。而等西军狂呼曹操授首、帅旗落地的消息后,他顿时反应过来,对周遭的将士说道:“再战不过枉死,当速速撤军,以图将来!”
说罢,他顿振马缰,也不管前线那些还在厮杀的将士,鸣金之声都未响起,他就已领着亲随往东面急驰而去。红底乌鸦旗一旦后撤,周遭的东人骑军也瞬间瓦解,他们勐抽马鞭,不成队列地向东狂奔,快得完全出乎西人的预料。等采凉山上的刘备下令的时候,东人的骑军已有过半撤离战场。
但对于剩下的东人来说,他们晚走的这片刻时间,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张飞率着骑军再度入阵的时候,方向正是逃溃东军的腹心。虽然为首的只有千余骑,但他们以决死之气发起的冲锋,扬起冲天的黄尘,好像翻腾的滔天大浪,从南面席卷而下,令观者心惊胆战。片刻之间,他们就飞快地冲入了东人庞大而松散的阵营之中。
北面的西朝骑士见状,也自采凉山间发起冲锋,作为与张飞所部相应的一把利剑,两队如利刃裂帛一般相交在一起,将整个东朝骑军截为两段。等他们各将东军凿了个对穿的时候,后续的骑军也源源不断地加入了进来,每一拨西人骑兵,成纵队像蛇一样穿插出入东人军阵。
东人们试图用弓箭反击阻止他们的攻势,但在溃乱之中,箭失没有准头,反而多射中了自己人,这加剧了他们的崩溃,纵使有少数人想聚阵抵抗,但西人却并不恋战,只是不断地驱赶着那些来不及反应的溃兵们,形成一波又一波更大的溃败浪潮,就这样,东人那些试图抵抗的士卒们也被裹挟走了。
如此连续回旋冲杀了数个回合,入阵厮杀的西人骑兵估摸已有万骑之多,在山谷间纵横驰骋,如风一般飞驰,鲜有慢下来陷入围击的。马蹄的巨响震动山岳,扬起的尘埃铺天盖地,武器撞击的声音,即便是久临战阵的老兵,也感到好像有两把锋利的铁器在心尖上摩擦,令人感到心季。
在这种情形下,东人们想投降都成了一种奢望,毕竟人稍稍停下来,就会被后面的人挤倒在地,接着遭到无尽的踩踏,很多人就是这样变成一滩肉泥的。而东西两军数年来刻骨的仇恨,也导致西人们完全不听东人的哭喊,他们只是单纯地不断举刀挥刀,将眼前的一个个敌人砍倒在地,然后去寻觅新的敌人,有时候杀红了眼,连切割首级在战后领功这件事都忘记去做了。
而以臧霸为首的一些有骨气的东人,见到这个情形,也不禁悲哀地想道:“人之为人,正是因为知道荣辱,如此而死,岂能算作大丈夫?”于是就聚在一起,找了一些树木与枯枝聚集的地方,自己围坐在一起,然后打起火镰,点着了枯草与衣服。顿时火光大作,燎过去将松林也烧起来了,附近搜杀的西人一时朝这里看,却分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只好纷纷避开,继续往前追赶。
而在这些烈焰烧过、血液浸过、马蹄踏过的土地上,一丛丛鲜亮的黄花仍然在灿烂地开着。它们就像是此刻天上正渐渐西斜,将归入西土的夕阳一样,光彩并不因人们的纷争而有丝毫暗澹。说起来,或许还会因为这一场大战,就在此地,就在明年的今天,黄花们的芬芳会让人更加沉醉吧!但在此时此刻,人肯定是无法注意到的。
第六十章 三箭之约
就在西军大肆攻杀东军的同时,关羽等骑士也在关注着曹操本阵的动向,马超率众夹击东军大部后,眼前的那些黄旗士卒突然获得一条生路,当即没命般地向东面奔逃,关羽猜测曹操一定就藏身其中,故而便率众在后方拼命追赶。
逃亡的东人是如此之多,关羽追逐时顾看左右,只觉自己仿佛是洪流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被数十倍的敌人所淹没。但跑了一段路后,拥挤的人群就在原野间逐渐散开了,似乎从秋日纷纷而下的落叶变成了退潮后被困河滩的鲤鱼,等到前面出现了山丘凹地之后,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的险林就跃然而出,根本没有人马能够穿越。
于是关羽催骑在山石之间跳跃,攀上了险林旁的山坡。从坡上回头望,可以看到西边的天空尘埃蔽天,霞云笼盖地野,那是东西双方决战的战场。东边坡下平缓,视野开阔,绕山的大路蜿蜒而来。
定睛朝下看,曹操及其随从步骑近百人,竟然正在坡下的路旁歇气!
