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总体而言,此次北征的战果还是符合战前规划的。虽说耗钱千万,但从战损上来讲,周不疑以区区千余人的损失,斩获却达到惊人的二万余人,几乎令慕容部青壮折损近半,乌桓、库褥官各部也元气大伤。云北各部看着恒国的辎重车队从其间穿行而过,不禁感叹说:辽东岭北是被力微单于搬空了吗?因此也得知汉军大胜的消息,纷纷在周不疑撤军之前,纷纷遣使献来贡品,向汉军表示祝贺。
周不疑将这些贡品全数退回,表示军纪严明,规定不收外财,同时又表示如要祝贺,不如随军到东都雒阳,一起去朝见大汉天子。各部首领自然不敢推迟,诸如乌桓单于踏顿、扶余王卒安、纥突邻可汗木鹿可都示意愿意随军南往,以示对上国的一片拳拳之心。拓跋力微本意是上一道贺表即可,见此情形,也只好顺水推舟,派遣长子拓跋思明随之一同南下。
于是整个北征大军浩浩荡荡地自并州南下,一路旗帜招展,钟鼓开路,前列军士向周遭百姓通报大捷的好消息。
行到半道,刘燮就已得报,他当时正在台阁偏殿与魏讽下棋对弈,粗阅之后,欣喜若狂,棋也顾不得下了,拿着捷报,只穿着袜子就跑到主殿,对诸葛亮、庞统等人笑道:“赖将士得力,诸位用心,北征已经大成了!”随后将捷报在台阁中传阅,又说:“这一仗,最少能顶北疆七年安宁,足够我等用武江南了。”
继而刘燮又与群臣商议欢庆仪式,打算在河桥南面接见孟达、周不疑及云北诸王,同时在邙山设置一处近二十里大的猎场,在此地犒赏三军。
就连京畿百姓也因此得福,河南尹羊耽受命在雒阳开几日夜禁,且赐耄耋老人牛酒。此时正值六月夏收,一片农忙之际,百姓在阡陌间收割麦谷,一年来风调雨顺,今年的收成自然也是极好,成捆的麦子堆在路边,好似金山一般,百姓本来就极为高兴,听到大军报捷的消息,自然更是喜气洋洋了。
于此同时,陈冲也在准备操办长女阿娑的婚礼,和董白谈过后,他又私底下考察了何晏几次。虽然一如此前所见,何晏为人浮华,长于品评人事,但短于实效,能夸夸其谈数个时辰,犹自神采奕奕,但在案牍间,却常常坐不了两刻便昏沉欲睡。但仔细想来,这都是青年之常情,阅历尚浅的缘故。从另一方面来说,何晏一表人才,谈吐得体,与之相交如沐春风,也未听闻有什么不良嗜好,作为女婿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唯二的毛病就是他急于富贵,又喜好钻研丹道。趋炎附势,也是世人都有的毛病,而陈冲声望至此,对此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只是何晏常常炼石为散,自服养生,这点让陈冲不太满意。所以陈冲尝试着和何晏谈了一次,何晏心领神会,当即再也没有过他炼丹求道的传闻。
所以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到北征大军回京的时候,双方已经交换过了聘礼与彩礼,婚礼的具体时期也定在了两月后。消息一日传出,京中百官纷纷道贺,就连天子也送来了一对南海珍珠和一副《青鸟西山图》以表心意,这些自然都是看在陈冲的身份与地位上,很多人私底下都议论说:“何郎这一成亲,真好比鱼跃龙门啊!”但实际上有多大用处,那就是后话了。
而就在陈府为此紧锣密鼓准备的时候,家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满脸须髯,一身戎衣,浑身风尘仆仆的。刚到府门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人一马,腰间别了一把纯黑的长刀。下了马后,他握着刀抬首打量府门片刻,面孔上露出不安地神情,终究还是上阶到门前,说是要入府拜谒。
看门的侍卫不知他身份,看他大约三十年纪,靴子和马鞍上都沾满了泥点,还以为是丞相在军中的故旧。虽然寒酸,但这在丞相府的拜访者里也不算少见,就问来人的名字与官职。不料那人正要答时,忽然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沉默良久,终归是一言不发。侍卫再三询问,等得都烦了,又干脆打发他离开。不料这人下了台阶后,牵着马又不愿离去,就在府门口枯站。
刚好那日赵丘来府中向陈冲求问,路过府门时,觉得那人的身形十分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又跟侍卫闲聊了几句。结果侍卫说了此人的奇怪言行后,他再转头细看,顿时恍然大悟,指着那人说:“含贞,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来信说一声!”而后又对侍卫们说:“你们快来见过公子!”
侍卫这才明白,原来来人竟是丞相陈冲的长子陈璋!只是他在北府从军四载,从无一日回府,而这几年间,陈冲身边的侍卫又换了一批,自然也没有人识得他。但为什么他不主动报出名号呢?侍卫们都很奇怪。因为陈冲平日缄口不言的缘故,众人并不知道丞相父子失和,最后只能无端猜想道:大概是公子离家多年,一时近乡情怯吧!
赵丘陈璋进了府邸,抬首就撞见正在石泉边修枝的董白。
董白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陈璋,一时非常惊讶,随后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放下手边的海棠,立身缓步走来问:“何时回来的?就你一个人吗?你走得时候不声不响,我还十分惦记阿彩呢!”又说:“你小时候和陈时一起来我家玩,就像是昨日一样,现在都已这么大人了,时间过得真快。”
面对着继母的善意,陈璋有些手足无措,勉强应承了下来。但他无法称呼董白为母亲,便以董白曾为外公蔡邕养女,称呼其为小姨。
董白见他一身风尘,像是过路旅人的模样,又问道:“这次回来,在家中待几日?用过膳没有?赶路很累吧,你先去准备沐浴一番,我给你备了几件新衣在家里,正好可以换上。”
陈璋听到这些殷殷之语,不禁一阵汗颜,他忙低声说:“不用小姨操劳,我待不了几日。这次只是来看看,我已经在白马寺约好了住处,这次只是想回来看看……”但看什么呢?他说到这又打住了。
董白却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首说:“含贞,再怎么说,他是你的父亲,你也是他的儿子。你不能不去看他,他也不会不认你。人生在世,只有血缘是斩不断的,你总该先去看看他,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都很寂寞。”她怕说服不了陈璋,又补充说:“况且,稚奴还在他房中识字呢。”
陈璋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他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对董白说:“那就劳烦小姨带路了。”
正走路的时候,前面渐渐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好似清风拂过杨柳,春雨湿润草芽。陈璋听得出来,这吹奏的是楚辞曲调,是由屈原的《九歌》改编而来的,吹奏的人不肖多说,便是自己的父亲陈冲了。
董白在前面轻轻叩门,笛声就停了,然后陈璋听见门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像鼓声一样沉重又清晰。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出现的是一张柔和却又古板的面容。
陈冲看见陈璋时,眼中露出一点惊色,但面容却丝毫未动,但打量陈璋一身风尘的装束,嘴角反而露出一些弧度来,他侧身让开道说:“外面天热,都进来说吧。”
陈璋进来后,看见一个小童正趴在案上,摆弄着一支草人,当然就是陈秀了。陈秀看见来者中有个陌生人,就转首问陈冲道:“阿父,这叔叔是谁啊?”
陈冲不答,转首去看陈璋,陈璋也说不出话,房中气氛极为压抑,还是一旁的赵丘打圆场说:“傻小子,这是你二哥啊!”
陈璋这才接过话,连声说是,然后上前从腰包中掏出包蜜饯,递给了陈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随后父子两人就端坐案边,打算说些闲话。可实际上,两人一落座,就感受到彼此之间巨大的鸿沟和伤痛,几乎让父子都感到窒息。两人该说些什么呢?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是的,两人都到了能够掩饰自己情绪的年龄,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至少在此刻,他们是能够假装和睦的。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开曾经的鸿沟,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陈冲问他:“这次回京,是因为何事?”
陈璋说:“天子来诏,让我到京述职,下个月就调动去襄阳,说要把襄阳从南阳划分出来单独成郡,让我去担任太守。”
陈冲反应过来,这是刘燮开始提前做南征的调动了。又问道:“我听说你前年打了败仗,军中最重实效,不如此无法服众,你去守此重地,不碍事吗?”
陈璋答说:“是,但我也认识了些朋友,遇事不决,我就与大家一起商议,此后也就没出什么错了。”
陈冲听到这,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还是有几分满意的,他缓缓说:“能议事于众,博采众长,确实是不会出什么大错。但是战事毕竟不比寻常,有很多预料之外的情形,你自己也要有准备,敢于下判断才是。”
他们接着聊了些军务上的细节和国家战略,陈璋虽然说不上对答如流,但也算得上言之有物,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间。陈璋在家中吃了一顿饭,就向陈冲董白出言告别了。陈冲没有挽留他,放陈璋远去时,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万年在天之灵会想什么呢,或许这样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走了很长一段弯路,但至少现在看来,这孩子总算走上了正轨,可见只要多经历风雨,人总是能明白一些道理的。
第二十二章 南征之议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在河桥的献俘大礼已经结束。其间群夷跪列,百官贺表,黎庶悬灯,各种庆典景象,自不必多说。天子刘燮自然也是志得意满,曾当众自夸道:“此战可比燕然之役。”又拉着周不疑对众人笑道:“这是我之卫青啊!”于是授周不疑前将军之职,封千户,总领上林军。
此举颇令朝中臣子不满,毕竟此时的周不疑年仅二十七岁,就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五府都督之一,权势已直追同龄的陈冲。而陈冲毕竟是开国元勋,功劳赫赫,而周不疑是何等人?不过是零陵来的一个侨户罢了。如今天子却随意任用,如何叫人心服?毕竟在众人看来,这次大胜并不可夸耀,所谓能征善战,也不过是个幌子,朝中最不缺的就是百战老臣。所以大捷之后,朝中的非议不减反增。
刘燮却无暇顾及于此了,待庆典举办完毕,他兴奋不已,甚至有几分得意忘形。在七月初七的这一天,他在宫中召开朝议,公开讨论南征孙权一事。在他看来,这本是台阁议好的大政方针,携此大胜提出,朝廷内外,定然是唯他是瞻了。
他当众如此说道:“如今已北疆肃静,群夷宾服,辽贼必无力入寇,而孙权据徐为贼,窥伺中原,又屡掠吾民,正是取死之道。我打算亲征此僚。”他在此处稍顿,也不看百官脸色,理所应当地叙说道:“时间我早已想好了,就定在来年的八月,那时正好是枯水时节,大舟不便在淮水中行走,我派骑军与吴人征战,必定能够成功。”
说完,尚书郎刘放也随即附和道:“先帝应天顺时,恭行天罚,陛下继承大统,泽披万方。啸咤则五岳摧覆,呼吸则江海断流,计国家可用之兵,近乎百万,百战精卒,填塞四海。东南区区一隅,何能相抗?若陛下亲征,吴寇自当衔璧白衣,牵马军门。若其执迷不悟,必远逃江海,陛下择一猛将追之,即可赐死南巢。中州衣冠,还之桑梓。陛下然后可回驾,泰山,告成封禅,起白云于中坛,受万岁于太岳,而后终古一时,复光武美名。”
刘燮闻之大悦,笑道:“这正是我之志向啊!”
谁想这个时候,河南尹羊耽起身进言说:“臣以为吴未可伐。古以纣之无道,天下离心,八百诸侯不期而至,周武王犹言彼有人焉,回师止旌。三认诛放,方才奋戈牧野。今吴虽为叛贼,实则割据江东三世,民殷而国富。孙权乃群臣所公推,至今虽无大胜,亦无大败,上下同心,君臣和睦,自是可知。周瑜、鲁肃、张昭,皆江表伟才,可谓吴有人焉。臣闻师克在和,今吴和矣,未可轻图啊!”
羊耽这一席话说完,大殿一片寂静。群臣暗自抬首打量天子神色,只见其面容高密,双唇紧抿,看不出深浅,但和方才的笑颜比起来,显然已在积蓄怒火。但刘燮这些年来,也有了几分养性的功夫,竟将其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作大度状,对百官说道:“既然意见不一,诸君可以各言其是,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大鸿胪虞翻进言说:“吴人恃险而守,不服王化,陛下亲率六师,问罪衡越,诚符合人神四海之望。但今岁镇星守斗牛之宿,福德在吴。星象如此,不可轻犯。且孙氏父子,本吴人耳,遗爱犹在于民,又有长江淮河之险,国中无昏贰之危。臣愚以为利用修德,不宜劳师远征。孔子曰:‘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如今河北难得平静,不如保境养兵,待其虚隙。”
上林右监军司马懿反驳说:“大鸿胪此言差矣,我闻武王伐纣,逆岁犯星。天道幽远,岂是凡人可知?夫差威陵上国,独霸中原,结果遂为勾践所灭,王莽自称天命,蛊惑人心,篡得大位,不过数载,便为世祖白衣所灭。所谓长江之险,自古何曾成事?强楚八百年国祚,秦发六十万大军,不也转瞬夷灭?”
虞翻答说:“我听闻商纣无道,天下患之,夫差淫虐、王莽昏暴,众叛亲离,所以败矣。今吴虽无德,未有斯罪。监军所言,无非谬理罢了。陛下,臣以为如今正道,还是当厉兵积粟,以待天时。”说完,又有法正、马超、孟达、朱皓等人齐声附和。魏讽虽然出来打圆场,但这些人并不接纳,其余臣僚也不表态,导致朝局一时极为尴尬。
刘燮转头看向孔明,希望他能出来服众,不料孔明微微摇首,而后眼神向下移,显然是示意刘燮将此事往后拖延。刘燮虽然心中不满,但也无计可施,只能说:“既然众议纷纭,莫衷一是,那这件事就先从长计议,往后再议吧。”这事就算是暂且搁置下去了。
等到朝会散后,刘燮与台阁近臣再说此事,终于不再遮掩怒气,当即责备孔明说:“南讨大策是你提的,如今百官反对,你怎么能一言不发?是怕了?还是想纯心看我笑话?如此大事,我们私下里都已经讨论了数月,怎能因为群议纷纷就一时停止?”
诸葛亮一时沉默不语,还是周不疑在一旁打圆场说:“陛下不必如此,既然群议汹汹,也不必强犯众怒,逆中取顺,才是智者之法,孔明要以拖待变,本也是正道。”
见刘燮气消了一阵,诸葛亮才缓缓说:“陛下,南征自然是已经定好了,无可更改,但是朝中百官反对,却也必须重视。议事若不能令百官心服,将来上了战场,若有人阳奉阴违,是会酿成大祸的。而今日反对群臣中,如果只是文臣还好,却也不乏军中老臣,这实在不是小事。陛下,若朝中议论坚持如此,我以为,南征一事,拖一拖也无妨。”言语之间,竟然也有取消南征的意向了。
刘燮闻言,气极反笑,他抿了一口茶水,用指节敲着桌子冷笑道:“这些老贼,说白了就是贪慕名利,借着先帝和丞相的势,才在朝堂里得了些地位。他们哪里是反对南征?不过是反对我不用他们罢了,我偏偏还用这次北讨的人才,难道就不能征南了吗?”
说到这,刘燮其实已经有些后悔,想着之前就应当严惩马岱之事,又口快说:“上次我放了他们一马,他们还不念旧情,这次干脆杀几个领头的,看这些人消不消停!”
庞统在一旁听了,连忙劝谏说:“陛下,圣君当持仁恕之道,不以意气杀人,说两句气话便罢,切不可如此行事。”
刘燮听得颇不耐烦,挥手说:“那你说,当为之奈何?”
庞统说:“陛下其实心知肚明,这就好比当年高祖立国,尚有诸侯不满,高祖于是杀丁公而赏季布,又先封雍齿为侯。雍齿、季布几杀高祖,高祖犹能释之,而老臣与陛下何怨?只要再安抚一番,从中拔擢一批老人,以示陛下宽怀,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
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其余人也不是不知,只是到底不如庞统耿介罢了。台阁中一时寂静下来,众僚都看向皇帝,皇帝揉了少许眉头,没有立刻否决,缓缓说:“那依士元之见,我当如何用人?”
