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何加焉
得知陈璋已死的消息后,陈冲浑浑噩噩地在街道上漫步。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心绪很差,但又感觉没有什么波澜。毕竟前几日的那次噩梦,让他在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只是有准备是一回事,真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陈冲还是感到一阵难言的憋闷。说不上是伤心,也说不上是悲恸,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走一走,所以他也跟跟阁僚和侍卫们说,他想出去走一走。
一旦走起来,陈冲就从虚无中获得了一种实感,好似自己正在追赶什么,又是寻觅什么。但到底是什么?陈冲想不出来,或者说没有去细想,他只觉得或许应该一直走下去,走下去的结果,就是获得某种解脱。但真的有解脱吗?这种念头刚刚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就被街道上的桂花香味给覆盖住了。陈冲看着翠绿的枝头点缀的细碎黄花,不禁稍稍驻足,数名孩童正将桂花摇拨到香囊中,他们笑声晏晏,却让陈冲自觉无法融入。
陈冲于是继续往外走,只是走,什么都不去想的走。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舒适,就如同天地之间的一片木叶,虽然随风漂泊,却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到忧虑。万物于我何加?而我又何加于万物?纵使身处于万千波涛之中,我依旧是我,不会心动半分。不知是什么时候,天色就变了,他也出了雒阳城,过了阳渠,等回过神来,已是明月高悬的深夜,而自己身在北邙山上,四周芳草萋萋,林木幽静,但更多的还是古朴的墓冢,数以百计的名人贵族埋没与此,富贵都化为尘土,好在重新迁都回雒阳以后,司隶府在此地派有人护卫清扫,总不至于再沦落成野兽的巢穴了。
当陈冲意识到自己身处其中时,他接着意识到自己为何而来:他是想寻觅妻子的坟墓,可是蔡琰和万年的棺椁都下葬在长安,自己在这里注定是找不到的。直到此时,他终于被追赶着的悲怆击中了,浑身因为发冷而颤抖,继而缓缓弯下腰,用残缺的手掌捂住自己的面孔,一种呕吐感从喉间升起,但又被陈冲死死抑制住。死亡,又是死亡,这是天命?还是偶然?是自己的罪孽?还是造化的捉弄?他此时想起了他的父亲陈夔,一个一辈子没有建立什么功业的普通士人,当年看他回来奔丧,就威胁着要软禁他,以前他只觉得父亲懦弱,现在则能理解父亲当年要软禁他的缘由了。人是如此的脆弱,随时都可能如泡影般消逝在梦幻中。自己这些说不清理还乱的家事,到了现在,根本不再有纠葛的必要了。
即使这样开导自己,陈冲还是泪湿青衫。他开始继续走,虽然在这里找不到妻子的墓,但他知道,玄德的墓就在邙山下。在那座名为昭陵的山陵间,他还是能获得一些心中的慰藉。
等陈冲到昭陵的时候,夜色已到尽头,隐约的白色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星空中也染上似有似无的紫光。守陵的兵士看到丞相这个时候过来,不禁吓了一跳,好在陈冲只是简单地问候了一番,就一个人往主庙里去了。庙上修有刘备的雕像,周围也配有一些臣子的灵位,共有段煨、荀攸、臧洪、昌豨、孔融、边让、刘宣、徐晃、太史慈九人,但有些灵位还空着。陈冲知道,那排头第一个的位置其实就是自己的,他站在大殿中央,很多记忆就涌了回来,无数的峥嵘数月,就好像已经化为了一座墓碑,他愈发感到自己苍老,苍老到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陈冲上了一柱香,忍不住想,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原本从来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他过去也不相信有灵。可有些时候他却不得不动摇,不然自己为何存在?其余人又为何存在?死亡之后,还能获得一次新的人生吗?陈冲不知道,但他此刻确实怀有这种希望,即使不是真的,他也希望是真的。毕竟人如果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确实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陈冲想,若是九泉之下,诸位好友都还在的话,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照顾含贞,弥补自己的过失。
这么想着,陈冲虽然仍没有解脱的感觉,但内心总算是平静下来了,他坐了下来,靠在庙内的一根柱子上,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日晌午。阳光照射进来,正好洒在他肩上,陈冲抬头就看见了刘备雕像的双眼,他也不自觉地笑了,站起来自顾自地说:“让你们看笑话了。”
简单收拾了一番后,他找守卫借了一匹马,缓缓往回走。此时他才有精神注视来时的路,结果不免发现,沿途有许多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在地里捉虫,而沿途的阡陌之中,也多见粗布荆钗的农妇,竟不见有多少男丁,思其缘由,大概是很多人都死在大江以南了吧。陈冲见此情形,又想,也有十数万人承受了相同的悲恸,自己并不比他们重要半分。自己是老人尚且无所谓,而那些丧夫的女子,丧父的孩子呢?自己也要为他们负责才是。
正在思考的时候,陈冲忽然听到南面有人大声喧哗,他惊了一下,睁眼去看时才发现,原来是有孩子落入水里了。周围有十几个孩子大声呼救,也有五六个成年人赶了过来,但见水深河宽,无人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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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形危机,陈冲来不及细想,立刻就从马上跳下来,紧接着跃入河中,初秋的河水仅仅是微凉,陈冲稍微适应了一下水性,便朝落水的孩子游过去。溺水的男童已经慌了神,在水中胡乱扑腾,手脚乱动,小脸时而露出水面,又很快被水流冲下去。陈冲见状,只能先猛吸一口气,再潜入水中,用背部把这男童托起来。这孩子有了依靠,渐渐地才不慌了,只是双手紧紧拽着陈冲,让他感到有些沉重。
好在这孩子只有四五岁,还不算太沉,陈冲稍微废了些力,还是把他带到了岸边。岸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把陈冲接上来,然后又有人说:“还有一个在河里。”陈冲听了一惊,也来不及歇息,就继续回到水中去寻找,然而他来得太晚了,而且在水中伤眼的视线很差,看许多事物都是黑魆魆的。他三次换气,三次潜水,哪怕精疲力尽,也没有找到另一个溺水的孩子。到这时他终于坚持不住,一上岸就晕倒了,多亏是有人为他按压了几下胸部,他才又缓过神来。
这时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赶过来了,发现孩子被救的那位欣喜若狂,而找不到孩子的则在原地大声嚎哭,抱着陈冲的腿说:“恩人,你再找找看,再找找看!”陈冲心中也很愧疚,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只能从腰间掏出玺印来,让他们去找当地的亭长,而后一起到河中来捞人。众人看了他的丞相印,一时息声,谁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浑身湿透、衣着寻常的老人,竟就是当朝的宰相。
有人窃窃私语说:“丞相看上去仿佛常人,并无什么不凡啊?”
在极度疲累的情况下,陈冲等到了亭长过来,指挥他们扎了一个木筏,而后在河面上撒下渔网,打捞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把在河底的孩子捞了起来。陈冲把孩子的尸身还给他的母亲,但是这名农妇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抱着孩子颤动着嘴唇,只对着陈冲深深低头。陈冲对此也觉得难过,为此他又派人去府中拿了一块金饼,交给了本地的亭长,令他把这些钱都换成粮食,专门赡养亭内的鳏寡孤独。
做完这些,陈冲已经精疲力尽,什么也不能去想了。他叫了一辆牛车,说了丞相府的位置后,就在车上又静静睡着了。不过不同于在昭陵的那一觉,这一次他睡得非常安详,梦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无声的寂静。
再次醒来,陈冲发觉自己已在榻上,身上也换了件素净的纱衣。董白果然也在榻前,正为他煮一碗暖身的肉糜。陈冲看了妻子一眼,第一句话就是:“阿白,含贞走了。”董白回头注视他,缓缓点头说:“我知道,你昨夜没回来,台中专门来通过信了。”
陈冲又说:“那就让稚奴和仲成(赵丘)过来吧。”
陈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是一如寻常般无忧无虑,陈冲将他抱在怀里时,注视他的眼睛,想从中寻找过去陈璋的印记,而陈秀则用手摸着老父残缺的眉骨。陈冲笑了笑,转而对一旁端坐着的赵丘说:“你带笛子了没有?再吹一次《青雀贺兰山》何如?”赵丘自然点头应诺,他从怀中取出笛子,对着门外的柳树坐定。不一会,悠扬的曲调从丞相府的庭院中响起来,秋风也应时而起,吹得柳叶簌簌而动,树上的燕子和麻雀也附和着叫起来。而丞相陈冲的思绪,则穿过时间长河,溯流而上,回到遥远的过去时光了。
第十章 病笃
次日,陈冲起得极早,他先是梳洗了一番,接着换上朝服,依旧去尚书台视事。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在途径堂门时稍驻,此时大堂已经布置成灵堂,陈璋的灵位也立了起来,然而棺椁中却空空如也,仅摆放了一些衣冠罢了。陈冲为他上了柱香,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白幡,万千感慨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轻叹。
再进入尚书台的时候,台中众人都极为诧异。在他们想来,经过丧子之痛后,丞相总要在家休养几日,这也是人之常情。谁知陈冲面上的神色却极为淡漠,他入台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庞统道:“对于司马仲达投敌这件事,你们讨论出个结果没有?”
庞统打量了一会陈冲神情,而后道:“老师,对于此事,我们已经和太傅太尉商量过了。太傅的意思是,司马懿背国降敌,罪大恶极,常法不足以惩戒,应该将司马懿三族一律下狱,当众斩首。对于司马懿旧部,也当调离樊城,拆分至上林军中。而含贞殉国,可追赏封邑八百户,令其子袭原爵。”
陈冲听得微微皱眉,直接道:“国家立有法度,按法度行事即可,元常的这些建议,都过当了。司马懿固然残恶,但家小罪不至死,三族流放幽州即可。而司马懿既然有投吴之心,又处方面之任,其部若有叛国之心,必是献城而降,又如何令其孤身入吴,可见多是忠介之士,令其调回京师,反而会弄得人心惶惶,无端生出祸事。”
“至于含贞之死……”陈冲在此停顿片刻,而后才说道,“还是依此前的惯例办吧,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他这些年奔波在外,恐怕也不想到了九泉之下,还因我而被人另眼相待。”
而后陈冲又问:“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周瑜既得司马懿,恐怕会加大对沔北的攻势,此时正需大将前去坐镇,台中对此有何议论?”
庞统答道:“还没有定论。但太尉静极思动,大有想亲往坐镇的意思,但我和桓君觉得,还是让元帅去更妥当些。”
听闻法正有去沔北坐镇的想法,陈冲双眉挑了挑,从中嗅出些许异样的气息。若说应对吴人,法正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虽然久在晋阳霸府中出谋划策,但考虑军队中的资历,还从未有过独领一军的经验。在此敏感时刻,他离开京师前往军队,很难说是想为国分忧,还是想趁机揽权。而在这件事中,自己的身份也很尴尬。法正显然已与钟繇结党,自己若是阻止,与钟繇等人的关系恐怕会更加败坏,朝中直接掀起党争,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同意,法正真能阻挡周瑜的攻势吗?若他们趁机公器私用,自己又该如何办?
陈冲思虑片刻后,决定还是先寻求天子的支持。只是司马懿投吴这件事干系与天子过于重大,自己应该如何说,才能让他接受呢?陈冲一面细想说话的技巧,一面向庞统信口问道:“陛下病情如何?此时醒着吗?”
不料庞统面露难色,他环视周遭,小声对陈冲道:“诸位都以为老师要休养片刻,而军务不可拖延,故而太傅正在向陛下告知此事。”
陈冲闻言大惊,不由大声道:“怎能如此!”引得众人视线注视过来。陈冲也顾不上抱怨,起身快步就往德阳殿赶。
仅仅是走到离殿口还五十步的地方,就听到里面天子在破口大骂:“叛徒!都是叛徒!太傅莫非以为自己有一些人,我就会怕了?”等陈冲往内细看,就看见殿内一片狼藉,宫女们跪坐在两侧,低头不敢喘气。大殿中央,刘燮和钟繇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钟繇低头不见神色,而刘燮胸口剧烈起伏,双眼血红仿佛要裂开,而地上尽是被扔得七零八落的药罐、碗碟碎片,药水的苦涩气味弥漫在整个大殿。
天子看到陈冲进来,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露出羞愧的神情,两人还没有说一句话,就已经说过千言万语,刘燮的怒气似乎瞬间消散了,他转首对钟繇冷冷说:“太傅今日说了这么多,我也没有别的回话,自古没有不死之人,不亡之国,就算天下人说我是桀纣之君,我自问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就怕太傅百年之后,却当不了什么比干伊尹。是对是错,你自思自量吧。”
天子说罢,转手就下了逐客的手势。钟繇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低头说了声“臣告辞”,向天子拜了一拜,又转首看了陈冲一眼,就草草从殿中退去了。
刘燮见钟繇离开,松了一口气,对陈冲致歉道:“让叔父看笑话了。”而后又故作轻松地解释方才的情景。原来钟繇借助司马懿投敌一事,趁机向他发难:指责刘燮登基以来,自矜才能,阻塞言路,亲近周不疑、司马懿等小人,又疏远先帝辅臣,方才导致如今局面,朝野对此怨怼已久,故而他提议刘燮效仿孝武皇帝先例,向天下广发罪己诏,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说到这,刘燮也颇为自嘲,缓缓躺在榻上,指着自己的胸口对陈冲道:“不过方才说的话也是假的,就这么去见阿父和列祖列宗,我恐怕也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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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我还在采石矶,二十万大军号称无敌,已经打到建业城下了。半年后,周瑜都拿下襄阳了。”他突然提高声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我的母后和我耍心机!两个弟弟窥伺我的位子!我的岳父现在想逼宫!还有那几个与我共事八九年,说要誓死效忠我的,转眼就厚颜无耻地跑到南面去了!这都是我的错!”
刘燮握紧了拳头锤着床榻道:“有时候我真的想过,做个桀纣之君没什么不好,至少把这些对不起我的人都杀个干干净净,还天下一片清白!”
