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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下游倒戈

    当艨艟靠到邓当旗舰下,伴随着甲板喑哑的颤抖后,岑光站稳了脚。由于楼船的船舷高出艨艟一丈,这使得他不得不抬首仰望四周。正好,这时楼船舷边一下冒出了数十个脑袋,似乎在打量岑光一行。这使得岑光异常紧张,挺直了腰背,同时紧紧攥住手中的中兴剑,眯着眼睛打量上面士卒的神色。可惜的是,雾气虽说淡薄了不少,但依旧不足以使他看清楼船上众人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们模糊的轮廓,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好在来时,岑光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故而心中虽急,但并不焦躁。他让随从向上朗声通报姓名,并递上令牌,说是军情紧急,有大事要与邓将军相商。船上的士卒听说过岑光的名字,又看过黄权的令牌,于是不疑有他,赶紧从船舷边放下舢板,招呼岑光等人上来。

    岑光本打算多带一些人上舰,以便直接控制邓当。但稍稍斟酌后,他又觉得这样意图过于明显,可能会打草惊蛇,于是临时改了主意,就让大部分人待在艨艟中,自己只带了十余人上了楼船。

    登上甲板后,士卒们当即就领了岑光往楼上走,走到最高的第四层,就可以看到一面黄底白边大旗高高竖立,旗上写着四个大字:“江流汉土”,那是成德之战后天子送给邓当的御旗,以示对江东招抚的重视。旗帜下,有数人围战在一面桌案间,正交头接耳商议着什么,桌案上放着一张地图,好像正在谋划进退路线似的。

    邓当身材高大,此时又着一身明光甲胄,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岑光来时,他正扶额沉思面带忧虑,听到脚步声后,他便立刻抬首看过来,眼神中显然蕴含着不安与纠结,但很快又被他遮掩下去了。转而摆出一副笑脸,快步前来相迎说:“此时正值大战,岑校尉怎么过来了,是黄君有何指示吗?”

    岑光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仔细环顾一圈,发现此处将佐他都见过,这才暗松了一口气,双手抱拳,对着邓当说道:“邓老将军,眼下两军相持,敌我短时间内都不能取胜,但从大局来看,我军到底还是占优。故而都督想,是否能由老将军出面劝降,以老将军之名望,想必定能瓦解敌军战意。”

    见邓当面露犹豫之色,岑光心中杀意大起,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继续对他劝道:“孙氏叛逆至今不降,无非是因为还有周瑜这一支援军而已。只要能打赢这一仗,建业势必不战而降,这是多大一桩功劳!若是老将军此时能劝降成功,日后天子问起,那平定江南,势必是老将军首功!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何况再继续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性命,老将军就是顾念昔日同袍之情,也不要忘了乡土之情才是。”

    这番话显然说动了邓当,邓当低头俯视腿脚,一时不知以何回答,只能说:“且让我想想,且让我想想。”

    但这态度却令岑光极为不满:军令如山,如果真是忠臣,此时岂会推三阻四。但他言语上也不好太过相逼,而是不动声色地改换姿势,寻找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角度,另一只手则摸上了腰间的中兴剑,随时准备抽刃而出。此时空气寒冷湿润,但岑光的随从将士已紧张地出汗了,他们等待着主将的命令,但同时也希望主将不要发令,毕竟光楼船甲板上,就有上百名士卒往来巡游。

    就在这几人沉默的当口,在旗舰下静静等待的岑光随从们却发现了异样。因为渐渐有划船声从雾中传来。一开始不辨方位,这些汉军精锐们就站起来披甲持刃,在舰群中环顾周遭。终于,在西北边雾中渐渐走出三只艨艟,开头第一支艨艟打着汉军旗帜,这让他们松了口气。但随着第二只、第三只艨艟显露出身影,他们立刻警戒起来:这两支船竟打着吴人的旗号。

    领路的艨艟并不知道岑光前来,更不知道他亲兵就在眼前,到了旗舰下方就朝上方大喊道:“诸位兄弟!周大都督派人来了,快出来相迎啊!”

    此言一出,全舰顿时大噪,而楼船上方的岑光和邓当也都听得分明。邓当先是一愣,抬头还未说些什么,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岑光狰狞的面容,耳侧同时响起极为锐利的剑刃破空声。几乎只是一瞬之间,邓当的头颅已应声倒地,不止是在场其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邓当自己的身躯也未能反应过来,仍然站立不动,而鲜血随即喷洒而出,如血雨般洒在岑光的铠甲上、剑刃上,乃至面孔上。

    岑光提起邓当的人头,当即对在场其余人喝道:“谁敢乱动!就与此贼一个下场!”话音一落,其余亲随立刻拔刀涌过去,转眼就形成对峙之态,邓当的副将们此时已吓得神魂俱丧浑身僵直,皆愕然不知所言。这时候岑光再改换颜色,和颜说道:“我相信内通贼军一事,只是邓当一人所为,诸位眼下若能同心协力,将贼子杀退,又有何过错呢?”

    说罢,岑光见这些人仍不领悟,再度发怒道:“还不下令进攻!”这些被刀剑挟持的人如梦初醒,立刻让令兵吹进攻号,同时向甲板上的士兵口头下令说:“放箭!放箭!”

    然而命令下达下去,却迟迟不见士卒们执行,他们围站在船舷边,手中虽然仍握有弓矢,但却面露迟疑之色。只有岑光带来的两艘亲卫,在楼船下试图阻拦吴人船只的前进。等到军官再催,他们也才稀稀拉拉地放了一轮箭,完全没有准头可言。

    正在这个时候,一人从吴人船只的木顶中走出来,立在艨艟船头。楼船上的士卒们看过去,只见那人身材雄伟,立若枯松,虽在箭雨之中,也不动摇分毫,而最令人愕然的是,那人并未着甲,只穿了身青色宽领戎装,外披一件绛色披风,似乎并未置身战场一般。等那艨艟靠近了,楼船的士卒才不禁惊呼出声,原来他们都认得船头那人:正是游击将军韩当啊!

    韩当自四十年前便跟随孙坚东征西讨,到如今已经年过七十,满头华发,两鬓斑白。但岁月给了他一股雄健且内敛的气质,让人一见便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而他的双目依旧如当年广成之战时般炯炯有神。由于在军中资历极老,吴人士卒中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韩当仅仅抬眼朝楼船上望去,诸多士卒便不敢稍有举动了。

    而面对眼前的两艘试图阻挡他的艨艟,韩当几乎是全不在乎,他稍稍往楼船上扫视,当即就点出几名军官的姓名,对他们喝道:“区区两舰,就把你们上千人吓住了?还不赶紧放箭!”那几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但甲板上的士卒却士气大振,当即向岑光的艨艟张弓射矢。恰如一场毫无征兆的骤雨,岑光的亲卫来不及做更多反应,铁做的箭头就钉满了艨艟的每一寸位置。几乎每个船上的汉卒,此时都被扎得如同刺猬一般,几乎看不出人型了。

    这些场面被最高层的岑光看得分明,随着舢板放下去后,韩当信步登上楼船,吴人士卒们都争先恐后地簇拥过去,紧接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浪。岑光顿知大势已去,他看着这些被挟持的副将,知道这群人听话,自己也不能阻止吴人倒戈了。愤恨之下,他当即对随从下令,把这些军官尽数杀死,而后擦拭剑锋,将其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随从们见状大惊,都拉住岑光,劝他赶紧跳水离开,自己可以为其掩护。而岑光却微微摇首,对着属下惨笑道:“此战失败,恐怕大军都难以返回江北,我事先已答应都督,说必定成功,可如今不可挽回,我万死难辞其咎,又有何颜面继续苟活?”而后又对一随从说:“我手中此剑,乃是先帝之剑,不可落于贼子之手,我死之后,你们要么杀出去,把此剑交还给黄都督,要么就把此剑沉于江水吧!”

    说罢,岑光立在血泊之中,右手握剑,再以左手抚发,摸了摸位置后,他将剑锋再次贴上脖子,而后沿剑刃方向,横着向左切开一条大口子,一直延伸到左耳垂下方才住手。

    此时韩当已经在吴人的簇拥中向上走来,纷乱的脚步声中,随从们似乎仍能听见主人鲜血流动的声音。他们不敢犹豫,大部分人拿刀到楼梯抵挡,只剩一个人在金铁声中收拾残局。这随从把岑光的头颅切下来用一块麻布包了,而后和中兴剑裹在一起,做完这一切后,他向江面纵身一跃,打出一个巨大的水花后,江面上和江面下都渐渐变得平静,不再有那种茫然与喧嚣。

    但这种宁静只是暂时的,很快,吴人的军号再次在邓当的旗舰上响起,而后是船桨打在江面上的声音。这艘名叫“飞云”的楼船缓缓移动,从一众从舰眼前驶过。原本停滞观望的邓当部士卒望过去,发现其上不再悬挂有“江流汉土”的旗帜,而是一面熟悉的飞鱼腾浪旗,他们顿时反应过来,也用号声作为回应,紧跟着驱船紧跟其后,不过三刻钟,几乎所有邓当旧部都已加入韩当麾下,向侧翼的汉军舰船发起进攻。

第五十一章 黄权殉死

    汉吴两军在正面战场上仍处于相持态势,双方争斗的规模虽然浩大,但到底只是小船之间的厮杀。战鼓隆隆,不断地有破损的小船退回江岸,也同时不断用新的战船加入战场。又是一轮战罢,也不知有多少船只沉没,仅有断舟的残片在江面上来回沉浮,好似落叶一般。但双方的楼船仍然没有主动出击,这就代表着真正的决战尚没有打响。但为何如此,双方将领皆心知肚明,无非是都在等邓当水师的表态罢了。

    自从岑光离开后,黄权就一直在关注右翼的变化,前后派了三批斥候到林中探看,一旦有异动,就立马回报。但作为全军的主将,黄权也深知岑光此行凶多吉少,自己必须做最坏的准备。若是右翼当真倒戈,自己该如何行事?是设法率军东撤与主力汇合?还是主动率军突围到北岸?他做了一番思量后,仍然拿不定主意。可时间不等人,为了决战做准备,他决意将周遭的六十余艘船只都汇聚一处,再做后续观望。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纠结,事态就越是败坏。正当黄权清点手中舰船之际,派出去的斥候便踉跄着前来汇报,斥候哽噎着跪倒在黄权脚前的甲板上,见面第一句话便是:“都督,右翼邓当旗舰上已更换旗帜,去联络的岑校尉似乎也遇害了!”

    听到如此噩耗,黄权身边的亲随无不惊骇。众人都深知右翼反水带来的严重影响,右翼身处下游,吴军又在西北面与汉军对峙,这相当于直接拦住了整个汉军的退路。而此时汉军兵力也落了下风,论战场情形之败坏,恐怕也莫过于此了。再看黄权,他缓缓握着斫刀从胡床上站起来,只感一顿头晕目眩。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但他却没有时间为此感到悲恸,他只能强忍着双腿的无力,对着众人说道:“事势在天,诸君但尽力厮杀,贼虽多不足惧,无以众寡为意!”

    说罢黄权拔出腰间佩刀,大踏步迈到栏杆前,对着旗舰甲板上的士兵朗声道:“诸君,右翼邓当已叛,意在摧我三军,坏我一统。但区区反复小贼,用此龌龊手段,即使获胜,又何足道哉!况且我锐士仍在,胜负尚未可说。”说到这,他挥舞佩刀,对将士们高呼道:“死战!”

    此时西风更烈,给汉军将士们带来了浑身刺骨的寒彻,但他们仰望高处的主帅,心中的恐惧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升起了求战的愤怒。无数过往的骄傲回忆涌现时,他们也继而高呼:“死战!死战!”继而在黄权的指令之下,纷纷涌向自己的岗位。水手摇动船桨,甲士握起干戈,而随着南岸上空响起一阵苍凉的军号,汉军水师的旗舰“蜺帱”终于离岸,以随之而行的还有最后留守在河畔的所有汉军水师。

    说来也奇怪,人们忽然把生死置之度外,只剩下一股升腾于心中的厮杀欲念。船队往前行进不过半刻,便零星撞见退下来的汉军艨艟。艨艟见大军顶风前来,更无可退,也都转身随军向前。

    前面雾气虽淡了一些,但仍然不辨敌情,水手们虽然在用力摇橹,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这时,杜畿的楼船靠过来,隔着寒风向黄权请命,他在白雾中呐喊道:“将军,我愿为公前驱,你说往哪儿打,我就往哪儿打吧!”他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到黄权耳中已经变得稀薄,但黄权还是分明地听到了他的话语。不知为何,此时黄权脑海中冒出一个极为冒险的想法,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仔细思量一番,仍觉得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当即高声回应道:“杜君,我分大半舰队给你,你往西北岸去突围!能带出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杜畿显然也听到了,但他并不理解黄权的意图,问道:“将军,你才是主将,你分船只于我,你该如何?”

    黄权嘶哑着回答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此话说完,黄权不再多言,短暂地令两舰交换旗鼓后,杜畿已经接过了全军指挥的重任。杜畿虽无法想象黄权的战法,但见他意见如此决绝,也不便多问。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势必会遭到多艘吴舰的围攻,但这同样也是杜畿首次指挥上万规模的部队,他的心中万分激动,等战鼓隆隆响起,他最后回看了一眼“蜺帱”,当即义无反顾地指挥船队朝西北开进过去。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即使在浓重的雾气之中,也是无法掩盖的。很快,黄权就从雾气中依稀看到许多艨艟小舰往杜畿方向靠拢过去,吴人激烈拍浪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自此也变得清晰可闻了。而正如他所想的一样,即使自己的旗舰极为显眼,但和杜畿一行比起来,此时也显得微不足道,吴人根本顾不上此处,等到周遭的船只近乎消失,他们渐渐也似乎遗忘了,遗忘了雾气之中尚矗立着这么一艘楼船。

    狂风和雾气导致弓矢已接近无用,人们本能地驾驶着船只向最近的敌人厮杀。汉军已经抱定必死之心,而吴人也是江陵精锐,水上作战士气极高。许多南府的好儿郎,如贾逵、缪尚、张琰等南府军中素来倚仗的宿将此时遇上了毫不逊色强硬对手的围攻,几番撞击和厮杀下来后,此时都飘落在水面之上,只是稍稍扑腾挣扎片刻后,便沉入到江心,听凭死亡最终的降临。

    黄权虽未接战,但也能闻到不远处逐渐浓郁且冰冷的血腥味。他此时头晕更甚,目视模糊,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这时旁边的随从问他:“将军,我们准备到哪里去?”黄权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突然伸手握住这个人的手臂,问他是谁,答是襄阳马氏族子马谡马幼常。

    黄权问:“你能听见敌军的鼓声吗?”马谡侧耳听了一会,答说能听见。

    黄权又问:“你能辨得清方向吗?”马谡环顾周遭一圈,也颔首说能。

    黄权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好,那就由你来指路,我们绕到鼓声的西北面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了,完全不明白黄权的用意,但他们信任这位主将,于是也就照此执行。而黄权却对此用意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寻找敌军的鼓号,就是明白,在这种雾气下,任何舰队都只能用鼓号来进行指挥。这也就意味着,敌军安置有鼓号的楼船,定是一军的旗舰。黄权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追寻周瑜,他打算用这艘楼船,与周瑜进行最后的生死斗。

    等待最后裁决的时间,似乎过得极慢。黄权不禁握紧手中的刀柄,又闭紧双眼,害怕半路被敌军发现。但好在这时候老天还是眷顾他的,虽然不知过了多久,但厮杀声确实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过了好一会,马谡终于对黄权说:“将军,我们离鼓号处大概不到一里,再往前,估计就要被发现了,接下来怎么做?”

    黄权听到这话,猛然一醒,不禁脱口而出说道:“是时候了,我们直接撞过去!”但他随即又清醒过来,知道单独撞过去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于是他又放松下来,对马谡说:“你们中四十以上的老兵都留下来,其余的人都乘小船,到江北去吧。”

    马谡闻言大惊:“将军以为我等是懦夫吗?怎能让我等离去!”随后与多位随从一起跪下来请战。

    可黄权不为所动,仍旧命令他们弃船离开,马谡等人拗不过,只好听令下到最下层的甲板,而后坐上小船离开。小船漂荡在江面上,犹如数只落叶,令他们倍感茫然和无助。主将真的能反败为胜吗?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就当他们带着疑问往北岸靠去时,忽然有人指着楼船大声道:“火!火!”

