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季汉彰武TXT下载季汉彰武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董卓行伊霍之举

    袁绍袁术兄弟先后离京,太傅袁隗告病,雒阳之内便更无人与董卓抗衡。八月三十,董司空迁为太尉,封原太尉刘虞为大司马,于朝堂再开朝会,之后又派新任尚书侍郎李儒前往太傅府上,将废立之事表呈袁隗。

    太傅府上冷清了许多。几日前李儒来时,纵使大雨滂沱,太傅府门前仍车马如龙,重兵环绕,现下却仅有汨汨泥水从府前淌过。李儒下了轺车,张开竹伞进府,府卫听闻是董司空来使,忙领着李儒前行。

    太傅袁隗正在堂中读《楚辞章句》,李儒走到门前时,驻足少许,听出太傅念的是《招隐士》,太傅以暗哑的声调吟咏:“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此赋乃是淮南王门客闵伤屈原之作,此时太傅读来,宛如幽谷中万籁俱消,唯有秋风萧落。等袁隗读完,李儒方才进门问礼,先赠太傅以一副紫毫笔,再将表文呈上。袁隗接过表书,草草翻阅间,李儒打量书房,只见两边各有一块竖匾,分别写着“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字体骨气隽永,力透人心。

    袁隗翻完表书,将其压在手下,李儒看他抬首,面色苍老仿佛枯死的柏皮,唯有两颗眼珠仍有黯淡的光亮。太傅也看向他,以含糊的声调缓缓说道:“董公是再造社稷的功臣,所言的道理自然是有的,隗不敢反对。只是废立天子这样的大事,不是隗一人所能定夺的,不知朝中其余公卿如何言语?身为朝中重臣,要匡扶社稷,更要折节亲下,以勿失臣民之心啊。”

    此言恰中李儒下怀,他莞尔起身,从袖袍中再取出一份表书,上前递予袁隗。袁隗信手打开表书,只见中间密密麻麻写满了墨迹,细看之下,才发现皆是朝中官员姓名,姓名之上用朱泥压有指纹。

    李儒退回客席,对太傅拱手笑说:“太傅深虑,我深为敬佩,但董公进京救驾,所念也无非汉室天下,怎会擅权呢?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员意见,董公已尽数问过,除卢尚书未署名外,其余诸公均以应允,可见陈留王有德啊。此番废立上应天意,下应众心,还望太傅勿要疑虑。”

    话语说到这个地步,袁隗自然也知晓了。他太息无语,盯着联名表良久,最终用那支紫毫笔蘸了墨,在表书最前的空白处署下姓名,太傅再取了朱泥来,抖着拇指按下指纹。他随即觉得这朱泥鲜艳刺眼,忙合上表书,将表书递还于李儒。待李儒收表离去,袁隗再拿起手中书卷,见《招隐士》最后一句说:“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太傅轻捻自己颌下尽苍的长髯,不禁悲从中来,掩面喟叹道:“山中不可留,雒中便可留耶?”

    九月初一,董卓再次于崇德前殿召开大朝会,京中六百石以上高官及宫省诸官尽数参与。本来百官多不愿参加,但听闻消息说:昨日卢尚书因反对废立天子,被董卓持刀威胁,多亏三公说情,卢尚书才侥幸得活,但也已挂印离去了。如此情形,百官不敢不来,只坐在席上,不敢抬首看天子。

    天子端坐在殿上,也颇为不安,他环顾四周,只见新任的虎贲卫士持戟望着自己,脸色漠然,这使他心中惶恐,却也不敢回首看垂帘在殿后的母亲。太后为一群宫女围侍,身着璀璨金色罗裙,戴金翠首饰,穿素白之文履,裙带间缀有明珠玛瑙,仿佛天山之琼琚,淑美不可方物。但太后面带哀荣,倚在殿堂后壁,也不敢看天子,只能强忍着泣声以丝帕不断拭泪,怀中则抱着一封诏书。

    董卓见百官到齐,便宣布朝会开始,随后以眼神暗示李儒。李儒心领神会,从席中起身慢步踱入帘中,对太后行礼。他正欲索要诏书,不料太后一见他掀帘而入,娇颜顿时失色,终于忍受不住,泪珠如雨纷纷而落,她委坐在地捂面痛哭,百官谁也不敢出声,只听太后的嘤鸣声回荡在殿中。

    李儒颇为无奈,只能弓腰上前低声说:“太后,诏书,诏书!”太后闻言紧抱住诏书,缩在墙角,如小鹿般边落泪边看向李儒,华美的裙裾沾染一地灰尘,却衬得她楚楚动人。李儒无意欣赏这些,挥手示意宫女让开,快步向前,一手按住太后玉肩,一手掏向太后胸怀,太后破声急说:“侍郎欲非礼耶!”李儒哪里在乎这些,一掌扇在太后玉容上,太后一时愣住,李儒趁机抓住诏书,欲将其从太后怀中硬扯出来,太后仍死不放手,李儒便撕破了太后肩口的裙衽,这才夺得诏书,将太后委弃在地,再次踱步走回前殿。前殿百官见太后的窈窕身影缩在珠帘之后,心中都悲不自禁,不忍抬首再看。

    李儒没有言语,望了一眼天子,天子见母亲被如此侮辱,自己又是愤怨又是恐惧,咬着白牙与他对视,却又一言不发浑身颤抖。李儒无视过他,快步步下台阶,将诏书递给尚书丁宫,丁尚书接过诏书,好容易才打开帛布,他遏制心情,对众人念道:

    “孝灵皇帝不究高宗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帝承绍,海内侧望,而帝天姿轻佻,威仪不恪,在丧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秽发闻,损辱神器,忝污宗庙。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三纲之道,天地之纪,而乃有阙,罪之大者。陈留王协,圣德伟茂,规矩邈然,丰下兑上,有尧图之表;居丧哀戚,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声美称,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可以承宗庙。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

    一篇读罢,丁宫浑身乏力。而殿中众卿面面相觑,他们听太后诏说天子“天姿轻佻”,又罪己说:“教无母仪,统政荒乱。”虽说不无道理,但一想到太后如此泼辣心性,却被董卓逼写出如此诏书,怎能不叫人心生荒诞之感?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百官都忘了庆贺新帝登基。

    丁宫见状,只能无奈提醒诸位同僚说:“天祸汉室,丧乱弘多。昔祭仲废忽立突,春秋大其权。今诸大臣量宜为社稷计,诚合天人,请称万岁。”众臣这才如梦初醒,齐齐向阶下陈留王跪拜,高呼“万岁”。

    陈留王全程站在阶下,冷眼旁看诸臣,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太傅袁隗弓腰行至殿上,靠到天子近前,对他温声说:“殿下,跟紧老臣便是。”他伸手握住天子的手掌,天子当即也哽咽落泪,连说了几个“朕”字,最后只能如母亲般低首痛哭。

    太傅为天子先后解下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天子本有七玺,除去这六玺外,还有先秦传下的传国玉玺,但常侍携天子出奔城外时,未及得顾上携带玉玺,结果董卓护驾回宫后只找到六玺,传国玉玺不知所踪。众臣看到传国玺不见,心中更生“汉祚已绝”之感。

    随后太傅携天子走下玉阶,让天子在陈留王旁站定,陈留王与天子相视一眼,又随太傅拾阶而上,坐到御座之中,袁隗将六玺交到陈留王手中,刘协抬首看太傅,再转首看董卓,最后看殿后哭泣的太后,脸上显出不安来,他终于回首问太傅说:“我该当如何呢?”

    太傅太息一声,露出颓唐的神色,他颤巍巍退后三步,对刘协拜道:“陛下从此便是天子,还请陛下自爱。”阶下众臣亦口称万岁再拜。天子看阶下,兄长弘农王面上有同情又悲哀的色彩,他迟疑片刻,也跪在阶下,对他拜道:“万岁。”

    方才九岁的天子沉默许多,他望向殿中跪倒的人群,忽而想起父皇抱起他时,眼中常有怜悯的神光,他终于无师自通地说道:“众卿平身。”

    等尚书台宣告改元初平,新帝登基典礼就此结束。董卓又以天子名义下诏:太尉为国靖难,有再造社稷之功,而天子年幼德浅,无力亲政,故拔擢太尉,悉委朝政,加鈇钺、虎贲二锡。至此,董卓名正言顺的执掌摄政大权,地位无人能及。

    当日散朝,董卓踌躇满志,召集麾下诸部说:“我即得大权,时日尚短而威信未建。今新朝新政,天下英杰皆翘首企盼,若不能治大化,行善政,何能使四海偃宁,八荒宾服?我欲效霍光辅政昭帝故事,还望诸君与我共进退。”

    董卓说完此番言论后,胸中激荡不已,百官只知他夺权既巧且暴,却不知他确有一颗辅政之心,如今董太尉欲施新政,下场到底会如何呢?

第二十二章 曹操回京说情

    此刻曹操刚刚返回雒阳。袁绍调他实在仓促,钱粮征用都未准备,他只能用自己人脉想法凑齐,结果直至雒阳政变之时,他才堪堪征足两千壮丁,更遑论带兵回京了。好在政变当日,父亲曹嵩派幼弟曹德给曹操传信,让他即刻回京,曹操这才星夜兼程,终于在九月初二赶回京畿。

    赶来路上,曹操也忙不迭的打听过消息,雒阳的消息几乎是一日一变,等他得知袁绍出逃后,曹操忧心忡忡,不禁对曹德太息说:“本初公路两人离京,看样子是要与董卓死斗到底了。董卓一凉州老革,如今虽掌握大权,可他如何懂得治国?我看国家马上就要大乱。”

    但他自孟津回到雒阳时,沿路目睹大河边漫长的废墟,不禁驻足片刻,寻得两句残诗吟道:“风裂幕府旗,血污征人衣。”,他又对曹德说道:“桥公曾替我扬名说,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如今我看到此情此景,却一事无成,怎能不叫人感伤呢?”

    但他到底不是感伤之人,只感叹几句便又驾马入城,回家先见过父亲。曹嵩自从因在太尉之职退下后,一直赋闲在家,整日与小妾厮混在一起。曹操见到他时,他靠坐在床榻上,脸色通红,嘴唇发紫,张着嘴使劲呼气,织锦的袍子遮挡不住肚子上的肉,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曹嵩见到儿子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他把儿子招呼到跟前,对他嘱咐说:“现下政局由董卓掌控,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前日侍御史扰龙宗扰君去拜见太尉,禀告京中凉人一些不法事,望太尉规劝部属。孰料他白时时忘了解剑,太尉便因故惩戒,将他拖至街上,用棍棒活活打死。残暴过甚!你是袁绍好友,还是躲远点罢,我已经想好了,过几日我们便去徐州避难。”曹操在一边谔谔应是。

    但很多事由并不由自己掌控,以始皇帝的功绩,都不能避免猝死沙丘,曹嵩的祈念最终也徒劳无功。曹操告别父亲,坐回自己房中,还未来得及喝几口热水,董太尉的使者便来了府上,说是有曹操的征召令,使者见到他便宣读说:“曹校尉权谋机变,少年知名,先帝亦委以重任,今太尉辅政正要重振朝纲,特召校尉入幕。”

    使者读罢,又对曹操展颜笑说:“不知曹君意向如何?”问是如何,但选择只有一个,曹操心知肚明,回使者说:“请使者稍等。”随后出房回禀父亲,曹嵩听闻这飞来横祸,浑身都僵了,良久才抖着手握住儿子双腕,连连哀叹说:“躲都躲不过,莫非是因阿父的事情要拿你祭旗吗?”曹嵩的养父是常侍曹腾,虽说曹腾不似张让之流,但也因此饱受清流蔑视,他对此耿耿于怀。

    曹操宽慰父亲说:“我与本初素为好友,本初都无事,我能如何?”曹嵩摇着头说:“这不一样,这不一样。”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对他说:“你等一会儿。”他便挪着巨大的身躯到屏风后面,曹操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翻动声,父亲再回来时,脸上露着牙疼的神色,双手捧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外面用布包裹地严严实实,长约莫有三尺左右。曹操见他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急躁又费劲地将布解开,渐渐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原来是一把长剑,套在漆成墨色的剑鞘中。剑柄则是铁制,用漆绘制出暗色的条纹。曹操接过剑,感觉手中一沉,比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曹嵩坐回床榻,眼神露着光说:“我知道你喜剑,便用重金买了这柄宝剑,本想年底送给你,现在我看是没机会了。都说武人喜欢兵器,你见了太尉,把这柄剑送给他,他一高兴,说不定还赏你个高官呢!”

    曹操闻言诧异,他自己就爱收藏宝剑,腰带的倚天剑就价值千金,什么样的宝剑能让父亲这样重视?他左手紧握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剑身自剑鞘中飞出,寒光咄咄,宛如一条银龙。

    剑身上绘有龙虎纹饰,上面有刻字,字是篆体,字锋垂尖,精致细腻,极有古典气韵。曹操一边辨识一边读,从剑柄方向往下,写着四个字:“犯强汉者。”

    下面没有了,他把另一面反过来,发现也有四个篆体的小字,写在龙腾虎跃的纹饰之间,他把它们读出来道:“虽远必诛!”

    剑身在空中轻吟,数百年的金铁之声仿佛扑面而来,曹操不禁对空舞剑,心中欢喜又讶异,直呼宝剑的姓名道:“是陈汤剑!”

    两百年前,陈汤平匈奴,斩郅支单于于万里西域,遂用西塞上乘之铁打造此剑。世祖时马援南征,世祖便以此剑赐予伏波将军,激励他为国效力,只是马援死后,马氏逐渐落没,马援之孙马康因涉及大将军窦武案被杀,此剑也就不知所踪了。不料父亲竟又重新发掘此剑,曹操再三抚摸剑身,甚是喜爱,对曹嵩笑道:“大人有心了,不过大人放心,董卓哪里用得上此剑?我定能全身而退,大人且等我消息便是。”说罢他转身离去,曹嵩在后面叫不住他,只能自己在屋内跺脚叹气。

    曹操将宝剑放入剑匣珍藏起来,便随使者同往显阳苑,一路快马。快走到苑门时,他见苑门上悬着一个头颅,看着颇为眼熟,只是头发挡住了面孔,使他辨认不出,使者知他疑问,对他解释说:“那是前车骑的首级,车骑不能阻两宫之变,离胞亲之亲,太尉要以他明正典刑,便将尸体车裂,头颅悬在此处,以敬天下效由。”

    曹操听得寒毛都直竖起来,但他心思敏锐,见苑前停满车马,便知晓董卓此时正在大肆收揽人心,只要自己谨小慎微,还不至于横遭祸事。他便整理衣装,亦步亦趋地跟在使者身后,打量苑中来往的官员,竟见到不少熟悉面孔:有颍川四长韩韶之子韩融、亦有八厨之王章、秦周、胡母班、还有八及之刘表、南阳阴氏阴修、南阳吴氏吴循,这些要么闻名天下,要么是帝乡望族,如今汇聚一堂,实是难得。

    使者将曹操带到董卓厢房前,便拱手对曹操说:“董公爱才,曹君莫要心怯,董公问什么,曹君便答什么。”曹操这才注意到使者手上有一条蜈蚣般的疤痕,他再打量这使者高大的身材,还礼之后不禁好奇问说:“在下理会得,只是不知兄台贵姓?我看兄台如此英武,想必是董公麾下的良将吧!”

    这相貌粗犷的汉子一愣,随即腼腆笑说:“在下张济,武威祖厉人,曹君过誉了,张某哪里是什么良将?董公麾下,最能战的当是李傕、郭汜两位校尉,我哪里排得上?”他身为武人,却颇为谦逊守礼,令曹操颇为欣赏,心想董卓麾下确有能人。他默默记下这几个名字,大步流星地迈入房内。

    厢房内只有三人,两人侍立左右,一人在案席上处理公务,他识得那是董卓。

    曹操与董卓并非首次见面,黄巾之乱时他也曾率一支骑兵救援北军,巨鹿之战他亦在其中,董卓杀降时他也亲身参与,因此两人也算是熟识了。董卓听闻开门声,从案牍中抬首看他,见到是曹操,杂乱的胡髯里咧出一个笑脸,他直接扔下牒文说道:“这不是孟德吗?几年未见,我还以为你在京中休养,定是胖了不少,怎么还瘦了这许多!”1

    曹操亦是一阵寒暄,两人从当年战事一直谈到现下的朝政。曹操非常识趣,极力贬低何进施政,又说董卓整顿朝纲如何适时应当,加上他文采斐然,即使在雒阳城中也少有人及,因此董卓非常受用,连连唤来侍女为曹操添酒。

    就在曹操饮过第四杯时,董卓忽然问说:“孟德,如今袁绍出奔雒阳,我欲杀之,以示天威,不知你如何看此事。”此言一出,两名侍卫也望向曹操,曹操手握酒盏,安坐如山,对董卓缓缓说道:“董公若有补天之志,便毋须曹操多言。”

    董卓闻言大是惊奇,笑道:“孟德何出此言?”

    曹操放下酒盏,正坐说道:“如今清流领袖不过两人,一人为陈冲,一人为袁绍。陈冲深耕太学近十载,天下诸生以之为师,而袁绍以袁氏高门,举荐士人,朝中高官多受袁氏恩德,便是太尉也曾为太傅椽吏。袁绍虽愚,但汉室以忠孝治国,而董公杀之徒负不忠之名,董公若能宽赦袁绍,正合恕道,董公之德得以昭然四海,何人敢不膺服?”

    听罢,董卓瞑目少许,他再睁开眼,前倾凝视曹操,微微颔首说:“我确是明白这个道理,孟德,我如今欲治天下,幕中正缺你这样的英杰,赦免袁绍不过小事,只是有言在先,你须助我做一件事。”

    曹操不知是何事,但董卓如此好说话,已令他大喜过望,心想袁绍辅政都不会这样痛快,对董卓添上几分好感,当下应允说道:“董公所使,在下又岂敢不从呢?”