“但是我还是做不到,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安排好毒酒了,打算把我二弟叫来,直接隐诛了他。但是母后在我身边安排有人,得知这个消息,立马就拉着全家到我面前哭,一家子哭哭啼啼不成样子,我能怎么办?总是下不了手的。可我要是对得起他们,就对不起天下了。”
陈冲震惊之余,不知道怎么插话,这毕竟是刘家的家事,自己再怎么亲近,也终归姓陈。突然,他看见刘燮的脸上,此刻竟又流出泪水!天子捂着自己的面孔,开始哽咽和抽泣,一家人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想来确实也十分悲哀吧。但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权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顺利收场吗?他本来想和天子谈谈最新的沔北布置,此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然而刘燮的话还没停,他喃喃着说道:“但我最对不起的,还是叔父你。我知道叔父你真心希望我做好,我也真的想做到……大概是我天资不足吧,本以为是些信手拈来的事情,最后却弄成这样一个境地,害得含贞连尸首都没留下来,将来去了地下,我又该怎么见含贞呢?”陈冲沉默着没有答话。
过了好一会,天子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陈冲此时才询问他对沔北布置的意见。可说了一些话后,天子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显然已经没有视事的心情和精神,刘燮缓缓挥手说:“叔父虽然复起为相,还没有重建丞相府吧,过段日子我就会下一道旨意,令丞相府总管内外朝政。叔父大可着手再建丞相府,事成之后,政务也不必再经过尚书台了,宫禁内外,事无巨细,都归于叔父。”
殿中静了下来,陈冲注视着刘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天子不会不明白这道旨意的意思,一旦成真,便相当是把社稷神器都让给自己了,这已经超越了人臣的本份,恐怕霍光的权势也较此稍逊。但自己能够推辞吗?又应该推辞吗?答案毫无疑问都是否定的,他必须肩负起责任来。陈冲沉默片刻后,终于说:“只要陛下信任,一切都听陛下的安排。”
刘燮则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最后说道:“我把江山交给叔父,将来发生什么,就只有叔父自己去扛了,但我很安心。”说罢,他头脑昏沉,辗转片刻,他盖上寒衾,翻个身后就沉沉睡去。
陈冲站起身走出殿堂,在门口停驻少许,听到外面有鸟的啼叫,抬头去看,却只有随风飘扬的柳丝而已。这情形让陈冲心中生出一种预感:天子之所以会下出这样的诏命,估计是预感到自己的大限了吧。他的病情还能坚持多久?能撑过今年吗?但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历来这种更迭的时刻,京师都不会太平稳,希望自己这一次能够例外吧。
果然,在七月壬辰的晌午,天子刘燮开始呕吐,紧接着难以进食,浑身发烫,病情进而急剧恶化。
第十一章 独裁
虽说天子病情加重,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但并未在朝中引起重视。毕竟仔细算来,先帝刘备驾崩也不过是六年前的事情,而距离刘协失踪也仅仅过去了十年。十年光阴,对于孩童来说,或许显得极为漫长,但对于人生而言,又显得短暂了。故而对于皇位更迭,人们既感到陌生又觉得熟悉,也就是在私底下感叹说,当年天子继位之时,还以为能成就中宗、世宗这样的伟业,孰料竟要英年早逝,造化弄人,由此可见一斑。
皇帝崩殂已成定局,朝臣们便将目光转投到新皇登基之后,猜测朝局将出现何等变化,按照旧例,此时应当是由太后临朝听政,待天子元服之后再行归还,一如和熹太后故事。然而令百官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天子病笃的次日,德阳殿内竟接连传出两封诏令。
第一封诏书文曰:“吾承祖宗洪基,而昧于政道,惧不能允厘天工,克隆先业,夕惕惟忧,若涉泉冰。赖宰辅忠德,道济伊望,群后竭诚,协契断金,内外尽匡翼之规,文武致匪躬之节,冀因斯道,匡补朕失。每念干戈未戢,公私疲悴,籓镇有疆理之务,征戍怀东山之勤,或白首戎阵,忠劳未叙,或行役弥久,担石靡储,何尝不昧旦晨兴,夜分忘寝。虽未能抚而巡之,且欲达其此心。赖有丞相相辅,可遣大使诣诸将,并问方伯,逮于边戍,宣诏大飨,求其所安。又筹量赐给,悉令周普。”
第二封诏书文曰:“王室多故,先帝早崩,皇胤夙迁,社稷孱浮。吾以早衰,继承大统,嗣位经年,薄德无绩,祸及万民,实愧对我祖宗之灵。而先帝深虑皇基,早定大计。遗曰以丞相陈冲为辅弼,以顺天人,协同神略,广帅群后,恭承明命,虽伊尹之宁殷朝,博陆之安汉室,无以尚也。朕躬明浅,朝不虑夕,今日濒亡,自思亏盈,得此结余,实违此诏之后也。故改慕高尚之道,托于有德之人。以丞相总揽朝政,独断宫府,内外百官,各司巨细,悉数相归,必可致社稷兴隆,天下安息。”
两封诏书念完,当即在朝中引起风波。第一封诏书还可理解,无非是安抚臣僚兵士,赏赐钱粮。但对第二封诏书,百官却深感不可理喻:天子竟要将所有朝政转交给丞相?即使是先帝刘备在世时,陈冲权势滔天,也不过独领司隶府,与先帝并称两府,共治天下。而现在天子的意思似乎是,整个朝廷都由丞相一人独裁,那丞相和皇帝又有何区别?而且如此分权,又将太后置于何处?
然而刘燮搬出刘备的遗诏,也着实让人意想不到。刘备遗诏本是绝密,陈冲又从未宣传,导致此时朝中才知晓,原来刘备曾给陈冲留了道可废立皇帝的遗诏,几年来竟未有一点消息流传,足可见陈冲的高风亮节。而一些准备拿孝道反对遗诏的声音,听闻有先帝的旨意,此刻也都偃旗息鼓了。
至此,陈冲成功获得独断之权。但陈冲深知,这不过是名义上的权力。自己眼下对于京师的掌控其实非常薄弱,若是有人有非分之想,也未尝不能生出变数。故而他得令之后,当即开始着手重建丞相府,将其安置在宣武城与百尺楼之间,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两地的防务,将其划入丞相府下,并令尚书台也随之搬迁到丞相府内。
这仅仅是最简略的准备。根据陈冲这段时间的细访,已对钟繇法正一党有了粗略的了解。他们如今与河南尹羊耽、少府刘豹同气连枝,光禄勋范先、卫尉高堂隆也都是他们的人,这导致他们手中虽没有兵权,却有可能掌握宫禁,一旦真有不轨之心,是可以做到要挟天家和公卿的。陈冲从这方面考虑,以为太子刘易最为重要。只要太子不落入他人之手,能够顺利继位,整个局面就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此时太子册封日短,尚未入驻东宫,大可以此为由,将其独立出来。于是陈冲任命邓艾、姜维两人为东宫舍人,一人负责东宫具体防务,一人负责太子安危。
这一切
都不过发生在短短两日之内,等到邓艾回报太子进入东宫后,陈冲才长缓了一口气。他这时候不禁有些自嘲,一切都如此顺利,是不是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元常等人虽有争权之心,恐怕还不至于到如此没有底线的地步,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反而有可能激化矛盾。但政斗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眼下他除了谨慎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等到这一切都安排好后,陈冲又率领上林军三千人开赴京中,接管诸城门,并对全城宣布,因天子病重,将内外戒严,直至天子病情好转或者驾崩,而后陈冲才与关羽携甲士百人入宫,直奔天子所在的德阳殿。
此时德阳殿内,该到的人都已到了。太傅钟繇、太尉法正等七公九卿就站立在殿门口,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左右环顾,等看到陈冲到来后,立马就不说话了,仅仅是点头示意。陈冲回礼之后,也不再耽搁,继续往里走,直到天子的病榻。赵王、平阳王都在屏风旁站着,看陈冲佩剑快步过来时,他们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而太后刘笳则坐在病榻旁边,面色低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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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转首去看天子,发现他面容枯槁,仿佛骷髅,正闭着眼睛发出微弱的呻吟,好似是地狱中的鬼魂一般,让人毛骨悚然。陈冲立马问一旁的太医:“陛下情况如何?”
太医低声说:“根据脉象来看,恐怕不是今夜,就是明早了。”
其实不用问,陈冲也猜得出来,他说:“既如此,你们就先退下吧。”而后他又令宫人们把殿中的药物都搬走,把门窗都打开,驱散这股在宫中弥漫了极久的苦涩味道,经过数次死里逃生后,陈冲知道人最难以容忍的就是这股气味。
果然,等窗外的风吹进殿内,刘燮安静了不少,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家人们都在,沙哑着嗓子说道:“我好像闻到花香了。”
陈冲说:“外面的桂花开了很多,菊花也遍地都是。”
刘燮笑道:“真想看看!”又立即制止陈冲说:“不用劳烦叔父了,说说而已。”
歇气良久后,刘燮又说:“真想回长安!”他在回想记忆中这个真正的故乡,天高气爽、群山环抱的关中,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有妻子,有长辈,有很多好友玩伴,陈璋、周不疑等人都意气风发,以为未来任他掌握。当时他以为自己能彻底主宰雒阳的繁华世界,不料到了临死前,脑中却在回想这些记忆。
陈冲正想安慰他,可天子紧接着说道:“我曾想过,是否要学太宗皇帝那样薄葬,就下葬在关中吧。不过现在陵寝已定,也不好改动了。”而后他把视线转向刘笳,缓缓说:“母后,我知道我这一生多让你失望,但做皇帝就是如此,很多事由不得自己,虽说算不上绝情绝性,但也顾念不得多少私情。恐怕这辈子我做得最错的,还是私情太多了。”
见刘笳不语,他又说:“我死以后,我没有别的念头,只希望母后能够看在我的面上,让两个弟弟前去就藩,藩王在京,不仅不合常法,对郡国百姓也不负责任。母后如果觉得孤独,大可以去地方上看他们。”他忽然笑道:“有得有失,这才是人间正道,母后不要太任性。”
刘笳心中悲伤,垂头不应。
而刘燮则使出力气,对一旁站着的两个兄弟说:“你们两个,我也不说客套话了。我们没什么兄弟之情,一开始如此,到现在也是如此,但我顾念先帝遗言,才把你们放纵到现在,到现在时间也够了。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要有什么侥幸,我死以后,直接就藩,地方官员必不会为难你们。若留在京师,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言了,希望我们兄弟三人,不要成了后世的笑话。”
刘澹刘程两人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敢违抗,都跪在地上连连应诺。
最后是对太子刘易的话,刘燮说:“你登基后,万事都要听丞相的。记得,如果有事与丞相相悖,你就要反思自己的过错!”说到这里,此时的天子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已经要把耳朵靠在他嘴边,方能听清他的话语了。
他没有对钟繇、法正等朝臣有任何嘱托。
傍晚,刘燮略有食欲,竟吃了一些粥食。第二天早上,天气湛蓝清澈,阳光从帘缝间射进来,但刘燮却没有醒,而他的脉搏已经变得极为微弱,终于在一阵秋风过后,他彻底断去了气息。按照刘燮的遗愿,百官戴孝三日后,天子灵柩直接下葬,下葬的地点在崆峒山左近,地点是陈冲考察过的,最终和钟皇后以及皇子合葬一处,全名为泛陵。
至于天子的谥号,以武而不遂曰庄,定为汉庄帝。
第十二章 巫蛊
刘燮病逝以后,陈冲算是实质上接管了朝政大权,但他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
首要是对外战事,辽人得知汉军大败后,与吴人相互勾结,果然在八月发起攻势。曹丕与曹真率众五万越过辽泽,进驻肥如,而后同时向卢龙与海阳发动猛攻。襄阳的周瑜所部在进攻樊城失利后,则调转兵锋,试图越过樊城,先进攻蔡阳、章陵、随县等地。卢龙的防御还好说,毕竟陈冲此前亲自过问,多有布置,足以抵御辽人。但南阳的情形依旧很坏,此时秋潮尚未退去,而南阳郡内还多有运河,足可供大船往来,使得吴人还可以做最后一次总攻,前派将领一事已刻不容缓。
对国家来说,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元帅关羽。毕竟关羽名声在外,号为国士,且他早年担任河南尹时,也多次负责过南阳方面事务,以他出镇南阳,地方军士必然膺服,吴人也势必会多几分忌惮。但对于陈冲而言,派关羽出镇就并不合适了。因为朝中正值多事之秋,他与关羽一文一武,一个把控朝政,一个把控上林军,才算了勉强稳住了雒阳政局,如果将关羽派至南阳,自己就好比断一臂膀,难保不生出什么意外来。
但是不派关羽又派谁呢?派魏延吗?魏延虽然擅长武略,也长期担任过南府都督,但他口直心快,性情刚躁,显然并不适合处理目前南阳复杂的局面。而太尉法正自告奋勇,按理说才能足够,资历也足够,但陈冲又难保他背后没有其余谋划,一旦等他掌握南府后,再与钟繇内外响应,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可陈冲没有更多的选择,时间也不允许他过多的犹豫,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在这个和煦的中秋,甫一上任,陈冲就已有了如履薄冰的感觉。
最终他还是决意由关羽出镇樊城。朝局即使艰难,但就目前来看,党争目前还是局限在相互攻讦的范围内,如果是朝中继续来回扯皮,陈冲其实可以接受,但南阳的局势却不能再任由败坏了。事不宜迟,在八月己亥,关羽的任命就正式敲定下来了:使持节,任荆州刺史、南阳太守,都督荆、益、扬三州诸军事。
临行前,陈冲特地与关羽进行了一次私晤。陈冲向关羽特别嘱咐,他在南阳可便宜行事,但尽量还是以守为主,同时也要留心军中及当地的青年才俊,如今军官短缺,正是朝廷求贤若渴之际,只要等缓过这几年,恢复了建制,国家就又可反守为攻了。而除此之外,陈冲又向关羽讨要了几名旧部,如廖化、赵累等几人,专门负责雒阳城内的防务。
与此同时,陈冲还写信给自己的义子傅干,说了打算把他从北府调走,来雒阳接任博士祭酒的意思。信里说,如今国家多事,其实根源在于众人纷纭,莫衷一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不直从哪里传出许多谣言,禁是根本禁不完的,只能用良人教导,正本清源,那最好发挥的地方就是在太学,而这个职位不仅需要学识,还需要人的品德和胸襟,所以非用他不可。
而就在信刚送出后,雒阳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陈冲正在阅览陈群送来的秋赋账目,核查之时,邓艾忽然说有事相报,这令陈冲极为诧异。随着太子正式登基,原为东宫舍人的邓艾被拔擢为德阳尉,负责天子在德阳殿的日常起居出行。按理来说,这本是个混资历的清闲职位,陈冲准备等魏延募得新兵后,再将他与姜维调入上林军。而此时邓艾前来汇报,实在是陈冲没有想到的情况。
邓艾见面落座后,不敢耽搁,立刻就说起求见的缘由,虽然因为口齿原因,他说话吞吞吐吐,需要陈冲不时询问细节,但叙述的内容很快就引起了陈冲的重视。
原来邓艾入职之后,闲来无聊,就清点了一遍德阳殿的账目,结果发现宫中竟丢失了不少财物。于是他自作主张,就带人搜查了一遍殿内宫女的住处,果然抓到几名内贼,可谓是人赃并获。到这里为止,这还是一桩简单的失窃案,但邓艾在检点赃物时,无意中发现,在一名名叫张兰芝的宫女箱中,有一个木制小人,竟和金饼放在一处。这让他非常奇怪,就拿着木人去逼问张兰芝。不料张兰芝见到木人大惊失色,还不等邓艾开口,就连喊饶命,然后磕头不止。
邓艾对此莫名其妙,但也知不能到此为止。他干脆将错就错,扯起陈冲的大旗,说只要她交待同谋,就对其免于死罪。张兰芝便接连交待说,她的同谋有四人,有两个是其余宫殿的宫女,她负责取天子的头发,一个对外联络,一个负责望风。给她木人的则是宫外的一个道士,名叫张德,听说他通鬼神,能做法,再有一个人则是兰台的黄门郎,名叫许球,钱财都是他给的,说只要事成之后,就给她们每人一百金,如今已给了六十金。而剩下的那个木人便是凭证。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邓艾哪还能听不出真相:这是巫蛊案啊!民间一直有这样的风俗:若是有仇家难以力敌,便在偶人背上刻上仇人的生辰八字,并和他的发丝绑在一起,再请大法力者施法,说不得就起到隔空咒死人的效果。由于世宗时巫蛊之祸的缘故,朝廷对巫蛊行为一直是明令禁止,甚至规定有蓄养蛊虫者,一经发现,便立刻处以极刑,其家人发配三千里。但奈何民间奉行者如潮,至今屡禁不绝,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此事发生在庄帝刘燮身上,就可不是一件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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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邓艾立刻前来向陈冲汇报此事,请他拿定主意。陈冲听完邓艾叙述,良久不语。他并不相信巫蛊之术,但是背后隐藏的政治意义却非同小可。就已知的五个犯人中,官位最高的不过是个兰台黄门郎,一个百石小官,哪里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其背后定有指使。但无论涉及到谁,都必然会牵扯成一桩席卷全朝的大案。
对此,陈冲破天荒地有些犹豫,他微微闭眼,一边敲着手中书卷一边沉思:眼下刘燮已经去世,拿着这件事情大做文章,也不能令死者复生,而一旦牵扯出朝中要员,恐怕京中立刻就要大起动荡,便是酿成战乱也不无可能,是否要先搁置此事呢?
但他刚升起把此事压下的念头,自己又转念否决了:邓艾这边已抓了张兰芝,不可能再放。如果自己没有任何作为,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将主导权让与对方了。对方既然做得下这种祸及九族的图谋,自己也绝不能怀有侥幸,必须趁对方尚未发觉,先发制人!
