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右翼军溃
就在吴人将领匆匆定计之际,汉军也不甘在此地对峙不战,很快就从右翼发动了进攻。
汉军之所以先出右军,一则是郭淮带精锐北府兵居右,中路王凌所带的是东府兵,战力上可能稍逊王凌一筹;二则想吕蒙坐镇中军,旗下定然都是精锐,而朱然在吴军中尚没有什么经典战役,也是年轻之辈,就不如从这里着力。将吴军左翼很快击溃后,再再以右翼为锤向内旋转,张开左翼为砧,将吴军挤压击碎。
汉军右军以步兵为主,居中突前的将士身披厚铠,戴铁兜鍪挡箭,手持长槊身背斫刀,用于正面冲阵;两侧和居后的将士则身披皮甲,足穿皮靴持弓矢,以射箭阻挡吴军下山冲锋。郭淮留温恢在阵中挥黄旗督战,其余身边众将,如令狐华、王机等人,都率军冲杀在前。
汉军约万人一起密集涌出,蚁群般扑向吴人占据的小丘。大军出击,却没有人嘈杂喧闹,只听得皮靴踏过略超地皮的声音,以及此起彼伏的铠甲兵器撞击声。凭此就可判定出击的汉军绝非乌合之众,而是平时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吴军立于小山上面,就见汉军如同决堤的巨浪,快速地翻腾上来。一方面金铁之声不绝于耳,而脚下的山头,也开始微微的颤动。吴人军士面色凝重,手持武器不动。这些人若非是吕蒙苦心挑选的精锐,之前也未与汉军交战过,见此情形恐怕早已怯阵,遑论迎击了。
汉军主动上山逆战,稍稍出乎吕蒙预料。看到汉军士气正猛,又用重甲密集居前,吴军没有回旋余地不便对战。于是吕蒙下令举旗,将阵势后撤。战阵之上退兵风险极大,如不能协同一致,将可能引起混乱甚至崩溃。而此时吴军的撤退,就显出了吕蒙的老道——吴军首先分出千名弩士前出迎敌,利用这个空档,大军迅速转身缓缓后移。
在山道之间,弩士们迅速散开,占据更有利的地形,然后突发箭雨。汉军没料到吴军竟敢如此应对,督将立即号令军士举盾而行,同时密集结阵,使吴人的这种散射没有发挥的空间。但这样一来,汉军的速度骤然减慢下来。这种减速渐渐往后传递,汉军进攻的巨浪就如同遇到了堤坝,汹涌地堆积拥在一起,将士之间铠甲武器互相撞击,发出连绵不绝的声音。
但吴军并无正面对战汉军之意,也没有这个力量。前头的弩手只来得及射出三排箭,就被汉军阵中的还击的箭羽所逼退。汉军前队朝前追击,很快淹没了零星中箭到低的吴人弩手。随着前队的前移,汉军原本密集的阵型被向前头拉扯,中间变得稍显稀松。后面没有接战的大队便跟随着前移,力图弥补这个空隙。不过吴人的弩手没有立刻逃走,他们很快又停下,继续用强弩袭扰汉军。就这样且斗且走,吴人把汉军向右侧往外拉伸,汉军的前队已经攀上了小山头,而且向右弯曲,其后队则还在山脚
汉军只顾尾随驱逐吴人的弩手,并没有察觉到提前退出战阵吴人后队的去向。坡顶的东面是一处缓缓的下坡,连绵的野柿林一直延展到坡脚,而吴人的精锐就在柿林之中等待时机。当汉军的军阵已如拉伸的面团,不仅便得稀疏,而且大大小小的空洞已有导致前后断裂的危险时。约有上千的吴人步卒从柿林中飞快地冲出,自东向西横击汉军军阵。由于还有雾气弥漫,汉军的视野极差,完全没有料想到会遇到侧击。这使得吴人大戟士呈纵队,就像一把尖锐的刺刀,切入汉人军阵柔软的颈部,并不断向西延展,有将汉军前队切割包围之势。
几乎于此同时,原本与汉军反复纠缠的弩手们,此时彻底放弃抵抗,纷纷向两侧横跑散开,很快就退出战阵不知所踪。而汉军的阵前突然换成了吴人的披甲武士,其阵型密集排成若干横排。吴军将士已将重铠披上,用铁兜鍪护头,此时精力充沛士气正旺,就听吴阵中发出摇动山岳的怒吼,重甲吴军朝当前汉军汹涌地扑来。
汉军司马牛金留在右军郭淮身边督阵。他们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前方吴人已经发起反扑,但已经收到了侧翼突然冒出的吴军大戟士正在横穿汉阵。牛金急忙对郭淮催促说:“前军披重甲上山,精力必然消耗眼中,如今被吴贼从后面兜底截住,若再遭前面吴军的反身冲杀,下山必定势如破竹。请赶快出骑兵上山,驱赶吴军!”
郭淮也很慌,因为渡河修营的缘故,他手底下的骑兵多在西岸休整,如今手底下能用的骑士,也大概只有三千余人而已,这真的难成吗?但他也来不及细想了。急忙令牛金出阵,并把仅剩的预备队骑兵都交给了他。由于缓坡前面挤满了汉军右军的步兵,牛金的骑兵只得向左侧迂回,沿着两军对战的中线上山,试图毕竟横切汗巾的吴军大戟士,并将之击败。
汉军中军由王凌统帅,汉兵精锐都在左右两翼,尤其在郭淮的右翼,中路兵多,但是兵甲都较为一般,所以没有出击的打算。郭淮见牛金的骑兵绕到中路上山交战,不禁忧虑起来,他对左右说:“右边没有决出胜负,倘若把吴人中路卷入战斗,下山来战,我们如何应对?”
王凌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不久汉军偏将军王平派一青年骑士来报说:“吴军中军已出兵迎战,我军的骑兵恐怕上不了山了!”王平原是刘燮留在帐中的督将,此时也转派到了王凌帐下,王凌看他出身士卒,作战经验丰富,便令他在高处观察敌情。
王凌听到来人禀报,心中不快,对来人说:“观察敌情,照实说便是了,是不是上不了山,不由你来做主张!你一个年轻人,知道什么!”见来人哂笑不语,虽然只有十来岁模样,面对王凌却毫无惧色。不知为何,王凌的火气也消了不少,他问这青年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那青年拱手答道:“在下广陵陈骞,字季弼,今年十九岁。”
“喔,陈骞。”看这个青年的模样,王凌不禁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又觉得有几分老上级牵招的气质,一时颇有些感慨,但都没说什么,嘴上只对陈骞说:“回王将军那里去吧。”
陈骞连忙俯身拜别王凌,策马奔回本阵。他拨马靠近王平,抓住他的马辔头,小声耳语说:“将军,右翼败像已定,吴人中路一举冲下来,我们势必无可抵挡。眼下之策,唯有先做好准备,撤退时直奔浮桥,才能让大军不至惨败。”
王平极为诧异地看了陈骞一眼,而后说:“是王将军和你说了什么吗?”陈骞摇头,王平沉思片刻,颔首说:“你说得对,眼下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再观察前方战况,果见吴人中军奔出三千余人拦在牛金的前路上,牛金不甘示弱,双方就在坡面上缠斗起来。貌似不能立刻分出胜负,可谁知就在这时候,突然在半空中突兀地响起一声象鸣,这让王平立刻失色,转头望去,顿时看到两座巨大如小山似的身影。吴军竟然运了两头大象到八公山上了!
除去西府军外,其余汉军均没有见过大象,此时突然看见山头出现两头怪兽,在迷雾中猛地往汉骑中踏过来,顿时惊骇万分,尤其是那些战马,见到这种庞然大物后,也开始嘶鸣动乱起来,打乱了汉军搏斗的节奏。吴军抓住这个机会,立马涌上去与汉骑肉搏,顿时将阵型冲成几段,虽然牛金仍然竭力在率领骑士们勇猛奋战,但在阵型已经溃败的前提下,结局已无悬念。
就在牛金的增援骑兵被吴军大戟士打散的时候,滞留坡顶的汉军经不住吴军凶猛的反击,突然间,发出一阵山崩般的声音,纷纷掉头奔逃。沿途裹挟后面的汉军,形成声势更大的洪流,一路奔溃而下。汉军诸将勒兵禁止不得,却被这股洪流所带动,一起回身奔逃。洪流越滚越大,一直冲过右军统帅郭淮的本阵。此时汉军右军已呈瓦解之势,主帅郭淮、副将温恢、王机等各部各军,都在夺路奔逃。
中军王凌离谷口近,占住了后退的先机。右军各军夺路奔逃,堵在谷口通行不畅,大家就往两侧的山坡跑,朝谷口侧面的溪谷里面跑。为了争路奔逃,那些涉险被逼到没有路的断崖上,或者下到溪谷悬崖边的汉兵,不经过战斗就纷纷投坠悬崖。好在八公山不够高,这样下来,虽说摔断腿脚的不知凡几,但摔死的终究是少数。只是如此一来,八公山的败局已经无可挽回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战事已经结束,吴人毕竟不是全军压上,汉军的兵力也输得起一场战斗,吴军在这种情形下,必须要设法扩大战果,才有可能将汉军逼回淮北。
第三十六章 再战河滩
再说吴中军都是从扬州带来的丹阳兵,一并交给了朱然统帅。到了午前,汉军稗将军牛金领轻骑迂回上山,朱然立即号召丹阳兵披甲执锐,下山迎头痛击。两军仅遭遇几合,借助大象的威力,丹阳兵就把汉军打得溃不成军。被打散的汉骑直朝汉人步卒中遁去。
朱然召集部下重新回阵,一边解甲休息,一边让将士简单吃些干粮。他自己则轻装上马,带了随从道前处观察敌情。他看到左边的主战场上,汉人都在朝山下乱哄哄地后退,知道吕蒙指挥荆州兵击退了汉军进攻。心中不觉有点急,不知是否该出兵了。赶回本阵,正好碰见吕蒙派来的使者正在焦急地等他。朱然飞快地下马,一把拽住使者问:“都督有何号令?”使者忙说:“都督请将军立刻带兵去配合淮南军偷营!”
朱然得令,立即撇开使者,大步走向正在休息的丹阳精锐们。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从侍卫手中取过大刀,右手握着刀鞘高举过头顶。丹阳兵们见首领举刀走来,纷纷站起身,握住佩刀,主动按原阵型聚成横排。朱然停下握住刀柄,把大刀拄在地上。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等待他发话。
朱然扫视部下们,提高声音说:“都督有令,立刻下山,山下遇见的贼军都不要交战,只管跟紧前队往前,我们要直取后路,破其浮桥,把这些贼子都留下来!”
丹阳兵们听说要绕过汉军,完成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包围,顿时群情激奋,心中热血沸腾,一时忘了其中的生死危险。
朱然接着嘱咐说:“鲁大都督此前已经派过一支奇兵,正在西南方迂回,眼下想必也快到了,我们此去就是配合他的。你们要记得在左胳膊绑一块黑布,这样才能辨别敌我。此行要快,兜鍪甲胄太重的,都不要带,就带弓弩和箭矢,腰佩斫刀就行了。其余用不着的什物全都扔下来。”
众部下依言,急忙收拾行装和所带物件。而朱然也开始整理马鞍上的兵器,如他所言,只有一长矟一腰刀一腰弓而已,最重的就是两个箭袋,满满当当大概装了百来支箭,箭羽都是用洁白的雕羽制成的,非常醒目,这算是朱然在军中的一个标识了。
此时大概是午时前后,天气依旧非常阴沉。朱然见部下已准备停当,便率众人下山冲阵。随着丹阳兵下山后,无人中路已无一兵一卒。吴军左翼正在下山追击,唯有吴军右翼吕岱部勒阵不动。
汉军右翼已大溃,正在裹挟中路郭淮、王凌所部一起后撤。吴军大戟士以纵队切入汉军之中,已经彻底击碎了正面的抵抗。汉军和吴军都在朝西,所不同的是汉军拥挤在一起,大多失去了秩序,而吴军却还在担心,如果被拥挤的汉军挡住去路,然后反而被汉军裹挟失去秩序。这使得吴军不得不常常停下,不断在汉军之中寻路。其情其景,就像是牧犬在驱赶满山的羊群一样。发生在汉吴两军之间,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朱然所带纵队稍向左传,从汉军左翼的溃兵中传过去,奔过一道沟堑,用力跑上侧面的滩头,几乎将混乱的汉军大队甩在了身后。不过其弟朱纪率领的后续,则在中间被四处拥挤的汉人步卒挡住了道路,陷入到一片乱刺乱砍的混乱之中,一时找不到出口。
朱然带兵穿过了汉军之后,没有立刻就往汉军大营奔去。这是因为在大战之前,鲁肃已经把山下汉军所有的布置画了下来,并交给诸将背下。朱然知道汉营的布置,他们在东北面设置了数十个小型望楼,密密麻麻相互照应,汉军在其中一定是留了守兵的,如果从那里直接发起进攻,恐怕会对没披甲的吴人造成相当的伤亡。汉军唯有在西南面尚未来得及布防,滩涂间仅有一小片栅栏而已,从这里出其不意地进攻,完全可以趁势直逼其背后的浮桥。
等了一会,只有少许朱纪的士兵赶了上来,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见汉军的散兵在坂下出现。时间异常紧迫,如果再等恐怕就要和赶上来的汉军接战了。穿阵而过的时候,朱然的纵队丢了百余人,加上少数陆续赶上的,麾下总共也就二千余人。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与淮南军汇合。
再说汉军中军正在向西败退,偏将军王平因为早有准备,并在心底已盘算好了撤退路线,结果明明是身在中军的前锋,却是汉军中第一个撤出来的部队,而且建制非常完整,手下有三千余人,可以说是汉右军中少数几支还有战力的部队。
此时他一步也不敢停,令部下快速强行军。正值林木萧萧而落的季节,日渐疏旷的苍茫天地间,烟雾弥漫,不辨吴人起止边界,宛如有万马奔腾,那正是朱然军穿过的身影。王平不由大惊道:“吴人何时再次藏了一支兵马,倘若回头截杀,我们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一旁的陈骞眯着眼睛估算吴人前进的速度,说道:“将军,贼子只是步兵,却走得这般快,想必是轻装行动,必不会与我们交战。但对方行动如此迅速,定是另有图谋。”他话没说完,王平顿时领悟,点破道:“他们定是往浮桥处去,要断我全军归路!”
陈骞也出声赞同,眼中露出焦急之色。原本他就想到,继续被吴人追击有被夺取浮桥的可能,所以劝王平直奔浮桥,不料吴人想到了一起,也是一开始就奔着浮桥去的,眼下这股形势,已经完全不容再犹豫了,谁先到浮桥谁就占据了主动权!于是他径直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只有弃甲狂奔,看谁抢在前头了!将军,你率兵先走,我去拉一些东府兵,随后就来支援!”