    太尉闻言露出笑容,喉咙发出满意的呵呵声,仿佛一顿饱餐血肉的饕餮,忽而令曹操不寒而栗。

第二十三章 何氏今日族灭

    曹操拿着诏书,步履虚浮,直愣愣地走在官道上。他浑不知自己如何走出显阳苑,连骑来的马匹都忘在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水里,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路人连连侧目注视。

    等他步行二十里路途走回家中,曹嵩听闻他安然无恙,满是欢喜地出门接见儿子。却见曹操下衫稀稀疏疏地沾有泥点,见礼说话都心不在焉,眼神时而游离时而空洞,曹嵩知晓出了事情。但这儿子从小极有主见,曹操不愿意说,他便也不问,只安排了侍女给儿子烧些热汤沐浴,自己则继续琢磨搬往徐州何处。

    沐浴换衣,曹操一身宽袍躺在床榻,再次将诏书打开,眯着眼诏书内容:“太后逼迫永乐太后,至令忧死,逆妇姑之礼,无孝顺之节,亲用宦阉,离德贤美,但伤先帝遗意不遂,社稷颠覆为痛耳,以大业计,当迁于永安宫。”

    他再次读完,恐慌稍褪,但心中彷徨却更甚。他未曾料想,董卓竟将废后的事交予自己。若只是废后倒还罢,董卓虽未明言,但曹操分明知晓他用意,无非是赐死而已。只是身为臣子,如何能赐死太后?曹操拔出陈汤剑,对着剑身上“虽远必诛”四字默默发怔。

    无论如何彷徨,太阳照常升起,一夜如弹指般过去。曹操次日卯时起身,仍是满心惴惴,他用过早饭,在房苑中左右徘徊,想如今时候天还未大亮,不如先出门散心两刻。孰料甫一开门,便见一辆驷马车停驻在门前,正对上李儒的眼神,他斜靠在车辕上,素色儒袍,头戴赤帻,朝他挥手,笑着自我介绍道:“曹校尉起得早啊,在下弘农王郎中令,奉诏在此等待曹校尉,曹校尉现在是要往何处去?”

    曹操见到李儒,一瞬间如被毒蛇窥伺浑身僵直,但他随即露出笑容,对李儒拱手道:“昨夜冥冥有所感,梦有桂花满园,下刻有凤凰之纹,故而一早便出门相看,如今见到李君,才知是贵客临门,凤凰落足,曹某何其有幸!”说到此处,他做出亲热状,上前拉住李儒左手,问说:“李君,如今时日尚早,是否要进屋一晤?”

    李儒吃了一惊,他不料曹操如此反应,自己招呼在前,倒也不好拒接,只能随他入府。曹操显得非常阔气,请李儒往家中宝库游行一圈。曹家财富在雒阳里也数得上,宝库中处处金银奇珍,除去曹操珍藏的宝剑外,珍珠如砂、琥珀剔透、玛瑙璀璨,翠玉如林,檀香熏人,还有层层叠叠的飘扬锦绣。李儒平素跟随董卓征战边疆,哪里见过如此景象,他看这琳琅满目,一时间晃花了眼,他看见前大将军窦武的钉金腰带,还有前太尉胡广的《百官箴》手稿,心中喜爱非常,但他为人极为自尊,不好意思讨要,曹操见他目光不时游离两物上,心中了然,当即取出腰带与手稿赠予李儒,李儒口中连连说不好意思,但他一旦拿在手中,却是再没松开过。

    两人关系由此大为缓和,一聊便聊到了巳时,此时天已大亮,雨后初晴,云天中穿出一道朦胧的彩练,李儒这才如梦初醒,与曹操说:“曹兄,时间不早了,董公特意交代的大事,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了。”

    曹操也知拖延不过,心里有了准备,当下颔首应是,又对家中苍头吩咐说,不要透露自己今日行踪,方才乘上驷马车,与李儒同往嘉德殿而去。曹操进宫以后,宫道静谧无声,显然嘉德殿四周都为兵士控制,无人能够通过。穿过漫长的宫道,嘉德殿露出前殿的蓝瓦,再然后是朱门、栏杆、台阶,三名男子带着四十来名卫士站在阶下,显然是等待曹操已久。

    两人下了车,李儒为曹操一一介绍,这三人都非同小可,都是董卓掌握京畿不可缺少的干将,在军中地位仅次董卓胞弟董旻,都是新提拔的中郎将,他们是:虎贲中郎将吕布,董卓义子,率领原丁原麾下的并州军,是此次董卓成功掌权的重要功臣;东中郎将董越,董卓远亲,美阳之战中他居功甚伟,因此被重用;北中郎将胡轸,他是董卓在武威郡姑臧结识的豪杰,每次作战都冲锋在前,是凉人中著名的百人斩。

    殿中所有轮值的武人,也都被他们叫起来了,一群人围住嘉德殿。殿门没有上扄,曹操走在最前,领着众人推门直入。太后正在宫中梳妆打扮,见他们到来,手中的蜡脂惊吓落地,几只白猫也都喵喵叫着从军人们跨下钻了出去。

    曹操见太后一身华丽宫装,浑身金白的坠饰,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天仙王母一般。他有些恍惚与不忍,李儒在背后暗地里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走向前,抬首时正对上太后不甘又绝望的凄美眼神,但他到底拿开诏书,一字一字念给太后听。

    太后的眼神黯淡下来,却露出早知如此的凄凉面容,她低声问说,能不能宽裕些时日,她还想再见皇儿一面,曹操苦笑说:“太后见笑了,我都不知道还能再见殿下几面呢!”她闻言惶恐地前倾问道:“董公连天子都不放过吗?”她倾地过急,以致站立不稳,一下跌落在地,头饰如风铃般叮当作响。

    曹操扶起她,宽慰说:“董公如何敢谋害王子,请太后放心,不过暂且移居罢了。”何太后如看到救星一般,紧握住曹操的双手,纤细的双手攥得他生疼,曹操笑着将她扶起,转身冷面对众人说:“送太后移居。”

    太后被众人架上玉撵,像架着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众人穿行过复道、朱雀门、德阳殿、东平门,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太后待到永安宫的河苑中,此时天气晴好,河水在宫中轻轻荡漾,水中波纹闪闪发光,两畔的槐树多已凋零,只有一株槐树仍绿叶葱葱,众人便在此处停下,有人打趣说:苑中其余槐树槐花都开尽了。唯有这株槐树还未开,怕不是如汉室一般的贵种?

    曹操听到这话,便对太后说:“殿下便在此处升天罢!”太后虽说早有预感,但听闻如此赤裸的言论,心防崩溃,花容也随之失色,众人见她在玉撵上如少女般放声痛哭,边哭便哽噎道:“你欺骗君上,必不得好死!”她哭着,在一群武人间却不敢逃跑,只能任由眼泪流干,往日动听的歌喉哭到暗哑,直至最后说不出话。

    曹操也不知自己是何情感,他将太后抱下玉撵,取了金杯与鸩酒,递到太后眼前,希望太后自己饮下,但太后瞅了他一眼,蜷缩在槐树下,撇着头一言不发。曹操无奈,只能请身后众人出园等待,自己一人回到太后身前,一拳击打在太后软腹,太后惨叫出声,曹操便掐着太后喉咙将鸩酒倒入她红唇中。

    过了两刻,他便感到怀中的玉体已失去体温,这才扔下金盏,在河苑中洗完手,方才出苑门对众人说:“太后自知罪孽深重,已饮鸩自尽。”众人再涌进苑中,运出早已备好的棺椁,将太后尸体装入其中。

    他们正要离开时,一名凉州人突然叫起来:“快看,槐树开花了,竟然是紫色的!”

    抬棺众人不觉都扭头去看,果然,晌午时候,唯一的那一株槐树,它的枝头竟然缀满了紫色的花朵!金色的阳光笼罩庭院,槐花的细细香味随着金灿灿阳光的照耀而飘荡开来,一时沁人心脾。槐香扑鼻,日光照人,使大众似灵魂飘升,如脱污秽世界。

    死人都会到何处去呢?是星辰?是月光?还是烈日?曹操忽而感怀起来,他走了片刻,李儒突又对他说:“曹君,董公还有一事要我办,你若无事,不如陪我办完,我们晚上宴饮如何?”

    曹操确实无事,交了这份投名状,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当即陪着李儒坐车东行四十里,直至首阳山山脚下,他们绕了几个圈,直至一处幽静无人的角落,正可见二十余名甲士压着十余名俘虏在荆棘丛中。

    李儒问甲士首领情况,得知俘虏都已到齐后,他喝了口热水,便让甲士们动手,将这些俘虏一一斩首。

    第一个斩首的是一名老太,她又老又胖,行刑的甲士找不到脖子,一刀斫在了她背上,没把头颅砍下来,只能多用几刀,连带着把锁骨一起斫断,老太的首级掉在地上,曹操忽觉有些眼熟,等甲士又砍了两人,这才想起那老妇不正是太后与大将军之母吗?雒阳政变后无人知晓舞阳君下落,不料竟死在此处。

    他又辨认出被处死的有何进、何苗子女,何进独子何咸也认出他,跪在地上朝他哀嚎说:“孟德救我!”曹操转身,假作未曾听闻。

    等何咸被杀,曹操忽而听到一阵熟悉的哭泣声,他不禁回首望去,只见一名与太后相似的女子正在尸首中捂面哭泣,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是已怀胎数月,曹操不禁走向前去,扒开女子的双手,与尹氏涟涟的眼波对视,他一眼便沉醉其中,险些不能自拔。

    他转身对李儒说:“李兄,这女子杀了可惜,能不能卖与我做奴婢?”李儒瞅了这女子一眼,又想起曹操的赠礼,不在乎地笑道:“不怪孟德兄爱怜,这模样确实可人,小事而已。”他当即下令,让甲士在道中捉了一名同龄女子,也斫了头扔在一起,曾权倾朝野的何氏一族,如今便算族灭了。

第二十四章 董卓拔擢袁门故吏

    曹操携尹氏返回曹府后,将尹氏交由父亲照顾,自己则倒头便睡,他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听家中苍头说,他鼾声响亮,似龙发天雷一般,曹操只当这是笑话,他说:龙发天雷,不过定数十人生死,雷火烧数丈之地,如董卓这般安卧一室之内,便能定天下沉浮,才是真正的雷声呢。

    辰时,他返回显阳苑复命,此事他做得干净利落,董卓对他大为欣赏,当即为其加官侍中,允许其进入两宫,也参与尚书台与幕府中朝议。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此时恰巧是董卓幕府召开朝议的时间,曹操得以首次参与董卓府中朝议。

    朝议地点便在原何进的住所。曹操早听闻董卓不计前嫌,不仅重用袁氏门下,更是征召天下清流,他前日也曾见过许多望族大人,心中早做好准备,但入席之后曹操打量席间诸人,仍不免吃了一惊。

    除去董卓麾下的旧部外,他还认出前列有好些名士,既有因前朝混浊辞官归乡的老人,如蔡邕、荀爽,又有德性品行闻名天下的隐士,如华歆、陶丘洪,还有被袁绍举荐进何进幕府的旧部,如王允、何颙、郑泰。近百人齐聚一堂,在此处商讨朝政,颇给曹操一种众正盈朝,汉室中兴的错觉。

    但他上前与诸公相谈,才知晓事有非常,董卓一粗鄙边将,如何能令清流折节?在座公卿听闻董卓征召,多不愿应召,只是董卓却以武力强征,如蔡邕婉拒以后,竟为使者所恶言说:“董公曾言:‘我亦能为族灭也’,蔡公是想试一试董公剑刃是否锋利吗?”蔡邕彷徨一日,终究还是应召入京。其余名士情景也多是如此,唯有申屠蟠散发入山才免于被召,而陈纪等人则因陈冲书信警告缘故,早早搬居至徐州去了,留给使者的只有一座空庄。

    曹操闻之不禁感慨,心想诸位公卿但想明哲保身,心无社稷,而董卓倚靠强暴而不识人心,如此情形,竟能造朝堂文气一时之盛,可见天下已丧文胆,斯文沦落已是可预见的事情了。

    等众人尽数到齐,董卓入坐主席,对众位幕僚说:“如今新帝登基,诸件事中最为要紧的,还是要安抚各州郡的人心。安抚人心,首重整顿吏治,自先帝西园鬻爵以来,各郡郡朝污浊不堪,污吏贪官横行,多有郡守以钱物贿赂常侍,才得以窃居高位,鱼肉乡里,以致有谣说:‘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我又常闻《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即任辅君安国的职责,无时不谨慎,唯恐有失社稷。而朝政昏暗如此,必先正本清源,我已经问过尚书台,这几日已理出一份名录,俱是些与常侍勾结的郡守,为汉室计,我决心于今日,将其悉数免官。”

    听完这番话,曹操心潮汹涌,打量身边诸公,虽都勉力维持镇定,但都不免有所失态,或是手足无措,或是睁目发怔,便是自己也不觉张口,常侍经营朝野近二十载,从二宫中到各州郡,多少都与其有所联系,董卓若真将州郡长官尽数免官,当真是开国以来也难得一见的大手笔。但众人更为关注的是,如此多的郡守国相空缺后,董卓将如何安排,填补空缺呢?

    董卓也不拖延,将名录传阅于诸位幕僚,众人一一看过,都不由心神摇曳,大汉如今有十三州、一百零五郡国,名单之上便足足写有四州刺史、二十七名相守,若非幽州与益州已设州牧,朝廷不便插手,而凉州又失陷叛军,想必这份名录的分量,会更为惊人罢。

    等众人看完,董卓收回名单,对众人笑说:“我先是为国家退恶,而后便要进贤了,我麾下尽是些武人,也不知晓如何治理民生,诸位皆是国家的栋梁,便只能请诸位为我举荐贤人,可安乐百姓,亦忠心朝廷。”

    伍琼周毖率先起身,他们如今乃是董卓最为倚重的尚书台幕臣,周毖先说:“方才太尉有四字,毖深以为然,这便是‘正本清源’,如今太尉欲要整肃吏治,安抚人心,那便不能以清流为重,若以清流为重,便不能不以领袖为重。”

    董卓侧首看向他,问说:“卿言何人?莫非是袁绍?我已宽恕其狂悖之罪,莫非他仍嫌不足吗?”

    周毖颔首称是,他继续阐述说:“太尉赦免袁绍,可见太尉心胸宽弘,但太尉重用袁绍,却可见太尉一颗拳拳事国之心,古有祁黄羊举贤不避亲仇,今有董公举贤不计前仇,天下望之,谁不倾心?而袁绍以清流之首,不仅得以免罪,又为董公所驱驰,袁绍欣喜之下,方才不会招致祸端啊!”

    曹操闻言,白眼瞅着周毖,心中暗道袁绍若是这等人,大将军何故身亡?这是欺辱董卓不知袁绍秉性。他不禁恶毒揣摩袁绍给周毖许了多少好处。

    董卓微微颔首,他又展开名录征询说:“只是该以袁绍为何职为好?”

    伍琼此时方才进言说:“不如便将袁绍安置在边疆郡国,远处野地,即使袁绍有心作乱,但也无力施为了。依在下之见,渤海郡毗接幽州,又东临沧海,北有鲜卑之患、南有黄巾之祸,太尉正可以袁绍为渤海太守。”

    这番话滴水不漏,董卓深以为然,他便敲定袁绍为渤海太守,接下来便讨论其余州郡长官,还是两人为先,劝说董卓以袁氏故吏为主,伍琼分析说:“自何进掌权以来,太傅一门遍布朝野,唯有许相一门方相抗衡。常侍之乱后,许氏覆灭,太傅一派独大,太尉昔日乃太傅椽吏,正可以同门之情相倚靠,如今太尉即赦免袁绍,何不再做顺水人情呢?”

    何颙、王允、郑泰、荀攸等袁氏门人当即纷纷附和,其余人均插不上话,但他们对董卓不报好感,自然也乐意明哲保身,任由袁氏门人在董卓面前独自言语,最终新任刺史郡守暂定如下:

    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青州刺史焦和、扬州刺史陈温、南阳太守张咨、勃海太守袁绍、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辽东太守公孙度、上党太守张杨、汝南太守贾琮、清河太守蕃向、巨鹿太守王章、济北相鲍信、北海相淳于琼、乐安相耿洽、济南相朱梁、平原相陈纪、常山相崔钧。

    这其中除去袁门故吏外,只有公孙度是西中郎将徐荣举荐,再有耿洽、朱梁、贾琮、蕃向、王章五人因大族名声为董卓亲自拔擢。董卓对此名录颇为满意,还对伍琼周毖感谢说:“两位真吾相也。”他决心就此结束幕朝,最后走个过场,问幕僚还有何提议。

    此时蔡邕从席中起身,对董卓说:“名录中的人士,都是闻名天下已久的人杰,我不敢有意见,但是董公既然重用袁绍,便更应知晓,自熹平以来,更有名胜袁绍者,董公为何不重用呢?”

    众人闻言皆惊,不由拭汗观董卓神态。他们皆知蔡邕所言为谁,只是年初离石刺杀案震惊朝野,董卓两子皆死于蛾贼之手,但私下里众人都讨论说:陈庭坚向来以智谋闻名,怎能出这样的岔子,想必是他因巨鹿之事心怀怨怼,假借黄巾之手报仇罢!

    董卓显然也如此想,他额头青筋暴涨,眼睛几乎睁圆了,他几乎毫不遮掩地道:“我几欲食陈庭坚之肉,蔡公如此为贤婿说话,不惧我一时怒起,将公族尽灭吗?”

    蔡邕鼓起余勇进谏,却也不料董卓恨陈冲到如此地步,他勉力回答道:“周君方才说,举贤不避亲仇,臣举荐小婿,正是内举不避亲,董公拔擢庭坚,亦是外举不避仇。庭坚治学近十载,誉满九州,弟子遍布四海,又能修文修武,数月前大破鲜卑,成十载未有之捷,于情于理,都应封赏重用,何况以陈冲之能,牧守并州都是大材小用。”

    董卓闻言,目眦欲裂,怒发冲冠,眼看就要拔刀向前,曹操忙上前进言说:“董公息怒,董公岂不闻高祖封雍齿之事乎?”高祖起兵反秦时,雍齿叛高祖投魏,几害高祖无处可归,不得已而投奔项梁,等高祖成就大业时,部下认为高祖封赏不公,几欲谋反,高祖便封赏他最憎恶的雍齿,众人见雍齿都能被封,自己也便不担心封赏,大乱也就消弭无形,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段历史董卓也知晓,他听闻后怒气尽消,反而对蔡邕道歉,但他仍心有芥蒂,不愿就起用陈冲一事相谈,曹操便继续说:“我听闻刘陈二君正与鲜卑缠斗,有收复国土的决心,董公正可封陈冲为并州牧,敕令其尽复并州诸郡,再派孔融、边让等忠直之士入并为守,左右辅佐,如此一来,国家拓土又不失掌握,董公何乐而不为?”