庞统显然是思虑已久,立刻答说道:“关元帅不是就在京中赋闲吗?他治军严整,体恤士民,在军中威望极高,实不下于丞相。而陛下之前令他退出朝外,实在不够妥当,如今陛下只要请他担任主帅,让他挑选军中后起之辈,朝中有谁敢反对?而元帅顾念先帝旧情,又心系天下,是绝不会反对南征的。”
听到这,皇帝脱口而出道:“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诸葛亮此时出来说:“陛下,元帅与先帝情同兄弟,恩犹父子,如果陛下连元帅都不信,那世上还有何人可信呢?臣也以为,若要南征,元帅乃是主军的第一人选。陛下也不必担心无处立威,大可以移镇睢阳,督促前方各军,如此必无可指责。”
刘燮瞑目片刻,思考了其中的得失,最终同意道:“那就这么安排吧!以云长叔为主帅,赵云为副将,仲达、士元为监军,文直随我出镇睢阳,孔明你留在雒阳,处理杂务。还有,明日再议此事,就由孔明来说服百官。”
当夜,刘燮密诏元帅关羽入宫,双方彻夜长谈。
次日,再次召开朝会时,百官见关羽立于朝堂之间,无不愕然,毕竟随着丞相陈冲致仕以后,元帅关羽也在次年刘燮收兵之际请辞。而后的这两年里,关羽一直在雒阳闲居,平日阖门自守,与京中士族并无结交,只与陈冲、张飞及寥寥几个旧部往来而已。与身位文坛领袖的陈冲比起来,关羽这位元帅近乎被人所遗忘,此时再见,百官几乎有恍如隔世之感。
司隶校尉诸葛亮此时再次提出南征,并说由关羽挂帅。诸如虞翻、法正等人本想继续反对,可见元帅双眉微扬,目中含怒,一时心中畏惧难堪,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闭口不言。这场事关南征议论的风波,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十三章 忆往昔
公元218年春正月,也就是隆安四年,季汉朝廷下令在各州郡征调物资。粮秣多运往睢阳一带,各郡郡守在乡县确定徭役名单,而关西、并州的官徒、铁匠,也已早早聚集在河东、平阳等地,开始昼夜打铁制造兵家。西自陇上,东至章武,北至渔阳,南至襄阳,整个国家都在为秋季的大战做准备。
陈冲此时已经操办完了长女的婚事,在国事繁忙的时候,他反而闲了下来。虽然很不自在,但陈冲也没有打听和插手国家的政事,而是在府后开辟了一小片菜畦,每日除去读写外,不是在菜畦间摆弄些甜瓜、莱菔,就是约几个老人到城外垂钓,渐渐地,倒也有几分自得其乐。只是半夜静下来时,自己还是会有几分自嘲:年青时总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可到了眼下,朝野反倒都希望自己无所事事,也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了。
不过女婿何晏对此倒是腹诽颇多。
他自出生便被曹操收养,在东朝却饱遭曹洪、曹丕等人冷眼,因此苦心向学,想重振何氏家业。功夫不负有心人,何晏另辟蹊径,自老庄阐述经书,自成大家,竟硬生生走出一条谈玄捷径出来。奈何东朝旋灭,他只能在雒阳重头来过。如今攀上了颍川陈氏的高枝,何晏本以为峰回路转,已入龙门,一时兴奋不已。不料等了大半载,陈冲丝毫没有为他引路的打算,这不禁让何晏大失所望,又生出一种时运不济的感受来。
长女阿娑看到眼里,心里也有几分焦急,便隐晦地向陈冲提了两次。陈冲在心底感叹女大不中留,明面上则装聋作哑,他并不想因此打破自己的原则。不料竟因此惹恼了女儿,这几日既不归家,也不操持家务,反而对着自己冷言冷语,陈冲为此也深感无奈。
次女阿韫想为两人和解,便私底下问陈冲说:“阿父,不就是为姐夫讨个差使吗?你认识的人那么多,姐夫又有才华,随便说两句就成了,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陈冲笑答道:“阿父如果是那种为亲求官,汲汲名利之辈,早就把你大姊送到宫中做皇后了,怎会让她嫁给你姊夫?”
阿韫说:“我知道,阿父自然不是那种人,是为了大姊好,可姊夫就是姊夫啊!阿父对外人当然应该公正,但凡事也应该先顾顾家里才是,毕竟姊夫好了,自然大姊也就好过了呢!”
这话一阵见血,竟噎得陈冲不知如何反驳,和女儿讲大公无私吗?她其实早到了懂事的年纪,无非是在心里认为这是假话套话罢了。陈冲最终只能笑笑,他说:“夫妻之间,岂能事事计较这些?如果你姊夫因为这个就对你大姊不好,那算我看走了眼,你看你阿母,何时为你舅舅讨过官职?”
董曜这几年也成家立业了,迎娶了一家小姓女子,然后在谷城买了块地用作马场,在陇右和雒阳间来回贩卖马匹,生意颇为红火。陈冲看他自力更生,心中也是比较满意的。
谁知阿韫又说:“那是舅舅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他私底下也和阿母说过,要是能姓陈,他高低也要找阿父讨个雒阳令来玩玩呢!”
陈冲哑然,只能说:“大人间的玩笑话罢了,你莫要当真。”但等女儿离去,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感受着周遭清冷的空气,他又分外感到寂寞与孤独起来。
陈冲在心中想,为什么自己几年前没有这种感受呢?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大概是因为天天在忙于公务,无暇思考这些东西吧。哪怕有了闲暇,也只不过是片刻的放松而已。一个人长时间的自我思考,确实就像是行走在独木桥上,把人的精神都掏空了。他这么想着,突然空前地理解起万年来,接踵而来的是没有尽头的悲伤。
董白见他精神状态不对,便私下里训斥了阿娑几句,又拉着陈冲到伊水踏青散心。只是眼下在雒阳周遭踏青的,多是正值青春年华的红男绿女,陈冲和董白走在其中,男子双鬓斑白,女子则风韵犹存,再加上有侍卫左右护送,显得颇为扎眼,频频惹得行人侧目,而后窃窃私语,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这令董白颇为不快,却又无法发作,陈冲见状玩笑道:“玄德还在的时候,说你高攀我,根本不配。我说其实是我高攀你,他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董白则没好气地答道:“你我要般配,恐怕还要再等十年。”
陈冲大笑,他干脆翻身上马,顺手把董白抱入怀中,而后拉缰策马,在驰道上逆风狂奔,踏过鲜花烂漫,莺燕横飞,直奔龙门山顶。在白石构成的山巅,微风习习,头顶有流云飘荡,脚下有伊水波澜不惊,如此山清水秀的场景,陈冲却一时怅然,他对怀中的妻子说:“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鲜衣怒马,美酒佳人,只是这种念头很快就忘了。不想在晚年,却满足了这个愿望,谢谢你,阿白。”
董白将耳朵靠在他胸膛上,双手环住陈冲的腰,轻轻说:“别人都不会忘的事,偏偏你会忘,别人会记得的事,偏偏你记得。你啊,就喜欢与众不同是不是?跟屈原一样,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陈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也不是,我很早就明白,人人虽各不相同,但都是一样的固执,没什么浊清之分。我只是一直有一个梦想,梦想中有一个没有苦痛的天下,我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也有太多的人因我而死,我每次想到这里,都须臾不敢忘记。”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董白伸出纤细的手,揉散了丈夫眉间的皱纹,她说:“天地间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庭坚,人心日下,长江黄河不能倒流,这不是你的错。”
“可对错就在人心中,是不会变的。”陈冲看着伊水缓缓流去,他又调转马头,跟着水流一起东行,在这个季节,不时可以看见鲤鱼逆流跃出水面,跳跃过一道道灰白的石坎,也有几条鲤鱼,如何也跃不过去,只能在原地反复盘旋,这让陈冲有些伤感,也许自己确实到了盘旋蹉跎的年纪了。
傍晚他与董白归家,意外发现门口多停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西域送来的汗血宝马,他认出是云长的坐骑,连忙往家里走,不两步,果然看见关羽正在后院,他把陈秀架在脖子上,手中摆弄着一支木剑,正在显摆自己的剑术。而跟随他的,是他的长子关平,此时在一边正襟危坐,见陈冲回来,忙起身向他问好。
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关羽和他坦荡的神情,陈冲胸中好像为火光照亮,怅惘顿时消散了,他上前拍着云长的胳膊,开怀问道:“怎么?云长你不是该在军营中操劳军务吗?今天居然有空,能来我这探望?”
关羽把陈秀从脖子上抱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而后对陈冲说:“南征是国家大事,怎么能不来问问你这个丞相呢?”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当年陈冲致仕,其实并未与关羽张飞商议过,后来连累两人也放权,陈冲一直心怀愧疚。但关羽对此却毫无芥蒂,与陈冲往来如常,而如今对于关羽重新被启用一事,陈冲是非常高兴的,他审视着关羽高大的身材说:“你还是这么魁梧,想必没有人会问你,尚能饭否。”
“你还是很瘦。”关羽则回复说,两人一起回到屋内后,他扫视陈冲书架上的诗书,叹道:“可惜陛下无意用你,不然你领军其实比我更合适。”
陈冲笑道:“公麟想独立自主,本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这次领军,才是遭罪哦!”他说着给关羽斟了一壶茶,又问道:“你今天来,恐怕是来告别的吧?什么时候去东边?”
“什么都瞒不过你。”关羽笑了一下,他唏嘘说:“我后日就要去睢阳清点物资,大概在中秋的时候,才会开始进军。”
陈冲又问:“公麟给你派了哪些人做副手?不会都是新人吧。”
关羽数着指头答道:“除了子龙给我做副手,汉升给陛下当亲卫,其余的你也都知道,到我手下的,也就是郭伯济、杜伯侯、贾梁道、廖元俭这四人我用着顺手,周不疑、司马懿、黄权、吴班、杨阜这几人,有的算你的熟人,但都是我此前不知根底的,如今陛下也说要让他们独领一军。”
“怎么?没有必胜的信心?”陈冲问他。
“区区东吴犬儿,有甚可惧?”关羽拂髯笑答,随即又谈说道:“只是光阴易逝,你我也到了会感叹物是人非的年纪了。”
两人就坐在书房里追忆往昔,而后又挑灯商议南征战略,就仿佛回到了年青时刻,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深夜,董白在门外悄悄打量了片刻,见丈夫嘴角含笑,悄悄掩上了门帘。
第二十四章 司马懿奔袭千里
春日宛如清晨的泡影,不消多时便自然散去,而后就是烈日炎炎的夏季。不知是何缘故,这些年的夏季总是格外煎熬,而对于准备出兵徐州的汉军来说,尤其如此。
自四月初夏开始,国家征调的各路大军陆续入驻睢阳,而先一步抵达睢阳的关羽、赵云等将帅,一面清点物资,一面不断地向徐州淮南派遣密使与斥候,打探吴人在两地的布置。虽往来相距四百里,但潜伏的密使却仍得一周一报,斥候则三日一探,两月下来,往来跑死的马都有数百匹,很快军情就在睢阳堆积成山。
而朝廷大规模的动作也已引起了吴人的注意。都督徐州的刘晔派人侦查兖、豫两州,先得知有大量物资调往睢阳,而后又有大军入驻,他察觉出不对,又立马在彭城、下邳等地拷掠百姓,搜得了十余密探。种种迹象都已经表明,季汉军将要对江左展开大战,故而他连忙上报孙权。到了五月,孙权率幕府群僚大张旗鼓地入驻寿春,后在淮河两岸执行严格的戒严,令各县皆阖城自守,所有百姓皆强征入军,由典农校尉专门管理。至此,两军都已经进入了战时状态。
但极不凑巧的是,天气似乎在向着吴人一方倾斜。到了六月时间,彭城周遭突然飘来一阵疾风骤雨,就好像海浪卷到了彭城一般,一连下了好几日,却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周围的水情也随之变化,水位大大升高,不止是艨艟斗舰趁机开入徐州,甚至有两艘楼船也趁势开入了泗水一带,停靠在下邳城南。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令关羽大感棘手。毕竟这不仅意味着秋水退潮的时间大大延后,缩短了汉军攻城的时间,连道路也变得不利于骑兵奔驰。当然,更重要的是影响了军队的士气,百般天气中,唯有雨雪最让人气馁,也极易滋生瘟疫。故而这些时日里,关羽常常带亲卫巡视各营,以维持三军士气与军纪。
雨足足下满了一个月,一直下到了七月上旬,直到七夕这天,天汉才堪堪放晴。久违的阳光洒下来,大地上的水洼顿时如繁星般闪烁,空气中满是清新的水香,令人如饮甘醇。而这个时候,刘燮的使者也已经到了,他是踩着泥水来的,到达睢阳时,腿脚处沾满了泥点,而卸下的蓑衣绑在马背上,还正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使者到营中歇息了一会,等见到关羽后,当即问说:“陛下已做好移驾准备,元帅何时准备出征?”这是刘燮事先与关羽商议好的,一旦关羽决定作战时日,刘燮就率众出镇睢阳。关羽沉吟片刻,心想,大雨方停,退潮往往须二旬不可,但天子显然等不了那么久,于是就回道:“这样吧,你去禀告陛下,就说十日之后,等道路干了些,我便率军东行。”
送走使者后,关羽便在军中召开军议,与众将说起开拔一事,他道:“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令我等在此白白蹉跎时日。但朝野殷殷期望,百姓元元之心,已由不得我等在此等待了。眼下兵马已齐,粮秣成山,已无后顾之忧,诸君但行军令,立功沙场,日后谈笑子孙,百代流芳,必成佳话!”
众将得闻,皆诺然应承。唯有司马懿却面露狐疑之色,他等散会之际,从人群中去而复返,向关羽请教说:“元帅,此时出兵,原定的计划当如何安排?”
原来在此前,关羽与诸将商议东征的策略,曾提出奇袭一策。他以为,眼下大军云集睢阳,必然有吴人斥候监视,以此来判断汉军的具体动向。故而大军可以以此作为误导,大军在正面延宕时日,而在北面另派一支奇兵,自琅琊、东海一带突然南下,攻占海西、淮辅等地,做出要断去吴人归路的假象,这就令吴人前后受迫,军心大乱。但夏秋之际的这场大雨,不仅耽误了进攻的时间,也导致了这个计划丧失了条件,所以关羽已有放弃的想法,才令大军准备直接开拔。
关羽与司马懿接触了数月,知道他为人内敛,敢为人先,不禁问道:“以仲达之智,想必知道我的想法,又何必明知故问?眼下战机已失,你却还想领兵去袭吴人?”
司马懿颔首道:“若元帅不弃,懿愿领此重任。”
“恐怕已经迟了,从睢阳去章武,要多绕数百里路程,你今日启程,路上又走不快,一撞到斥候,恐怕就是羊入虎口啊!”
司马懿笑道:“用兵一事,岂有常哉?重在因时制宜,临机应变。虽不能自青州绕袭,但大雨如此,吴人也必不设防。我领兵自南面出,走蕲县、符离一带,突然跨过泗水,去袭击下相。只要夺下城池后,上游的彭城、下邳也势必惶恐不安,我只要坚守数日,元帅大军一到,吴人就只能出来野战,这不也是符合元帅的设想吗?”
关羽斟酌片刻,很快下定决心,问道:“仲达需要多少人?”