王平也知道形势危急,当即就扔了头上的兜鍪,对着部下传令,令全军轻装出行,跟着他直奔江滩。而后他们一路跑一路解去身上的甲胄,铠甲和头盔乒乒乓乓地落在滩涂上,砸起不少水雾和烟尘,像是一首清脆的钟乐。而陈倩则是借了王平的马,飞快地往西北面去了。
王平所部走得很急,不久便和朱然的吴军彻底分离,吴军需要从西南的滩涂绕路,而王平部直接往里走就是了。他一面派人去通报周遭的营垒,令守军出来随他一起行动,一面把身上仅剩的干粮和水囫囵灌进嘴里,以至于吃得咳嗽起来。
等他们冲到汉营的时候,前面的守兵来报说,营中已经有吴兵袭营,已经杀到浮桥去了。而这群袭营的吴人甚至还有多余的兵力分出来,专门拦截试图援助的汉人。王平及麾下还未立稳身体,便听到一阵箭头呼啸的声音划过,当前的近百名吴人手持大锤,竟率先向汉军发起反冲锋,一头扎进汉军纵队之中。后续有吴人如影随形,遂将汉军纵队截分为二。
王平虽然已脱了甲胄,但身上武器尚在。他把长矟插在地上,被背着的大弓取下来,对着飞奔而前的吴人对射。两军只是一个对冲间,王平连射出八箭,而每一箭射出,都有人应声倒下,这使得吴人意识到眼前的汉军还保有建制,并非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于是这些丹阳人稍稍犹豫,就放弃了王平所部,而往另一个方向杀去。
见吴人离开,王平也没有余力转头追逐,只能缓缓放慢脚步,一边歇息一边继续往浮桥走。过了一会,又有一队吴军步卒露头,列阵犹豫不战。王平令麾下弩手聚集,举弩攒射,一轮过去,把吴人稍稍打退。汉军又立起旗帜,大多弃了长矟,边射边朝营垒外的土堑上走去。然后就见最先被冲开的前队数十人正战在土堑上,土堑下吴军徒步向上射箭,两军正在胶着之中。汉军全数抽出斫刀,飞快地横向吴军阵后掠过。一逼近吴人,就抡起大刀猛砍,这些吴人倒毙如草垛般横七竖八,前队的阵型也混乱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朱然带领的两千余救兵自南向北顺着土堑赶来助战。王平所部不得不放弃救援土堑的同伴,而直接面对吴军救兵厮杀。两军步卒组成的纵队转瞬就接近了,很快就呈一条犬牙交错的波浪般来回抵挡。很多人手里大多还拿着弓矢,来不及把刀,有些人甚至把刀都丢在了路上,只能抡起弓稍对敲。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在这种关头,两军都爆发了空前的勇气,吴人知道自己正可能建立交战以来最大的大捷,勇气自然倍增,而汉军则知道这是生死关头,退一步就将把性命付之流水,也是死战向前,一时间两军陷入了比八公山上更纠结的僵持。
而僵持之中,也发生着新的变化,不远处亲自带队袭营的鲁肃,也终于带队摸到了汉军的浮桥前,他们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打上火石,准备就地开始点火。
第三十七章 险死还生
很快,火光与硝烟在雾气中升腾而上,刺鼻的味道不多时便弥漫到汉营后方。正在厮杀的王平等人为之一惊,都立马要抛下眼前的吴军,往浮桥处赶去。而朱然也深知不能将其纵走,带着麾下士卒,紧随其后,将其死死咬住。
此时双方的军士都只带了武器,没有着甲,这使得战场之上的伤亡急速上升,情状也变得空前惨烈。几乎每一次对拼,双方的兵锋都能切入肌骨。受伤轻的人,是被割下一块血肉,受伤重的人,是直接被斩断手脚,一时间血肉横飞,哀嚎遍野。虽然战场上从来不曾缺少过鲜血,但就如同今日般残酷的,却着实不多,或许这已经不叫是厮杀,而是相互屠宰。
朱然嗅到烟火味后,本来大为振奋,以为胜利近在咫尺,却不料眼前的汉军竟然如此顽强,在如此劣势下竟然还死战不退,反给己方造成了极大的杀伤。眼见周围的士卒一个个倒下,朱然心中焦虑不已,这些都是丹阳都督吕蒙的嫡部,并非自己的部下,如果任由他们在这里消耗殆尽,自己如何与吕蒙交代?
情急之下,他策马在两军中来回寻觅敌军主将,倘若能将其斩首,或许就能终结战局。但眼前的这些汉兵都脱了甲胄,身上只有御寒的秋装,根本分不清官秩高低。这导致他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战场上游弋,却并无多少斩获。然而他马鞍上的雕羽反而暴露了他吴军军官的身份,导致一些汉军士卒围堵上来,试图围攻把他拉下马,朱然一时应对狼狈。
然而祸不单行,一支箭射中了朱然随从坐骑的皮囊,顿时金银珠玉等物滚出,洒落一地。原来这是朱然预留赏赐将士的,随身常带。这次跟来的军队都不是他的亲随,临行时他特意准备了几袋金玉预备赏人,不料丢给了汉军。见金玉滚落,不少汉军都陷入犹豫,随后涌过来捡拾,这导致阵型被打乱了,无法再跟进追杀朱然。这让朱然终于从围攻中逃脱出来。
朱然虽然脱困,但想到自己仍没有找到汉将,心中仍自沮丧。然而策马没走多远,身边的随从忽然叫了一声,而后翻身掉落下马。朱然还未明白缘由,顿时耳边响起一道极为尖锐的破空声,左手下意识地就掠过声源处,一个抓手,堪堪抓住了射过来的箭矢。抓住时,箭簇距离面目仅不到一寸,箭身还在微微颤动。
将箭矢扔于地上,朱然立刻回望索视敌手,正望见王平在不远处持弓眺望,见朱然抓住飞箭,也不禁心中一凛,另一只手已经再往箭袋中抽箭,却不急于出手。而另一边,朱然也稍稍俯身,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弓身。双方对视这一个来回,都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就是军队的主官,此时双方都在箭程之内,撤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两人就像是被困在囚笼里的两头猛兽,只有谁先杀死对方,谁才能从战场上安然而退。
虽然周遭人来人往,但两人却一动不动,双眼死死盯着对方,同时在心中盘算下一步动作。浮桥已经着火,时间并不在王平这边,所以他率先出手,果断从箭袋中抽出三箭,搭上弓弦后即拉即放,手指来回间,第二箭、第三箭也随即上弦射出。而朱然早有提防,见王平动手的同时,他也即刻侧身回射,不同于王平的三箭连珠,他只回射了一箭。只是令人讶异的是,明明是朱然后动手,箭矢却后发先至,王平没有看清他的箭路,就觉腰间一痛,自己已然中箭了!
剧痛之下,王平往朱然处看去,只见朱然左肩中了一箭,左腿也中了一箭,也露出挣扎的神情,但显然并不致命。而他自己舒了几口气后,中箭处一阵发麻发软,眼前渐渐黑暗,终于体力不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朱然虽然中箭,但见敌将先行倒下,也不由心头一喜,作势就要令随从上前割头。然而正欲出言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战场的形势有些不对,按理来说,敌方前面已经败阵,仅剩的参军主将又为自己所击倒,汉军应当已丧失斗志才对。可眼下的这些汉军,仅仅是露出沮丧之色,竟仍不肯后退,汉军怎能精锐如此?
正当他诧异间,忽感到背后一震,转头看过去,只见身后数百丈处,不知何时已涌出了百余面旗帜,旗下又拥簇着数千名汉军,正从来时的河滩处朝自己迂回杀来。而观察那些旗帜,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依稀能猜到,应该是大战时汉军并未参与战事的左翼,也就是李典率领的大部。他竟然全身而退,绕路奔过来了。而厮杀的汉军见援军到达,无不高声欢呼,更爆发出一股勇气,本来已有怯战的心思,此时又提刀上来与吴人缠斗。
见此情形,朱然不由神情一滞。倘若任由汉军占据河滩,己方便是破坏浮桥,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令随从王七把捆在腰间的包袱取下,包袱里尽是珠宝。他站起来,抓起一把扔向眼前的汉军,空中星星点点夺人眼目。王七又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在八公山已然战败,浮桥又被点燃,还不捡了珠宝逃跑,还在里卖命作甚?”珠玉落入汉军阵中,引起一阵混乱。这才使得吴人从眼前的缠斗中挣脱出来。
然而还没等吴人喘一口气,战场又发生变化。就在不远处的汉军营垒里,不知是谁敲起了牛皮大鼓,数十面大鼓一起做声,好比潮水漫过沙滩,瞬间将战场上的其余声音都压下去了。虽然很多人还在互相射箭和厮杀,但都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注意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而这时,第二股汉军援兵也出现在王平来时的道路上,原来是陈骞收拢的东府兵赶到了。
陈骞原本打算多收拢一些大众再赶来救援,但斥候来报,形势不等人,只能在领了两千人的情况下,就又加入战场。他知道正面对敌不一定会取胜,于是就又分了一百多人去击鼓,而后再参与对敌,如此人数虽不多,但声势却极为惊人。吴兵们见汉军援兵如此源源不断,一时对能否取胜也感到犹豫,而陈骞就抓准了这个时机,一口气就朱然逼退半里。
两面包夹下,朱然倍感支拙,加上手腿上的箭伤令他倍感疼痛,于是派人去催促破坏浮桥的淮南军,问火已点燃多时,浮桥何时才能烧断。不料又苦战了两刻后,使者前来回报说:“将军,鲁都督令我们撤军,此战怕不能功成了。”
“什么?”朱然几乎不敢相信,口中几乎是蹦出一句话道:“我闻火烟正旺!怎会无功而返!”
那使者低声说:“将军,前几日大雾,贼军竟又修了两座浮桥,加上原本有的两座,一共有四座,大都督说,如今只毁了两座,新修的那两座,我们恐怕有心无力了。”
听闻理由,朱然顿时无语,原以为会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竟然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情形。不过他也知道,如果鲁肃所言是真,那么也就确实无法断去汉军的归路,再不离去,恐怕就有转胜为败的可能了。他极为沉重地点头说:“既然如此,你再去通报都督一声,让他们先往河滩开路,我们殿后随行,防止贼军追击。”
很快,吴人的阵型就开始往河滩处集结,离去的意图已经表露无疑。李典为了抢占浮桥,也不想和这群吴人进行死斗,仅仅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为他们放开道路,目送他们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战事还没有结束,在东面的吴人仍然在乘胜追击汉军的尾部。只是靠近营垒后,汉军的抵抗逐渐增强,使得他们的战果越来越小,代价越来越大。加上吴军没有骑兵,所以这种攻势也就渐渐消解,已经有了将要停止的趋势。主帅郭淮对此有所察觉,于是在营前收拢军队,又命亲信去对吴人发动反击。而吴军仅仅吃了一次反击后,就干脆放弃了进攻,转而在营前观望态势。
大概在当日酉时的时候,他们等到鲁肃、朱然两部归来,并带回了毁桥失败的消息。失望之余,看到两部惨烈的伤亡,他们也就没了继续作战的想法,同意暂时休战。而随着吴军大部撤回八公山,两军的交战基本已经结束了。
而在吴军撤出后,郭淮才得知后方浮桥发生血战的消息,对此郭淮大呼侥幸,也不敢令大军再停留在东岸,于是一面收拢败兵,一面维持秩序渡河。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把右部大军带回了西岸。直到这时,他方才清点这一战中的损失,军中死伤的比想象中要少很多,但也有万人左右,算得上一场不小的失败了。唯一的好消息是,与朱然死战的王平并未因箭伤丢掉性命,在当日紧急救治后,伤情渐渐稳定了下来。
第三十八章 淮北再议
次日一早,坐镇淮北大营的天子得知右军战败、退回淝水西岸的消息,一时勃然大怒。晌午之前就急派使者南下到淮南三军大营中,令三军主将立刻放下手中杂务,与副将暂且交接,前来淮北大营中进行军议。
三军主将都知道天子脾气,对此不敢有丝毫怠慢。收到消息后,他们对手下草草吩咐一番,也不顾已是深夜,只带了几名随从,就打着火把出营赶路,竟都在次日清晨就抵达到天子帐前。
周不疑因为相隔最远,自然到得也最晚。他来到淮北大营时,已经快到辰时了,淮北大营的士卒们正在用早膳。今日军营中调了肉羹,香味从嘈杂的人声中飘出来,令周不疑倍感饥饿。但他不敢停下,而是径直朝天子营帐处走去。
天子帐前秩序井然,一片寂静,全无外营中的喧闹。而周不疑在远远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走近一看,果然是黄权、郭淮两人,只是他们正在帐前苦站。打过招呼,郭、黄二人也连忙回礼,三人相视之下,发现大家都神情疲惫,眼眶发红,不由都露出几分同病相怜的苦笑来。只不过不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祸事,而眼前这两位就不太好了。
周不疑低声问:“陛下既招我等前来,两位何不进去?”
郭淮答说:“唉,陛下正在帐中用膳,说之后再与我等谈话。”
说到这,周不疑更觉腹中空空,又问:“两位可曾用膳?”
郭、黄二人尚未回答,帐内就传来天子的斥责:“举止失度,阳奉阴违,害死了多少人?!你们才在这里站上几刻,莫非还感到委屈吗?都进来说话!”
三人连忙掀帐进去,只见天子一身圆领内衣端坐在案前,外面披了身长袍,无冠徒跣地盯着案上的地图。地图上压着一碗肉羹,但一口未动,而且羹上已没有热气,显然放得时间太久,已经凉了。
本来几人已经做好了受斥的准备,不料天子却语气冷淡,对着几人摆摆手,头部也不抬地说:“你们都是我钦点的将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所以此前战败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但我也打定主意,此战不胜,我必不班师回朝,你们也都做好准备,要么建勋荣华,要么埋骨此地,再无其他出路!”说罢,就令郭淮、黄权两人上前自述战中的得失。
郭淮在路上就已打好腹稿,天子旦有所问,他当即娓娓道来。对于八公山一战,他将此战失误总结为三点:一是遭逢大雾后,自己没能探查敌军动向,致使援军上山而不知;二是自己有轻敌之心,因为此前汉军几战皆捷,以为吴人易予,竟在吴人占据地利的情况下用步卒上山进攻,这实在是不智之举,也是导致此战失利的主要原因;第三则是自己初次统帅大军,经验不足,指挥也有失当,在战时没有预留兵力,而是全军压上,结果导致前锋溃散后,后军紧随其后,结果就是一溃到底。
总结完失误后,郭淮又讲述此战所得:此战虽然受挫,但也使得他更了解吴人的风格,可以简称为有将无士。吴人的将官不可谓不优秀,鲁肃在八公山修建营寨,首尾相连,相互照应,自成体系,又出乎常理,可以说是熟知地利,而吕蒙行军布阵,谋算料敌,都在自己之上,其中也不乏有决战决心的将领,譬如朱然能率众轻装深入敌后,与军士血战。但非常可惜的是,这些将领都受困于士卒素质,吴军在反击战和顺风仗中能够表现优异,但一旦到了决死战的情况,就会变得畏首畏尾,死伤稍有上升,吴军便不能维持攻势,可见吴人在陆地上根本没有决战的能力。
郭淮说完后,轮到黄权论述水师情况。毕竟按照原本的计划,是由他负责阻拦吴军援军北上,结果不禁对吴人北上毫无消息,也没有趁机在寿春获得战果,这不得不说是他的失职。黄权对此没有推辞,只是说他出身降将,又能力不足,恳请天子将他撤换下来,另寻名将。但众人听得出来,这其实是在说他名望浅薄,在军中不能服众,所以才会演变如此。
刘燮对此没有多言,而是将身后的剑取出来一把,扔给黄权,而后说道:“这是先帝常配的中兴剑,现在我把它赐给你,军中有人不听号令,你就拿此剑斩下他头!”黄权正欲推辞,刘燮又道:“将军莫非是要让我承认,我选将有眼无珠吗?”黄权这才收了下来。
如此,前日战败的事情便算做了一个了结。刘燮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令三人都在左右坐下,然后叫随侍的宫人去取些肉羹来,让三人边吃边商议下一步的动作。
刘燮最关注的还是吴军如今的布置,他反复地向郭淮与黄权确认,而后在淮南地图上一一标画:吕蒙率援军赶到八公山后,此地大约已有五万吴军,寿春有两万守军,而芍陂大泽中约有四万水师,合肥城中约有两万,钟离、当涂两地合共有万人,这些都是已探明具体数量的布置。而剩下的吴军就在六安与博安一带固守,据此可以估算,这里大概有三万人左右,而且根据现状来看,吴人的名将都已聚集在寿春——八公山防线,在这里布防的当不会是什么强人。
做出这个估计后,刘燮松了口气,他终于转首看了周不疑一眼,随即又转回去,对郭淮、黄权两人问道:“休整之后,你们几日可以做出佯攻的态势?”
郭淮估算说:“根据上次过河的经验,这次大约需要十日左右。”
黄权则答道:“陛下,水战无佯攻,相遇即决战。”
刘燮沉思少许,对黄权说:“那就把水师撤出寿春,你与伯济合军一处,再在八公山前打上一场。”且嘱咐郭淮说:“有公衡襄助,我让你包围八公山,不求上山战胜,但求困死贼军,你能否做到?”
郭淮颔首应道:“纵然军势可以再败,臣也无颜再见陛下,必提贼首来见!”