双方间隔不过一里之遥,几乎在同时,都警觉地发现了对方。
坡顶的西人骑士,根本不及思索,纷纷提矟策马,踩着松垮的砾石和尘土,朝坡下滑去。霎时尘土飞扬,砂石簌簌滚落。马蹄下腿之处,一路跌跌撞撞。关羽左侧身旁是贾逵的一个从骑,他的坐骑在急速下滑中立足不稳,蹄子往下一坠,扭断了马腿,连人带马一起翻了下去。而马镫拖着他的靴子,人和马一时分不开,一直滚下去数丈才慢慢停住。其他的人不顾危险,绕过他继续朝下奔去。转眼之间,有数骑已经快到坡底了。
贾逵第一个奔到坡底,第二个是上洛杜彭,第三个是关羽的主簿廖化,紧随其后的就是关羽。马蹄一踏上坚实的地面,顿时有力了许多。关羽见曹操一行才逃出不过十余丈之外,大喜过望,勐抽赤菟,飞奔而前,右手朝前举起大刀,对他大声高喝道:“曹公别来无恙?关羽前来,不止步叙旧吗?”
曹操哪能认不出关羽的声音?远看身形就知道是他。见西人有十余骑如鬼影先追上来,魂魄惊飞,不顾道路所在,拼命打马往前狂奔。
在最后的宿卫曹休见状,不禁停下步伐,让身边的从骑也停下来,抽出腰间的长刀站定,又从左手手腕褪下一块白布,将手上的汗水擦拭干净。他在心里道:“此战怕是难以得生了,但是只要让元帅逃生,我家就还有复兴之望!”然后挺刀迎敌分腿而立。
跑在最前的贾逵见到前面忽然立了几个东人,迎面横刀站立不动,想要提缰躲避,已然来不及了。他索性催马直进,伸出长矟,朝曹休当胸捅去。哪知曹休突然敏捷地转身一弯腰,长刀横噼奔来的马腿。贾逵但见寒光掠过,心头大惊,就听得噗嗤一声,马腿飞断,整个人脱蹬扑了出去,摔倒在黄尘弥漫的地上。他的脸上、手臂上、腿上的衣服都擦破了,肌肤血淋淋疼痛难忍,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跟在后面的西人见贾逵被砍倒,连忙拨马绕过挥刀的东人,朝曹操逃走的方向追去。曹休等人见他们走远,心中还未松一口气,又看见后续跟来的几骑西人跃马挺槊朝他冲过来,他勉力招架了几回合,很快就被刺得浑身是血,然后就颓然坐在地上,任由着身体慢慢变冷。
再说关羽飞骑追击曹操,又奔出数里之间,渐渐接近,几乎触刀可及。曹操身边,只有吴敦、夏侯尚、曹真等十数骑而已。廖化挥舞长矟,矟尖顶在曹真背上的铛铠间,吱地一声划过。曹真没有长兵器,压根不敢回头,横马别开,朝右边斜方向跑去。廖化志不在曹真,当即舍开他,而向曹操接近。
关羽在廖化左边,离曹操也很近。曹操此时身侧右边是吴敦,左后边是夏侯尚。夏侯尚想回身用斫刀斫击关羽的马头,关羽却不待他回头,用刀尖斜着撩过去,砍中了他的右肋,从马上跌了下来。关羽用刀尖轻撩夏侯尚,虽不能将之致死,却令其堕马失去战力,这样也避免了用力过勐,不能再回身对付曹操的情况。这正是久经战阵的名宿,才懂得的有时不必强用蛮力,也要以巧制胜的道理。
此刻曹操身边的勐将就只剩吴敦一人了。
可就在关羽对付夏侯尚的时候,吴敦突然扭身对准廖化,两人相距不过数尺,马头马尾相连,廖化甚至看清了这是一支细长而削出尖刺的穿甲箭。等箭头对准廖化之际,吴敦拇指一抬,穿甲箭抖了一下,离弓飞出,刚过弓身,就打进了廖化座下的马首,穿鼻而入,廖化顿时连马一起摔倒在地,马首箭羽犹颤抖不止。