思虑至此,陈冲霍得起身,左右徘徊两步后,他对邓艾说:“这件事你先不要透露出去,所有知情人都待在宫中,要严加看管,不得轻举妄动,如果有人来问,你就说仍在检点财物。”
邓艾领命离去后,他立刻调来廖化,令他去城中搜查那位名叫张德的道士,叮嘱他不要带太多人,行事务必隐秘,绝不能放跑了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与此同时,陈冲又叫来庞统,让他立刻去查许球此前的档案,曾担任过哪些职位,与那些人经常往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抓住许球本人,陈冲对此高度重视,亲自做了相关布置。白日里,他先派人打听清楚了许球的住所,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陈冲并没有立刻抓捕,他绕过了河南尹羊耽,从陈群手里直接抽了三十名卫士出来,打算在宵禁时再抓捕许球,如此这般,才能做到真正的保密。
当夜子时,乌云遮月,街巷上已没有了行人,灯光尽灭后,东都陷入到黑暗和一片死寂之中。但就在这个时候,东市的小巷内,沉重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带来了一长串争先恐后的狗吠回应。在狗叫喧闹的间隙里,仍可清晰听到兵器铠甲摩擦碰撞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突然从里巷口一拥而入。其实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家都已经醒了,但惊恐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敢点灯,只在黑暗中屏息静待,默念着上苍保佑自家平安。好在这种声音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也就是一两刻,似乎有人叫了几声后,又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小巷又归于寂静了。
陈冲在丞相府等待最后的结果,大概在丑时三刻,派去的卫士们回来了。但他们没有带来许球,因许球听闻到闯门声后,不待反应,就已然拿刀自裁了,只有他的妻子孩子还活着。但甲士们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在许球的书房搜查了一翻,发现了一些书信,其中有几封内容很简单的信件,虽然也就是和许球往来问候,但寄信人的身份却非比寻常,果然是平阳王刘澹。
第十三章 斩蛟计划
就在陈冲密查巫蛊案的同时,刘澹一边也在谋划大事。
自刘燮驾崩,雒阳满城都高挂白幡,为天子祭奠。虽说刘燮最终在江南遭遇惨败,但他本人用度节俭,喜好躬亲,常常在北郊耕种御田,秋后收获,便惠施于民,故而东都百姓对他并无多少怨怼。反而私下里有很多人怀念说,陛下当年丰神俊朗,远看若见玉山之雪,近观如入芝兰之室,也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再见到这样的长安王子。故而秋收闲暇,前往汜陵祭祀者络绎不绝。
但对于刘澹来说,这段日子却极为难熬。刘燮在临死前下达了就藩令后,司隶校尉陈群就屡次派人前来催促,他用为兄长守灵这个借口拖延了几日,可随着刘燮下葬后,他拖无可拖,也只能开始整理府门,作就藩打算了。
回想这两年以来,围绕着立储这件事,刘澹苦心运用种种手段,又做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布置,结果竟毫无作用。只因为陈冲力挺刘燮,就使得结果是一场空吗?刘澹无疑是不能接受的。原本他打算在刘燮病逝以后,再在京师从长计议。不料刘燮釜底抽薪,就藩令一下,他就不得不下短期的决心了:到底是彻底放弃对皇位的野心,去当一个闲散王爷,还是鼓起余勇,与陈冲做最后一搏呢?
这对于刘澹而言根本不是选择。早在晋阳期间,无论是同辈还是长辈,都对他万般关怀,殷殷切切,出入随从如云,拥护更是不可计数。故而他自诩为晋阳公子,对未来颇有一番期许。可令他失望的是,刘备无意换储,而刘燮登基以来,更是对他严防死守,不得放松半分。以至于门庭日渐冷落,鲜有人来探访,对比儿时,怎能不令人倍感失落,乃至愤恨呢?故而刘澹绝不甘于失败。
他去找三弟刘程。兄弟两人在此前就已达成同盟,刘澹对刘程许诺过,只要自己得势,就以刘程为北府都督,故而这段时间,刘程一直与他同进退。刘澹落座后直接问:“刘燮陈冲要你我直接去就藩,你甘心吗?”
刘程听了,心中愤懑当即爆发,喝道:“这等小人,我怎会甘心!”
刘澹暗喜,用手扶住几案,倾身小声道:“你我要是前去就藩,就如同鸟入樊笼,哪里还有出头之日?要想不在封地发霉,恐怕还是要除了陈冲!”
刘程一惊,默不作声,半晌颓然道:“没必要吧,陈庭坚都要六十的人了,又一身的暗伤,能活多久?不妨再等几年,到时候有母后在,还怕我们回不来吗?”
刘澹心中暗自鄙视,嘴上冷笑说:“再过几年,只怕这条巨蟒就养成了王莽,胃口大得连皇帝位子也想要吃下去呢。”他又加了一句:“别忘了,代汉者当涂高那句谶言,就怕要应在他的身上。”
见刘程连连摇头,他立即起身告辞,又说:“你现在贪生怕死,我能理解,可别等到陈庭坚夺了位,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那可就太晚了。”
刘澹暗自思忖,刘程胆气不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本来还希望用他去稳住太后,但即使没了他,也还是有办法与陈冲对阵的。毕竟如今与他联盟的还有太傅钟繇、太尉法正等人,有他们在,自己总还是有办法的。
于是他在搬迁家具的时候故意称病,再去深夜密访钟繇。钟繇也知道他的来意,但表面不动声色,等他先开口。
刘澹见他这幅高深模样,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态度,到底是支持自己,还是要劝自己放弃?所以两人寒暄半刻,都还是没有切中要害。看见桌岸上洒有茶水,他突然眼前一亮,用手蘸着水画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然后对钟繇说:“我听说上古时期有神兽曰蛟龙,能够呼风唤雨,泽盖万物,为何现在却有人将它称之为祸害呢?”
钟繇何等聪明,立马回复道:“那是因为风雨过盛,遮天蔽日,反倒颠倒了阴阳的缘故。”
刘澹听钟繇这么说,急忙道:“那我们现在就遇到了这么一条蛟龙,已经遮天蔽日很久了,如果任由他发展下去,恐怕会害人害己。”
钟繇起身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允道:“那就尽早拿下他吧。”
虽然这正是刘澹的本意,他仍不免感到一惊,扭头环顾密室,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澹立刻把想法和盘托出:“太傅,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候了,等我真离开京师,哪还有回来的日子?趁现在关羽不在雒阳,我们还有一点机会,要是等到明年,南北边都安稳下来了,朝政不就都他一人说了算了吗?我对你的承诺依旧不变,只要能助我夺回皇位,我必然荣华共享!”
钟繇则是神情凝重,长久不语。
虽然是同样不满于刘燮对自己的长久排挤,但对钟繇而言,他的本意只是夺回辅政大权,而与陈冲展开全面的政斗,其实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随着双方摊牌,政见的分歧愈演愈烈,到现在已变成无法缓和的局势了。就目前陈冲的种种措施来看,丞相府内怕不会再有自己的位置,而长子钟毓在军事上又不成大器,如此一来,家族衰落恐怕也就在两三代之间,这无疑是钟繇不能接受的。
好在有这种忧虑的,并不是自己一人,刘豹、法正、孟达、羊耽等人也都厌恶陈冲这种作风。几年下来,众人都看得分明,刘燮之所以能够如此排挤老臣,除了他本人的手段外,更多的就是陈冲在幕后支持指使。如果一天不把陈冲赶出京畿,老人们便一天没有安生之日。所以这两年下来,众人才慢慢走到一起。但就事论事,借助刘澹来对付刘燮和陈冲,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可事态发展总是超乎常人掌控,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也只有刀兵相见一条路了。
从这一刻开始,两人才算是完全绑定在一起。
两人遂密定计划。如今两人的党羽已算是极为丰满,钟繇、法正贵为太傅、太尉,党羽可以说遍布朝野,即使有部分人不愿意支持,钟繇也自信能使他们作壁上观。但最重要的,还是看雒阳的军队会倒向谁。如果关羽在京师,这个问题是毫无悬念的,但眼下关羽已去襄阳坐镇,那就还有操作的余地。
雒阳的军队主要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守卫京师的上林军,如今还在重建之中,大约有两万人,由卫将军魏延负责,驻守在宣武城中。第二部是雒阳看守各城门的卫士,有三千人左右,在灵帝时由城门校尉负责,只是当年陈冲入主司隶府后,取消了这一职位,如今这三千卫士都隶属于河南尹,也就是羊耽手中。第三部则是宫中的禁卫,有四千人左右,有千人隶属于少府刘豹,千人隶属于光禄勋范先,两千人隶属于卫尉高堂隆,直接负责宫殿内外的秩序。
这三者中,魏延是陈冲的死忠,是绝对无法说服的。但好在上林军还在重建,并没有多少战力,所处位置也算偏僻,只要处理得当,在其介入事态前就完成政变,那就无关大局。要紧的还是城门守卫和宫内禁卫,虽然名义上,这些兵士都隶属于钟繇一党,但实际上陈冲接手了雒阳北部的城防,又往宫内调入了邓艾姜维等人,使得这七千人里,大概有两千人直接隶属陈冲。而且剩下的人中,有多少人能够立场坚定地跟钟繇一党政变,这也是说不好的事情。
事已至此,刘澹也不再避讳,直接询问道:“陈庭坚看似势大,但只要他一死,剩下的那些人,哪个会为他殉葬?照我看,不如直接在宫中埋伏几个杀手,等他一进宫,就像十常侍杀何进那样把他剁了!事后再宣布他谋反,还能再翻出什么花样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钟繇挥手打断了。刘澹极为不快,不过也只得听他说道:“绝对不可,你当是专诸刺王僚的年代吗?先不说庭坚身边甲士如云,就算真得手了,南边有关羽、诸葛亮,北边有张飞,我们只能争取马超和袁谭的支持,那不就是要打成内战了吗?这是自毁根基啊!我们只能逼他放权,绝不能真正杀人!”
“好吧,那就还是想办法先掌握宫禁吧。”刘澹不想争辩,接着说:“我觉得可以定计在重阳那天,按惯例,这一日会取消宵禁,有夜市,很多宫卫也都提前休憩了。我们可以在这个时间点,尝试带兵闯入禁内,只要趁上林军反应过来前,我们把二郎(刘易)接回来,再向我母后求情,以皇帝和太皇太后的名义同时向陈庭坚下诏,让他服罪放权,想必他也只能乖乖认输。”
“服罪?用什么罪名?”
“排挤贤臣,擅权自专。”
“这个真能服众吗?”
“陈冲自己认,那便能服众。”
钟繇沉思片刻后说:“还是不够周全,邓艾、姜维这两人是军中的后起之秀,恐怕很难快速解决他们。”
刘澹一笑,对钟繇说:“太傅,但从我们现在的人手来看,可能确实差点,但我这两年,一直在偃师周遭收买死士,已有两千多人了,到时候我把他们都调到雒阳,只要能让羊使君开门,把他们都放进来,邓、姜几人再能打,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钟繇听他私底下竟有两千死士,不由一惊,提醒说道:“话是如此说,但还是不要牵连太多的人进来,人越多,泄密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徘徊两刻,又追问刘澹道:“你不会在暗地里还有别的安排吧?”
刘澹打了个哈哈,连连摆手说:“哪有哪有?”对刘燮使用巫蛊一事,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也就从来没有对任何同党说过。
第十四章 重阳之变(上)
重阳这天一早,雒阳内外就已经抑制不住欢快的节日气息。虽说这一年国家变故极多,在南面损兵折将,接连丢失领土,天子也间接因此病逝,但对于普罗大众而言,生活依旧需要继续,只要还活着,还有明天到来,人就不能不怀有活得更好的期望。于是人们在早上就挂起灯笼,东至尸乡,西至上林苑的街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门楣间的节庆装点。
不过说起重阳的活动,最重要的果然还是登高。重阳以九九之数,被凡人以为是升仙之节,传说这一天清气上扬,浊气下沉,得道之士便会在这一天羽化升天,上天也会对凡人有所反应。故而不只是文人雅士会在这天登高望远,普罗大众也会在祭祖后携家人郊游,无论老人稚童,都在湖边山道间野宴,而后相互祝寿。只是今年逝者无算,所以攀爬山顶的人较往年格外多,诸如北邙山、龙门山、崆峒山等地,在山巅祭祀的人们络绎不绝,众人们鼓瑟吹笙,焚香祭祀,期望能得到在天之灵的一丝回应。
而对于朝中的贵人们而言,则在一清早就被齐齐唤进了宫中。按照往年的惯例,天子今日祭祀宗庙后,要在宫中召开重九会宴,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虽说因为财政窘迫,今年的宴食朴素了许多,但毕竟是难得的闲暇时间,贵人们过节的兴致还是很高。乐人们因此吹《木英摇落》,宫女们继而跳《独荣》之舞,而与会的宾客们则手持黄花,一面观赏舞姬欢闹,一面赏词作赋,可谓是一年间难得的文坛盛事。
欢乐的时光总是易过,转眼就过了午时,散会的钟声响过两遍后,各位贵人们也就纷纷向太后天子告辞了。由于正值深秋,天色昏黑的很快,官人们出宫的时候,晚霞已经只剩下一抹如轻纱般的紫色,残月也已经挂到山间。只是此时的雒阳人气依然很旺,随着登高郊游的人群返回,夜市的灯火也亮起来了,那些还没有疲累的红男绿女,纷纷来到雒阳城外的市场里游玩,有人做藏钩之戏,有人享投壶之乐,由于往来的人群极多,使得晚上的雒阳也显得亮如白昼。
这种情况下,守城的门卫们也未免显得懈怠了,根本没有仔细审查往来人士,只要拥有通行证,没有携带明显的违禁品,都可以随意在京城内外往来。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平阳王刘澹易装进入了太傅府内,准备实施已准备了月余的大计。
刚一踏入钟繇府内,刘澹便问迎来的钟毓道:“人都到齐了吗?”钟毓显然也非常忐忑,他扫视了一眼刘澹的背后,确定没有人跟进来后,就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才说道:“殿下,除去羊使君与邯郸正礼外,其余的人都在等您。”羊使君说的自然是河南尹羊耽,邯郸正礼便是雒阳令邯郸淳。按照计划,他们正在巡视各城门,暗中集结城门甲士。
刘澹随钟毓往府内走,绕过几个小院,而后进入到竹林间的一处暗室,那里就是此次聚会的地点了。开门一看,里面已坐有太傅钟繇、太常邢颐、卫尉高堂隆、光禄勋范先、尚书孔桂等朝中高官,除此之外还有吴质、陈祎等刘澹倚仗的幕僚,他们见刘澹到来,除去钟繇外都立刻站起身向他行礼。而刘澹则不动声色,压了压手后,径直坐到钟繇的身边,转而问其道:“太尉那边如何了?”
钟繇低声说:“孝直正盯着宣武城那边,只要我们这边行动顺利,发出信号,他立刻就手拿诏书去安抚上林军。”说罢,他微微瞑目,又直视刘澹道:“殿下这一路过来,有没有什么异样?”
刘澹笑道:“我在谷城待了半个月,而替身所在的车队已开到了潼关,众人都到我即将就藩,谁能猜到我会返回雒阳?”
他自信的语气多少有点感染到了在场众人,钟繇笑了笑,又问道:“那殿下的死士可已入城?”