司马懿立刻回说:“下相小城,我带五千骑领十日干粮走在前面,元帅另择人再派两千骑带一月粮秣跟随在后接济,懿可下军令状,必能攻克。”
当夜,司马懿领先锋悄悄离开睢阳大营,为了避免受到吴人斥候打探,他们当夜没有点火,而是借着月光自侧门缓缓向外摸索,好在大雨过后,天气很是晴朗,万里无云,只有一轮清白的圆月挂在天幕。如涟漪般的月辉洒下来,即使是一些夜盲的人,此时也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司马懿在出发前,已经严令部下噤声,所以出动的时候,大地上只有他们沙沙的脚步声,其余的汉军士卒多还在睡梦之中。
司马懿挑选的行军路线其实非常大胆,他几乎是从淮北平原上直接穿梭到泗水脚下。想要从其间悄无声息地抵达泗水,放在光和年间,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天方夜谭。但是在经历了常年战乱和残酷的搜刮人口,这些往日的人口稠密地带,如今已经荆棘丛生,遍地荒林,除去仅有的几条官道还有人修缮,大部分的土地都已荒无人烟,司马懿就打算在其中穿梭前进,直抵吴人的腹心之地。
即使如此,随行的将士也依旧胆战心惊,主簿蒋济询问司马懿,是否要昼伏夜行,以此隐藏踪迹。但却被司马懿轻易地否定了,他答说道:“行走在荒郊野岭,已大大拖缓了我军速度,如何还能再昼伏夜出?尔等随我行军,一意进取即可,不必顾虑其他。”
实际上,在四五月之时,司马懿心中就已经有了大概的行军计划,并派亲信沿途考察路线,打算在开战前向天子建言更改计划,以此建立功名。这场意外的大雨却省去了许多麻烦,令他可以直接领兵出击。所以此时的司马懿已是心如铁石,又如离弦之箭,任谁也无法令他改变念头。
睢阳与徐州相距不过四百里,但司马懿既然往南面绕路,又在密林中行军,其困难实不下于千里行军。司马懿便令其弟司马孚在前领军,日行百里,而他则在后军督阵,以此确认没有士兵掉队或迷路。得意于司马懿的计划周详,在七天之内,这支奇兵便成功行军了八百里,抵达了泗水西岸。这里距离下相已经不到三十里了,而吴人还完全没有知觉。
渡河的地点也是司马懿精心选择的,水西岸是一片树林,而渡口处是一处浅滩,从这里骑马下水的话,水深刚好没及马腹。而对岸地形开阔,可利于迅速突进。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吴人在附近派遣来巡视侦察的游骑。但因为孙权大军还停留在寿春淮南一带,实际上徐州的游骑并不多,加上还没有汉军进犯的消息,所以一般只在一天中的几个时辰,泗水对岸才有吴人活动。
司马懿将渡河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早上,清晨雾满江面,正好利于奇袭。在前一天夜里,司马懿和部下们玩笑说:“江皋有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斯是何鸟?”这是楚庄王的典故,而司马孚等人都笑称不知。
司马懿便自答道:“此乃凤凰也。一飞必冲天,一鸣必惊人!诸位有幸,明日就能见到凤飞九天的场景呢!”随即在林叶中和衣而睡,未久便鼾声如雷。诸将中本来有不少人紧张,见他如此气定神闲,能在战前高卧,心中都钦佩不已,自叹弗如。
很快月落天明,司马懿领着一批健儿率先过河,等大约有千骑过河后,他没有多费口舌,直接趁着晨雾向东北边纵深试探前进。朝雾弥漫,四处静谧无声,他们摸索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看见了下相城朦胧的轮廓。而迷雾之下,城下的吴人守兵刚刚解除宵禁,正忙着在与下一班卫兵交接,丝毫感觉不到危机的来临。
司马懿知道机不可失,立马令随从往头顶射鸣镝箭。尖锐的箭矢破空声犹如裂帛般刺耳,随之响起的是前锋的一声雷霆大喝,汉骑们知晓那是进攻的命令,随即就策马随着前面的影子奔腾起来。马蹄如鼓,弓矢如槌,对吴人而言,这些汉骑就像是凭空生出的鬼兵一般,忽然就驾驭着万钧雷霆滚滚而来,瞬间破门而入,伴随着无数利刃与金铁的幻影。
第二十五章 下相之战
司马懿领兵奇袭下相,实在是大大出乎吴人的意料。正如司马懿此前预料的一般,吴人原以为大雨之后,汉军最少要等到八月中秋后再展开行动,对分兵袭击并没有提防,加上司马懿的行军路线过于出人意料,沿途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这导致他出现在城下时,简直就是神兵天降一般,守城的吴人失魂落魄,毫无战意,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司马懿就擒斩守将士宗,攻克下相城。
破城之后,司马懿将城中两千吴人残军尽数斩首砍杀,在城边筑成京观。同时以守城为由,令城中百姓留一日粮食,其余尽数上缴,而后将其尽数遣散出城。至于城中所获的金银财赀,他毫无藏私,尽数发放给麾下将士。不过短短一日之间,他就全然在下相站稳了脚跟。
私发金银、斩杀俘虏、遣散百姓,这些行为其实都有违汉军法纪,故而主簿蒋济有所忐忑,问他打算如何向刘燮解释。司马懿则答说:“我等深入敌境,渡过泗水,而吴人大军朝发夕至,可谓是身处绝境了。既然是非常之境,就要用非常之法,这正是用兵之要,子通何必执着?何况我虽违法纪,但无半分自肥,行事昭昭,何惧人言?若陛下战后怪罪,我一力承担,你不必担心。”
事罢,他又令司马孚领一千骑兵出城游弋。沿路张旗示威,捕杀淮水边往来的东吴游骑,或是强攻城外坞堡间囤驻的吴人,一路扫荡,吴人一触即溃,四散奔逃。下相被汉军攻克的消息随即如大火燎原般,迅速传播到整个淮南淮北。
此时镇守徐州的主将还是袁熙,孙权以刘晔、陆绩两人作为督军,拢共率四万余众屯守徐州。几人原本各自驻扎在彭城、下邳、兰陵三地,得知下相失守的消息后,连忙率到下邳一起议事。
陆绩虽是吴郡名士,当代儒宗,但并没有经历过大战,故而得知下相被克的消息后,未战就已胆怯三分,直接就问袁熙说:“下游被阻,主公大军恐不能来援,而贼军大部又已开拔,这一来一去,我军已然危在旦夕了。是否要先撤到淮南,去与主公汇合?”
一旁刘晔闻言,双眉一挑,当即去打量袁熙的神情,面目果然阴沉如雨。不待他发作,刘晔抢先否决说:“公纪何必惊慌?贼军虽克下相,无非是出其不意攻我不备,而能够如此神出鬼没,来者必然不多,也肯定没有水军,眼下正当趁他立足未稳,火速调兵去破城,只要能夺回城池,主动就还在我手。怎能一战未打,便弃地千里?消息传到主公处,恐怕也会对我等失望啊!”
听刘晔说罢,袁熙当即面目转晴,朗声说:“子扬所言,深得我心。”作势便要出营去调兵,但很快又被刘晔拦下,刘晔问说:“还未问使君,此去下相,打算如何破敌?”
袁熙颇不耐烦,草草说:“我经略徐州多年,各城百姓中皆有我旧人。如今我领三千骑在前,君领五千水师在后,断其归路,水陆齐攻,再发动城中内应,怎么可能打不下?”
刘晔则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是打不下城池,使君当如何?”
袁熙怒道:“若不能破城,我也自领儿郎,与贼君决一死战便是,子扬何必多言?”他在东朝时便与汉军多次大战,此时虽然暂时依附孙权,但对于吴人此前数次畏葸不前,袁熙也打心底里厌恶。故而不愿与刘晔多说,唤亲卫报了甲胄,就直接往城营中走,只留刘晔与陆绩二人面面相觑。
徐州的将士基本都是袁熙的旧部,故而刘晔这个督军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他没有办法,只好对陆绩草草交待几句,让他在城中坚守不出,自己便也领了人跟在袁熙后面。当天中午,他们就点齐兵马,顺着泗水向下出动。出发前,袁熙对刘晔的语气好了些,他说:“当年我家四世三公,名贵天下,什么颍川陈、颍川荀,都不过是我家走狗罢了,便连周都督,出身也逊色我三分,如今竟让刘备家的小儿得了天下,世道之不公,可见一斑。我早已没了争天下的意气,唯独却不想做什么胆怯小人!”
刘晔在一旁诺诺而应,心中却不禁想,这世上的道理岂是家世能言说?家道沉浮,英雄辈出,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我出身帝胄,若在百年前,家世不比你尊贵百倍?当然,这些话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于是吴军水陆并进。下邳与下相间相隔不到八十里,中午出发,在天黑之前,他们就远远看见了下相城池。
在袁熙的预想中,此时距离破城不过两日,而原本下相中的百姓与守军则有万人,前来的汉军仓促夺城,又要维持城中秩序,恐怕还在城中进行休整,如此情形下,城防中恐怕也有不少漏洞。然而现状却是出乎他意料的,远望过去,能看见下相城墙上灯火通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巡兵在期间来回穿梭,也可以看到戍卒们仍在修建木楼城牒,即使远远望见有吴人来袭,他们也井然有序,并不因此动摇分毫。
刘晔见状,连忙对各部吩咐下去,让他们多打火把,营造出一副人多势众的假象,而后又派出一小队人马,往前去侦查城下的情形。
等了不到两刻,派去的斥候就匆匆复返,脸色发白地向刘晔汇报说,就在城北约十余仗的地方,竟然立起了一座由千余颗人头垒成的京观,死状狰狞可怖,又因此地湿热缘故,人头间颇有蚊虫环绕,蛆虫横行,周遭可谓是恶臭难当。吴人斥候虽说也是久经战场,但到底没见过如此残酷景象,不禁难以自持,面色煞白,看不过几眼便回来复命。
刘晔听得浑身汗毛直立,悚然道:“北寇素来以仁义自居,竟用此酷烈手段!你可看清旗帜,知敌将是何人?”
“城上打着两种旗帜,一种是红底乌鸦旗,一种写着司马两字,想必是北寇的新贵司马懿。”
袁熙得知后,连声嘿嘿笑道:“卖主求荣的小人,到了哪里都能青云直上啊!他不坐在朝堂操刀,却来战场上卖弄兵器,实在是自觅死路!”他一边笑一边把持长槊,眼睛却眯了起来,显然是对司马懿恨极。他转首对刘晔说:“信都一战,就是司马懿卖主求荣,才导致元帅大败,今日既然撞上,我必为元帅报仇!”
“眼下他城池已固,如何会与我等交战?”刘晔审视周遭,又担忧道:“如今我军疾驰半日,还未休整,而对方根基已固,破城的希望实在渺茫,不如就地扎营,遣使向主公去请援军,围城再战不迟。”
袁熙却固执己见,坚持说:“我自有办法逼他出城。”当即就派亲卫到城下叫骂,骂得内容倒也直白,先大声宣扬司马懿背主求荣、卖笑二国,又骂刘燮有眼无珠,重用无节之臣,可谓是君臣相得,滑天下之大稽。
辱至主将君父,汉军果然群情激愤,不过几刻时间,便见城门大开,里面的汉军打着旗帜火把出来列阵。袁熙见状大笑,对刘晔说:“这等小人,越缺什么,越听不得别人骂什么,子扬你看,这不就出来送死了吗?”他又自信说:“如今趁他阵列未整,我必一举破之。”
军中鼓声如闷雷般响起,徐州兵卒在黑暗中大声踏步,在月夜里踏起一团团翻飞的尘埃,很快又在天地间营造了一层朦胧的灰雾。袁熙领七百骑兵踏在前锋中,渐渐地将自己的阵型拉成一个前窄后宽的锥形形状,他打算以一次冲锋就结束战事。
此时正值夜晚,汉军的阵型整顿极为缓慢,就在袁熙攻过来时,弓箭手都来不及在前列放箭。飞驰的战马很敏捷地穿插在汉军的空隙之中,然后毫发无伤地从敌方的阵线中冲了出来,七百骑兵,几乎有九成就这般抵达到了汉军的腹背。而他们只要再调转马头,重新杀回去,就能如锤砧一般把汉军的阵型彻底击垮。
为了维持阵型,袁熙在原地稍稍盘旋了片刻,只是骚乱之中他赫然发现,不远处就是汉军修筑的京观,旧部的头颅堆砌期间,让他心情低沉和愤恨,又鼓励部下说:“今日我杀贼破城,必十倍报之!”
然而正说话间,他听到南面传来一阵打雷般的隆隆作响,天空中也腾起一片灰色的尘埃,只是来源处却是一片幽暗的密林。
南面莫非有人?袁熙狐疑未久,南面埋伏已久的汉军后援已杀至眼前。吴人这才发现,双方竟然隔得这样近,这些人就埋伏在城门前数百步外的密林之中,这在战争中几乎已是近在咫尺。但因城下京观的缘故,斥候们魂胆尽丧,不及细看就匆匆撤走,导致袁熙产生了一次致命的误判。
这支伏兵如同鬼影一般出现,几乎没有在战场上掀起什么涟漪,就将陷入重围中的吴人骑兵团团包围,随后刀剑齐下,长槊乱戳,很快就将他们尽数杀死。而在对垒的刘晔察觉出不对,即刻率领大部撤军,为司马懿乘胜追杀三十余里,溃俘四千余人。所得的这些人,司马懿也没有留下,将他们继续斩首,在原本京观的旁边,又筑成了一座人头塔。而对于徐州牧袁熙,首级也被封函送往睢阳。
第二十六章 吴军南奔
再说回汉军,在司马懿奇袭下相的次日,关羽已率军进驻彭城西南五十里处的相山。十六万大军成蛇形绕山三匝,背水扎营,其军势浩大,旗帜漫山遍野,遮盖林木。山下军马成群,辎车成堆,连营足有二十余里。吴人斥候从未见过如此大军,远远望见便不敢靠近,而后匆匆禀告彭城守将焦触,此时袁熙已去下邳,焦触不敢擅作主张,于是令将士笼城高守,避战不出。
关羽对此也并不急躁。他深知在兵力优势下,优势方最重要的是不徐不疾,不让敌方看出破绽,胜算就有八九分了,何况他已派出司马懿这一奇兵。故而他一面巡视营中诸部,一面去信询问天子行程,打算在收到南面的消息后再做决断。
司马懿的消息比预计来得晚了一天,主要是因为使者走得小路,一时误判了方向,多走了八十里。等他感到下相大营的时候,已经是破城后的第三日了。
消息传到军中,诸将初闻下相已破,意外之间也感到几分喜悦。但令人奇怪的是,等元帅关羽细读战报时,面孔上竟浮现出些许阴云来。
关羽唤来使者,对他问道:“战报所言,可句句是真?”
使者不敢隐瞒,当即回道:“这是司马将军亲自手书,绝无虚假。”
关羽顿感愤怒,他自胡床立起身躯,顿如高山耸立,而后对使者斥责道:“自先帝掌权以来数十载,虽不无过失,但从无残戮之举。司马仲达杀俘掠民,更著京观,大坏我王师之风,更置我军法何在?”诸将这才知晓,原来司马懿在下相独自行事,城中除了汉军外,已经没有其余活人了。
但事已至此,司马懿远在两百里外,并无人能够节制,加之又处在战局的要害之地,是断然不能处置的。杨秋见关羽面露不虞之色,担心他闹出矛盾,立马低声劝谏道:“此战主在陛下,而司马仲达乃是陛下红人,眼下又立了功,元帅能拿他如何?还是把此事上报陛下,先关心眼前的战事吧!”言语说到关羽痛处,他唯有长久叹息,连夜向睢阳禀告此事,并请求以郭淮撤换司马懿。
到了第二日,司马懿斩首袁熙的战报准时传来。袁熙是国家大敌,占据徐州十余年,如今竟被司马懿以六千余众一举摧破,全军一片欢腾。许多将领都夸赞说:“司马仲达真是世之奇才,用兵设谋,随心所欲,真有韩信之风啊。”而到了当晚,睢阳的天子又发来诏书说:“天下未平,国思良将。司马懿虽违军纪,但举止无私,忠心可嘉,罚之寒三军之心,望叔父专心战事,此事勿要再提!”
刘燮的意见是如此坚定,关羽也无可奈何。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不得不承认司马懿的才华。随着他占领下相,斩首袁熙,泗水与淮水间的联系已被汉军扼断,淮南淮北不能用水路交通。而徐州主将战死,也必将大大影响吴人士气,这就使得徐州的形势已全面倒向汉军。此时距离全军出动,也才仅仅过去了十余日而已。而根据斥候的探报说,下邳、彭城间常有人马往来,显然正在做重大的决策调整。这都是司马懿的功劳。
庞统对关羽进言说:“元帅,徐州本非吴人之土,乃曹贼灭亡之际,孙权无奈而占。这些年,他数来淮北,却不举一战,可见并无死守之意。而眼下淮南有十万吴军云集,却不敢迈入淮北半步,就是孙权胆怯的明证了。他既不敢前来救援,便唯有退!也就是让淮北的吴贼都退回淮南。我军大可以提前在淮水一带设伏,必有斩获!”
关羽大感所见略同,抚髯笑道:“诚如士元所言,徐州已入我囊中!”