但关羽的大刀也近在迟尺了,曹操几乎已能感受到背后的凉意,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曹操忽然想到一事,勐地拉住马缰,这一下令座下的黄爪马反应不及,吃痛之下前蹄勐地扬起,将曹操摔落在地。关羽本欲一刀向前,见状也不禁觉得诧异,一面勒马盘旋,一面在提防也拨马转向的吴敦。
这时,曹操强忍摔下的疼痛,踉跄着缓缓起身,一抬首就看见关羽缓缓靠近。关羽看他神色紧张,但仍强作镇静地小说道:“云长,你莫非忘了?我与你在信都分别时,还有三箭之约哩!”
关羽闻言一怔,曹操提起话头,他顿时就记起了往事。在炎兴七年的时候,曹操决定将他放回西朝时,自己确实在宴会上说过这么一番话:有一日若能在战场相见,自己会饶曹操三箭。只是眼下曹操这个狼狈情形,却又与预想中的情景相差甚远了。
关羽将刀杆插在地上,看着地上满脸尘土的曹操,不由笑道:“孟德说的不错,只是我此次前来,并未带有弓失。且若就此放你一命,我也未免对不起死去的将士了。”
曹操说:“我坐骑上正有弓失,可供云长一用,若云长不依约,能死在云长刀下,我亦死而无悔。”说罢,他缓缓招来坐骑,从中取出弓袋与箭囊,交到关羽手中。
关羽此时与曹操仅有三尺之隔,挥手间就能将他斩为两段,但关羽看到曹操半是讨好又半是自矜的矛盾笑容时,心中也不禁失笑了,这还是那个在渤海时生擒自己,打得刘备丢盔卸甲的曹孟德吗?随后又记起两人一起率军平叛的岁月,这使他感慨不已,并在心里思忖道:不管曹操为人如何,但关云长为人堂堂正正,既然出言许诺,便不可出尔反尔。何况便是饶他三箭,也未尝不能将他生擒。
打定主意后,关羽收敛笑意,收下弓失,对曹操缓缓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予孟德三箭光阴。”说罢,他将曹操的牛角弓张开,搭上一支带有洁白凋羽的鸣镝箭,做出朝天射击的姿势,又用眼神示意曹操离开。
曹操如何不知关羽下了多大的决心?无言拜谢一声后,他便打马继续往东跑去。刚一出发,曹操便听到一声尖锐的骨哨声,那是鸣镝破空时发出的声响。这让曹操心弦不禁一抖,强忍着回头的欲望继续策马,此时他才逃出三十余步。
关羽见状,不慌不忙地抽出第二支鸣镝箭,稍稍瞄准曹操后,他又抬手将其射上了空中,等哨声消失,关羽再射第三箭。三箭已尽数射完,而曹操已经距离关羽有百余步之远,但还未离开箭程,于是他迅疾地抽出第四支,连瞄也不瞄,信手就射了出去,其架势仿佛必中。
然而出乎关羽预料的是,倒下的竟然不是曹操,而是在一旁护卫的吴敦。在关羽箭失射出的一瞬,他立刻策马到曹操后背,箭失顿时自他左背而入,穿胸甲而止。而这一挡,终于也使曹操逃出了箭程。
关羽微感诧异,但紧接着又要策马继续上追,然而正要挥动马鞭,左侧却传来一道破空之声,正中赤菟的后腿,赤菟一声嘶鸣,向前奔驰几步,但终究还是吃不住疼痛停了下来。