    边让、孔融都是京中有名的刚直之人。特别是孔融,这几日常与董卓争辩,言辞激烈,但他名声在外,董卓不想担杀贤之名,只能暗示三公将他安排到黄巾泛滥处,此时曹操提议两人调往并州,言下之意是将孔融边让这些刺头扔给陈冲。而建议董卓再令陈冲与鲜卑人死斗,也是暗示董卓,若是陈冲成功拓土,则是董卓用人明智,若是陈冲失败,也可将其捉拿下狱,可谓一举两得。

    董卓这才转怒为喜,对曹操笑道:“孟德所言有理。”持笔在名录后添上五行:

    并州牧陈冲、五原太守孔融、雁门太守边让、定襄太守盛孝章、朔方太守姚贡。

第二十五章 孟德夜奔

    董卓幕府办事极为利落,名录当日定下,次日通过尚书台,九月初八便发下印绶与诏书。此次任命的二千石高官是如此之多,随之飞腾得官的儒生也不在少数,京中四处都是被征辟入府的士人。他们往城东马市前挑选骏马与马具,去西市挑选绸布锦绣,再出门时,浑身衣着靓丽宛如升仙般,以示本人今非昔比,不与俗流相同了。

    曹操这几日往来幕府多了,也和董卓麾下诸人混熟了,老实说,其实与何进幕府差别不大。曹操在幕府中与同僚中处理政务,只觉到处都是熟人,连地点都在显阳苑中,若非他每日会在主席看见董卓,还偶尔会误以为何进仍然健在。

    这并非是董卓自己当真无人可用,曹操没事便与董卓部将拉拢关系,常与其饮酒宴食,其部将因曹操美名,乐于与其结交。曹操得以遍览董卓诸将,也不禁感慨其下人才如林,但董卓真有施政之志,只任命其担任为军职,并不委以朝堂高官。

    除去董旻担任左将军外,董卓麾下任命有七中郎将:虎贲中郎将吕布;羽林中郎将杨定;胡骑中郎将段煨;东中郎将董越;北中郎将胡轸;西中郎将徐荣;南中郎将牛辅。又任命有十校尉:董璜、李傕、郭汜、华雄、樊稠、张济、贾诩、李蒙、王方、董承。曹操与其交谈,深感这些将领皆有长处,绝非朝中那些夸夸其谈的名士能比。

    有次他与父亲曹嵩用晚膳时谈说此事:“董公麾下诸位,人人皆是能将,小子与他们谈及诗词歌赋,众人无不谔谔,但小子谈及行军布阵,则诸将口若悬河,小子但能颔首而已,或许董公谋略并非当世最佳,但观其能军之才,天下或许唯有庭坚能所并论。”

    曹嵩听闻儿子此言,不禁问说:“以你之见,我家可还需迁至徐州?”

    曹操摇首,给曹嵩分析说:“董卓不懂朝政,过于天真。他麾下众人,也唯有李儒、贾诩二人略懂而已,可惜他们也不懂本初。他竟真听闻伍、周二人之言,大封天下诸侯,雒阳之变,本初距神器不过咫尺之遥,竟为董卓所夺去,你叫他如何甘心?董卓也不过一陇西武人而已,一朝得势,你让诸侯如何甘心?待诸侯各自就国,本初举起大旗,传檄州郡,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国家瓦解,便不可阻挡了。”

    曹嵩听闻后也默然无声,他放下碗筷抱怨说:“我这一屋家产,可不好搬啊。”曹操劝诫他:“钱财够用就行,大人也不要太在意这些了”,曹嵩便在九月二十告老还乡,董卓知他曾阿附常侍,便也批准了。他看着父亲远去的行伍,心中暗自思量,若是袁绍举兵,自己该何时脱身雒阳呢?

    九月二十三,曹操参与常朝,朝上太尉董卓联合司徒黄琬、司空杨彪,三公俱带鈇锧诣阙上书,请天子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的案件,为两次党锢之祸平反。太傅袁隗代天子准奏,恢复陈蕃等人的爵位,并提拔他们的子孙为官。下朝时,曹操忽被一人叫住,他回头看,却是侍中种劭。

    种劭叫住他,做笑谈模样,说家中大人六十寿宴,约他晚宴前去府中一叙。曹操心中了然,应承下来,回家换上一身绛色礼袍,裹上儒巾,他知晓种拂素爱音乐,又到西市买上一架楠木鹿筋琴,琴身以山水为画,旁刻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八字,名贵且雅致,正合适用作贺礼,曹操颇为满意,这才驾车行至种府上。

    河南种氏自司徒种暠兴起,距今已有三十余载,如今当家的大人种拂担任光禄大夫,朝堂上下公认其品德高尚,是继任三公的人选,年轻一辈中又有种劭、种辑,已加官侍中,可在尚书台往来行走,尤其是种劭,董卓在河南县为种劭阻挡,反认为种劭忠义,处理政务时多问其建议。

    此时曹操入得府前,门前虽说张灯结彩,但府门紧闭,车马稀少。曹操敲叩府门,门洞中探出一名苍头,检查过他的请牒,这才打开大门请曹操才入内。府门后只有种劭在等候,各种贺礼堆在大门侧的角落,他见到曹操,将楠木琴也扔在角落,匆忙将曹操拉至后院侧房中,房中静坐着三十余人,曹操识出在座的皆是尚书台的年轻郎官,皱眉问种劭说:“申甫,种大夫不在此处吗?”

    种劭坐回席中,对他说:“孟德,都说本初诸友中以你最善机变,你莫非当真以为,今日我叫你来到此地,是为大人祝寿吗?”

    曹操安然入席,对众人娓娓说道:“我自然知晓是本初的意思,只是做戏要做全套,既然是祝寿,便要做出祝寿的模样,种公好歹也是仅次九卿的重臣,只有我等寥寥数十人祝寿,还紧闭府门,如何不让人生疑呢?一旦董卓收到消息,你是想让我等都下狱查问吗?”

    一番话说完,在座众人想起董卓杖死扰龙宗的残忍,无不冷汗淋漓,种劭连忙起身说:“我这就去开门,再请些乐人来奏喜乐。”,曹操又挥手拦下种劭,对他笑说:“种兄勿要着急,试想你若先紧闭府门,忽又打开府门大奏音乐,四周人家如何想?说明事出非常,若让董卓闻之,又怎能不加以怀疑呢?”

    “孟德高见”种劭这才如梦初醒,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望向曹操诚恳求教说:“那依孟德所见,我该当如何呢?”曹操拉着他坐回案席,安抚说:“这有何难?大夫六十大寿时,太后才刚刚驾崩,申甫你身为孝子,不能不祝寿,可身为臣子,也甚是哀伤,因此结彩而不奏乐,收礼而不迎客,若有人问起,以此应对便可。”

    众人听闻曹操这一番分析,不由对曹操另眼相看,荀攸盘坐在席间笑说:“我常常听闻本初说,孟德临场急变一时无两,我自负智谋,常不以为然,今日见到曹君,不由得不自甘下风啊。”

    曹操一边对荀攸礼笑说:“荀君客气,在下不过查漏补缺罢了。”他此时自认掌握局面,也颇为得意,他端起一杯酒水,向众人行礼饮罢,问他们说:“诸位都是尚书台执掌机要的才俊,如今聚于此处,不知有何指教?依我所见,当是与董卓有关罢!”

    种劭见他淡然自若,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讥讽,但面上也是平常,他道:“确实与董卓有关,孟德。本初收到印绶时,对我来过信件,如今董卓篡权,以叵测之心行废立之事,又族灭后族,这是大汉四百年从未有过的大事,他决心号召天下,讨伐董卓,并让我等里应外合,伺机暗杀董卓,扶助天子复位。我深为赞同,如今天子困于一室之中,与囚徒无异,国家忠臣岂能坐视主君受辱而不理呢?本初说,你本事超凡,若不能与他同往,也可在京中为我等领袖,不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这番话属实是猝不及防,曹操放下酒盏,环视四周,良久才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董卓虽说篡权,但行政尚算谨慎,待我等也尚算宽厚,此时行事,不大有利罢!总要等他反迹显露,侵逼天子之后,我等握有名实,才能无往而不利,如今无过而图乱谋,没有名声的反是我等啊。”

    众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越骑校尉伍琼在一旁说道:“孟德出此言论,怕不是心向董贼,背离清流罢!”侍中杨勋则嗤笑说:“我看孟德这些日子整天与董军麾下厮混,怕是董卓已许与他高官厚禄,正要拿我等的人头去换取勋爵呢!”

    曹操听闻这些攻讦,心中大为恼火,他怒斥道:“诸位口口声声社稷,可我十数年前亲手杖杀蹇硕叔父,将他浑身骨头都打碎了,因此得罪显贵,不得不流落乡野间,论比忠心社稷,诸位有强过我的吗!”

    这番话语掷地有声,党锢期间,名士多是回乡避祸,以诗词聊以**,而曹操此举独显英雄气概,众人皆不能及,一时间无人能再说话。种劭稍顿片刻,又再次出言讥讽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往日的英雄,今日也未必不是小人。”

    曹操针锋相对说:“我曹孟德堂堂正正,你有何证据?”

    说话的却是伍琼,他悠悠然道:“昨日董卓有重选党锢后人之议,并命我寻找何氏后人,说要委以重用,如今太后自杀,何氏出城时因财宝横遭兵祸,尽数死了,哪里有什么后人?但董卓吩咐,我不得不为,便以重金悬赏,孰料汝家有苍头上报说,你前些时带一名妇人回府,当是何咸遗孀尹氏,她还怀有何咸遗腹子,孟德,这是真是假?”

    曹操顿似乱箭穿心,他面色如土,感觉自己浑身赤裸裸一般,为人一览无余。他不禁心凉:自己家中竟还有袁绍间者?但他强撑着没有说话,伍琼又说:“既有线索,我不能知情不报,明早我便会将此事成表上报董公,孟德你自斟自酌,好自为之罢。”

    余下的会议他一言不发,坐视众人商讨如今局势,实际耳中只字不闻,待散会后,他回家留下一封书信于种劭,说自己决心在外响应袁绍,还请诸君勿虑,当即打算携尹氏逃离雒阳。

第二十六章 宁教我负天下人

    曹操走得匆忙,他没有骑马乘车,亦没有带多少财物,唯有将陈汤剑与倚天剑都装进剑匣,用黑布细细裹了背在身后,自己穿上一身玄色劲装,头裹黑巾,在腰间配上一把三尺斫刀,做寻常游侠打扮,便带上尹氏,一大早便匆匆前往中东门。

    清晨的雒阳起了一层薄雾,因前不久还有大雨的缘故,雒阳湿气很重,曹操到城门下时,墙砖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露珠,连土地也是湿濡的。中东门城卫还未换班,站了一夜很是疲乏,草草检查过行牒,又打量了一眼曹操身后低首不言的尹氏,笑言道:“兄台此时候才回乡养子,不嫌稍晚吗?”,曹操塞给他一小串五铢钱,做谄媚态说:“雒阳这般繁华地方,乡野之民到底难得长住。”

    城卫不觉有异,收下贿赂便成放他二人出城。曹操往东走出两里,在马市之外不禁回首,薄雾中隐隐约约,黝黑的雒阳城显得更加宏伟,仿佛天然便矗立在此地,永远也不会消失。但他在雒阳出生,在雒阳生长,他是谯县人,觉得雒阳便是他的故乡,他知晓这座城市有多肮脏,也知晓这座城市有多伟大,他曾数次离开这里,也曾数次回到这里,但此时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再到雒阳时,雒阳与自己都将天差地别,这不禁让他感伤。

    尹氏扯着他的衣襟,怯生生地看着他,等他察觉回头,她又随即低眉看地。曹操看她那酷肖太后的俏丽容颜,又看向她已隆起的小腹,心中情绪万千,暗自忖度是否将她择地杀死。但他心中有一道坎,他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将她带在身旁,取出一层薄纱为她围上,温声说:“早些走吧,等别人来找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曹操在马市买了一匹灰黑的驽马,让尹氏坐上去,她有孕在身,曹操不能驾马驱驰,自己便牵着马匹在前,寻小路离开雒阳。

    太阳升起,薄雾渐渐驱散,展露出大地宽阔的胸膛,以及无限的远方。京畿望族喜造林苑,走出雒阳,各色林苑相间,绵延近百余里,曹操走在路上,可见四处枯池深涧,大陂石亭,藩篱奇树。因下雨缘故,今年的桂花开得比往年较晚,在此深秋之际,成片的桂林是为数不多的苍翠景色,点缀着如絮团般的点点桂花,香气与雨汽杂糅,曹操得以轻嗅一路氤氲桂香。

    但他仍心情抑郁,曹操反思着今年朝堂往来,心中只有一个感慨:蝇营狗苟。董卓以为重用清流便能刷新吏治,但清流攻讦浊流,不过是不得权而已,浊流要的不过是钱财,清流要的却是身家性命。他更未料到,这群人心怀私利,目无社稷倒也罢了,竟连同党也设计谋害,自己自诩聪明一世,却没看穿这点。他不是未想过如何逃离雒阳,如今却被窘迫到要背负刑名,仓皇远逃。国家上下全是这样一群人,大汉到底要如何复振?

    他怀着这样的阴郁心绪,路过圉乡鸿,走石桥过阳渠,从天明走到日暮,一整日拢共走了四十余里,天黑时到达偃师,因惧怕通缉,曹操不敢去一般客栈或亭驿投诉,但夜里在外露宿,他又担忧劫匪强盗。思来想去,他决心投宿于家族亲友,曹氏在河南深耕三代人,在偃师便有七八家世交,曹操斟酌再三,最终投往吕伯奢处。

    吕伯奢家住偃师城外,往南跑马半个时辰,看见一片平坦园林,一池湖水,月辉下波光金灿灿印出庭院轮廓,庭院左右没有桂花香气,反而是浓郁的橘子芬芳,便是黑夜里,也能看见橘林间火红的果实。

    曹操在橘林前看到一块石碑,上书“敬老里”三个大字,大字旁下书一行篆体小字,曹操细看小字念道:“吕老伯奢德行高洁,吕氏诸子敬爱可亲,里内百姓无不倾心折爱,由是改名,以利上里为敬老里。”他念完不禁莞尔,想起十一年前自己受宋奇牵连,不得不返乡避祸,也是在此处落脚。印象里诸人都亲善可爱,其中吕伯奢幼子不过五岁,还缠着自己要糖吃,这几年公务繁忙,少有往来,也不知他们过得是否还好。

    他牵马至府门前,将尹氏搀扶下马,再轻敲门洞,反复三次,方才见门洞打开,一名老苍头揉着眼睛往门前看,一时间没认出曹操,只看他游侠打扮,身后又有一孕妇,不禁疑问说:“二位是要在府上借宿吗?若是如此,等我禀告家中大人后,可以给兄台找一间侧房。”

    曹操却认出他,呼唤他的名字说:“子福,是我啊!曹操曹孟德!”那苍头瞪大了双眼,上下打量曹操良久,忽而狠拍两下额头,急急移去门闩出迎说:“老奴老眼昏花,竟连曹君都不识得了,还望曹君见谅才是。”

    说罢,他将曹操二人带入厅堂,厅堂间两名男子正在下棋对弈,一名男子在席间持卷读书,角落里还有一少年低首临摹字帖。少年先看见曹操进门,神情高兴起来,率先放下笔起身招呼:“曹君怎么今日有时间到此处?”

    曹操亦识得少年,少年乃是吕伯奢幼子吕宠,与曹操非常亲近,曹操对他颔首,称呼他小字笑说:“阿通已这般年纪,不禁让我感慨流光难留了。”他揉了揉吕宠头发,又与诸吕子弟问礼。

    吕伯奢此时有事为郡府所召,家中只有他嫡亲子孙。但他在家中常谈曹操优秀,吕氏子弟也敬佩曹操秉公执法的品格,场面因此亦是融洽非常。闲聊一会后,他们邀约曹操晚上一起饮宴,曹操推辞说明日有公务要办,急着赶路,还是早些入睡罢。这时吕氏子弟才注意尹氏存在,曹操又解释说这是新纳的妾室,赶路久了,也疲乏了。吕氏次子吕矩无奈,便亲自领着两人安排客房。

    等吕矩回来,他满面狐疑,对堂中诸兄弟担忧说:“曹君今日真是奇怪,他声称有要务要忙,却一身游侠打扮,行色匆匆,身旁却只有一名怀孕小妾,连一个随从也没有,这岂是曹氏的做派?我看曹君对我等未有实言!”

    幼子吕宠点头赞同,但言语中对曹操尽是维护,他说:“如此作态,我看曹君恐怕又是如上次一般,招惹了朝中权贵,不得不仓促避祸罢!如今董卓篡权,二袁出逃,他本是袁绍一党,避祸又有什么奇怪呢?”

    三子吕徽却反驳说:“我看董太尉施政,除去废立不太妥当外,观其选贤任能,宽恕袁绍,起用陈冲,也算是没有私心了,曹君据说还为太尉所重用,哪里会得罪权贵呢?可能还是有其余事因罢!”

    四子吕林则说:“朝中贵人一朝提拔,一朝废黜,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我们身居乡野,又无心仕途,何必为此烦恼。便是有事,县君与我家交好多年,也不会如何为难的。”

    众人听了都有理,也便各忙各的去了。等到子时,长子吕诞访友回家,听闻曹操在家借宿,又从苍头处得知诸位昆仲的意见,不禁为之皱眉生气,又把他们叫到一起,训斥说道:“曹君避祸逃难不愿多言,本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需要责难的呢?他在此时愿意借宿我家,是信任我家高节纯德,视我等如亲,我等怎能因他推辞,就草草对待呢?”