一旁的吴质回答道:“死士分为十次入城,已经全部进入城南准备的二十所宅邸里,只要现在议定后,立刻就可以实行兵谏。”
听闻死士已经入城,与会众人更是士气大增,只有卫尉高堂隆心怀犹豫,他说道:“我今日在路上观察宫禁,没有发现邓士载他们,丞相今日又没有前来参会,是否丞相察觉了什么变化?”原来就在前日,陈冲以偶染风寒为由告病在家,并没有来参加这一日的重九宴席。而陈冲多智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对敌对者来说,任何风吹草动都难免让人感到恐慌。
不料刘澹却笑道:“高堂使君不必担忧,我在丞相府中早埋有暗间,虽不得参加政务,但还是能观察其日常起居。据他来报,丞相这两日确实染了风寒,接连两日都锁在家中,除去他妻子蔡氏端送食盒以外,其余人均不得入内,这是做不得假的。”
听闻刘澹在丞相府内也藏有间谍,众人听了都是一震,惊疑不定地打量平阳王片刻后,他们方才整理神色。刘澹则淡然自若,进行着最后一次的计划确定。
刘澹和钟繇的计划说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分为两路,一路在少府刘豹的内外响应下,刘澹直接与卫尉高堂隆、光禄勋范先领死士与宿卫入宫,阖上宫禁诸门,杀死隶属于陈冲的姜维、邓艾等人,然后刘澹分别觐见太后与天子,请两人暂退,清除宫中的陈冲党羽,并罢黜陈冲、魏延、庞统等人。另一路则由钟繇、法正、羊耽、邯郸淳率城卫守住太常街,务必不让宣武城中的上林军入城。陈冲旧部虽多,但在新军中到底没有多少威望,所以到时候只要钟繇能占住太常街,大事必成。一旦陈冲认罪免官,其党羽自当作鸟兽散。
至于政变发起的时间,自然是定在了天明破晓时分。在这个时间点,夜市的百姓应该也都疲劳回屋了,而上林军的将士也还未醒,是成功几率最高的时刻。
商议完毕后,密会各人开始各就各位。但平阳王刘澹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滞留在府内明堂,一边收拾衣物和随身短武器,一边等待天明。毕竟距离破晓还有好几个时辰,夜深之后,他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吴质等人在政变前夜,原本还是有些惧怕的,但见主子是这样坦然,他们就相互沟通鼓励说:“只有这样的王者,才能振兴汉室江山。”
可到了半夜,刘澹忽然大喝一声,从地上坐起来,吓了身边的孔桂等人一跳。而他则扶着额头良久不语,好久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原来就在刚刚,刘澹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正腾云驾雾,直往日中飞去,不料接近红日时,云层中突然窜出一条独眼红龙,朝他口吐火焰。火焰燎身之际,他便顿时惊醒。幕僚们见他惊魂未定的模样,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但刘澹却不好开口,这个梦实在是大凶之兆,一旦说出,恐怕人心立刻就散了,于是就推脱说自己也不记得了。
此时乌云已布满天空,遮住了前半夜的残月,城池内外也是陷入寂静,连虫鸣声也完全沉寂了,只有麻雀和枭鸟们还在树上低吟。此时距离行动还有一段时间,而刘澹醒了过来,就难以再次入睡了。他只是抬头向着祖先合掌祈祷道:“列祖列宗在上,助我铲平恶人,得偿所愿!”
突然刘澹想到,大汉的列祖列宗里也包括长兄刘燮,不仅稍有恶感。接下来他穿上皮甲,然后在外面披上朝服,再戴上显示尊贵身份的朝冠,他毫无食欲,只喝了一点肉粥,就出门上路。抬头看了一眼日出的位置,心中暗道:“今日之事,一旦失败,自己定然是难逃死罪,必不能失败。”继而转身上门,身后吴质等人跟随,一起往南面死士埋伏处去了。
在城南的邢颐已经把死士聚集在街上,等刘澹过来时,两千余名死士黑压压地在街道上沾满,此时他们都换上了从武库中调来的甲胄,明明没有月光,他们手上的斫刀也反射出凌冽的寒光来。刘澹到达众人面前站定后,并没有多少言语,他只是点燃了一支火炬,往上挥舞了两圈,而后又照亮了自己的面孔。
那正是他们约定动手的信号。
刘澹把火炬举在手上,立马策马往宫中走去,死士们紧随其后,甲胄撞击的声音层层叠叠,仿佛黑夜中有海浪在弥漫。
而在另一边,宣阳门前,高堂隆正在召集手下的宿卫,他令嫡系分为两部,一部在前护卫,一部在后督促,一旦有宿卫不服从命令,这些人就会立刻发难,将出头者杀死立威。不止是他,其余同谋者也都在紧锣密鼓地行动着。
一切都显得极其顺利,等到所有兵马汇聚一堂,就是动手的时刻了。
第十五章 重阳之变(下)
不久,天边渐渐出现些许的晨曦,高堂隆望见南面平阳王的火炬后,立刻迎了上去。两人相望,都想着同一件事情。此时刘澹的心情不再紧张,反而轻快了许多。他策马在前,一边走一边问道:“各门都看好了吗?”高堂隆则低声说道:“请殿下放心,一个时辰前,我们的人就已换防宫中十二门,宫中各出口,已经尽在掌握。”
刘澹又问道:“宫中那些陈冲党羽,没有什么异动吧?”
高堂隆低声道:“除去正常的换防出入外,并没有什么动静,今晚是姜伯约守夜,不久前,我还看到他出来巡查。”不过他又想起一事,对刘澹笑道:“说起来,还有就是邓士载在宫中忙着审查财物。已经快有一个月了,抓了二十来个宫贼,把宫中折腾得不轻。就在半个时辰前,还有人送赃物到廷尉府上去。”
听闻邓艾等人没有察觉破绽,刘澹松了一口气,其余小事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对高堂隆道:“事不宜迟,就不用再等了,我们直接去接二郎。”
就在这时,宫中突然升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众人都是一愣,随即听出这是鸣镝箭的声音。刘澹与高堂隆面面相觑,心中都生出一种疑惑:明明自己还没有传出信号,宫中怎么就生出变故,莫非是范先先动手了?惊疑之间,他们也不敢怠慢,立刻就带领手下人德阳殿方向赶去。
然而行走途中,他们又愕然发现一个事实:远方虽然传来刀兵金铁之声,却并非来自天子所在的德阳殿,而是在太后刘笳所在的永乐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澹来不及发怒,立刻令高堂隆带部分人去永乐宫观看形势,他自己则带着大部分死士继续往德阳殿去,毕竟这是天子所居之处,也是行动的首要目标,哪怕出了变故,他也不得不先来探看。
结果等他赶进殿中,目睹的竟是一片寂静。整个宫殿空空如也,除去草木落叶以外,没有半个灯火,也看不见半个人影,更别说看到天子了。刘澹看到这幅场景,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是计划已经泄露了?还是姜维等人的临机应变。他来不及多想,连一刻也不敢再浪费,立刻对属下喝道:“快,赶去永乐宫!”
然而为时已晚,等他带兵和高堂隆汇合时,看到的又是一片惨淡景象:两支庞大的宿卫正在宫道两端面对面僵持,桂林之下,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血液都已经凝固了,但血腥味尚没有散去。可奇怪的是,空气中已难掩肃杀之气,双方却没有人再异动。显然,就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内,邓艾等人率先袭击,完全控制了长乐宫。
刘澹见状大怒,当即就握刀走到军队前列,朝着对面的宿卫大喊道:“谁给了你们胆子,竟敢劫持天子和太后!是想谋反吗?”
哪知一个身穿明光铠的青年站出来,反过来喝道:“平阳王伙同光禄勋、卫尉、少府,图谋造反,竟也敢向丞相栽赃吗?”
刘澹定睛一看,原来出来的是陈冲心腹姜维,他手里提着光禄勋范先的头颅,对着自己冷笑。这让刘澹心胆俱裂,范先已死,是否意味着舅舅刘豹也失手被擒呢?原本长乐宫中的三千宿卫,此时又归谁指挥?但他面色毫无变化,反而依旧向前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说话?而且你率兵挟持天子太后,已是明证,还说不是谋反!”
此刻刘澹心焦无比,手上的兵力已经没有了任何优势,但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钟繇那边看不见信号,整个行动都将就此作废。为此,他只能寄希望于把罪名先扣在姜维等人身上,以此来迫使其下属动摇,而后伺机夺回天子。
然而姜维闻言对此洞若观火,继而放声大笑道:“殿下,你就不必再挣扎了。早在一个时辰前,我们就把陛下送到了丞相府中,不管你在宫外有多少同党,此时丞相与天子率军巡抚,他们莫非还能翻天吗?恐怕已经束手就擒了!现在投降,或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这话顿时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天子竟已被送出宫去了?什么时候?自己在这里又有何意义呢?原来,邓艾借助宿卫送赃物至廷尉的名义,让天子藏在了装赃物的箱子中,继而躲过刘豹等人的耳目,将天子送出宫外。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就算刘澹在宫中将姜维等人杀尽,也无法夺回天子,更不可能拥有大义名分。
可刘澹依旧神色不变,纵使他心底自感如坠深渊,依旧维持着面孔上的愤怒,傲然道:“你说我谋反就是谋反?太后是我的母亲,天子是我的儿子,先帝是我的长兄,我为何要谋反?不过是得了太后的密诏,为国锄奸罢了!你若不信,立刻与我去觐见太后,请太后圣裁!”
姜维见他仍不死心,冷笑一声:“殿下谋害先帝,证据确凿,居然还有脸请太后圣裁!”
刘澹大怒:“说我谋害兄长,证据呢?”
姜维扭头喝道:“张德呢,还不出来作证?”
刘澹一愣,只见张德从姜维身后的人群中出来,侧身站在姜维身后。看见张德,刘澹这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疏漏,继而怒火万丈,冲张德破口大骂道:“你这孽畜,忘恩负义的东西!”
张德躬身不答。
姜维手举一封书信和一个木偶,冲刘澹说:“这是你亲笔写的吧,勾结宫中,以巫蛊妖术谋害天子,现在又要带兵逼迫丞相,不是谋反是什么?”他又指着躺在刘澹背后的死士说道:“阴养死士,里应外合杀进宫来,这还不是谋反?”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谋划万全的逼宫计划,竟这样就被简简单单破解了,大势已去,剩下跟随刘澹的宿卫也有了放弃的想法,仅剩下跟随平阳王的一些死士,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这时,姜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声呼喝两军散开。人们纷纷向其望去,发现竟是太后刘笳来了。她身着一身华服,孤身一人穿过人海,缓缓走到两军之间。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东边的天际有了紫红色的微光,伴随着从北邙吹来的冷风,照得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刘笳刚一站定,便对刘澹呵斥道:“二郎,还不认罪!犯下这般大逆不道的罪过,还想祸害更多人吗?”
不等两侧众人反应,刘笳又转身面对姜维,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道:“小将军,这是我家家事,却辛苦你们一夜,实在是不该。你们不妨先去歇息,接下来,就让我押着他去见丞相。”
太后握住姜维的手,言辞卑微恳切。姜维不难反应过来,太后怕是担忧冲突激化,进而致使平阳王丧命,这才出来阻止啊。太后说要与丞相商议什么,恐怕想得也是怎么保儿子一命。但刘澹造反的阴谋已被挫败,只要再清除掉他身后的死士,刘澹是死是活,姜维本不在意,也没有理由去得罪太后。故而低头思考一番后,姜维回道:“禀太后,只要能让平阳王的属下都扔下刀兵,听从安排,臣等自然就去开门。”
到了这个时候,任谁也知道,平阳王已经再无翻身机会,不须姜维在上前劝降,其余跟随刘澹的宿卫已经全部扔下武器,UU看书wwwukanshn自觉让开道路。而姜维点了几个属下上前,想靠近捉住刘澹,死士们也不知所措,都抬头去看主公的动作。
刘澹见对面靠过来,挥手就是一刀上去,将来人逼退,他怒喝道:“我乃当今天子生父,烈祖皇帝嫡子,你们谁敢抓我?退下!我若不死,你们全都要死!我若死,也要带你们跟着陪葬!”
绝境之下,平阳王竟然还要奋死一搏,这是所有人都没预想到的,但他的话也没有人敢不当真。一时间,捉他的宿卫们进退维谷,而刘澹反而持刀向前,抓住一人便挥刀乱斫,鲜血飞溅出来,染得他朝服尽红,浑身浴血。众人都为他气势所慑,竟节节后退。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姜维已没有选择,他立刻令身后将士持弓搭箭,不顾身前太后哀求的眼神,对着刘澹说道:“平阳王若再不认罪伏法,就别怪我等弓箭无情了!”
刘澹依旧骂道:“我乃当今天子生父,烈祖皇帝嫡子,借你十个胆子,也敢杀我?!”而后依旧持刀前行。
姜维也不看他,对身后将士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霎时间,数百支箭飞射而来,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平阳王刘澹已被射成了刺猬。太后看见儿子的惨状,目眩良久,随即不顾体态,伏在儿子的遗体上放声痛哭。射箭将士无不凄然,而姜维则在一旁安慰道:“有死,也是我一人之过,诸君且安心。”
与此同时,宫外的陈冲已经成功平定叛乱,生擒钟繇、法正等党人,但这还不是结束,如此动摇国本的大案,如何处置才是最大的难题。
第十六章 元常
虽然挫败政变的过程极为轻松,但对于陈冲而言,这其实只能说是侥幸,更多要归功于刘澹的疏漏。
刘澹犯下的最大失误,是没有及时撤走相关的人手。刘燮驾崩后,按理来说,巫蛊之术既然已达目的,刘澹就当尽快善后撤离。但他自以为布置无人发觉,调动人事反而会露出异样,结果竟维持原样。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张兰芝等人贪财偷盗,邓艾也确实发现不料端倪。而秘密抓捕张德后,恰好张德知道刘澹此前的些许布置,这才给了陈冲突破口,探得了刘澹的政变计划。若有一环不顺利,恐怕现在沦为阶下囚的,就是陈冲自己了。
但麻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重阳之变,涉案的官员上至七公九卿,下至京畿县官小吏,人数达百人之多,受牵扯的士兵更是难以计数。若要深究下去,必会成为立国以来的第一大案,朝堂几为之翻覆。在此新旧更替之际,稍有不慎,便会演变成动摇社稷的大难。但事已至此,又怎可能不追究呢?
可与为难的情绪比起来,陈冲感到更多的还是悲哀。这其中涉案的老臣已有十三人,说起来,这些人都曾对国家立有大功。他们要么曾是与陈冲浴血同行的战友,要么就是在地方执政安民的贤良,甚至有的还是皇亲国戚。沐风栉雨,辟路山林,这么多年都一起过来了,最后竟然要拔刀相见?陈冲并非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感到气馁。
廷尉虞翻已开始对犯人们进行审讯,追查还有多少同党。有人招认平阳王刘澹还藏有数十名刺客,曾有谋刺丞相的计划;有人招认说偃师令丁廙与刘澹勾结,所以能使其阴养两千死士;又从钟繇和法正的府邸中搜到往来书信,知道东府都督袁谭和西府都督马超也牵扯其中。信中说在雒阳事成之后,希望他们能于地方发声支持,逼迫南府与北府承认事实,并允诺他们更进一步。高堂隆的亲信还告发说,丞相身边还有平阳王收买的暗间,也参与了谋反,可具体是谁,只有平阳王知道。
其中最让人顾忌的还是刘澹幕僚吴质的招认,他宣称其实赵王刘程与积弩将军郭淮也参与谋反。陈冲于是先飞骑去追寻就藩的刘程,五日后就将其捉拿回京师,再见陈冲时,刘程早已吓瘫,伏在地上连连喊冤,说刘澹联系过自己,但自己并不敢参与,也不知道详情。而对于郭淮,陈冲是去信询问,郭淮随即上书辩解,掏出与吴质往来信件,证明自己并未参与乱事。
这样一直折腾了半个月,除了东、西两都督外,其余人等已经尽数捉拿。这也是考虑到可能会影响前线军情,所以陈冲没有轻易处置,而是紧急拔擢张既为西府护军,赵云为东府护军,与马超、袁谭二人相互制衡,观察其后续行动。
至此,京师的诏狱可说是人满为患。而朝廷百官表面上对此噤若寒蝉,私底下也少不了非议:平阳王谋反,自然是大逆不道,可若非丞相相逼过甚,何至于连太傅太尉都同谋起事?眼下外患未除,丞相若还顾全大局,最好还是从轻发落。
陈冲对此不是没有耳闻,但却不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意见还是来自于宫中。刘澹死后,太后刘笳就一直将自己圈禁宫中,谁也不见,但她的意见恰恰举足轻重。可陈冲又该怎么说呢?哀莫大于心死,刘笳在接连失去两个儿子后,会把罪责怪在谁的头上?答案不言而喻。
可陈冲不得不去请见,在询问完刘程的当夜,他去和刘笳通告详情。再见面时,刘笳面容果然大变,过了半月伤心时光,她神色憔悴如同单薄的金纸,目光黯淡仿佛月色下的浊流,增添的白发更是不可胜数。这种凄怆的氛围下,两人只是开口说了几句话,就都觉得有些难以为继了。面对刘笳的目光逼视,陈冲就简单说了一些查案的经过,以及预备对涉案人员的处罚。太后显然没有心情听下去,她一面把弄着手中的一柄短剑,一面冷冷对陈冲说道:“既然我儿已有遗命,由兄长来执掌社稷,兄长独断即可,不必与我多言。先回府去吧,夜来风寒,莫要着凉了。”
陈冲默然拱手告辞,缓缓下殿而去。路上,他一直觉得有目光在尾随自己,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不过距离下最后一次决断,他还是想和钟繇再见一面。
第二日一早,陈冲叫赵丘帮忙备马,并通知诏狱,自己午膳后将去拜访钟繇,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办了一些公后,廷尉虞翻回派使者说,已经准备妥当,陈冲就带了几名护卫,骑马感往诏狱。到了门前,陈冲有些犹豫,转首问看门的狱卒道:“太傅这几日如何?”门人回答道:“饮食如常,并无异样。”
陈冲吐了口气,这才继续往里走。此时的诏狱里关满了达官贵人,没有不认识陈冲的,陈冲一进来,犯人们便纷纷对着他喊冤求情,只有寥寥几人不动声色,钟繇自然也是其中之一。陈冲靠近他牢房的时候,他正端坐着闭目养神,大概是没有对他用刑的缘故,神色也还算健康,可见门人并没有说谎。
狱卒打开牢门后,钟繇终于睁开双目,打量了陈冲片刻后,笑道:“庭坚别来无恙啊?”即使身为政变失败的阶下囚,钟繇依旧保持着一种名士的姿态,说话方式好像依旧在尚书台一般。但陈冲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即使不能平起平坐,也不想和昔日的朋友前落入下风。陈冲也不是喜欢摆弄威风的人,所以他坐下来后,就让身后的护卫退出去了,而后仿佛平常一般笑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是,这几天睡得安稳吗?”