庞统说了个大略后,关羽心中很快就有了一个周翔的计划。当日下午,他就召开军议,先向司马懿遣使提出三策,分别是设浮桥,悬铁索,打木桩,旨在将吴人水路彻底瘫痪。而后又从军中调出四万人马,分为三队,由赵云、吴班、黄权三人率领,令其火速前往曲阳、海西、陵县一带,提前堵住吴军南撤的官道。最后命杨阜与郭淮、廖化三将,率众自西南两面攻打彭城,自东北面放开退路,逼迫吴人下撤军的决心。余下大部则监视淮南,防止孙权做奋死一搏的可能。
这番布置写成文书后,次日又交到刘燮手中,刘燮审视良久,不禁与周不疑笑道:“我这位元帅叔父,往年都以武勇闻名,谁知他用兵也仿佛孙吴啊。”周不疑细看之下,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也随之赞叹说:“元帅身居德才兼备,我自愧不如。”
刘燮听出他是在讽谏司马懿一事,微微一笑,摆手说:“仲达这件事,就不用再劝了。打仗本就不能用常理度之,何况先帝对江左已仁至义尽,但孙氏执迷不悟,那也就不得不为了。”说罢,就令人传书相山大营,说此策甚好,望立刻执行。
实际上关羽也没有等刘燮的手书,在文书上交的同日,杨阜等人就开始正式围攻彭城。
这天天气阴沉灰暗,有薄雾弥漫。汉军寅时就已经出阵,在城下紧锣密鼓地运送冲车、云梯等攻具,由于视线不佳,很多汉军都打了火把,在清晨中像是点点荧光环绕,但因人数太多,远看就连成一片,好似连薄雾都是焰色的一般。城上的吴人士兵很早就看见了这幅场景,心中自然是惶恐不安,立马去通报主将焦触,而焦触的第一反应,便是遣使去下邳求援。
可汉军不会等待吴人的援军,在雾气消散,天地间露出坦荡的景象后,河边便响起了隆隆的鼓声,于是成千上万的汉军士卒就如同黑压压的蚂蚁般,一步一步向彭城压来。由于吴人少马,不能出城突袭,所以汉军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起土山,而是直接领了数十台发石车在城前停驻,只要重甲的步卒结好了阵势,后面的发石车就信步跟上,打算向城中抛掷石块。
吴人士卒见状,纷纷向下抛射箭矢,霎时间箭如雨下,令人喘不过气。但是一连吴人一连射了小半个时辰后,城下结阵的汉卒中虽有不少人身上插满了箭矢,好似刺猬一般,但因此而死的却不过十之一二。其余人依旧推动发石车前进,并滚来数十块打磨好的圆石用作破城。城南的三十辆发石车停在门前数十步,随鸣镝同时而作,大石破空,应声而撞。而在这一日内,汉军也没有任何丝毫节制的意思,竟将准备的两千块滚石尽数抛出,巨声隆隆,好似怒潮摧蹦,天翻地覆一般。不过短短三个时辰,彭城的南墙便因此出现了大量缺口,有些部位因摧毁过甚,已有倾塌之像。
而当夜汉军收兵,细数一日的损失,受箭伤的士兵虽然不少,大约有两千余人,可大多都是外伤,并无大碍,被射中面目的死者野菜堪堪过百而已。
吴人对此也心知肚明,当夜焦触召开军议,问众将如何守城,多不能答。有人向焦触低声说:“如今袁使君已死,淮北已成孤军,固守又能如何呢?我看孙使君也没有死守的意思,不如早点撤军,往南边撤吧!”焦触听闻,立刻否决道:“我等去了南边,定然就做了小儿走狗,将来哪里还有自由?这不成。”但那人反驳说:“可若命都没了,要自由何用呢?”焦触黯然不语。
次日凌晨,下邳的刘晔遣使回信,信上只说了一句话:“三日之内,候君下邳,三日不走,我自南去。”焦触不料刘晔竟如此果决,一时无语,最终只得同意南撤。
为了迷惑汉军,这一日吴人彻日苦守,甚至还罕见地出城反击,欲作摧毁石车之状。关羽对此看得分明,立刻调骑兵迎击,出来的吴人根本不是对手,只能留下数百具尸体匆匆后退。当日夜里,他们就把城中的船只都调了出来,转移到泗水之中,草草装了些粮食与箭矢后,其余什么也都顾不上了,近万守军就乘着夜色往南划船。第二天一早,汉军再看彭城,只见破碎的城墙下,虽然还有千余面旗帜,但里面的军人完全失去了踪影。
但这完全落入了关羽的圈套内,他分兵两千占领彭城,由杨阜与郭淮统领大部,自己则率骑兵快速追击焦触水军,焦触刚抵达下邳不到一个时辰,下邳的守军便远远望见了汉军旗帜。
此时的刘晔也基本猜到了汉军的布置,但又能如何呢?不走也是死,走还有一线生机,还是赶快往南走吧!就在焦触率众赶到的当夜,刘晔连让人休整的时间都不给,连夜撤出了下邳城,临走之前,他将城池付之一炬,随后头也不回地沿祖水向东南狂奔。
战事到了这个地步,徐州的归属已经注定,而唯一有悬念的,是汉军能否提前截住吴人的淮北兵团。
第二十七章 大尹山之围
早在汉军调动的五月份,自领车骑将军兼扬州牧孙权便从秣陵率部移驻寿春。十万兵马聚集在巢湖、淮南一带,常常以舟师楼船在淮水、泗水间往来巡游,声势不可谓不小。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大雨涨水的情况下,天时地利明明朝着对吴人有利的方向变化,孙权却迟迟没有动作,而是长期驻留在寿春,观看淮北的局势发展。
这其中的缘由其实不难辨明。徐州虽是直抵中原的战略要地,但这是从进攻上而言的。而对于志在割据的孙吴政权来说,未免就有点味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毕竟早在十年前,刘备陈冲就曾主张将徐州割给孙策,以求盟好,但孙策专心南面,无意参与东西两雄的斗争,只保留了淮南,而后把淮北之地转交给曹操,旨在维持中原东西的平衡。但毕竟是以小博大,有心无力。三年前曹操败亡于临淄,孙权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重新接手了淮北。从这个角度来看,孙吴政权会有多大的决心坚守徐州,也确实是不宜高估的。
可吴人虽没有坚守的决心,却也不能坐视徐州丢给汉军。特别是对于以贤明继承大统的孙权而言,占领徐州是他执政以来最轻松成功的一次拓土,也是他重要的政治资本。就这样将国土轻松放弃,虽然战略决策上不一定错误,但在政治层面上却是一次对孙权的重大打击。所以他此前数次在淮北耀武扬威,意图也很简单,就是旨在逼迫汉军放弃攻打徐州,转而去收拾漠北的虏寇与海东的辽人罢了。
如果实在不得不放弃徐州,孙权也希望能让前线将士主动提出,他再顺水推舟,将淮北军团撤回淮南。这样一来,便也好减免自己在其中的政治责任。
但如此一来,就导致了吴人在具体的战事部署上处于全面下风。在汉军开始正式调动后,先是司马懿在十日两破吴军,而后就是关羽在淮北四面设网,五日便将吴人的淮北兵团尽数赶出城池,逼迫他们向南奔逃。而刘晔选择的自曲阳、海西入淮的路线,也提前为赵云封锁。
八月初五的早晨,两军在大伊山西面相遇,吴军约三万人,汉军约四万人,双方军势相当。于是刘晔派遣两千精锐试图正面突围,而汉前将军赵云则亲率千余精骑与其力战,在驰骋激战之间,赵云连斩八名壮士,吴人见而胆寒,纷纷退避三舍。刘晔见状,也不敢再战,只得将大部就地屯守大尹山,在此安营扎寨,再向寿春的孙权请使救援。
而在信使奔走之后,汉军各部也陆续南下。先是关羽本部,而后是郭淮、杜畿、孙资各部,加上此前已与刘晔对峙的赵云、黄权等部,近乎十万汉军将三万吴军团团包围,而后在吴人营寨之外的各条通道上广修鹿角木栅。战略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就是要让这支淮北吴军插翅难飞。
孙权收到书信后,面色不禁大变,他可以接受退出淮北,却不能接受三万战兵一朝沦丧,当即就为解围一事召开军议。此时随他在寿春的幕僚,有鲁肃、吕蒙、张昭、步骘、顾雍、朱然、凌统等人。他们都主张不与汉军硬碰,而应该扬长避短,批亢捣虚。故而可率水师沿泗水北上,抢攻下邳、彭城,虽不一定破城,但可以借此威胁汉军的退路,逼迫关羽解围。
于是孙权亲领大军,自睢陵溯流而上,打算直取下邳。结果途经下相时,发现司马懿已在泗水两岸拉起铁索,又建立浮桥,船只不得前进。孙权以为司马懿独木难支,便令凌统于船头点火,将铁索炙烤融断,而后又下令拆毁浮桥。如此忙活了四日,终于清开水道。结果往后不远,水师又被迫停住。原来司马懿还在这段河流里打下了不少梅花桩,木桩或深或浅,使船只稍不留神便会搁浅难行。
吴人在这片水域走走停停,拆拆建建,十日下来,才行了不到短短十余里,而枯水期却近在眼前。枯水期一到,楼船无法在泗水中航行,那吴人的水师优势也就将逐渐落没,而转由汉军的骑兵彻底主导战场了。到了这一步,诸将已心知肚明,想要通过水路逼迫汉军撤兵的设计,恐怕已经无法实施了。那眼下该如何做呢?去大尹山和汉军正面厮杀吗?没有一个人有把握。
还是鲁肃对孙权进言说:“数万将士陷于重围,如果一箭不放便将他们尽数抛弃,主公的民心恐怕就将丧尽了,基业社稷恐怕也大有损伤。今日不战,将来就无人敢战。该下决心了,绝不能就此束手就擒!”
孙权终于下定决心。而后他率众重入淮水,屯军于淮浦,以此为前进基地,继而自游水处进入淮北。游水与祖水在海西处相交,而如今海西为赵云所占据,只要能够重夺海西,吴人便能以水师突入祖水,自然为刘晔解围了。
只是时间至此,已到九月,天气渐渐寒冷,淮北的水位也逐渐下落,吴人的楼船彻底退出战场,只有艨艟与走舸还能在河流中航行,在这种情况下,步战已经成了必然也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保证一战取胜,孙权亲自压阵,以凌统、蒋钦为前锋,朱然、吕蒙为中军,自己与鲁肃督后卫,以八万余众向海西行进。而关羽恰恰将帅帐设在海西,他得闻吴军出阵的消息后,不禁拊掌大笑,对众将说:“吴儿已入我瓮中。”当即点出六万兵马,在游水河曲处列阵,等待吴军前来。
两军在九月初六的中午相遇。当时太阳高悬,散发出刺眼的光芒,但扎在身上却不觉酷热,毕竟秋老虎早就过去了,数十里外的海风吹过来,人们似乎可以闻到薄冰般的湿冷,但更可以嗅见双方身上抑制不住的杀气。
这时汉军在北,两万骑军已经全副武装地列在前阵,烈日之下,精甲熠熠生辉,军马安立不动,其军容肃穆严整,当真有如飞来巨山,而其后的汉军军势更是被前军完全遮挡,看不见后方的布置,唯有无穷无尽的旗帜在空中飘扬,这番雄伟场景,直压得来者喘不过气。
而吴军在南,虽然早有列阵,可毕竟缘水而行,全军的阵列已经被拉成了一条长线,但他们极为谨慎,前行时在左翼列有车阵,右翼则靠着河岸,河岸上虽无大船,艨艟斗舰却接连不断,舟师绵延数里,可以随时接应陆上的吴军。这样的布置虽说保守,却足以使汉军最常用的锤砧战术无用武之地,所以汉军也没有立刻发起攻击,而是等待吴军的动作,毕竟如今吴军才是进攻的那一方。
孙权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汉军,他的幕僚们都说,敌军阵型如此严密,又多骑兵,直接猛攻恐怕没有什么胜算,不如先分一精兵在前为饵,勾引其阵势变化,再派后军不迟,即使不利,也能后退再战。孙权心中本来就有几分犹豫,听到这个建议,立马就同意了,命令凌统率两千强弩手冲击汉军的前列。
汉军的机动性远强过吴军,所以凌统没有做无谓的机动,而是沿着游水正面冲击汉军。随着动人心魄地进军战鼓擂起,汉军的前列开始松动,一列一列的人马出阵聚集,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阵,他们沿河而动,一步一步地向前踏击,在两军庞大的阵容之前,就像是一块石头,义无反顾地砸入湖水之中,很快在汉军中惊起了一片涟漪。
由于两军靠得很近,所以没过多久,前列的吴人已经进入了汉军的射箭范围。但汉军没有急于射箭,而是略微向两旁散开,想把吴军引入更深入的一个境地。但吴军却没有这个意图,他们站稳后,仍旧密集地靠在一起,而后用强弩对着汉军攒射,由于知道汉军多披有厚甲,所以吴军故意把弩箭压低了一些,专门瞄准马腹,一次放箭,便往往有数十匹马哀鸣着倒地,等到放过三轮箭后,他们方才继续向前。
但汉军显然没有因为这几轮放箭而丧气,他们见事情不对,便通通下马结阵,前后数排都把长槊向前伸出。寒光闪闪的槊间一层层地举起,就像地里长出了无数铁制的荆棘,其中寒光茫茫,令人不寒而栗。
到了两军终于短兵相接的一刻,汉军的督将们方才发出沙哑的吼声,持槊的汉兵都朝前力战,一下子冲杀到吴军几乎静止的阵型面前,疯狂地用长槊朝他们乱刺。趁此时机,后方排的汉军都搭箭拉弓,开始漫无目的朝远方抛射,很多中间的汉军则弯着腰,拿短刀从长槊下方发起进攻,直接杀入了吴军的行列之内。
这时一场直接发生在血肉间的交锋。也是过去数十年间,东西两军间最直接的博弈,用意志检验意志,用死亡来逼退死亡。进攻的吴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战法,双方的战线只维持了两刻,交战中的吴人便感受到了难言的恐惧,开始不自觉地被汉军挤压后退。哪怕凌统在其中不断督战,逼迫士卒向前,但在汉军的三重攻势面前,这些努力实在显得杯水车薪。很多人死去了,然后就有吴人开始后退,阵型的维持很快就趋近于无。
孙权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这才意识到两军的差距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连忙派人去接应凌统回来,而后心疼地对鲁肃说:“游鱼岂可自己上岸呐,到时随便什么鸟都能欺负它们。”同时命令全军缓步后撤,把精锐都用来殿后,避免汉军大部靠近。
但汉军也没有追击的意思,他们见吴人后退,只不断地发出哄笑之声,静静地远望罢了,而吴人则咬牙切齿,不敢上前。显然,只是短短地一次交锋,吴军大部就已经丧失了与汉军步战的勇气了。
第二十八章 流涕水滨
对于海西一战,世人都以为将是一场决定南北归属的大战,却不料竟如此草草收场,不仅是汉军大失所望,就连吴人也深以为耻。
自孙策立业以来,吴人纵横江东,连克荆、广,几乎无所不胜,刘表曾因黄祖打退孙策一次进攻,就嘉奖其千金。吴人也深以为傲,自比孙武之师。虽说此前争霸中原,旋即退回淮南,但到底也有周瑜彭城之战的胜仗,故而都以为不弱于汉军。此前数次进攻豫州不利,也是器械不全,难以破城的缘故。在江淮诸将看来,两军唯一的差距,无非是汉军多马,吴人少马,仅此而已。
但谁知两军交锋试探,汉军既未守城也未用马,竟是用短时间的步卒相搏就击败了凌统所部。须知凌统乃是吴军中广为看好的后起之秀,在丹阳平贼,他屡为先登,在平定孙绍之乱中,他也曾一人夺船,故而孙权把他引为亲近,誉为名将。此战以他为先锋,也是信任凌统勇武,望其必胜,最后却是如此下场,不能不叫人失望至极。
退兵的当夜,便有数人求见孙权。他们斥责凌统练兵不力,又畏战不前,方才有此败战,故称其为国贼,力主诛杀凌统以立威,振奋军心士气。孙权对此嗤之以鼻,当众将凌统招到众人前,令他脱去上衣,而后令家奴去数他身上的伤痕。但见凌统身有八创,鲜血淋漓,煞是骇人,却无一创在背。孙权对众人道:“诸位既然说公绩畏战不力,想必明日我再开战事,以诸位为前锋,必不至如此吧。”来访群臣顿时不语。
此情此景,孙权口头上不好发作,但心中也连连叹息。眼下虽然损失不大,也就千余人,但重在气沮,不禁是士卒之间,就连将佐间也有几分丧胆,恐怕无力与汉军再战了。如此一来,莫非要眼睁睁看刘晔陆绩等人丧命淮北吗?
次日,他再次与众将论来去之事,场景果然如他所料。原本主退如抚军将军张昭、主簿步骘等人,当即旧事重提,希望大军立马退回寿春;主战之人如镇南中郎将邓当、左将军吕蒙等人,也纷纷偃旗息鼓,沉默不语。
唯有淮南都督鲁肃仍然主张再战,对孙权说道:“主公,昨日虽然小败,但无伤大雅。说起来,无非是我将士远来疲惫,又颇思家乡,而敌军以逸待劳,已得地利,这才有了这结果。改日再战,并非会再败,则能因为一时挫折,就放弃国家大计?”
而步骘听闻,立马反驳道:“昨日说是小败,可贼军连铁骑都尚未调用,而士卒之勇,可谓我生平仅见。两军相差,岂能用仿佛二字形容?而正如都督所言,贼军已占地利,又不会轻易放弃,我等又有何机会言胜?不如早日撤回淮南,修缮城池,免得贼军再乘胜打过来,那我们就只能撤回江东了。”
然而鲁肃仍然固执己见,断然说道:“若如此,步君何不干脆倒戈卸甲,求官贼庭?既然求富贵,昨日可以弃土地,今日可以弃同僚,明日未尝不能弃主公。”他此言一出,步骘脸色都白了,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又不知何言以对。
而鲁肃却毫不变色,等若寻常一般对孙权说道:“主公,绝不能退兵,不过小败便舍弃兵卒,江淮子弟将如何看待?凡非常之功,比出自非凡之人,主公江左豪杰,兵圣之后,名重天下,岂能甘做小妇?”