    众人们望过去,皆不由大惊:已经模糊的蜺帱轮廓上,突然亮起了明亮的火色,而且很快在船身上肆虐开来。刚看时他们还觉得火光模糊,但很快,熊熊火光就穿透了白雾,仿佛成为了江上的一只熊熊火炬。在西风的加持下,这支化作烈焰的火船,义无反顾地向鼓声源头冲过去。小船下的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直视着火光腾天而起,伴随着浓若乌云般的黑烟,也似乎缓慢但实则迅速的船速,渐渐成为了迷雾中的一个光点。

    而后便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在场的所有两军将士都听闻到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漫长的寂静,人们这才发现,伴随着这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后,雾中所有的鼓声号声都消失了。这使得吴军一时大乱,都关心起主将的安全,纷纷调转回来去探看究竟。被围攻的杜畿舰船就此重获自由,舰船上的将士们也顾不上劫后余生的侥幸,也往声源处探看,但那里除了一点血红般的火色外,什么也看不见。

    黄权到底没能凭借这一击取得逆转,吴军主将周瑜在船毁落水后,很快被程普带小船救起。但黄权确实摧毁了吴军旗舰,连带着将吴军的六艘楼船也化为灰烬,三分之一的汉军水师趁此机会逃回北岸。但仅剩的杜畿水师无法再与吴军争雄,彻底丧失了水战的资格。这也就意味着建业城下的十五万汉军将士,正式被隔绝在大江南岸。

第五十二章 彷徨燕子矶

    再说周不疑所率渡江军主力及本部骑兵,仍然在围攻石头。虽说以水陆两面对吴人进行围攻,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汉军已经数次登上了吴军城墙,立足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距离攻破城池,始终还差最关键的一步。周不疑想:“看来即使攻下石头城,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攻下秣陵,再继续进攻,江陵的水师恐怕就要到了,应该做撤军的准备了。”想到这里,他开始正式做渡江的打算,不过仍没有放松对建业的包围。

    按理来说,在牛渚矶的水师足以助大军渡江,但考虑到渡江不是一两日,而一旦渡江时撞上江陵水师,后果便不堪设想。故而周不疑没有调用黄权所部,而是在南岸民宅中征调船只。这自然不会有什么大船可言,但幸运的是,南岸的吴人小船还有很多,几日下来,就搜罗出了两百来艘民船,只是船比寻常艨艟还小了一些,一艘顶多载十五六人。

    而后周不疑传令各军开始陆续撤围,各部闻言都极为沮丧。围攻一月有余,付出了近万伤亡,却连石头城都没有攻破,这对上对下都难以交代,很多人为此劝周不疑再缓缓。周不疑主意已定,他对诸将说:“我军虽然暂时不利,但上游尚有巴蜀与襄阳水师在攻略荆州,只要我等能在此地牵制吴人,等上游水师前来汇合,获胜不过早晚而已。”可各部得闻后却更是沮丧,他们原想接机立功,可现在撤军之后,功劳不都全到襄阳、江州那边了吗?

    好说歹说之下,撤围还是开始了。周不疑将渡江的地点选在了燕子矶,也就是建业东北处的幕府山下。燕子矶因有石峰突兀江上,三面临空,势如燕子展翅欲飞而得名。而作为渡口,此地地形江流平缓,视野开阔,又方便阻隔背后的吴人突袭,是除去牛渚矶外渡江的最好选择。只是包围圈范围过大,加上三军士气低靡,故而撤军一事进展缓慢,一直到了十二月壬寅这一日,也还有四万人尚未抵达撤军位置。

    此时周不疑受了些风寒,感到浑身有些乏力,但还是坚持到各军之间视事。说起来,攻城的这些日子里,水土不服的军人很多,不少人因此而丧命。所有死去将士,无法带走,都只能择隐蔽高处草草下葬。好在除了疾病之外,粮草还有许多,足够大军吃到明年二月。但在渡江的时候能否全部带走,这又是一个问题。不过周不疑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只盼着全军早日到齐,而后早日渡江休整。

    当日下午,西边山谷中升起了浓烟,在淡薄的雾气中颇为显眼。邓艾登高观看,见黑烟呈三角形排列,就知道是有紧急军情发生。他连忙把此事通报给周不疑。周不疑知道大概是江陵水师到了,急忙带着随从到营口,等待牛渚矶的最新消息。

    过了一会,有一批斥候快马奔到营前,下马不及站稳,就喘着粗气说:“大都督,上游有大批吴人水师抵达,已在牛渚矶与我军接战了!”

    周不疑闻言一怔,不料吴人竟然如此果决,直接在牛渚矶开战了!他立刻焦虑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来回踱步,同时连忙派人去打探牛渚矶的最新消息。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斥候飞马回报,周不疑仅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得强自站稳了先问道:“战况到底如何了?”

    斥候们面面相觑,都不好开口,还是周不疑再三催促后,他们才艰难说道:“大都督,我们走到战场右翼,就看见邓当所部倒戈了!他们正与吴人围杀我部。虽然我等未能更往里看,但黄都督处恐怕大势已去了!”

    说完后,全场一片死寂,斥候们甚至不敢抬头看各将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周不疑说:“再探再报,敌军有多少人,我军到底是胜是败,若败,损失如何,能否接应,都要说清楚。”斥候们这才抱拳允诺,这时他们看见主将的状态,都不禁吓了一跳。寒风中,周不疑面若金纸,浑身颤抖,好似随时会昏倒。可他到底忍了下来,让随从不必搀扶后,周不疑立马去岸边检阅船只,同时再次催促还没有赶到江岸的部队。

    等到次日清晨,汉军终于得到了牛渚矶之战的具体消息:水师都督黄权殉国,贾逵、岑光、缪尚、张琰、王昌等二十余名中高级将领战死,六万汉军水师,出去杜畿率两万人抵达北岸逃出升天外,余者要么战死,要么投降。而吴军虽然因黄权缘故,损失了七艘楼船巨舰,仅剩下邓当部反水得来的两艘,但是俘获了大量的汉军舰船,麾下船只恐怕已经超过五百艘。虽然也战死了不少士卒,可经过邓当所部的补充后,兵力不减反增,达到了七万之众。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中午,剩余的汉军部队赶到燕子矶时,浩浩荡荡的东吴水师随之出现在江流之中。此时雾气没有完全消散,头上发白,一缕日光正自云中渗出。四周麻麻亮,冷风吹来,被汗水湿透的衣裳一时变得冰冷,让人一阵阵地打哆嗦。这时候,江面上传来了船桨拍打水流的哗哗声。借着,如刀的寒风中也传来了轻微的血腥气。汉军带来的战马顿时不安地踏动蹄子,发出准备战斗但又茫然的轻轻嘶叫。汉军将士们涌到燕子矶头,借助逐渐透亮的天色,只见密密麻麻的船队正在江流中聚集。一队队艨艟青雀在他们的数里外的江面盘旋,来回不停地穿梭,无数挂着人头的大旗杆上周字大旗正上下摆动。

    校尉阎宇望见这般景象,急忙奔回周不疑帐内,喘着气报告说:“吴人来了,漫江都是,数也数不清!”阎宇又去找郭淮,郭淮此时正在命人加紧准备东西两侧的工事,防止建业的吴人出来袭击。他冲阎宇翻了一下眼说:“已经被围了,不要怕,对面昨日刚打了一仗,今日不会再有动作。先养好精神吃饱了,打起来才有劲。”

    吴人嘈杂的行船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也在等待主力到齐。而缺乏水师配合的汉军,只能保持沉默和镇定,密集地在江边修缮栅栏等工事。到了傍晚,天空出现了极为罕见的晚霞,远看好似血染。阵阵阴风拂过来,栅栏内汉军旗帜随风猎猎作响。栅栏外数里外的江面,吴人庞大的船队向汉军吹号示威,巨大的声响仿佛鲸鸣般,而后他们向北岸开过去。

    虽然没有直接进行会战,但是汉军却感到压力倍增。对面在这个时候前往江北,显然是要彻底断掉汉军的归路。如果说交战汉军还有些许获胜的可能性,哪怕输了也痛快。而吴人在此时选择避战,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五府大军留在南岸了。这无异于一场漫长的酷刑,但对此时的汉军而言,却想不出什么反制的手段。

    只是即使如此,军议还是要召开的。汉军诸将很快收到命令,立刻到燕子矶头与周不疑商议对策。此时天已经黑了,周不疑还顶着风寒,面孔上泛出不健康的红晕,而来帐的诸将神情却更加窘迫。他们打量主将神色,又想着眼下的困局,一时都沉默了。

    周不疑强撑着坐在胡床上,先清点来将的人数,结果发现出张昭未到。诸将立刻反应过来:他恐怕也要反复!狐笃立马请命去追击张昭所部,可为时已晚,他还未出帐门,就有斥候来报,说燕子矶南面的张昭所部在天黑之际突然离去,直往建业方向奔去了!

    张昭虽然没有参与汉军的最高层决策,却了解汉军的许多虚实,如今让他这样逃回吴人中,对汉军的坏影响不可估量。想到这,汉军将领们更加感到气馁和沮丧。

    这时有人缓缓说:“这不算什么大事,我本来还头疼,接下来到底该不该用他,现在看来也去了我一大心病。”众人闻言抬起头,发现这时大都督周不疑已经勉强站了起来,用力继续说道:“敌军虽然占据有天时地利,但到底不敢与我等哀兵死战,这就代表着还有回旋的空间,你们不要沮丧。”

    想到周不疑过往以来的辉煌战绩,诸将又都振奋起来,也许他能继续给汉军带来胜利呢?

    周不疑果然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直接给诸将发布军令:令郭淮所部防御东南建业动向,李典所部防御江岸,狐笃所部继续在丹阳、富春二郡搜罗船只,孙资看守西北粮仓,温恢设法联络江北情形,余下人等则分为两批,一批在江面练习操舟,一批在岸边伐木造船。众人得了军令,顿时就有了主意,也不再惊惶了,他们边揣测着主将的意图边告退,幻想着周不疑又能创造一次奇迹。

    送走众将后,周不疑颓然跌坐在行塌上,忍不住地连连咳嗽。如此情形下,哪里真有什么全身而退的法子?黄权所部已覆灭大半,这剩下的大队,自己又能带走多少人呢?莫非天不佑汉,竟要折戟沉沙于此地?

第五十三章 温恭传讯

    当下的形势是,汉军虽然仍有十五万兵马,保持着兵力上的优势,但因为种种原因,大部仍不得不驻留在燕子矶到汤山一带的二十里狭窄区域内,而吴军则分为两部,石头城步骘所部与张昭合军后,已出城至覆舟山上,监视燕子矶。周瑜主力则在江北安营扎寨,作势要攻打历阳。显然,吴人的意图已非常明显:只要能长时间驻留江北,令历阳与南岸间就不得沟通,朝廷对汉军就不得援助,时间一长,等到粮秣箭矢耗尽,再多的兵士,也不过是无力待宰的羔羊罢了。

    与之对应的,对于南岸汉军而言,当务之急是要设法将吴军逼出北岸。汉军不怕与吴人在陆上接战,只是无路可走的困境是绝不能接受的。故而周不疑催促温恢迅速派人与北岸汉军联络,尤其是要弄清黄权残部的动向。

    于是在军议的当天夜里,温恢遣其子温恭出发。当天浓云低垂,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江水缓缓地东流,寒冷的江风轻轻摇动河洲的芦苇,间或听见一两声野鸟的怪叫。除此之外,是一片水茫茫的冰冷和寂寞。

    而在北岸灵岩山的南沿,有一艘打鱼的小舟正在芦苇荡边缘悄悄地划行。舟上一战一坐两个人,船尾站着的船夫轻巧地摇动桨橹,以非常轻微的划水声,咝咝的穿行在芦苇丛中;而船头默默坐着温恭,他头上是渔民常戴的斗笠,身上披着御寒的袍子,背对船头一言不发地坐着。黑暗中他默默摸着腰间的刀柄,尽量把紧张收敛住。

    船儿慢慢穿越河洲的芦苇丛,渐渐下游江面露了出来。摇桨的水手突然停下,船头的人抬头,顺着船家指向的下游方向掉头观看。只见远处天边一片红腾腾的火光,将下游江面反射出摇曳不止波光粼粼的反光。船头人大惊,轻声问船家:“可是历阳城方向?”船家轻轻点头。“难道城已经被攻破了?”温恭自言自语道。

    “咳”,船家轻轻咳嗽了几下,冲他说道:“不能再走了,前面打起来了!”

    温恭急忙说:“我多付你钱,你不是说水道枝杈可以直通灵岩山下吗?”

    “那是昨日才扎营一日夜,料想他今天都要睡了,才拼了命载您过来的。如今他们若又打起来,过去就是死,小人实在不能再走了!”船家说罢,扑在船上向船头的温恭叩头请求。

    温恭一只手按住刀柄,就待要发作,想想却又忍住。哪知船家自己立起身来,竟操起桨就朝南岸倒去。温恭忍无可忍,半跪在摇摇晃晃的船头,拔出寒光闪闪的斫刀,压低嗓子冲船家喝道:“你不朝前走,现在就得死!”

    他性子软弱,斫刀握了片刻,很快就开始颤抖,干脆转了态度也跪在船上,对着船家哀求道:“这事关南岸十数万将士性命,老人家,求求你帮帮忙吧!莫非您就甘愿看着这么多人去死吗?”

    船家看温恭这般模样,苦笑了片刻,终于又把桨正回来,一边摇一边说:“我们江东几十年没见过朝廷了,死不死的与我们小民也没什么相干。将军,我最多把您送到对岸,到岸我就走,这里的船家不是个个都像我一般的。”

    两人心惊胆战地往北岸靠,一直折腾到天色微微发白,船儿才依稀看到河岸。远处历阳城火光早已熄灭,似乎随黑夜一起沉入了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恭心急如焚。等到终于靠近了,才发现沿岸到处是烧成黑炭的残骸,这些是船只的残骸。从沙滩上的残破旗帜上可以看出,这便是汉军水师最后的结局了。

    温恭心乱如麻之际,船家已经摇橹离去,只剩下他一人在江滩上。但他很快又发觉,若是发生了一场大战,四周怎么没有尸体呢?这让他又振奋了起来,一个人接着往历阳方向走。一路上确实没有什么吴人,走了一个时辰,他很顺利地赶到城下。

    此时杜畿正在城中休整,听闻有南岸的使者过来,立马到城下去迎接。见面立刻问道:“大都督在南岸还好吗?军中有无变化?”

    原来,就在昨日下午,有吴人乘船来向杜畿所部挑衅。杜畿自知此时水师难以匹敌,一旦吴人来袭,船只必然不保,就在当夜将剩下船只尽数烧毁,所以才有了温恭看到的那一幕。

    得知历阳城池无恙,温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的是北岸尚还有生力军,担忧的是没了船只,北岸该如何声援南岸呢?

    杜畿见他为难,就主动说:“这样吧,虽然没了船只,但我也可在夜里去斫杀敌营,即使不能成功,也要让他等不能立足。”

    温恭思考了一会,也缓缓点头。这确实是一个法子,吴人水战虽然强,但陆战到底比不上我军来去如风,既然已经到了北岸,就可以发挥汉军的机动优势了。只是北岸军队到底不多,马匹更少,能否成功,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为了配合南岸的渡河,两人又敲定细节,约定在丁卯、壬申、己卯这三日的破晓时分进行斫营。不管成与不成,北岸的吴军大概都无暇顾及其他,南岸大军就可趁此时机进行渡江。其实杜畿一度与温恭讨论过,是否能约定一日,直接列阵与周瑜所部展开大决战,北军不计损失,拖到南军尽数上岸,再进行包夹围攻。但考虑到江面宽阔,往来通讯不畅,汉军也不及吴人熟悉水文,斟酌再三后,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

    商量已定,温恭不再多言,与杜畿道一声告别后,就再次踏上渡江之路。这一次渡江,是由杜畿派人给他找的船家,时间仍然安排在深夜。但令人没有料到的是,温恭刚刚上船,还没有闯出芦苇荡。突然就有一前一后两艘船只从前面的洲头冒了出来,他们显然看见了温恭乘坐的孤舟。他们迅速地朝他逼近过来。船头立起军士,头戴皮帽身穿皮球,拉弓喝道:“什么人?这时竟胆敢渡江?”