这时一道人影从一侧的荆棘中跃出,飞快地跟随曹操向东而去。关羽认出来,那正是方才被驱赶到一旁的曹真。
眼看赤菟受伤,夕阳西下,而随从们的精力和马力都透支到了极限,关羽也息了换马再追的意思。主簿廖化一面用巾布包扎腰间正不断渗血的刮伤处,一面担忧地问关羽道:“君侯,接下来如何回命?”显然是在为关羽放跑曹操一事担忧。
关羽笑了笑,他说:“何苦自扰?虽然放跑了曹贼,但我军已大胜无疑,东贼自今日始,怕是要一蹶不振了,天下人望又将归于兄长。”
说罢,他也翻身下马,简单为赤菟处理了伤口,又领着从骑们把曹休、夏侯尚等俘虏捆成一团,带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平城走去。
第六十一章 夏侯渊保全残军
等关羽率部回撤的时候,白登山下的战事已经全然进入了尾声。
南面的东人被马超与西人南军夹击以后,已经大部分放弃了抵抗,正低着头接受西人的捆绑与羞辱,虽然短时间内难以清点出人数,但放眼远望,夕阳下密密麻麻蹲下的人头,就如同秋日农亩上的黑压压的雀群,将领粗略估计,就知道俘获的人数已不止五万。
只是这仍不是东军的全部,由于战线拉得太长,西军左右翼的损伤也非同小可,所以在追逐期间,颇有几部力竭,只能眼看东人离去。而东面堵截的马超部也不过数千人,难以面面俱到,所以还是有不少东人自南面逃脱。
得生的东军将士中,官职最高的当属幽州刺史夏侯渊,他领着少数步骑从者,从荆棘丘陵之间来回穿梭,终于摆脱了身后的追兵。陆陆续续,就有更多的东人牵着马跟上来。他们走在黄昏的林间,时而左转,时而右拐,很快就迷了路。由于没有发现回营的大道,只得根据夕阳的方位直接往东走。不久,后面厮杀的声音完全消失了,夕阳也坠入大地,使黑暗笼罩上来。在这种浓黑的夜里,没有追骑,只听得头上不断有大鸟扑打着翅膀飞过的声音,他们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秃鹫在空中飞过。
寒风袭来,显得东人的脚步格外凄冷惨然,好不容易走出密林,沿着林边的小道东走。天上浓云密布,惨无星月,因担心追骑赶来,又不敢举火,只好摸黑而行。每走许里路,就停下来查看四周,以免误入岔道错了方向。
这样且走且停,穿林过障,前面忽然露出了开阔的平地,四周树木渐渐稀疏,俨然一片坦途。他们知道走回了来时的路,但对形势却更感茫然。既看不见追骑,也没有友军,众人又饥又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不多时,后续的人马陆续跟上。清点队伍,只有八九百人,马两百匹。将士疲累沮丧,都瘫坐在地上不起。
夏侯渊筋疲力尽,心神憔悴,过度兴奋的厮杀导致人虽然极累,精神却无法平息,战败的结果掺杂着懊悔和失望,更是折磨人心。他环顾四周,不知是该继续逃,还是停下来等待其他东朝部队。
黑暗笼罩大地和人心。
此时骑都尉车胃就在夏侯渊身边,夏侯渊对他说:“我腰间还有一把三尺斫刀,不斫敌人就自戕,好自来个了断,守着这夜却是生不如死!”