这一番话说得孙权热血沸腾,连声叫好,周围僚佐也无言反对。但是到底该如何用兵,反败为胜呢?孙权此时只能再问计鲁肃。
鲁肃沉声道:“既然不能为子扬、公绩他们解围,我们便当放弃水师,率步军陈于祖水之南,寻其所在,与其隔水相望。淮北所部四面被围,已是哀军,心存死志。又见我军远来,必然士气大振,奋发望死。而汉军见我远来,必严于外而疏于内,定会被子扬他们打个措手不及,主公只需等他们突围,而后以精兵接引,便能安然而退。即使不胜,也可令天下知主公仁义,不弃必死之军。”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凛,暗自道:鲁肃看起来不过一文弱书生,言不含勇字,却字字带奋死之气,古之烈丈夫也不过如此。也没有人能够提出更好的意见,于是孙权就全盘按鲁肃策划布置。
九月十一,吴人将舟师尽数留在淮浦,大众沿着一条一丈宽的小河往北开进。沿路极为平坦,虽然已是深秋,可海风依然不停,周遭叶林随之簌簌落叶,以至于头上的天空也显得非常寥廓,而南迁的候鸟都已去得七七八八,天上只有流浪的云彩和无尽的风息。好在太阳还是很炽烈,吴人们把象征汉朝正统的赤旗打起来时,阳光很轻易地就穿透了旗帜中心的汉字,显得格外刺眼。
吴军的旗帜继承了东朝的传统,虽然依旧是赤旗为主,但为了象征水德,又在旗帜上加了一层黑边,远远望过去,就好像印玺一般。而为了表现出吴人自己的特点,其中还掺杂着不少白鸟旗、山鬼旗、青蛟旗,迎风招展时,仿佛空中有群魔狂舞。
这一次,吴军更加注重军队阵型的严整,因此行军速度很慢,大约一日行进三十里,但好在陆路不用绕远,吴军总共行不过八十里。大概在第三日的中午,他们就靠近祖水。本来孙权还打算派斥候去追索淮北兵团的驻兵地点,但一到游水南岸,他们就看见了汉军庞大浩渺的军势,旗帜在游水北岸自西向东蔓延不绝,直到一座山丘下。而那座山丘上赫然树立着吴军的旗帜,显然就是淮北吴军的困守之地。只是在山下如怒涛般的汉军营垒面前,就如同一片落叶般微不足道。保守估计,此地的汉军恐怕已经接近二十万人。
汉军看见吴军再来,也不禁吓了一跳,很快就有斥候去通报帅帐。不少汉卒都调到游水北岸,对吴军严阵以待,但也就在提防和警戒之间,显然没有渡河过来与吴军作战的意思。大概也是因为围困成功在即,不想继续冒险吧。
当然,吴军主力到来后,不止是汉军发生了骚动,被围困的大尹山也出现了异样。吴军到来不到两刻,大尹山山头就烧起了一堆明火,而后时明时灭,同时又依稀有号声从远方传来,显然是在设法与大军进行沟通。诸将不解其意,而鲁肃却站起来,立刻也命令兵吹号,时断时续,与大尹山中遥相呼应。等双方都静下来后,鲁肃对孙权说:“我已与子扬联络完了,今夜子时,子扬就率军突围。”
孙权微微颔首,对部下吩咐下去,让各军轮番小憩,准备当夜再战。
时间过得很慢,对吴军的每人来说都是煎熬,但时间又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深夜就已经降临。星光逐渐缀满天空,明月也朗照四野,将祖水两岸的军士都笼络在一片寒光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静,以至于河岸两侧的军队都不禁屏息起来,唯恐喧嚣的呼吸声掩盖了什么。
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一声遥远又清晰的巨喝传过来,清晰地炸响在河畔两军耳边,所有人都不禁抖了抖,然后朝声源处远望。可迷蒙的夜色中只有篝火在燃烧,除了大地的震动外,大多数人都一无所获,只有靠北的少数人可以看见,大尹山上逐渐腾起了一阵烟尘。
但江南的吴军却非常清醒,知道这一定是淮北的吴人正在突围,于是在祖水边大声呼喝呐喊,做出将要渡河作战的假象。只是吃了海西之战的亏,到底无人敢真的上前厮杀。汉军虽一时紧张,但见无人过河,也很快看出南畔的吴人在虚张声势,反而大声嘲讽起来。一时南北两岸骂称一片。
可骂声很快被鼓声掩盖了。原来孙权知道诸将不能渡河,干脆从军中列出三十面牛皮大鼓,决意自己亲自领头,为在北岸突围的吴人擂鼓助威,夜色中鼓声隆隆不断,很快声扬整个战场,与北岸远处的厮杀喊叫声汇聚在一块,很快激起了更大的声浪,那正是突围吴军的回应,他们一面挥舞着长槊与刀剑,一面朝空中嘶声大喊。
这喊声在南岸的吴军听来,初时模糊,但又随着月影西移而清晰,而且渐渐地,又传来了兵器相撞的金铁之声。击鼓的孙权大受鼓舞,顾不得双腕发酸,手下的鼓点愈发急促。但令人焦急的是,对岸的汉军营垒丝毫不动,旗帜丝毫不乱,显然并没有遭受太多的压力,这也意味着突围的吴人仍然为巨大的困难所阻挡。
吴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期盼着,但是随着月影淡去,呐喊声也变得微弱,直到完全消失。是被逼退了吗?吴人们失望地这么想,毕竟在破晓来临时,他们并没有等到突围的吴军,而是嗅到了一阵可怖又浓烈的血腥味道。此时太阳还没有出现,红霞之下,站在高台的孙权终于可以依稀望见远处的情景,在大约两里外,有一块开阔地平地上,那里吴人的兵家旗帜委弃在地,更有无数尸骨堆在一起,已经成了一座小山。
被包围的三万淮北吴军,在这一战中几乎全数阵亡,孙权见到这一幕,当场病倒。而南岸吴军见亲朋死绝,无不痛哭流涕,伤心不已,却又不敢与汉军再战,只能在都督鲁肃的指挥下,最终黯然撤回淮南。
第二十九章 彭城侯
大尹山一战后,关羽令各部打扫战场,清点损失,又派斥候去打探南面吴人的去向。如果战况允许,他打算乘胜进入淮南,能饮马长江自然最好,即使不成,也要夺下一两座城池,作为以后进军淮南的大本营。可惜斥候南下侦查,见远远的营火无数,预想中的吴人溃败并没有发生,很多吴人将士大多抱着槊刀,阵型依然很严整,虽然忍受饥饿和疲累,但显然仍有作战的准备。他们可能是强弩之末,随时崩溃,也可能怀有必死之心,绝地反击。
关羽有些失望,中午收兵统计后,又发现汉军死伤也有上万人。淮北吴人中有不少人是东朝余孽,与汉军血海深仇,在奋死一战下,竟爆发了令人咋舌的意志,在黑夜之中血战到底,连俘虏都极少。而迎战的汉军也损失了十之四五,众将中如郭淮,身被多创,尤其后颈被刀锋划了一刀,皮肉模糊血污满身。他的从骑为他轮番吸吮伤口里的淤血,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关羽听说了后亲往探望,他非常欣赏郭淮,对他连声宽慰,答应为他请功,又想到人失血后会口渴,于是让人提来一皮桶马奶给郭淮。
而后关羽与众将商议,最终以为没有水师跟随,到底不宜冒险,就还是放弃了南下淮南的想法。他转而移营于钟离之北,吴军在淮水间筑有两道防线,而钟离正是第一道防线的最核心地带,关羽以此为下一站的突破点,故而在向睢阳的天子报捷的同时,也开始调动资源,在钟离对岸筑城,命名为义成。
在建城的时候,其余驻留在下相、下邳、彭城的汉军也汇聚过来,准备迎接前来巡视的天子。一时间,关东汉军云集于义成十数里之间,每日喧嚣鼎沸,显得极为热闹。虽说大家这两月里来回奔波,纵横千里,大多风尘仆仆,神情疲惫,但是能够取得全胜,将士脸上还是难掩高兴。而关羽按照惯例,在将士们到齐后,发牛羊奶酒大宴三日,其快乐景象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宴席上,征战的诸将私底下论功排辈。说能有此胜,首先得益于司马懿奇袭下相,得手下相后,才有淮北吴军的溃退,而前将军赵云能够半路成功拦截吴军,也是功莫大焉,而到了郭淮围歼吴军,虽然辛苦,但庙算已经大胜,结果自然也是理所应当得。所以此一役里,当以司马懿首功、赵云第二、郭淮第三。
说到这,大家都很感慨,说当今陛下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挑选的俊彦中,已有周不疑、司马懿两人脱颖而出,老臣们纵使再有意见,恐怕也无可阻挡了。一时间,众人纷纷去向司马懿敬酒,提前祝贺他高升,甚至有人听闻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十岁出头,还未订婚,便暗自里谋划与其结亲。毕竟根据刘燮的喜好来看,恐怕要不了两年,司马懿就能执掌一府,分镇一方了。
只是元帅关羽的面色却很不好看,他见到司马懿后,仅礼节性地聊了几句,既不嘉奖也不斥责,很快就草草离开,不再与其言语,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对待功臣的态度。但众人也知道,元帅向来就不喜欢世家子弟,而且也不修饰言辞,所以常常没有好脸色,今日再见,大家对此也都见怪不怪了。
黄忠为此特地开解司马懿说:“元帅和我们都老了,以后再要纵横南北,横行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元帅虽说对你有偏见,但从不会影响请功,你不要太担心,以后也不要辜负天子一番心意啊!”
司马懿对此自然也是满口答应,只是一旁的廖化却说:“事情倒并不一定如此,我听说,元帅并非是不喜仲达家世,而是对杀俘一事不满,出兵前,他曾就此事上报陛下,想换下仲达,不过陛下压下来了。”众人听了一惊,廖化又对司马懿道:“杀俘一事,乃我军中大忌,恐怕对你的封赏会有影响,你须得做好心理准备,以后也绝不可再做。”
司马懿颔首,也连连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也后悔不已啊!”不过他脸上虽是懊恼神情,心里却又是另一般想法:杀俘驱民这件事,本是他拿准了天子欲立功的心态,算定其不会在乎才如此作为,而周遭的同僚对此也不甚关心,只凭元帅一人的权势,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呢?毕竟此次东征的主帅,名义上还是天子。
事情发展果不出他所料,四日后天子刘燮抵达义成,初次接见参战诸将时,就完全不吝惜自己的欣赏,当众夸赞司马懿之才华,将其比为田单、赵奢,却只字不提杀俘一事。而后巡视汉军各部,遍览三军,又夸奖说:“诸部之中,以仲达为首,徐如山林,巍然不动,颇有细柳之风。”
次日,刘燮令陈琳书写战后露布,一是用来夸耀武功鼓舞士气,二是好传檄东吴招降纳叛。开头写道:“孙氏籍甲兵之众,恃舳舻之强,欲窥神器,志图吞噬。及我英谋电发,神旌风驰,雷霆所至,阴霾扫荡。六师一出,廓清东海……”众人听了都说很好,有一股凛然之气,其中还逐个点明了参战诸将的功绩,说司马懿“兼九兵之弘略,究五兵之正度”,众人私底下都说,这等皇恩,恐怕不下于先帝对丞相了。
只是就封赏一事,还需要回朝后再从长计议,可刘燮却打破惯例,私底下对司马懿许诺说:“此次回去,封你一个彭城侯。”司马懿自然是欣喜不已,但言语间却还是再三推辞,自称德行有亏,结果上当然还是半推半就了。
既然没有立马攻入淮南的打算,各部军队也开始陆续返回驻地。可天子却不急于返回,在雒阳待久了后再次出京,他感到一股难得的自由和惬意,所以打算在年关前,就在徐州巡游一番,同时也好加深朝廷对徐州的掌控。
刘燮自义成出发,一路沿淮水向东,至海西而北,而后一直行到朐县乃止。徐州的初冬天气还是让人感到惬意的,海风使空气不至于太冷,而平阔的道路又让人心胸开阔,每日清晨时,四野的秋草间还会生出一层晶莹的冰霜,异常动人,这种气息让自由长在北地的刘燮倍感迷恋,继而时时探头顾看。而且深秋刚过,正好是吃海鲜的季节,当地人上供了些螃蟹、牡蛎、鱼脍、龙虾等物,刘燮也颇觉新奇,对随从们感叹说:“天南地北,人之饮食竟相差如此之远,可见做一统天子,实在是非常之事。”
不过这一路走来,刘燮也发现,随着多年战乱,徐州早就十室九空。虽说袁熙和孙权都曾苦心经营,可举目所见,不是丛生灌木,就是旧墙倾圮,时不时能看见有麋鹿在道路间越过,偶尔还能听见虎啸之声,也不怪司马懿能够从荒林中奇袭下相。而根据各地上报的户口来看,这片昔日的膏腴之地,如今仅剩下三十余万丁口,尚不及鼎盛时的十分之一,以致于刘燮都生出几分凄凉之情来。
到十月末,天子抵达朐县,由当地的向导领着往东行二十里,而后在朐山东岸观海。这是刘燮第一次看到沧海,浪花淘淘,海鸥轻鸣,霞光已和天际融为一体,在望不见尽头的海面上,只有一两艘船只还在飘荡着,好似落叶般毫不起眼。这让刘燮分外感慨,他对随行的钟毓说:“天地之大,真显得人生短暂,不怪世宗和始皇都想求长生不老,毕竟谁不想与这如画江山同寿呢?”
钟毓等人连连颔首,可庞统却大煞风景,在一旁劝谏说:“可人生有时而穷,乃是自然之理,祖龙自比仙神,以一人之心夺万人之心,却身死而国灭。怎比得上高祖看破生死、立我社稷的洒脱呢?”
刘燮倒也不生气,这几年相处下来,他也习惯了庞统的不解风情,拍着他的肩膀说:“士元说得有理,所以我才急于建立功业啊!人生短暂,也不知何时就没了机会。”
这话说得并不吉利,刘燮自己也感到不妥,但也没有收回这些话,而是继续眺望远方,叹息道:“先帝曾和我说,他观海时,有鲸鱼出海,其状之大,仿佛楼船。我一直极为向往,可惜我近三十年来,才来这一次,今日见不到,以后怕也就见不到了。而现在我想向先帝证明些什么,可惜他也见不到了。”
而后他悠悠吟诵沿路听得的民谣《西洲曲》,天子很喜欢,诗文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他念完诗歌,又淡淡说:“走吧,出来这么久,我也有些想家了。”
旁人听了都很惊讶,天子虽然一直有着青年人特有的盛气凌人,却很少将自己的伤感一面表现出来,故而百官都只道天子刻薄寡恩,心如铁石,却没想过他也有这样多情的时刻。
第三十章 废封赏
说是立刻回京,但对待面目疮痍的淮北,刘燮还是要做一些布置。就目前而言,徐州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缺乏人口,遍地抛荒,可这并非徐州一地的问题,在东西两朝的常年拉锯战下,河南河北沦为白地的田垄何止百万?只是徐州尤甚而已。但作为日后进军淮南甚至江左的基地,徐州的问题却非解决不可。
斟酌之下,刘燮还是决意大量迁民。遍观全国各地,关陇虽也经历战乱,可经过陈冲二十年苦心经营,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胡商远来贸易,已是全国的首富之地。去年诸葛亮清查司州人口,发现这些年人口滋生后,司州竟已有四百二十六万人,论繁荣竟还超过光和年间。而关陇到底地域逼仄,更多的人口也承载不起,所以刘燮就打起了自关陇迁民的意思。
为此他先调动人事,以贾逵为徐州刺史,裴潜为琅琊太守,宋修为彭城太守,法邈为下邳太守,李球为东海太守。这几人都出身关陇,让他们负责相关事宜,总会顾念些同乡之情。但是迁多少人合适呢?刘燮暂时还没有一个定案。但在他想来,淮北如此凋敝,迁民的数量总要不下于百万才是。
如此大的迁民工程,可谓亘古未有,这很快激起了刘燮的雄心壮志。他又想,汉中还有数十万米教信徒,说来也是隐患,不如趁机迁到河北,也好为最后平辽做准备。在回京路上,他就一直在与亲信议论此事。
等他抵达雒阳,正值十一月中旬,司隶校尉诸葛亮率百官出城迎接,同时为天子贺功。这几年里,刘燮常常为他人贺功,为自己贺功还是头一次,所以也非常高兴,破天荒地饮了一次酒,在宴席上对诸葛亮等人笑说:“诸君不负我,我亦不负诸君,必造一代盛世伟业。”
宴席一办就是数个时辰,到百官散去,刘燮回到寝宫,已是半夜亥时。寝宫灯火辉煌,人却很少,除去两个服侍的女官外,只有皇后钟氏端坐在榻前,手中正织着锦绣,而桌案上已经放上了醒酒汤,一旁放着一盆热水和一盆炭火,旁边的架子上也挂好了换洗的衣物。
看到妻子窈窕熟悉的身影,刘燮的醉意驱散了些,他用冒着热气的湿巾擦了把脸,而后一把搂住钟氏的腰肢,开口就调笑道:“出征半载,阅尽江淮风华,都不及光姬半分标致。”刘燮虽与岳父钟繇在朝政上颇有龃龉,但和妻子感情钟氏一直很好,又有陈冲劝谏的缘故,所以在后宫中并没有其他妻妾。就连很多不喜刘燮做派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认,就夫妻和谐这一点而言,放眼到大汉诸帝中,刘燮也是难得的楷模。
不过此时皇后却无意与天子调笑,她放下手中事物,一把拍下了刘燮的手。刘燮这才发现妻子神色肃穆,不等他多想,钟氏又把醒酒汤递给他,而后缓缓对丈夫说:“阿鉴,你先静静,我有要事说与你听。”
这话说得刘燮大为惊奇,他想妻子虽然有主见,但行事也体贴周全,如此慎重其事地与他说话,倒是成婚以来的头一次。刘燮心想,莫不是岳父又静极思动了?