    这船家早有准备,也不等温恭和对面的人反应,突然一个扭身,从船侧扑入江水之中,远远地冒出头来,飞快地向不远处的岸边游去。而温恭则手足无措,只能茫然地站在船中,被吴人先是抓到船上搜查了一遍,而后直接绑送到了北岸吴人的大本营。

    温恭被蒙着眼睛扭送到吴帐中的时候,仍然还在深夜中。他先是被按在地上,然后解了眼睛上的黑布,很快就觉得眼前的光亮刺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送到敌军重要将领前了。他强忍着不适,眯着眼睛打量帐内。只见火盆旁放有一个床榻,上面躺有一个削瘦的中年人,他胳臂上绑着纱布,玉山般俊秀的面孔也略显苍白,身侧还有两名侍女服侍,显然是受了伤。但此人的神色仍然十分淡定,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沉稳,温恭被押送进来的全程中,他都只看着手中的书卷,并无半点神态变化。

    那中年人等亲卫退出去后,放下手中书卷,对着温恭缓缓问道:“你可认识我?”

    温恭见他举止儒雅,两目咄咄逼人,操一口吴语,举手投足却一副贵胄做派。知道他大概是吴人极为重要的将领,但他对吴将并不熟悉,所以就摇摇头。

    一旁的侍女见状就说:“这是屡败尔等的周大都督!要想活命,就赶紧磕头!”

    中年人微微举手,制止侍女。他轻声说:“什么大都督?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我就是周瑜,三十多年前,在东京扬名的周氏双龙,就是我的从祖和堂叔。后来天下大乱,担任丹阳太守的,是我的从父。”

    温恭这下明白了,知道他就是大败汉军的周瑜,心中恨恨然,表面则默不作声。

    周瑜让解开温恭手腕上的锁链,叫人给他端来一碗米粥。而后从榻上坐起来,才对温恭接着说:“按理说,我世受皇恩,应该为大汉尽忠才是。但眼下这个天子,偏狭阴险,残忍好杀,又无情无义。你们侍奉他,有什么好处?早晚不死于外敌,也要死于廷狱!为他去死不值得。”而后他又指着江东南岸说:“孙氏虽然根基浅薄,但因此也需人鼎力支持,封赏权势远多于北廷。神器当令有德者持之,扬州牧正是这样的有德之人,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罢,他也不等温恭回话,就又躺回到榻上,手指仅是轻轻一抬,帐外就又进来两个侍卫,把温恭从帐中拖了出去。温恭还未站定,就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说:“这不是温兄吗?”

    温恭回头一看,赫然发现来人是牵招之子牵嘉,他面带着窘迫的笑意,对着温恭说:“温兄,大都督可为你准备了一个大功劳啊!”

    而温恭也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为什么周瑜不问一句,却好似完全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都是牵嘉在背后捣鬼。但他不敢多言,只是低着头等待牵嘉继续说。

    牵嘉果然说道:“明天一早,会有人把你带到燕子矶前,你只需在船上大喊说‘历阳城破,水师也全军覆没,周瑜已经直逼合肥了!淮南四郡群起响应,大势已去了!我冒死前来送信,请诸位同吴人讲和吧!’大家都认识你,必然相信。如此一来,你的命,你父亲的命,都保住了,还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牵嘉见温恭眼前一亮,频频点头,不仅大喜,拍拍温恭的肩头说:“孺子可教也!”

    又转头对侍卫说:“把他押到船上,小心看住,不要让他乱说话!”

第五十四章 搏命渡江

    温恭就在吴人的马厩里将就了一晚,次日一早,在他半睡半醒之际,吴人们就已经如约来了,随行的自然也有牵嘉。一行人直接把他拽上了船,又给温恭浇了一盆冷水,温恭一个激灵,随后便开始抱着身子发抖。在一旁的牵嘉则说:“温兄,是成是败,就全看这一回了,不要大意啊!”

    大概是天气转暖的缘故,萦绕江面两月的雾气终于消散了。温恭站在舢板上,抬头望向天空,发现还是没有看到太阳,天空上还是一片阴沉的灰暗。风浪摇晃间,他颤抖地看着汉军大营越来越近,心也有些冷了。

    船只最终停在了距离南岸两箭程的地方。因为担心被汉军认出,牵嘉换到了另一艘船上。这样还不放心,牵嘉又用一块布巾把自己的面目遮住。而另一个负责此事的吴军将领韩综,此时提了刀,推着反绑两手的温恭,一把摁在了船头,后面又有程咨带着两艘船跟着,再看温恭所在船只缓缓驶入箭程内。

    韩综推了温恭一把,催促道:“快说吧!喊大声点,说晚了早点回去!”

    温恭站直身子,清清嗓子,抬起头,冲着城上大喊道:“你们这里的守将是谁,快来现身听我说话。我是受都督命去北岸的使者温恭,桓甲校尉是我父亲,我有口信要说!”他的嗓子有点哑,但声音还是很大。

    对岸有人在栅栏后说:“你是温恢的儿子?有何凭证?”

    “叫你们守将出来,军司马以上没有不认识我的!”

    过了一会,狐笃带了兜鍪探头出来说:“温从事怎么被捉住了?有什么话快说吧!”

    韩综站在温恭身侧,急忙斜过头盯着他。温恭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水师虽然大败,但杜将军所部尚在!历阳城也没有丢!他们已经约好,一定会在北岸死战,为大家牵制吴贼!请大家不要惊慌丧气,勉力坚持。我……”

    话说至此,温恭身侧的韩综,还有远处观看的牵嘉,无不既惊且怒。不等他说完,韩综一把拽住温恭的衣服,恶叫道:“你这是在找死!”用刀环猛击他的嘴,怒喝道:“我让你再乱说!”温恭牙齿碰碎,满口鲜血,仍乘隙断续高喝道:“我不幸被俘,当以碎身报国!”言语已经模糊,而流出的鲜血滴洒到前胸,将衣襟染红。

    城头人完全懂了,有人哽咽着喊道:“温从事保重!不要再说了,我们都明白了!”

    韩综暴怒,一脚踹倒温恭,抡起环首刀,就要一刀劈下。后面的程咨赶紧跳了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韩综不解且愤怒地看着程咨,刚说个“你”字,程咨猛地一推,将他踉踉跄跄推出数步之远。而后说道:“这是义士所为,你杀了他,是要陷我军于不义吗?”韩综骂道:“狗屁义士,不过是个糊涂虫罢了!”但程咨的父亲是程普,地位高于韩综父亲韩当,他也不想在这上面与程咨纠缠,愤愤然就下令回头。

    而此时在地上的温恭,满嘴的牙齿几乎都被敲掉,满口血流如注,根本无法止住。程咨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但并不管用,当天夜里,温恭就因失血过多病逝了。

    周瑜听说温恭的义举,对他也非常敬佩。竟破天荒地为他写了一副悼文,与其一同下葬,下葬的地点就在抓住他的沙洲边。

    再说回南岸汉军这边,收到温恭的消息后,周不疑的心情却没有好转。温恭的话语虽说振奋了军心,但最关键的信息却没有传递出来:北岸打算以何种方式牵制敌军,又在何时牵制敌军呢?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没法进行针对性的布置与配合。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渡江,毫无疑问是没有胜算的。

    故而在此后数日,周不疑又数次派遣使者,试图再与历阳杜畿所部取得联系。但吴人由于温恭一事,已经提高了警惕,船只日夜在江畔巡游,汉军根本无法取得突破,自然也就无法与杜畿等人再取得联系。

    到了温恭报信后的第四日,周不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随着时间的拖长,己方的劣势只会越来越大,北岸的形势也可能在不断变坏。自己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或者说,做一次赌博,来换取这十数万将士的性命。思忖一番后,他再次召开军议,对众将交代说,把搜罗来的船只全部入水,等到开始刮东南风,他们就全军渡江。

    冬日里多是西北风,但偶尔也有东南变向的时候。只是此前汉人们并不在意,此时等待起东南风来,却显得格外煎熬。在这段驻留燕子矶的时间内,从搜罗到自造,汉军已经积累了上千艘船只。由于担忧被吴人水战夺取,此时都堆在燕子矶头的沙洲上。汉卒们按照周不疑的军令,讲这些船只一艘艘推入水中,溅起无数浪花。很多汉卒坐在小船上逆着风往北望,可江水茫茫间,他们根本望不见对岸的滩头。这令他们半是惶恐半是希冀地想着,如何才能渡过大江?

    此时周不疑也在做着计算:上千艘船只的数量听似庞大,实际上,除了此前从黄权处借调的一艘楼船外,真正的战船寥寥无几,剩余的皆是一些民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全军渡江,那就必然要倾其所有,若将大军分为各批次逐步渡江,都将面临被吴军分割包围的窘境。但如此庞大的船队,无法再江面掩藏自己,也就无可避免地会与吴人水师冲突。一旦失败,到底能有多少人存活,周不疑拿不准,可汉军并没有别的选择。

    受黄权的启发,他将最前列的数十艘船只上装满干柴,同时也浇上火油,并招募了百名敢死之士。若在渡江时撞见吴人舰船,他便要以火船开路,掩护舰队渡江。也正是出于火船不能逆风行进,否则就会烧到自家的考虑,周不疑才决定将渡江的时间定在刮东南风的时候。

    在推船入水后的时间里,大部分汉军就一直在江岸等待风向。在早上的时候还有西北风,但是很快就停了,江面的波涛也渐渐低沉下来。于是汉人就猜测着,下一阵风会是什么风?结果一直等到晌午,江面仍如镜般平静。等到汉人们都已经被冬日的寒气懂得面目麻木、浑身发抖之际。终于有一阵风吹过来,一不留神,很多人的披风都给卷飞了。很多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甲板上的旗帜,发现原本已经垂落的汉军龙虎旗帜,此时都哗哗地展开,直朝北面指过去!

    “是东南风!”几乎是同一时刻,人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士卒立刻争先恐后地挤到船只上去,而后转首遥望主帅所在的楼船。周不疑感受到这股呼啸而过的东南风,心中也有些激动:本以为可能一等数日,没想到在下决意后的第一日,就撞上合适的风向了!他为此不禁喃喃道:“天命在汉,天命在汉!”随即令亲随击鼓吹号,下令全军先如计划离岸。

    当风帆撑开后,船队启航的速度极快。只是一旦远离岸边,极目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波涛,这自然让北来的将士们心惊。江上的寒风更是冰冷,小船又不能御寒,这使裹着皮裘的汉人们冻得瑟瑟发抖。船只随浪摇晃,尤其当横浪涌来,船上人左右晃动,将士们都紧张地抓紧船舷,生怕船只倾覆了。在这个时候,他们格外怀念陆地与马匹,只可惜船只上载不动战马,全军本有十余万匹战马,此时都留在燕子矶的营垒中了。

    周不疑坐在楼船上,浑身冰冷,心中却如滔滔江水起伏不平。见到将士在船上的畏缩之态,他叹息说:“黄公衡一死,竟要十数万人一起搏命冒险,早知如此,当多分与他人才是。”说罢他扭头看浩荡江面,不由得摇头道:“大江真是上天用来分割南北的,仅人力恐难强求。”

    汉人如此摇橹缓进,时刻警惕着江面出现吴人的身影。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东南风的加持下,似乎吴人也不愿意与他们接战,一直到看到灵岩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汉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们高声欢呼,满心充斥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

    可与此同时,周不疑却察觉出越来越多的异样:明明吴人此前隔绝了北岸的所有消息,又占据了江上的主动权,不可能不知道己方渡江的消息,那为何会毫无动作呢?他隐隐猜出一种可怕的可能:吴人的后手,恐怕就是等在他们渡江以后。为此,周不疑立刻站起来,以旗鼓向周遭各部传令:全军上岸后立刻结阵!

    然而汉军的阵线拉得太长,靠岸的士卒们又格外兴奋,这导致最前面的汉人们根本顾不上军令,他们只是不停地划船,急匆匆地就想往芦苇荡中靠过去。他们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面又一面吴人旗帜,此时悄然从芦苇荡中立起,隐藏在其中的吴人士卒,此刻都拔出了腰间的斫刀,窥伺着即将接触的汉军。

第五十五章 三十年建军一朝覆没

    汉军刚靠近江滩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注意眼前的芦苇荡。毕竟一眼望过去,芦苇虽随风起伏,浩如烟海,但到底藏不住吴人的船只。汉卒们又以为吴人不敢与己方步战,故而放下警惕,极力扒开芦苇,朝着岸边靠过去。芦苇丛就这样被人分开又交叉,来回地摇晃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大概也是因为濒临黄昏的原因,人与人之间的影子已经变得模糊难辨,只能依稀看见江滩尽头的山丘,好似触手可及。

    这时东南风已经停下来了,但北岸气温更冷,大多数人呆在船上,早就被湿气冻得受不了了。这使得他们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些声音,但仔细侧耳倾听,除了背后主将的鼓号声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是错觉吗?

    就在最前排的兵卒们疑惑的时候,昏暗的芦苇阴影里突然闪过数道寒光,紧接着就是吴人沾满草屑的面孔。很多人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已经被迫与吴人接战,而后措不及防地被斫下头颅。与此同时,茫茫的芦苇丛中突然奏响震耳欲聋的鼓声,仿佛平地声声巨响,成百上千面的旗帜也随之矗立起来。此刻,在傍晚的暗影之下,人们看不清芦苇丛上的旗帜,但都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正当汉卒们惊恐不定的时候,芦苇荡的吴人已经聚集起来,他们立在刺骨的水中,取下挎在肩上的长弓。为首的人不断晃动手上的小旗,后面的人看见了,纷纷把箭筒取出,继而拉弓上箭,少顷,有人发出一声唿哨,继而便是一阵噼噼啪啪声,那是漫天的箭矢在空中乱飞互相碰撞,像是成千上万的雨点打在牛皮毡上。再看更后方,无数的芦苇丛仍在摇动着,有成百的光亮小点在其中上下起伏由远及近而来,那是铁矛尖反射余光所引发的。

    在这种剧变下,汉卒们更加恐慌,他们不由得猜测:到底有多少敌人?敌人要发起总攻了?这导致他们往四面八方看去时,只觉得无穷无尽的芦苇下,藏着无穷无尽的敌人,完全分不清哪里安全,哪里危险了。恐惧支配下,前列的小船不由向后呼号,试图调头回去,而后方的船只不明所以,仍然在往前漂流,很快,数不尽的船只就在芦苇丛中堆叠对撞,很多人都没有站稳,就跌落在刺骨的水流中。

    其实这个时候,汉军并没有遭遇多少的吴军,数量虽然也接近万人,但绝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多。这些吴军将自己的阵型拉得极散,平均一丈内仅有两三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隐藏在芦苇荡内不为人所发觉。短暂的袭击过后,吴军见汉军前锋已经一片混乱,但却没有选择继续追击,而是持续用箭矢与汉军进行对射。汉军不明敌情下,自然也不敢贸然与敌军接战,同样也以箭矢还击。双方的箭矢纷飞往来,如飞蝗狂舞,谁也不让分毫。但如此一来,整个汉军的登陆进程都因此而迟滞。

    周不疑此时也听见了岸边的鼓声,他听得出来,那是吴军已经与汉军接战的征兆。但敌军是如何布置的,拥有什么样的战略意图?周不疑却一无所知。他只有一种感觉,可能这就是他遇到过的最强大的敌人。在没有进一步的信息之前,周不疑只能坐在楼船上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不自觉取出身边的印玺,那是刘燮赠给他的,眼下他抚摸着印玺上的“将军”两字,不自觉叹了口气。自己恐怕要对不起陛下了。

    他的轻微动作,并没有引起其余人的注意,主簿邓艾观察远方的情形,总觉得哪里不对。仅是如此力度的抵抗,恐怕是不能阻止汉军的,吴军的下一步会在哪里?邓艾沉思着往其余方向看去,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在西方晦暗的天幕下,大量舳舻正逐浪而来,远远望去,其轮廓如同兽群奔腾,好像携带着来自天地间的雄壮力量,一往无前地往己方侧后翼撞了过来。虽然听不见敌军摇桨破浪的声音,但邓艾已可以想象己方船毁人亡的景象。

    周不疑也紧跟着看到了这些船只,同时也彻底明白了周瑜的布置:周瑜也看出了逆风迎战的不利,索性选择放汉军靠岸,如此一来,汉军不能再利用风向,同时也必然麻痹大意。到了这时他分遣别部到芦苇荡阻击汉军,再以水师从侧后方袭击汉军,就如同汉军常用的骑兵锤砧战术一般,一举将其间的汉军士卒砸为靡粉。

    但周不疑并没有任何能够反制的手段,他眼下能够做的,并不是设法抵抗,而是怎么把更多的人带到江上。能逃出去多少人是多少人!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故而他以旗鼓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全军北进。

    其实并不需要主将的号令,所有上过战场的士卒都知道,败局已定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岸边靠去,但前方挤成一团的舟群又隔绝了去路,使得整个江面更加无序,只能眼睁睁着看着吴军的舰队朝己方装来。

    最先遭受冲击的是阎宇所部,因他护卫在右,故而受到的冲击也最重。同周不疑本阵的联络很快就被切断了,只能眼见着吴军的艨艟在阵列中横冲直撞,渐渐将兵力分散,同吴军呈交错的状态。汉人本来就不耐水战,此时划了半天的桨,力气也弱了,很多人都在连连喘息。而此时吴人就会冲上来缠斗厮杀。有机会的吴人直接撞击汉军船腰,没有机会的吴人就直接跳上来肉搏。汉军无论在哪种情形下,都没有反抗之力,而随着缠斗的时间越长,抵抗的力量也自然就越来越弱了。

    周不疑眼看着吴军艨艟纵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船队中撕开一道口子,暗感自责和悔恨。他自觉已无颜面对天子与士卒,就令将士们把主将的旗帜打起来,而后极力调转船头,对着前来的吴军放箭。

    此时阎宇的右军已经基本溃散,使得吴军得以全力围攻周不疑本阵。吴人既是偷袭,此时人数也渐渐占领了优势,加之通熟水性,只是缠斗了几个回合,就已有人突破了防线,通过舢板爬上了楼船船头。周不疑的亲兵们竭力抵抗,但缺乏可以依托的坚阵,腿脚此时也有些乏力,遂成瓦解之势。他们逐渐被逼迫到中间的楼台上,眼看着有覆灭非危险。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周不疑开始焚烧携带的文书资料,这些都涉及到汉军的军事机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吴军手中。不一会,黑烟就在高台上飞腾而起,周不疑看着自己往日抄写的文章与兵法,犹豫片刻,也将其扔入火焰之中,一边烧一边苦笑道:“烧吧,烧吧,文武之道,至此尽也!”