    说罢,吕诞招呼苍头到家中后院去挑选野彘,又让兄弟去挑选衣物钱财,再找一匹好马来。他打算让家中夜里为曹操准备膳食,好明早款待曹操,待他饱餐一顿,再赠其礼品良马,送其远行。吕诞吩咐完,再思量了一阵,自觉已做到尽善尽美,便去看苍头们行事如何。

    吕园中养有野彘,只是这些野彘都是幼崽时便被抓获,再在家中养大的,虽说没有野性,但仍是迅猛难捕,苍头每次抓捕,都要花老大力气。因此吕诞亲自督阵,商量好策略后,他让三人拿了麻绳,与野彘对峙盘旋几个来回,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三人狠抱住野彘头颈与腿脚,吕诞自己拿了尖刀插进其脖颈中,野彘一声哭嚎,终于是就此毙命了。

    等猪血放了一盆,那几个苍头累倒在地,吕诞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他取出尖刀扔在水盆,自己去取了块汗巾擦汗清面,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行廊传来,他抬头看见曹操一脸杀气腾腾,一手拿斫刀,一手持利剑。吕诞神色愕然,还未说出一声招呼,曹操迎面一剑砍在吕诞眉心,连眉骨一齐砍塌,血肉脑浆迸裂飞出,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当即毙命身亡。

    那三名苍头不明所以,见到如此血腥景象,不禁失声高呼:“杀人啦!杀人啦!”曹操立刻持剑走来,苍头们想起身逃命,但杀猪用尽了气力,哪里跑得起来,才起身便被曹操一剑一个,也尽数杀了,稀里糊涂地都做了亡命鬼。

    四名吕氏子弟闻声从厢房赶来,正对上曹操恶鬼般的眼神,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当即四散奔逃,曹操眼疾手快,操起水盆中尖刀刀柄,向吕徽奋力扔去,正中吕徽心口。又杀掉一人后,曹操继续追吕林、吕矩,他们两人被曹操堵在墙角,无处可逃,只能高喊着壮胆搏命,但曹操手中有剑,又久经军伍,二人哪里斗得上一个回合?曹操先踢伤吕矩的脚踝,随后趁势一剑砍断吕林背脊,最后对吕矩咽喉补上一剑,两人顿时也便死了。

    在场的活人只剩下吕宠与曹操,吕宠本有机会逃命,但他看到众兄被曹操如杀鸡一般杀光了,双腿酸软无力,浑身打着摆子,竟连一步也挪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曹操踱步而来,手中持有那柄蘸满亲人鲜血的斫刀。他吓倒在地,终于哭出声说:“我家有何亏待曹君?曹君何故杀我满门?”

    曹操一愣,他看着这名少年在地上哭嚎,脸上杀气渐渐消散,但他的语气仍然冰冷,他说道:“尔等谋我在先,我怎不能先下手为强?”吕诞无法理解,哭着呐喊说:“我等正欲尽心款待曹君!曹君何出此言!?”

    曹操环视四周,忽然明白了,他不敢置信,望向手中满是鲜血的双手,他无话可说,他回到水盆前,看着水中自己的面庞,他几乎认不住这张狰狞的脸了。他回头再看向吕宠,寂静又丑陋的世界里只有少年的哭声,他的手中已空虚无力,曹操一个字也说不出,曹操也不能再说出什么。

    他走到吕宠面前,对少年尽力挤出一个微笑,少年一愣,哭声也停住了。曹操轻叹说道:“宁教我负天下人。”他再挥陈汤剑,斫下少年的头颅,他流下泪水,他将少年的头颅抱在怀中,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在月色下哀嚎,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最后哽咽着说出最后几个字:“休教天下人负我!”

    所有人的尸体都被扔入池水中,曹操用热水洗去血水,穿上吕家为他准备的衣物,牵着新换的好马,带尹氏从这座林苑中离去,他临走前扔下一把火炬,等他走出十余里,熊熊的黑烟升腾在如洗的碧空下,一如一月前的雒阳一般。

    此时恰有一名游侠经过,曹操把他叫住,将陈汤剑赠予他,游侠又喜又奇,问曹操缘故,曹操淡然说:“剑不适主,不如舍去。”

    (流血京畿完)

第一章 陈冲临门遇双喜

    自四月与鲜卑决战获胜后,汉军夺回雁门郡南,重铸防线。而鲜卑魁头在大败之下,也畏惧汉军收复失地,只能收缩兵力于平城剧阳一带,做出防守休战的姿态,双方因此进入休战。但此战的影响仍是深远,魁头经历此败,在与蹇曼的争权中落入下风,短时间内再难南下,而对并州汉军而言,可谓暂时解决了困扰朝廷近十载的边患,并州上下不分汉人胡人,俱是一片欢欣鼓舞。

    可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后,陈冲心中倍感沉重。无论先帝平日行事如何荒悖,但他到底能维持朝局平衡,他身死以后留下这幼儿寡母,孰能肩扛社稷?念起蹇硕话语,陈冲纵使身处千里之外,也不能不为之辗转反侧,朝夕搓叹。

    但嗟叹无用,大战之后,他仍需善后。首当其冲的便是俘虏问题。

    沙陵之战,汉军杀伤万人,俘虏近两万,其中还有不少鲜卑部族头领。不少匈奴王侯建议说,应将俘虏尽数斩首,以头颅筑成京观,彰显大汉威灵。但陈冲与刘备商量说,如今朝廷混乱,我们偏居一隅没有援军,若要收复国家失土,便不能与鲜卑结成死仇,还是要恩威并施,分而化之。

    刘备深为赞同,亲自与生俘的鲜卑头领宣告说:“在百岁之前,朝廷本与鲜卑同受北匈奴袭扰,因此世代相交好,前有偏何归附朝廷,朝廷心思回报,便封赏满头、於仇贲等大人以王侯,两国的友谊因此深厚久远。可如今两国为何成为仇雠?不过是檀石槐、魁头等人的过错罢了,先帝曾托付我安抚鲜卑的职责。我时刻牢记在心,交战过后,我将你们俘获在此,很多人都劝我杀之以泄民愤,但我希望两国安好,因此特将你们放还回家,希望你们在此立誓,永不与大汉为敌,如若我等疆场再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拓跋邻等人俱皆不敢置信。鲜卑诸部间若是俘虏敌人,幸则为奴,衰则身死,这本是常事,何况两国交战连年,刘备在年前更是惨败于桑干,复仇更是理所应当。但刘备此时放人归乡,他们俱难以理解,还以为有何条件,直至刘备翻出两块帛布,令诸首领在上按下手印时,他们才相信刘备并无虚言。

    得获生路后,鲜卑贵人们无不如释重负,向刘备谢礼致敬。又有拓跋邻祈求刘备说,如今他年老体迈,希望能借他一匹驽马助他还乡。刘备刚在美稷打了王庭的大户,又在沙陵之战中多有缴获,现下财大气粗,当即便牵来几匹良马给鲜卑贵人们,让他们先行还乡。手中的俘虏也于一月之间分批次释放,鲜卑人们空手徒步走出马邑,一路沿着夏屋山返回剧阳,他们回到族中后,都忍不住感叹说:去时乘马持刀,自以为纵横天下,回来时两手空空,心中空怀余悸,刘使君真是能诛心的豪杰啊!

    将鲜卑俘虏事宜处理完后,匈奴的事宜更令人头疼。

    于夫罗为刘备所获后,陈冲派人连夜将其送回晋阳,看守于郡守府内。可于夫罗殊为不甘,日日念着着逃离囚笼,一周之内便与守卫冲突十余次,逼得简雍直接将门窗全封死了,只有苍头在门洞里每日送还饮食。刘笳也数次前来看望兄长,兄妹相会之际,看门的郡兵总能听见于夫罗的咒骂,刘夫人离去时,眼眸也总是泛着泪光。

    陈冲刘备对此都没有办法,于情于理,于夫罗活着落在他们手中,便绝不能身死。陈冲分析说:“如今我军帅诸部匈奴大胜鲜卑,已立有威望,但栾提一族统领匈奴数百载,观念不会因一人的过错就轻易消失。若取而代之,恐激起诸部反感,若另立单于,又难以掌控,不如留下单于,正可昭显玄德你的仁德,也令诸部王侯倾心。”因此两人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将其继续软禁。

    当前更要紧的乃是与匈奴诸部的会盟,五月十八日,刘备率护卫两百人自马邑出发,二十日如约抵达美稷。王庭内匈奴六十八部族王侯对此次会盟极为重视,也都早早齐聚一堂。两年时间接连经过两次大乱,如今诸部的领袖多是新人,刘备进入王帐内,环顾左右,只觉朝气勃发,英气折冲。大且渠不禁感慨说:往日常觉来日方才,可今日见到国中青年成群,才忽觉时日无多了。

    刘备在会上穿一身儒生素服,手持朝廷节杖,头戴白巾以示哀悼先帝。陈冲也是同样服侍,坐在一旁打量匈奴王侯神态。刘备先说不欲废黜于夫罗时,人群中一片骚动,王侯脸上尽显失望神色;等刘备又说暂代单于行政时,王侯神色稍松;待刘备号召诸王常驻美稷时,王侯神色警惕。最后刘备说免赋二载时,王侯又面带喜色。

    这时陈冲才上前与诸王侯约定章法:

    一,诸部之间若有龃龉,当召开王侯大会,由护匈奴中郎将裁判是非。

    二、诸部以今为疆界,不可侵扰,此前恩仇尽皆不论,护匈奴中郎将可以军功授土。

    三、若族中有杀人者,当上报护匈奴中郎将,以死抵罪。

    四、诸部各出三百壮丁,于美稷成立新军,护匈奴中郎将发放钱粮甲胄。

    五、免赋结束后,以十五税一收赋。

    诸王侯未曾想章法如此简单,都说乐于接受,只是对常驻美稷一事仍持有疑虑。陈冲对此早有备案,便不再强求王侯待在美稷,只再添加一条约定说,王庭每三月进行一次王侯大会,如此便无人反对了。

    随后他请来两名石匠,在美稷城前立起一块一丈高的大石,将这些章法铭刻在石面,又在下方用红泥写上参会王侯的姓名。大石落成时,刘备带领诸王到大石之前,一同立誓说:“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违背盟约,便群起而攻之,不死不休。”

    会盟结束,刘备便派士兵守卫在石边,为人们宣讲此事。往来的匈奴百姓大为惊异,都说这是匈奴从未有过的好事。守卫则解释说,这是效仿高祖入关时,与秦人约法三章。匈奴人听闻更是感慨,议论说:大汉有此开国太祖,无怪能混一宇内呢!

    大会结束后,刘备就留在美稷重建新军,而陈冲则回到太原劝学劝农。接连两年的大战过后,不禁刘备在王庭大发一笔,换上了白波的欠债,并州的百姓终于过上了较为平安的一年。虽说接连的大雨导致兖、豫二州泛黄歉收,但对并们州而言,恰可算得上风调雨顺,百姓们的生活繁忙又平淡,但这种时日恰恰是珍稀与不可求的。

    而陈冲在忙碌之余,一直派斥候调查河东河内,他时刻惦记着丁原、董卓二人的动向。到五月底,两军皆收到何进命令,星夜向雒阳开拔,陈冲明知大祸将起,但没有调令,他也无计可施,纠结再三,陈冲决心修书一封说明利害,派遣徐庶前去说服城门校尉朱儁,希冀以朱儁的军中名望来改变乱局,但朱儁果然拒绝,他得知消息后一夜无眠。

    时间来到九月,今年的并州果然岁丰年稔,陈冲带领仓曹椽奔波于太原郡中行县,到处都可见铺晒在屋台前的稻谷,成熟的芳香带了点点酒气,这是因为今年郡中免税,农人们将多余的谷粮大多卖了,剩下的酿成米酒,酒糟的味道哪里都是,让众人熏熏然如置梦中。

    虽说给百姓免税,但郡府为长远打算,仍要囤积米粮,陈冲这一行便是在诸县中采购粮草,卖粟的农人听闻是陈冲买粮,大都感动说:今年能重耕农亩,大抵是龙首的功劳,哪里还敢要钱呢?竟要免费送粮于陈冲,陈冲劝他们说:“不会年年都如此,还是多少留一点过荒年罢!”两相劝让下,陈冲最后折六成价,竟在郡中买得七十万石粟米,他又在冀州,西河,上党等地再买粮百万石,足可供美稷新军一年之用。

    待陈冲回到晋阳时,时值九月初九,恰好又是重阳时节。陈冲在城野处看到不少百姓趁着闲时,带领家眷上山踏远野餐,心中也不禁想起家人,他又是担忧又是思念,担忧的是如今雒阳大乱,不知他们是否已如自己所言避祸,思念则是自然之情,好似山间的溪流,林间的落叶,没有这些,便好似假画一般了。

    他先到仓曹交代完事宜,而后再快马加鞭回到郡府,他准备先歇息一番,醒来再去复核数目。孰料一进府门,他神情一愣,一抹窈窕的倩影安坐在一辆牛车上,一双如水的眼波躲在帷幕后注视着他。陈冲思念的情感顿时褪去,涌上心头的是另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情感,他走至车前,摸住妻子的手,笑问说:“怎么不到屋中去坐?云长他们不在吗?”

    蔡琰握住陈冲的手,一眼便瞅见他的断指,不禁落下泪来,摩挲着他断指处,哀声埋怨他说:“离家两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陈群直条条地站在一旁,对蔡琰笑说:“族兄现在尚还健在,嫂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何况只要有嫂子在,族兄也就自爱了。”

    陈冲被挤兑得说不出话,但他也确实不知说何是好,只能拉着蔡琰的细手慢步下车,又轻声说:“还是先到府中去吧。”

    他正要与家人回屋,却又见前方一阵喧嚷,原来是一行人从府内走来,领头的使者是一青年,做侍中打扮,陈冲觉得眼熟,打量半日恍然道:“这不是坚寿吗?”

    此人是皇甫嵩的独子皇甫坚寿,他先对蔡琰行礼,随后对陈冲腼腆笑说:“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他说完从随从手中取出诏书,改换神情,对陈冲肃然说:“但我仍要恭喜龙首,此次朝廷对龙首委以州牧重任,龙首莫要让天下失望才是。”

第二章 刀剑斫平城之下

    陈冲接下诏书,反复看了三四遍,不免有荒诞之感。巨鹿之事后他与董卓公开决裂,在往常政事中除了必要往来,两人绝不多说一字,更何况年前还有樊崇刺杀一案,陈冲暗自忖度,若自己落入董卓手中,千刀万剐也应是寻常。

    孰料董卓掌权后,首月便任命陈冲为并州牧,陈冲实在难以置信。但皇甫坚寿又端出象征牧伯地位的金印紫绶,眼见为实,陈冲双手接过印绶,对皇甫坚寿感叹说:“我以前在河北时,总以为董卓贪嗔过甚,可如今他掌握朝政,却能克心忍性,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皇甫坚寿笑说:“那还得多亏蔡公与曹君呢!”便将雒阳诸事对陈冲尽数相告,陈冲听闻蔡邕已被征召回京,转首问陈群说:“四月迁族,泰山没有随家中一起到东平避难吗?”陈群回答:“蔡公到底舍不得乡祉,还是留在圉县了。但董卓今日独掌社稷的情形,又有谁能预料呢?”

    陈冲默然,他翻转着手中的印玺,难掩神色担忧,他说:“董卓到底心眼狭小,若他因我的缘故迁怒泰山,那我就追悔莫及了。”赶了一月的路,他本来颇为疲累,但此时得见朝廷来的使者,他又急切地想知晓朝局发展,哪怕刚与妻子重逢,他也顾不上了,将蔡琰在房中安置好,陈冲立刻回到府衙,把陈群、徐庶等人都叫来身侧,而后与皇甫坚寿讨论朝局的变化。

    董卓因嫉妒皇甫嵩才能缘故,素来与其不和。但皇甫坚寿为人亲和,不因父辈矛盾就敌视董卓,反而对人说:“长辈之间若有间隙,后辈怎能匡补过失呢?”,因此长期与董卓往来,深得董卓喜爱。此次董卓掌权,他率先被加官侍中,而皇甫坚寿得益于皇甫嵩独子的身份,诸派也竞相巴结,以致他对雒阳势力变化也如数家珍。

    他与陈冲见面不多,但父亲常夸赞陈冲的才能,他便自然视之为友,将近日朝堂变化以及对并州的安排事宜尽数告知。陈冲听闻卢植已弃官离京,担忧问说:“卢公去时,可有说于何处定居?”坚寿摇首回答:“卢公说回幽州养病,但幽州如此之大,谁又知晓他在何处呢?”陈冲听闻荀爽、韩融等世交长辈也已入京,他斟酌少许,问坚寿说:“他等可携有族中其余子弟?”坚寿太息回答:“董公初掌朝政,党人多不看好,便是贤如文若(荀彧)都弃官归乡,各族大人又怎会携带后俊呢?”

    最后谈及并州事宜,坚寿指着城外的青山,对陈冲笑说:“董太尉给龙首移了几座青山来,让龙首肩胆巨峰,北定大漠。朝中诸公都说,‘挟太山以超北海,孟子说诚不能也,不知以龙首胸襟,能否做到呢!’”。这是暗讽孔融、边让等人不易相处,陈冲不以为意,只说:“收复失土,原是郡府本职,我先前上表朝廷,大将军与太后都未曾回复,我还为此心中忐忑,如今既有朝廷旨意,便正好施为了。”

    九月十三,刘备听闻陈冲担任并州牧的消息,将手中诸事扔下,快马回到晋阳。他抵达郡府时,陈冲正与两名文士谈笑:一文士湛蓝长袍、头顶大冠,腰佩钢卯与长剑,脚踩木屐,胡坐在席间,笑容豪放,颇显潇洒英气;另一人面相清矍,他身着素色儒服儒冠,白色丝履摆在身后,于席间正襟危坐,面含莞尔,正是一名翩翩君子。

    陈冲见刘备回来,便与刘备引荐说,这便是新上任的雁门太守边让与五原太守孔融。边让听闻这便是刘备,挑着眉眼上下打量他,让刘备殊为不适,而孔融对刘备行礼过后,则端坐在席间一言不发。

    等刘备坐入席间,边让出口惊人,开口竟问刘备说:“刘君沙陵大破鲜卑,可占几分之功?”刘备老实回答说:“不足三分。”边让闻言诧异,又问说:“刘君桑干败于鲜卑,可占几分之过?”刘备安然说:“十分。”边让追问道:“刘君战功非多,居败非少,何故坦然呢?”刘备正色回答:“刘备为国效力,唯死而已,败亦何忧?胜亦何喜?”