刘燮一时想不出结果,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他听从妻子言语,将汤水一饮而尽,而后翻着手烤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皇后见状颇有几分好笑,神情也很快柔和下来,她拉住丈夫的手,很慎重地说道:“阿鉴,你不要不在意,我说的是庭坚叔的事。”
听闻事关陈冲,刘燮愣了一下,立刻端正坐姿,详细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钟氏慢慢道:“就上个月的事情,自从庭坚叔听到淮北大捷的消息后,当天就入宫和母后面谈,说是有要事相商,我当时本以为就是老人叙叙旧,恭贺一番。不料两日后,庭坚叔又进宫一趟,和母后谈了很久。”
刘燮听得头昏脑涨,不明就里,又急忙问:“那到底是谈的何事?”
钟氏打量刘燮神色,知他心中焦虑,终于说:“母后前天也来和我谈了,就说是治军一事,庭坚叔对你纵容军纪一事极为不满,希望你能检讨过失,严惩司马仲达。”
说到这,宫中气氛极为压抑,刘燮闷声不语,只皱着眉拨弄着火盆中的炭石。皇后知道天子不悦,立刻挥手示意其余宫女出去,而后劝说道:“庭坚叔也知道你大概不能接受,所以和母后说,你若有空,他就来宫中和你议论……”
不料刘燮缓缓摇首,叹息道:“哪里敢劳烦叔父过来?应该是我过去才是。”说到这,他不禁自嘲说:“只是没料想,我这几年来殚精竭虑,兴建大业,稍有不慎,便成了叔父眼中的桀纣之君。”这当然是夸张埋怨之语,但也难掩刘燮心中的落寞。他当夜再没有兴致说话,而是早早睡去。
第二日的朝会上,刘燮也心不在焉,很快就草草而过,原本一路上沉思的封赏、迁民二事也随之延后。待早朝结束,百官散去后,他和尚书台招呼一声后,当即下令轻装出宫,只带了数十名宫卫,就前往拜见丞相府。
值得深思的是,刘燮说是拜访,事先却没有给陈冲打招呼。等车驾到了门前,府前侍卫都措手不及,纷纷向天子礼拜,为首的禀告说:“陛下来得凑巧,元帅今日也来府上,正和丞相一起饮食,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听得这话,刘燮顿时心明如镜。他本来还想,诸将多是自己人,庞统、杨阜等人也要避嫌,谁会在十月之初,就把前线的处置详情告知给陈冲,现在看来,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想到这,他心中未免有几分怅然,心想:在两位叔父面前,自己恐怕还是个孩子,而非是一个掌权多年的天子。
他不等从人去通知,而是径直就往里面闯。很快就走到厅堂前,隐约听到门后关羽与陈冲的谈笑声。刘燮忽然觉得这种谈笑声似乎离自己很遥远,让自己想起了父亲尚在时的往事,所以也不愿细听,而是径直叩门求见。
陈冲开门发现是他,倒也丝毫不惊讶,而是招呼刘燮坐下,然后寻常问候,就如同当年他在府中求学一般。关羽也跟着说了几句不汤不水的话,但刘燮却没有回说,这导致屋中的气氛一时很微妙。按理来说,刘燮是君,陈冲、关羽是臣,按情而言,刘燮是子侄,陈冲、关羽却是长辈。如何把握这个尺寸,刘燮也没有底。
陈冲对此心知肚明,他的本意也并非是让天子难堪,故而直奔主题道:“陛下驾临臣邸,想必是已经知道了臣的进言,不知陛下可愿采纳?”
刘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关羽说:“云长叔以为,司马懿要守下相,莫非还有更好的方法?战场行事,本就是生死攸关,哪里顾得了其他?我若以此为借口,严惩有功之臣,恐怕群臣百官都会不服吧?”
关羽注视天子少许,缓缓答道:“陛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义之所在,虽赴汤蹈火,亦甘自往投之,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死也不过是小事罢了。先帝与臣等建军奋战,往往舍生忘死,仍以民生为先,方得万民拥戴,司马仲达坏此军纪,虽得一时之利,但败我军中之风,又坏我江淮民意,实在不可鼓励。”
刘燮听得大为恼火,直接诘问道:“若仁义如此有用,先帝又如何有渤海之败?高祖又如何命丧于英布之手?黔首无知,畏威而不怀德,自古便是如此。叔父横刀战场之上,杀人如麻,死者何止百数?说此言语,不嫌虚伪吗?”
关羽见他如此抗拒,心中也不禁有些愤懑,但不待发作,便为陈冲拦下。陈冲对刘燮说:“陛下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古之仁王圣君,又岂能不知这些道理?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想来是杀人易,活人难。而英雄小人之分,无非是小人为其易,英雄任其难。陛下向来思千秋之功业,却欲行捷径,这莫不是南辕北辙?”
这番言语正好打中刘燮软肋。他常思非凡功业,往往以圣王自比,如今却用庸常之人,行庸常之事,如何对得起往日理想呢?他无言反驳,只能强撑着说:“即使如此,我已与仲达承诺,身为天子,岂能言出反复?”
陈冲拍着桌案,缓缓说:“董宣强项,光武不能令其俯首,也只得收回前言,在如今却传为美谈。陛下,只要做事是出于公义,改错更过,世人又岂会因此毁谤呢?”
刘燮词穷,最终点头说:“那就如此做吧。”
次日朝堂上,刘燮谈及封赏,将司马懿之事挑出公论,说虽有破城讨贼之功,但也违背军例,杀俘虐民,有伤人望。思虑再三下,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其过,但封赏委任之事也一笔勾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透露出一股政治风向,可能以后对司马懿也不再重用了。
事后,刘燮又与司马懿约谈了一次,说这是陈冲的意思,劝他心平气和接受,不要有怨言传出,等将来陈冲百年之后,再将他起复,依然有重用。司马懿连声感谢,面上自然也无半点怨怼,但心里怎么想,就没有人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求我盛年欢
虽说有陈冲暗地进言这样的插曲,大体上而言,天子的声望还是在持续上升的,当他向朝中提出迁民一事,即使有不少朝臣腹诽劳民伤财,可敢出言否定的却寥寥无几。反倒是周不疑诸葛亮等台阁重臣怀有疑虑,以为迁移民众过于浩大,可能会有损朝廷根基。
检阅户籍后,又细算成本,最后台阁决意采取“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策略在关西汇拢移民,而后将迁民分为八批,计划于四年内完成移民。可即使如此,预计朝廷每年因此要多支出二万万钱,军费却丝毫不减,这无疑给财政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为此刘燮号召百官,除去基层县吏以外,所有官俸一律折半,竟也推行下去了。
到了隆安四年的十二月中旬,此事就已发布到郡县一级,而且催得甚急,毕竟若再耽搁一段时日,恐怕迁民到淮北,也误了春耕的时辰。百官也知道天子的性情,不敢有丝毫马虎,当即带人拿了案牍和绳子去乡里点人,连哄带骗,总算在年关之前先凑了十万人出来。而后由姜叙带了三千兵马,负责将这些人押送到徐州。
由于事发突然,很多移民都没有准备,而且也没有迁居的愿望。所以在被押送的时候,很多人是被绳子捆住双手系在一起,哭着和家人告别,然后踏着雪走上离乡之路。路人看了也都觉伤心,相互议论说:“圣君治下哪有这种景象?这是亡国之相啊!”
在这种情况下,乡县中一度闹出不少乱事,很多百姓都出逃到山林之中,又导致生出了许多山匪,令郡县官员焦头烂额。以至于司隶校尉诸葛亮自告奋勇,暂时放下其余杂务,亲赴三辅处理此事。诸葛亮广散布告,称先归乡者不迁民,又搜乡检野,亲自将出逃百姓一家家劝回乡中,才使得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
但要能令关中百姓安心,支持以后继续迁民,如此还远远不够的。到隆安五年三月,诸葛亮上书天子,以丞相陈冲久治关中,三辅百姓咸思其恩德为由,希望能请陈冲再次巡抚关中。声称只要是陈冲负责迁民一事,关西定然平复。
刘燮无奈,只得再次到丞相府与陈冲密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冲却没有出山的意思,他对刘燮说:“陛下既然以为这是古今罕有的大事,就应该亲力亲为,亲自到关中去动员。”
“当真?”
见刘燮的神情将信将疑,陈冲不禁叹了口气,又娓娓说道:“陛下,关中大治,本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同样也是先帝的心血。当年迁都之际,关中百姓围街相送,你也是知道的。可见百姓无不视先帝为父母,亦视陛下如胞亲,只要陛下前躬亲施恩,必然能够成功。”
这番话说得很恳切,刘燮听了也很是感动。他心想,这些年来,虽然朝堂里有些乱子,但叔父却从来都是偏帮于我,有意见也只是暗地劝谏,至亲之人也不过如此了。继而又为自己这些年来的怀疑和提防感到惭愧,不禁向陈冲连连道歉。
陈冲对此自然是欣慰的,他常常也会反思,自己和刘协分道扬镳,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缘由,可总得说来,大概也是因为自己把权太紧吧。所以再一次辅政后,他几乎是彻底放权。虽说不是上是一帆风顺吧,但结果还是差强人意的。
送天子出府的时候,刘燮看到陈冲府中众人多在收拾行李,门前也停了两辆马车,不禁好奇问道:“叔父这是要远行?”
陈冲笑道:“你翼德叔安家在晋阳,已经和我三年没见了,所以就约我今年过去叙旧,日子就在这几天。陛下要请我去关中,我可就得违约了。所以再三推脱,还望你担待。”
刘燮口中说着“哪里,哪里”,心里隐隐间竟感到有一丝羡慕。他想,叔父言谈间无半分功利之气,留侯也不过如此吧。
分别后,刘燮和台阁群僚计议了一番,当即在元宵后前往西京长安。而陈冲也在次日携家离开雒阳。不同于之前皇帝出行的盛大场面,此时的陈冲远行,已经没有人相送了。但陈冲倒也觉得惬意自在。适逢初春细雨,清风拂面,他与妻儿乘着牛车于官道上慢行,伸手便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微凉,提醒着他的身上还有温度。只是遮下一根柳枝后,嫩绿的细叶与手臂的皱纹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陈冲忍不住遐想,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这个问题自然是没人回答的。
不过说起来,关羽本来是要与陈冲一起同行,但是临了关兴生了场大病,他一时走不开,只得放弃了。临行前,他特意从家中拿了副长剑与几壶酒,托陈冲转送给张飞。陈冲自然是应了,不过路上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当年大家相遇时,言谈起来都是国家大事,词锋纵横天下,不屑于谈小家小情,但到得老了,都还是俗了。
想到这,陈冲不由记起陶潜的一首诗,道:
“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
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去去转欲速,此生岂再值。
倾家持作乐,竟此岁月驶。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
真的有人能一直不变吗?陈冲默叹,人这一生,来也不受控制,去也不受控制,想让自己一直不变,真的是千难万难。陶潜说,人生苦短,不如在一时纵情欢乐,就是这个意思。
陈冲本想从天井关直接进入上党,但是牛车走不了这样曲折的山路,只好改变计划,经河内至魏郡,从涉国壶关进入山西。途中路经八泉峡,可见河谷中洪流滚滚。混浊的洪水裹挟着沿路冲刷的枯草,自坡上滚滚而下。
此地有少量汉军设卡,守将是一名并军老兵,他看出陈冲的身份后,急忙出言挽留,希望能亲自款待丞相一行。他们知道陈冲向来简朴,所以虽操办了一下,但也不过是杀了两只鸡,取了几牒醋芹和泡笋,陈冲果然吃得很高兴。
陈冲问老兵,最近关西忙着迁民,并州也不例外,可有出什么乱子?老兵回说,并州人跟着先帝和丞相这么多年,便是去刀山火海也无可畏惧,哪里会生乱子!只是打仗后留了太多残废,恨不能为朝廷更尽一份力了。这话说得陈冲感动又惭愧。临别时,老兵又送了陈冲一座木佛,是他亲手雕的,陈冲回送了他一块玉抉。
过了八泉陕,进入壶关,后面的路陈冲就很熟悉了。从涅县翻过羊头山,抵达昭余泽,而后沿着汾水北上,到二月底,他终于抵达晋阳。一路走来,陈冲经常会感到神情恍惚,而后看见过去的自己与朋友在其中奔驰。真是漫长的一段路,可自己当时走得却这么快,一转眼就到了这个年龄,而剩下能陪伴自己左右的朋友,确实寥寥无几了。
到了晋阳,阴沉的天气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贴近的晴空。陈冲下车时环顾左右,都是熟悉的如怒涛般的山势,以及山脉间星罗棋布的田野。
他命侍卫们先去车骑府报信,自己则就在龙山脚下的驿站歇脚。第二天,张飞过来迎接他,一行人浩浩荡荡,架势非常足。而张飞本人还是老样子,除了鬓发有些斑白外,他着一身戎服,腰佩两把斫刀,配合孔武有力的身材,一如过去打扮。只是行走俾睨间,张飞身上贵气愈发逼人,陈冲初看之际,几乎认不出了。
当然,可能是与文士结交多了的缘故,张飞身上还多了点文气,他见面竟文绉绉地对陈冲说:“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兄长阔别数年,我还以为都已经忘了我这兄弟呢!”