    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楼台下的厮杀声已离自己越来越近,更有数支箭矢射到了自己身侧。周不疑将最后一篇奏报也仍了进去,里面是围攻石头城时,周不疑给刘燮写的进言:“臣以水陆两军,围城四面,日夜环攻,摧城在即……”将这一篇也烧掉后,他不由在心中自嘲:“还好没有将此报发出,国家三十年建军,一朝覆没于我手,还怎么回去复命呢?”

    下了必死的决心,周不疑只觉得浑身轻松,他提起身边的佩剑,带着数人走到楼梯口,在坚守的汉卒已仅仅剩下百余人。原本船上装满了十来箱箭矢,此时也都几乎清空了,大部分士卒都带着伤,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吴人血战。而拥堵在楼梯口的吴人,看见周不疑出来,瞬间都兴奋起来,加倍用力地往上进攻,光从周不疑披着的狐裘来看,就知道他是这艘船上的贵人。于是他们举起沉重的铁矛,在狭小的空间里对着汉人乱戳。铁矛贯穿胸腹、喉颈,直穿过楼梯的木墙上,发出可怕的闷响。

    很快,仅剩的百余名汉卒也战死了,周不疑自己也加入了战斗,而他的身侧此时也只有一名随从战例。吴人提起血淋淋的长矛,嘶喊着向周不疑刺过来。周不疑本想侧身回避,无奈身体筋疲力尽,还是慢了半分,铁矛已经刺入了自己的腰腹。强烈到麻木的剧痛下,周不疑干脆握紧矛杆,挥剑反向敌军砍去。

    一阵剑锋入肉的触感传来,周不疑开始头晕目眩。有人又给他胸腹刺了一矛,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反倒是把手中的剑扔掉了。他的耳膜上还在响着金铁声与喊杀声,而他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仍在战斗,仍在呼喊。不过,他又模糊地知道自己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血正在向外奔流。吴人把矛收回去时,他还挣扎着想动一动,再杀死一两个敌人,可是他挣扎不动,哼了一声,终于失去知觉,被人斫下了头颅。

第五十六章 百死残生

    黑夜莽苍,清白的月光打在眼皮上,感觉好像全身浸没于一片冰水之中。而眼睛貌似铁一样沉重,想睁开它,却又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给按压住了。浑身上下也是一片刺痛,是有一千根针在铭刺?或许有一万根,反正什么也动不了,体内的鲜血都随之流尽了似的。连意识都好像要随之消失离去,直奔滔滔的江水里。江水从哪里来?江水又要到哪里去?啊,是到大海里去。那自己是什么呢?是一尾鱼?是一落叶?还是万千江水中的一颗水滴?

    就当邓艾茫然的时刻,一股巨力从背部传来,将他推到一处坚实的可以依靠的地方。那种冰水包裹自己的触感消失了,转而产生的是一种茫然和恍惚感,好像自己置身在一处无人在乎的角落,整个世界,整个黑暗中,自己就犹如蜉蝣一般微不可知。

    但不知不觉间,邓艾的体温慢慢回升,气力也在暗中积蓄。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苍凉的尖啸,由远及近,由小变大,直直穿透了耳膜。借着他噶虐到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啄在自己脸上,紧接这是一阵阵穿透骨头的剧痛,直插灵魂!在剧烈的刺激下,邓艾忽然有了力气,他一瞬间坐了起来,伸手去拍旁边的生物,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长毛茸茸的鸟脸,一只发着恶臭的鸟喙正对着自己的脸,两只硕大的鸟眼也显得十分愕然。邓艾大惊,手脚一下子有劲了,朝后面倒退了出去,这下他看清了,原来是一只秃鹫!因为天色已黑,光线暗淡,秃鹫的眼睛正炯炯放光,而鸟喙满嘴鲜血,嘴周的白毛都染成了黑红色,煞是可怖。

    见邓艾不是死人,秃鹫也无意与他纠缠,扑腾着翅膀穿过芦苇荡,径直往上飞走了。邓艾发了一会愣,终于晃了晃脑袋,突然把手伸到脸上刚才被秃鹫啄过的地方,一个火辣辣的伤口,从左眼睑到耳朵,所过之处皮肉翻滚,不过血已经止住了。这时候意识才回到了邓艾的体内,他终于恍然想起,自己是从楼船上跳船逃生出来的,楼船上残忍的一幕幕瞬间拥挤回他的脑中,纷飞的血肉,如林的铁矛,顶层的硝烟,最后是自己被撞下船舷时冰冷的江水。

    自己被江水冲到江滩了?邓艾反应过来,急切地站起来,顾不上浑身的冰冷与乏力,顺手找到一根折断的槊杆,拄着他奋力行走。黑夜的一片惨白色光芒洒满大地,毫无温暖,像是死神的颜色,冷漠地笼罩在满地的死尸之上。准确地说,笼罩在满地的死尸和即将死去的死尸之上。江滩上散乱地分布着临死前的呻吟和哀嚎,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们。

    邓艾在满地的死者和伤者之间蹒跚穿行,借助越来越微弱的光照,可看见远处有不少还在江面晃动的影子,那应该是吴人的船只还在江面驰骋。这个时候,他发现郭淮的主簿郑甘横躺在尸山之上,两眼圆睁,一直注视着自己。邓艾大惊,扔掉槊杆,踉跄着扑倒在郑甘身前。虽看不到他伤在何处,但他显然还有气息。

    郑甘见邓艾来了,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要对邓艾说什么。邓艾的眼泪早就夺眶而出,流在脸部的伤口上,引起一阵刺痛。他俯下身,耳朵贴近郑甘的嘴,想听他说的是什么。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气若游丝,无法听清楚。只能勉强感觉有几个可能的字眼,像是“汝”、“走”、“郭将军”、“下”等等,却见郑甘两眼无神,眼瞳散去,口里的游丝也完全消失了。

    郭淮还可能活着吗?邓艾闻言,精神一振,也顾不上双手的乏力,立刻就在尸堆中翻找起来。月光闪烁,乌云奔涌,使得光亮时有时无,白色的微光好像在与无边的黑暗做最后的抗争。铺满大地的尸山之上,零星散乱着少许幸存的军士,他们待在原地或站或跪,基本都丢下武器放弃了抵抗。这时远处有火光游动,那是吴人手持火把,在死人堆里践踏,寻找活人。邓艾见状立身而起,想要找个地方躲避,但因坐久乏力,饥寒交迫,一时竟活动不开。

    就当他眼见火光越来越近,似乎将要照亮自己时,旁边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飞速带到芦苇的一处阴影里。邓艾毫无准备,一下被摔了个头昏眼花,正要发声多言时,只见一个黑影压了过来,用手指压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邓艾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一动也不敢动了。不远处的火光盘旋了一阵,就像是幽灵,而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两人胆战心惊地听了好一会,确定周围没有吴人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邓艾这时候才有空打量眼前救了自己的人,虽然天色黯淡,却遮不住这人年轻的目光。两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原来对方是在前锋郭淮麾下的姜维,也是在此前的厮杀中侥幸活下来的。

    姜维把自己的水袋递给邓艾,又递给他一块干粮,问道:“你在尸堆中找什么?眼下体力要紧,应该先想办法逃回去吧。”

    邓艾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干粮,含糊不清地答道:“郭将军可能还活着,我在找他。”

    “伯济还活着!”姜维站起来,他与郭淮是好友,听闻后立刻要到尸堆中去找。邓艾也跟着翻检起来,双方找了很久,一度以为没有找到的希望了。但他们最终在一具尸体下找到了浑身血污的郭淮,只是他腿上中了一刀,又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根本无法行动。好在姜维顺带又救下了十来人,他们聚集起来,成为一个残缺的队伍了,几人商议好,轮换着将郭淮背在身上,而后开始找离去的路。

    邓艾根据月亮和时间辨认方向,然后一群人沿着小路往北走。走着走着,突然走到一片开阔地,然后就看见那里点亮了无数的篝火,还有数条蜿蜒而行的火龙往来汇聚。他们辨认出来,那是吴人临时的聚集地,手上额抓了很多俘虏。汉人们被绳子串起来,四五个一队,被吴人拿捏着拖拽着,在黑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越往前走,俘虏也就越来越多。邓艾甚至从中看见了来自北府军的匈奴人。

    邓艾姜维他们只能想办法绕路,但又忍不住频频回望,打量那些无路可走的战友们,里面一定有自己的同乡,但自己却要舍他们而去了。邓艾不禁问姜维道:“我们到底死了多少人?”

    姜维沉默了一会,回答说:“谁知道呢?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吧,反正将军们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但说到这里,他似乎忍不住呕吐的欲望,一手抓住背上郭淮的臂膀,一手按着腹部,对着土壤连连咳嗽,咳了好一会,他才站起来说:“先想办法回去吧。”邓艾注意到,姜维的声音有些哽咽,或许他是在借咳嗽来掩盖哭泣?

    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火光摇曳,有一团团的汉人被绳子串住腰,手上好像握着铲子一样的东西,弯着腰不断地铲土。无数的人排成一圈,脚下已经有了一个大坑的规模。吴人把俘虏推到坑里,让他们朝外面倒土。坑越来越深,泥土气息呛鼻。突然,坑边有一个高大汉人大吼一声,猛地将一个吴人拽倒在地,而后手脚并用,想从坑边冲上去。但他的腰上捆着结实的绳子,一动就带起了周围的俘虏,几个人撞到一起。旁边的吴人一拥而上,一杆杆地铁矛噼噼啪啪地刺下去,很快,这起骚动就被平息了。

    姜维几人看到这幅场面,都悲愤不已,但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保持沉默。邓艾此时找到了一块石头,刚好可以借它翻上灵岩山,方才有人说了一句:“这是要坑杀吗?”很快有人回答:“或许只是埋葬尸体。”然后就是一片无声的悲伤。

    等到他们全部爬上灵岩山山腰的时候,所有人都气喘吁吁起来,几乎没有力气继续前进了。于是大家就躺在土地上,一面歇息,一面盘算回去的路。邓艾则是在山上找些吃的,毕竟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他们不可能饿着肚子回到京师。幸运的是,他在山石间发现了一个被枯草掩埋的土穴,里面刚好有一条冻僵了的蛇,被邓艾捉出来时,那蛇还懒洋洋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几人就把这条蛇烤了,勉强又煮了一锅蛇汤,将骨头以外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

    等众人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一行人走出灵岩山时,已经没有了吴人的踪迹,这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不知有多少同袍沦为泉下之鬼,大家又变得沉默了。只有姜维对南方矗立良久,他对众人说:“此仇此恨,虽九死而难忘,势必报之!”

    (雒阳过客完)

第一章 复起

    季汉隆安六年二月,河南大地田野染绿,大河两岸柳林依依,春风拂过,杏花、桃华顿如红雪纷飞,野兽飞禽也在这个时节成群出没。要是在往常年份,人们当踏青龙门,走马郊游,或者放鹰逐兔、擒獐射鹿,正值一片生机盎然之季。但今年朝廷治下的千里中原,此刻却因为南征失利,京师中外罕见地进入了戒严状态,官私出行极为稀少,更有不少门户高挂白幡,继而呈现出一片沉寂和萧索的景象,宛如寒冬犹在,春日未至。传言南面的战事还没有结束,敌大都督周瑜率师返回江陵,作势要反攻襄阳、汝南等地,但人们之所以心中忧惧,还是有其他缘由。

    天子得到太后手书后,急忙返回京师,但紧赶慢赶,回到雒阳时,也已为时太晚。时值年底,皇后钟氏却因难产血崩而病故,刚出生的皇子也未能挽回,等到刘燮赶回宫中时,所见到的也仅有两座棺木罢了。天子自此气短烦闷,为妻儿处理完后事后,一时难以处理朝政,而等到江南惨败,周不疑、黄权诸将阵亡的消息传回雒阳,天子先为之愕然,随即难以自已,竟直接病倒在床榻上。

    这一病真如山倒天倾。天子原本喜好弓马,身体强健,能开三石弓,驯汗血马,故而曾被太学诸生誉为“马上公子”。但几日心病下来后,他却是满面憔悴,魂散神销,几乎完全看不出来昔日的丰神俊朗。天子如此情形,战局又格外败坏,这不禁叫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有人说,适逢年关,国家却接连遭受不幸,究竟是天意,还是巧合呢?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重振局势。灵岩惨败后,国家几乎丧失了接近六成左右的野战精锐,这导致淮北到淮南一带的防御几乎完全放空,仅有杜畿等人在寿春收集残部,希冀能节节抵抗吴人的反攻,将其扼制在淮南。可朝廷若没有增援派出,注定不是长久之计。更别说周瑜水师已经重回江陵,恐怕要与襄阳等地的汉军再发生一次大战,这些都需要人来主持增援。

    不过这就要面临一个新问题:将从何来?随着野战精锐一起丧命的,还有相当多的军官将领,且相当一部分都是天子新近提拔的国家后进,诸如阎宇、温恢、杨秋、麴胜、游楚、岑光等人,全都丧命江中,就是想要派人去支撑局势,朝中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至少不是尚书台能够独立决断的。

    无奈之下,诸葛亮只能将这件事呈报给天子。刘燮得闻后默然良久,就对孔明说道:“既然我如此无能,那就遂了某些人的心愿吧!”他强忍着不适,给尚书台拟定了一副调任名单:重新启用征西大将军马超,复为汉中都督,总管益州诸军事,复用银川太守魏延为卫将军,与元帅关羽在河南重建上林军,并负责支援襄阳事宜,同时复用袁谭为彭城都督,迁朱皓为青州刺史,二人同管青徐二州军事。除此之外,政坛上的变动也极多,许多原本关西老臣被重新启用,诸如孟达、李义、韦端等人,都被安排到前线诸郡中担任郡守,但最重要的,还是令陈冲、钟繇、刘豹、法正四人重新入台,共录尚书事。

    诸葛亮看过这份名单,沉默良久后又问:“不知陛下对臣有何安排?”