    边让闻言击节赞叹,为此满饮一杯酒,对孔融笑说:“久闻刘玄德英豪,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孔融亦是颔首,对刘备缓和神色,评价说:“刘君有冯阳夏之风。”冯阳夏指云台名将阳夏侯冯异,可见孔融虽不多言,心中对刘备却甚是亲近。

    两人再在席间谈了些州郡见闻,方才告辞离去。刘备等屋中只剩他两人,才脱下拘谨神色,对陈冲戏言:“一月不见,未料到庭坚你一跃龙门,转眼已是我的主君了。”

    陈冲无心玩笑,他心中想着关东政局的变化,脸上则肃容对刘备分析时情:“玄德,董卓执政大有失策,他在朝中拔擢党人也罢,如今却放权于州郡,令袁本初远赴渤海。渤海远离东都,董卓鞭长莫及。而袁本初心怀不甘,定然在关东联络州郡,起兵生乱,今年过后,安宁的时日恐怕就求之不得了。”

    刘备听闻这番言语,却露出一番昂扬神态,他鼓励陈冲道:“庭坚,人生在世,本就不称意的事情居多。大河东流,能逆流而上才是蛟龙,关山难越,能行路冰川方为英雄。自黄巾大乱以来,我日日枕戈待旦,如今有用武之地,正可报以天下,有何愁叹可言?”

    陈冲闻言打量刘备,见他持剑直立英姿勃发,心中阴霾随之一扫而空,随之鼓起的是满腔豪情,他便不再谈朝局乱事,反问刘备说:“如今董卓命我为并州牧,让我肩收复全并,驱逐胡尘。言虽大义,但朝廷不拨一兵一卒,实则是欲施驱虎吞狼之计,使我与鲜卑两败俱伤。玄德,现下九月,正是马儿都生出肥膘的季节,并州诸郡有三万郡兵、两万胡兵,你可敢与鲜卑一战?”

    刘备谈剑而笑,回道:“寇可往,我亦可往,又有何可惧?”

    两人定下先北击鲜卑远离朝政的方略,当即便开始抽调各郡的郡兵。此次董卓任命陈冲为并州牧,却不对刘备做提拔,本是心含挑拨关系的邪念,正所谓名实相符,陈冲向来辅佐刘备,官职最多与刘备齐平,两人方才合作无间。但此次陈冲位在刘备之上,可谓长幼相悖,多少兄弟因名利之心心生芥蒂,最后背道而驰,但两人却毫不受影响。陈冲此次抽调西河、上党、太原三郡郡兵,尽数交予刘备统帅,自己在人前人后仍以幕僚姿态伴随。边让、孔融、陶丘洪等人暂时驻留在晋阳办公,见状都说:刘陈二君的友谊,恐怕鲍叔牙与管仲也难以企及啊。

    待到九月三十,三郡郡兵汇聚晋阳城北,又有美稷王庭胡卒两万,白波军士一万,分别由大且渠智牙斯与郭大率领。虽说兵卒不到四月大军的半数,但百姓们在城北围观新军,都说出征将士龙马精神,身挺如剑,还未见多少病卒老卒,便是三河骑士前来,恐怕也有所不及。

    濒临出征时日,陈冲在家中整理甲胄,蔡琰脱下他上衣,摸着他背后腰间狰狞的伤疤,一直到摩挲陈冲的断指,难过的落下泪来,她不禁问说:“男人若不以刀剑征战,便无事可做了吗?”

    陈冲知她多愁善感,便停下手中活动,对她温言笑说:“我不像玄德,不会冲锋在前,除非遭遇败仗,我定然是不会有事的。”

    蔡琰抹去眼中泪珠,叹气说道:“你何必骗我呢?若是当真如此,你这一身伤疤从哪里来呢?”陈冲便不再说话。蔡琰则让他稍等片刻,从携带的行李里抱出一个酒瓶大小的药罐,拔开盖子,里面扑鼻而来一阵浓烈的药酒气味。

    两人闻着都咳嗦起来,陈冲苦笑说:“这又是哪里弄来的偏方?”蔡琰没有说话,纤手沾了药酒抹在陈冲的伤疤上,一直擦到皮肤发红发烫为止,她问陈冲有无药效,陈冲不忍让她失望,便说:“痒痛小了不少。”

    蔡琰便把药酒小心翼翼地封好,给陈冲包在行军的行囊里,找来魏延给他叮嘱说:“文长,庭坚麾下你与他最亲近,记得每日帮庭坚抹上一次。”魏延连连颔首,并许诺誓死护卫陈冲安全,这才让蔡琰安下心来。

    在妻子的注视下,陈冲将行囊系在马鞍上,骑着青隗走出府门,正见刘备也被刘笳送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待出得城门,他们当即在原野上比拼马术,刘备自然一马当先,率先奔入军阵之中。军队一片欢呼沸腾之声。

    关羽、张飞、顾益、令狐渊、杨会、赫连凡莫、郭大、杨奉、胡才、刘宣、且渠智牙斯也一一入阵,点过兵数后,刘备一声令下,六万大军便犹如满弓射出的一支箭矢,以目不能视的急速消失在并州茫茫的群山中,他们一路飞越六座山脉,五百五十里征途,在三日后的夕阳余晖里,这支箭矢抵达终点,并牢牢地钉在平城城脚下。

第三章 鲜卑山河日下

    汉军抵达平城之下时,鲜卑的单于魁头正躺在病榻上。

    沙陵一战后,魁头的旧伤愈发严重,加上天气渐冷,神思低沮,他腰椎处日日如焰火灼烧般发痛,不仅骑不了马,就连步行也至多能走两里,便要在路边歇息小半个时辰。魁头对此颇为伤感,他摸着腰间红肿的鼓包,对胞弟步度根说:“能够统帅勇士的,莫不是马背上的天之骄子,我如今已不能御马,单于之位又能坐多久呢?”

    步度根跪地流泪,他只能说:“兄长本就是天之骄子,不过是区区跌伤,怎比得上天神的眷念呢?”他发动麾下骑士去四处寻医,骑士们奔赴大漠南北,翻越阴山、太行山、燕山,在山泽野林间上下求索。

    先来的是一名大莫干部的巫医,他居住在弹汗山脚,是曾为先王檀石槐治病的名医。那巫医面容苍老,看着八十来岁年纪,头戴苍鹰的骨殖,手持红玉琢磨的节杖,让单于跪立在篝火前,自己将些许白发扔进焰浪,窜起一燎黑烟,他再挥动玉杖,身体如蛇水般舞蹈着沟通先王的英灵,口中哝语着山猿般的巫颂。舞了小半时辰后,单于已浑身颤抖难以跪立,这时先王终于降下旨意说:你的时运已尽,但武运未尽,应当让位于更贤明的武人,让他振奋鲜卑武名。

    这番话让闻者噤若寒蝉,唯有巫医庞若无人,下场将带来的药草虫干捣成粉末,用泉水和成黏稠的深绿膏酱,在用指掌长的竹刀在膏面轻轻刮抹,直至抹出一层清亮的黄油,他将黄油流进小碟里,让单于喝下。如此进行了四五日,单于的病情没有好转,又有人私下告密说:这巫医是蹇曼派来打探消息的间者。步度根派人搜查他的房间,当真搜出蹇曼的印信,巫医当日便被捆做一团,与寻他的骑士一起扔进单于的虎圈里。

    骑士找到的第二名医者是名老符祝,他住在黑山中,并未随骑士到平城来,骑士寻访他时,他对骑士说,他手中有一张救命的神符,是大良贤师生前用精血写就的,大良贤师传道时常以此救人,若是烧成符水,让患者饮用,同时心中真诚念祷中黄太乙,反思自己一生中为恶过错之事,发戒恶从善之誓,便能福至心灵,祛除百病。

    骑士花百金买下这张紫符,连夜赶回平城,跟步度根叙说黄巾符水的妙用。魁头收到符纸,将这张纸片径直撕碎了,对麾下众人说:“张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这区区一张符纸,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何况我是苍狼白鹿的子孙,一生在马背上征战厮杀,有什么值得悔过的呢?无非是胜者生,败者死罢了,没有什么值得对中黄太乙细细反思的。”但他仍下令嘉奖骑士的忠心,赏给他一把利剑,叮嘱他用其上阵杀敌。

    最后一名医者是名年轻汉人,他刚刚及冠,嘴边的胡须还是绒毛,一身肌肤显出黝黑色,显然是为太阳长晒的缘故,他背着一件包袱,眼睛黑白分明,瞳孔灵动地转圈,显得很有智慧。寻他的骑士将他带进平城内,看见他的行人都不看好,公然议论说:大夫看病就像骑士骑马一样,只有练得多了才能御马自如,治人多了才能医术高超。这年轻人这把年纪,医术能有多高明呢?

    但步度根却平息骚乱说:和稽嵬跟随我多年,向来为我查漏补缺,他寻来这名大夫定然有他的道理。众人都不相信这点,他只好说起以前一件往事:一日他曾在五原狩猎,路遇一头大虎,那恶虎中箭后假仆在地,引诱步度根向前,此时和稽嵬对虎身射出连环三箭,老虎霍然跃入沼泽中,这才保下步度根性命。

    众人听闻和稽嵬事迹,这才停止议论,但对那年轻人的医术仍然将信将疑。那年轻人随步度根走进魁头卧房,看见单于腰间的鼓包,神色转为严肃,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副漆盒,又从漆盒中取出一包银针,用烛火烧热了,密密麻麻地在单于背上插了四十来针,又取出一包药渣,用热水煮沸了,再用汗巾浸泡透,贴在鼓包处,敷了半个时辰,他最后取出一把小刀,在鼓包处切下一条细痕,细痕涌出紫黑的脓血,流了小半盆,待淤血流完,年轻人再挤出腥黄的脓液,用烤干的白布裹住患口,单于呻吟出声,他当即捂着白布直立下床,显然已经好受很多。麾下众将见了无不瞠目结舌,惊叹说:这真是仙人一般的医术,莫非这大夫是青春不老的仙人吗?

    这青年人才微笑回答说:这都是我老师华佗的皮毛而已,可惜你们无缘见得,他才是真正的药仙神医呢!

    但他又对好转的魁头说:单于积病太久,病根深入骨髓,我此次前来已是来晚了,今日去脓后,单于两月之后又会复发,那时恐怕下榻恐也难了,单于按我药方煮汤,还能拖得两年,两年之后,我便也无能为力了。

    麾下诸大人小帅都为之色变,只有魁头叹了一口气,安然回答说:个人自有天命,能知晓何时死亡,便已经是先生的恩赐,与他人惊惶不知死期相比,我可说非常幸运了,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待那年轻人离去后,魁头白昼在山原间策马狂奔,夜里则美酒歌姬相伴,整日纵情声色,麾下王侯们都非常失望,叹气说:单于这般下去,鲜卑何时才能复起呢?两月过后,魁头腰间果然又鼓起脓包,这次他当真如青年人所说,一病不起,彻底躺在榻间,全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汉军恰巧在此时奇袭,剧阳的守将副伏罗去宾见得敌情时,被汉军宛如雷霆般的军势所吓,竟未能派军队稍作阻拦,也未来得及通知平城王庭,让六万大军如流水般顺利包围平城,平城的大人们见了城下的汉军,还以为剧阳已为汉军攻克,都不知如何是好。

    单于此时病重得狠了,不能统帅诸部,他便将军务委托给胞弟步度根,步度根在城头巡视一圈,看出汉军的布置与打算:之间汉军在城前分成十阵,背靠高山与流水深挖沟壕,并不做进攻状,反而用壕沟将平城围成一圈。步度根对诸帅们分析说:“剧阳并非失守,而是为汉军所绕过,汉军无力速战速决,所以要将我们围困在一座孤城内,再逐个解决诸部。”

    即使猜出意图,但步度根身处城中,不能统帅城外的军队,城外的军队也不知晓城内的实情,如此情形绝难获胜。次日,他命令树洛于齐光率三百甲骑突出重围,去城外统帅各部来援。树洛于齐光是知名的武士,而甲骑在疆场也一直所向披靡,按理说他们应当轻松突围,但他们出城晚了些,城外的壕沟已挖到三尺深,甲骑固然威力无穷,但行动受限,竟难越过这三尺的壕沟,纵使在箭雨中来去自如,却也无人能冲出重围,这三百甲骑没有出路,只能原路返回平城内。

    剧阳的两万守军则吵成一团,诸小帅意见不一。有人说要背袭汉军救援单于出城:有人说要偷袭汉军侧翼粮道逼汉军撤军;还有人说大敌当前,应放下成见先绕道去弹汗山请援,而后与汉军决一死战。众多意见相持不下,这时斛律那斤站出来说:“半年前,刘备释放我等时,让我等立誓不再与他为敌,若再将我等擒获,便即刻处死。这里沙陵之战的战友多有半数,大丈夫的誓言还在耳边,怎能违背誓言行事呢?”

    嗢石兰仇却大声斥责他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男儿活在世上,本就应当顶天立地,刘备让我们立下那等誓言,是把我们视为小人奴隶,轻贱我们罢了。我们又怎能自轻自贱呢?不过是一死而已,当时的誓言就是武人的屈辱,你不思量如何洗刷屈辱,反而甘于下贱,这实在是懦夫的举止!”

    这番话赢得不少人赞同,嗢石兰仇当即鼓动他们说:“沙陵战败,实是宿六斤黑跶意气用事,毁坏战机的缘故。我们鲜卑勇士最为善战,此次我们把握时机,不做犹豫,如汉军奇袭那般一心凿穿汉军,汉军崩溃难道是不可能的事吗?”他说服了剧阳的大部分守军,追着汉军的痕迹向平城飞奔。

    他们穿过平城南部三十里的六棱山时,张飞在山间埋伏已久,此时率领两千骑兵骤然杀出,他们居高临下,鲜卑军士们猝不及防。这支军队本是嗢石兰仇临时聚拢而成,此时张飞稍作冲击,鲜卑指挥便乱做一团,没有多久,两端的鲜卑人都各自逃命去了,没有人理会正与汉军厮杀的同袍,胜负很快便确立下来,鲜卑一战又伤亡了三千余人。

    剧阳守军听说这个消息,也不敢守城了,副伏罗去宾带着剩下的七千人,索性借道幽州,从代郡前去弹汗山,找蹇曼求援去了。

第四章 武人岂死于床榻

    汉军这一阵得胜后,张飞令俘虏就地收敛尸体,将近两千具尸体都安置在独轮车上,一路北运回平城城南,尸体在城墙前堆成一条长线。

    陈冲为此写了一封信件,信上说道:活人一旦死去,生前的纷争便失去了意义,仅剩的愿望只有回到家乡,与家人亲朋团聚。汉军敬重战死的勇士,也希望这些骸骨能得到生者的厚葬,为此汉军愿将尸体归还给单于。

    他将书信绑在一支鸣镝上,委托郭大将箭矢射入城内,城中的鲜卑人见了传信,也是一阵恐慌,他们询问步度根说:城外能与汉人交战的援军,除了剧阳的守军还能是哪里呢?如今汉人将这些战败者的尸骸摆在城下,城内的士气低沮到极点了,若是没有办法退军,难道便坐视城池陷落吗?

    步度根将说这些话的人带到魁头面前,让他们再复述一边,单于积威仍在,众人多沉默不言,魁头虽忍受病痛,听完后静默不言,让步度根先训话,步度根便斥责他们说:“先王一统大漠南北时,难道便是一帆风顺吗?十载以前,我还未成年,族中四处皆是鲜卑勇士以一敌十的传闻。五载以前,各部武士争相斗勇,皆以为先王之下世间再无人能制,这才有兄长与蹇曼争权,各姓离散,三部分裂。如今我们占据高墙之利,在位的又皆是鲜卑有名的武人。想大汉在武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率近三十万兵马攻伐匈奴,当时匈奴单于且鞮侯仅有十万人,却将汉军打得大败,以武帝之雄才大略,尚且有此败绩,我等面对区区六万敌众,鲜卑骑士,铁衣骑士,怎能就低头认输呢?”

    这番话将众人说得抬不起头,唯有拓跋诘汾出列,他在沙陵之战中有救驾之功,无论他说出如何言语也不会被步度根训斥,于是他分析说:“战事胜败本是寻常,大人又何必如此责难呢?在座的无不久经战事,但如此气馁实在是因形势不利,坐守愁城倒也罢了,我军诸部领袖也困在此地,鲜卑骑士虽众,却也须有人领军来此,若是我等尽数命丧此地,汉强我弱的局势便再不能扭转了。”

    这番话切中要害,步度根无话反驳,他只能说:“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心静气定,与猛虎搏斗,要既慎且勇,大战亦是如此。无论如何,诸位不要在部众前说出沮丧言论,如今已为汉军所围,士气再崩溃,我等便是坐以待毙,连一线生机也委弃于地了。”

    魁头勉力撑手从床上坐起,他挥手令步度根不要多言,步度根见他起身时满头大汗,心中忧心不已,但同时又知晓单于是极好强的人,他极为尊敬兄长,沉默着退立到床边,等待魁头训话。

    鲜卑单于的脸色白如冰雪,嘴唇也泛黄,但他坐在榻上,眉眼仍然锐利得如同针刺,面容僵硬又显得神情依然威严,令诸部大人不禁屏息颔首。孰料他并不先对部下训话,反而先对步度根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主帅是三军的心骨,先王在时,之所以无往不利,多是先王每逢战事,都身临前线,如今我卧病在榻,未能料到汉军率先突袭王庭,本就是我的过错,如今又不能上城指挥部众,军中士气低沮本就是正常之事,岂能将过失委之于他人呢?”