其余两军都已论罢,刘燮再次把目光投向周不疑,向他说道:“文直,五日之后,我要你率军大军南下,直趋合***迫吴人后路。如此一来,贼子被掐住脖子,必定心惊胆战,仓皇撤军,公衡与伯济再趁势追击,必然获胜。淮南胜负,就在你之一举了。”
几人听了都一惊。天子虽然喜好独断,但与周不疑的关系却非比寻常,往常与他谈论国家大事,刘燮都会虚心求教,请问周不疑的意见,可这一次,他言语坚决,竟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周不疑深知刘燮对此次战事的看重,立刻表态说:“陛下对臣有此厚望,臣必结草衔环,肝脑涂地,纵是奋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刘燮听了笑说:“文直何至于此?等混一宇内后,我还打算与诸位共享太平,谈诗论经呢!”说到这,他又从地图下抽出一张帛书,接着对众人说:“宫里来信说,皇后的病好多了,再过两三月,我也该有第一个孩子了。成家这么久,我到现在也才明白,古人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到底是多么头疼的一件事。先帝为我留下这九分天下,传到下一代,总当已经太平才对。”
话说到这里,帐内的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三人连忙向刘燮贺喜。而刘燮看他们疲累,也知道不宜再多说,最后就说道:“赶了一夜路,你们早点休息,然后回去安排,不要再让我失望。”而后又用手指着自己泛红的眼眶自嘲说:“别看我在你等面前踌躇满志,但听到战败的消息,我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到了此时,这次谈话才终于算结束了。出帐后,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尤其是郭、黄两人,本以为将面临一场大祸,不料结果却丝毫无损,反而见到了天子的另一面,一时都有几分感动,而想到天子的计划,他们又倍感责任重大,心中忐忑。还是周不疑神色如常,安慰两人说:“两位能将吴军调至寿春左右,已是完成使命,此后大事,全看我部如何,两位照常行事便是。”而后他竟也不休息,当即驾马往左部大营飞驰回去。
周不疑的话自然有其道理,在原本的计划中,左路军才是破敌的关键,所以天子将大半精锐都放置其中,只是形势一直不明朗,所以才未曾出动。而如今已经摸清了吴军的布置,就当是左路军建功的时刻了。但从兵法而言,周不疑要率大军直插吴军腹心,这不仅对吴军而言是一计奇招,对汉军而言也是一计险招,毕竟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要让自己自险绝地。但决定既然已经做出,就没有再反悔更改的可能,最终胜负的关键,只能看人自身的奋斗,以及虚无缥缈的造化上了。
第三十九章 闪击六安
十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而对于一场陷入坚持的战事而言,也不过就是眨眼间的功夫。到了九月初六这一日,周不疑接到淮北的批复,说郭淮、黄权两部已准备就绪,三日后就将开始对八公山的进攻,望他速速行事,务必在吴人反应过来前,击破六安守军,切入吴军腹背。
这个计划是早就定下来了的,虽然在八公山战场上出现了这样那样的意外,但战略上到底没有发生大的变化,计划也就没有更改。毕竟一直以来,刘燮都是把周不疑当做制胜的王牌使用,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论及这几年来的大小战事,也没有哪一次战事如这一战般令人感到凶险,不少将士都为此感到些许惶恐。所以出发前,很多前队的士卒都留下家书,委托给后队的袍泽,一旦不利,这些书信也就是绝笔了。
好在主将周不疑一直能保持镇定,出发的当日,就在各部集结列队的时候,周不疑轻装简从,只穿了一身秋装便出来检阅士卒,与诸将言笑自若,神态如常,全不像是去作战,反倒像是带人出猎了。而后令全军出动时,他又亲自击鼓,主将这种视敌军如无物的胆气,自然给了士卒们极大的鼓舞,原本的一些胆怯,也被鼓声所驱散了。
但周不疑当真有十分把握吗?其实也没有。
计划上要他出其不意,但七万大军的行动,规模过于浩大,在踪迹上是不可能做到彻底隐瞒的。特别是行走在吴人长期占据的淮南,就算吴人不派斥候,当地的百姓也会主动通风报信。所以对于汉军来说,想要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只有兵贵神速这一个选项。但是在敌境中快速行军,谈何容易?一旦走了弯路,浪费了时间,消息就先一步泄露出去了。即使周不疑事先找好了向导,只要无法阻止吴军在半路布置岗哨。更何况长途奔袭下,士卒定然极累,要在这种情况下击溃六安守军,也是一个难题。
但战场就是这样,没有任何人能有十足的把握,任何一次决策都是一次豪赌,兵圣孙武畏惧这种豪赌,所以才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而对于周不疑而言,决策既然已经做出,他也不会抱怨,只有相信自己的赌运,才是一个好的赌徒。
出发前,除去运送粮秣辎重以外,他停下了军中其余所有事务,令将士们歇息三日,也饱食三日,以此来养精蓄锐。而出发的时间,他也选在了白天,就是为了天明时赶路方便。临行时,士卒看他神情坦然,可对麾下所有军官,周不疑却罕见地说了重话,他道:“一旦出发,你们就要全力以赴,紧随前军,绝不得擅自歇息,若有违背者,皆由陛下亲自处置!”
说罢,周不疑转马扭头,提起马缰,在从骑簇拥下飞驰而去。诸将也不敢怠慢,立刻回各部整军出行,连绵不绝的汉军骑士络绎策马出营,马蹄之声如同响彻淮水南北的阵阵闷雷,仅有数千名辎重队辅兵,在营中遥望滚滚铁流而去。
周不疑的决心虽已表露,但开始强行军后,众将还是难免为诸将的神速感到震惊。周不疑亲自坐镇前军,令前锋骑兵一个时辰换一次马,仅仅在半日之内,他就已经穿过无云山以西的密集水网,抵达在一条名叫月水的小河流边,而计算出行的距离,就已超过一百里。周不疑在此处仅歇息了两刻,令马匹饮过水后,就继续以此速度向南行军。浑然不顾他身后的大部分军队,此时已被甩开数里。
随行的主簿邓艾对此举大为诧异,他虽出身低微,敢于吃苦,但也未经历过如此高强度的行军。看周遭风景飞速向后掠过,也让他感到有些许眩晕和疲乏,勉强用水囊的凉水摸了把脸后,他追上周不疑,问说:“将军走得如此之快,全不顾后方了,难道不怕大军走丢吗?”
周不疑一面环顾周遭地势,一面答道:“每隔一里,我就留一骑在半路指路,这还能走丢,除非他们都是狗脑子。”
原来主将早有安排,邓艾听了后心中很是佩服,但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紧接着问周不疑道:“只是照这样下去,我们到六安后,主力恐怕还未赶到,如何与吴贼相斗呢?”
谁知周不疑哂笑一声,指着身后说道:“我前军有精锐六千,皆是国家百战精锐,非右路庸常可比,哪怕眼前有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何况六安区区之敌?”
就在当天傍晚酉时,日暮西山,天色昏沉,天迹与地面的分界逐渐变得模糊,大地同暮色半融为一体,但仍然遮掩不住六安城的轮廓。汉骑们远远地望见城墙的黑影,当即敏锐地注意到,城墙边不正常地绵延出一道漆黑的痕迹,他们很快猜出真相:城内并不足以进驻数万吴军,所以吴人分兵在城外驻扎了营垒。
邓艾此时带了七骑向前探敌,他们行走在无边无际大大小小的浅丘之间,马蹄在半湿半干的土地上打滑,马和人都在不断地呼吸吐气。尽管辛苦,但他们仍然坚持向前探索。忽然,在越过一个土丘后,在背风向西的坡上,他们撞见了十余个身披秋衣的吴人。
这些吴人把马儿放在旁边,围坐在一起用火围烤一只鹿,显然是刚刚打猎出来,完全美欧料到会有敌人从坡上冲下来。他们来不及上马,慌乱地去拿仍在一旁的弓箭,但仅仅射出一发,邓艾等人的反击就已到了。邓艾先是侧身躲过一箭,立刻抓箭起身还击。重头箭射中了最前面的一个吴人,将他毫无铠甲防护的脊背射断。
这一箭射罢,汉骑已经飞马下坡,与吴人不过数十步之遥,眼见不能逃脱,其余剩下的吴人也就干脆站在原地,扔下手中的兵器,向汉军示意自己投降。但邓艾仍不敢大意,令随从骑马将其团团围住后,他才与吴人靠近交谈。这一问才得知,原来吴人先胜了一阵后,志得意满,以为汉军还在休整,而重阳佳节将至,便令全军歇息三日。原本此地留有守军四万,可此时大多四散在周遭,营中留守的不过数千人而已。
邓艾闻言大喜,立刻折马回去向周不疑禀告。周不疑此时已立起了大旗,正令麾下下马稍息,他听完邓艾的报告后,嘴角笑了笑,低声说:“看来天命在汉,这一行已是成了。”
说罢,他立刻传令下去,叫全军就地用饭,休息两刻钟后,直接向吴军营寨发起进攻。此时的汉骑们奔波了一日,精神都较为疲惫,但经过前些日子的修养,倒也在一个能承受的范围内。而听闻吴军没有整备的消息后,他们也都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战机,顿时整顿精神,打理携带来的武器。
对于汉军的到来,六安的吴人其实也有察觉,毕竟这群人从西北而来,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显得非常扎眼。可此时的吴人四散分布,短时间内都来不及通讯,更别说想要组织起守御了。消息通报到守将潘璋处,潘璋也一时愕然,他喃喃道:“贼子怎来得如此之快?我竟没收到消息。”原来他在路上已布置过岗哨,但可惜的是,岗哨的马力远不及汉骑,在汉军前锋已赶到六安城下后,这些岗哨尚还在赶来的路上。
眼见吴人来不及抵抗,周不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令部下们全幅武装,手持长槊,而后点亮火把,昏黑的天地间顿时升起一条火龙,他们照耀着汉骑身上的铁铠,在初夜里反射出繁星般的光辉,而更令人注意的,还是他们立起的长槊,整齐划一地指向苍穹,其槊尖反射的寒芒,远看如同一条晶莹的水流。
很快,汉骑就对城旁的吴营发起进攻,他们如狂风般卷破营寨外围的鹿角,一往无前地朝营垒各门处灌入。迎入汉骑眼帘的,是吴人惶恐慌乱的面孔,几乎是一个冲锋,吴人临时组成的阵线,就如同纸糊得一般四散破碎开来,而后便到处是吴人逃命和求饶的嘈杂声音。
潘璋此时就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心中倍感绝望。他原本还存有一丝幻想,就是营中的士卒能够借助抵挡住汉军,但眼下已经彻底破碎了,零零碎碎的火焰已经开始在城外营寨的各处角落点燃,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大营就将为烈焰彻底席卷。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城中仅剩的守军,故而他紧闭城门,无论有多少吴人在城外哭嚎呐喊,他也绝不出战。
周不疑也没有强攻六安的意思,城中的守军顶多有两千人,而守营的吴人已被彻底撕碎不成气候。他望着这熊熊火光,在城外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有后续的骑军使者追了上来,并问周不疑说:“使君,大部距此已不到三里,诸位将军让我来问,请问是继续赶路,还是就地休息?”
周不疑立刻答说道:“就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直奔合肥!”
第四十章 合肥一夜营
汉军大部追上前队,收到周不疑就地歇息的命令后,皆是一愣。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急攻合肥,但在他们想来来,在攻入合肥前,总要先攻破六安,而主将命令他们就地休息,显然是要抛下眼前这座城池,继续向合肥前进,这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但奔波一日以后,他们也确实累了,也无意揣测主将用心,全军将士或靠在树下,或躺在石边,明月照耀下,他们就在荒野中和衣睡下。
一夜无话,再醒来时,汉卒们感到面目、衣甲上有一股濡湿之意,下意识地用手擦拭,才发觉是清凉的露水,一阵冷风从接近干枯的树梢穿过,拍打到他们身上,使得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在四季常绿的淮南,秋季也是如此萧瑟。好在周不疑已安排烧起了热灶,他还是让将士们吃上了一顿热饭。
昨夜陷入战火的吴军营寨已沦为一片废墟,吴人俘虏们在被汉军收缴兵器以后,也都被他们放走了。眼下只有六安城上的吴人还在谨慎地盯着他们,有汉卒自下往上看,见上面的人还在修缮城牒,熬制金汤,显然是在为守城做准备。想必城上的吴人也没有料到,汉军并没有继续破城的意图吧。
在再次出发之前,周不疑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军议。此次作战,他麾下可分为十二部,除去他亲自率领的本部外,其余十一部分别由孙资、温恢、杨秋、麴胜、游楚、杜畿、董允、辛敞、郝昭、霍弋、狐笃率领。这里仅有杨秋、麴胜两个老将,其余的全是新一代的将领,一眼望去,算得上是朝气蓬勃了。周不疑只说道:“六安吴贼四散,想必我军抵达的消息也已散播出去了,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在吴贼反应过来前立足合肥,这必是一番苦战,诸位做好准备吧!”
大军当即从六安城下开拔,两部并列向东开进。过了六安后,汉军距离合肥仅剩两百里,而且与昨日的行程相比,这两地间水网稀疏,地势平坦,是适合骑军奔驰的绝佳之地。所以这一路走下来,汉军极为迅速,马蹄踏碎枯叶的声音响起后就再未停下,仿佛无数蝉鸣声聚在一起,在寒冬到来前发出对生命最后的渴求之音。
半路上,空中忽然吹起了西北风,这使得汉军的行军变得更快,以至于周不疑甚至没有催促过后军,诸部之间也没有再拉开距离。而一路上,汉军看到了数批零零散散的吴人,小有数百,大至千余,显然是在此前从六安处逃开,还没来得及集结的残兵。他们一撞见汉军时,就立刻向远处遁藏,看起来已不成气候。
估摸行程,此时大约已走了九十里。周不疑突然叫来记室王基,说:“你马上去给狐郎将传信,令他部调转方向,径直杀回六安。”王基听了一愣,连忙问道:“使君,这是何道理?”周不疑却不愿回答,对他说道:“时间紧迫,你且让他行动便是,事后自然见分晓。”王基闻言后不敢犹豫,立马调转马头,往部队长龙后方跑去。
当然,这只是行军之中的小插曲,大部分汉骑依旧在快速行军,甚至不知道狐笃部已经调头的消息。等到了下午,汉骑们依稀在南边看见一小块隆起的山麓,上面萦绕着点点紫色的云气,就好像苍茫天地间的一条紫纱。军队中的向导说,那是紫蓬山,据说看见这座山,距离合肥就只有不到六十里了。
周不疑见状,令大军稍稍往北转向。而在此时,周遭的民居也渐渐多了起来,显然是已经接近淮南的膏腴之地,附近的居民看着汉骑如怒涛般从眼前拍过,都纷纷露出惊骇莫名的神情,他们这才想起来,自袁术被击败后,这里已有二十年没有发生过大战了。其中有不少斥候也在周遭,头一次见识到这种数万匹大马飞驰原野的场景后,他们不敢有半分耽搁,立马到往合肥城中去传信。
此时主政合肥的乃是吴军辅吴将军张昭,他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当日的戌时。他受到军报后,不由大吃了一惊,对来使惊疑道:“敌军竟来得如此之快?董袭那边怎还没有消息?”但时间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于是立刻派人去组织部曲守城,同时又派斥候出城,同时去打探汉军和六安的消息。
此时天已经大暗了,张昭发布完命令后,外出到城墙上巡视防务。此时城内嘈杂一片,四处是聚集和传令的人员,他们手拿火把在街道间驰骋,火光与影子相互交错,仿佛在跳一首无曲的舞蹈。这让张昭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他在心中想:此时六安到底如何?汉军已到了何处?此事又会如何影响到淮南的战局呢?
好在城中坐镇的不只有他,还有偏将军全琮。此时全琮正在城墙上督建答渠,见张昭过来找他,立即向他陈述自己的想法,说道:“贼军应当已经到了,只是从淮水边突袭到此,快到六安都没有消息,定然是日夜赶路,疲累非常,绝不会来与我军相斗。据我估计,贼军应当在觅处扎营,等到营垒筑成,休整一番,再与我徐徐相斗。”
这番话说中了张昭的心事,他见全琮似有准备,便问道:“那以子璜之见,我军当如何应对?”
全琮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细思了片刻后,才对张昭缓缓道:“张公,眼下信息不明,还不好做出决策,等斥候确认消息后,再计议不迟。”
张昭也没有别的办法,缓缓颔首说:“那就等吧。”全琮还在看城中士卒布置,观测有哪些不足,张昭则抬首眺望苍穹,观察天上星象的变化。这时他才发现,在深沉的夜空里,不知何时起了乌云,已经遮蔽了一半的月色,城头的风也带了更多的凉意,他对这很熟悉,应当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六安的使者终于赶到了,他们是昨天夜里逃出来的吴人,只是没有换乘的马,导致不得不在半路歇息了几次,这才赶到合肥。他们立马向张、全二人通报了六安昨夜的战况。得知六安还在董袭手中,全琮不禁露出几分喜色,他对张昭说:“张公,不怪贼军如此神速,原来是自寻死路啊!那叫人如何想得到?只要六安还在手中,贼军的粮秣就运不进来,他们就是得了合肥,也不过在这里饿死罢了。而我们这有两万精锐,已可以考虑迎战了。”
张昭也很欣喜,他问道:“是等斥候回来,我们就率军出发吗?”