    刘燮笑了笑,说:“孔明已经看出我的用意了啊,淮南那边那个烂摊子,我不好用别的人选,就由你去收拾吧。”说罢,又下令以诸葛亮为扬州刺史,总管淮南诸军事。

    这一番诏令传到朝中,果然成效显著。原本灵岩惨败在朝中引起的轩然大波,此时渐渐都消弭了,虽然接下来还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乱事,但至少人心渐安,甚至还有人说,天子经此一事,总算是明白大体,做了些明君之事了。

    不过陈冲却不做此想法,他接到重新入阁的诏令后,竟发呆了许久,打发走了使者后,他对董白忧心忡忡道:“阿鉴所受打击甚大,我怕他撑不住了。”他一时心烦意乱,竟不知不觉间直接称呼了天子的小字。董白则提醒他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此番重新入阁,公事你用心即可,但千万不要参与天家的家事。”

    陈冲脸上笑笑没有说话,但心中凛然,他不禁想道:就连阿白也看出朝中的暗流,恐怕整个朝野也在为之骚动了。

    得到诏令后,他改换了朝服,立刻去宫中去拜见天子。自从刘燮回来后,他知道刘燮心绪不佳,又极好面子,自己若是去见他,恐怕会有伤他自尊,所以两人这段时间该没有见过,而此次前去的时候,他未免也有些忧虑,担心刘燮更伤了心气。

    入宫时,行廊的两侧已经挂满了紫藤花,像是葡萄累累,又像是紫蝶纷飞,很有春天的芬芳,但靠近禁内时,这股香味就被药汁的味道掩盖住了,苦楚的味道立刻让人想起烦恼。而走近殿内时,殿中又烧着不知何处进献的熏香,与花香和药汁综合在一起,实在是叫人难以言喻。但又让陈冲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味道。

    刘燮就躺在殿内左侧的床榻上,明明温度已经升起来了,但他盖着冬天的寒衾,还在榻前摆有一个火盆,即使是陈冲这样体寒的人,靠近的时候也觉得有些闷热了,但刘燮却还睡得正沉。

    这是陈冲今年第一次见到天子。天子虽然还在沉睡,但明显可以看出身体的脆弱。他的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梦中也还皱着眉头,露出很是不适的神情。两个宫女在一旁服侍,见陈冲进来,就要唤醒天子,但是被陈冲挥手阻止了。他招一人上前,而后轻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那宫女低声答道:“陛下昨夜喝了点药,但一直懑烦,两个时辰前才睡着。”

    陈冲说:“既如此,那我就去侧殿等着吧。”

    不料刚准备离去的时候,却被天子叫住了。原来就是刚刚极轻巧的一点声音,他就已经被惊醒了。刘燮勉强坐起身来时,陈冲一时吃惊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天子竟在一月内瘦成了这幅模样,连弱不禁风都像是夸赞似的。但天子却裂开嘴笑了,他指着陈冲说:“叔父好久不来看我,我都以为忘了我这个人了。”

    伺候在旁的宫女准备伸手去扶天子,但被他抬手支开了,他嘴里说:“我还有坐着的力气。”但陈冲看得出来他在逞强,于是就走上前去,握住天子的手,冰凉的触感令陈冲不寒而栗。坐下来后,陈冲给了他一定的支撑,而后就沉默下来了,该和这孩子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似乎不对,但还是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陈冲说:“陛下好生将息,不要气馁。人非圣贤,孰能无败?先帝在时,也曾屡败于曹操,但终究能百战不殆,克灭强敌。可见败非大事,只要奋发上进,卧薪尝胆,未尝不能于来日雪耻。”

    但陈冲说着说着,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见天子笑着听了一会,始终默不作声,渐渐笑容也消去了,眼角和嘴角都露出些脆弱的纹路来。陈冲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神情,甚至很熟悉,因为他在幼时哭闹着的陈时和陈璋脸上见过太多。果然,此刻天子却难以掩饰心中的苦闷,他虽然提前用手捂着双眼,泪水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紧接着是孩子一样的抽泣。

    陈冲先是不知所措,他本以为天子会继续逞强,结果却是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登基以来,想必阿鉴的心里也很有压力吧。这么想着,陈冲就下意识地用手拍着刘燮的背,这时,刘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头埋在陈冲的腰边。陈冲抚摸着刘燮的头,低声对他说道:“没事的,阿鉴,都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知道的,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刘燮埋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一直滴落到陈冲的腿角上,快三十的男子汉,此刻却悲伤难言,想对叔父所说的千言万语,哽咽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断地用模糊不清的口齿说道:“叔父,我不想做皇帝了,我不想做皇帝了!”

    陈冲听闻这句话,一时间悲不自禁,也流下泪水来。他看着孩子一样的天子,心中则在回忆从前的往事,以前飞扬跋扈的代国公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可能很少有人会去想,即使是掌权天下的皇帝,也是需要温情和关爱的。多少人自以为是无情无义的政治机器,最终也不可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令陈冲不禁在心中埋怨玄德:他为什么去得这么早呢?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冲又感受到了肩上沉重的压力。他已经有一种难言的预感:恐怕自己晚年面临的挑战,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秘闻

    和天子谈过话后,天子很快又昏沉睡去,但陈冲出殿之际,却是忧心忡忡。和天子这一番谈话,天子虽然没有露什么口风,但陈冲已看出几分不对:天子的心病比他想象的严重,这绝不仅仅是丧妻与战败所带来的打击,更有可能,问题就出在宫帷之内。而偏偏这是陈冲最难以置喙的地方,即使是刘备的结义兄弟,也是太后的结义兄弟,但他到底不姓刘,君臣有别,便无法参与其中。

    但陈冲却深感不能置身事外,眼下刘燮重病,又无皇储,如果宫中酝酿有密谋,在这种国家大败之际,无论是对社稷还是对君主,都极有可能催生惨祸。而作为汉相,同时又作为玄德的挚友,他必须想方设法,将这种事端提前扼杀。

    只是久疏台阁,加上陈冲并不爱打听消息,一时间千头万绪,并不知从何着手。

    好在诸葛亮接到调令后,还没有立刻到淮南赴任,陈冲便打算就此事与其商议。当天向晚,陈冲便以为弟子送别的名义,骑马到司隶府上。此时诸葛亮正在收检文件,门口停了三辆载物的马车,里面装得满满当当,不过与多数官员不同的是,里面没有多少金银,除去换洗的衣装行李外,尽是些案牍文书,还有些锤凿木工。旁人见了都说,司隶校尉真是个怪人,莫非木头能比金银吗?诸葛亮对此自然是笑笑。

    见到陈冲来访,孔明很是高兴。他离京也就在这几日了,这一去淮南,显然为时不短,也不知几年才能再回中央。故而他特意让妻子黄氏去买了一只羊羔,煮了与老师做羹。但吃了几口后,他就发现陈冲食不甘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孔明心中转了几转,就问陈冲道:“老师是担忧淮南前线的战事吗?老师大可放心,我本是琅琊出身,家叔诸葛玄在世时,也曾往来淮南一带,我熟知当地地理人情,必不有失。”

    陈冲犹豫了一阵,摇头说道:“你是世间奇才,去淮南必定能安境保民,我很放心。”顿了一会,他才又缓缓说道:“我此次来,是想问你一事,你身处台阁,执掌枢机。太后向陛下发懿旨,诏他回京时,可有通过台阁?”

    孔明闻言,立刻神色肃然,他环顾左右后,斟酌着说道:“老师,太后确曾派人来台阁,但我与桓尚书商议后,都以为战事紧要,此事不宜告知陛下,太后那边也就没了下文。我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谁知陛下还是知道了。可见是太后越过台阁,私下派人去了江南。”

    陈冲闻言一凛,急声问说:“太后找的谁?”

    “我事后查过,应当是河南尹羊耽。”

    陈冲得知以后,顿感一阵头晕目眩,这件事涉及的范围竟然越来越大,连羊耽都参与进来了!说起来,羊耽的二哥羊衜还是自己的连襟,羊耽也算是天子一手提拔的亲信,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而刘笳竟然这样分不清事理,瞒着自己做下这等大事,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沉默中,陈冲几乎感受到有一张无形的网络,已在自己休养期间悄悄成形。

    但诸葛亮的意见反而很谨慎,他劝陈冲说:“老师,如今国家不幸,损兵折将,正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之际,绝不可妄加猜断。太后诏陛下回京,本乃人之常情,无可指责。若老师猜错,以致上心异心,内外离德,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孙权?若老师没有猜错,则更要慎之又慎,这牵扯的关系太多,只能从长计议。”

    陈冲赞同孔明的道理,从大局来看,此刻无论如何都不是政斗的好机会,但是他这般想,不代表别人也会这般想。而且极有可能的是,对方会抓准这个脆弱的时机,直接一锤定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做好准备。但另一方面,他也自我安慰道:这满朝臣属,哪个不是自己的故旧好友,事态发展也未必会有自己想象的这般坏。

    这么想着,陈冲暂时将这些忧虑都掩盖过去了,转而与诸葛亮谈及眼下的战事。建业之战失败后,直到现在都无法统计具体的损失,只知道水师船只已被尽数摧毁,大量士卒阵亡俘虏。但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计来看,损失恐怕也超过了十万人,五府军队中最少有十二师被全建制摧毁,重建已无希望。单就影响败坏而言,这一战恐怕已经超过了渤海之战。

    而刘燮虽然重新启用了老人,但这仅仅解决了人心与官员问题,到底该如何行政,恐怕还要等陈冲入阁之后,再做具体的决策。陈冲此时心里已经大概拟定了一份草稿,一方面是民生,一方面是战局。

    从民生角度来看,这两年接连调兵,动辄征兵十数万,调运的粮秣辎重都数以万计,百姓连年征税,虽然尚能忍受,也不免有些怨声载道。刘燮原本打定地是一战建功,再休养生息的主意,可偏偏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战败后,朝廷和百姓的负担却进一步加重了。无论是抚恤死伤,还是招兵买马,都需要大量的开支。粗粗计算下来,可以说是隆安以来积累,为之消耗一空。

    在这种情况下,若再继续向百姓加税,不仅是不智的,也无疑是不仁的。对于陈冲而言,当下只有罢兵止戈,休养生息一条路而已。且这绝非一时之策,从短时间来看,恐怕五六年内,朝廷都不会再主动挑起干戈,向吴人发起反攻了。至于国中的诸多政策,恐怕也要进行调整。在陈冲看来,主要分外上下两个方面。

    在上,对于官场的整顿必不可少。近几年来,天子提拔新人,安抚旧人,虽说集权有效,但也设置了诸多冗官,这增多了许多支出,以致于去年动员大军,天子不得不给多数官员减俸。但减俸只是一时之计,想要彻底的改善财政,还是要对官员做出精简,同时严查腐败,肃清官风。

    在下,诸如授田令、均田令等均贫富的政策此时已显得不合时宜,如何充实人口、鼓励生育,反倒成了眼下的重中之重。陈冲打算据此发布减税令,针对五级军爵以下的农家,可根据生育的情况进行减税乃至免税:生三子者减赋三成,生四子者减半赋,生五子者免赋。

    不过说起来,刘燮此前决定地淮北实民一事,虽然靡费严重,陈冲却以为还是要继续执行。毕竟淮南成为前线的情况下,每年从河北与关西调拨粮食也不现实,而充实淮北来实现军民屯垦足食,显然是一个更可信的选择。

    而回到整体的战局,陈冲以为,淮南的压力虽大,但显然吴人的重心还是会放在襄阳和对巴蜀的攻势上。毕竟陆战非其所长,水战方有优势,吴人显然不会舍长就短。而可以作为佐证的是,从各种收罗的情报来看,周瑜也持有南北对峙的战略构想。所以汉军防御的重心也要调整,当以襄阳、合肥、白帝三城为次第。先尽量在城中建立起防御体系。只要这三城不失,吴人也就无力扩大建业之战的影响了。

    但比起吴人的攻势,陈冲更担忧的还是北面。一旦加强对南方的布防,北面的兵力就会相应减少,换言之,对云北的威慑力势必也会减弱。草原各部素来膺服强者,如今既有大败之名,边防又将衰弱,有心之人必会蠢蠢欲动,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边患。如何能够防患于未然,才是陈冲不得不去思考的。

    故而陈冲想出一策,那就是效仿古时吴起在楚国的改革,将勋贵的封地进行改迁,大规模改易到幽州、并州、凉州等边境,允其屯田守土之责。如此一来,国家既能加强对边境的掌控力,同时也能保证一定的军事威慑。也算暂缓燃眉之急了。

    诸葛亮对陈冲的想法都深表赞同,但同时也表露出不小的忧虑:“老师说的确实是正道,但唯一的问题,就是得罪人太多了。国家本就勋贵成群,如今陛下病弱,寒门式微,勋贵的气焰恐怕就更盛了,我身为司隶校尉多年,虽说苦心吏治,但对于那些勋贵子弟,也颇感力不从心。老师若要如此行事,恐怕要不得安生了。”

    陈冲闻言只是笑了笑,他指着自己问诸葛亮:“孔明,你可知我年龄几何?”

    “老师明年就是六十大寿了吧。”

    “是啊。”陈冲看着自己已非常粗糙的手掌,叹气道:“我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谁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如今却还要重新入台做事。得罪不得罪人,我的日子也不长了,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老师怎么能这么说呢?”孔明给陈冲斟了一杯茶水,而后鼓舞道:“若能一身正气,胸中坦荡,就是年过百岁也不稀奇!”

    说着说着,这一夜就过去了,陈冲在府中醒来时,记起和孔明的谈话,心绪愈加繁杂,纵使是一身正气,恐怕有些事情也是难以面对的,但人生无法躲避,也不得不去面对。

第三章 立储

    怀着一种极为警觉的心绪,陈冲正式开始了复起之后的第一次台议。因为是国家非常时期,所有参会人员实现都已得到通知,所以也就全都到齐。即便少府刘豹已经年老多病,兼又旧伤复发,也还是由家人用辇舆抬着来了。

    与会者不过十余人,可以说是朝廷统治层之最核心者。

    由于不是正经的朝会,所以显贵们多是平常装扮,或带头巾、幞头,或用簪子挽住头发,身穿宽领长袖袍子,腰缠锦带或是皮带,或跪坐或盘腿坐在席子上。

    丞相陈冲一身青素儒服,头戴纶巾,在居中上首而坐。

    其余坐在上首的是:

    元帅关羽、少府刘豹、太傅钟繇、太尉法正。

    列席下座者有:

    尚书令桓阶、御史大夫虞翻、卫将军魏延、大司农孟达、秘书监魏讽、中书监庞统、河南尹羊耽、廷尉上官胜。

    除了这些人外,台内还有数名宫人旁听,等台阁商议出结果后,立马就把内容转呈给天子与太后,毕竟如今天子病重不能视事,太后也不得不对政事有所干预。而尚书台门口还站着是数名卫兵,此时都抱着大刀,警惕地维护着周遭秩序。

    会议自然是由陈冲主持。但众人落座后,都注意到台阁间的气氛有些尴尬。除去魏讽、上官胜等少数人外,众人基本都是从刘备时期就共事多年的老相识了,可自从刘燮登基以来,大家对天子的态度不一,导致立场有所分歧,有些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了。比如孟达、法正,已经和陈冲、关羽数年没有往来。还有一些人,如荀攸、段煨,都已经病逝不在了。

    但陈冲尽量无视了这份不和谐,先是让桓阶简单介绍了一下吴军渡江和司马懿对峙的事情。过了一会,陈冲又把昨日与孔明谈论过的几个政策抛出来,简述自己设计的构想和理由。陈冲知道这些政策不易通过,但他还是诚恳说道:“眼下非常之时,我等也与国家祸福相依,这就好比枝叶与根基,只有根基旺盛,才能枝繁叶茂,希望诸位还能从长计议。”

    然而话音落地,附和声寥寥,除去关羽、庞统、虞翻三人出言赞成外,其余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孟达慢慢说道:“丞相,这些事都非同小可,实施起来难度也大,不如等到朝会上,我们问过群僚意见,再视情况而定。若是一个不慎,使士人离心,恐怕也不利于国家。诸位,你们怎么看?”法正、桓阶、刘豹、羊耽也都一起附和,剩下一些人则继续保持缄默。

    陈冲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见此情形,伤眉也不由为之一跳,继而用阴翳的眼神环顾四周,打量众人的神情。但大家都是政坛上处事数十年的老人,城府极深,面上没有丝毫神情变化。但陈冲又怎能不明白他们心中所想:尚书台是确认施政总纲的地方,如果施政的总纲都不能确认,转交到朝会上辩论,那必然会变为一场漫无止境且毫无意义的争吵罢了。孟达出此言论,说白了就是反对陈冲,但又不想直接表态罢了。而剩下的人一言不发,显然是既不愿意得罪陈冲,也不想支持陈冲的决议。

    好在入台之前,陈冲已经做好了打算。他深知这些人没有真正能反对自己的理由,只要强硬逼迫他们表态,总还是能通过决议的。

    正当他准备继续主持时,一旁的钟繇突然咳了两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转过头来,对陈冲缓缓道:“庭坚,你说的那些事确实不无道理,不过却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至少急不在一时。眼下我们来此议事,首先是要讨论一件急事,刻不容缓的急事,也是事关千秋的大事。”

    陈冲盯着钟繇看了片刻,字句问道:“却不知元常所言何事?”