车胃左肩骨被矟尖戳破,虽受伤但面色坦然。他颇通经史,见夏侯渊愁苦无处发泄,就劝慰他道:“古代楚国子玉被晋文败于城濮,归途中羞愤自缢,可谓失之轻率;秦国孟明视被晋所俘,后来放还,尚能重领大军,一雪前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使君于国于己,都该忍耐一时才是。”
夏侯渊听罢,颇觉有理,正自思忖何时起身,却在这时,黑夜中地面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虽天黑不能远望尘土,但对这些旧历战阵的将士来说,嗅地也知有大队的骑兵正策马赶来。没有明显的兵器铁甲撞击之声,说明这是一支轻骑部队。众人连忙强打精神,提矟而立,有马的慌乱抓缰踩镫,准备上马迎战。
不过多时,火光闪闪,一群大队一齐都从林旁转出。远远地就听到西人的轻慢呵斥之声,其间竟然还有猎狗的嘶吼,仿佛这不是两军交战,而是猎人捕捉兽类的游戏。这些胜券在握的西人突然追上来,东人这点疲软的残兵却该如何抵挡呢?
哪知夏侯渊的心情坎儿宽松了,他突然仰天大吼一声,喝令众人不要惊慌喊叫,全部下马。他把矟尖倒插在地上,慢慢翻身下了马。回头招呼苍头数人,赶紧取下从马山的粮秣包裹,与众人生火做饭。
众东人将士见主将如此从容,也不再慌张了,相顾说:“纵马一生,死在沙场也不足为奇。但一天下来粒米不进,合死也该饱食才是!”于是也都慢慢聚拢来坐下。
远处战马猎狗咆孝,而这些人却坐下来,或生食饼干,或煮食米粟。这让西人的追骑反而疑惑了,暗色当中,又不辨周边情势,为首的军司马担心有埋伏,或有陷阱暗弩,不禁踌躇起来。西人的马蹄一直不安地踏地,军马却没有往前冲锋。
此时,夏侯渊略食数口,谓左右曰:“家乡死,此中死,异乎?”众人皆摇头说无异。于是坦然食毕,竟不顾远方西人监视,令人展开军旗,熄灭篝火,鸣角徐徐而退。
追骑疑惮之下,竟不敢逼,只是勒马缓缓跟随,不过数里,东人熄掉火把消失在东边的黑夜中,而西人的追骑都慢慢停下来,回转马头奔邙山山阴后的河边汇合去了。
这使得夏侯渊一行人成功脱离了战事。再往东走,他就又看到了一些失散的东人士卒,东人们也看到了他。在溃乱之后,一个尚有组织的队伍便是重组的开始,于是周遭的人不约而同地靠拢过来,就像是溪流汇聚成河水,等夏侯渊望见东军大营的时候,跟随他的人也有近万人了。
此时回到营中的不仅是他,左军除夏侯渊之外,还有淳于琼逃出,右军有魏种、审配、于禁幸存,中后两军亦有曹操、曹真、文稷、麴义、韩浩、鲜于通等人逃生但重逢并不能让众人喜悦,因为失踪的将官僚左远比回来的要多。
光出战的八名九武将军之中,就有沮授、高干、夏侯惇三人生死不明;而曹操本人的亲族损失也极为严重,夏侯尚、曹纯、曹安民、曹休等人战死,而且其中多是曹操看好的青年俊彦,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国中名将,却也都战没在这里了;其余战死的宿将更是不计其数,众人暂时能想起来的就有典韦、文丑、臧霸、乐进、李整、眭元进、孙观、吴敦等人。
最令曹操心焦的,还是尚书令荀或未归。自中军被关羽冲乱之后,他便与荀或一行人失散,结果直至现在都没有收到消息。须知在东朝之中,能够征战沙场的勐将大有人在,于战阵中布划奇策的谋士也不在少数,但能如荀或一样,坐镇后方,圈定战略,协调各部又稳定人心的奇才,却是仅此一人。而当年在渤海,力排众议,劝说曹操以精兵待战刘备的,也是荀或。难怪何伯求见之而赞为“王左之才”。
此时众人多劝曹操保存兵力,先烧营退回居庸关。但曹操却固持己见,坚持在营中坚守,直至弄清荀或的下落。众人见劝不下来,也只好按捺下不安,打算分派几路斥候返回搜寻。好在斥候还未出营,就有使者来报,说是尚书令等人回来了。
曹操大喜过望,连忙领众人到营前去迎接。然而到了近前,却并未见到荀或,只见司马懿、朱乐、吴质、郭援、费曜、戴凌等人神色困顿地站成一排,见着曹操便跪拜低头大哭。
曹操听着他们沙哑的哭声,不由大感烦躁,他挥着手让这些人起来,大声喝道:“不过是败了一仗,我还活在这里,尔等何至于此?快起来!”但司马懿一行人仍在地上不断磕头悲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见他们如此失态,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曹操的心头,他连忙大喝道:“令君呢?不是说令君回来了吗?人在何处?”