全琮摇首,而后道:“他们初来乍到,此时正是最警惕的时刻,恐怕还不好对付。不如就让他们修营,这一夜下来,他们能修数万人的营寨?就是糊一圈栅栏,我看也够呛,等到明日一早,他们精疲力尽,营垒未成的时候,我们率众压上,他就是兵力再多十倍,也不过是笼中之鸟,湖中之鱼罢了。”
张昭见他说得如此信心满满,又想起来自己前些年随孙策征战的所见所闻,大战之前,建营往往需要数日,建成之后,将士都还要为此休整。以己度人,全琮的计策确实完美,于是心悦诚服地说:“既如此,此战就交给子璜了,此战若是功成,恐怕便是定鼎之功,我就在城中等你捷报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斥候探得了汉军的消息,回来向张、全二人禀告说:“贼军就在淝水以北二十里,正在伐树修营。”此时恰逢下雨,秋雨的湿意如丝缕般缠绕衣衫,全琮对此大喜道:“今夜下雨,明日一早,土地必定湿软,汉军的骑兵也无用处了!张公,这是天意啊!”
他当即令城中兵卒先去休整,约好明日早上点卯,与汉军决一死战。同时又与张昭告别,先回房中歇息去了。
然而就在他梦中昏沉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拍门声,他迷迷糊糊地醒来,转问来人说:“是快到卯时了吗?”
来人却说:“将军,卯时还有两刻,但眼下不是别的,而是张使君有急事与将军商议。”
全琮闻言大奇,但心里也想不明白,就披了袍服,拿了佩剑,随使者前去将军府。此时天色尚黑,而满城都已熄灯,只有张昭的府邸依旧灯火通明。全琮一进门,便看见两个斥候衣装的人跪在大堂中央,而张昭坐在主席,面色显得极为苍白。
全琮正要向张昭询问何事,不料张昭却提前打断了他,对他说道:“子璜,进攻敌军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而后让躺下的斥候向全琮禀告,全琮听到消息后,不由大惊,手中佩剑也不禁掉落地上,而后喃喃自语道:“何其神也!怎会如此?”
原来,这两人带来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是来自六安的,他说董袭见汉军离开,于是率众出城收拢残军,结果竟在路上撞上回杀的汉军,当即被打得大败。汉军趁机夺取了六安城,而董袭正率残部向合肥赶来。
第二个则是汉军大营的消息。斥候监视汉军筑营的过程,发现对方好似有神助一般,不需长时间计议,各部士卒就开始筑垒掘堑,每块地方安排的人数都不多不少,刚好在寅时完成任务,如今一夜之间,汉军营垒已然筑成,并在外围设置了两层鹿角和一条壕沟,恐怕已经攻不进去了。
全琮对此全不敢置信,也顾不得与张昭多言,立马率亲信十数人亲自去探看汉军大营。结果果如斥候所言,又见周不疑诸部器甲精新,军容甚盛,吴人为之夺气。
第四十一章 刘燮夜至淮南
汉军之所以能一夜建营,自然不是得了什么神灵相助。而是周不疑专门练就了一件走马量地的本领。在太学期间,他与刘燮多次研究过算术与军学,谈及战前诸事中,以为建营最为耗时,于是他别出心裁,对此专门进行了一番研究。但凡是他骑马走过的土地,无论地形平整与否,是湿地还是山原,他都能立马根据马步来计算建营的物资耗用。
此番他亲自在合肥操刀建营,果然收得奇效。他在酉时两刻赶到筑营位置,花了半个时辰走马一圈,心中便有成策,而后对诸将分配任务,也不过一刻钟而已。命令分配下去,各部按令行事,果然在次日卯时前就建成了营垒,甚至并不耽误第二日的早膳。
全琮见汉军营垒已成,不得不回去与张昭重新计议。毕竟寿春与八公山的吴军都依靠来淝水漕运供给,而汉军的营垒则修在淝水河畔的一个回湾处,名叫小台圩。汉军在此扎营,摆明了就是要卡死吴人的漕运,这将会改变整个战局。
全、张二人对此分析:从长久来看,若是任由汉军在此地扎下根,吴人在战略上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改漕运为陆运,陷入与汉军比拼物资损耗的窘境;要么调回在寿春的水师,与合肥吴军夹攻小台圩汉军,但成败还在两可之间。而到那时,寿春和八公山该如何防守,就又是吴人面临的另一个难题了。所以当今之计,最好是设法令汉军速退。
但该如何做呢?细思之后,发现也无非就是两策:一是趁汉军正在休整,立刻去小台圩斫营,斫营若是成功,汉军当然退兵;二是趁汉军强行军赶到,所带粮食必然不多,只要派人半道截住汉军的粮草,汉军饿着肚子,自然也退了。
全琮思虑再三,以为在兵力劣势下,强行斫营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就连合肥也有失陷的风险。斟酌之下,他最终打算出城夺粮。然而周不疑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全军方才休息了一日,周不疑就派郝昭、霍弋二部移营合肥城下,刚好撞上开门出城的全琮。
全琮见汉军来得人数并不多,一时临时起意,想与敌军小战一场,试探一二。不料命令还未下达,就听到对面的汉军大喊道:“对面的将士听着,孙仲谋辜负皇恩,妄窥神位,倒行逆施,篡亲躲位,事理昭然。如今天怒人怨,致使久病缠身,命已不久矣!诸位为何还要负隅顽抗,为其卖命?莫非还想要与他同归于尽吗?我军来前,陛下已有圣言,阵前倒戈,弃弓矢投降者,一律不究,国家量才录用。罪止孙权一人!”
说罢,全琮顿时暗叫不妙。淮北之战后,孙权大病一场,如今虽然好转,但还不能出行视事,故而军中对此腹诽颇多,而汉军此时提起这一点再招降,几乎正中吴军软肋。他已无再战的想法,立刻就打算率军回到城内,然而命令还未传出,就看见队伍中已经零零散散有数十人在往汉军那边跑去了。这在出城的吴军中引起一阵骚动,全琮赶忙叫亲随向出逃的人射箭,一连射死了好几人,这才没有演变成更大的骚乱。
但这也几乎完全打消了吴军与汉军作战的意志,在张昭的照应下,城上吴军对作势攻击的汉军大放箭矢,这才使全琮狼狈遁回城内。
再见到张昭,全琮踌躇良久,终于吐出一句话说:“张公,我看寿春是要不得了,还是把消息传给主公与吕、鲁二都督,让他们撤军吧。”说罢,他几乎不敢与张昭对视。
张昭对此并无意外,他叹了口气,反过来劝慰全琮道:“子璜也不必如此,敌军到底是朝廷大军,占有十州之富,麾下是百胜之师,就连曹操、袁绍这样的人杰也不能抵挡,何况你我?胜固然可喜,败也无足可悲。”
全琮听得狐疑不已,连忙抬首纠正张昭说:“张公过分了!怎能涨敌军气焰,灭我军志气!”
张昭自知失言,立马改口说:“我先去修书,倘若子敬、子明能安然撤回,用我水师在此地与贼军再战,未尝不能反败为胜哩!”
全琮叹说:“此事宜急不宜缓。张公,若是那边的汉军得了消息,先对我军展开猛攻,那他们就是想撤也撤不走了!”
全琮虽然不能料到周不疑一夜立营,但确是吴军之中的智将。他心中所想,与刘燮事先计划完全一致。小台圩处的汉军在将吴军逼回城内后,从六安迎来了第一批粮草,也宣布汉军已在此地完全立足。清点粮草的同时,周不疑即刻派使者向淮北传书,望刘燮立刻按计划发兵。
只是这次的使者没有此前奇袭六安的好运气。他为了求快,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沿淝水一路北上,打算走捷径直奔淮北大营。孰料在半路上撞上了一支吴军的船队,他不得不转而绕远路,结果问路时,因口音缘故,当地的吴人看出他是淮北来的,便故意给他指错路。结果使得使者白白绕了两日弯路,方才将消息送到刘燮手里。
而此时的八公山战场,已经开始长达十余日的鏖战。黄权将水师移回八公山后,与郭淮渡过淝水进行连营,而后按照刘燮此前的布置,汉军自西、南两面同时向八公山发起进攻。只是吃了第一次受挫的教训,汉军并不急于一战将全军投入战场,而是将全军分为十队,每次用两队进行进攻,其余各队则休整压阵,不至于露出使吴军下山的破绽。
只是如此一来,汉军进攻的伤亡极大。毕竟鲁肃修建的八公山营垒,堪称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了。他利用凸出的地势,在山砦间修建了数十道山梯,使得看似孤立的木围相互连通,往往能及时地根据汉军的动向调整人力分布,使得郭淮设计的几次声东击西都无功而返。这段时间下来,全军已有七千伤亡,却仍看不见破营的征兆,这使得军中渐生怨气。而郭、黄二人也不得不做出更改,原本规定每日都要派军斫营,此时为了安抚军心,也被他们延迟为两日一攻。
而更令两人感到棘手的是,就在昨日,南面的寿春水师也随之北上,直接停靠在南面十里处的河口。根据斥候来报,吴人水师可谓是倾巢而出,正在岸上扎营,显然是打算进行反夹攻。
在这种情况下,郭淮不免想到上次的败仗,继而心中再次萌生出退回西岸的想法。他对黄权说:“公衡兄,陛下虽令你我强攻八公山,所为也不过是为周都督遮掩。如今寿春水师都已北上,我们还何苦待在此处?若不及时撤出,恐怕就有再败的风险了!”
郭淮的意思黄权明白,但他心中也有犹豫,反驳说:“伯济兄,我倒觉得此事奇怪,吴军明明占据了优势,只要继续守下去,他们便能大概成功,又何必主动做出决战的姿态?他们若是如此好战,上次便不会如此轻易地休战了。这其中怕有蹊跷,不妨先固守营中,过几日再看看。”
郭淮听了也觉得有理,便又答应再观望几日看看。结果当日夜里,北上的吴人就与八公山的守军向汉军发起反攻,其攻势之猛,与此前完全不同。他们在营外彻夜击鼓,从东、南两面展开反攻,箭矢就像雨点一样落在营寨内,从高耸的栅栏上,从栅栏的间隙中飞进来。箭簇扎入土里,顿时似长了一片铁草丛。
郭淮当夜在前线督战,满目所见,皆是两军将士奋血厮杀,充耳所闻,皆是对垒双方的呐喊咆哮,这令他心中震撼。在寅时,吴人改换策略,试图大规模点燃鹿角,以打开汉营的突破口。好在此前鹿角上都盖了层牛皮,并不易燃烧,而后王凌率骑兵将入营的吴军击退,吴军这才停止了攻势。但黑夜的战场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浓密的硝烟味道。不需要清点,郭淮就知道,这一夜里,己方的损失已能追上此前几日。
经过此战,郭淮退兵的念头更甚,也不与黄权商议,他就打算先向天子上书。不料在回营的时候,竟有人叫住了他,他转头去看,不禁魂飞魄散,来得正是天子刘燮!
刘燮身着一身黑色劲装,刚下了马,显然是刚刚从淮北大营赶过来的。他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倦意,但眼中却极有神采,好似有烈焰灼灼,他见面便对郭淮说:“伯济,即刻派人整军,贼子要退了!”
郭淮大吃一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问道:“陛下,我军方才经历一场大战,身心俱疲,如何去与吴贼夺营?”
“蠢材!”刘燮见他还未明悟,即刻大骂道:“周不疑在合肥已成功立足了!贼子自知苦守无望,所以才来此斫营一试。此时不能成功,也要打得我军气短,他们方可顺势退军,君已丧胆耶?!”
说罢,刘燮不再多言,转而越过郭淮,径直向两部各将发号施令,令全军即刻出营追击吴军。
第四十二章 成德大捷
诚如刘燮所言,吕蒙与鲁肃之所以会下山斫营,正是打着顺势撤退的主意。他们放火烧鹿角的时候,后队的人已开始陆续撤离八公山,往西南面转进。在那里,寿春水师早已在等待接应,一见他们到来,立刻高举火把。四野火光漫山遍野,连绵不绝,显得异常壮观。
在此守备的黄权见到这幅景象,初时大为惊诧,还以为吴人将在南面开展主攻,当即旗鼓传令,令麾下将士各守阵地严阵以待,他自己则在望楼上眺望敌情。而随着眼前的火光越聚越多,吴人射出的箭矢不增反减,这让黄权也意识到些许不对。但他终究是谨慎之人,哪怕吴人的火把大规模向南转移,他也不敢贸然出兵阻止。等刘燮的军令传来的时候,吕蒙等吴人将领已完全离开八公山,沿着淮河向南面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汉军们依稀能够看见营外的一片狼藉。除去满地的箭矢之外,四处都是夜战时拼杀而死的两军尸体,很多鲜血都已经渗入了土壤,只能看见些许淡漠的红色。除此之外,就是满地无序的脚印和车辙。极目远望,无论是在高山还是在滩涂,吴人的辎重、旗帜完全不见了踪影。
得知吴人已经遁去,黄权向天子请示,是否先派人占据八公山,再分兵去追击。然而刘燮却没有任何再等的雅兴,他回书说:“吴贼苦战一夜,必定疲惫至极,此刻纵马去追,不须片刻便可赶上,尔尔山营,如何能比数万大军!”
两军主将皆被天子驳斥,自然也不敢抗旨,匆匆在营中点齐兵马。此时汉军能战的尚有九万人,能战者约有八万,剩下的皆是受创养伤的伤兵。刘燮留下六千兵力与伤兵守营,余者便随天子倾营而出,骑士乘马,水师浮舟,两军水陆并进,沿淮河直追南下的吴军。
大军出发,过了龙茅顶后,狭隘的山道逐渐变得开阔,抬头看天色,朝阳仍不见踪影,天空云层密布,空气阴沉凝重。再过一处古冢时,雨雾弥漫,从天上飘洒下来细细的雨珠,把骑手们戎服的袖子都润湿了。当地的向导说,那处古冢是古名将廉颇之墓。
踏上行程后,刘燮的怒气已经消了。听闻此地便是廉颇墓,他一时生出些感慨。这位自河北闻名的古之名将,早年屡破齐燕,又南御强秦,后世将其与白起、王翦、李牧并称,可末了却因年迈不被人重用,最后下葬在异国他乡的八公山下。刘燮对郭淮等人说:“我在宫中,太后常常对我感叹,说韶华难留,青春不再,名将又有何不同呢?你们有机会立功,就千万要珍惜才是。”
等过了廉颇墓,就能看见淝水河口了,在那里已经没有欺负的山丘,大地也因此一望无垠,四野更显阴暗苍茫。前军骑士往前探看,只见南边的天边槊戟旗帜如林,从南边的淝水岸边连绵而来,一直延伸到眼前的淝水河口。连忙拨马回来报告说:“贼据占淝水河口列阵,静待合战。”
刘燮得闻后,不禁摩挲双手,对众将笑道:“想背水一战,吴将里不乏胆气啊!”但他随后一转道:“可惜,此刻我占尽天时,怎会给他绝地反击的机会?传令下去,全军固守!等他们开拔,我军再跟进!”汉军即刻沿河列阵,明明是以骑军为前锋,却全然没有准备进攻的征兆。
见此情形,吴军果然迟疑不定,双方对峙一个时辰,却没有发生任何战事。就在他们紧张之际,却愕然发现,汉军后军中升起了杳杳炊烟,原来汉军已开始埋锅造饭了。迟疑片刻后,吴军又重新开拔,一面监视汉军,一面向南沿淝水开进。
而刘燮对此好整以暇,他令全军从容用膳,而黄权等将也明白了皇帝意图,私下议论说:“我军有骑军在此,只要相隔在数里之间,随时都能尾随其后。这就好比一条狼盯着猎物,猎物担惊受怕,如何敢走得快?陛下的策略就好比这漠北苍狼,要在这淝水之畔,将这群贼子拖死累死!”