    他对步度根说完,又面对麾下诸帅,神色和蔼下来,他轻声说道:“如今难为诸位仍与我枯坐城中,但是弃城而出绝不可行。莫说平城本是我新订王庭,先王在时,平城亦是弹汗屏障,又掩护河套侧翼,实是全局要害之地。若是平城丢失,不仅弹汗王庭西南无险可守,云中、五原、朔方三郡亦难保全,我死亦可,平城决不能失!不然我有何颜面去面见先王呢?”说到最后,众帅无不失态,皆想起檀石槐生前纵横沙场的英姿。

    两番言论,魁头便成功使众人团结一心,但这无益于当下的困局。魁投这三日反复思量,终于想定一个主意,对诸帅讲述布置说:“汉军此来,不做攻城之状,显然是畏惧我平城高险,欲将我等困杀在此地,前日你令齐光冲阵不是错事,只是汉军有备而来,区区三百骑如何成事?如今当奋死一搏,决不能局促,将军中七千勇士置于城北,以轻甲速速破阵突围。”

    他将拓跋诘汾招至身前,对众人说:“突围之事,许得能人带领,既能安抚诸部,又能顾全大局,你们随我征战多年,秉性我都了解,这里只有拓跋诘汾能担任此任。”拓跋诘汾骤得如此重任,也不免惊惶跪下,朝单于激动请辞说:“若论才能名望,在下皆不如步度根大人,单于将此任托付于我,我如何能服众呢?”

    魁头轻拍他肩膀,冷峻地面庞露出和善地笑意,单于说:“你不必担忧,他我另有重任托付。”拓跋诘汾莫名所以,但单于既然如此说,他也不便推辞,只能站起身退回到诸帅之中,步度根也自觉走到单于身前,等待单于的任命。

    众人见魁头从床间拿出他珍藏的雕玉弓,递到步度根面前,他说:“如今我年老病重,而小弟你正处在最好年纪,既能征战,也有谋略,只是略微浮躁,但做这鲜卑单于却也足够了。”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哗然,步度根跪倒在地,拒不敢受,而诸帅也不料单于在此时让权,都以为是试探计策,纷纷上前表露忠心,只有魁头等众人全说完后,他才再次肃然说道:“我命令在此,绝不是戏言,你们勿要多言。”

    说罢,他取出腰间的佩刀,在烛火上烤制片刻,再在自己伤患处划过,一顿腐臭气味顿时伴随脓液而出,但单于仍嫌不够,竟忍着痛将那烂肉整块割了下来,旁观者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单于看见腰间艳红的血液,竟露出坦然之色,他对众人笑说:“原来我血液仍是红色。”

    他割下了肉,也仿佛割下了病患,竟利落地站起,对树洛于齐光说:“你是我部中的猛虎,为我杀敌无数,如今我将赴死,你可愿意陪我再上马冲杀一次?”树洛于齐光抱拳在地,匍匐流泪说:“愿随单于死战!”众帅无不明白单于心意,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悲凉,最后都跪地拜倒道:“愿随单于死战!”

    单于用麻布抵死在患口,涂上止血的草药。又细细地在腰间裹上三圈,穿上一身精铁甲札,头戴尖顶黄缨玄胄,但他甲胄过於沉重,以至于他不能上马,只能让步度根扶了两刻才跨上马鞍,他的脸色因伤口的撕扯更加苍白,但精神却异常的好。他吩咐说:“把我的脚与马腹绑起来罢,我可不想摔死在地上。”

    说罢,他又抚摸自己的坐骑,这匹坐骑肩宽七尺,身长一丈有余,浑身毛色纯黑明亮有如流水一般,即使身披马甲,亦能奔行百里,实是天下第一等的好马,因它常年不卸铁甲,被人称之为“铁兽”。铁兽陪伴魁头十余年,魁头对它感情颇深,一度想换马出阵,但他思来想去,又对随从说:“想要驾驭铁兽,须在它背上抓毛角力,我当年试了七个月,才将铁兽驯服,想我死后,也无人再会这般做了,便让它陪我到最后罢!”

    他这样说着,驾着铁兽走向南门间,那里树洛于齐光已带领一千骑士严阵以待,他到之后,再度打出他的褐底白鹿王旗,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平城的吊门落下,他眯着眼睛看向满目的天光,秋日中难得这般明媚,他不禁喃喃说道:“武人岂能死于床榻?”

    城南汉军见鲜卑王旗徐徐而来,无不如临大敌,无论沙陵之败如何惨烈,檀石槐死后,魁头便是帝国北疆最大的边患,他的名声足以让汉军中新卒手足无措。陈冲考虑到这点,便稍稍调拨城东城西围兵,以加厚城南兵势。

    魁头见计策已然得授,又看向眼前这些骸骨,对树洛于齐光说道:“若你还能得活,便把我的尸身与这些人扔在一处,这些都是我鲜卑的好儿郎,我与他们魂归一处,便算死而无憾了。”

    说罢,他抽出斫刀,令身旁的亲兵吹响兵号,晴朗的苍穹下号声充盈,令鲜卑骑士鼓起豪情,铁兽随之嘶鸣,群马们受马王引导,疾步向前奔驰,骑士们感受到坐骑的兴奋,也都呼嚎起来,这便是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亦是视死如归的苍狼后代。

    汉军眼见魁头一马当先,与铁兽践踏血肉冲进枪林里,纵使身后的亲随为汉军所阻,那一人一骑仍冲破长阵,刘备颇为诧异,他自度便是关羽也无如此本领,鲜卑如何能有这等勇士?

    等到那马匹走进了,他才发现此人将腿绑在马上,身上扎着七八根矛戟,早就死透了,只有这匹神马仍然在向前奔腾。那铁兽对刘备看也不看,忽而带着魁头向远处的山林奔去,最后消失在林野里。

    这千余骑士全军覆没,没有一名俘虏,树洛于齐光死在一名新卒的暗箭中,最终与城南的尸体埋在一起,白鹿旗也随之入土。但令汉军诧异的是,城中守军的士气却分外高昂,未久,中军又收到城有鲜卑骑士溃围的消息。

    陈冲对刘备太息说:“看来此次围城,我们不得不做久战了。”

第五章 桥瑁传檄天下

    且说另一边袁绍经历,他逃回汝南后,主动做示弱状,只回到汝阳老家一日,便随即南下,整日游荡于淮水、大别山之间。当年他为父母守孝六年,与天下贤士所结交,又阴养死士数千人,此时他们听闻袁绍逃离雒阳的消息,都说道:袁君日夜为朝政奔走,尽心竭力,都在天下眼中,董卓何许人也?竟敢窃位乱政,这正是袁君需要我等的时候。于是不少人装运财货,搬家迁仆地去追随袁绍。袁绍虽是做隐居山中,可居所往来成群,出行成伍的做派,便是三公也有所不及。

    董卓对此也心有提防,下令让汝南官僚日日汇报袁绍行迹。但汝南官吏们世受袁门恩德,不敢反抗董卓,却也心向袁绍,私下里串通一气,再回报董卓说:袁绍隐居山林之间,而诸门不敢稍近,其茕茕终日,行单只影,几日以来,神销骨立。董卓这才放下警惕,听从伍琼周毖的建议。

    等荀谌手捧诏令,前来汝南传信时,袁绍早已得知结果,身出大别山而入召陵县,公然率众进入召陵陈氏院群中,与陈温商量起兵诸事宜。召陵陈氏与汝阳袁氏是世交,两家从安帝时期便共同进退,只是二十四年前,族长陈翔身为八俊,却受党锢罢官,召陵陈氏因此日渐没落,声势大不如前。

    陈温因家声单薄,对起兵一事颇有犹豫,他反问袁绍说:“如今董卓尚未失政,又坐拥天子,占据关中京畿,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等行事如此仓促,如何能言必胜呢?不若再稍等时日,积蓄力量,趁其丧尽民心,再起兵攻伐吧。”

    袁绍胡坐在马扎上,他历经政变的挫折后,行事更为内敛,性情也更为成熟,他看窗外秋风萧瑟,口中语气倒是寻常,他对陈温说:“如今董卓仓促废立,便是我等最好的大义,如若此时不举兵,坐视天子丧尊辱德,想要再夺回大权,又能以何种名义号令天下?何况董卓所赖,不过关中一隅而已,北部又有陈庭坚为腹心之患,我等占据河北后,借幽燕之精骑,效仿光武入关故事,平复祸患不过弹指耳,元悌你勿要有疑虑。”

    这时荀谌持诏书前来,将董卓对党人的任命宣读给袁绍与陈温听,陈温下跪接受诏书,又收下扬州刺史的印绶,回首看袁绍的笑容,整个人仿佛生活在幻梦中。袁绍单手翻动手中印信,再对陈温笑说:“董卓故作宽仁,却不晓政事,如今他幕府内外,全都心向于我,起兵讨伐时董卓猝不及防,一举攻入雒阳,实是必成之事,元悌你现下可有信心?”

    如此一来,袁绍既有了人和,又有了天时,纵使不能成事,也不至于大败,陈温再没有理由拒绝,当即应允袁绍起兵之事,只是他沉思补充说:“本初你既有把握,那我又岂敢不从命呢?只是起兵进攻京都,还需要传檄州郡,布告诸军,兵民晓其大义,方才能大起刀兵,奋力合击。军心第一啊,这篇檄文你打算让谁来做?”

    袁绍深为赞同,他对此也早有思量:若他要起兵讨董,号令诸侯,檄文便当由他人写就,以此显示自己胸无私心,一心为公,若要由他人传檄,那人便须德高望重,为诸侯膺服,又不至于如董卓般另立门户,且要檄文真实可信,能令天下不疑。他思来想去,唯有一人适合。

    桥瑁乃是前太尉桥玄族子,而桥玄又是先帝时少有的既受先帝认可,也为党人推崇的三公,如今桥瑁先为兖州刺史,再为东郡太守,一直政绩平平,但受族父遗泽,仍为天下寄予厚望。而雒阳政变时,桥瑁受大将军令,率军进占成皋,他所言雒阳中事,自然也无人会质疑。

    待他行至渤海郡就任时,他当即传信于东郡太守桥瑁,请他为征讨董卓书写檄文。

    桥瑁欣然应允,他沉思四日,终于将檄文写出,全文如下:

    “粤以己巳之年,建亥之月,董卓废立,雒阳瓦解。余乃率军成皋,踟蹰郊野,畏卓武力,驻步难前,京畿焚哭,汉道暮穷。一日别于河南,一夕社稷隳毁,天子囚于一室,孔子围于陈蔡。朝中袁公隗、黄公琬、丁公宫、刘公弘等诸公,传信于下,有言曰:‘见逼迫,无以自救,企望义兵,解国患难’,余视信笺,尤见涕泪。哀哉!荆轲临易水之寒,精卫沉沧海之濯,刺龙咸阳,填海百载,事虽功篑,灵甚凛凛。

    国朝以忠孝治国,祖宗以三章定鼎。宇内混一,六国并同,以迄于今,将四百载。三代上下,莫有能匹,正可谓千古之盛事,不朽之伟业。虽稍有党锢之失,黄巾之乱,然外有忠臣,内有志士,屡克险夷,共渡至今。方知天下有不为之事,苍生有必胜之念。董卓老革,目无法纪,前拒朝廷就并之任,顿兵河东,后行废立无上之举,逼凌公卿。昔者王莽立帝孺子,后有篡逆之罪,今者董卓族诛国戚,先露滔天之恶。

    是故瑁虽庸才,愿效绛侯之德,令日月复明,正道中兴。天下忠臣,岂唯瑁乎?前司隶校尉袁绍,素有高名,清除宦祸,其功居首,今身负渤海之重任,心念天子之旧情,整修兵戟,以建元勋。相守食二千石之禄,能壁观乎!勤王之师将起,兴继之事未成,国朝兴废,在何人哉?”

    桥瑁写就之后,令部下大肆抄写,传檄于天下各州郡,一时间诸州风起云涌,关东侠士武人都竞相传阅,争论着朝政是非,向各郡国幕府请求出兵响应袁绍。不少守相本想坐观形势,但民意如此汹涌下,也不得不顺应浪潮应允讨董之事。

    曹操却还在逃亡的路上。他屠杀吕伯奢满门后,继续向兖州奔逃,却不料路上他神色仓皇,在路过曲泽亭时为亭长看出不对,便令求盗与亭卫将曹操锁拿,一路押送到中牟城中。而中牟的县令无心断狱,竟将曹操扔在监狱中一连十余日。

    好在曹操谈吐不凡,狱吏不敢逼凌,加上他在鞋底还藏有一块金饼,将其贿赂给狱吏,在狱中的日子也不算艰苦,但尹氏在狱中整日以泪洗面,使他的神色更为苦闷,言行也更为敏感,最后望着县牢的窗口默默发呆。

    直到十月中旬,曹操才终于否极泰来,中牟县令在审案前到狱中巡视犯人,竟一眼认出他身份,这县令对他倾慕已久,当即将他解放出狱,赠送他行礼衣食,对曹操说:“曹君品德高尚,为国忠心,我虽不知曹君因何出逃,但知曹君绝不为负国之举,如今国家动乱,还望君珍重。”

    听闻如此殷殷言语,曹操无言以对,他只能谢礼,而后取了马匹行礼,与尹氏继续赶路,等他们行至家乡沛国谯县,都已是十月月底了。他再见到曹嵩时,曹嵩正在整理家财,府院中堆满了各色琳琅的珠宝,附院外是辚辚的马车,而苍头们都怀抱财物神色匆匆。曹嵩看见长子安全归来,欣慰地问说:“关东关西的大战无法避免,将来恐怕兖州豫州都要沦为战场,家乡是待不了了,我打算搬家去徐州,你可要与我一起去吗?”

    曹操此时已看过桥瑁檄文,他规劝自己的父亲说:“祸乱不是躲避便不会到来的,乱世已经到来了,哪里都不会有乐土,青州徐州都还有黄巾余贼作乱,大人怎么能期望到那里过上太平日子呢?何况大人带上这些家财,身边又没有足够兵卫守护,反是致祸之道,不如散去家财,募得兵士,参与勤王之事,若能立下功勋,这些许家财又有何可惜呢?”

    曹嵩向来说不过曹操,但他显然主意已定,对长子说:“小子有小子的道理,大人有大人的道理,我已年老了,如何还能为国尽忠呢?不过期望再苟活几日,以待安死乡野罢了、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将半数家财留给你,若你能闯下一番天地,我再随你安居,也为时未晚。”

    见父亲说得果决,曹操知道他性情,便也不再劝了,但他冥冥间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与父亲不会再见了,是自己会战死沙场吗?曹操如此想着,便也觉得父亲去徐州并非坏事,就和父亲说好了,将家产一分为二。族中的曹仁曹纯曹洪等人与妹夫秦邵听闻曹操要起兵讨董,也纷纷豪言要随他而去,谯县人见了这番景象,感叹说:都说长者有德,怎么曹家的青年人却与众不同呢?看来曹氏将在这一辈发迹了。

    转瞬间人去楼空,谯县曹氏的园林占地近三十亩,如今只剩下三十余口人而已,曹操与族内兄弟商量,索性将家眷搬出庭院,全部寄住于同县亲族夏侯氏家中。

    夏侯氏与曹氏世代结亲,据说曹嵩也是曹腾自夏侯氏收养的继子,因此夏侯氏诸子弟都与曹操亲若兄弟,不料他至族中时,夏侯惇夏侯渊兄弟已整理好行囊,身穿戎装,腰悬斫刀,见面便向曹操请愿讨董。

    曹操颇为感动,他对各位族亲说:“此去刀林剑雨,竟不知何时为止,我曹操的生死,便交付给诸位了。”

第六章 伍琼之刺董卓

    将家眷安置完毕,曹操整理财物,他先在沛国招募乡勇千人,以重金囤积粮草,随后与袁绍发信,询问袁绍盟军在何处集结,等十一月月底,袁绍回信说:盟军集结的地点定在陈留酸枣,并派使者带来印信,曹操翻看章文,却是‘奋武将军’四字,原来袁绍在渤海自命为车骑将军,位在三公之上,他大肆封赏各地盟友,表举诸人为将军太守,恐怕连天子的权柄都稍有不及。

    以无君之攻有君,以擅权之攻窃权,曹操不由嗤笑以对,但他既已下定决心,当即带部众前往酸枣,他沿过水西行,穿越陈国、先至陈留县内继续招买兵马。沿路上不时可见举家搬迁的大族、行色匆匆的车列、三四成群的离人,他们远远望见曹操的旗帜,便绕路而行,显然都是畏惧战乱,想要如曹嵩般寻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净土。在冬日的寒风里,曹操逆着人流而行,他清醒又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已迈出灭亡大汉的第一步。

    等曹操靠近陈留,打着勤王旗帜的军队逐渐增多,又别有一番景象。在陈留县前后,旌旗蔽日,鼓声连天,四处都是军队驻扎的营寨,新卒们正在老卒们的训练下熟悉号令、练习刀剑,豪侠们聚集在军营四周,向招募的军官们报名请战,而军民们对朝政的议论抨击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陈留太守张邈知晓曹操前来,忙出城迎接至交好友,曹操问他如今已抵达多少盟军,他介绍说: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兖州刺史刘岱已抵达陈留,豫州刺史孔伷屯兵颍川、河内太守王匡自然也屯兵河内,已确认参加会盟的济北相鲍信、山阳太守袁遗、南阳太守张咨还在路上,但最重要的盟主车骑将军袁绍尚未抵达,而号称也要参与讨董的后将军袁术尚无动作,冀州牧韩馥与并州牧陈冲的动向也不明朗,即使如此,如今陈留屯兵已近十万,加上扬州刺史陈温供给粮草,已是一支可动摇天下的力量了。

    十万大军的兵势绵延近十余里,陈留又与河南毗邻,雒阳的公卿们很快便都得知消息,有的人喜形于色,有的人暴跳如雷。

    十月十二,董卓收到桥瑁的檄文后,命人将其挂在堂屋的匾额下,令李儒召集尚书台,他当众诵读一遍,又在台上来回反复吟咏,众人听闻无不内心惊惶。

    等董卓终于停下,他站起身靠近周毖,温声问说:“我如此待袁绍,袁绍却妄起刀兵,难道是我不顾大局吗?”周毖听闻语气,便知晓太尉动了杀心,他卑身仓皇答说:“袁绍不领会太尉的良苦用心,这是袁绍为人奸猾,善作大伪的缘故,以至于我等都为他所诓骗,当下关东群贼汹涌,但我料定其心不一,太尉可派使者安抚,分化其众,而后破之。”

    这番话不能安抚董卓,他转首又望向众人,冷声说:“我虽粗人,却也知晓若想让马匹尽力,就需喂食草料的道理,不知关东之人所求者为何?”众人不敢回答,董卓自己便接下去说:“所求的怕是我这颗项上人头罢!”他令吕布从后院抬出一盒木匣,从中取出一封封书信,再当众念读,原来这些都是周毖与袁绍往来的信件。

    原来就在董卓召集诸僚开会的时候,已暗令吕布去搜查周毖的府邸,果然搜得袁绍信件,以及一封周毖尚未写完的回书,这书中周毖通报雒阳周边情形,以及董卓军中布置,还说道他在京中联络百官,试图谋刺董卓,并催促袁绍速速出兵。更令董卓愤怒的是,他如此重用周毖,却被其在书中称之为贼,并大肆嘲笑其身量肥胖,说其在濯龙园中泛舟,犹如牛行瑶台,令人喷饭。

    董卓扔下书信,再问周毖说:“你修行圣人之道,便是教此伪道吗?”