司马懿语带哭腔地说:“元帅,令君,令君他自戕了!”说到这,跟他同行的人更是放声痛哭,没有一个人敢看曹操的眼睛。
曹操如遭重锤,一时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他将手一把摁在曹真肩上,然后勉强问道:“当真?他尸首何在?”吴质说:“就、就在我们身后的从马上。”曹操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果然在一匹从马上看到了被麻布裹着的荀或,这名王左名士胸前插了一把短刀,被血污浸染了大半件袍服,但整个人的神情却十分安详,纵使脸色苍白,也难掩他眉眼间的放松,可见他确实是想好了再自戕的。
曹操回想起往日与荀或相处的朝朝暮暮,一时心如刀割,泪水紧接着涌了出来。他握住荀或尸体的手,转而问司马懿说:“令君在死前有说什么?”
司马懿抹着眼泪答说:“令君说,此战一败,一统是不可能的了,但只要元帅积蓄民财,励精图治,对西广修城垒,对东鲸吞燕辽,或许还能割据自保。”
曹操听到这顿时明白,荀或是为自己的理想破灭而殉葬啊!他沉默良久,用麻布掩住荀或的脸,对众人慢慢说:“令君之死,暂时不要外传,等回国之后,再告而发丧。要说是死于西贼,知道吗?”
等众人颔首之后,曹操这才宣布烧营东走,火光与夜色的照耀下,每个人都显得极度狼狈,谁也不会想到,来时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此时仅剩不到五万人了。而到了现在,任谁也想得明白,东人已经彻底输掉了这场国运之战。
第六十二章 武川射宴
白登山合战后,东人烧营远走居庸关,而西人大胜之下,士卒也精疲力竭,故而并未乘胜强追,只是在占领代郡、上谷两郡后,在居庸关两里处修了一座铭功城,以作为白登山大捷的纪念。颹
在河曲盘旋的曹仁一部,在合战五日之后,才得知曹操大败退走的消息。加之轲比能败退之后,云中、五原、朔方三郡已无残兵留守,刘备便以张飞为别将,领两万人分兵向西,轻松收复三郡,并率千余人封锁虎泽,断去东人归路。这使得曹仁大惊失色,与朱灵张郃商议之后,最终选择几人轻装走小道返回河北,而麾下的万余精骑及匈奴诸王俘虏,都尽数留在了美稷。
对北面的轲比能残部,西朝又以关羽为主将,拓跋力微为辅佐,率两万骑兵向弹汗山进发,轲比能无力再战,只能抛弃弹汗山,率余部奔往漠北,周围归附的鲜卑部落多达六十二部。
至此,炎兴十三年的战事才算是告一段落。西军前后以损失近五万兵卒的代价,俘获了三万鲜卑、八万东军,阵斩击杀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国家恢复了并州全境,并占据了鲜卑王庭,这在檀石槐率鲜卑崛起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一战后,虽然还不能自夸能够在两三年内速灭东朝,但西军的绝对优势已经无可辩驳。
而在将俘虏安排运往晋阳之后,刘备还在平城勒马逗留了一段时间,不为其他,只为与诸军大会宴请。纵然军粮已有些吃紧,他还是让陈冲挤出来一批牛羊宰杀,供全军饮食三日。而他自己则在武川新渠间展开宴席,召集军中将佐一起宴饮。