吴军对此自然也不是没有察觉,他们打算留下朱然一部殿后,其余各部火速行军。但到底也不过是步卒,刚行出数里,便见侧翼有数千汉骑飞快赶上,直趋吴军的左前方。吕蒙等人不敢冒进,只好又令各部列阵防御,以防备侧翼时刻可能出现的袭击,而后稍过片刻,后方汉军又至。
如此一来,吴军行军一日,也不过走了短短三十里,正好与寿春隔河相望。追兵在后,他们没有再入城的想法,而是继续向合肥南行。刘燮也仍旧按此前布置,令汉军始终紧随其后,又不至于接战。两军就这样一直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
走走停停间,又是两日过去了。往年的淮南,此时正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佳节,可现在却依旧看不见太阳,只有厚重的云层在头顶凝聚,天气变得愈发阴沉,人和铠甲都蒙上了一层青黄的阴影,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对吴人来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了,土地泥泞后,或许后面的汉军会因此放弃追逐。
但至少现在,汉军还没有撤退的意思。从追击的第二日开始,侧翼的汉骑就开始频繁遣使向吴军喊话,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些劝降的话语,此前他们就已说过很多回了。他们说:“诸位将士你们听着,合肥已经被我军周大都督包围了,换句话说,你等归路已被我扼断,再打下去,无非就是全军覆没。你们何苦为孙权卖命呢?只要放下武器,归顺朝廷,天子就既往不咎,给你们放开一条生路!再负隅顽抗下去,又如何挡得住我王师一击?无非是化作泥粉罢了。”
然而他们话音刚落,吴人便以箭矢作为回答。一阵稀疏的箭雨落下,有一人中箭倒地,其余几人则侧身躲避,虽然再没有人受伤,但座下的战马有些恐惧,以至于踏着的马蹄声有些散乱,只是他们还没有离开,仍在原地徘徊。
吴军本来在八公山占尽优势,此时弃山而退,冒雨而行,心中正窝了一肚子火。汉骑的劝降声在他们听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反而大声辱骂道:“好男儿交战,从来都是干净利落,哪像你等小儿?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有胆子就来分个生死,何必啰啰嗦嗦?!”说罢又继续放箭,直到汉骑都尽数撤走,他们又发出嘲笑的声音来。这几日下来,吴人们已经沉不住气了。
就在他们嘲笑宣泄的时候,几滴水打在吴人脸上,他们抬起头,积蓄了几日的云层终于开始下雨。骤雨从空中直落而下,雨滴打在将士的铠甲和兜鍪上,发出清浊不一的响声。在这些声音的掩盖下,喧闹声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雨水划过众人的脸庞,滴落到泥土里,而后顺着层层叠叠的脚印蜿蜒流入淝水。
但在这片簌簌的寂静之中,似乎又隐藏着什么,孕育着什么,让吴人们忍不住侧耳倾听。就像是一个即将成熟的婴儿,正在酝酿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猛然间,马蹄声和歌声一起冲破雨幕,响彻在吴人耳边,前来的汉骑唱的是一首壮怀激烈的北府军歌:
“易水过泉州,胡笳边塞京。卧披燕山雪,起照卢龙冰。
置阵千重云,张弦十万骑。走马摇山岳,氛尘白昼昏。
黄鹄志寥廓,曾敌百万兵。暂笑乌桓泪,来日待孟津!”
歌声唱过一遍后,踏雨而来的骑士们连声高呼:“杀!杀!杀!”
在吴人还不能反应的时候,七万汉军已被刘燮分成三路,一路堵截吴军的前军,一路冲击吴军的后阵,一路从侧翼直捣吴军中军。弓弦拉扯声和斫刀的砍击声突兀响彻起来。汉军就如同蓄势已久的狼群,而这几日里,吴人看似愤怒,实际上已完全泄气,即使此前有汉骑前来劝降,他们也并未结阵守御。这导致吴军的阵线极为散乱,几乎瞬间就被冲入的汉骑撕碎了。而他们发起的所谓抵抗,就像血水中打漂的泡沫,渐渐地也终于消失掉了。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吴人水师。他们停靠在淝水边,既防御着身后的汉军水师,同时又给河边的同伴做掩护,奈何大雨也遮挡了水师的视线,使他们不敢做随意调动,只能不断向岸上射箭,尽力将逃过来的士卒收拢船上。可朦胧之间,船上的吴人们也能感觉到,岸上的同袍们已是有心无力,溃败难止了。
主持这支水师的乃是吴人老将邓当,他眼看着陆上大军濒临崩溃,面容也变得麻木,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随行的亲信则心中焦急,向他询问说,是否要抛下吕鲁肃两位都督,直接率众逃走。不料邓当却苦笑道:“逃?子明乃我妻弟,我今日弃他而走,世人将如何看我?纵然真逃了,又逃到何处呢?纵使回到江东,也无非是等死罢了。”
说罢,邓当下定决心,即刻遣使向汉军请降。
随着淮南水师倒戈,吴军的最后抵抗也就此消失了。自此,淮南之战以吴军的全面溃败告终。吴人不止丢失了整个淮南,还损失了全国近一半的兵力,江东防御荡然无存。
第四十三章 窥伺江东
成德一战,汉军所获之巨,损伤之轻,堪称是前古未有。在汉军的包抄围攻下,吴军淮南都督鲁肃战死,丹阳都督吕蒙只身逃脱,交州刺史吕岱被俘。其余或俘或死的吴军军官,更是不计其数,光从首级中指认出的就有四十余人。
而那些雨中遇袭的普通吴军士卒,很多人已经落入淝水之中,尸首不见踪影。可即使如此,被清点出来的首级的依然有八千余级,以至于要挖大坑来填埋。尸坑就由两万吴人俘虏来挖掘,观看他们的表情,麻木的面容如同傀儡,似乎已经不能思考,更别说言语微笑了。与之相比的是,汉军的损失仅仅只有千人出头。
当然,对于刘燮而言,最大的收获还是成建制向汉军投降的两万吴人水师。其有斗舰六十、青雀五十、艨艟三百,还有六艘楼船,都安然无恙地移交到汉军手中。加上汉军已有的船只,已然超过了吴人水师,全足以横行江上,远征江南。
而这仅仅是当日战场上的战果,随着汉军大胜的消息不断发酵,又接连产生新的影响。张昭与全琮二人原本打算接应退下来的吴军,结果却得知己方大败的消息,一时不知所措,进退维谷,而周不疑趁势引军包围合肥,沿路收敛退下来的吴人,逼他们向合肥劝降。张昭自觉走投无路,孙氏式微,最终同意投降。
进占合肥后,周不疑向淮南四郡通报消息,广传檄文。此时吴人在江北已无可用之兵,在短短十日之内,蕲春、庐江、九江、广陵四郡统统易帜,长江以北不复为吴人所有。也就在此时,刘燮将大军开进合肥,与周不疑会师巢湖,令汉军与降兵靠岸陈兵。二十万众连营达四十余里,旗帜绵延,舳舻成片,水陆并立,其军势之可观,横绝一时。江南民众远远望见,可谓胆寒。
话说回来,成德一战的战果,不仅吴人无法预料,也远远超出了汉军的预期。按诸葛亮的原定计划,也不过是希望能够战败吴人的陆军,再占据寿春二地,以此为据点,一步步拔除其合肥外围,攻占之后,将吴人水师逼回江南,就可谓大功告成了。可眼下汉军以极微弱的损失夺得淮南四郡,就又引来了一个新的问题:是否要趁势渡江,一举灭亡孙吴呢?刘燮有些拿不定主意。
按照常理而言,既然夺下淮南新土,正当苦心经营,稳固新基。等至三四年后,使安土乐业,民心殷服,百姓归顺,再发兵直趋建业,江东必无力抵抗。但从另一方面来讲,眼下吴人水师损失大半,除去荆州周瑜所部外,扬州不过剩下败兵三万余人,整个长江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此时不带兵渡江,未免有些过于保守了,等过两年后再战,吴人缓过气来,又要付出多少伤亡,这又是一个未知数。
两相权衡之下,刘燮还是决意先进行一次军议,看看军心士气如何,而后再做决定。
参与此次军议的人员极多,且名单由刘燮亲自拟定。上至三军统帅,下至军中司马,近到随行郎官,远到淮南县令,甚至还有吴人降将与地方郡望,悉数都要来合肥参会。到参会的这一日,参会众人才愕然发现,天子竟招来了两百来人,几乎称得上是一次小型朝会了。
庞统先说道:“吴贼此番大败后,江南人心惶惶,夜不能寐,确实是一个趁势渡江的良机。但蕞尔小贼,何时不可破?眼下已经入冬,再过两月便是年关,将士人心思归,恐怕不能言战。而陛下出征已久,社稷无人主持,淮北又有民生大事,故而京中常有流言,言陛下有事。此非良兆,朝中百官无不翘首以盼陛下,望陛下速归。”
黄权也赞同此议,他附和说:“陛下,眼下吴人确无江防,可我水师也难有作为。成德一战,虽获舟船无数,可也少操舟之士,往来渡江,恐怕要事倍功半,一旦遭遇意外,就退也退不回来了。”
魏讽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说:“吴人连遭大败,对孙氏必怀贰心。王师在淮北大战,不就有邓当、张昭两位老人归顺吗?可见形势大好。只要王师渡江,多派使者安抚周遭,拔擢吴地英杰,吴人必定归顺,到时候孙权孤家寡人,一鼓可擒,哪里需要等到年关?”
秘书郎刘放也说:“魏君所言甚是!如今淮南既平,天下一统,就在此一举了。诸位临了却迟疑不进,莫非忘了,三十年来,九州黎庶何其苦难?陛下顺天应人,吊民伐罪,一统宇内,乃是万民之福啊!怎能就此退却?”
刘燮并不急于做判断,而是耐心地等每个人说完,同时他也注意到,除去一直保持沉默的东吴降将外,都督周不疑竟然也迟迟没有表态。于是他向周不疑问道:“文直,依你之见,我当不当渡江?”
听天子询问周不疑的意见,诸位幕僚都停下争论,将目光投射过来。此次成德大捷,周不疑虽没能亲身参与杀敌,但事实上他就是制胜的第一功臣。这几日内,军中私下传出流言,说天子打算拔擢其为卫将军,位在七公之下。放眼古今,恐怕只有昔日的冠军侯能有这份恩遇了。而他的意见,自然也举足轻重,或许直接决定这场军议的结果。
周不疑被点名后,缓缓走到前列,而后说:“陛下,能否渡江,臣之意见无足轻重,而是决定于军心、民意,二者失一不可。军心可用,则可以一战,民意可用,则可以取胜。这两者,臣皆不知,所以方才不言。”
见好友与自己所想一致,刘燮心怀大慰,嘴角露出些许笑意后,又问:“文直所言甚是,只是军心、民意难测,如何可知?”
“陛下已经在做了,今日的军议不就是为此而开吗?”
刘燮闻言大笑,而后令参会的军官们都站出来,令赞成渡江的左袒,不赞成的右袒。很快,大部分人都露出左臂,不赞成的仅有数人而已。刘燮从中看到此前报告的邓艾,一时有些好奇。就招呼他过来问:“士载何故反对啊?”
邓艾吞吞吐吐地回道:“陛下,此战若胜,自然是最好。可若不胜,王师恐难回江北,损失更难以计量。兵法常云,未虑胜,先虑败,以此来论,还是不渡江为上。”邓艾知天子易怒,所以说完后,他连忙低头看地,等天子出言斥责。
不料天子一声轻笑,轻拍着邓艾的肩膀说:“秉公执言,乃臣子本份,择言纳谏,乃天子本份。士载怕什么?莫非以为我是听不得逆言的桀纣之君?”而后又说:“你说的兵法没错,但眼下就事论事,吴贼当如何取胜?无非是依坚城而守,以待我军退兵而已,如何能有大败?莫非再变一支水师吗?”
说到这,刘燮转首问张昭道:“张公,荆州周瑜有多少水师?又有多少兵马?”
张昭答道:“禀陛下,江陵、夏口两地水师合约三万众,船只与淮南水师相当。而除去水师外,安陆、西陵、长沙等地也还有三万人,只是分守诸城已十分勉强,恐怕只有水师能够调动。”
刘燮闻言哂笑,又问道:“张公以为,江东民意如何?”
张昭再答:“陛下神武,百战百胜,而吴人知足偏安,从不打悬殊之战。倘若陛下大军渡江,不必交战,单凭军威便足以籍服江东!”
一番谈话完毕,刘燮令邓艾退下,又对周不疑笑道:“军心、民意皆可用,文直,看来渡江是势在必行了。”
刘燮本就有锐意进取的打算,此番会议后,决心更加坚定。遂向朝中下诏,称成德大捷,江北一清,巨寇翦除,在此一举,渡江之议遂定。军中议论也由此平息,转而全面备战。
刘燮首先令黄权编练水师,将吴人降军整编入水师之中,一来是加强水师,二来也是一种政治攻势,欲以此瓦解江东的抵抗意志。按黄权所言,整编大约一月便可完成。
又令张昭先渡江南下,向旧部陈武、匡琦等逐一劝降。此令一出,在军中引起了一阵非议。有人私下说:“陛下待这些吴人也太宽,不过是一些偏安鼠辈,有何必要招抚?哪怕没有这些人,我军但出万骑渡江,江东又有何人能挡?”当然,刘燮得闻之后,这些流言顿时消散,也查不出来源。
与此同时,刘燮亲自调动军备,插手淮南地方事务,旨在以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淮南的基本秩序,并给大军渡江解决后勤问题。他也当真全做好了,在一月之内,淮南盗贼四散,诸县晏然,今秋的赋税也如约送抵合肥,足够大军用至明年初春。
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一切都准备就绪,刘燮亲率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自历阳渡过大江,在牛渚矶头正式登上江南大地。
第四十四章 再回雒阳
大概在八月上旬,也就是汉军进驻淮水右岸,与八公山吴军对峙的时候,陈冲正式告别张飞,带家眷返回雒阳。临行前,张飞很是不舍,他亲自送陈冲到龙山脚下,对他感伤说:“兄长总是这样来去匆匆,你这一走,下一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罢,他竟叹息着流下泪来。
陈冲见状吃了一惊。他知张飞是个铁打的汉子,一向不轻易对人示弱,在年少时就以面含杀气着称。即使如今步入老年,方脸上皱纹变多,张飞双目却依然炯炯,如同随时择人而噬的老虎,越是苍老,他威严反而越盛。可此刻他虎目湿润,须髯与嘴角一起颤抖,神色显得前所未有的苍凉。不过是一时分别,张飞为何露出如此哀伤神态?陈冲一时想不明白,但还是连忙拍兄弟的背,宽慰他说:“不过是回京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过段时间就会再见的,翼德何必如此呢?”
可接下来,张飞的话语更出乎陈冲预料,他用手指拭去泪水,对陈冲说:“兄长在我这待得不痛快,我哪能看不出来呢?家中饮食,兄长总托辞少食,平日出游,兄长也往往独处少言,我虽愚钝,也知道兄长是嫌我庸俗奢侈,以后再来,恐怕也不痛快,又何必为难自己呢?”说到这,张飞顿了顿,突然说一句:“说句实在话,我其实也一直不知兄长所求。建功立业后,安享富贵莫非不好吗?”
陈冲一时无言,初时和张飞谈过一次,见他不以为意,自己便没有再多说。本以为已将自己心思深藏,不料却被他看得分明。而自己又该说什么呢?打了一辈子仗,莫非不该享受吗?世俗的回答一定是应该,可自己却觉得不应该,可见有问题的一定是自己吧。他想了想,对张飞说:“翼德,不管你说得那些,只要还能再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听到这句话,张飞打量了陈冲片刻,眼角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来。他从身后的仆人中接过一个封好的砂罐,转手递给陈冲,又说:“三妹看兄长常熬夜读书,眼睛有些坏了,眉骨又有旧伤,以后怕是更看不清东西。就跟我商量着,给兄长备了罐蛇油,回头让兄嫂每日擦一擦,说不定有奇效。”
陈冲接到手中,一时也很是伤感,只是说:“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对仆从士卒也要宽和,不要太严苛了。”而后转身告辞,张飞又跟着走了几步,见他上了牛车后才停下来,最后说:“那过段时间再见!”