    周毖低首下跪,不能言语,他不惧身死,只是念及家中妻女,想开口请董卓饶自己族人一命,但想到自己反复之举,却也难以启齿,最终只能叩首在地,任凭董卓处置。董卓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让吕布将他带出苑中,当日枭首挂于城门之上,府中财物抢掠一空,男子就地格杀,女子则沦为营妓。

    伍琼回到府邸时周身冷汗,他见周毖如此下场,又想到周毖信中已泄漏刺杀计划,若是追查下去,不仅刺董的谋划要全盘落空,甚至可能连累荀攸等人,他反复思量,终于在内心下了决断,在袖袍中缝进一把带鞘小刀,又在袍服内加蒙一层牛皮,决定次日散朝时自己孤身刺董。

    冬日天冷,北风呼啸,百官多穿厚衫御寒,伍琼因此也未露异样。朝会上,董卓以昨日之事为由,又依照桥瑁的檄文,下令尚书台,让伍琼出具文书,派兵抄掠袁隗、崔烈、丁宫、刘弘的府邸,若是有与袁绍、桥瑁等人沟通的证据,一律押捕入诏狱之内。无证既搜查三公府邸,实在是几百年来少有的事情,但众人也知晓这是事关生死的时刻,不敢辩驳一言,至于事后是否会屈打成招,伤及无辜,就不是他们能干涉的了。

    会后,伍琼求见董卓,董卓正打算小憩,听闻是他有事相见,便批了身暖袍,招他入门相见。伍琼进得房门,见董卓房中正烧着炉火,床榻旁的桌案上堆满了书信与竹简,而榻上置有一把佩刀,据五官中郎将蔡邕说,这是削铁如泥的项羽之刀。而太尉董卓身披暖袍,斜躺在床榻上,正拿着石球逗一只狸花猫。

    狸花猫见伍琼到来,张嘴“喵”了一声,蹿下床榻跑到园中去,董卓满面祥和,皱纹和嘴角都带有柔和的弧线,他对伍琼招手笑说:“德瑜,你有何事禀告啊?”又从案边拿出一盒面酥,递给伍琼说:“这是膳房刚做的槐蜜酥,甚是香甜,你尝尝罢。”

    伍琼面不改色,将面酥放回桌案,对董卓严肃说道:“如今袁绍在关东大兴刀兵,陈留大军压境,朝野一片纷纭,这已是社稷存亡之时,明公若要消除祸乱,便要时刻谨记在心,不要松懈啊。”

    董卓听闻此言论,忙向他行礼,许诺为朝事尽心竭力,并感慨说:“如今朝中不知多少人心属袁绍,唯有德瑜忧心于我,直教我感动啊。”于是又问他说:“德瑜此言,想必是腹有平叛的计策了。”

    伍琼便说:“若是平叛,我没有什么计策,但关东之乱自古有之,昔日周公东征、秦扫六合,高祖一统,七国之乱,皆是关西摧平关东,唯有世祖时关中大乱,世祖才得以借助河北之力问鼎天下,今关东叛军势大,而明公占据关中,为何不迁都西京,以崤函之固抵御叛贼,等其如六国般自相攻伐,明公再逐个破之,天下便又大定了。”

    董卓思虑这番言论,明白他说的是至理,困扰他多日的疑难霍然解决,他因此非常高兴,也不打算再午休,就迁都一事和伍琼接连讨论了一个时辰,最后称赞伍琼说:“德瑜是我的张良啊。”

    伍琼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向董卓请辞,董卓也如往常般出榻说:“如今天冷风凉,我送送你罢。”董卓便只穿了身睡衣,披一件长袍,穿着木屐送伍琼行至行廊,并亲切地用手轻拍他的脊背。

    伍琼见四周没有卫兵,知晓久等的机会到来了,他从袖中扯出利刃,迅速转身向董卓刺去,但他背对董卓,没有看准要害,将董卓的袖袍划破了。董卓吃了一惊,但他反应也快,一手将伍琼持刀的手腕紧紧握住,一手压住伍琼的另一只手,伍琼一个普通文人,哪里斗得过董卓力气,只能奋力用脚踢打董卓下身,但一时也拿董卓毫无办法。

    董卓终于冷静过来,他将伍琼死死压住,又高呼侍卫前来捉拿,这时来了三名侍卫,他们看两人在地上颤抖,一时间不知所措,董卓喝说:“砍手!砍手!”,他们这才挥刀砍伍琼的手,先斩去几根手指,再斩去手掌。伍琼痛呼出声,唯有奋力用头冲撞董卓额头,董卓吃痛不住,只能松开手退后。这时侍卫瞅准时机,一刀戳入伍琼胸腔,伍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躺在地上,睁圆了眼睛看着董卓。

    董卓气喘吁吁地站稳,好半天才从额头的疼痛中缓过神来,他又悲又怒地看向伍琼,他抖着嘴唇叹说:“你也想造反啊!”伍琼昂着头望天大声说:“董贼!你并非我的君主,我也并非你的臣子,何反之有呢?你乱国篡主,罪盈恶大,今日是我的死期,所以我要在死前要为国除贼!可恨啊!竟不能将你在街市中车裂,拿什么向天地神灵谢罪呢!”

    他说完这话,又吐了几口血沫,便就此死了。

    董卓目眩良久,他回到府间,心血也凉透了。

第七章 汉宫之楚声

    董卓的心血凉了,而后又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那是一种滔天的怒火所导制的,这种怒火是起源自党人欺骗的无明之火,一定要用党人的鲜血才能填补心中的缺失。但他又深知这就是政治的把戏,百年来的朝堂政治一直如此,大将军梁冀凶妄残暴,毒杀皇帝,谋害贤臣,而后被桓帝杀死,但桓帝亲政后,重用的宦官又哪个不残横虐民?党人其实也并没有区别,可恨他竟然信了周毖、伍琼这些党人的鬼话,竟以为他们当真有什么不同!恭谦礼让,不过是篡权前该做的姿态罢了,如今他早就大权在握,何必再顾忌清流呢?

    于是凉人们得了号令,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明晃晃的斫刀,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地往三公府中而去,说是要搜查与袁绍勾结的证据。崔烈早早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既不能逃跑,也不能上朝,只能坐在家中,安抚子女说:“我确实没有袁绍来往,他们搜就搜吧,多少损失些钱财罢了。”

    他们就这般坐在堂屋中,等苍头给凉人开门,为首的乃是北中郎将胡轸,胡轸也不进屋,在府门前搬来一张马扎,挥手便让手下们进屋搜刮。凉人们虽说进京已多日,出入于两宫之间,但两宫历经政变残破不堪,一直未能体会京畿繁华,如今得了董卓允许,能入高门之屋正大抢劫,人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发一笔横财。

    胡轸一声令下,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府苑,如蝗般一寸一寸地搜查每一间屋舍,什么金银钱财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搬光了,重点搜查的书房里竹简书卷散落一地,无人在意书信,士卒也看不懂皇象、张芝的书帖,只将其扔了,贴着墙壁一块块敲击砖石,却在夹缝中一无所获,干脆便将屏风与古琴都搬了出去。有士卒即没抢到金银,也没抢到米粮,心中忿忿不平,见崔府支脉与仆从中有女子容貌动人,当即便扯下她们衣物,自己也脱得赤条条的,竟在大众眼下将其侮辱,女子的哭喊声传来,从晌午一直到黄昏,崔公宛如木人般一动不动。

    崔公年少时便一直久负盛名,仕途通畅,待入雒为九卿后,被朝野视为三公的不二人选,事后他以钱财买来司徒职位,名望稍为士人所嫌弃,可七十六年来,他久居人上,何时遭遇过这等侮辱?等凉人都满载而去,他走出明堂,见两侧厢房墙根挖开,道上洒了一地粟米谷壳,还杂有不少蚕丝棉线,他再去看那几名受辱的女子,女子们为保全名节,还未等崔公开口,便先后撞死在假山上。

    随后查抄张温、刘弘、丁宫的过程也大同小异,只是在搜查太傅袁隗府上时,胡轸未问袁隗与袁绍之间联系,直接说:“李陵身投匈奴,世宗便将李氏族灭,袁绍起兵谋逆,也当知晓太傅的下场吧。”当即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袁家婴孩以上五十余口人全部下狱。雒阳人见太傅府中拖出一条漫长的囚车行列,往日的显贵盛族如今手戴镣铐,身着囚衣,因而感到十分悲伤,私下里说:自袁良以后,汝南袁氏兴旺,接连有袁安、袁敞、袁汤、袁逢、袁隗五人担任三公,国朝中没有能比袁氏更显赫的家族了,可如今连袁氏一门也要没落了,其余家族又要如何才能保全呢?

    处理完这些闲事,董卓又上表天子说:“如今袁绍在关东起兵叛乱,国家已处在危难的时刻,不仅外有叛贼,内部还有心怀叵测之徒伺机而动,若想要战胜强敌,杜绝内忧,便需复相国之位,以良臣忠臣任之,威慑内外诸小,而后统筹国政,合力平叛。”

    而后天子传来一份盖有玺印的空白诏书,董卓在上写道:“满朝公卿,唯有董卿为忠,天下名将,唯有董卿称能,相国之位,舍董卿为谁?”于是董卓拜为相国,又以西凉功劳未计,加封郿县侯,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董卓权势至此如日中天,便是霍光在时也远有不及。

    董相国望着往日朝堂公卿,无不对自己屈身让路,颇觉志得意满,只是心中忽然念起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相国又颇为悲伤,他心想:连儿子都没了,自己漂流半生,又为的什么呢?一时间在大殿上耀武扬威也变得没有趣味。几日后,他又下令封自己的母亲为池阳君、胞弟董旻为鄠侯、侄子董璜为武功侯、孙女董白为渭阳君,且设有令、丞。居摄年间,有汉中成固人名唐公房拜得仙人为师,仙人便赐他仙药得道升天,唐公房升仙之后,不舍家中家属事物,便求告仙人,仙人以大法力唤来大风玄云,迎来公房妻子,房屋、六畜上天,堂堂一舍,倏然俱去。乡民闻鸡鸣天空、狗吠云中,便在此地立碑纪念。如今董卓大封诸亲,也可以说与此相同了,只是仙凡两别,董卓此举只会令百官腹诽,他们私下议论说:到底假扮贤明,两月便露出马脚。

    到十二月,河南尹朱儁收到陈留消息,上报朝廷说渤海太守袁绍与冀州牧韩馥也率军到达陈留,现在陈留一郡之中光牧守便聚集有十三位:勃海太守袁绍、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上党太守张杨、济北相鲍信、北海相淳于琼、常山相崔钧。此外还有奋武将军曹操等袁绍同党若干,此时酸枣一地聚集的大军已超过二十万,而河内亦有近十万兵众,身处南阳的后将军袁术尚在招募兵马,兵马保守预估也不会低于七万。如此煌煌兵众,便是王莽出讨绿林时也难以比拟。

    董卓虽说自负才能远胜袁绍等人,但听闻关东联军竟高达近四十万人,也不禁有些彷徨,他问李儒主意说:“古往今来,能面对十倍之敌而能胜的,不乏少数,但能战胜四十万大军的,也只有西楚霸王一人,我自忖水平,无过于彭越英布,如今竟也手足无措了。”

    李儒便说:“相国何必自谦呢?相国不若霸王,难道袁绍便能比肩高祖吗?若他当真高超如此,相国又如何能掌握朝政呢?伍琼人虽叵测,但话语确有道理。袁绍虽能号令诸侯来聚,但到底事起仓促,人心难齐,而我们又坐拥八关、崤函之固,只要固守要害,叛军攻之不克,必然就会如六国攻秦般相互攻讦瓦解,那时我们各个击溃,并非难事。”

    他这是在重提迁都之事,董卓也深为赞同,但此时李儒又补充一计策说:“如今我们还须施为一事,联军以相国废立无名,欲助弘农王重夺大位,朝中公卿有此想法者亦不在少数,相国,此事不可不细细提防啊!”

    这番话令人发渗,便是心冷如董卓,此时也不禁环顾左右,见四处无人,他便用手向下虚划,对李儒缓缓说:“此事要办得利落,不要再出岔子。”李儒躬身再拜,当即转身离去。

    待初平元年的正月,雒阳勉力欢庆一番年关过去新岁到来,很快便生不出欢喜的情绪,雒阳城中人人焦虑,都在为迁都与开战两事不能安枕,在相国掌权以来,河南一直有人逃难各地,但到底故土难离,留在雒阳的还是多数,可如今相国要备战迁都,便无法不行了,太学学子都因此离京,博士祭酒郑玄等人也挂印而去,剩下的人们哀叹又无奈,大多能体会三闾大夫屈原在汨罗江边的悲伤之情了。

    十二这日夜里,弘农王郎中令李儒进宫,他身穿绛色狐裘,手持一漆盒,亲带着二十来名甲士,甲士们手持干戈身着铁甲,在满是积雪的行廊间发出雨水般的振响,沿路宫人听了都躲在一侧,如同在躲避死神。

    等李儒行至东宫,一名甲士推开殿门,其余甲士随即涌入殿中,抢占住殿中各门户。李儒打量东宫,宫中黑魆魆一片,仿佛无人的荒迹废墟,冷风涤荡在宫柱中穿梭,发出吃人般的嚎叫声,只有在偏房中有一处光亮,微弱又明白。李儒带了三名侍卫靠近了,从门缝中往里望去,才从中看见两处炉火,炉火旁弘农王正与王妃唐姬依偎着在一处取暖。另一处炉火边四名侍奉的宫人围成一圈在窃窃私语。

    李儒推门而入,房中顿时静了下来,弘农王见李儒样貌,脸上也失去颜色,身体不禁向后退缩几步,强撑着胆气问他说:“郎中令到此来有何事?”,李儒放下手中漆盒,从中取出鲤鱼、鸡胗、肉糜、焖饼,将其尽数置于案上后,他对弘农王说道:“如今天气寒冷,相国命我此来,为殿下上膳。”他再从次层中取出一壶酒盅与金盏,往金盏内倒入一杯温热的浊酒,再说:“这酒乃是首阳道观敬献的药酒,可以辟恶,天子特令我送予殿下饮用。”

    弘农王望着紫色的药酒,看酒水上热气环绕,他想起暴死的母后,不由拉着唐姬继续后退到墙角,指着李儒高声喝说:“我没有病,你这是想杀我罢了!”他说完,还抖着手指恨声道:“当日你当着百官公卿还有朕的面前,羞辱母后,你当我敢忘记吗!”他言辞凄切,侍奉弘农王的宫人们听了都垂首太息。

    李儒漠然地持酒上前,将第一杯酒泼洒在弘农王脸上,揪着他的衣领说:“殿下,你既然记得当日难堪,便不要将今日也变得难堪罢!”

    他松开衣领,弘农王哽咽流泪,瘫倒在地,唐姬伏在他身边,也跟着嘤嘤哭泣起来,等弘农王颓唐地起身,他垂首说道:“我好歹做过几月天子,你再给我一个时辰让我宴饮一番吧。”

    李儒心想确实如此,便应允了,弘农王又说:“给一壶没毒的酒罢,我死前想尝尝清酒味。”李儒腰间有一袋酒囊,便解下赠予弘农王,弘农王悲凉至极,他倒了酒水,与唐姬及随从宫人一一饮别。一巡过后,弘农王将剩余酒水倾倒入喉,歌道:“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他乃令唐姬起舞,唐姬举袖再歌。歌毕,弘农王手捧毒酒一举饮下,又对唐姬说:“你是天子的妃子,以后难以嫁给寻常吏民了。自爱罢,我与你从此分别!”唐姬将他抱在怀中,流泪不能言语。刘辩朦胧间看见母后父皇,又哽噎说:“何苦做天子呢?”然后便腹溃而死,刘辩时年十五岁。

第八章 第一次平城之战(上)

    平城之下,汉军已围城近三月之久。

    拓跋诘汾成功逃脱重围后,刘备以为城中守军大减,兵力更为悬殊,定然无力面对汉军的四面围击,当即下令诸军在次日发起总攻,试图在鲜卑援军到来前攻下平城。但他未料到单于赴死的威力,单于在臣民眼前壮烈身死,城中鲜卑不分男女老幼,无不发狂落泪。

    战前,陈冲又派人射书城中,声称只要城池,城中生人皆可放离去,但鲜卑人却在城头严辞拒绝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于是汉军开战,城中壮丁虽走了大半,但步度根仍能征调城中老人妇女,他们到底是草原上的民族,生长在马背之上,整日狩野猎兽,等这些鲜卑人披上皮甲走上城墙,在汉军前挥刀射矢,汉军们到得墙上,见老人和妇人们瞪圆了眼睛,口里叫嚷着难以名状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气馁,竟为他们所接连打退。

    接连攻了十余日,汉军仍不能取得进展,刘备顾忌伤亡,便转而继续挖掘壕沟,广修壁垒,大兴土山,对平城做长久围困打算。而到十一月初三,副伏罗去宾从弹汗山讨得两万援军,加上自己本部的兵马合计三万多人,南下代郡,初四到达高柳,初五便到达白登山,在距离平城不到二十里的山脚扎营。

    东阵的令狐渊见去宾前来,鲜卑大军占据山巅,遍山遍野,好似乌鸦盖顶般黑压压一片,心中都不免有所动摇,赶紧向帅营禀告,刘备听闻通报,直接回信说:“自我们来时,本就讨论过这般情形,何必如何惊惶?你在背面也挖掘壕沟,防止他们下山冲阵即可,鲜卑的援军还未全至,到那时才是决战时刻!”