    钟繇答道:“此言虽非臣子所言,但为社稷宗庙考虑,我不得不言。国家立储一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话音刚落,陈冲几乎不敢置信,他仿佛重新认识了钟繇一般,不自觉挺直腰背双手握拳,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位多年好友。但官场讲体面胜于讲人情,此时纵使胸中有万千波涛汹涌,他也必须强制压制下去。

    天子虽说重病,但到底还年轻,也就三十岁而已,他身体虽然虚弱,但也称不上绝症,只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恢复的可能性很高。可在这个时候,钟繇身为国丈,却突然说要立储。立谁为储?天子唯一的皇子已经夭折,根本就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且这本不合情理,孝桓皇帝无子,也无意立储,陈藩等人再多不甘,也只能遵从旨意,等其驾崩后再册立新君。而眼下刘燮同样未下旨意,钟繇此时却提出立储,根本就是荒谬的。

    而陈冲也不难猜出,钟繇此时敢提出这件事,势必是得到了勋贵的支持,也得到了太后刘笳的支持,恐怕此前也对天子暗示过了。难怪阿鉴如此沮丧!陈冲轻吐了一口气,反复思量该如何应对此事,眼神则是看向了一旁的关羽,两人一个对视,都心领神会,打算先等钟繇把话说完,再设法进行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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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繇继续说道:“虽说陛下年纪尚轻,但毕竟没有子嗣,朝中对此忧心已久。如今光姬不幸,以致后位空悬,更无所出。眼下遭逢大败,所谓赤县观望,南北狐疑,不外如是。若不能早定名份,继承有位,必使流蜚猖狂,英杰动摇。所以无论公私宫府,眼下都当建储建嗣,不得拖延。”此话说完,他也环顾周遭,对一旁旁听的宫人说:“这也是我与太后商量后,太后同意的,你说是不是?”

    看那边的宫女点头后,众人也都开始表态,法正、孟达、刘豹、羊耽四人立刻赞同,说确实如此。而桓阶、魏讽、虞翻、魏延、上官胜稍有犹豫,找不出理由推脱,也就说可以议一议,只有庞统、关羽两人望着陈冲,准备和他共同进退。

    陈冲看了一眼这个情形,知道钟繇已是谋定而后动,算好了才在今日发难,自己即使反对,也难以阻止这个议题,索性也就顺水推舟,面不改色地问道:“那不知元常打算推举谁为皇储?”

    钟繇此时已完全夺过了话语权,仿佛他才是主持。钟繇就说:“眼下陛下无子,自然是要从嫡亲兄弟中挑选,无非平阳王与赵王二人而已。两者各有所长,平阳王内秀,赵王雄略,都是可造之才。但立谁为好,我觉得还是看大家的意见吧。”

    几乎是毫无犹豫,法正站起身来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呢?论长幼,平阳王长于赵王,论才华,平阳王明德清畅,忠允笃诚,文质雄才,扬于京师,赵王如何能比?若要从二人中立储,平阳王当是立储的不二人选。”

    他说完,其余人也再次附和赞同,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论为人处世,论文才武略,刘澹都比刘程强出许多,以刘澹为储君,无论怎么说都是合情合理,无法反对的。

    只是陈冲依旧沉默,连带着关羽也在一旁沉默,导致尚书台中陷入一种极为尴尬的寂静之中,陈冲没有下定论,其余人谁也不好说此次议事就算通过了。一时间表态的众人都注视着陈冲,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等到其余人的心态都有些焦躁了,陈冲才缓缓说道:“元常说立储,我不反对。”

    众人本都松了口气,以为陈冲也打算就此妥协,不料他继续说道:“但无论是立平阳王,还是立赵王,我以为都不合适。”

    孟达立刻大声质疑说:“丞相,所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天下皆知,而平阳王和赵王乃是先帝的嫡亲血脉,怎能弃而另立,这是乱命!”

    而陈冲端坐如山,反质疑道:“那子度的意思,是要陛下绝嗣吗?”

    这一句话宛如惊雷击破夜空,说得孟达大惊失色,他慌忙否定道:“丞相此言从何而来,我也是一片公心,才说立嫡立长。陛下本无子嗣,天下皆知,丞相之意,莫非还有其他子嗣不成?”

    陈冲则说:“正因陛下没有子嗣,我等身为臣子,不当使陛下绝嗣。陛下病情虽然严重,但还并非绝症,我等既然立储,必然要为陛下考虑。那当然是要从宗室中挑选贤能,过继为陛下嫡子,如此一来,既能立储安天下心,也可告慰皇后之灵,不使皇后九泉之下,无人赡养。我们这些臣子,也才算是尽了臣子的情分,不是吗?”

    这一番话说得钟繇等人瞠目结舌,完全没有预料,但想要从中反驳,却又发现话术无可挑剔。关羽这时适时站起来,对着众人朗声道:“兄长所言甚是,为臣子的如果不能为君主考虑,那必有私心,我必与他不死不休!”说罢,扬眉往左右看去,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陈冲则趁势说道:“那么此事就这么说定了,等我与宗正(刘琦)翻看文牍,看有那些人选合适后,我们再讨论吧。”

    就这样,陈冲复起后的第一次内朝会议,以不欢而散告终。

第四章 直言

    会议结束的当日,众人鱼贯而出,面色各异。行至行廊时,陈冲高声叫住钟繇,冲他笑道:“元常,今日有无空闲?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闲聊过了,真怀念当年我还是博士祭酒,你还是尚书郎的日子啊!”

    陈冲的姿态放得很低,钟繇却微微摇首,笑说道:“庭坚不必绕弯子,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今日大事没能与你议定,之后自然是由能够议定的人来与你谈。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希望你不要心存怨怼。”说罢,他也不与陈冲多言,很快就拂袖离去了。

    陈冲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一时深感落寞,等到关羽拍着自己的肩膀,他才又笑笑。两人骑马一起出宫,走了一段路,关羽微微提速,同陈冲并辔而行,关羽轻声说道:“看来这些人早就沆瀣一气,串通一党了,连你我都被排除在外。即使今日不顺,我看后面还有大事发生。”

    沉默片刻,陈冲才答道:“说是大事,还能造反不成?说白了,也不过是不满陛下,想趁机摄权而已。真正能动摇根基的,并不在他们身上,而在宫中。”见关羽心情沉重,他随即又做轻松状的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礼容是大汉的太后,也是我的义妹,她是懂事理的人。此前答应钟繇立储,我估计也就是暂时不明情形,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能够顾全大体的。”

    陈冲最后说道:“何况,以刚刚元常的意思,要不了多久,我就要再进一次宫了。”

    果然,在三日后的上午,就有宫人来府上传诏,说是太后刘笳请丞相到宫中去一趟。陈冲知道这次会面非同小可,但越是如此,他越要表现得淡然才是。于是他就穿了身乌色窄袖常服,简单梳理了一番,就打算前去赴宴。董白却看出些不对,在临行前,她把陈冲拉住,低声问道:“是不是要去商量什么大事?”见陈冲默不作声,董白立刻就明白了,她又嘱咐道:“没有必要的话,有些话不要说得太直。”这倒令陈冲苦笑了,但他还是点头答应,然后就带着侍卫策马进宫了。

    见到刘笳的时候,她仍在宫中拜祭佛像,一如此前陈冲入宫所见,但心境却发现了很大的改变。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很融洽的,但这次,两人还没有张口言语,就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冷峻。

    好在情谊还是在的,陈冲先寒暄道:“陛下的病情如何了?可有好转?”

    刘笳则说:“兄长大可放心,虽还是那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可也坏不到哪里去。”

    放在以前,陈冲可能觉得此话平常,但在现在,他却难免从中发觉出刘笳的偏爱。也是在此时,陈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刘燮长时间逗留关中,由自己教导学习,却导致与许多家人的情感淡薄,不止是兄弟之间,恐怕母子之间也是如此。回想起此前数次进宫去面见刘笳,其实不是没有任何征兆,但自己久疏朝堂,竟然没能从中发现出端倪,这实在是自己的巨大失职。

    这使得陈冲说话不得不更加谨慎,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段时间,才逐渐将话题拉到正题。刘笳显然并没有太多的耐心,她说起上次的内朝决议,直接问陈冲道:“立储一事,兄长何必搞得如此复杂?我已经和阿鉴谈过了,国赖长君,在草原上,兄终弟及也是很正常的传统,二郎也是有才之人,不逊色于他兄长。何况,二郎还有一点比阿鉴强,就是人缘也好,立他为太弟,对国家有益无害。”

    陈冲听得眉头大皱,他不意刘燮在其母心中竟是这样一个形象,此时不得不回护说:“礼容,国家大事并非你想的这般简单,我大汉四百年社稷,还从未有过兄终弟及的传统,就算皇帝无嗣,也从来是待皇帝御极以后,再由内朝内决。为何?因为神器之主,威不可测,威不可加,绝不能由他人生窥伺之心,否则大祸至矣!”

    刘笳不料陈冲的态度如此坚决,也不理解他的说辞,反驳说道:“兄长何必危言耸听呢?莫非眼下不立储君,便没有大祸吗?这几年阿鉴行事操切急躁,导致朝中多有议论,正需二郎这样的仁善兄弟为他分忧,事情本就如此,兄长说这些大道理,莫非能够止住朝野的议论吗?”

    陈冲闻言冷笑道:“这正是我担忧的另一方面,陛下登基以后,平阳王与赵王本该就藩,却驻留京城长达数年。赵王还好,平阳王却与百官暗地结交,博得一个纯善之名,到底是何居心?礼容你不知汉家历史,当年孝宣皇帝训子,便以孝元皇帝纯善为罪。天子为政,当善善恶恶,岂有纯善之举?平阳王能与百官和善,正是社稷之害,我看只会败坏吏治,放纵奸虐而已。”

    这番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刘笳一时也听愣了,等她缓过神来,气得浑身发抖,但碍于情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强维持着发颤的声音,缓缓说道:“兄长这是说得哪里话?正如兄长所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郎在京师只是陪陪我而已,又能做什么大事,兄长未免太过苛刻了。”

    见刘笳护短至此,陈冲也难掩愤懑失望,在他眼中,刘笳一直是一个知礼守节,又敢爱敢恨的女子,如今竟也有这样虚伪的一面,这是他万难忍受的。他索性把此前在心中的疑问挑开了,直接向刘笳问道:“礼容,我冒昧问一句,你为何向陛下传信?大战在即,陛下一走,顿令军心动摇,你也是见过血的,莫非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这也激怒了刘笳,她直接反问道:“兄长何必妄言?当时已得淮南,就当知足而退,何必贪恋渡江?朝野议论,莫不言渡江必败,结果果然如此,岂是我之过错?你不出言相劝,反倒怪罪于我?”

    说到这,刘笳难掩激动,整个身躯都在发抖,泪水紧跟着流落双颊,刘笳自知失态,连忙以手拭泪,可泪水却越流越多,连带着多年的委屈也都爆发出来了:“兄长每回话说得轻松,却不想玄德年年出征,浑身受伤三十余处,贯穿伤八处,每逢雨夜,都辗转难眠,令我担惊受怕。当年说什么信都大捷,我还以为战事将休,对菩萨告诫还愿。结果再见他时,都已不能起身了!我已经做了寡妇,兄长却以为理所应当,还要阿鉴和他父亲一样,再喂河底的鱼虾吗?”

    陈冲第一次见刘笳在自己面前哭泣,他愕然的发现,自己确实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位大汉太后。而这些话却又让他产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等他在自己的蛛网里反复翻看时,终于想起,这也是亡妻蔡琰常说的话。陈冲试图从中回忆起亡妻的样貌,但很快便发现是一场徒劳,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他只记得一双泛滥着忧伤的眼神,但这双眼神他在每一任妻子眼中都能看见。最终能够记起来的,只有在长安的小小青冢,青冢之下,或许就只剩荷包里剪下来的发丝与指甲。这让陈冲陷入长久的沉默。

    等到刘笳缓过劲,他才又慢慢说道:“礼容,身为天家,这本就是不得已的事情。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菩萨,却要成就凡人不能成就的伟业,那必然就要做出超过常人的牺牲。召回阿鉴这件事,你我都无法说服对方,也就不必多说,但接下来的政事,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了。”

    刘笳的情绪此时也逐渐稳定,平复心情后,虽仍对陈冲的话语感到不满,但另一方面,刘笳也深知陈冲在朝野的影响力,故而她还是选择了让步,就说:“兄长既然如此说,那就按兄长说得办。可既然是为阿鉴选子,我想还是从他子侄中选吧,否则置我于何地?”

    陈冲没有再反对,他也知道,这恐怕就是刘澹和钟繇等人能让步的极限了。说是从中挑选,但实际上人选没有悬念,平阳王刘澹有两子一女,赵王刘程有一子,在顾及伦常的情况下,只可能让刘澹的次子刘易过继给刘燮。说起来,这个名叫刘易的孩子年纪也合适,方才四岁,正是刚刚懂事但还未发蒙的年纪。

    等陈冲把结果告知给刘燮,刘燮非常感激,他对陈冲说:“普天之下,能为我如此着想的,恐怕也只剩下叔父了。”陈冲对此仅是笑笑,嘱咐刘燮安心养病。在这段时间的博弈里,他恍然明白一个事实:陈璋说得不错,与自己的两个孩子相比,刘燮反而更像自己的心血与骨肉。

    但立储一事的结束,并非是朝廷政斗的了结,反而更像是一个开端。陈冲此时已全然明白,有些争斗是没有尽头的,也是必将持续下去的。

第五章 襄阳

    立储的事情是自此定下来了,但对于陈冲来说,要忙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首先是在行政上的阻力。在皇帝不能全力支持的情况下,陈冲在尚书台内受到极多的掣肘,不再有当年一言九鼎的威力。原本构思成熟的政策,在第一次没有通过的情况下,后面几次议论都被拿到外朝上,除了平白引起一些风波外,果然也没有说定。

    其次才是战败本身的余波。前线无法总结出建业之战具体的伤亡,但朝廷却必须做出相应的安置。阵亡将士的抚恤如何进行?前线的伤员溃兵如何重整?损失的马匹兵甲如何弥补?这些问题都化作案牍,堆在了尚书台的桌案上。而与此同时,尚书台也必须应对春耕、迁民、漕运、察举、考功等事务,即使陈冲将迫在眉睫的事情单列出来,其余事务一律延后,台中官员也难免为此焦头烂额。

    而在朝中议事缓慢的情况下,前线的战事却愈发激烈。此时有四万吴军正在步骘的率领下猛攻合肥,而诸葛亮才刚刚抵达寿春,重新着手布防。淮南此时虽有杜畿两万人坚守,但因为缺少船只和马匹,汉军战意极为沮丧。而更要命的是,淮南出现了春荒,导致盗贼蜂起,四处有乱民流窜,可以说局势大坏。诸葛亮向陈冲上书说,他打算先向青州借粮,同时招抚山贼,等局势安稳下来以后,再可以考虑战况。襄阳那边的形势也不好,周瑜带江陵水师返回荆州后,李恢等人自知不敌,率巴蜀水师返回白帝城。而司马懿原本攻下了当阳、枝江、夷道等地,但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也不敢与周瑜野战,只能收缩兵力,返回宜城一带。此时他上报计划,说汉南不足固守,不如尽迁汉南百姓,而后坚壁清野,只用士家守中卢、襄阳二城。

    诸葛亮和司马懿皆是当世雄杰,在军事上独具慧眼。陈冲赞成两人的意见,但是在具体的实施上,却又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诸葛亮是陈冲弟子,为人淡泊名利,处事又公正无私,自然得到了陈冲无条件的支持。但对于司马懿,陈冲却呈现出一种纠结的态度:司马懿固然是命世之才,多智果敢,但他性情残忍,又城府极深,一旦按他所说迁民固守,整个襄阳都将受其掌握。对于这种局面,陈冲并不能安心,所以必须做一些后手打算。