陈冲听笑了,回说:“玄德让我辅政,我怎敢推辞,陛下这两年走上正道,我才放得下心。”而后又吟诵道:“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两人装模作样了一会,随即都哈哈大笑,相互间一个拥抱,随即结伴而行。
在一众老臣中,张飞是唯一还留有些许实权的。魏延被贬至陇上后,刘燮思虑再三,把张飞调回北府,虽不是再总揽军政人事,但大小兵事都还是过他之手,名义上也还是并州首脑。张飞自己也并不节省,行走起来,周遭数百个侍卫开道,显得排场很大。
当夜的晚宴,他把家中的晚辈都叫出来,和陈冲见面。男男女女不下十余人,非常热闹,而饮食则算得上铺张了。每人桌案上都有三四样珍馐,不乏鹿茸、熊掌这样的奇物。场面一度令陈冲感到尴尬,这与兄弟几人早年的简朴作风大相径庭,但他没有发作,而是把关羽自酿的酒水转送给张飞。好在张飞还是非常欣喜,他笑说:“兄长酿酒,千金不换。”而后分发给晚辈一齐饮用,这就算是结束了。
第三十二章 山水之乐
说起来,晋阳的张府里,除去张飞一家外,还有陈冲的一个亲人。
在当年陈冲与陈璋闹翻后,陈璋就远来投奔了岳父张飞,并在北府中谋得了一个校尉职位,自然也就和妻子张氏定居在此。随着年龄渐长,陈璋性情渐安,终于也能接纳妻子张氏。于是在隆安元年的时候,终于得了一个男孩,小字阿南,全名陈配。如今孩子已有五岁了,因为不能随陈璋去襄阳,就一直留在晋阳张府里,由张飞一家代为看养。
张飞带着陈配来看陈冲时,这孩子非常胆大,全不像陈璋小时般拘谨,仰着头就问道:“你就是我阿翁吗?”陈冲笑着要摸他的头,他却躲开了,而后又大着胆子说:“大丈夫不能受此辱!”张飞在一旁听了大笑,对陈冲说:“这小子根骨不错,先跟我学几年武,过几年再跟你学文,将来文武兼备,未尝不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丈夫。”
陈冲却看得很开,他只说:“能让他们平安喜乐便好,倒也用不着做什么大丈夫。”他身上没有什么好送给陈配的,毕竟孩子不可能喜欢书,所以思考再三,陈冲便当场卷纸做了只纸船送给陈配,陈配果然非常高兴,很快就没了和陈冲的生份,陈冲又让陈秀和他一起玩耍,两个孩子一起闹腾,府院中顿时多了许多生气。
不过令陈冲在意的却是晋阳的奢靡之气。他已很久没有来过晋阳,上一次来还是在平城大战的时候,虽然是草草而过,但晋阳的繁华还是给陈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名义上大汉只有两京,但随着刘备在晋阳经营数十载,又在此处封王,晋阳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北京。
随着人口大量增多后,官民士庶的社会生活也丰富起来。在太原的新兴勋贵之间,富贵奢靡之风日益兴盛。虽然还远比不上光和年间的雒阳景象,不过城中权贵营造府邸,买卖奴仆,蓄养良驹,赏花赛马,耽于当世的种种享乐;同时还大建寺庙,不分佛道,妄图追求来世的风光。至于逢年过节,以及祭祀仪典,无不争相攀比,使得城中一派热闹繁华,堪称国中之最。
这个时候的晋阳,已不再是当年陈冲独自骑青隗马,看刘备夫妇在府门口施粥的那个样子了。那时满街行人都很简朴,很多人冬日都穿着布衣,不时能听说有人冻馁而死的传闻。官员们能够在每日早上揣两个胡饼,就觉得很满足了。但现在再说起这些事情,似乎都是遥远年头的回忆了。今日的晋阳,完全换了一副模样,虽然富丽堂皇,却少了一些过去的味道,就像是身边的张飞一样。
陈冲隐晦地提醒张飞,如今国家还在战时,入不敷出,以至于天子都在提倡减俸,而河北、徐州更是有很多饥民,晋阳勋贵如此奢侈,一是影响不好,二来也有违春秋大义。不料张飞却笑说:“诸将为国厮杀一生,所为的不就是荣华富贵吗?兄长却叫他们舍得,未免说得过分了。兄长能为常人之不能,大家都佩服,可若让人人都做到兄长这样,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陈冲无法反驳,于是就岔开话题,和张飞说起北边的战事。国家将战事的重心放在南面,但也不意味着北面完全休兵。去年曹真再次出塞,与北府军在卢龙塞对峙,双方小有交战,但还没有等到决出胜负,淮北决战就已经结束,所以辽军很快又退回辽东。与隆安二年的战事相比,确实是小打小闹而已。可即使如此,陈冲仍不放心,毕竟北疆向来是国防之重,任何疏忽都可能引来恶果。
张飞虽然狂放,但观察还是谨慎细心的。他对陈冲透露说,辽东翻不起风浪,但鲜卑诸部仍有异动。慕容部虽被重创,但旧主慕容莫护跋毕竟仍在,他在这两年收揽部众,号召被恒国掳掠的国人逃亡回国,这两年很有成效。拓跋力微率众两次跨越大鲜卑山去围剿,都被莫护跋躲过了。如此再过十数年,慕容部恐怕还有再次做大的可能。不过这也恐怕不是年过五十的他们所能看见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飞就拉着陈冲四处游猎。说是游猎,其实主要还是一干子侄去比射,陈冲和张飞跟着游旅而已。这时已是四月,天气极好,周围山水也美丽。陈冲游徜其中,最高兴的还是在昭余泽垂钓。年轻时忙于公务,虽然多次从其中往来,却没有时间常驻。此时静坐在湖边,看晴空碧蓝,水中倒映出两岸茂密竹林覆盖的山头,林中猴群的尖叫清晰可闻。湖面上,各色水鸟点着波纹轻盈地穿梭盘旋,清凉之风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
但随行的孩童却怏怏不乐。毕竟孩子完全静不下来,坐不了许久便开始神游,而要随大人们骑马又太早了。有一次实在忍耐不住,居然当众吵闹起来。
陈冲对孩子们说:“你们还年轻,不知道人生的许多乐趣。黑林中多有狍子、麋鹿、野猪,人们骑马射兽,设陷阱捉熊和野猪。立到雪地足冷手僵了,点起篝火,饮下滚烫的烈酒,野兽剥了兽皮,架在火上烤出滋滋的油。晚上躺在热烘烘的火前,听头顶上寒风吹起松涛的声音。这样林子里的日子,过上一个冬天也不觉得长。而到了天朗气清的时节,坐在这样的山间林下,听蝉看鸟,砍一根细竹做钓竿,钓几尾鱼上来。一会儿山雨下来,改坐到竹棚搭的亭子里,那是有用茅草密密盖的顶子。听见雨水落在竹林里窸窸窣窣的响声,再煮开溪水汲茗,切了鱼肉,倒上新酿的米酒。寂静的山中与世无争,却伴有两三友人,坐论山外大事,古今奇谈,不也另有一番人生之乐吗?”
他又说:“我等汉人,祖国北至大漠,南至沧海,其间有万千气象。只是很多人都受困于家境盘缠,不得远行观看,你们既然有了机会,就不要浪费,应当都去看看。体会南北各自的乐趣后,你们就会发现,什么千里大漠、万顷波涛,什么毒虫猛兽,妖魔瘴气,都阻挡不了人的脚步。”
当然,说了这么多,两个孩子都似懂非懂,张飞在一旁说:“兄长说这么些,不如抱着他们骑两次马,自然就没事了。”孩子果然都高兴起来,嚷着要一起骑马,陈冲闻言,不禁摸着胡髯自嘲道:“年纪大了,也迂腐了。”
在晋阳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时间就来到了六月。到了夏日炎炎的时候,陈冲一行人也不再四处远行,而是在张府内避暑。闲暇时分,张飞就安排自己家的一些子侄向陈冲问学,陈冲没有推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他们问的多是用兵之道,并没有人喜爱文学。这让一直提倡文武兼备的陈冲倍感可惜。
一天晚上,陈冲用过晚膳后,就和董白在廊间奏乐,他吹笛,董白抚琴,合奏一曲《秋风辞》。正高兴间,突然有人到车骑府来报,说前太尉段煨去世了。
段煨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陈冲早有准备,并没有感到吃惊。年初他去段府看望段煨的时候,这位凉州老将已经连喝粥都很勉强了。不过段煨已经年近七十,眼下去世,也算得上喜丧了。天子刘燮为了表彰这位外臣的功劳,极尽哀荣,其子段荣没有降爵继承,反而追封千户,又亲自主持其葬礼,向各州郡文武百官同时发报,足可见其重视。
老人逝去固然让人悲伤,不过对于陈冲来说,他更在意的是从使者口里说的其余消息。
虽然迁民仍未完成,可再战淮南的计划也在同时进行。就在这梅雨时节,南府军中历练了数年的水师,已经通过挖运水渠,在涨水之际进入了淮水。数百艘艨艟斗舰沿着淮水顺流而下,已经抵达汝南安阳一带,预计将在今年参与对淮南的攻势。而雒阳周遭的府兵也开始调动,纷纷往义成推进。预计在七月中旬,江淮南北就又要爆发一场大战了。
只是这一次,带兵的统帅却不再是元帅关羽。刘燮将出征大军分为三部,一部为四万水军,由有经验的黄权负总责,而陆军则分为左右部,左部约有八万人,由大都督周不疑率领,右部约有五万余人,都督由郭淮担任,合计十七万大军向钟离开进。
使者赶了很久的路,说了这么多,很快就精神不支,昏昏欲睡了,继而向张飞和陈冲告罪休息。使者人已走了,张飞却还在一旁回味,好像听得热血沸腾,他向陈冲感慨说:“可惜啊,可惜,这么多年了,兄弟之中,好像只有我没有独领过如此大军,现在小儿辈都到我头上了!”
陈冲笑了笑,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心里却对刘燮的布置感到狐疑,大军被分为三部,互不统属,这在战场是有隐患的,刘燮打算如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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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二征淮南
虽说去岁的淮北大战已大获全胜,但知晓朝政的士人都知晓。在诸葛亮原定的平吴策中,收回淮北不过是平吴的第一步,攻克淮南才是策中的重中之重。而去岁平定淮北动用了二十一万大军,如今天子再度兴师,却只调动了十七万之众,实在是咄咄怪事。
以地势来看,淮南北面淮水,南临江水,其间又有沘水、淝水、施水、濡须水等支流相互沟通,芍陂、巢湖等湖泽,因此即使到了冬季,支流间的水位也依旧能支撑楼船航行,可谓是供吴人水师随意纵横的天然战场。而之前淮北之战时秋季退潮,吴人不得不舍弃水师,率大军与汉军陆战的场景,恐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而从时机上来说,这次用兵也有待商榷,毕竟就在调兵的同时,淮北徐州一带,仍然在进行着迁民大事。多达二十万的关陇百姓正由庞统负责,向琅琊、下邳两郡陆续迁居。百姓行伍自潼关到雒阳,数百里绵延不绝,消耗了朝廷大量的人力物力。也正是如此,才导致刘燮无法调集更多的大军。
但即使如此,刘燮调兵征战的意愿依然非常坚决。在台阁中,他与诸僚商议,分析此战得失。认为虽然淮南遍布水网,但在淝水以西、阳泉以东的区域,仍然是以平原为主,汉军只需要有一支水师能在淮水保护汉军侧翼,便能先派一支部队抢先渡过淮水,以此扫荡淮南沿岸诸城。一旦成功,便能令骑兵通过平原,去袭击吴腹心之地,吴军必然军心大乱,收缩阵势。
而更要紧的是大胜之后,吴人士气低靡,军心纷乱。毕竟孙氏本是伪朝,各族为之砥砺奋战,所图无非富贵而已。朝廷趁此时机,正当连开大战,使其不怀侥幸,再申之大义,像先帝招揽司马懿那样去招揽吴人士子,再重演一次信都大胜,实在是很有可能的。
至于陈冲听闻后质疑的,为何将大军分为三部,互不统属,刘燮对此也深思熟虑过。并非是他不设置主帅,而是这一战太过特殊,按照诸葛亮计划来说,一旦得胜,荡平天下便是水到渠成。所以刘燮不愿意出任何意外,也不想远离战场,将指挥交予他人。故而他思虑之后,打算亲自坐镇中军,亲手摘取这场决定性的胜利。
隆安五年(219年)七月初,刘燮率上林军三师离开东都,先暂居新蔡,等待陆军各部到达。此次出征,虽然兵力不及上次,但可谓是名将尽出。除去周不疑、郭淮以外,不乏过去在诸府中成名已久的将领。诸如孙资、温恢、王凌、卢毓、姜叙、杨秋、麴胜、岑光、游楚、杜畿等人,都已受命,各自分领精兵,皆不下数千。同时刘燮又提拔了部分新人,如王平、辛敞、董允、牛金、郝昭等,都留在中军作为宿卫,刘燮对他们期望很高,希望在此战后能将他们提拔至军中高层。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一些降将,甚至委以重任,如黄权就被他调至汉东,配合南府诸将统领汉军水师,李典父子也加入到骑军之中,计划参与扫荡淮南诸城的战事。
而根据淮南汉军暗间的谍报来看,虽然吴军全国有近三十万兵力,但因为周瑜率领的荆州军团不能妄动,吕岱率领的交州兵团尚在平定新起的叛乱,孙权能够在淮南调动的兵力,应当只有淮南与三吴军团,约有十五万之众,虽与汉军兵力看似不相上下,但汉军是国家精练后的府兵,吴人却仍是诸将自练的部曲,两者的战力不可同日而语,上次的两军在海西的试探便是明证。
到了七月中旬,黄权带领南府所有水师抵达富波,与主力陆军汇合,天子则派左部大都督周不疑率诸将前来迎接。大部分汉军是第一次见到己方水师,亲眼目睹到舳舻连岸,旗帜横江的景象,都不由极为惊叹,对接下来的战事自然也是信心倍增。而作为将领,周不疑更看重的是水师秩序井然,进出有度,这体现了黄权的练兵之能,故而他对黄权赞叹说:“将军之归正,好比岑彭之归世祖,将来破吴一统,必是将军之功。”
周不疑是当朝红人,能得到他的称赞,黄权自然是连声称谢。虽然从此战而言,两人都是一路军队的主帅,不过地位上却是天壤之别。周不疑已经加名大都督,称谓上已与诸将拉开距离,级别上也已是四方将军,距离成为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上公将军,不过是时间早晚。而黄权仍是杂号将军,同时受军中监军掣肘,事事都须与诸将商议,而战后还能否独领一军,恐怕也是未知之数。当然,黄权对此并无任何不满,而刘燮也正是看重他凡事三思而后行的谨慎,才把国中水师都交付给他。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黄权忽然问周不疑说:“为何不见陛下?”按照刘燮习性,大军汇合,他必然亲自来看,如今令周不疑代他前来视察,虽合乎情理,但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周不疑见黄权看出端倪,笑道:“将军猜得不错,是宫中来信,说钟皇后最近小恙,身体不适,陛下十分担忧,而医圣张仲景业已去世,其余御医又不过是庸手,所以陛下焦急非常,正令人去征调神医华佗,一时无心来此。”
黄权顿时了然,皇后怀孕的消息已经传遍京畿,百官都为之庆贺。毕竟天子数载前就已成婚,可偏偏无有所出,将来汉室基业要传给何人呢?世人对此都暗地非议,而在二月的时候,皇后查出有孕,这些流言蜚语才渐渐隐去。而如今皇后有恙,天子为之焦急,可谓是再正常不过。但是如今陛下御驾亲征,统帅全军,却心怀杂念,会不会影响到战时指挥呢?黄权对此生出些许忧虑。
在次日,他随诸将面见刘燮,见刘燮神采奕奕,谈吐自若。一见面,刘燮便问黄权道:“前线探得吴贼有楼船三十,说是横行江上,纵横无敌,而我军多是斗舰、艨艟、青雀等小船,以小击大,要想取胜,最要紧的就是灵活多变,公衡领我水师半载,以为将士操舟如何?”
黄权见他一开口便提纲挈领,直抵要害,心中十分佩服,回答说:“陛下放心,我接手水师虽短,但将士备战日长,自魏将军移师南阳后,南府水师已操练十载,往来沔水间皆如履平地,何况淮水?而淮水到底不比大江,楼船随可往来,却难以进退自如,我军即使不能取胜,也不至于败,必能按陛下计划,为大军掩藏侧翼,保驾护行。”
刘燮听他提起魏延,嘴角笑了笑,随即又停下,显得不是很满意。他命人打开地图,又追问黄权说:“如果此战我军大胜,让你乘胜追入长江,你当如何应对吴贼水师呢?”
黄权没有趁机夸耀才能,而是正色说道:“陛下,此战既然未胜,便不当以言说为必然,否则易涨军中骄兵之气,生出轻敌之心,而战场千变万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一旦令人失望,军心颓废,后果则不堪设想。”
面对黄权的谏言,刘燮又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说:“公衡说得有理,但也有一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日只是帐中对策,不会传到将士之中。”
黄权本已做好天子发怒的准备,不料面临的竟是一番和风细雨,这让他不禁在心中感慨,这几年内,天子的养气功夫已经今非昔比,不是以往常经验能够揣测的了。黄权继而说:“若此战中吴贼水师丝毫无损,陛下要我入江设阵,无异于自投罗网。但若是能够获其楼船,再以一二降军为引导,带我熟悉江左水文,或可前进一战。”
刘燮没有意外,抚掌缓缓说:“公衡量力而行,不务空名,说得很好啊!”随后又对周不疑道:“之前你说以眼下逼退吴贼为主,招降为辅,现在看来,最好还是先打上一仗,以招降为主吧。”
关于征战的会议从早上辰时一直召开到午时,黄权一直在帐中旁观,发现各将其实都有自己的意见,但说出来后,总是被天子三言两语就巧妙驳回,即使多智如周不疑也对此无可奈何,这导致整场会议都在刘燮的掌控之下,几乎所有事宜都是由天子一手敲定的。会议结束时,太阳已然凌于正空。见时候不早,刘燮便留众人在帐中一起用午膳,到三日后就全体开拔,向淮南正式进军。
而黄权回到水师之后,很多蜀地旧人来与他谈话,打听天子的最新布置。黄权对此没有多谈,只是对朋友们私下感慨天子的品性与才能,他说:“秦始皇、孝武帝之俦,才具尤有胜之。然英断雄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真江山之幸乎?”
第三十三章 兵止八公山
到大汉隆安五年的七月下旬,汉军左部主力渡过淮水,出现在新息南岸,与右部陆军夹岸而行,黄权水师则满载军中物资,尾随在陆军最西部。左部大军前行至蓼县、阳泉后,当即展开阵型,将两城团团包围,周不疑同时派飞骑回报刘燮。
此时刘燮就在江北建立大帐,协调三部作战。周不疑的使者送信入帐,站在旁边等天子答复。室内亲信护卫有十余人,抱着刀盯着使者。这让使者有点不自在,眼睛下垂看自己满是泥点的靴子,等待天子发话。
信不长,刘燮看完后,把他放在桌上。他不抬头,轻描淡写地问使者说:“大都督来信甚短,还有什么口信要传吗?”