钟繇抬头看他,突然微微一笑,而后身体后仰,显露出一副极为放松的姿态。他说:“承蒙你照顾,没有对我用刑,每天饭菜如常,怎么会不安稳呢?若是别人当政,我或许还会担忧我家人性命,但是既然是你,我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呢?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是世间仅有的君子。”
陈冲听到此言,心中却是一痛。是啊,自己和元常两家是世交,是从小就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后来在雒阳担任博士祭酒的时候,两人闲来无事就一起讨论家国大事,经常能从早上一直说到黄昏。当时两人都以清白耿介闻名,同僚叫自己“顽岩祭酒”,元常则被称作“不倾尚书”,又和荀攸合起来被比作“颍川三秀”,是什么时候,自己和元常已经隔膜得这么远了呢?
这口气终于叹了出来,使得陈冲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注视着钟繇道:“元常,我去你府里,却是五味杂陈啊!你都这年纪了,竟有十四房美眷,府中所获财赀,数有亿钱,更别说查出你帐上田亩,早已超过限田令数倍。还有稚叔(钟毓)的,我都不愿去看!还记得当年,你我在太学里说整顿吏治,你就是这么办的吗?”
钟繇却坦然答道:“不然呢?”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你说得没错,你我都这个年纪了,什么事情还看不穿呢?什么名声,什么志向,其实都是虚的,只有富贵才是真的。霍光辅佐昭宣二帝,禅精竭虑,终成大汉中兴,今天后人在哪里呢?臧子源在定陶,杀妾烹子,换来东西逆转,今天谁还记得呢?我被陛下逼辞那日就想得明白,为政就算不为自己谋,也该为儿孙谋,这总是没错的。”
钟繇说得很慢,U看书t但对于陈冲而言,每一句都让他感到痛苦。他完全不敢想象,当年锐意进取的钟繇,如今竟然会变成这样庸俗的一个人。庸俗是所有人的归途吗?还是自己实在是故作清高?
他已经毫无心情再和钟繇继续讨论下去,于是直接抛出最核心的问题,问他道:“那这一次,你为儿孙谋,打算如何散场呢?”
“哦”钟繇面无表情,一手按住膝盖似在沉思,但实际上心中激流澎湃,只是按捺住了。
他看着陈冲的眼神,半晌后露出释然的神情来,缓缓答道:“庭坚,都说君子欺之以方,确实是我对不住你,但这都是我一人的过错,其余人多是看在我的情面,所以希望你能放过孝直他们,稚叔那孩子也是你看着他长大的,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吧。”钟繇表明了自裁的态度。
陈冲看他半天,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到了十月上旬,正式的处置也终于决定下来了,丞相府正式下令,为杀平阳王正名,同时处置同党:平阳王刘澹以谋逆罪、巫蛊罪除国,以庶人身份下葬,其长子刘任改命为厌次侯;赵王刘程、积弩将军郭淮知情不报,罚俸三年,不予深究;太尉法正、少府刘豹等平阳王同谋,但念其功高,废其勋爵,没其家财,令其圈禁在家,直至终老;太傅钟繇及平阳王幕僚吴质、孔桂等主谋,罪大恶极,皆命其自裁,从者家属,配至幽州,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至此,这桩涉及整个朝野的政变大案,最终还是以轻轻放下的方式落幕了。
第十七章 壮志谁酬
钟繇自裁后,又是几日冬雨,十月的天气,开始充斥着万物凋零的寒意。钟繇草草安葬后,其余犯人也开始陆续押送上路,但朝廷上下没有任何反响,好像他们并不存在一般。当月,已经被圈禁的太尉法正暴卒。有司报乃是天气阴寒,偶感寒疾不治身亡。但法正年不过五十,可谓春秋正盛,突然暴死,可疑至极。即使侍奉的人都说是法正是死于疾病,大家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毕竟,政斗暗杀的事情自古就屡见不鲜,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有时确实也很难辨别。
而此后一连十几日,陈冲都在府中办公,没有再去宫中面见太后。直到十一月的时候,天气放晴,阳光和熙,突然间连梅花都开满庭院。陈冲想,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于是就传令百官,打算在宫中召开一次朝会。在朝会前,陈冲派宫人去请太后听政,但等了半日,还是不见刘笳的身影,这时宫人来回报说:“太后去拜谒昭陵了,说万事由丞相主持,不必太过在意。”
陈冲明白,刘笳心中不满,这是借外出来躲自己了。这让他大大无奈,杀刘澹也不是自己的原意,可他持刀威胁,难道还能让姜维他们等死吗?可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道理好讲,而自己确实杀死了她的儿子,罢免了她的侄子。刘笳可能是感受到一切都天翻地覆,所以对自己更加愤恨吧。
但陈冲对刘笳并没有更多的意见,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干脆先顺着她的意思,让她冷静一阵子再说。
朝会上,陈冲又重提了此前的一些事务,诸如农户免赋、削除冗官等政令。原本在朝堂上争论数月不休的大事,此时很顺利地就推进下去了,不再有争吵和反对,只剩下一片唯唯诺诺。但陈冲并不因此而舒心,他时刻都记得死人们的影子,并意识到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可无论如何,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随着冬天枯水期的到来,周瑜水师的攻势已经停滞了,吴人在无法攻破樊城的前提下,在南阳最多也就掠夺一些人口,后果在十月底退回夏口。而辽东那边,曹真的攻势也并无诚意,只是试探一二后,发现没有多少胜算,便已有了退兵的迹象。但陈冲还是去信蒋济,要他严加提防,当心辽人是欲擒故纵,玩一招去而复返。事后果如陈冲所料,十一月下旬,曹真假装撤军,在路上忽又掉头回返,望见卢龙军备严整,兵士如林,这才放弃了进攻的心思。
新的一年到来了,这是刘易登基的第一个年头,需要改元定号。抱着国家接下来能够长期和平的美好愿景,陈冲将新年号定为延熙。不过现实总是很冷清,往年这个时候,陈冲多会去拜访关羽,两家人一起办几桌宴会,到了年夜就至宫中去拜会刘笳。但今年不会如此了,陈冲给陈秀点了一次爆竹,再给家人做了一桌饭,这一年就算是过去了。前来上门拜访的客人也很少,除去女婿何晏以外,就只剩下李义、魏延等寥寥几个旧部了。
但也有好消息,初二的时候,义子傅干终于赶到了雒阳,一下马车,他便携妻带子直奔丞相府,特意来向陈冲问安。陈冲看见他来了,心中很是宽慰,就和他闲聊起来,这时傅干提及一个消息,他说:“大人,我在来的时候,路过晋阳。结果听当地人说,河东的焦公,好像在发鸠山登仙了呢!”
陈冲想了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是焦先。就是那位当年在河东时,要和他三十年后论成败的隐士。现在算算,距离当时的约定好像只剩下三年了,陈冲对他印象深刻,难道如今就已经去世了吗?
陈冲愕然的时候,傅干继续说道:“据当地人说,这几年来,焦公一直在发鸠山结庐,庐中只有草垫子,一日只吃一餐,即使是草庐着火,或是漫天大雪,他都不为所动。终于在重阳那天,大家登山的时候,发现焦公已在山顶,他对人说:‘将去矣’,于是有狂风刮过,一时飞沙走石,众人不能睁眼,等风停下时,焦公就不知所踪了!所以当地人都说,焦公是已经登仙了。”
陈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字面意思上的登仙。他随即哑然失笑,自己这算是输了吗?如果真的有人能离开这尘世,也与自己无关,他喜欢这片土地,能够埋葬在这山水之间,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如果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遗憾,就是还没有实现家国一统。想到这里,陈冲很难不感到悲伤,到了今年,他就六十岁了,也没有几年可以多活了,而在他死前,真的还能够看到神州一统吗?陈冲想到孔明、士元这些弟子,又安心了一些。
不过从整体战局而言,吴人还是拥有一段较长的战略机遇期。司马懿南奔之后,襄阳在短时间内已经无法收复,夷陵、夷道也回到吴人之手。这也就意味着,吴人彻底掌握了广阔的荆楚平原,可以将兵力投往他处。以陈冲想来,吴人定然不会舍弃自己的水师优势,继续在樊城与汉军对耗,那可能的扩张方向就只剩下三处:一是遣兵淮南,二是溯流巴蜀,三是争衡南中。
诚如此前诸葛亮所言,淮南乃是三吴屏障,孙氏爪牙,也是北上的跳板,战略意义极为重大,是吴人势必要夺回的。但如果吴人是打着长期对峙的主意,巴蜀的战略价值还要高于淮南,而行动来看,吴人入蜀,也可以借机发挥水师优势,显然更具有可行性。而进入南中,则是攻打汉军的薄弱地带,进取容易但获利不多,本质上也是为进攻巴蜀做铺垫,起到牵制和包围巴蜀的战略作用。故而也可以说,吴人夺淮南是上策,入巴蜀是中策,侵南中是下策。
为了做相应的准备,二月初,陈冲就同时去信马超和诸葛亮,令他们抓紧时间修筑城池。诸葛亮方面陈冲还不太担心,毕竟当年周不疑留下的合肥大营还在,他可以借此为根本,扩充合肥的城防体系。但西府方面的压力就太大了,吴军若是按照常规思路,逐个攻城还好,可若是吴军以水师为补给,弃城不攻,转而沿江水长驱直入巴东、犍为,逼迫汉军野战,那就束手无策了。因此,陈冲在和马超的信件中,详细讨论了一些阻挠舟船的措施,如在水浅处打下木桩、在江窄处拉铁索、训练善水之士凿船等等。
但陈冲仍不放心,在三月之际调陇右两万匹战马入蜀,又去信张飞,令其拨三万北府兵至雒阳。陈冲心中已做好打算,如果今夏巴蜀战事不利,陈冲便亲自领北府军与上林军入蜀作战。
到了三月下旬,吴人的水师果然有了再度动作的迹象,大量船只离开江陵,开始溯流而上,停靠在西陵一带。大量来自荆南、扬州的粮秣、甲械、财赀源源不断地运往夷道,战争的氛围极为浓郁。而江南的密探也同时来报,说大都督周瑜已经向孙权上表,声称“二分天下,巴蜀为基”,而北朝“刘燮新折,忧在腹心,士气一沮,三军难振”,故而可趁此良机,“南连蛮人,奋威俱进取蜀,可成南北之业也。”
这个消息传到雒阳,朝野文武都紧张万分。陈冲为此专门设置了两百信使,将巴蜀的军报由十日一报改成了一日一报。而前线的马超张既等人更是日夜练兵,同时朝夕打探吴军的最新动向,唯恐再输掉这场国运之战。UU看书kanshu.e
然而令人没有预料的是,到了五月后,吴人的军事行动一下子停滞了,既没有向西进军巴蜀,也没有返回将领,只是停滞在夷道一带,没有任何动作。马超无法从夷道大营中直接得知吴军的动向,只好旁敲侧击,派人去贿赂武陵蛮,让他们派使者去打听动向,结果武陵蛮回信说,他们去夷道并没有见到大都督周瑜,接见他们的乃是夏口督程普。
难道吴军的行动已有秘密更改?马超继续就周瑜的迹象驱使斥候,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到六月的时候,吴军中已经散出传闻,说周大都督好像是已经死了。至于是什么原因,有人说是去年的伤病复发,有人说是今岁遭遇暴疾,还有少部分人说,是至尊孙权下令赐死的。这些言论虽未完全足信,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安陆督陆逊已经赶赴夷道,正式接管营中大军。此时的夷道聚集重兵多达八万,可谓是胜兵如云,若非周瑜受伤或者其他不便,不可能改由陆逊去夷道大会诸将。
一时疑云重重,等到了秋初,陈冲与丞相府幕僚商议,怀疑是孙权和周瑜发生了政斗,可能是对战略发生了分歧。
直到十月,各方的迹象都表明,周瑜由于某种不能明说的缘由,确实已经身亡了,孙权通过一系列任免举措,将周瑜的诸多部曲拆散,并把其中大部分调回建业,只留下四万人交给安陆督陆逊,命他接替了周瑜的位置。不管怎样,孙氏内部忙于权力交替和重新稳定,导致这一年的巴蜀战略完全破产,一场大战也就在悄无声息间消弭了。
第十八章 废坞令
周瑜的死讯确认后,陈冲虽大大松了一口气,可同时又觉得惋惜。
作为吴人中首屈一指的名将,周瑜指挥了数次大型会战:拒曹操,平孙绍,连破牵嘉黄权周不疑,未尝一败。这样的辉煌战绩,陈冲扪心自问,即使是自己也难以重现。而与其杰出的军事才能相比,周瑜的私人操守更显难得,自他与孙策义结金兰以来,为孙氏幕府殚精竭虑,舍生忘死,屡次亲身赴险,又不辞辛劳,这才保得孙氏江山不堕。建业之战后,时人都把他与陈冲相比,以为南北二龙,谁知竟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离世了。壮志未酬,英雄无终,向来是世间最残忍之事,即使陈冲与周瑜素未谋面,也由衷地为此感到同情与悲哀。
故而他特地招来邓芝,希望他出使江左,替自己聊表敬意。随之而赠送的,还有岳父蔡邕的焦尾琴。因为陈冲听闻周瑜生前精通音律,独爱抚琴,恰好此琴也是蔡邕在吴地隐居时所做,正好相配,也能借此表达陈冲的知音之情。
不过话说回来,周瑜之死到底是好事。朝廷见周瑜连战连捷,还以为吴军最气势汹汹,将一发不可收拾,结果却是白白浪费时间。到现在已是延熙元年的十月,又是一年时光要过去了,陈冲养民明官之政初见成效,关中虽说小旱,河南河北却都是丰收之年,加之没有大规模扩军,国家财政出现了明显好转。尚书台粗算出入,发现明年即使练兵十万也还留有盈余。
庞统将此事作为喜事报给陈冲,陈冲却没有露出喜色。他仔细翻越各州账册,与往年相比较,发现冀州、沧州、幽州三州户数不增反减,青、兖二州竟也有类似倾向,这和眼下朝廷宽政的方针全然不符。虽说自东西相争以来,河北饱受兵灾之苦,但是自刘燮登基以来,灾乱渐平,不知不觉间,河北的上一次大战已是五年之前的故事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河北的民情都应当是越来越好,而非账面上体现的难情。