    这一日,陈冲又到宫中探看天子。在宫中休养了一阵后,天子的精神略微好了些,但身体还是很差。陈冲再见他时,他依旧很瘦,且皮肤出现了明显的黄斑,下腹部还生出了肿块。这导致他只能侧卧着,即使坐起也觉得右肋隐痛。宫中的御医说,就目前的状况来看,陛下得的恐怕不止是心病,还可能是在南征途中,染上了其他的一些疫症。因为尚未查清病因,想要根治更是无从说起,这导致天子迟迟不能重新视事。

    但对于重要决策,陈冲还是都与天子讨论,此次事关军国大计,则更是如此。坐定之后,陈冲先对刘燮介绍具体的形势:“陛下,如今战事四起,但最重要的还是汉南一带,此地是南阳门户,一旦丧失,吴贼十日可至京畿,故而不可不慎。而司马仲达前日传信说,周瑜拥众八万,主力已抵达竟陵,前锋更是进入绿林。而南府尚剩军力三万,仅能守城,恐无暇应对民事,他便打算坚壁清野,尽迁民众,固守襄阳……”

    陈冲说得很慢,但刘燮却是个急性子,他从中听出陈冲另有打算,就干脆问说:“叔父若有意见或者忧虑,可以直言。”

    但陈冲并没有因此被打断节奏,仍然说道:“从军事上考虑,司马仲达所言不虚,既然没有水师,我军也只能任由吴贼往来,若不迁民,百姓反倒为吴贼所掠。可一旦迁民后,汉南诸城便为吴人所遮蔽,半年内难以得援。如此绝境,非得用忠贞坚忍之将才可,我今日来见陛下,就是想要商讨此事。”

    刘燮虽然身体不适,但意识依旧很敏锐,他听出来陈冲未能说出的深意:陈冲以为司马懿不可靠,想要临阵换将。这使得他回护说:“叔父还是不喜仲达啊!仲达是我的好友,他虽然做事不仁,但为人还算义气。说不上是贤臣,但说得上是干臣。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臣子?文直忠且仁,也不免奢侈,士元仁且义,却无百里之才。群臣之中,论武略胆识,仲达就是镇守襄阳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刘燮也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满了,又把话题往回拉了拉,轻声道:“何况还有含贞在襄阳看着,一旦真出了什么事,自有他照看,叔父不必多疑。”

    说罢,他艰难起身,督促身边的尚书郎定下回复诏令:同意司马懿的安排,且以司马懿为镇南将军,假节,都督荆州诸军事,以陈璋为襄阳太守兼偏将军,为司马懿之副。大体来看,这算是一个合理的处理,赐司马懿节钺,是显示皇恩厚重,而提拔陈璋为偏将军,一来分司马懿之权,以示敲打,二来也能安抚陈冲,表示尊重丞相的意见。

    陈冲确实不能再说什么,但心中还是有极深的忧虑:从才能来看,陈璋远远逊色于司马懿,恐怕并不能起到监督分权的作用,而从年龄上来看,陈璋被提拔得太快,在军中难以服众,恐怕还免不了遭受诽谤,说是受到了自己的余荫。但是看刘燮的态度,自己再多说也没什么用,也只能从别的方面去弥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便主要着手于上林军的重建。目前此事是由关羽负责,魏延为辅,计划以四年为期,南征的部分残军为班底,恢复禁军的建制。虽说重建是一件长期的事情,尤其是骑军的建设。但考虑到武库中还剩下的武器甲械,想要短时间内拼凑出一支万人左右的弩军,还是可以做到的。在一兵一卒都弥足珍贵的现在,这毫无疑问是一支非常重要的机动力量,将其派往樊城独立相机作战,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对于弩军将领的任命,陈冲又犯了难。几年远离朝堂后,最大的恶果并非是他疏离了钟繇、法正这些旧人,而是没有再培养足用的新人。这样重要的位置,非得派一个忠勇可嘉、兼具谋略的将领不可。好在这个时候,郭淮率着一支千余人的队伍返回京师,向朝廷汇报此前建业之战的经过。虽说是戴罪之身,但论资历,论出身,郭淮都算是一个合适的人选,陈冲便专门把他叫到府上,专门对他进行一番考察。

    两人其实也并非第一次见面,不过却是第一次单独交流。郭淮颇有些坐立难安,陈冲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安抚他说:“伯济一度身受重围,百死无生,却能跋涉还朝,宫阙待命,一片赤诚可见,有何可怕的呢?看到你能回来,我和陛下都深感欣慰。”

    郭淮干笑一声说:“败军之将,丞相就不用安慰了,我也知自己无颜再见陛下,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不推辞。”

    见郭淮如此说,陈冲也就不避讳了,直接把襄阳的地图摆出来,对他简述了一番敌我双方的态势后,问他道:“你对司马仲达的布置如何看?”

    郭淮思量了一番,谨慎道:“只从地形上看,镇南将军的布置没什么问题。但我此次渡江以后,最大的感受却不在地形,而在天时。”

    “哦?你说说看。”

    “江南天气变化万端,不似中原平稳,即使在冬日,都能遇上连绵大雨,终日大雾。何况是在春夏雨季?镇南将军打算固守孤城,一旦遭遇暴雨连日,沔水大涨,吴人趁势用水攻破城,我军该如何应对呢?既然没有相应的水师,恐怕没有任何反制的法子。所以朝廷下了迁民的决心,就不妨连军队都撤回沔北,就守在樊城。”

    “那襄阳城如何处置?”

    郭淮答道:“等吴人来时,就放火烧城,把襄阳烧成一片白地。吴人在雨季也无法修复城池,只能猛攻北岸的樊城,只要守樊城到秋季退潮,他们还无法破城,就只能把襄阳再还给国家。”

    陈冲听罢,一时无法言语。迁民本已是不得已之事,而郭淮要把襄阳烧成一片白地,烧起来容易,当年董卓的一把大火,使雒阳至今都没能回到当初的光景,而重建襄阳,又需要多长时间?但战争只讲究成败,从这个角度来说,郭淮的方案无疑才是最佳的方案。陈冲并不是一个喜欢犹豫的人,他很快下定决心,将郭淮任命为积弩将军,在稍作整训后,就带兵去驰援樊城,而后他又传信司马懿,命其尽快做好准备,在迁民的同时,也要准备移军樊城,并拆毁襄阳城池,绝不能使其落入吴人手中。

第六章 诽谤

    弩军的人员筹备非常迅速,但是具体的编练和整训都还需要时间。毕竟很多士卒都是从三河地区新征招来的,还不懂辨识旗鼓与军令,更别说在阵中自如变换阵形了。好在这仅仅是弩军,并不像骑军、甲士那般复杂,以陈冲和郭淮的估计,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这支弩军便可以投入战场。在这段时间内,郭淮就一直待在城南的太学里暂住。

    这一天,郭淮与陈冲、关羽、魏延几人视察完编练的进度后,就在太学中一起用膳,即使在用膳的时候,几人也不忘畅谈军事,哪怕桌上膳食已冷,他们都意犹未尽。针对如今军官匮乏的窘境,陈冲有在京师设讲武堂的念头,这样可以专门招纳一些军中士卒或者寒士,既可加快上林军的重建速度,也好改善军官素质。在座的都是武人出身,自然对此表示赞同。

    等到用膳结束,陈冲也不再停留,他还要去催问今年的田租。这几日里,陈冲在朝会上提出一项议程,可以让农户在春天以桑葚交租,以此来减轻秋天的赋税,如此既减轻了农户的负担,也能维持前线军士的口粮。其余人也都各有各的忙处,关羽要清点河北的甲械,魏延去督促河内的征募,人很快就散干净了。郭淮在屋舍内坐了一会,打算读会儿兵书,小寐片刻后,就继续到军中练兵。

    不料此时有人来访。郭淮出门探看,发现竟是北府的老友吴质。吴质是兖州济阴人,出身寒微,但才学非常通博,早年十分受陈宫的赏识,但后来曹操独立,他便效忠于曹操父子,担任文学从事。后来东朝覆灭,他改投朝廷,继而在晋阳担任一些闲官,郭淮便是在那时认识吴质的。不料两年未见,他竟搬到京中来了。

    人生的喜事不少,但最让人感慨的还是旧人重逢。郭淮一面让吴质进来落座,一面又令随从去煮茶招待,在等待的时候,两人就摆开了棋秤,一面下棋一面闲聊。吴质说自己是去年调来河南的,不过都是当些县令之流的小官,也就是今年才被调到河南尹府里做文学椽。虽说官秩上是平调,但好歹是成了京官,也许再过两年就发达了。

    等他说完,郭淮也就闲聊起这两年自己的经历,其中着重说了这次建业之战的经历,毕竟这也算是这十几年里国家最大的败战了。而由于朝政繁忙,涉及人员极广,尚书台还没有发出具体的布告,故而朝中很多人对其中过程也都不算了解。此时郭淮作为当事人说起来,吴质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出言追问细节,郭淮对此也是早有郁结,恨不能一吐方休,一聊就聊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

    等到郭淮说完,吴质抬起棋子却不落下,犹豫了片刻,就对郭淮说:“伯济,你觉得这次大战失败,第一责任在谁?”

    郭淮不明所以,自然说道:“此次建业之战,我军失败在前不能速破石头城,后不能早退兵,黄公衡又不能拒敌于江上,最后酿成大祸。失败责任自然在我与周、黄两位主将。”

    然而吴质只是笑笑,而后环顾室内,确认没有他人之后,他身子前倾,手肘都快压在棋秤上了,这才压低声音开始说:“你不觉得是陛下回京才导致的败局么?”

    郭淮闻言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也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在乱说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吗?一旦传出去,就是诽谤天子的大罪!”

    吴质挪开郭淮的手,笑道:“也就是你我私下里说说嘛。难不成你以为只有我会这么觉得?整个京师都传疯了。”而后他又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瞪大眼睛说:“而且大家背地里还说,这里面有大阴谋哩!”

    郭淮满脸狐疑,他不料竟会听说到什么阴谋,当即就反驳说:“打败仗能有什么阴谋?莫非你说是陛下自己害死自己的妻子,希望大军落败吗?”

    “嗌!”吴质摇摇头,上身也随之后仰,缓缓说道:“不是说陛下有什么阴谋,而是说有人暗地里策划阴谋,迫使陛下返京!”

    郭淮还是不敢置信,但听到这里,他也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毕竟当时天子说要回京时,根本没有任何征兆,而前线遇敌的军报也来得太晚,导致根本来不及撤军,冥冥之中,似乎确实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吴质的怀疑,时不时他当时所迷茫不清之处?

    吴质接着阐释道:“首先,太后是何等人?当年随着先帝压阵,敢直接到匈奴帐中坐镇的人物,岂能不知道天子离军的坏处?就算太后关心则乱,她不清楚,尚书台的诸葛孔明、庞士元他们还能不清楚?正常来说,这封书信是怎么也发不出来的。就算发出来了,诸葛孔明向来以大局为重,也会劝陛下趁势撤军。结果呢?听你所言,陛下就是收到了一封劝他回京的书信,里面根本没有别的内容,这不奇怪吗?这符合尚书台做事的惯例吗?”

    郭淮低头盯着黑白棋子,仔细听着吴质的每一句话。

    吴质又说:“陛下离开后,把全军事务交给周大都督处理,黄权和你共同参事。二十万大军就这么在江南停滞,你说遭遇连绵大雨,已经很困难了,打了败仗,也确实很正常,但是至于损失到这个地步吗?里面最要命的,就是温从事死后,江南和江北断了联系,这看似是吴军严防所导致的,但是长江如此长,江面如此宽,怎么会一条船都过不去?你我都是上过战场的,应该知道斥候难防这个道理。可偏偏吴军就做到了,这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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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质停顿了一下,观察郭淮的反应。郭淮只是不断地翻动棋子,把它们都翻成反面朝上。吴质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而且最奇怪的,还是死伤问题。周都督如此多智,即使遭遇险境,但到底已到了江边,有将士拼死护卫,想打赢不可能,但逃出来总是没问题的吧?结果他没有逃出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而且找不到尸体的何止是他呢?十几万大军都死了!最后活下来掌控局面的是什么人?都是丞相的人!”

    “啪”的一声,郭淮把手中的棋子打在棋秤上。

    “周不疑死了,黄公衡死了,李曼成死了,贾梁道也死了,陛下这些年提拔重用的臣子几乎于一战覆没!按理来说去淮南主持大局的应该是这些人,结果现在却让诸葛孔明领了。据我所知,你这次被派去襄阳,也是因为丞相对司马仲达不满,想让你去牵制一二,好让他的儿子陈含贞独掌大局。你说不蹊跷吗?”

    “那你的意思,是谁杀了周不疑?”郭淮抬起眼来盯住吴质。

    吴质一阵发毛,不过他此来身负重任,自不会半途而废。他继续答道:“我看,能说出周不疑死讯的人,嫌疑最大。”

    “你是说邓士载?”郭淮问道。

    “极有可能。”吴质补充说:“你别忘了,邓士载现在家在颍川,他还一度改名邓范,说是致敬丞相家祖文范公,极有可能就是丞相的卒子啊!”

    他又说:“周不疑死后,看似是国家亏损,但丞相少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呢!如果周不疑不死,此次再立下灭国大功,他的功劳就直追丞相,恐怕五府军队都要归他管,以后丞相之职,也是少不了的。那丞相辛辛苦苦几十年,岂不落得两手空空?”

    郭淮摇头道:“不可能,建业大败,对他有什么好处?”

    吴质提醒道:“他要的只是此战失败,可能也并未料到会大败,毕竟二十万大军,一战就死成这样,谁想得到呢?只要周不疑等人死了,陛下无人可用,你看,现在他不就又重返相位,执掌朝政了吗?而且现在还盯着司马懿不放,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司马懿不是他的人吗?而他之所以能用你,也是因为你是北府出来的人,不算陛下的人啊!”

    郭淮听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但又有点将信将疑。毕竟这情节过于离奇,但似乎还是有一些道理。郭淮沉吟了良久,最后道:“可丞相这几十年来,并不贪恋权位,也不在乎名利,贤能之名天下皆知,更是先帝的结义兄弟!你说的虽有那么一丝道理,但我还是不敢去相信!”

    吴质则俯身说道:“这天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圣人,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他平日越是不苟颜色,越是自矜自律,可能私下里越是有更大的图谋,伯济莫非忘了王莽吗?他装了几十年圣人,不还是露出了马脚!我看丞相也快了!”

    说到这,郭淮也反应过来了,他霍然起身,背对着吴质说道:“季重,你说了这么多,恐怕也是有图而来吧!你又是谁的人?”

    吴质笑说:“伯济,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国家的忠臣,希望你也能认清大局,为天家效力,防患国贼于未然罢了。”

    这话不能不引起郭淮重视,他缓缓转身,问道:“天家,哪个天家?”