使者口齿有些含糊不清,好像有些结巴,但仍然说道:“并无口信。大都督来前和我说,陛下要问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
刘燮点点头,突然问:“城中吴贼军心如何?镇守的是何人?”
听到这话,使者总结了下言语,而后娓娓说道:“守蓼县的是伪强弩校尉袁燿、守阳泉的是伪骑都尉卫毅,都是些徒有名号,而无实绩的小辈,而且大都督带我等围观城墙,未见到吴贼将旗,可见这两人已经丧胆,将为军之胆,既如此,军中兵卒也当丧气。大都督虽未明言,但依我所见,恐怕不须五日,这两城都能落下。”
刘燮见他竟然对答如流,只是一时起了考校之心,身子往后仰后,问说:“那依你之见,我军此战是会一帆风顺,还是会遭遇险阻,若是,当阻在何处?”
使者想想说:“这两城都并非淮南的险要之地,吴人之所以不弃守,不过是想延宕时间而已,所以才显得简单。但我斥候已经探得,贼淮南都督鲁肃,在八公山一带筑有坞堡十八,想要逐一攻克,恐怕耗时匪浅,而若过而不打,又恐为后患。吴人定会以此为胜负手,试图将王师逼回淮北,故而依臣愚见,此战艰难,多半就在八公山上了。”
刘燮听到此处,突然抬头,第一次打量起使者。见他身材高瘦,面容年轻,脸庞微黑消瘦,短须自下巴向两侧延展至两鬓。头上用白色头巾缠着发髻,身穿宽领窄袖袍子,腰缠犀牛皮带。皮带上只有剑鞘,这是因为进门的时候长剑就被护卫抽走了。
刘燮见此人神色坚定,在皇帝面前也丝毫不露怯,不觉有些欣赏,也不在意他的口齿了。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你说得确实有理,所以攻下两城后,我军将以水师围堵八公山之贼,等敌大部到来后,再令周都督所部在南面相机行事。此战能否顺利,就看你们这精锐云集的左部兵马,能否在淮南克敌制胜了。不过以我想来,吴贼能战的不过是周瑜一人而已,如今他又不在此处,我军必定能胜。我马上写信,你带给周都督,命他火速攻城,破城之后,不要迟疑,立刻南下去攻夺安丰诸城。”
又问使者姓名家世。使者吞吞吐吐答说:“臣出身南阳邓氏,是随刘太傅一起北上的,宗族现居颍川。臣本名范,后改名艾,字士载,现在在都督帐中做主簿。”
“哦?你本名邓范,又为何改名?”
邓艾颇难为情的说:“家父早亡,未给微臣取名,只留了小字。所以是微臣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臣在颍川时,读过蔡邕公写的太丘公碑,里面有“文为世范,行为士则”两句,微臣十分喜欢,于是就自名为邓范,字士则。孰料在族中亦有人同名同字,只好再次改名。”
刘燮听后不禁陷入沉思,嘴角又露出几分笑意,而后对邓艾开玩笑说:“这么说来,你与我们丞相有缘啊!”
邓艾连忙谢罪说:“只是思慕先贤遗爱,哪里敢攀附丞相?”
“唔,有这份志气就不错,好!”刘燮本来想打发邓艾离开,此刻却又对他多了些欣赏,突然想送他一个东西。他看见邓艾的剑鞘是空的,于是就把自己放在案上的佩剑抓起来,甩手扔给他。邓艾慌忙接住,感觉长剑沉重,低头一看,剑鞘上镶有金饰,定是一把名贵宝剑!正在惶恐之际,听天子说:“你是要上阵杀敌的人,好剑就送给你割敌人首级吧!”
邓艾连忙拱手拜谢,知道天子已经开始关注自己,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又在心中暗暗下决心:“再过几年,天下就没有仗打了,自己可要把握好这最后的机会才是。”
而刘燮则要来纸笔,亲自给周不疑回信。正在此时,左右送来急报。刘燮不悦,停下笔打开来看。才看数行,勃然大怒,把信摔到地上,猛地一拍几案。邓艾和帐中诸人见状,都大吃一惊,又连忙垂头,不发一语。
刘燮盯着邓艾,按压了怒火。他一言不发,把给周不疑的信写完,打发邓艾出帐回去。然后把郭淮和魏讽叫进来,对他们说:“牵嘉在荆州遭到周瑜所部猛攻,打了败仗,又走脱不了,竟然向周瑜投降了!”
郭淮等人听了,心中大惊。这次大军东讨,虽说主战场是在淮南,但从整个大局来说,与吴人接壤的所有土地都已陷入战火,荆州自然也不例外。在刘燮开拔之前,就已经向襄阳与随县的南府汉军发出诏令,命令他们牵制住荆州的吴军,使其不能驰援下游。而如今主掌南府大权的,乃是陈璋、牵嘉、张苞,都是天子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刘燮本来对他们信任至极,不料却闹出牵嘉部全军覆没的事情来。
刘燮长呼了一口气,而后对魏讽说:“你亲自跑一趟东都,传我的口信给尚书台,让他们从关西再拨两万兵马,由司马仲达复出去驰援宜城,同时留意周瑜在江陵方面的举动。”又对刘放说:“你带我的信,立刻赶去襄阳,让陈璋暂掌大军,收罗残部,固守襄阳,决不能令此城落入吴人手中。”
说完后,魏讽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问道:“陛下,对于牵嘉投降一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刘燮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提起牵嘉,他的嘴角微微一丝冷笑,缓缓道:“他不是不懂杀身成仁的道理,只是总怀有侥幸。想必是觉得我家与他家是世交,我必不敢拿他家中怎么样,这才向吴贼投降。我确实不能将牵氏下狱,但将来我抓住他,就不是斩首这么简单的事了!”
就在汉军收到荆州败战消息后不久,汉军周不疑部开始大肆攻城,一如此前淮北围城战。汉军在两城外围逐步收缩阵线,将城中吴人困死,而后推出发石车,向城墙轰然抛石。这些小城也正如汉军所预测的一般,本身只起到拖延汉军攻势的作用,本身的防御并不坚固,只坚持了两日,许多城墙就被打开缺口,汉军等到缺口足以容纳近百人同时进入时,立刻一拥而上,城中吴人根本无力抵抗,到了第三日,两座城池就被汉军完全占领。其中俘虏的两千吴人,则在当夜被押送回淮水北岸。
等到攻克蓼县、阳泉后,汉军继续向东推进,很快就在第二日晌午抵达淝水,同时也望见了对岸的八公山。刘燮、周不疑等人早看过多次淮南地图,但等亲眼看见八公山时,也才知道此地的地形是多么棘手。
也不知是否是吴人刻意清扫的结果,在八公山周遭近五十里,几乎是一片完全平坦的滩涂,汉军若在此地驻扎,根本没有任何隐匿行踪的可能。而且八公山地形极险,除去东南的一角以外,为淮水全面包围,完全无法运送发石车,骑兵也没有发挥的空间,只能令步卒在渡河后,仰攻山寨,这几乎将汉军的优势完全抹杀。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淮水百转千回,根本没有楼船发挥的空间,吴人可能在水师上的优势,也因此被抹消了。
左军的前锋此时捉了些吴人斥候,拷问后得知,吴人的水师还在巢湖处观望。于是汉军就决定性先试探性的进攻一次。杨秋率六千人渡过淝水,徒步涉山去攻打吴人坞寨。吴人见汉军步入河滩,立刻下山来战,对着在泥泞中缓步慢行的汉卒大放箭雨,很多汉军还没摸到山脚,就被射成了刺猬,只得后退从长计议。
在这种情况下,刘燮与诸将商议,决定效仿陈冲在入蜀时的战术,以营对营。令王凌在烟墩山处先架设浮桥,然后就地在河滩上铺设木板,修建营地。一旦有了桥头堡,汉军的根基自然也就站稳了。可这也大大拖慢了汉军进攻的速度,一直到八月中旬,吴人不能阻挠汉军建营,汉军也不能攻破吴人坞寨。
而另一边,吴人的三吴军势也顺利赶到淮南,他们得到荆楚吴军获胜的消息后,士气已然大振,此时也终于浩浩荡荡地驶入芍陂大泽。
第三十四章 遭遇谷口
此时吴汉对峙形势是,汉军郭淮率军围攻八公山,留左部大都督周不疑领麾下诸将屯兵于沘水,水师都督黄权率军屯于淝水,以阻断巢湖、芍陂中的孙吴援兵。吴军吕蒙及蒋钦等诸军已聚集于芍陂,因为忌惮汉军缘故,还不敢轻易接战。于是形成了两条焦灼的战线,郭淮与守八公山的鲁肃争夺于淮河,黄权等军与吴人援军遥遥相望而未交战。
前面说到汉人只是在淮水中架设浮桥,仍然不能攻克八公山,而寿春的援兵已经赶到,随时可以自陆路进行支援。黄权见状,知道在八公山已成僵持之势,就实话回报刘燮说:“贼吕蒙等军虽畏战不前,但可以自东南面支援鲁肃,与贼军在山中苦战,实非是明智之举,而陛下此前之谋划,可以为矣。”刘燮于是回书催促,命水师在八公山南面挖掘堑壕,高垒深沟,尽可能阻隔两地吴军,做出将全力困死八公山之假象,然后左军可以出击。
不过两日,黄权便得到回信,同诸将商议,不料诸将以为工程太过浩大,非一日之功。不如多张旗帜,进逼寿春,再派出斥候巡逻。如果吴人派兵去支援八公山,就趁势进攻寿春,逼得敌军回援。倘若敌军不回援,大可以破吴人空虚之水师,这才是占尽优势。黄权虽然心中不甚同意,但也难抗大流,只好将此事写成回信汇报给刘燮,再大张斥候,戒备吴人的一举一动。
进入八月,天气开始变得晦涩。站在汉营中仰望八公山,只见淮水茫茫东去,对岸的山头掩盖爱一片雾色之中。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雾,将双方的视线全都模糊了。有时候太阳挣脱着露头,阳光却射不穿层层的浓雾,但见一轮黄花式的圆盘,在苍茫的西方世界里渐渐坠落。东面隐隐约约起伏不甚明显的山头,还有西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在阴霾之中都只留下淡淡的身影。此前的热气一下子就泄了个干净,让一些还穿着夏装的士兵感到有些寒冷。
而北方来的汉军则对空气中弥漫的湿气感到极为不适,秋装虽然穿上,可这些湿气却像无孔不入似的,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渗透进去,眼下还好,但再过一段时间,冷气加重,恐怕就会有相当多的人开始病倒。这座八公山,原名叫北山,只因坐落在寿春城北而得名,后来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八公在此学道,八公皆须眉皓素,能返老还童,还能炼金化丹,最后在山上白日飞升,鸡犬得道,所以改名为八公山。但如今的八公山,却看不到丝毫仙气,除去吴军的营垒之外,艾蒿满地,狐鼠钻营。一旦开始交战,就必有乌鸦在一旁呱噪,实在叫人心烦不已。
八月壬戌的倾城,阴霾仍旧笼罩淮河与八公山。屯军浮桥头的汉军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准备做饭。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山头上响起战鼓,不由得都心中一惊,毕竟在大雾散开来后,双方视线极差,都不能很好地指挥全局,谁知吴人竟然敢主动出击,这着实出乎了众人意料。郭淮是初次作为一军统帅,此时异常紧张,但他很快又平复下来,安慰众人说,如此天气,吴人最多派几千人来袭营,只要我军阵不乱,他们也无所作为。说罢,大家这才安心了些,而后郭淮又点了李典为先锋,让他先行迎敌。
李典得令后,也等不了吃早饭,只命部下带了一些随身干粮,到谷地道路间摆开阵势,以迎击下山的吴人。
连日来,李典一直在生病,浑身无力。他披上铁甲,叫从奴提了铁兜鍪,来到马前准备上马。他拽住坐骑的辔头,左脚踩上马镫,蹬地要待翻身上马,却突然感觉头顶上一阵晕眩,眼前骤黑。只得收脚下来,两手扶住马鞍喘气。左右骑士见此情形,纷纷勒住辔头下马来扶。李典摆手遣开众人,硬咬着牙用力骑上了马背,顿时感到眼前景物摇晃。他定了定神,挥手示意前进。左右见主将病体不支,心气未免增添些许沮丧。
就这样直奔谷道,才走到谷口,就遇到了吴人的前驱。吴兵见汉军赶来,霎时撤出谷口,直奔谷外斜对的一处小山包。汉军急忙出兵追击,见坡上吴人约莫有数百人,在坡顶结阵不走。李典得知前方遇敌,就命将数百弓箭手出谷列阵,与吴人进行对射。其子李祯提议说:“贼后必有大队,不如趁着他们没有聚齐,先把这支兵势吃掉,然后把后面的人堵在谷口。”
李典不允道:“我方大队也没有到,敌情也不明朗,万一吃不下来,就是自入死地了。”
过了一会,前驱又来报说,吴人在高处燃起篝火,火光熊熊,似乎是在同山上之人沟通交流。
李祯又想带千余人驱散吴人,见李典摆手不语,他只得作罢。
不久,汉军后续大队陆续赶到,在山脚下结成厚阵三重,与吴人形成对峙。就这样僵持遥望。而在山间的吴人旗帜也越打越多,沿山坡左右展开,随看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但显然是超过了八公山上原本的守备。李典见状,顿时猜到是有吴军已从陆地上支援八公山,想在初到之下,直接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而水师却完全没有通报消息,这不禁让他在心中暗骂,同时又向郭淮传递消息。
郭淮为了前观吴阵,命越骑校尉岑光率两骑出阵问话。岑光是前南府大都督魏延的亲信,对吴军非常了解。他领命出阵,身上甲胄齐全,还着红色披风,头戴皮帽,腰间悬了一把短刀,但没有带弓矢,这就是要谈话的装束。
岑光领两名随从接近吴阵,命从骑自报身份,请吴人出阵通话。不一会,吴阵中前出一人,也没有携带弓矢等物,缓缓走到与岑光相聚二十步的位置。吴人不等岑光说话,先问道:“你方何官在此,请予通名。”
岑光于是回答说:“大汉右将军与安东将军率精兵十万在此。”这说得是周不疑与郭淮的官职。
吴人笑道:“关元帅因何未来?”
岑光也笑道:“元帅滞留宛城,正等沔水落潮,时机合适,就率八万骑直扑江陵。”
荆州方向吴人才打了胜仗,知道岑光是在说大话,令使者不禁哂笑。
岑光反问道:“你方所来何官?”
吴人大声说:“扬、广强兵并至。”
岑广问:“居中何官,左右又是何人带兵?”
吴人说:“丹阳都督吕蒙居中,左军吕交州(吕岱),右军朱零陵(朱然)。”
岑光听说交州和荆州兵马都来了,又见吴人旗帜漫山遍野,随风飘扬,不觉微微色变。但他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弱了声势,就又抬首高声说:“如今大行天子率王师至此,一意复兴社稷,造福万民,汝等却屡屡抵抗,是何道理?”
吴人不料汉使突然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愣,转念答说:“天分南北,有何可问!”
岑光知道自己占据了话语的上风,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愈发强势,冲吴人说道:“那我送你们一句话,天道赏罚善恶,当遣你等送死来也!”说罢,径直回马而走。吴人使者见状,也拨马回阵,两军准备接战。
郭淮听岑光回报,得知不仅三吴的援军已赶到淮南,就连荆州、交州的兵源都到了!那就是吴人打算在这里打一场举国之战了!他不意吴人的决心如此坚决,一时有些懊恼。但到底对面来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事已至此,两军遭遇在谷口,谁也无法从容离开,只能一战了。
汉军阵势向南移动,之间分布到开阔处布阵。诸将商议之下,以郭淮部为右军,李典部为左军,王凌部为中军。这样就是让郭淮面对吕蒙,李典面对朱然,王凌面对吕岱。众人都以为敌军中吕蒙地位最高,也最难应付。
汉军正在布阵,吴人却另有安排。本在中军的统帅吕蒙派人叫来左军的朱然,对他说:“我和你交换下为之,我去统领左军,你来统领中军。”
见朱然不解,吕蒙解释说:“敌军听说我在中军,必然以为中军是主力。实际上你也知道,我此次只带来了一万精锐,对着他们虚张声势罢了。加上鲁子敬这里的三万人,也不够与他们进行对战。所以我此前和子敬说,要另出奇兵。现在我去左翼,挑动敌军右翼,与之对战。你只须凑准时机,从敌军出动后的间隙穿过去。遇到敌人都不急着交战,等到子敬的奇兵到了,你再配合他一起厮杀,必定建功!”
朱然此前并未听过这些计划,又要把自己的部曲交给吕蒙指挥,心中是有些排斥的,但是听吕布的安排这么巧妙,他也不禁有些心动。思虑一番后,他踌躇道:“愿听都督指挥,我必领兵穿过敌阵,令伪朝大军腹背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