单就此事,陈冲专门向冀州刺史文颖、沧州刺史郑袤、幽州刺史蒋济三人发文质询,令他们赶紧做出回复说明。到年底,三人都按时发出回信,言论大同小异,综合起来,可以将原因归结为四条:其一是老生常谈的治安问题,但是却留下了不少流寇马贼,他们聚啸山林,四处流窜,虽然为害不大,但这两年有愈发壮大的迹象;其二则是士族隐匿,经过东朝十数年放纵,河北士族已枝繁叶茂,诸如清河崔氏、渤海刁氏、河间邢氏、中山甄氏等等,虽在朝中不得高位,但在乡野间,已有奴仆数千,田亩过万,其中户口难以清查;其三是民风不正,大概是由于东西血战多年的缘故,至今仍有不少河北百姓抗拒官府,躲避乡吏;其四则是官场宽松,因为这数年朝廷多把重心放在南面,并不关注河北,而河北形势又错综复杂,导致各郡官僚得过且过,不愿犯错引来责罚。
陈冲将这些信件递交到尚书台后,台中各级官员经过讨论,以为极有道理,可对于如何处置,众人却颇感棘手。整顿民风、官风还算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说来说去也就是下重赏,擢干吏,广施恩,只是极其考验施政者的眼力、魄力和手段,但对于清剿马贼,点籍士族,就不知从何下手了。这看似是两个问题,实际是一个问题,马贼能够纵横河北,自然少不了本土士人的支持,而如果对士人威逼过剩,他们未必不会趁乱起事,加入马贼,更有甚者,会与辽东相联络,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尚书台有人主张先剿后抚,有人主张先抚后剿,但一直商议到正月,还没有拿出个具体的方案出来。陈冲见状,干脆搁置争议,打算先定下几个能够任事的人选出来。由于涉及到军事,可用的人选实在不多。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原冀州刺史牵招,可他经历牵嘉叛吴的事情后,已老病缠身,无法再用,而刘燮提拔的人物也多已身亡。陈冲细思之后,拟启用陈到来负责此事,他虽无赫赫战功,但是每战冲锋都身先士卒,忠勇可嘉。只要配给他有才能的下属,成事十之八九。故而陈冲打算提拔邓艾为黑山中郎将,主管冀州,皇甫郦为海平中郎将,主管沧州,可用谁来去管理幽州呢?陈冲一时没了主意。
陈冲于是就此事问义子傅干,傅干说:“大人是想提拔老人,还是想提拔后生辈呢?”陈冲听他竟还有几个人选,不禁双目一亮,笑道:“闻道不分先后,任事不分老幼,只要合适便可,彦材但说无妨。”
傅干于是道:“若要老成持重,大人可用陈矫,当年他随元龙公在云北任事,担任别驾数年,事无巨细,裁决皆能服众;若要后起之秀,大人可用王基,他出身东莱寒门,为人清正,又熟读兵书,腹有良谋,大人要用治乱,用他也很合适。”
陈冲是知道陈矫的,他原本是陈登的幕僚,文武兼备,陈冲打算再培养一段时间后,直接让他接任云北长史。但对于王基,他却了解不多,只记得似乎是三年前举的孝廉,如今在京县担任县令,每年考绩,虽不算差,但也不过中等偏上而已,真的算是奇才吗?他就此事询问傅干,傅干则笑道:“大人怎么糊涂了?王基出身寒门,不得名望青睐,京畿安定,他又无用武之地。只有到了一州之内,这才能让他施展千里之才啊。”
陈冲拍着脑袋笑道:“好,好,彦材说得有理,那就让我见一见这位王伯舆,看他有何奇才吧。”
当日,陈冲就命加急驿马奔京县,征王基入丞相府。
京县与雒阳相距不过百里,王基得信后,于深夜赶到东都,到都亭稍作休息。次日天还没亮,王基便换了袍服往丞相府赶去。当时街上的行人还很少,但丞相府的侍卫却依旧森严,这种肃杀之气使得王基有些忐忑,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单独面见陈冲。哪知道刚把名牒递上去,就立刻有人把他往内引。原来不止是他急着见陈冲,陈冲也早就在等他。
话不多说,王基刚一落座,陈冲就问他对河北之事有何意见。具体的情况陈冲已经在此前的信件中告知了,而王基在陆上也思考了不少对策,此刻把御寒的皮帽摘下来,缓缓道:“丞相,以我个人之见,要想根治河北的匪患,重整民政,重点是要从郡望名族上着手。但策略上还是要以打击流寇为主。”
陈冲见王基胸有成竹,心中顿感欣喜,就令他靠得近一些,对着案牍详细论述起来。
王基出身东莱,东朝统治时,也在河北游学过一段时间,亲身感悟下,对形势自然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因为东西战乱,河北士族为了巩固地位、减轻损失,故而在乡址广修坞堡,至今恐不下数百座。这些坞堡动辄高达数丈,内藏万斛粮秣,仅用数百人守御,就足可抵御数千军队,俨然已是国中之国。士人即有坞堡为根据,无论是躲避战乱,藏匿人口,还是对抗官府,便都有了选择的余地。
故而在王基看来,若要让朝廷彻底掌握河北,必须先废除这些坞堡。他向陈冲提议说,朝廷大可以向天下发令,以墙高一丈为界,将超过此规格的坞堡尽数弃用。若有抗命者,便以其为乱贼,视与流寇同罪,发兵伐之。而废坞的大族没有坞堡,无法左右摇摆,只能要么与官府合作,要么加入流寇。流寇没有士族长期支持,也只能成为无根之水,UU看书ww.uukasu.et剿灭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而在消灭马贼之后,朝廷再想要清查人口,度田限田,郡望也就没有反抗之力了。
陈冲边听边点头,说到最后,他对王基笑道:“伯舆真是为安定河北而生的啊!”王基慌忙摆手,连称不敢,又说:“只是此策需要丞相全力支持,毕竟此策用时匪短,杀人良多,非数年不能靖平,还会惹出极多非议。”
陈冲对此深以为然,他拍手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既然是为国家安宁,黎民苍生,你大胆放手去做,我绝不掣肘。”
王基顿时拜谢,陈冲留他在府中吃了一顿饭后,王基就打算告辞。陈冲让他再等等,而后命人从马厩中牵出了两匹马。这两匹马都是凉州送来的纯色骏马,一匹赤色,一匹青色,立在堂前,神采俊雅,令人见而爱之。
陈冲对王基戏言说:“我不是伯乐,耽误了你几年,现在送你两匹千里马,望你在河北尽情驰骋!”王基也朗声回报道:“丞相恩遇,王基竭死也当回报!”
三日后,朝廷正式颁布诏令。以原大鸿胪陈到为案行使者,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巡抚冀、沧、幽三州政事,并下辖黑山、海平、督亢三军,共三万人,兼剿境内流寇。同时以皇甫郦为海平中郎将,邓艾为黑山中郎将,王基为督亢中郎将,受陈到节制。
到延熙二年二月丁酉,丞相府再下诏令。陈冲以肃清乱贼,杜绝私斗为由,向所辖十三州下达废坞令:除受五府军队控制以外的坞堡,凡是圈地超过一亩,墙壁高过一丈三尺者,都当尽数废除。
第十九章 吴人反攻
颁布废坞令后,朝廷百官都对此议论纷纷,都以为是此事非同小可。因为诏令涉及极广,不止是在河北,河南陇右的郡望都建有不少坞堡,也一并在废弃的范围内,而丞相陈冲的意见又如此坚决,光读诏书,不少官员都察觉到背后的酷烈。故而有人说,此事就好比世祖建武年间的度田之乱,最后到底是成是败,实在是难以言说。
陈冲自然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径直颁布废坞令,是表达朝廷对废坞势在必行的决心,而在具体的举措上,他其实也做好了各种准备。细看推行废坞令最大的阻碍,主要还是在河北郡望上。毕竟对他们而言,废坞有害无利,但若是能适时地对这些名门望族进行招揽,并进行一定程度的安抚,未尝不能将新政平稳推行。
故而陈冲将去年盈余的财赀都拿出来,打算专门用来应对此事。案行使者陈到来面见陈冲时,陈冲特意对他叮嘱,说除去必要的杀伐外,同时还要注重招抚:对于河北各族要声明,他们废弃的坞堡,朝廷愿意出资补偿;而主动配合国家新政的士子,陈到大可以拟定名单上报丞相府,陈冲会择优拔擢,以收买河北士子的人心;而对于立功的官员将士,也不要吝啬赏赐。如此恩威并施,才能将河北的秩序巩固下来。
但说得再多,这都是很久以后才能知道结果的事情。废坞令发布时虽声势浩大,但见效却不在一朝一夕,朝野只是议论了一阵子,相关的言论也就散去了,随之引人注目的,还是与南面吴人的战事。
随着周瑜死后的动荡逐渐平定,到了延熙二年的三月,吴人的军队又重新出现在两国边界上。这一次吴人是分为三路,以十五万大军向汉军发起猛攻。东路由淮南都督吕蒙负责,下辖七万余众,自巢湖主攻合肥;中路由大都督陆逊负责,率五万众,自安陆进攻随县;西路的主帅则出人意料,竟是前年叛投过去的前镇南将军司马懿,他如今已是交州刺史,率众三万交广之众,自郁水攻入宁州。
今年吴人的攻势是可以预料的,不过规模如此浩大,也显示出孙权略地的决心。相比之下,朝廷的准备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在淮南方面,诸葛亮麾下有五万余众,麾下皆是建业之战后的残兵,且严重缺乏战马;在南阳方面,元帅关羽还在整顿南府诸营,兵力约有四万,但因司马懿叛变缘故,士气仍显低靡;而在宁州南中方面,由于蛮人难驯,西府基本没有在州内布防,仅在滇池一带留守有王平万人而已。朝廷的布置不能说必定失败,但在占据绝对国力优势的前提下,汉军能拿出来迎敌的兵力竟还不如南面,这也难怪官僚们心生沮丧。
但实际上,战争并非是兵力比拼,汉军的形势也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劣势。在历经两年的休整后,汉军内部非常紧迫的军官短缺问题,此时已经得到了相当的缓解。诸如损失最为惨重的东府、南府两方面,此时已涌现出陈骞、费祎、文钦、句扶等年轻将校,军队素质已颇有回升。而汉军在战略上采取守势,本也不需要在前线堆积大量兵力,只要能够保证粮秣辎重不断,吴人在攻城中也难以发挥兵力优势。况且雒阳还留有四万新建上林军作为机动兵力,一旦前线遇险,陈冲率军来援也是来得及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陈冲本预计吴军会按照周瑜布置,继续着重攻略巴蜀,故而令马超等人依旧囤驻在江州至白帝城一带。不料孙权竟选择了下策,令司马懿出兵防御薄弱的南中。从这个方向持续进攻,对汉军并无实质性的伤害,朝廷在此处本也是入不敷出,即使完全放弃,也就是表面难堪,实际上则是少了一处负担。而吴人即使完全占领了宁州,也难以翻山越岭,根本无法向巴蜀腹地发起实质性的进攻。
故而陈冲收到马超的军报后,不由对桓阶等人笑道:“南人本就势弱,孙权却不分彼此,三路出击,到头来是功亏一篑,还是聊以自慰,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果然,到了五月中旬,吴军在南阳的攻势率先破产。陆逊率众乘大船入沔水,如前年一般占领鱼梁洲,而后分兵东进包围随县,试图逐渐占领汉东城池,控制整个绿林山,以此达到将汉军逼出汉东的目的。可陆逊初次作为大都督领兵作战,并不能服众,各部督不肯倾力而战,陆逊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也就是在汉东掠民一番,直到四月才开始尝试攻城,然而毫无所获。关羽仅是令新野习珍所部前来窥伺,吴军就解围返回鱼梁洲。
临行前,陆逊还专门在营中留了一封书信,是专门转交给关羽的。他在信中写道:“广泽之南有两鹄相会,隆冬之际,饥寒交迫,遂不避艰险于,会猎于一林之中。时得一鱼,互不相让,竟至于死。旁人哀之曰:天地寥廓,竟止于一鱼耶!鸿鹄当南翔于天野,岂有困守一泽之理?”
关羽得其书后,很快就了解其中深意,他持信公之于众将,并笑评说:“孙权将这方面大任授予陆逊,我还以为是如同周公瑾一般的英略新秀,结果他却想与我言天地扩宽,这是要与我暗地言和,共修边界啊!此非人臣之言,不过若是与苍生黎民有益,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去信陆逊,让他将所掠民口留下,便可放其离去。
然而陆逊并未回放民口,而是派人将所得的二千余众沿绿林山送回安陆,作为己方部曲。关羽见状,便予李恢三千余众,渡比水深入至绿林山一带。李恢部人人配快马两匹,行速极为快捷,竟然朝发而夕至,在半路与吴人护军周峻相遇,吴人押有民众,不便作战,被李恢一战而破,收民而还。陆逊见状,也就干脆撤回襄阳。
在西路,司马懿翻越岑王山进入兴古郡内,暂时驻扎在都唐。而后他动用重金粮秣,犒赏南中各部,果然令朱褒、高定、雍闿等人群起响应,一时间得众甚多,云南、永昌、建宁、兴古四郡,仅剩下王平固守的滇池、连然、俞元三县还服从汉令。但群蛮嚷嚷,难服众命,司马懿试图率众进攻滇池,竟然连月不下,而招揽来的蛮人也不耐久战,看攻势陷入停滞后,斗志也就很快消散了。等进入到六月雨季,这些蛮人也不受司马懿约束,纷纷离队,各自回乡休息去了。
司马懿对此颇感无奈,于是解除滇池包围,转而去进占滇池西北部的味县,打算用断粮道的方式逼迫汉军离开。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汉军在滇池中存有三年之粮,并不受影响,而司马懿将粮道拉长后,竟反受山獠袭扰,进而出现了短粮的窘境。无奈之下,司马懿只能退回律高,令部下一面屯田,一面去清扫山獠,显然是做好了长期经营南中的打算。
至此,吴军在西路和中路的攻势都陷入停滞,只剩下东路淮南方面还在僵持。
吕蒙这次进军淮南,志在收复合肥,其军势在三路之中也最为浩大。孙权不仅从荆州调来舟师相助,此前建业之战中缴获的马匹,也尽数配给了东路大军。故而当大军出现在合肥城下时,守城的汉军抬眼打量,不免惊讶地发现,城下旌旗漫山遍野,舟师填江塞湖,兵甲璀璨曜日,其军容之壮观,堪称吴军历代之最。
汉军见此情形,UU看书www.uk心中不免觉得恐惧。然而诸葛亮却大不以为然,他在城上张开旌旗,身穿极为显眼的白色衣冠,又令随从在身后擂鼓。按照兵家常理,主帅应该隐藏自身所在,而后攻其不备,可诸葛亮如此有恃无恐地绕城数周,反而令城下的吴军感到费解,他们相互商量说:“都听闻诸葛孔明是北朝有名的智将,如今怎么自暴所在,莫非他安排有什么奇计和埋伏吗?”于是都不敢轻举妄动。而汉军见主帅如此淡然,心中也就不感到惧怕了。
孔明自然也不是单纯地摆出一副空城计,在吴军到来前,他与杜畿等人商议军事,就料定南人不善驯马,于是提前派人打听吴人马匹所在。等到吴军落定位置后,他得知吕蒙将骑兵集结在巢湖东岸,于是传书杜畿所在,令他率骑兵七千突袭吴军的骑兵大营。杜畿乘夜出发,夜行七十里至吴军骑兵所在,继而纵火喧哗,驰骋营中。果然令吴军阵脚大乱,无主的马匹随意乱跑,极大地干扰了吴军秩序,也使得汉军来去自如。等到第二日天亮,吴军的马匹十走六七,战力顿时大损。
吕蒙吃了这一亏,却毫不气馁,而是观察合肥周遭地理形势,继而在军议中说道:“我闻‘汾水可以灌平阳,绛水可以灌安邑’,此地也是如此。”于是在淝水修建堰坝,并在堰坝左右各立小城,夹淹合肥。合肥左右顿成泽国,吴人舟师继而开进,顿与汉军形成僵持之势。
如此水攻之法,汉军也曾见过,当初汉军消灭东贼,正是靠的水淹临淄,如今己方遭遇水攻,又该用何办法破局呢?