    果然如他所言,十一月初七,在北方又有一支人马赶来。为首的正是拓跋诘汾,他突围之后直奔成乐,派手下使者在云中、五原、阴山来回盘旋,号召鲜卑各部救援王庭。听闻单于遇险,响应他号召的有置鞬部大人莫罗、日律部大人推臣、宴荔游部大人孤迄侯、没鹿回部大人窦宾。拓跋诘汾得以重整四万之众,进驻在距离平城西北方四十里的云冈山间。

    七万鲜卑大军在汉军一左一右,加上平城内部的步度根部,将城下的汉军逼得进不能攻城,退不能撤军。但拓跋诘汾远看平城下密密麻麻的栅栏与壕沟,心中想起沙陵一战的惨败,不敢进攻贸然进攻,他先令部下就地休整,随后亲身去副伏罗去宾部中,与他商议进攻的布置,并定下两军于十一月初十,东西并进夹击汉军。

    而在围城的时间里,汉军也正激烈地商讨着对敌决策,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如令狐渊顾益等提议撤军返回,另一派则如郭大关羽主张在撤围决战,两者相持不下,唯一的共识只有先行撤围。腹背受敌实在是作战的大忌,当年昆阳之战时,王邑率领四十万大军围攻昆阳,钲鼓宣天,万里肃齐,却为世祖区区万余人所败,世人皆道是王邑内外作战,难以协调的缘故。如今汉军兵力与鲜卑人相仿佛,若是在城下决战,结局实在是凶多吉多。

    刘备也倾向于撤围决战,他一向极有傲气,征战近十年来,有胜有败,但他多不在意,只是想到平城只有万余老弱,而他围攻月余竟徒劳无功,这实在让他咽气不下,他等众将说完,正要拍板定下战略,陈冲暗地里踢了他一脚,他便改口说:“事关重大且让我思虑一番。”让众将出营稍息,自己与陈冲、关羽、张飞一起留在帐中。

    刘备先问他:“庭坚你有何意见?何不在会上直言?”陈冲解释说:“我意见与众将不一,更与玄德你不合,如今我身份敏感,不当损你威柄,大战决策还是和你商议后再说吧。”关羽反应最快,他讶异道:“庭坚你不主张撤围吗?”

    陈冲颔首表态,他负手站在新画的地图前,对着如今的战争态势说道:“如今我军分为十阵,四面包围平城,若是撤围时敌骑前来,城北与城西的五阵撤离极为不易,而要与鲜卑人决战,敌军马多人众,我军又客战在外,若论决战,我不觉有五成把握。

    不如就在城下坚守。自围城以来,我们日日都在掘土挖沟,广修栅栏,至今已堪比一座小城,正可谓是我军的地利,不过是打持久战,我们营中已囤积足食两月的粮草,大不了快吃完时再撤军,到那时敌军久攻营寨不下,也无力阻挡我军撤围了。”

    说到这里,三人都颇为赞同陈冲意见,只是刘备还有一个疑问:“只是腹背受敌,战时恐不易施为罢!”

    陈冲最后解释说:“当年昆阳之战,昆阳城中尚有八千善战勇士,而如今平城之内,多半都是妇女老叟,他们守城尚算足用,出城攻战便与战兵有天壤之别,完全不足为虑。玄德,若是我军现下撤围,鲜卑人不与我军决战,径直入城避战固守,我等又该如何呢?一旦如此,我们这一月的苦战才算真正白费功夫了。”

    这些话成功说服了刘备,他便重新召开军议,将新的布置传达给诸将:全军继续围困平城,且阵势不变,唯一的变化是将围城的鹿角全部转移至外阵,防止鲜卑援军冲锋,并令全军加紧修缮工事。

    初十时,鲜卑援军对汉军军阵进行第一次冲锋。拓跋诘汾没有全面进攻,他在山上观察汉军的阵势,觉得汉军如同一条盘山之蛇,只需将其斩为两截,全军势必难以相顾,于是这天他与副伏罗去宾从城北的平原出发,聚集鲜卑甲骑策马冲击汉军北三阵。

    北三阵的首领乃是白波校尉郭大、圜阴校尉杨奉、三川校尉胡才。杨奉经历沙陵之战后,对甲骑具装的威力心有余悸,他事后与郭大等人探讨对策,得出结论,马匹披甲谁能笼罩马身大部,却难遮马足,想要正面战胜甲骑,许得从马足着手,因此得到继续围城的命令后,白波军便在壕沟前来回数丈洒上凉水,深冬寒竣,只一夜下来,壕沟前便结上薄白的冰层,在冰层之后白波军再扎满鹿角,鹿角的尖刺鲜亮,便是白波军自己看了也颇觉胆寒。

    鲜卑甲骑冲在前阵,浑没在意冰层,等马蹄踏上后才忽觉不对,马匹受力不稳,最先的几十骑都滑倒在地,骑士们也摔得头晕目眩,正迷糊间,前线的白波人拿着绳子从鹿角间钻出来,把这些骑士绑了,拖回到汉营里做了俘虏。

    后方的鲜卑甲骑见状,只能下马上前与汉军作战。骑兵失了马力,下马也不过是寻常甲士罢了,他们上前到鹿角间厮杀,侧翼都暴露在汉军望楼的箭雨下,丢下不少尸体,等厮杀到两个时辰以后,汉军其余诸阵的援军到了,拓跋诘汾在山上看到这番景象,心中极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令号手吹角息兵。

    在这厮杀的两个时辰间,城中的步度根看到援军前来,也曾派出城中仅剩的一些壮丁出城响应,但他们人数太少,仅有区区五百余人,仍然无法突破汉军事前挖掘的壕沟。见援军撤去,他们便也只能撤回城中,正合陈冲的预料。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内,鲜卑援军三日一攻,白日不成,拓跋诘汾便令骑士夜袭,平原冲击不成,拓跋诘汾便让大军下马在丘陵对射,但都被汉军打退。最后他想到冬日干燥,不如便在汉军鹿角处纵火。可也没有作用,汉军日日给鹿角泼水,竟在鹿角上也结了一层冰棱,鲜卑人冲上前来未能点燃鹿角,反而因逆风点燃御寒的裘装,烧死了十来人。

    日夜的强攻都无法撼动汉军的防线,而平城内的步度根却坚持不住了,平城此前将粮草运往剧阳,城中的粮食仅能坚持两月,步度根几次削减份额,拖到如今这个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他只能在城中点燃麻蕴,以黄烟命令拓跋诘汾于不日发起总攻。

    鲜卑援军只能放弃原计划,打算在十二月二十四与汉军正面会战。拓跋诘汾与鲜卑诸帅反复推敲,在这一月间,他们几乎试探过汉军的每一个阵势,如今想来,是以城东顾益阵最为薄弱,顾益阵北方与东方俱是坦途,但在顾益阵中恰有一处小丘,丘下有一道水流,这将此处的汉军分为三部,其余汉军营寨也难以迅速支援。鲜卑人决定在此处开启会战。

    会战的地点最为重要,当年汉高祖被冒顿单于围在白登,便是吃亏在地形不利。如今白登山就在鲜卑人脚下,他们以此作为吉利的象征,在夜里用牺牲献祭山神,兵士们看着祭祀的篝火,都相互鼓舞说:先王保佑,天神保佑,鲜卑长生。

    平城脚下的汉军尚不知道决战即将到来,只是在寒风中细数着时日,企盼着能在过年前回乡团聚。

第九章 第一次平城之战(下)

    十二月二十四日巳时,鲜卑人饱餐一顿后,在白登山脚结成阵势,六万人的队伍分成五列,他们同时下山进军,从北往南以此排列是:置鞬莫罗、日律推臣、宴荔游孤迄侯、没鹿回窦宾、副伏罗去宾,而拓跋诘汾率一万人马,驻留在白登山上总揽全局。

    汉军此时正要用膳,栉比的军营里升起袅袅炊烟,临近年关,今日诸军加饭,士兵们都颇为高兴,他们忽而远见鲜卑人从山间前来,不由大为扫兴,只能先搁置饭食,回到营房中拿出甲胄兵器。这时汉军以为鲜卑人只是故技重施,大概尝试一阵便会退军,但等鲜卑人距离鹿角仅五里时,他们才发现此次大为不同,鲜卑人全军压进,一看便要在此地一决生死。

    军司马顾益看见山间、林间俱是鲜卑的人马,地上的砂石也随之跃动,他大为紧张,忙派使者去帅营通报情形,而后又下令敲响战鼓,鼓声震耳,士兵们也自觉列阵在鹿角之后,等待鲜卑人的第一轮冲锋。

    近两月交战下来,双方对对方的战术都算熟稔了。此次鲜卑的前锋不再是甲骑具装,而是推着木楯的甲士,他们用麻布包着武靴,踏足在薄冰上,顶着汉军的箭雨一直向前,目标赫然是汉军在丘陵处突出的部分鹿角。

    但汉军也做过准备,鲜卑上次突袭之后,顾益也感到此处防御薄弱,他便在丘陵上设置了三座望楼,且围着望楼和鹿角再挖了两圈壕沟,但缺陷在于,他也未料想到鲜卑军会在此地决战,以决战而言,这些布置显然远远不够。这些最前列的鲜卑甲士抬着一丈二尺的木楯,一直走到壕沟前,后方的鲜卑射手不断远射箭矢,掩护他们将木楯架在壕沟上,此地的汉军与鲜卑人兵力悬殊,即使以长矛拼命戳刺,也不过拖延了两刻钟。不少鲜卑甲士跳入壕沟内,顶着木楯驾上对岸,如此驾成十三座小桥后,鲜卑大军便成功涌入到鹿角之内,与汉军进行肉搏厮杀。

    顾益在中军的望楼内远望这幅场景,心中畏惧到极点,他遥望四周想:传令的士兵还未回来吗?但眼中浮现的是更为可怖的景象。在平城之西,汉军布置有两阵一万两千人,占据着长约四里的战线,一丈内有三四人而已,而此时鲜卑人全线猛攻,每名汉军都要阻挡四倍于己的敌人,在顾益看来,敌我的对比就如同溪流与狂涛,但即使想向临近的令狐渊阵求援,令狐渊也无援兵可派了。

    他又指挥军队勉力阻挡了两刻,但前线的士卒到底力不从心,壕沟间逐渐涌出越来越多的破口,而丘陵上的望楼都支撑不住,被鲜卑军攻下后又推倒了,散为一地的滚木。这时后背处传来一阵粗犷的角声,平城的城门大开,步度根眼看拓跋诘汾的援军卓有成效,当即号令城中所有能战的部民尽数出战,向顾益部背部发起冲击,但他们首先也要跨过对内的壕沟,这给了顾益最后的反应时间。顾益也别无选择,他当即用旗语下令,让全军向他靠拢结阵,放任鲜卑大军突破工事。

    拓跋诘汾见汉军放弃工事,认为这是决定胜负的大好时机,便要将最后的军队也压上去,他对随他初阵的儿子拓跋力微说:“你母亲说你是阴山之子,我也一直当你是壮大我族的骄子,此次你初战,跟在我身后恐怕遭族人非议,这次冲阵,你就到最显眼的地方,让诸部看你杀敌的英姿吧。”拓跋力微时年十六,他非常年轻,身材孔武,更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观此时局势,诸部已占据主动,若是任由战局发展,便是没有我部,也能大获全胜,但敌人尚有八阵未动,如何变阵,实是难以预料的事,不如稍等片刻,看汉人后续手段再说罢。”拓跋诘汾闻言大为讶异,他思虑一番,觉得儿子的意见颇有道理,便让手下人马继续驻留山上,观察汉军的变动。

    鲜卑人下山时,城南的刘备与陈冲都站在望楼上,远远便看见鲜卑人如狼群的攻势,但他并没有令诸阵动作,便是顾益军使到来求救,中郎将也没有援助,反而是说:“先让所有的骑士上马,然后再等一等。”众人都不明白缘由,等到望楼上望见城东大开城门,步度根率众杀出时,刘备才再次下令说:“可以破阵了。”阵中的士卒们迅速往壕沟中推土,很快就在壕沟中推出一条两丈宽的道路来,全军有一万骑士,刘备分给张飞四千,让他们就从此处出发,先去进攻内侧出击的步度根部。而后又分给关羽六千骑士,让他从城北出阵,绕击白登山部的鲜卑人。其余汉军则尽数开拔,陈冲到城北去,领杨奉、郭大、胡才部袭击鲜卑人右翼,城西的赫连凡莫、且渠智牙斯、刘宣部随刘备一齐袭击鲜卑人左翼。

    鲜卑人对此也做过打算,若是剩下的汉军来援,大概是袭击左右两翼,等主攻的日律推臣、宴荔游孤迄侯、没鹿回窦宾三部攻入阵中后,置鞬莫罗、副伏罗去宾两部就地掩护两翼,拖延时间,只要主攻三部凿穿汉阵,与单于汇合一处,便可驱逐溃兵,将汉军围城的阵势彻底冲散。

    但单于遇了些问题,步度根率城民冲到汉军阵前,竟无法冲过内侧壕沟,这是因为内侧的壕沟比外侧宽上两丈的缘故,挖壕沟的泥土被汉军堆在阵中,因此汉军能快速推出土道,而单于只能用笨办法,在一边挖土往壕沟中填,只是这样显然太慢了,张飞为追赶时间,令部下都着轻甲驱马,单于不过填了两刻钟,便见张飞驱马快速接近。

    张飞部身披轻甲,单于部也没有多少重甲,最大的战力便是身前五百甲骑具装,张飞见状吩咐说:“不要与甲骑缠斗,我们杀溃大众,此战便是胜了。”于是他们绕过甲骑,直接杀入无马的鲜卑大众中,老者们尽力射了些弓矢,横跨就被近身的汉军冲散踩死,女人们试图以血肉阻挡,到底比不过刀剑,而甲骑果真追不上汉军轻骑,只能眼看张飞部在人群中杀入又杀出,如同裁刀划过织布,很快步度根部就彻底崩溃。

    新单于不甘心就此回城,令甲骑脱下重甲,他看向这些骑士,见他们都面带汗水与不甘,心中暗自叹说:若是树洛于齐光在身旁便好了。但他面色不变,只对随从说:“男儿怎能死在女人的哭声中呢?让我们一同浴血罢。”骑士们都为此言激励,手持斫刀振臂高呼,而后跟随单于向张飞杀去。但这些骑士身披重甲久了,体力颇为疲累,最终没能改变战局,都为汉军杀了,而步度根对上张飞,他的气力不强,斫刀与蛇矛撞了四五下,手臂便麻得没有知觉,随即被蛇矛捅穿喉咙。

    城内的鲜卑残部就此被张飞彻底解决,鲜卑人在汉军阵中厮杀,也把这些都收入眼底,他们不知单于已死,只是议论说:得不到城中支援,接下来将如何作战呢?鲜卑诸帅也没有备案,他们只能传令说,只要杀溃眼前的汉军,总是能胜的,但顾益与令狐渊都收拢一团,利用军营逼仄的地形与鲜卑军斗争,虽然节节败退,但终究无法被吃下。

    这时两翼的汉军援军也都到了,拓跋诘汾见到被夹击的形势,不再能再在山上观望,他当即决定先下山增援右翼,打算先击溃较为薄弱的陈冲部。这实在是个错误的抉择,因为他们没能注意到关羽,关羽部轻装从城北处出阵,继而绕了一个大圆到山阴处,他们隐藏身形,快步向白登山前进,只是这条路选得太远,虽是与张飞同时行动,但在拓跋诘汾下山近一个时辰后,他才占据白登山,这时两军厮杀已久,很多兵卒都疲累了,作战最久的顾益与令狐渊两部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算算时间,两军厮杀近四个时辰,从午前一直战到黄昏,日光都要散尽了。此时关羽从白登山奔下,令将士们都高举火炬,照亮他甲胄外的深绿罩袍,苦战的汉军们见关羽进入战场,都兴奋地高呼狂啸,而鲜卑人忽见一支不知数目的骑兵出现在身后,胆气都落尽了,拓跋诘汾与没鹿回窦宾叹说:“他们竟也有援军吗?”于是都放弃战斗,也不管前线继续厮杀的兵卒,向东方散乱又竭力地奔跑。

    汉军都战累了,也没有继续追赶,四方的战阵继续合围,将不及逃走的鲜卑士卒们围困在一处,他们杀了片刻,鲜卑人抵挡了片刻,随即谁也不想动手了,剩下的鲜卑人中一个小帅请求投降,汉军也就停了手去通报刘备,刘备也就痛快地应允了,令他们放下武器甲胄,安置在原本的汉军营地中。

    另一边张飞已杀入平城内,城内百姓得知单于战死的消息,也请求投降,唯一的请求是允许他们安葬单于。张飞本不愿允许,又在城中多杀了一个时辰,等陈冲得知消息,急令魏延叫停张飞,又将步度根整理遗容后,将尸体还给鲜卑人,他们也就如约投降。

    如此一来,历时三月的平城之战终于告一段落,鲜卑近两代人披荆斩棘,才有压制汉军的大好局面,竟被刘备陈冲一战摧毁,漠南、云中、五原、代郡的鲜卑诸部都为之震撼。但他们将何去何从,尚不是陈冲刘备所关心的,破城的第三日,汉军恢复消息,陈冲这才得知天下形势已天翻地覆。

    此时众人正在用膳,刘备边翻看张杨的传信,边嚼着刚出锅的胡饼,他将书信递给关羽后,皱眉问陈冲道:“你怎么打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4654/ 第一时间欣赏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作者:陈瑞聪所写的《季汉彰武》为转载作品,季汉彰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季汉彰武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季汉彰武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季汉彰武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