回雒阳的路上,陈冲就在车中想,自己总以为翼德莽撞,不想他也有这么心细的时候,反倒是自己,自以为城府很深,实际上却连身边人都瞒不住,也惹得大家不快。而他回雒阳又有什么用呢?虽然别人称呼自己为丞相,实际上却没有一官半职,就算是担忧前线的战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待在晋阳。这么说起来,也难怪翼德对自己不快。可冥冥之中,陈冲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回去,如果雒阳发生什么大事,而自己却置身事外,这才是陈冲不能接受的。
行到河内的时候,陈冲得知汉南战败的消息。南府监军牵嘉受刘燮命,率南府军与周瑜部对峙于当阳。其本意不过是牵制荆州吴军,未料到陆逊竟利用水师,突然北渡沔水至蓝口聚,以此包抄到汉军北面,继而与周瑜大军南北夹攻,大破汉军,斩获万人,就连牵嘉本人也向吴军投降。信是赵丘写的,他之所以派人前来通报此事,是想告知陈冲,汉南虽然战败,但襄阳的陈璋还算平安。
陈冲初得消息,颇有几分不敢置信。自从玄德去世以后,汉军还从未遭遇过如此败仗,但仔细想来,倒也合理。各军各府之中,人员变动最多的就是南府,将士之间尚无默契,将领也没有经验,而水师又被调往参与淮南战事,在这种情况下,战败也并非不可理喻。可话是如此说,此事的政治影响却不能小觑,牵嘉作为南府军统帅,竟向吴人投降,这势必会牵连到其父牵招等一大批功勋,南府军的人事也会随之变动,进而影响到朝局。陈冲想,在这个时候,自己是否应该向刘燮进言,将魏延重新调回南府。
“文长久驻南阳,又熟稔南府将士,抵御吴人,恐怕非他莫属。”这么想着,陈冲就在路上书写文表。但等他渡过河桥时,就听闻消息,说司马懿已经被紧急起复,调往宜城整顿军务去了,这让陈冲很是可惜。单说军事而言,司马懿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比起魏延来,未免有些心术不正,看来刘燮还是更倾向于这些东宫旧友。
等他抵达雒阳时,就已经是九月初二了。重阳渐近,天气也显得高凉,而在野外游玩的人也很多。路过邙山的时候。有很多少年在山间赛马,惊起一群尚未休眠的麻雀,还有一些青年,穿着素服在北邙间指点古冢,谈论其间埋葬有多少贵人。陈冲看见他们自信的神采,不由想到自己少时,一时极为感慨,很多烦恼也就自然忘却了。
赵丘早早就知道了陈冲返京的消息,这天带着府中侍卫在城北门迎接,见到陈冲后,一面把陈秀抱下车,一面对陈冲说:“老师,太后听说你回京,昨日便派了人来和我说,想请老师去宫中一趟。”
陈冲本来想先问京中的近况,闻言一怔,问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不是,说是就是一次简单的家宴。”
陈冲点了点头,转首对正收拾行李的董白说:“既然是家宴,阿白,你也随我一起进去吧。”
说罢,陈冲把车上大部分杂物都卸下来交给赵丘,而后与妻子乘牛车至宫东门,然后步行入宫上殿。
入宫的时候,梧桐纷飞,到处都是落叶,不少宫人们都拿着扫帚清扫,将这些落叶堆成一堆。看到陈冲从中路过时,他们皆是一愣,倒不是没认出丞相陈冲,而是第一次看见董白的缘故。说起来,把家眷带到宫中赴宴,对陈冲来说还是第一次。等走到德阳殿的时候,四周已经空无一人,宫殿中正传来寂寥的诵经声。
陈冲入殿时,正见刘笳一身粗布法衣,静坐在法坛之下,两侧各有四名沙门诵经。光从她脸上的倦容就得知,显然已坐了很久。见陈冲过来,有宫人把陈冲迎到旁殿,低声说道:“请丞相再稍等一会,再过两刻,今日的法事就结束了。”原来是太后刘笳请了白马寺的高僧过来,专门为皇后产子祈福。
两刻过去,祈福已毕,诸位沙门向太后行礼,太后也向他们还礼,等众人都散去了,她才施施然起身走过来,对陈冲说:“阿兄竟来得这般早?我还以为回京后,你会先回府歇一歇,这才没有先去迎接。”
陈冲笑道:“哪里哪里,你我两家何必还讲这些?”说到这,他扫了一眼殿中的法坛,又问说:“我记得光姬怀孕已快有八月了吧,眼下身体还是不适吗?”钟皇后是钟繇之女,陈冲也一直视她为自家子女,所以直呼其名。
刘笳叹了口气,说:“一月前她害了胃病,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喝些汤食,后来请华佗大夫针灸,就好了些,但身子还是很弱。也不知两月后,能不能母子平安。”
两人说了会话后,刘笳又打量了董白少许,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又对陈冲取笑说:“都说阿兄园中藏有海棠,今日终于舍得让人看了?”陈冲摇首说:“也不是,只是怕人说闲话罢了。”
“陈庭坚也怕闲话?”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怎会不怕?”
“现在不怕了?”
陈冲说:“也怕,只是想我死后,希望太后能够帮衬一二罢。”
刘笳和董白听了都是一惊,这是陈冲第一次在她们面前谈及自己的死,而且又是如此突兀。刘笳连忙把话题岔过去了,她说:“我找阿兄,是来听听家乡故人如何,怎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
说罢,刘笳吩咐宫中开宴,又把平阳王刘澹与赵王刘程唤进来,一一与陈冲问候。按理而言,这两位宗王应当去藩国就藩,只是刘燮尚无子嗣,加上刘笳也疼爱二子,就一直把他两人留在京畿内,只是到目前为止,二人都没有什么权职,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罢了。
赵王刘程看到陈冲后,显得十分拘谨,只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浑然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朝气。陈冲有些感慨,大概是这些年无所事事,让这孩子有些颓废了吧。而平阳王刘澹倒还是一如此前般淡然,反倒与陈冲聊起淮南还有荆楚的战事来。出乎陈冲意料的是,明明没有参与朝政,平阳王却对战事情形了如指掌,而且颇有见解,浑不像闲居在家的人。
一番话谈下来,陈冲对刘澹有些欣赏,但同时也为他惋惜。以刘燮的个性,恐怕终刘澹一生,都难以发挥才能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未尝不是刘澹的幸运。
第四十五章 凤落松枝
与太后告别之后,陈冲在家休养了几日。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返京的消息传出去后,颇有人来拜会。诸如光禄勋法正、宗正刘琮、偃师令陈肃等人,要么是前朝的旧勋,要么是功勋的后代,都特地前来与陈冲问候。
这实在是咄咄怪事。陈冲素来喜欢清净,除去关羽、荀攸等寥寥数人外,并不主动与人结交。百官也知道陈冲为人清正不阿,做事也不容于情,所以除去往常的节庆外,也很少来与陈冲往来。眼下这种情形,虽然来访者并没有特意说明,但通过旁敲侧击,陈冲还是察觉出他们的意图:这些人不知从何处听得了消息,以为自己并不赞同这次战事,而此刻大军在荆北与淮南各输一阵,已有败相,所以特意来谈问自己的口风。
陈冲对其中的得失看得分明:以陈冲在朝中的影响力,只要递上表文提议撤军,再由尚书台转呈到淮北大营,哪怕贵为天子之尊,刘燮也不得不撤。只是天子连败两仗,损兵折将,如此狼狈撤军,势必会大损威望。而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刘燮恐怕也不得不问罪一批人,罢黜一批人,朝局恐怕也将有大的变化。想必法正等人也是看中了这点,才来探自己的口风。
陈冲虽不看好刘燮的布置,却也无意出这个风头。既然已经出兵,是战是和,都要由前线的将领决定。而从军事上来说,此前的两败虽不好看,可汉军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仍有相当的战略空间。陈冲个人不喜司马懿,但个人能力上,他也足以担当荆北重任,而淮南周不疑尚未出动,更是没有到分出胜负的时刻。此时提议回师,反倒是真折了自己军心士气,给吴人方便了。故而面对法正等人的言语试探,陈冲多是一笑而过,半点口风也不漏。
到了第十日,陈冲不胜其扰,干脆闭门谢客。同时他又想到,前太尉段煨在三月前就已病逝,自己当时身在晋阳,还没有来得及吊唁,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实在是大不应该,于是在闭门的次日,他又带赵丘等数人策马去段府。
段煨身居高位,可家中依然简朴。明明他官至七公,贵为万户,可实际上却不存财富,常常免除封邑赋税,到他去世时,家中仅有九百亩田地,与寻常郡望等同而已。而当年随陈冲致仕以后,他也没有留在东都,而是携家人到伊阙关南隐居,墓冢也就葬在关西的崆峒山腰。陈冲来时,段煨的两个儿子在墓前结庐戴孝,随侍的仅有一个苍头,在这个年月,可谓是殊为不易了。时隔三月,该吊唁的人早已来过,所以段煨二子并无准备,脸上也显得很惶恐。陈冲和他们简单寒暄了一阵,送上了一副为段煨写的牌匾,就一个人来看段煨的墓。
墓冢很简单,就是山涧旁的一处小土包,可选址很讲究,正对着山下铺满了落叶的平原。远眺到数里外的伊阙关时,陈冲突然记起来,好像就是在这片平原上,凉人曾与荆人鏖战一日,可惜未分胜负。段煨把墓选在这里,而不是富贵人家通常下葬的北邙,莫非是怀念当初在凉军中的日子?跟随刘备这么久,还是忘不了以前董卓的旧恩吗?但想到段煨已死,哪怕活着也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陈冲就有些唏嘘。
拜祭完段煨,陈冲又策马回雒阳,走到太学边的时候,恰好传来成德大捷的消息。京中异常兴奋,在所有城门处都张贴有告示,一些太学生大声宣读,吸引得百姓也聚集围观,计划着晚上张灯结彩,为朝廷庆贺。陈冲得闻后,自然也很是欣慰,先是下马挤在人群中观看布告,而后也顾不上回家,就径直往司隶校尉府走,他知道,诸葛亮处定然有更加详细的战报。
孔明听闻陈冲来访,立刻出门相迎,见面就对陈冲笑道:“我知捷报一出,老师定然心痒难耐了!”陈冲则笑回道:“何止是我,如此大捷,先帝地下有灵,也会为之动容!”两人谈笑之间,当即就走到书房中,可见桌案上正摆着地图,旁边堆着书信与黑白棋子,可见在陈冲到来前,诸葛亮也在复盘前线的军事变化。
两人对着地图棋子一阵摆弄,都感天子对战机把握的巧妙:刘燮前能审时度势,察觉吴军后撤,令全军一路尾随,不至使吴人逃走,后能突发雷霆,在吴人麻痹之际一举收功。陈冲叹道:“陛下并不常出入战场,但才略可谓天授,就是我亲临战场,恐怕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孔明也这般赞同,但他更看重接下来的战事变化,他推测道:“陛下此胜,可谓是廓清淮南,鹰扬江北,只要合肥一破,江东就再无重兵可言。以陛下之英略,恐怕不会就此罢兵,而要趁势南下,竟收全功了。”
陈冲颔首说:“这确是大好战机,淮南一破,江防既无,短时间内,吴人唯有秣陵地利可恃。可孙氏损兵数万,江东百姓势必惶惶,无人心依附,地利也不足为守,一战而下江南的概率,八九成总是有的。”
孔明同意这个判断,但也有忧虑,他说:“欲要渡江,必然少不了利用吴人邓当诸部船只,却不知会不会产生变数。”
陈冲说:“如果不是陛下御驾亲征,或许是有不少变数,可眼下天子亲临,亲自招揽,这些吴将又有何可犹豫的呢?我知道你忧虑什么,若此次不是陛下亲至前线,我也不会赞同渡江。”
他将手指从扬州地图上移开,转而指到地图外的荆州,用手指点了点后,陈冲接着说:“唯一的变数,其实是荆州的周瑜,若是他选择抛下荆州,全军救援秣陵。或许还能抵御一二,但这样一来,荆州归我所有,巴蜀水师得入江陵,那长江南北,便可任我纵横,只要陛下稍稍持重,不与其决战,等到巴蜀水师抵达夏口,吴人也就丧失抵抗,荆、扬可定也。”
孔明再看了一会地图,点头道:“老师所言极是,我回头就上表陛下,劝他做如此布置。”
说完这句话后,孔明不禁有些失笑,毕竟此时仅是收到战报而已,到底是渡江还是班师,其实刘燮都没有定论,在雒阳的二人反而先敲定了布置,这其实颇有些越俎代庖的意思了。但考虑到天下终于能够一统,师徒二人都难掩面上的放松与喜悦,当夜,两人破天荒地一齐饮酒,一直到子时才分别。
过了二旬以后,天子果然发布诏令,打算乘胜渡江,一举翦灭孙权。而后又传信尚书台,命诸葛亮紧急调用今岁的秋赋,支援前线战事;同时托他向司马懿、陈璋等部下令,令荆北方面收拢败兵后,最好趁势发起反击,牵制荆州吴军,若力不能及,也要在周瑜离开后,拿下江陵、安陆诸城;巴蜀西府方面也有任务:荀缉与李恢所部,在收到军令后,当火速征集蜀中诸部,率师水陆并进进攻夷陵、秭归,做好水师一举东下的准备。为了表明一战成功的决心,就连原定的淮北移民一事,刘燮此时也决议停止,全力为破吴战事做准备。
京中百官对此不敢有丝毫异议,原先在私底下传得甚广的撤军提议,此时也完全不见踪影。众人都道,当今天子圣明神武,仿佛商汤周武,先帝未能完成的伟业,终于要在近日落下帷幕了。
时间一转来到十月中旬,第一批关西调来的粮秣开始沿大河往淮南送去。百姓闻讯而来,有去送别的,有去看热闹的,一时间层层叠叠,将河桥渡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时一场骤雪从天而将,民夫们将粮秣装上船,周遭银白一片,煞是壮观。这里的百姓多是从关西迁过来的,有好事者回忆说道:“今日的情形,不禁让人想起先帝十多年前在长安点兵的时候,说是要一举荡平河北,一转眼这么长时间就过去了,真好像梦一样!”
可巧人群中有一个叫张德的太平道道士,就说:“当年先帝率步骑三十万攻打河北,结果却在渤海大败。多少子弟兵流离失所,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护送粮秣的兵士们听见了,十分厌恶,就把这道士驱赶走了。而后张德走在雒阳大街上,边摇着道幡唱道:“大江水,东流去,凤落松枝,龙回浅底,五府男儿,去不回。”惹来很多好事小孩,跟着他哄笑了一路。
兰台的官吏也传言说,就在前几天三更时分,有宿直兵吏望见一群白衣冠帻公人,白茫茫一片涌入兰台里。他们大惊失色,连忙赶到大门前,却发现门扃依然。拍门问里面的人,都说没有任何人进来。他们心里觉得奇怪,但又不敢声张,唯有私下里议论一番罢了。
而就在十月戊申这一天,钟皇后突然身体恶化,且有了早产的征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四十六章 龙回浅底
时值十一月下旬,刘燮已率大军渡过大江,在牛渚矶头正式扎营。此时已经是初冬的尾声,江东也开始飘落雪花,虽然比起北方的冬天而言,江东的冬天要更加暖和,却又暗藏有一股湿寒。放在往常其实并不算什么,但在眼下,由于战事匆忙,很多将士们的冬衣并未备齐,只好多加了两件秋装,平日在营中多起篝火,以此勉强凑合过去。遥望东边起伏的山麓,阴沉的浓云低锁下,宽广的长江在身后滔滔不绝,但也无法阻止汉军将士们平添豪情。
从眼下的情形上来讲,一切都非常顺利。汉军登陆牛渚矶时,守矶的吴军远远望见,见其旗帜连天、舳舻蔽日,不由得恐惧万分,当即便落荒而逃。这使得汉军毫发无伤地接手了牛渚矶,并且进一步占据了人头矶、马鞍山、花山等地。等到二十万大军全面渡江,刘燮马不停蹄,令黄权留守牛渚矶,剩余两路大军继续往东开进:周不疑所率右路军暂且南下,而后沿溧水向东进攻,攻势直逼太湖;刘燮与郭淮自率左路军,沿江水发动进攻。这攻势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就是先扫清建业的外围,再向建业发起总攻。
而接下来的战事,足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在吴军降兵的引领下,周不疑所部一路畅通无阻,沿路所遇芜湖、溧阳、阳羡等城郭,也尽皆倒戈,最后停驻在无锡、毗陵之间,彻底切去了建业与南面郡县的所有联系。刘燮所遇情形大同小异,他沿江夺下石城、丹阳、江乘、句容等县,与周不疑汇合于钟山脚下,至此,建业已经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当然,说是孤城,实际上建业城外围还留有不少据点。与平城、邺城类似,孙权既然在此建都,就是考虑到此处能够建立起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建业城的北段依靠于鸡笼山与覆舟山一带,两山之后,便是玄武湖,可谓是依山傍水,极难从此处进攻;建业城的东段则以青溪为界,且以其为堑壕,青溪蜿蜒曲折,长达数十里,吴人在此不便立墙,便修筑栅栏以为防御;建业城西段以运渎为界,顾名思义,运渎是为建业运送漕粮专门开凿的运河,也是重要的堑壕,建业的粮仓和武库都修建于此处,运渎西面的清凉山上更筑有石头城,扼守长江,使北面不得有敌方水军出入;唯一方便进攻的便是建业城的南面,淮水自此流过,两面河滩皆是平地,吴人在河流间修建了一座石桥、两座木桥,再往北十里便是建业城的南墙。根据张昭所言,即使攻破外城,城中还修建有一座内宫,内储有十年之粮,可为防守。
刘燮亲自领兵环顾建业地形,对其虎踞龙盘之势大为惊叹,不禁对随身的魏讽等人说:“如此险地,确可为帝王之宅,不怪赵政到此后,有凿水废基之举。”古时建业又称金陵,秦始皇东巡至此,听闻此地有金陵山,内蕴王气,于是令当地开凿淮水,以此泄金陵山之王气,又改其名为秣陵,刘燮之感叹,正是来源于此。
正是出于对建业城防的忌惮,在开战之前,刘燮专门修书一封,由张昭之子张承送到城内,信中写道:“前曹贼反逆,煽动河北,彼以为响应,前载牛酒,后增遗矢;是曹正欲谲诳取赂,岂有颠覆之能?吾念父老之交,窦融之旧,屡示情谊,未料彼绝恩背赐,自效夜郎,仍兴干戈!此等诬愚,迫我奋师!于是纵骑彭城,擒汝淮北,挥戈合肥,全取淮南!足见天命在汉,神日在我,何其明也!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社稷存善善之道,每念吾民,悲哀难溢!故不计前嫌,再示明宽。七日之内,彼来投营,可封千户,逾期族死,彼乃自取灭亡耳!”