这是在一天日中的时候,宴席已经在河边列开了,法正看见摆出来的都是一些寻常的饮食,酒的味道寡淡无味,牛肉羊肉虽烤了不少,但膻味还是很重,即使撒了一些西域特有的胡椒,但他还是直皱眉头。肉食虽不讨喜,好在还有葡萄与圆瓜,这都是西域商人进贡给霸府的,他们在果实成熟后便用泥土将果实封盖,想用了便敲破泥盖取出,足可以使水果两月不坏。故而法正便挑了些葡萄,找人一起喝酒。
刘备养了两只黄犬,此时都已经非常健硕,挺直身子大概快有两尺高。他便叫人把黄犬放出来,割下几大块没有烤的羊肉,扔在空地上喂给他们食用。那两只犬争先恐后地扑上去,很快就撕咬着吃完了,然后有人又往其中扔了两只尚且有劲的野兔,看着黄犬与野兔在场地间来回追赶,众人言笑不止。
在这个时候,陈冲忽然听见身旁有啜泣之声,仔细看去,竟是陈仓都督魏延。他见陈冲看过来,声音渐渐呜咽,陈冲问他:“怎么,我记得你在渤海败后都不落泪,今日反而伤心了?”颹
魏延停下来答说:“我是想起元直(徐庶)啊,他与我同岁,当年私底下与我笑谈说,他肯定比我先为镇抚,可眼下我已先至都督,可他却看不见了!”一边说,一边不断地往口里灌酒。
刘备听见了,也很伤感,拍着膝盖道:“炎兴六年北皮合战,元直冒死殿后,算起来也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在座众人也是一片惋惜感慨。一旁的段煨安慰说:“好在现在也是胜了,我们这一辈人还是能看见国家一统,那元直这样的年轻人也算死得其所。”
不料在这个时候,就听见昌豨粗声粗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年轻人都像元直那样识大体,知进退,不怕死,我们哪至于还要在这里喝酒?早就打到涿郡去了!”
说完后,昌豨看了法正一眼,又转回头继续喝酒。一时场面有些尴尬,众人都看出来他对法正有些不满,大概是此战胜利虽大,但伤亡也多,昌豨可能是因此把法正视为这场大战的祸端了吧。故而刘备缓和气氛说:“老昌又喝多了,开始发牢骚了。”
昌豨冲着他喊道:“谁说我喝多了?现在的年轻人怎比得过我们这一辈!”说着他就撩起衣服,露出胸前黑乎乎的一团毛和下面的肚子,可以看到横七竖八地布满了伤疤。
马超笑着对他说:“我也有伤疤啊,再过几年就会比你的多。”颹
哪知昌豨冷笑不答,扭过头去,从桌上抓了一个瓜,叫自己的苍头削皮。苍头取出刀子削瓜,削下来的皮掉在地上。昌豨又把它捡起来,看见皮削得太厚,上面还有瓜肉,不由勃然大怒。他信手就脱下鹿皮靴子,朝苍头扔过去。然后他捡起地上的瓜皮,重新啃食了一遍。
马超纳闷,心想我和他不熟,也没有得罪过他吧?他跟自己生什么气呢?莫非是看不起凉州人?正在生闷气的时候,陈冲走了过来,拉住马超的胳膊说:“听说孟起的箭法极好,而我的几个学生正在试射,你给他们长长见识。”
马超受宠若惊,连声应诺。他跟着陈冲走到林子里,看见树上挂着一个熊头,从人正在把箭头拔下,而诸葛亮、邓芝几人正在一边试射。等熊头重新放上,孔明在五十步外站好,用力勾弦搭箭,瞄准目标,飕的一箭射去,正中熊鼻。旁边围观的人都鼓噪叫好。陈冲上去笑道:“来,让孟起试试,你们好看看真正的箭术!”