第二十章 三战淮南
吴军从三月(公元222年)开始合围合肥,进而展开水攻。吕蒙以三面筑堤围困,看似无懈可击,可纵观整个淮南战局,形势还是极为微妙:此时合肥城内虽有诸葛亮坐镇,但守军仅有五千人,绝非是汉军的真正主力。究其根本,是因其余汉军分为两部,一部由杜畿带领,驻扎在六安左近,一部由马岱率领,留守大本营寿春。两者一西一北,如同窥山之虎,令吴军如芒在背。
在吴军合围筑堰之时,诸葛亮便与两部传书布置,以为吴军以倾力包围合围,其势虽大,其围虽严,但想要破城,却非要数月不可。此时吴军坐守长围,已如死物,汉军大可批亢捣虚,纵兵于历阳、龙舒等地。一旦能迫吴人分兵回救,汉军无论是径直回军解围,还是在半路设伏打援,都能够极大缓解合肥之围的困局。
到四月,合肥周遭堤坝筑成,吴军水师大量进入堰湖内,以巨舰临城,试图与合肥汉军对射。然而等他们靠近时,发现汉军的应对不合常规。吴人在楼船上飞箭如蝗,而守城汉军躲在城牒之后,竟丝毫不予回击,好像是纵容吴人楼船接近一般。吴人前锋不敢自作主张,立刻将此事回报主帅吕蒙,吕蒙也大感奇怪,但既能安全近城,就断无不用兵尝试的道理,稍作犹豫后,吕蒙就令麾下士卒靠墙进攻。
这次攻城,吕蒙动用了四艘楼船,它们并立而行,体型庞大,近看好似传说中的鲲鹏一般。而楼船内部载有六千吴军,是名副其实的江上要塞。吕蒙令他们先攻合肥城南面,一旦取得突破,后方会有五艘楼船前来接应,一鼓作气夺下合肥城池。
此时是东南风,吴人的楼船顺风而行,速度极快,片刻间就已经靠近到汉军箭程之内,但正如此前看到的情形一致,汉军并没有主动回击,而是继续保持静默,等待楼船向前。此时的吴人也分外小心,他们把船速慢下来,在船舷上准备进攻的木梯和长槊,而后屏住呼吸,等到楼船与城墙相撞的时刻。
“咔”的一声后,楼船的高台顿时响起轰雷般的鼓声,那是进攻的号令,士卒们也随之发出呐喊,像蚂蚁般涌向船舷与城墙的相接处。由于楼船的甲板本就极高,而进入夏季以来,水位也大幅上涨,致使吴人的船舷与合肥城墙间几乎齐平,甚至有些还高上数尺。吴人很轻易地就将木梯架好,随即攀爬着向城墙上攻去。在他们的预想中,接下来他们需要占住一段城墙,等到援军到来即可获胜。
可也就在此时,接战的吴人们才赫然发现,在合肥城头飘扬的旗帜之间,立有一些无旗的长杆,光秃秃极为刺眼。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长杆并不是直立的,而是微微倾斜,端头似乎裹有什么事物,事物之下,好像有绳索和什么机构相连,看起来仿佛一个不伦不类的拍子。
还未等他们进一步靠近观察,一阵投石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打破了战鼓的喧嚣,眨眼之间,这些类拍的长杆如闪电般轰然落下,径直打入到吴人的船舷之上。而出乎吴人意料的是,己方的甲板仿佛纸糊的一般,这些拍竿落下,顶头的事物脱坠而出,几乎瞬间将杉木砸碎砸裂,进而损伤到船身下部的榆木。吴人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些长杆顶头安装的,是特制的石头!这些号称江上无敌的巨兽,仅仅在一刻钟的时间里,就因石击变得千疮百孔。还有一些没有命中楼船的拍竿,猛地砸在水面上,溅起了大量的巨浪。
吴人们根本没有料想过,自己竟会遇到这样可怖的武器:仅仅是一轮拍击下,四艘楼船的侧舷都被撕裂出无法忽视的创口,大量湖水涌入船内,各种碎片横陈江面漂浮,还有一些难以言状的血色肉块。而他们甚至来不及去关注到底有多少死伤,只有一个想法:立刻调头撤走!如果继续停留在城头,江水倒灌,会导致楼船彻底沉没,吴人们完全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登上城头。
短暂的鼓声就此消匿,取而代之的,是意味着撤军的鸣金声。然而楼船如此笨重,平常就极难调头,而现在出现了大量裂口,又怎能安然撤军呢?吴军放弃攻城,忙着指挥水手们转身的时候,城头上的汉军也通过转盘和绳索,把落下的拍竿渐渐收起。吴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拍竿拉上高处,心中祈祷自己能快些离开,可惜已全无可能。
汉军见楼船还未脱离进攻范围,也毫无半点拖泥带水,再度松开绳索后,数十支拍竿再度发力,缓缓划过抛物线的顶端,然后急速朝吴军船队下坠砸落,而吴人仅仅只能用箭矢还以颜色。结果,石块坠江和击中楼船的声响,彻底压垮了吴人。那些因石块而不断腾起的连续巨浪,更是只有用山崩地裂,山河变色方可形容。自有楼船以来,还没有人用这样一种方法去反制水军,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直接用数之不清的石块将水军的船只和肉体彻底摧毁!
在远处观战随时准备加入战场的五艘楼船,此时只能怀有一种逃出生天的侥幸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一点点地被摧毁击碎、倒塌、解体,直至翻覆和沉没。过了好一会,无数的尸体才开始慢慢浮上水面,满江皆是,随波逐流。还有无数解体的大小木板上下漂泊,碎片在水面上打转相互撞击。等汉军停止发拍后,水面的波涛终于变得平静,而那四艘巨大楼船,则已不见踪影。
原来诸葛亮早已思考过吴军动用水攻的情景。在他看来,若只是在城中与吴军对射箭矢,等同于坐吃山空。一旦箭矢用尽,守军就没有任何反制手段,落城也就是时间问题了。于是他连夜苦思,设计了拍竿这种新型的武器,专门来针对吴军的水师。
这是他根据发石车得来的灵感。以人力进行投石,虽然破坏力巨大,但是临敌时却难以命中,十有九空,故而只有在攻城时才动用发石车。但诸葛亮考察过吴人的舟师后,突发奇想,如果不直接投石,而是改用一端固定有巨石的木杆呢?其原理和投石机大同小异,无非是在城头架起一根五十尺高的长木,一端装契有一块打磨好的巨石,另一端则用滑轮固定,起落由绳索轮盘拉动,一旦有敌船靠近到城头五十尺内,士兵就放松绳索,巨石一段轰然落下,必定能将船只打个对穿。今日一试,果然收获奇效。
吴军在损失了四艘楼船后,暂时也就没有了直接攻城的想法,而是转为长期围困,打算利用水师将汉军困死饿死。但接下来,就是马岱杜畿两部起作用的时刻了。他二人等到六月下旬,雨季稍停的时候,兵分两路,一左一右突入到吴人后方。杜畿负责舒县、居潮、临湖一带,马岱负责历阳、阜陵、全椒一带,由于吴人没有留下太多守军,导致两人是轻而易举地就将其尽数攻破,吴人仅剩下濡须坞一地还留有控制。
七月中旬,孙权得知消息后,深知吕蒙不能撤军,于是亲率三万水师至濡须坞督阵,并严令吕蒙不必后顾,继续围城。而杜畿马岱望见孙权亲至,又发觉濡须坞地势险要,难以轻取,试攻几日后,便选择放弃原定计划。杜畿以为,孙权既然来援,吕蒙等人当以为后方无忧,必有所松懈,正是汉军调头破围的良机。他说服马岱后,也深夜从濡须坞口撤军,同时下令放弃已经攻破的淮南诸城,立刻往合肥解围。
此时正是初秋时节,汉军战马秋膘正肥,又刚好有十来天没有下雨,可谓是秋高气爽。汉军奔驰在平地之上,正好发挥出闻名天下的神速。孙权早上才发现汉军撤军,而到了中午,杜畿等人就已经出现在合肥的堰坝下了。堰坝上的吴军围困日久,确实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很多人还在营中休整,不及列阵,就被汉骑冲下堰堤。
杜畿占据一处营地后,双方立刻按计划行事:马岱率半数士兵固守遇敌,而他则率另外半数立刻开始挖掘堤坝。到当天深夜,吴军数次试图抢回营寨,又数次被马岱挫败。而汉军则成功挖开大堤,万千波涛顿时从缺口倾涌而出,化作洪水席卷而下,将周遭土地灌成一片泽国,不少吴人随之卷走不知所踪,而原本包围合肥的楼船巨舰,多数因水位下降而迅速搁浅,只有小船得以回到施水之中。
只是汉军的行动也就到此为止了,堤坝溃散后,合肥周遭尽是泥沼,已不适合两军对攻厮杀,尤其不适合骑兵奔驰。但秋季到来后,吴人也不可能再次使用水攻合肥的战术,让他们顶着巨大伤亡破城,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双方都深知,这一仗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于是也就不再做更多的交战尝试。
等到八月上旬,吴人将搁浅的楼船尽数拖入施水后,他们也不再停留,在汉军的注视下缓缓退回濡须坞。这也意味着今年的汉吴交战,终于告一段落了。
第二十一章 才性四本论(上)
南面的战事结束了,却不意味着一岁战事的结束。八月下旬,陈冲才收到吴人撤军的消息不久,幽州的蒋济又传来军报,说辽人再次兵出辽泽,向卢龙塞挺近。话说起来,曹真这几年年年入寇,其实朝野已有些见怪不怪了,而经过数年的整修,卢龙一带的防御可以说固若金汤,曹军能攻破的概率可谓是逐年降低。但今年,陈冲还是给予了辽军不小的重视,毕竟河北正是执行废坞令的紧要关头,切不能因为辽军的因素半途而废。
正如此前预料的一样,废坞令宣布下去后,河北三州都还是以观望居多,乐于合作的寥寥无几。等到五月的时候,陈到在给陈冲的书信中写道,根据郡县官府半年搜查,大致判明需废弃坞堡二百七十四座,但截止到传信之日,即使他反复宣扬朝廷会主动给予补偿,可愿意主动废弃坞堡的仅有十六处。想要彻底推行新政,现在看来还遥遥无期。
陈冲阅过后,立马回信陈到,授意道:既然观望者众,何妨用霹雳手段!具体而言,就是令陈到先微服察访,查寻大族中与马贼联系紧密者,一旦寻得确凿证据,陈到可立刻率兵捉拿,若有抵抗,不妨攻灭之,正好起威慑群小之效。陈冲在信尾特别鼓励道:“天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英雄勇疾民,君子慎存身,如此方不朽也。”
同时他去信张飞,令他领五万北府军出壶关,自邺城巡游至信都,经涿郡居庸而反,路线经历四州十一郡,以此来彰显国家决心。
到六月,即使南面战事如火如荼,陈冲仍然把重心放在河北。丞相府在当月颁布《进贤令》曰:“先朝取士,征辟四科:其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经明行修,能任博士;三曰通晓法律,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才任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照奸,拥足决断,才任百里。今国家连难,府曹短能,正乃用人之际,故连开四科辟召,征试以职,由河北案行使者陈到代行之。”这就是事前为招揽河北士人做的准备,只要有郡望服从废坞令,陈到便会优先将其察举到丞相府。
等到八月,也就是辽军进攻的时候,陈到已查明十八家与马贼勾结的乡望,并将其逐一翦灭,为首者斩首,家属从者发配益州。部分士族畏惧不敢抗衡,便主动执行废坞令;但也有相当士族并不死心,他们口头同意废除坞堡,实则用各种办法拖延,或称病居府不出,或收买陈到左右求情,或聚众至闹事伸冤,当然,也少不了有人与辽人勾结。他们不仅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还有上百人结队至雒阳来,在丞相府府前鸣鼓,声称案行使者陈到勾结不法,要求将他下狱治罪。
立国至今,还从未发生过这种地方士人上京讼冤的怪事,故而京师上下大为哗然。召开朝会时,诸如郑益恩、孙乾、张逸等人,都以此事有损国体为由,奉劝陈冲废止废坞令。而私下里,跟随陈冲多年的学生中也有人在劝说,诸如虞翻就与陈冲讨论,说国家眼下还有战事,老师大可不必如此操切,不妨先暂停废坞令,等几年再实行不迟。
对于这些情形,陈冲心中早有了准备,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便是在外巡游的张飞也传来书信。张飞在信中说,他途径河北郡县,见“衣冠扫地,华礼沦丧”,又有“高节委弃,朱门惨淡”,可谓是“耳不忍闻,目不忍视”,恐大失民心,致使“牵动根本,鼎沸宇内”,故而也建议陈冲放弃废坞令。这令陈冲很是失望,他深知张飞喜欢结交士人,并不体恤民情,定然是被很多人走了门路,于是就回信说:“高祖生为亭长,以功德天命取天下,彼衣冠何在?于今自绝万民而取华礼,恐为万世后笑也!”
陈冲看似文弱,但内里刚强,即使朝野上下皆非,他也并无更改。反而一面在朝堂上重申废坞令之必要,一面将来访者逐一收容,安置在京师郡邸,显然是打算从长计议。此后两月内,陈冲专门抽出时间,与来访者逐一谈话,收录冤情,又专门派人到地方核实,搜罗证据。最后两相对照,能符合实情的竟不足十一。陈冲当即将不实者打入诏狱,而后将他们发配酒泉。朝野至此肃然,只口不言新政是非。
冬十月,丞相府将此次的案情详细写成露布,张贴于河北三州郡县内。可惜河北的乱事却未因此消弭,在打击之下竟愈发猖獗。到十月底,渤海浮阳有高济者,称奸贼陈冲逼君害政,虐民无道,故而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高济自称辅汉将军,拥众万余人,在数日内便攻下浮阳、章武、海兴三县,吓走海平中郎将皇甫郦,周围坞堡见状,也纷纷起兵响应,大有席卷沧州之势。
值此敏感之际,督亢中郎将王基对陈冲去信道:“高济诸贼举军起事,看似残虐,实则中衰,非真敌手也。而朝廷既已张威形,不宜停军高垒,有似畏懦,是负民望所托。而为政之辨,丞相清简为民,海内闻之,事理昭然,其众必自顾罪重,不敢成奸宄之源。而延宕日久,辽寇因之,则幽燕非国家之有,沧、冀危而不安,此计之大失也。军宜速进渤海,逼贼于浮阳之北,使其不得妄动,以此先声夺人,平贼必成!”
于是越过自己防区,主动进军至浮阳。此时距离高济起事不过十日,王基的信件都还没有传到雒阳,军队就已经出现在浮阳北面的白浪坞,这令高济大惊失色,原本聚集的乌合之众,一日内就散得七七八八,仅剩数千人而已。河北平原宽阔,高济队伍却缺少马匹,致使无路可去,只能困守自造的白鸟坞,结果为王基三日攻破。此后白鸟坞被王基焚毁,其部众除主谋外,均为王基遣散。
王基按原路返回幽州时,正赶上河北大雪,雪花从空中簌簌而落,粘在地上,竟还能看见他们来时的马蹄印,于是王基就被称为“踏痕将军”。随后好一阵子,河北秩序井然,即使推行政令时仍有龃龉,但也不再见有马贼往来。
而在这个时候,陈冲才刚刚收到了王基的请兵表而已。得到报捷,陈冲很是兴奋,他拿着信件在房内踱来踱去,看到傅干从太学回来,才由衷赞叹道:“彦才,你给朝廷推荐了一个宿卫之臣、秘阁之吏啊。”
高济之乱被平定后,辽军也再次退兵,最后一点推行废坞令的阻碍,也就自此铲除了。到了年关,陈到再次向陈冲汇报河北废坞的详情,原定要废弃的二百七十四座坞堡,此时已经废去一百九十九座,乐观估计,最迟到明年三月,国家就能将余下坞堡尽数废弃。而等到那时,朝廷也就能放手在河北落实度田、录籍、审爵等政策了。
这一年下来,国家战事不败,推行的政策顺利进行,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陈冲对此深感欣慰。他没有责备于沧州失态的皇甫郦,对有功之臣都大加褒扬。如诸葛亮加节,进爵南乡侯,增邑三百户;案行使者陈到进爵武遂乡侯,U看书wwwuukahunet增邑两百户;督亢中郎将王基拔擢为偏将军,进爵关内侯,赐百金。
到延熙三年(公元223年)的元旦,太后刘笳突然遣宫女到丞相府中。宫人也没有带别的话,当面向陈冲转交了太后的书信。刘笳好久没有与陈冲联系,还令陈冲很是诧异,还以为是她终于想开了。阅览之后,才发现还是公事公办。原来刘笳说的是为天子刘易发蒙一事。
天子今年已经七岁,正是识字学理的年纪,而如今在宫中陪伴天子的,都是陈冲挑选的一些武人,虽说不是没有像姜维这样文武兼备的英才,但到底惹刘笳厌恶。所以刘笳在信中说,希望陈冲在太学里找一些闻名可信的文人博士,到宫中来为天子讲学。
为天子讲学啊!陈冲看着这封信,一下就想起了很多往事,仔细算来,他已经前后为两位皇帝讲学过了。天下人都称陈冲为智者,好似他无所不能,但在为天子传道这件事上,陈冲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无论是严厉还是宽容,他都尝试过,最后却都不尽人意,到现在第三次为天子讲学,自己能够获得成功吗?