而张承当夜回来时,身上却是少了一只耳朵,原来是被城中吴人割去的,他哭着对刘燮诉苦说:“孙权不识好歹,得信之后,竟当场烧掉,对宫中群僚造谣,臣欲有所言,竟被其当场割去一耳,实在是有辱使命,请陛下责罚!”
刘燮对此不是没有准备,故也并未发怒,反而问道:“孙权所造何谣?”
张承抬头看了刘燮一眼,很快低首轻声道:“他说陛下是……九指短狐,言而无信,必不可当真。”
说罢,营中诸将顿时大怒,纷纷向刘燮请命攻城,却被刘燮挥手压下。刘燮左手扶颌,哂笑道:“想拼死一搏吗?想不到孙仲谋还有点血性,那就如他所愿吧!”话虽如此,但刘燮并不因此提前攻城节奏,而是令将士一面打造攻城器械,一面等待冬衣,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再行攻城。
时间来到十二月初,随着粮秣与冬衣陆续运至江南钟山大营,刘燮打算在乙巳这一日对建业展开攻势,他将命令传下去后,又令火头营杀牛羊开宴,在攻城前的三日里,令将士们开怀饮食,鼓励军心。可就在戊戌的这一日晚上,他收到了自雒阳传来的书信:皇后于十一月底早产,已诞下一名皇子,可母子两人皆染上病症,宫中太医正在竭力救治。
这封信是由太后刘笳亲自写的,她在信中写道:“皇后病笃,气息奄薄,太医难断后事,知汝心焦,可速归之!”
刘燮眼看着这封信,一时心都凉了,他不禁想:出京时光姬还容颜红润,怎么眼下就到了这份田地?但想起在淮北大营时就已经收到过的消息,不由得他不信。这使得刘燮顿时沮丧起来,整个人坐在大营里,怔怔地对着手上的信发呆,等周不疑进来向他汇报时,他才缓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对着不疑笑道:“文直,有何事找我?”
周不疑一眼便看出刘燮的不对劲,但又不好明说,只能坐定后试探道:“陛下忙忘了吧?我们昨日说好了,今日当议定主攻的人选才是。”
刘燮闻言,立刻拍着脑袋自嘲道:“是,是,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脑中好似一片空白,喉咙也被什么噎住了一般。他愣了很久,方才对周不疑致歉道:“抱歉,文直,我眼下无心战事,此事你写个奏疏,我批了便是。”
周不疑没有多言,行礼后就退出御帐,回去花了半个时辰拟定了一份名单,就再次入帐求见。不料再见天子时,发现他仍然是失魂落魄的模样,莲周不疑进来都没有发觉。周不疑轻咳了一声后,把名单递到天子眼前,问道:“陛下,你看这份名单如何?”
天子把名单接到手中,竟看也不看,将纸张转手放置在桌上,而后对周不疑开门见山道:“文直,皇后病笃,我无心战事,恐怕得回京一趟。此间战事,我打算全交给你,如何?”
这一番话石破天惊,顿时把周不疑惊呆了。他当即口称不可,接着拜倒在地,脑中迅速思考这其中的得失:皇后病笃,是因为何事?莫非是皇后早产,宫中不详么?还是因为其中另有其他隐情?可不管宫中如何,眼下大军攻城在即,天子却突然提出离军回京,把大军全数交予自己,这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大。军事上的事情自己或许还能解决,可临阵换帅,前线厮杀的将士如何想?江东观望的士民百姓如何看?想到这些,周不疑一时心乱如麻。
正当周不疑想要开口推辞的时候,刘燮反倒下定了决心一般,他先一步起身,把周不疑从地上扶起,而后注视着他说道:“文直,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眼下我就是坐在此地,恐怕也只会拖累军心。而若不回京,我只怕是要后悔终生!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你是我的挚友,我信得过你!你帮帮我罢!”
天子素来以刻薄寡恩的形象闻名朝野,可如今却讲出这样重感情的话来,周不疑知道这其中蕴含的份量,原本想要拒绝的话语,顿时也被感动的情绪所取代,他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对刘燮答应道:“既然是陛下所托,不疑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两人就这么说定了,当夜,天子就在帐中召开军议,对众将说起自己将要返京一事。诸将得知后,神色各异:有的如孙资、温恢等,面露欢喜,以为无天子掣肘后,可以大展拳脚;有的如黄权、郭淮等,眼含忧思,显然以为临阵换帅不利战事;有的如邓当、吕范等,则陷入沉思之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无论诸将有哪些想法,天子返京已成定局。
刘燮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金钉腰带解下,亲手交给周不疑,然后对众人说:“我走之后,军中诸事皆交给周都督全权处置,若有违其军令者,可定斩不饶!”而后依然令郭淮、黄权二人为周不疑副将。
简单向周不疑交接手中事务后,次日一早,刘燮就单舟返回江北,踏上了返京的旅程。在船上,刘燮回望大江之南,滚滚波涛后,点点霰雪在空中乱舞,苍凉的钟山上有松涛摇摆,灰云流动,其中似有无限遐思。刘燮见状,不禁有些黯然,知道自己放弃了亲自统一的良机,心中也是有些许后悔的。正当他在船首怅惘间,一阵西风猛地吹过,将他头顶的斗笠吹翻,飘落到浪花之中。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建业之战缓缓拉开帷幕。
第四十七章 石头城
刘燮离开的次日,周不疑对汉军进攻建业的布置也已完成。首先是水军,他令黄权所部驻留在牛渚矶,其麾下有邓当、岑光、杜畿、贾逵近六万众,继续防备可能到来的荆州吴军水师。而后是加强围困,他令郭淮率王机、孙资等三万右路军驻扎在毗陵,成一字排开,在当地挖掘堑壕,继续切断建业于吴郡方面的联系。最后才是攻城的布置,周不疑此时以霍弋率万人监视建业南门,狐笃率两万人停靠在青溪木栅西侧,牵制城中守军,他自己率领余下的八万将士,亲自猛攻建业西北面的石头城。
前面说到,石头城乃位于运渎西北面的清凉山上。其城池虽小,但地势险峻,城防坚固,更在建业之上。石头城位于淮水与江水交界处,江水滔滔,江风习习,也不知在此地盘旋多久,才在此地打磨出了一片浑然天成、刀削斧劈般的石崖,故而汉军不可能从东、北两面进攻。吴人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就在石崖上以石砖筑城,而此城也是江南唯一一座以石材砌墙的城池。相比之下,建业身为吴人的政治中心,大段城墙却只是木栅。这都是因为清凉山自己产石的缘故,自江北沿岸六十里,众山皆无石,至清凉山始有石。如此天造地设的建城之地,自古就为人所青睐,所以楚国设立的古金陵邑也就在如今的石头城。
石头城并不大,周长只有约十里,守军约有五千余人,按理来说固守有余、进攻不足。可考虑到它处于长江江口,是汉军对建业包围网中唯一的缺口,一旦黄权所部没能拦住荆州水师,周瑜所部便能自此为据点,直接威胁到汉军侧翼。而根据已知的消息,镇守石头城的又是扬州治中从事步骘,他是吴军中名望仅次于张昭与周瑜的名将,若是能将其生擒,建业城中守卒也会因此绝望吧!出于这种种持重的考量,周不疑还是决意先拔除这个据点。
汉军初次攻城时,往石头城城墙上望去,不禁吓了一跳。青黑的砖墙并不高,大概只有一丈有余,但其建立在两丈来高的岩壁上,赤赭色的岩壁时高时低,可以分明地从两者间看到一条诡异的拼界线,一同组成了石头城的城墙。而更令人瞩目的是,岩壁上尽是些长年风化、砾石剥落的痕迹,中间还交杂有紫黑相间的岩块,远看隐约可见耳目口鼻,酷似一副面目狰狞的鬼脸。士卒们头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城池,不禁泛起嘀咕,还以为其中有鬼神作怪,暗地里又把石头城叫做鬼脸城。
在周不疑命令下,汉军环城大起土山数十座,日夜不息堆填土石。然而清凉山土质多石少土,士卒们挖掘起来,时不时便会碰大石,不仅挖掘不动,还往往会损坏锄镐,这导致填山一事事倍功半,进展极慢。与之相比的是,吴人早把山上林木砍伐一空,而后在墙上用木头搭建了许多简易的箭楼,如今更专门夹在土山两侧各搭箭楼,高高在上俯视下方土山。汉军费力地拖运土石至土山时,吴人密集的弓箭手就从两侧的箭楼向下攒射。乱箭从两边交叉如雨而下,汉军不能仰视。如此数日下来,汉军还没有将土山堆平城头,就已经有上千伤亡。
等到终于有土山与城墙齐高时,汉军尝试着向城内发起攻势,结果伤亡更加惨重。吴军在石墙间留有孔洞,等汉军靠近城头,他们便从孔洞间伸出钩镰,从下往上专门去割汉兵的腿,汉卒们往往吃痛不住,还没上城便跌落下去。即使有少数侥幸登上城埤者,被城头守军蜂拥围攻,霎时死伤殆尽,根本无法立足。
更倒霉的是,刘燮离开以后,江南气温略有回升,霰雪变为冬雨,连日不息。在这种情况下,汉人仍冒雨强攻。哪知多座土山相继崩塌,汉人坠落填满土中,死者不计其数。
起土山的同时,周不疑也令人挖掘地道,准备穿透城内。在许多土山因被雨而垮塌后,地道也慢慢延展靠近了城墙根。但吴军对此也早有准备,早在建城之时,吴人就环绕墙根挖了一道很深的沟堑,续上了雨水,形成一个在城内环绕的内城河沟。沟内的水可以用做抵抗敌人的火攻,而汉军的地道一旦挖穿,水就会倒灌进入地道。不仅讲地道内的汉兵尽数溺毙。也多亏了土山坍塌,才导致周不疑终止了地道作战的计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围攻了石头城将近半个月,城中坚守如故,攻城没有任何进展。周不疑只好设法另出奇招。他见此地多石,便令人监造数十台发石车,看是否能用投石来破坏城墙。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发石车最多能发射半人大的石头,而石墙也到底不同于夯土,三轮投石下来,石墙竟然不动分毫。城中吴人见状,无不士气大振,高声欢呼,借着又朝城下汉军嘲讽。汉军士卒见往日无往而不利的发石车也未能建功,也不禁面面相觑,心生低落之感。
一计不成,周不疑又生一计。这二旬以来,汉军都是从陆上发起进攻,但因为吴人充足的准备和坚固的城防,最终都无疾而终。哪里会是吴人没有准备的方面呢?冬雨之下,他看江口的江水沉降不定,反复拍打着枯崖,再往上看,吴人在江边的城墙上仅立有烽火台,并无箭楼与木棚设立,他凭借眼里估算了一下江面与石墙的高度,突然计上心头。
当夜,他令黄权调来一艘楼船,暂时停靠在石头城外二十里。而后紧急召集匠人,令其修改船舷靠岸的一侧,在上面建立一道两丈高的平台。这平台长四丈,宽一丈,可同时容纳百余人站立其上,也有梯台可供上下。周不疑就是打算出其不意,直接利用楼船高大的船身,让汉军从江面摸上石头城。
此事大约准备了两日,为此,汉军的攻势也停滞了两日,这使得整个战场都陷入难得的寂静之中。进攻前,周不疑专门又巡视了一趟军营,见许多汉卒都露出沮丧之色,还有人直接问周不疑说:“将军,何时才能回京?”周不疑一愣,随即笑着去拍这人的肩膀,说:“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急不得。”此前汉军虽遇小挫,但大体而言,都还是称得上顺风顺水,在一座城池下遭受如此挫折,对汉军而言,还是第一次。周不疑想,若这次的计策还不得用,恐怕就要做先撤回江北,从长计议的打算了。
进攻的时机选在半夜。为了遮掩楼船的进攻,周不疑再次令杨秋正面强攻石头城,黑夜黑雨之中,汉军大敲锣鼓,踏着泥水登上土山,高举木楯迎着箭雨往城上爬,而后另一只手攥着长槊往上刺,在黑夜之中,他们完全看不清敌人的长相甚至位置,但即使如此,仍然要以血肉吸引吴军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楼船趁势顺江而下,突然出现在石头城北部的江面上。
见远处楼船直奔城池而来,吴人见状大惊。在这个时候,待在北墙的不过是近百名歇息轮换的老兵而已,他们只能一面紧急召集周遭的士卒,一面立刻向步骘汇报。等到步骘带着五百来人匆匆来援时,这艘满载着汉卒的庞然大物,与石头城相隔已不过数丈了。
眼看着楼船要直接撞上来,吴人也顾不上射箭了,立马持枪在城墙上列阵,阵型方才成型,楼船的船舷就已压在了石墙之上。而楼船上的平台,距离墙头仅有两尺,汉军一跃即上,当即与吴人展开肉搏战。此处的石墙甚是狭窄,仅仅只有三尺来宽,两个人站在一处,近到能直接感觉到敌人的呼吸。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在厮杀,不如说是在推攘,双方尽可能地在墙上立足,然后奋力把敌军推下城墙。一时北墙两侧纷纷有士卒掉落,或跌落水中,或跌落石地。但在双方皆着甲沉重衣的情况下,结果并没有什么区别,跌落水中无法泅泳,跌落地上粉身碎骨,都是一个死字罢了。
但步骘看得出来,汉军正在渐渐占据上风,再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一个时辰,北墙就要被攻破了。汉军居然从江上进攻城池,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懊恼之际,他观察前进的楼船,发现其并无艨艟、青雀护卫,转念又在心中大喜道:“贼子到底不知水战,一艘楼船也敢远来吗?”,他立刻招来亲卫,令人找了一艘小船,搬运到石头城西北角的水门去。而后他令人在船上装满了干柴,再灌以火油,当即点燃了放它沿江飘下。
汉军见楼船尾部突然出现一只熊熊燃烧的火船,转瞬就要靠近船尾,匆忙间只好用长槊抵住,但近处灼热非常,加之浓烟熏眼,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只能喊人轮换着来支撑。但不多时,吴人又在水门处点燃了第二艘火船。汉军见状,自知攻势不能持久,情急之下,只能决意撤军。由于事发突然,许多上城的汉军还不知道楼船的困境,并没有听到回船的命令,还在墙上继续厮杀。而楼船上的汉卒也无法坚持,最终草草离去,这导致大约有百余名汉卒没有回船,惨死在吴军的围攻之下。
这一次对石头城的攻势,最终还是以功亏一篑告终。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四十八章 江陵水师
按照原本的计划,此次水攻已然失败,周不疑是该考虑撤军的相关事宜了。但鉴于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汉军都登上墙头,已十分接近成功,若再稍加改进,便大有破城的可能。所以诸多将领都无意撤军,劝周不疑再试一次。
周不疑本人则非常犹豫,第一次攻城失败,其实就失去了先机。毕竟吴人此后必定也有了防备,就不会再像第一次这样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可吴人本来只固守石头城的东、南两面,若在江面都需要布防,必然分散吴人原本薄弱的兵力,这也增大了破城的希望,可想要短时间破城,仍然是不可能的。但如若就此后撤,对得起天子临行前对自己的重托吗?纠结再三,周不疑还是决意攻城。
而此时已经是隆安五年的十二月了,天气变得愈加晦涩。在八公山攻防时,淮南就已经有了极为可观的雾气,而到了江东的深冬后,云雾更为浓稠,已不能用深重来形容。初至南岸时,下了几日霰雪,山中的雾气还有所收敛,但在冬雨终于结束了以后。浓雾就如同浩瀚的海浪一般,将整个大江两岸完全淹没了。人们身置其中,只能见到五步之内,其余一切都在茫茫白浪之中,好像人已不再是人,而是雾中生活的鱼一般。天上也没有太阳露头,连隐约的轮廓都不能见到,哪怕到了深夜,雾气似乎散去了,但仔细去审视夜色中的篝火,发现其上也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
此时的汉军多已换上了冬衣,但因为长住在水边,仍感觉湿气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渗透进去,直入骨头。停马高处,身上禁不住瑟瑟发抖。人和马儿哈出的股股热气,迅速融入四周一片灰蒙蒙之中。钟山这块被称为有王气的土地,此时经过长达两月的战乱后,已经几乎不见了人烟。吴人此前坚壁清野,将山上的林木砍去大半,汉军到来后为了修建营垒与工程器具,又伐去剩下的林木。往昔莽苍苍的钟山林木,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只余下不尽的蒿艾。晚上大河的湿气上来,寒彻骨髓,山间野兽不时在墓穴里哀嘶,一群无家可归的乌鸦在空中盘旋。这让汉军将士不由得愈加思念江北的家乡,心中充满了凄凉。
到了壬寅这一天的清晨,浓雾仍旧笼罩大江与钟山。驻扎在牛渚矶的黄权像往常一般巡视军营,却意外收到斥候来报,说是在上游三十里处发现大量船只,数目绝不少于三百余艘,还有数艘楼船,似乎还有大量兵力沿江北而行,正顺流而下。
这正是来自荆州的江陵水师,而统帅这支水师的,正是虎威将军兼江陵都督周瑜。周瑜此时立在自己的旗舰上,正试图观察南岸的敌情。但大雾令他失望了,江水波涛汹涌,船只也随之起起伏伏,浓雾却丝毫不受影响。
身边的诸葛瑾露出忧虑之色,他对周瑜说:“公瑾,眼下如此大雾,船只之间连旗鼓都不能望见,恐怕不便水战吧!我们是否要先观望一阵,等到迷雾稍薄,再与敌军接战?”