马超颇不好意思,一边接过弓一边说:“使君谬赞。”但他抽箭搭弦的时候,神态顿时变得严肃,众人见他左手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玉玦,玉玦上一道淡淡勾痕环绕,正是长期勾弦留下的痕迹。玉玦勾弦的时候,也不怎么用力,稍微把弓拉开一点,右手向上一抬,根本没有停顿,左手就迅速放弦,利箭悄然无声地飞出,自孔明箭头的地方射进去,两个箭头碰了一下,这才发出啪的一声响。
众人还没有缓过神,刘备已经大声叫好道:“好箭法!如此神色从容的箭法,军中也就只有黄汉升与太史子义比得上。孟起真是陇上的豪杰啊!”一旁的孔明等人听罢,也连连击节叫好。
在人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马超连忙向刘备拱手行礼,说道:“超之技艺,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以前长居陇上,并未识得中原英雄,此次随龙首与大将军来到此地,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在这里稍稍一顿,长拜道:“愿随大将军鞍前,奉讨不庭,夷灭群丑。”
刘备大喜过望,连忙掺起马超说:“孟起英杰,我怎敢不重用?”颹
众人见状都想:凉州虽已归附国家,但陇右三镇却形同独立王国,朝廷难以插手,如今马超愿意向大将军屈膝,那就是认他为主,想必霸府的根基将更加深厚了。
正思忖间,陈冲已经悄悄离开了箭场,又返回酒宴中去找昌豨,发现他仍然在一个人喝闷酒,他不禁拍着昌豨的后背,笑问道:“昌老狐今日怎么生了闷气?”
昌豨看了他一眼,抱怨道:“当年玄德在东平的时候,前后跟着的都是游侠豪杰,往来的都是义士寒生,饮起酒来只觉痛快。但今日满座高朋,竟让我气竭。”
陈冲心中顿时雪亮,知道他是看不来法正、马超这些名家子弟的做派,他其实心中颇为赞同,口中却还是说道:“我们拼搏半生,不就是为了后世百姓不用吃苦吗?若是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什么也没变,岂不冤哉?”
昌豨脸色这才好了些,段煨这时候坐过来,对昌豨笑道:“说起来,靖安,你方才亮伤疤的时候,好不威风,何不与我比比?”昌豨答应得痛快,两人便开始撩起衣服比试伤痕,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了。
到最后,竟然是昌豨伤疤多了两条,他终于哈哈笑着把方才的不快忘尽了。此时一阵阵的金秋之风,顺着武川的水面吹来。秋意渐浓,让人感到了一些凉意。
到散席时,昌豨已经非常醉了,他没有戴帽子,只用了头巾裹住头发。一股股的凉风吹过他的脑门,使他感到酒气上涌,终于忍耐不了,连忙趴下来呕吐。人们说:“靖安将军醉了,快找个牛车过来送去歇息吧。”颹
昌豨抬起头来连连摆手,喝令苍头把他的坐骑牵过来。他身躯雄魁,摇摇晃晃上不了马,两个苍头用肩扛手顶,好不容易把他支到了马背上面。他用马鞭驱散苍头,还没有忘记朝众人拱手告别,接着抽打坐骑一路小跑而去。
两个苍头连忙也骑了马,跟在他后面走。天色慢慢黑了,那匹马进入一片枣林内,莫名其妙地开始奔起来了,就看见昌豨高大的身躯在马鞍上面起伏颠簸,显然已经跟不上坐骑的节奏。刚出林的时候,昌豨就从马上滚了下来,他左脚挂在马镫上,被马带出十几步远之后,左脚的靴子扯掉了,整个人滚落在地上。
半夜的时候,人们用门板把他抬回到府衙。到了天明,他渐渐地没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