    吴质拍着棋秤,轻声道:“自然是太子家。”

第七章 弦鸣

    隆安六年(220年)夏四月,雒阳的夏天比往常来得要早一些,已经呈现出往年五月才有的景色了。邙山三十三峰上,繁花锦蔟,苍翠如云。每当夕阳西下,暮色茫茫,游人站在峰顶往下看,可见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又见高大的城郭,雄伟的宫阙,宽广的园囿,富丽堂皇的楼阁,十分壮观。即使夏日艳阳高升,但隔不了几日,就有雨水适时而下,令即将升温的土地又清凉下来,百姓们倍感惬意,都说今年风调雨顺,定然是丰收的一年。

    不过入夏以来,丞相陈冲却被几件事给困住,和自己原本的行政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一个是册立皇太子的事情,虽然人选已定,但是相关的礼仪需要准备,还要根据天象挑选良辰吉日,不是大事,但也不能不谨慎对待;一个是云北各部之间出现了一些边贸纠纷,云北长史马良不敢单独处理,上报给了朝廷;还有一个就是此前说好的新政,朝廷议论迟迟没有一个新的结果。为这个事情,陈冲在朝廷上多次与人辩论,虽说心中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眼看快到五月了还没有下文,陈冲难免有些急躁。这几日干脆不再提这件事,转而想从其他角度着手。

    经过反思后,陈冲意识到想从全国全面推广新政,阻力确实太大。不妨先从地方着手,一在幽州,一在司隶。原幽州刺史朱皓已被改任青州,司隶校尉诸葛亮被改任淮南,而新的人选又尚没有敲定。陈冲想,自己若是能挑选合适的人选,现在这两个关键地方开展新政,也是一个好的开始。只是改启用何人呢?思虑再三后,陈冲打算以自己的族弟陈群担任司隶校尉,淮南人蒋济为幽州刺史。选取陈群的理由自不必说,选取蒋济是因为他本是东朝出身,熟悉幽州一带的地理人情,且善审军事。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就是这人有贪财的传闻,但一来陈冲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二来腐败可以通过整顿吏治来解决,所以这事还是就这么敲定了。

    很快到了五月,积弩军终于是编练完成,正式发向襄阳。现在每隔十日,基本就有一封襄阳方面的军报传来,讲述南面最新的战况。上一封信说的情况是,周瑜大军在包围中卢后,将全军大营移驻岘山,水师船只则开入鱼梁洲东部,襄阳、樊城对此皆赫然可见。而正如此前担心的那样,从三月末开始,汉南一带就开始连绵下雨,到五月后更是如银河倒泄,汉水暴涨之下,已经漫过河堤,倒灌两岸二十里,可谓是汪洋一片。

    而出现这种情况,原定的焚城计划终不得实施。司马懿在军报中说,现状如此,既不能毁城,又不能将城池交予吴人,那就只能做好在城中固守的准备,他已经加紧修缮城牒,巩固城基,并紧急调用了宛城的部分粮秣。在结尾处,司马懿夸口道,纵使吴人水攻,自己也能在城中固守一年。

    可陈冲并不赞同司马懿的意见,他立刻回信斥责说:“纵然不能以火焚城,可拆毁城牒又需要多长时间?周公瑾已经抵达岘山,却还没有开始围攻襄阳,很明显就是要以襄阳为诱饵,趁势攻打来援之师。汝不返回沔北,却仍打算在汉南接战,显然正中贼子下怀。眼下国家精锐沦丧,新军重建未成,可谓是人为上,城为下,弃城得人,乃是上上之策。朝廷对此已有明论,汝务必按计行事。”

    说起来,与襄阳这边的来回推诿不同,诸葛亮在淮南地方的治政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数月之中,诸葛亮招抚水匪山贼数千人,且已在六安一带开始屯田养民。同时又与杜畿等人配合,打退了步骘的两次进攻,使其兵锋停止在合肥周遭。虽然已经丢失的居巢、舒县等地暂时无法收回,但是诸葛亮另从民政着手,大肆宣扬最新的减赋政策,进而招揽了不少百姓前来归顺,淮南的战事已经初步有了平稳的征兆。

    两相对比下,陈冲自然对襄阳的局势更加忧心。他想了一下,虽然不合适,但天子既然已提拔陈璋为偏将军,在军中也有一定的权力,自己可以借此影响战局,那就不能不有所行动。于是他又给陈璋写了一封信,说若是司马懿仍不听令,他便应该公开朝廷诏令,自领部队返回樊城,这样一来,即使司马懿心有不满,也不能独在汉南,只能返回沔北。

    写到这,陈冲又不觉有些失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自己给儿子写第一封信,就这么公事公办,孩子怨恨自己,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于是又取出一张纸,另写一封信,谈了谈去年自己去晋阳的一些见闻,还有见了他的独子陈配一事。陈冲在信中说,这些年下来,听闻他的成长,自己心中很高兴,此次陛下将你越级拔擢,也有很多的非议,但自己一直以他为傲,相信他一定能够胜任此职,不负重托。

    两封信写完,陈冲将其放在桌案上,自觉两腿有些麻木,便站起来活动身子,雒阳的天气还是很和煦,院中的海棠花已有了凋谢的迹象,可正是这个季节,才是花香最浓烈的时候。陈冲站在花枝边听了半刻燕语,又觉得陈璋不善武艺,自己是否应该向云长借几个仆从去护卫下他呢?毕竟云长一直以武勇闻名,他的几个亲随,如孙狼、关明,胡万等人,都随他参加过历次东西大战,虽然说不上能够以一敌十吧,但都称得上孔武有力。想到自己在战场上遇到的种种危机时刻,陈冲心中感慨,每次都是有人忠心护卫,自己才能够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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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陈冲就去与关羽商议此事,关羽自然是欣然应允,他把自己的亲随都叫过来,大约二十几人在院中列成一排,不难发现,他的这些亲随来源驳杂,不止有关西人和关东人,还有匈奴人和鲜卑人,壮汉们都头戴皮帽,腰配斫刀,看起来就像是一排钢枪,威风凛凛。

    陈冲从中挑了孙狼、连玉、关丰(匈奴人改姓)、呼延平四人,而后笑问孙狼说:“知道去樊城干什么吗?”孙狼出于武人的习惯,跪在地上慷慨道:“承蒙丞相厚爱,既然挑选我护卫公子,我必舍生忘死,也要让公子平安!”

    陈冲摇摇头,用刀柄点了点他的头,同时对其余被挑出来的人说:“都要活着回来!”说罢,陈冲把佩剑解下交给孙狼,对他说:“去了后也要劝谏公子,不要让他犯错,你们也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在军中作威作福,若让我听到消息,必找你们算账!”之后,又把行李、写给陈璋的私信一并交给孙狼。

    当日陈冲亲自送几人出发,出城十里,柳树下有凉亭,为人们送别之处。陈冲命随从取酒来饮,又让赵丘吹笛送别。赵丘跟随陈冲多年,音律乐器也会了不少,当即便吹奏一曲《易水寒》,曲目惆怅悠长,恰逢天上黑云连亘,空气中飘着淡淡湿气,陈冲顿觉无比忧伤。他对赵丘说:“换一首曲子吧。”

    陈冲本想让赵丘吹《甲士列阵曲》,但赵丘还没学,于是就改吹《青雀贺兰山》,曲调辽远悠扬且有送别之意。众人听了也倍觉感慨,于是马上拱手告别,随即头也不回地拨马而去。陈冲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很快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和玄德在一起的身影,继而良久不言,直至他们的身影走远不见。

    一旦忙起来后,时间就过得很快,每一天都显得很短暂,转眼就到了六月,池塘上开满了白的、粉的、红的荷花,郊野的橘树上也结出了大大小小的青涩的果实。等到荷花谢了,橘子黄了,就代表收获的季节要来了。

    陈冲最近的政务多少走上了正轨,在司隶中整顿吏治,他抓了好几个违法的勋贵子弟,都给发配到幽州屯田去了,效果不能说非常显着,但也令不少京官收敛。这使得他可以专心关注各地的行政与战事,而不是陷于空耗中。眼下襄阳这边已经按他安排,尽数退回樊城了,与吴军小有接战,但没有大事发生,而辽东那边反而在蠢蠢欲动,陈冲便令蒋济向朝中十日一报,一如襄阳惯例。

    这天晚上,陈冲在灯下审视军报,突然听到登的一声,像是墙上的弓弦发出拉弓放箭的声音。他心中一惊,抬头去看,微弱的烛光照耀中,那上好弦的弓好端端挂在墙上,并无半点移动。他把笔放在案上,颇觉疑惑:弓弦无故而鸣,难道是呼唤我重上战场?

    天气湿热,久不成眠,他坐在灯下看书。耳朵却一直支着,总想捕捉墙上弓弦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烛火已经燃尽熄灭,黑暗中,一双凄然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如此熟悉的眼神,曾在睡梦中,不对,在无数的日月中注视着自己。在黑夜中好像一道涟漪,那是谁的眼神?

    “万年!”陈冲霍得坐了起来,挥手间打翻了桌上的烛台。也不知是几更天,丞相府内一片漆黑,董白和陈秀等人应该睡着了,无人发觉陈冲的异动。他连忙点燃蜡烛,举在手中,照窗外,黑洞洞什么也没有。用烛火照墙,弓弦还稳稳挂在上面。四周除了早蝉和蟋蟀的鸣叫,没有别的声音。而他自己出的汗,已经把衣衫浸湿了。

    陈冲再也睡不着,穿着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坐下来用力回想:上一次梦见万年是什么时候?和谁相关呢?刘协?稚奴?母亲?含贞?

    陈冲就这样一直坐到天色发白。

第八章 鹿痕

    临近六月底,河南一直在下雨,无论是天是地还是人,都被一层化不开的湿气的包裹着,原本定好的册封太子的吉日也被耽误过去了。作为替代,陈冲只能把诸位老人等请到宫中,举行了一个比较小的仪式。整个过程走得很简单,无非就是将太子从平阳王府接进宫,由陈冲当众授予印玺,再在祭坛上祭拜列祖列宗。

    说起来,太子刘易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早慧的表现,基本是陈冲牵引着走完全程。到仪式最后,太子偷偷扯着陈冲的一跤,低声喊脚痛,陈冲便塞给他一个蜜饯,让太子含在嘴里,太子顿时喜笑颜开这才把仪式将就过去。端详太子易于满足的稚嫩笑脸,陈冲胸中升出些许惆怅,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一个孩子带入到这种名利场内,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同时也要去做越来越多的选择。

    临近七月,辽东交战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辽人的先锋已频繁地在辽西的燕山山林中,而辽东也有船只聚集的情报,这使得陈冲每晚都在灯下展读辽西、渔阳地图。他向蒋济传信说,可将幽州的郡兵尽数集结在卢龙塞,与辽人连营对峙,不必有出战之心。辽人兵众而粮少,只能速战速决,一旦不利,则必然后退,故而与他不战就是最好的对策。与辽人的动作相比,陈冲更担忧云北诸部:在这种情况下,原本被遏制住的草原兼并,现在已无法阻止,谁会与辽人联合?谁会开启战端?这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七月丙寅夜,雨后放晴,天气仍然湿热难耐。陈冲入睡后,做了一个梦。这次入梦,与以往不同,他直到自己在做梦。于是很从容的,在梦中徜徉。梦的地方,有一条宽阔的江流,汪洋肆意,但陈冲知道那不是长江,而是汉水,因为他在江水两岸分别望见一座城池,两城隔江相望,他就顿时明白了,这里是襄阳。天色昏暗,浓云覆地,也不知道是白昼还是夜晚。陈冲看到两岸旗帜绵延,两军却似乎相安无事,南岸的人还在修缮刚得到的襄阳城,北岸的兵士则是在城后的平原上练武习阵,这使得汉江变得寂静。陈冲心想,看来吴军的攻势也就止步于此了。

    如此静谧的氛围中,陈冲就开始在江水上行走,他看见鱼梁洲上停泊着巨大的船只,于是就想靠近去打量一番。结果走着走着,不知是什么缘由,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促使着他往北岸走去。穿过浩如烟海的芦苇荡,芦花正如雪花般在风中飘扬,陈冲正觉得迷茫间,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随着一声低促的鸣叫。

    陈冲望过去,这才发现是一只白鹿。和汉中关中见到的白鹿不同,这只白鹿幼小许多,大概只有半人高,站在芦苇荡中,就像是一团积淀的芦花。这只白鹿好像能看见陈冲,它好奇地歪过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前接近,结果扑了个空。这让白鹿小受挫折,但它也不在乎,就随着性子在芦苇中漫步。陈冲也觉得有趣,就一直跟着白鹿,看看它到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可倏忽之间,他从耳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眼望去,可见芦苇荡旁边,有二十来名骑士正策马慢行。陈冲见状,一时忘记了跟从白鹿,而是向这群人靠过去。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想接近,他与这队人马间却像隔了厚厚的隔膜,始终无法穿越。没有办法,陈冲只能远远地观望,他在心中好奇,莫非这队人即将发生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吗?他们不在营中,往鱼梁洲的方向走,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见最后面的一人取下铁胄,不耐地往左右张望。陈冲一下就认出来,那不是自己派出去的关丰吗?有了这个印象,他再看人马中的其余人,跟着认出了孙狼、呼延平、连玉几人,而被他们拥簇在中间的骑士,显然就是陈璋了。

    此时陈璋正在跟身侧的一人交谈着什么,对着远处的吴人船只指指点点,又似乎在打量鱼梁洲南北的地势,显然是在策划什么。等他们走到一处河曲时,一行人下马停了下来,把马匹都系在一片灌木上,而后潜身进入芦苇荡继续往里靠。陈冲看得出来,他们是要对吴军的水师做一次侦察。莫非是汉军有什么布置?但他回忆了一下,没能从军报中记起相关的部分。

    正当陈冲疑惑的时候,他耳边渐渐响起虫鸣声,陈冲暗叫不好,莫非自己要醒了?他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一着急,他纵身一跃,谁知竟跳到了半空中,于空中俯视芦苇中的变动。想再有动作,浑身却毫无感觉,只是如云朵一样软绵,手脚无法动弹半分。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下方出现了惊悚的一幕。数十名穿着黑甲的吴人就在百余步外的一处小丘间,列成一行,而陈璋一行人好似有人引领一般,径直向那个小丘靠了过去。这时异变突起,汉军中忽然有人拔出斫刀,就往身边的战友身上砍去,中刀的正是关丰,他全然没有准备,挨了一击后,当即直挺挺倒在浅水里。引起周围一阵喧哗。原来同行中有叛徒!

    紧接着发生的是更大规模的厮杀。汉军们分为两队人马,在芦苇荡中叫嚷着挥舞兵器,不远处的吴人听到动静后,很快也包围过来。陈璋等人看到这场面,哪能不知是中了阴谋,于是纷纷踏水后撤。冰冷的水花溅起来,很快便染上血色。孙狼等几人正如对陈冲承诺的那般,结成一个小阵,抵御着数倍于几的敌人,给少主争取逃脱的时间。

    而来援的吴人们也喧哗着,敲响阵阵锣声,而后便对着孙狼几人射箭,乱箭好比急雨,即使带有铠甲,但在三轮箭雨下,他们也被射成了刺猬,再无生理。只剩下陈璋带着一个随从在芦苇荡中奔逃,后面的人们喊着:“追上去,快追上去,那可是陈冲的儿子!”都竭尽全力地往前追,唯恐让这桩功劳白白跑掉。

    而陈璋本想直奔此前藏马之地,但此时被追得急了,一时头昏脑涨,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只能根据感觉时而往右,时而往左,希冀能以此摆脱后面的追兵。但在空中的陈冲看来,他其实做了不少无用功,反而后面的人与他越来越近了。就在这个时候,陈冲看见儿子前方有那头白鹿,它在芦苇丛中已经踏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往藏马的灌木丛。

    陈璋见状似乎愣了愣,而白鹿也吓了一跳,极快地按来路奔走了。此时,陈冲看见后面的追兵离陈璋相差不过十步,已经隐约能看见斫刀上闪耀的寒芒了。

    “去找白鹿啊,跟着白鹿跑!”说完这句话,陈冲一下子醒过来了。

    屋内安静如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嘘!”陈冲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几天,阴雨不止,陈冲却再也没有梦到相同的梦了。他开始处理各州公务,却不再关注北平郡的战事,转而反复询问,有没有襄阳方面的急报,但很可惜,并没有任何回复。倒是京中又出现了一些杂案,其中有的还影响不小,比如自己的族人中有名叫陈监的,在偃师强抢民女,结果失手杀人。这在京师造成了不小风波,但陈监的双亲还通过陈群来找陈冲求情,希望能够判处流放而非死刑。但陈冲没有容情,证据确凿下,当即就判处了陈监死刑,在雒阳当众枭首。

    此事一度使族人们与陈冲打起冷战,有人说:“大人只知道为自己儿子牟利,却不体量别人的爱子之心,怎能这样不近人情呢?”陈冲对此没有什么反驳。

    等到了七月丙子,雨过天晴,襄阳终于送来了最新的军报。信到的时候,陈冲就在尚书台,而庞统是第一个拆看的。庞统读完信件后,脸上阴晴不定,对着埋头于桌案的陈冲欲言又止,好久才站起来,走到陈冲案前,双手递上军报说道:“老师,襄阳来的信!”

    陈冲抬起头,“喔”了一声,将它打开,握在手上。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声都静止了,大家都看出来出了大事,于是屏住呼吸,观看丞相的表情。

    信很短,陈冲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后,陈冲并无异样表情,把信交给庞统说:“此事喔知道了,你们就先议一个方案出来吧,我先出去走走。回来前,此事千万不要禀告给陛下。”说罢,他挥挥袖子,很快就走出了尚书台。

    这情景让众人很诧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纷纷围着庞统来看。庞统见老师走远了,也懒得逐一传阅,就当众说道:“襄阳那边,司马仲达以侦察敌情为由,邀陈含贞去鱼梁洲,设伏杀了主仆一行人,提头叛逃投周瑜去了!”他顿了顿,又说:“周瑜趁势欲图樊城,但好在有郭淮主持大局,已经把吴狗打回去了。”

    但众人已经顾不上听后面的话了,他们听到这个震撼的消息,都纷纷望向台门,想丞相说出去走走,何时才会回来。谁知等到当日子夜更响,丞相陈冲既没有出现在台阁,也没有回到府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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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