然而周瑜没有片刻犹豫,虽不能亲眼观测敌情,但他意志更是坚定,当即回绝道:“子瑜,这本是已议定好的策略,绝不可犹豫。自江陵至此三千里,我军日行百里,至此差不多有一月了吧。这也是说,伯言在江陵已守了一月,主公在建业也守了一月,皆朝不保夕。可见全局生死都系于你我之手,绝不能临阵退缩!”
原来,为了率军南下救援,周瑜几乎动员了荆州所有兵力。这一月内,周瑜堪称是搜山检海,穷尽乡民,无论江陵、夏口之兵,亦或是长沙、零陵守卒,皆被他尽数带走。留在荆北配给陆逊守城的,仅有不到万人而已。即使如此,周瑜麾下也仅有六万余众,依旧与汉军相差甚远。但周瑜已经顾不上许多,正如他口中所言,这一战若败,则孙吴一战亡国,再无翻身余地,他已没有退路。
诸葛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仍不放心,继续追问道:“可敌军舳舻远多于我,大雾之下强攻,相互怎么配合?稍有不慎,你我都要葬身江河了!”
周瑜则淡然笑道:“我军不好配合,敌军更不好配合!别忘了,我军中都是生于江水的好男子,论临机应变,敌军可有我万一?何况我听说邓叔义就在敌营,我知道他,投靠必是无奈之举,而眼下刘燮又远离江南,他必生归意了!只要我军能占据一时上风,他必然拨乱反正!”
说罢,周瑜抚摸双鬓,又轻拍身前栏杆,叹息道:“可惜,伯符早死,害我蹉跎岁月。若是没有他死后的乱事。我早已趁势入蜀,与北国二分天下,何必陷此窘境?”虽是感慨磋叹,可言语之间仍有雄心壮志,意在吞吐天下,这不禁令诸葛瑾惭愧。
正说话间,在前面的青雀小舟有信回报,说最前方的船队已经抵达牛渚矶对岸,再隔十余里就要撞见历阳城池了。历阳此前是吴人在江北的重镇,如今则成了汉军运送江南粮秣辎重的枢纽,按照兵家常理来说,理应先攻打此处。但周瑜对此却没有丝毫兴趣,反而面目整肃地招来令兵,令旗舰上下猛吹军号,数十支长号对天长啸,顿时响彻云霄。
此时的吴人都在舟上操橹,明明身在浓雾之中,看不见四周环境,可听到号声,此时却生出一种拨云见日的感动来。各个舰船的军官也都赶紧起身,对着部下们指挥道:“转向,转向!往江心靠!”原来这正是周瑜与军官事先约好,要一齐过江的信号。
建业到丹徒一带江面宽阔异常,最宽达四十余里,最窄处亦有三十里(今仅剩四到五里)。如今数百艘船只在迷雾中一齐转向,随即又在鼓声中拉满风帆,乘着上游西风直向南岸驶去。白茫茫中,吴人默默计算着与南岸的距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试图目睹敌舰身影显露的第一刻。但等待的时间竟是这样漫长,敲打大鼓的吴人敲了一会,竟感到疲惫了,于是鼓声就微弱了下去,却又不至于消失,就好像与江上的涛声一般,让人渐渐遗忘了。这个时候,吴人士卒反而又觉得时光短暂,似乎自己漫长的一生,都浓缩在这几刻之间了。
忽然江上猛地吹来了一阵西风,最前列的吴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撞击感,令他们险些踉跄倒地。等吴人站稳后,他们赫然发现,己方的船舷已经正好撞上了汉人的舰船,依稀可以看见对方立于船中的汉字大旗。此时指挥最前方旗舰的乃是老将程普,他见状立刻令随从朝天射鸣镝箭,示意己方已与汉军开始接战。
此时汉军还在撞击的余波之中头昏脑涨,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吴人后方的楼船水道间,正陆续钻出无数的小舟,径向汉军水师奔去。
这些小船飞快地从江心波浪起伏的江面驶来,当头的是艨艟,用牛皮蒙住全身,只留箭孔和矛孔,好似漂浮在水面的甲虫一般。这种船速度极快,船头是坚硬的尖角,用于冲锋和冲撞。其后有稍大一些的清牙和青雀,这两种船也都搭配顶棚,用坚硬木板搭建,用于防箭。船上都有箭孔和矛孔,不过此时他们并不急于厮杀,而是飞快地在汉军舰队之间穿插,像鱼儿一般灵活地冲入汉军舰队阵线。
清牙是用脚登水车,可以飞速前行。青雀更加狭长,两侧用船桨划水,速度更快,但甲板没有清牙厚。当然数量更多的,还是普通渔船改装的走舸,也一齐跟随而来。这些船只虽多,但总体数量还是逊色于汉军,故而汉人在经过短暂的惊慌后,发现敌方来的多是小船,且并不敢主动进攻。于是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他们心想:大雾之中,军阵实际无用,两军也不过是捉对厮杀而已。在这种心理下,很多汉军战船就各自挑了一艘吴人的小舟,试图操橹跟过去,很快将阵型变得散乱。
黄权虽然在得知消息后,已经第一时间整顿了汉军水师,令他们在船上列阵迎敌,但奈何这大雾天气实在是太过碍事了。他站在自己的旗舰之上,根本看不清任何战场的局势,只能根据对面的鼓声,以及己方斥候的报信,来判断敌我双方的位置和变化。这种方法无疑是效率极低的,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黄权最畏惧的,就是敌方使用火攻。自从陈冲在南安一战中以火船大破蜀军后,他就对水战火攻一事耿耿于怀。毕竟不管什么船,都是木头做的,着火后很难扑救。而且熊熊大火会极大地摧毁将士的心理,这个时候平时武力再强也无济于事了。而如今吴人占据上游,有西风相助,一旦得逞,结果将是灾难性。所以在战前他特地向各船军官吩咐,不要把阵型摆的过于密集,如果实在不知变化,可以先保存实力,把牛渚矶让开,到石头城处与主力汇合。
可他完全打错了算盘,在初一接战的两刻钟内,双方的水师就打成了毫无章法的乱战,根本没有人能趁势离开。
第四十九章 牛渚矶合战
两军相遇已经有半个时辰,大雾仍然持续笼罩在宽阔的江面。苍凉的穹幕下,雾浪汹涌翻滚,以人力所不及的视线俯视,世间仅有点点的钟山山尖尚未淹没,如同盛夏汪洋之中的荷角,致使世上的一切都显得渺小而宁静。在这茫茫的氤氲之中,正有无数将士在操橹击水,盘旋射箭,不时便有人翻身落水,只是这些搏斗,这些嘶吼,都被阴冷的白浪吞没了。庄子曾说,对于造化来说,两国之间的战争,与蜗角间的游戏等同,皆不值一提。可对于身处其间的将士来说,每一次呐喊和拉弓,都是成与败的差距,是生与死的天堑,是一切与一切的总和。
厮杀的范围已蔓延到南岸十数里间的江段上,此时视线稍好了一些,能够让人勉强看清数十步外的船只轮廓。在此前的追逐中,两边的将士都放过了好几轮箭,但因为大雾影响,收效甚微,大部分箭矢都钉在了防箭的木板上,如果想要分出胜负,势必要靠近接战不可。汉军知道这一点,他们相互鼓励说:“从军以来,我们打了多少仗,早就不怕死了!就该与贼子肉搏!要拼起血性,这些吴狗能比得上山猪吗?”
说罢,陆陆续续就有汉兵放下兵甲,转而拿起橹桨,权力摇橹逼近吴人船只,吴人们起初确实吓了一跳,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欣然接受汉军的挑战。水战的肉搏与陆战不同,自有一套水战肉搏的法子。在陆地上,除非两个人的差距过于悬殊,一般肉搏都是比拼两人的血性,毕竟靠近以后,双方的防御是对等的,谁先怯于出刀,谁就会中刀毙命。而在水战上,战船的船体结构却有明显的强弱。一般来说,船的两端都是用最硬的木材制成,且厚度惊人,可以直接用来进行撞击,而船的中部是中空结构,且往往是木材的拼接处,一旦与船头冲撞起来,必然是船腰断裂,沉船入水。故而水战肉搏,最忌讳以船头对船腰。
但汉军并不在乎这一点,黄权知晓他们操舟不比吴人熟练,故而日常训练时已有嘱托:令他们接战后,务必以船头对船头,与吴人齐头并进,而后直接跳船进行接舷战。为此,许多汉船上都准备了钩爪与长戟,旨在以此勾住吴人船只,锁死吴人的机动性。
吴军对此基本没有准备,他们见汉军船只冲过来时,不约而同地调转船头。他们操舟的熟练度确实极高,一面与汉军舰船拉开距离,一面调转方向,很流畅地在江面上划出一道圆弧,不过短短的一刻内,就把艨艟的船头正对上汉军船只的船腰,径直撞了上去。第一轮撞击下去,就有数艘汉军船只腰身断裂,留下巨大的豁口,江水从中滚滚灌入,很快就沉入江面。余下的汉军船只也没能好到哪里去,虽说没有就此毁船,但也在船舷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裂痕,只要再撞一次,势必就会毁于当场。
但借助这一轮对撞的良机,汉卒们终于得以抛出钩爪,将其牢牢钉在吴人的船舷上。等吴人想分开船只再撞时,赫然发现汉军拽着绳索,正竭力将两船的船舷拖合一处。吴人们顿时慌乱起来,立马挥刀试图去砍断钩爪上的绳索,但奈何有越来越多的钩爪抛来,而后又是带钩的长戟,随着“砰”的一声,船舷先后撞击在一处,许多缝隙登时列开,江水从中舀舀灌入汉军船只。但汉卒已无所顾忌,当即从船上一跃而入,对敌舰上的吴人一顿乱斫。许多吴人措手不及,被汉卒们像扼住脖颈一样无法反抗,转瞬间就被剁成肉泥,也有一部分人选择跳入河中逃跑,但在这冬日的寒冷江水中,有多少人能有体力游到岸边,又是一个未知数了。
但这仅仅是第一轮的交锋,双方对敌军的战术并不熟悉而已,随着两军越来越频繁地进行交战后,双方都有了防备,吴人来撞击时,汉军就提前用船桨去支开吴人的船头,吴人也时刻提防着汉军的钩爪,双方开始陷入了鏖战,并不能因此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但从大局上看,汉军的水师数量要多过吴人,且汉军更能忍受损耗,如果对峙下去,局势当然是有利于汉军的。
然而黄权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出战场的异样。
四周依旧是茫茫一片的模糊窘境,但根据周遭船只的声音与响动,黄权还是能隐约把控局势的变化。一开始根据吴军战舰主动上前挑衅,黄权就在揣测敌将的意图:周瑜是真的想要在雾天合战吗?亦或是一种掩护,在暗地里准备趁风火攻?还是要转而去攻打历阳呢?
但随着双方接战的船只越来越多,吴人主动求战的意图暴露无疑,黄权也不禁松了口气。就如同周瑜对自己军队的信任一样,经过这些时日的训练,他也相信汉军不会在水战中落入下风,故而没有阻止汉舰的大肆出击。但令他奇怪的是,明明听说吴军也带来了楼船,为什么眼下却只有小船出动?交战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了这个地步,只靠艨艟、青雀这种小船,必然分不出决定性的胜负。可敌将却仍然不做总攻,这无非是有两种可能,一是敌军在前方布了陷阱,在等待自己主动出击,二就是另有援助在外,稍后便可能加入战场,继而逆转局势。
想到这,黄权心中一动:吴人初来乍到,能设置什么陷阱?说白了就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必不可能有什么奇招。但说到外援,南面和建业的吴人有周不疑抵挡,必不可能出现纰漏,而整个江南战场众,只有自己麾下还有两万投降过来的吴人,那么周瑜的想法就呼之欲出了。虽然自己事先已经做了安排,将其中一万吴人打散编入各舰之中,但还有一万吴人保留有完整编制,且仍由邓当指挥。如今邓当也被他打发到最远离战场的右翼,一旦在战场上倒戈,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黄权号称名将,虽然心中为此着急,但面上仍毫无惊慌之色。他仔细盘算一番,邓当自投降以来,受天子厚待,直接授其中护军之职,不敢说绝对忠心,但感动肯定还是有的,而自己也在邓当身边设有密谈,观察他行踪,但没有发现他有奇怪的举动,说明此前还未与周瑜接触过,此时提前派人过去,是有可能稳住他的。
于是他立刻把岑光叫过来,黄权虽然着急但仍保持缓慢坚定的语调,将此时的形势分析给岑光听,然后对他说:“校尉,你带两艘船一百人去右翼,务必要稳住邓当,让他不与吴人接触,邓当在吴人中威望极高,只要他不下定决心,其余人绝不敢妄动!”
岑光听了这个命令,也不慌乱,反倒是一针见血地问道:“若是邓当顾念乡土之情,执意投贼,我又该如何?”
黄权亦有此担忧,做了少许的纠结后,他从腰间拔剑递给岑光道:“这是陛下赐给我的中兴剑,乃是孝灵皇帝赐给先帝的,如果邓当胆敢抗命,你就拿此剑斩了他,并看住其余诸将。”岑光见此剑如此神圣,立刻双膝跪下,极为郑重地接下。黄权说:“此番成败干系全在你手,不得有失!”岑光则慨然答道:“将军放心,我携此剑过去,必叫右翼不动分毫!”
岑光领命下来,立即召集在楼船前的两艘艨艟。自交战以来,他们就在此等待命令,因此几乎没有时间的耽搁,就直接向右翼开去。此时的战场已经变得较为开阔,周遭没有多少船只挡路。这两只小船,立刻顺流而下,直朝阵线的最右翼而去。
在舟船上,岑光看到周遭将士皆在苦战,不少人在吴军的撞击下跌落水中,拼命在江面游动,但很快又被暗流所吞没。同时也有不少被剁成几块的吴人被从船上扔下,鲜血一入江中,转瞬被消散无踪。这种战况不可谓不惨烈了,但越往东去,他发现战事越是平静,很多船只都停靠在江边没有出动,船上的士卒多在船头观望,显然并没有加入战场的意思。
这情形令岑光在心中暗自叫骂:这些吴人竟连样子都懒得装了!要让他们不倒戈,真的可能吗?好在周瑜事先不知道他的位置,应当还在派人追索,否则现在局势已经乱了。他随即抚摸手中宝剑,默默下定决心,只要邓当稍有异样,自己就立刻砍下他的头!
可实际的情况是,那些观望的吴人好奇地打量了岑光一眼,便不再关注了。毕竟两艘艨艟,一百来号人,在右翼的舰船间显得这样微不足道。一直等他们划到邓当的旗舰之下,向旗舰通报时,这些吴人才反应过来:原来来人是受主将黄权所托,特地前来向主公传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