陈冲想了想,总算是在这上面认输了。自己已经六十出头,精力大不如前,还要忙于公务,恐怕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去教导天子了。而且随着年岁增长,陈冲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恐怕也活不到天子元服了。还是为他找一些年轻的老师吧!陈冲这么想着,又把担任博士祭酒的傅干叫了过来,让他找一些现在五经博士们的述作,陈冲打算以书阅人,看看有哪些人合适。
第二十二章 才性四本论(下)
自东迁回雒阳后,刘燮因受陈冲影响,十分注重文治之道,为此在重修东都时,特地嘱咐诸葛亮,将太学营修至原来的三倍,其间足足可容纳上万人同时讲学。而自刘燮登基后,更是年年到太学之中参与论经讲学,从中广拔人才,无论是丰年灾年,都未曾轻怠太学半分。等到了延熙三年,雒阳每年都有上万士子来太学游学,著述辩经者更是不计其数。年老的人都说,东都眼下的光景,即使和光和年间比起来,也没有什么逊色了。
不过对于陈冲来说,他年轻时就只是因为好胜而去辩经,真正热衷的还是史学。从著书论说,到长安刻《国史》,都是出于这股爱好。只是随着年纪渐老,他已不忍看史,转而爱看碑文诗赋了。到现在,陈冲找傅干讨要最新的经学著说时,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感。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和人讨论经学,是在什么时候了。
自从陈冲请郑玄担任博士祭酒后,郑学门人就一直掌握太学至今,原本绵延数百年的古文、今文之争,到眼下都已为郑学所取代。傅干特地为陈冲挑选了四十本比较出名的博士著述,陈冲粗粗一看,其中竟有一半都是郑学的延伸。郑学讲究严法治国,这一点与陈冲贴近,但其中又有极多的天人感应、五德循环等图谶学说,并不受陈冲所喜。陈冲比较之下,将更重法术的许慈、孟光两人挑出来,作为入宫的候选。
陈冲再细看剩下的书卷。非郑学的论著里,大多都过于注重文彩,华而不实,要么就是在论述上玄之又玄,不知所以,令陈冲颇觉厌烦。好在他翻到一本《圣证论》,内容顿令他感到耳目一新。这本书站在马融的古文经学立场上,维护古文经学派的家法,依据《孔子家语》和《孔丛子》两本作品,全面批驳了郑学,以为其扭曲了圣人之言,抹黑了夫子形象。言辞非常尖锐,一度让陈冲想起当年郑玄对何休的攻讦。但考察其内容,又不免令人哑然失笑了,文中征引的《孔丛子》一书,号称是孔子家传,陈冲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孔融、马日磾两人说起过,大概是作者自己的伪作。然而作者却敢明目张胆地写出来,不得不说是胆大妄为了。
叫来傅干后,陈冲问他《圣证论》是何人所写。答曰:作者是东海王肃,原铜川太守王朗之子。他十六岁随名儒宋忠学经,二十岁出师而入太学,但今年二十七岁,已经名满京师。七年来,王肃辩经从无败绩,哪怕是国渊等郑门高徒,遇上他都要弱上三分,号称是东海神君,清议领袖。
陈冲其实听过王肃的名字,只是不料他如此年轻。陈冲不禁想起自己的青年岁月,不怪他文字如此肆意。而后陈冲又重看书中主张,发现王肃虽然不喜严法,但其轻徭薄赋、无为而治的观点,正好与郑学形成互补。陈冲至此有了新想法,可将王肃与许慈等人一起教导天子,也好让刘易体会到兼听则明的感觉。
把《圣证论》翻完后,已是天色昏黄,陈冲觉得有些累了,但桌案上还有三篇文章未看,他打起精神,点起灯盏,准备看完后再去用膳。前两篇文章平平无奇,无非是受了女婿何晏影响,喜欢空谈一些玄学,陈冲很快就将其放下。而翻开最后一篇文章,其标题可谓耳目一新,名作《才性四本论》,看来是从本性入手的文章,陈冲仔细阅读,很快就双眉紧蹙。
此文并非是寻常的释经之作,而是针对清议察举用人之说而叙写的。开篇序文写道:“夫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于台阁,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闾巷,优劣任之乡人,下之叙也。夫欲清教审选,在明其分叙,不使相涉而已。何者?上过其分,则恐所由之不本,而干势驰鹜之路开;下逾其叙,则恐天爵之外通,而机权之门多矣。夫天爵下通,是庶人议柄也;机权多门,是纷乱之原也。
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之来,有年载矣,缅缅纷纷,未闻整齐,岂非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之所由哉!若令中正但考行伦辈,伦辈当行均,斯可官矣。何者?夫孝行着于家门,岂不忠恪于在官乎?仁怨称于九族,岂不达于为政乎?义断行于乡党,岂不堪于事任乎?三者之类,取于中正,虽不处其官名,斯任官可知矣。
行有大小,比有高下,则所任之流,亦涣然明别矣。奚必使中正干铨衡之机于下,而执机柄者有所委仗于上,上下交侵,以生纷错哉?且台阁临下,考功校否,众职之属,各有官长,旦夕相考,莫究于此;闾阎之议,以意裁处,而使匠宰失位,众人驱骇,欲风俗清静,其可得乎?天台县远,众所绝意。所得至者,更在侧近,孰不修饰以要所求?所求有路,则修已家门者,已不如自达于乡党矣。自达乡党者,已不如自求之于州邦矣。苟开之有路,而患其饰真离本,虽复严责中正,督以刑罚,犹无益也。岂若使备帅其分,官长则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行之次,拟其伦比,勿使偏颇。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台阁总之,如其所简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
官长所第,中正辈拟,比随次率而用之,如其不称,责负在外。然则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斯则人心定而事理得,庶可以静风俗而审官才矣。”
这篇序文开篇明义,以为国家社稷的根本在于用人,而用人制度自然也就是重中之重,而后文章直接攻讦起当今的察举中正制度。他认为如今陈冲改革,加设左右中正已经多年,但是仍然“缅缅纷纷,未闻整齐”,进而导致朝中出现“分叙参错,各失其要”的乱象,可见陈冲的改革并不成功。
于是文章进一步分析,到底是为何而失败呢?主要是在于上级过于干涉中正制度,导致选拔的风向并不是来自于乡县的清议,而是更受上级官僚的影响。作者批评这种现象,说这是“上下交侵,以生纷错”,致使风俗不静。众人为了争夺名利,就不愿意务实于忠孝之道,而专注于修饰逢迎,国家选拔上来的,也就全是一些媚上欺下的小人。
故而文章主张,希望朝廷将选拔权力进一步下放,将察举重心转在听取乡县清议的风向,继而将地方长官排除在外,这样才能“静风俗而审官才”。
在序文之后,作者又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字,由于内容过长,笔者只能进行简述。作者将品性与官才相结合,总结出考察用人的四种风俗,分别是“才性同”、“才性合”、“才性离”、“才性异”。“才性同”即以品性与官才一致,为上上境界;“才性同”即品性与官才综合考察,为中上境界;“才性离”即只考察官才,不考察品性,为中下境界;“才性异”即哪怕明知用人品性低劣,依旧因才取人,为下下境界。
而作者又论述说,这四种风俗现象,主要是受国家察举政策的影响。如果国家对德性礼性愈发推崇,士子们才会越发注重自己的修养,进而达到“才性合”,乃至“才性同”的境界,如果国家不注重道德忠孝,反而只根据士子的才能来选拔人才,那士人们就会曲义折节,专使媚上,反而从“才性离”直接滑坡为“才性异”。而如果选拔的官员毫无节操,连父母也不知孝敬,连子女也不知关爱,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国家做有益之事呢?这样的人越有才能,只会给社稷带来更大的灾难。
而后作者又引经据典,回顾了桓灵二帝时期经学衰落、名教之治破产的现象,指出当时贤才遍野而国家不能用,直到今日都还留有遗患。最后总结说,殷鉴不远,如果朝廷不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不能及时调整学风、政风、士风,极有可能致使国家再出董卓、曹操这样的奸贼,到那时就为时已晚了!
陈冲读罢全文,没有立刻说话,整个人闭目冥思少许,调整心绪之后,才缓缓问傅干道:“此文是何人所写?在太学反响如何?”
傅干看陈冲脸色不对,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他轻声道:“此文是沛国刘靖刘文恭所写,他乃前渤海太守刘馥之子,现如今在太学担任博士,治《欧阳尚书》。”至于《才性四本论》在太学中的影响,傅干斟酌着说道:“此文是在三月前写成,如今在后辈中确有反响,几乎人人能诵。只是许多老人不喜,故而还未成主流。”
陈冲听罢,掌指轻拍桌案,又把这篇文章拿了起来。一时无言,手中纸张的分量极轻,他却仿佛持有千钧。
第二十三章 延熙论战
延熙三年的春天,雒阳丞相府的忙碌更甚往昔。一来是由于废坞令执行接近尾声,府内在为河北重新度田一事准备;二来是部分新军已经练成,京中在准备调动的相关手续,都由丞相府负责协调;三来则是因为丞相自己的家事,陈冲的二女终于要出嫁了。
说起来,陈冲的二女儿阿韫其实早到了婚龄,出落得也算亭亭玉立,窈窕动人,只是由于其性格刁蛮,眼界太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董白专门就因为此事,数落了陈冲和阿韫不知多少回,好在是今年终于定下来了。而出嫁的人家不是别家,正是姜维。姜维虽然身为武人,但却生就一副汉家美少年的容貌,长头高颧,齿白如玉,身材伟岸高挺,如玉树卓然而立。延熙元年后,他为陈冲重用,常常来丞相府汇报宫中事务。正巧阿韫从廊间经过,见到人群之中,有一个身形魁伟,仪表迥秀的汉家男子,真恰似孤松绝立于玉山之上,光耀夺目。不禁暗道:“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此等奇男子!”于是就像陈冲提及此事。
对于这样的好人选,陈冲自然赞成,就连董白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于是就和姜维谈及此事。姜维早年亡父,由寡母安抚成人,故而不敢独自决定婚事,就说要回乡一趟询问寡母的意见。陈冲对此笑道:“伯约既已在京畿为官,又怎能让家人独居郊野呢?”于是陈冲就派赵丘前往天水,令其专门负责为姜母迁居一事。等姜母来到雒阳后,陈冲又专门拜访,向姜母问安,而姜母不卑不亢,推辞了陈冲赠送的庭院,只说:“乡野之人不堪富贵,但能令伯约如丞相爱民,我便知足了。”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两家原定是在延熙二年的九月完婚,但很不凑巧,阿韫在婚前生了一场肺病,婚事也因此阻隔,一直拖到了今年二月,和各件大事赶在一起了。在姜母的要求下,这场婚礼办得较为简约,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少不了的,一直忙了十来天,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按理来说,官员成婚,朝廷都会允其休沐一段时日,但姜维刚才成婚三日,丞相府就给他传来调令,让他准备随新军下南阳,转入南府。
临行前自然是要再面见一次陈冲,姜维不敢怠慢,收到调令的晌午,他就换服去丞相府等候召见。由于先帝刘燮的授权,整个丞相府事实上已成为朝廷真正的政治中心,丞相陈冲除去上朝庭议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府内处理军国要务,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不可胜数。姜维来的时候,前面大约有百来个人等着面见陈冲,排了半天队,一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进到书房内,姜维一眼就看见岳父的身影,他正躬身桌案间写作。姜维正要行礼,就听陈冲说:“都等了半天,就不要行虚礼了,坐下说话。”
姜维听了一愣,随即盘腿坐下,低着头等陈冲继续言语。
陈冲把手中的笔墨放下,捶了捶自己的腰后,而后对姜维笑道:“才刚刚完婚,我就调你去南阳,不会在心中怪我吧?”姜维连称不敢,而后陈冲又道:“南阳的形势其实不坏,吴人要来打,不会比去年好多少,但我们为国为民,不可安于现状。现在新军已练成数万,关元帅找我要人,我就把伯约你派过去了。伯约,敢立功否?”
姜维敏锐地从中听出言外之意,兴奋问道:“大人,是打算南下伐吴吗?维愿为大军前驱!”
陈冲摆摆手,叹着气笑说:“还早,还早。”他顿了顿,看姜维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笑道:“你不必太过着急,去年河北实行废坞,今年度田耗时一年,明年录籍耗时一年,再养民一年,三年之后,就是再行南征的良机。伯约去了南阳,可以先精心练兵,熟悉江南的地理人文,等开战后,我相信你一定能大放异彩。”
姜维得知陈冲的具体安排,心里也安稳了不少,抱拳点头道:“谨遵大人吩咐。”正当他以为谈话已毕,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陈冲突然问道:“伯约,你近来可听闻过才性之论?”
姜维虽为武将,但性好经学,这两年闲暇时常往太学听学,自然是听闻过才性论。他点头道:“近年来,太学中常有人讨论才性之分,或言才性无关,或言才性相合,往往争论竟日,颇有当年今文、古文相争之风。大人提及此事,以为有何不妥吗?”
陈冲见姜维也知晓此事,心中也不禁低沉几分,他没有回答姜维的疑问,而是反问道:“伯约如何看待才性论?”
姜维沉思片刻,简短答道:“以维所见,若是以当今最流行的改易风俗之说而论,理论上并无错漏。若能使士子才性相同,朝中百官人人修德,自然是上上之选。只是此事说易行难,汉室立国四百载,虽有太平景象,也不曾见此淳朴之风,似乎只有上溯到上古先王,才有如此德政。”
陈冲见他能迅速抓住重点,顿感欣慰,点头说道:“伯约说得不错,我自上任以来,也持用人当德才兼备的观点。若有人品性有亏,历来都依法不饶。可现在有人讥讽朝政,说国家每年都处置不少腐败官员,是因为用人不重德性,只重官才,这难道不荒谬吗?”
说到这,他从桌案的文牒中抽出《才性四本论,一边翻看序文,一边对姜维说道:“可眼下有人说,要更改
风俗,其实并非难事,只需要让朝廷放弃干预,推崇德政,转而让中正去听取民间清议,自然就能静风俗而取良才。真是笑话!若清议就能推出贤臣良臣,当年由清议推出的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有几个合堪大用!眼下这些言论,简直是误国误民!”
他将《才性四本论放下后,又取出一篇文牍,递到姜维手里,而后说道:“这是我专门就驳斥才性论而写的文章,你也熟读经学,不妨看一看,和我说说感想。”
听完刚才的言论,姜维已知陈冲极其重视此文,立刻打开翻阅。虽说已知陈冲对才性论极为反感,但看到文章,才知道陈冲厌恶到何等地步。陈冲此文用语平实,论述详细,辞藻虽不甚华丽,但引经据典,说服力极强。
陈冲的论述主要放在两点,一是才可知而性不可知,二在清议攀结、有名无实。
对于第一点,陈冲论述说,世人都知道要品学兼修,不可偏废,可是这只能是人的自我要求,不可能成为取才的标准。毕竟人心幽深难测,常常善变,今日看似良善之人,一旦遭遇挫折,往往便改弦易张,行利己之道。而昨日犯下过错者,也未尝不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这本就是世间常有之事。怎么可能以一朝之善恶,便定人终生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