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勤王之师往雒阳
五月初,除去雒阳的政局仍然晦暗不明,天下形势一片大好,刘焉提出的牧伯制已然颇见成效:豫州牧黄琬成功镇压第二次黄巾之乱,幽州牧刘虞彻底招降张纯残部,益州牧刘焉虽说止步临江,但益州从事贾龙连战连捷,马相叛军显然难以支撑,靖平天下指日可待。
最令天下振奋的,还是刘备陈冲于并州大破鲜卑,自檀石槐一统鲜卑后,汉军从未取得如此大胜,消息传到雒阳,举朝喜悦,雒阳城中不少酒肆都结彩宴客,浑不顾先帝尚在丧期,棺椁仍未下葬的忌讳。不少人都将此次大胜与稽落山之战相比拟,直说内有党人清流辅佐,外有忠臣志士奋战,汉室中兴,正道炽盛,已落落可察了。
就在这一片欢喜声中,何进在袁绍多次劝说下,终于下定决心,派荀攸向太后上表说:“自和熹太后以来,宦官之祸,为时甚久,朝野怨怼,宫省忿忿,如张让赵忠之流,毁谤名流,滥捕国人,以致野有贤良而朝乏能臣,边事不兴,黎庶蒙灾。自先帝病笃,党锢宽解,无宦官掣肘于掖,而朝廷任贤选能,方有今日之盛。然患生心腹,不可不除,望太后体恤士意,罢免内宠,赦令其识罪自归,可尽收天下党人之心,太后盛名,亦可广传后世,就廉蔺之美谈。”
太后收到表文前,诸常侍闻得坊间消息,日日到太后阶下哭述说:“臣等所为,莫不得先帝授意,何曾妄自干政,曲解圣意?若能使天家和睦,汉室安宁,臣等又岂敢行阴诈之事?还望太后明察,还臣等以清白。”诸人落泪,太后闻之也不禁感怀。
太后胞兄何苗为车骑将军,日日入朝觐见,诸常侍暗送鲛珠一盒,太后生母舞阳君为太后诏入宫中陪侍,诸常侍便赂以血珊瑚三盆,正中两人所好,两人便在太后左右为其美言,又污蔑何进道:“大将军是欲专杀先帝左右,擅权以弱社稷。”
因此荀攸闯雨而来,从袖兜中向太后掏出上表时。太后只扫过一遍便置于案上,对荀攸流畅说道:“中官统领禁省,是自古及今的汉家故事,如何得废?况且先帝新弃天下,我一丧夫妇人,奈何楚楚与士人共事乎?”
前一句荀攸尚能反驳,毕竟前汉任用常侍之时,多是擢用士人,如刘歆宋弘之流,只是世祖再兴汉室以来,方才纯用宦官,并非是汉家旧制。但后一句任凭荀攸才智超绝,也只能仓皇败退,太后以避嫌保节为由,让臣子如何言语?荀攸唯有回显阳苑向何进就此复命。
听闻太后如此反应,大将军也意有反复,他望向门外雨水涟涟,面色纠结。但袁绍在一侧察言观色,深知何进想就此作罢,当即劝谏说:“此前大将军窦武欲诛杀内宠却反为所害,便是因其言语漏泄,宦官知其杀意,便先为力胜,兵变在前。如今大将军即已上表,便是与宦官常侍势同水火,水火如何安处?非是其死,便是我亡,请大将军思之慎之!”
大将军悚然而立,他见过蹇硕的首级,此时仍在雒阳周边传阅,又想起凌晨里白虎门的暗箭,这让他坐立不安,在雨檐下左右徘徊,连声说“有理”。但他不知如何破局,最终又愁眉问袁绍道:“只是太后之意甚笃,我当如何施为?”
听得大将军此问,袁绍一瞬间竟有些踟蹰。他一向以胆气闻名,此时却觉手心湿濡,腿脚发颤,身似处于冰湖之中,冰面下潜流沸腾。袁绍知晓,这并非由于自己胆怯,而是他欢喜至极,天晓得!他等这一问等了多少年?!
他如同演练过千万遍般,起身上前行至大将军身侧,以一锤定音的语气断然说道:“大将军,当今之计,唯有征调四方猛将豪杰,领兵开至京畿,以实幕府。待天下豪杰四围京畿,太后手中不过五千宫省禁军,如何能比大将军十倍之众?到那时,大将军手操生杀之权,兵谏太后,太后如何不从?望大将军速速下令!”
次日,数队信使骑快马离开显阳苑。一开始并无人在意,每日显阳苑进出的使者实在太多,这些人马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但他们身负责任着实重大,他们四散而去,将命令传达到大汉四方。
大变骤生,不过十余日,尚书台陆续收到各地太守上书,询问朝廷是否有大事谋划,是否需要郡朝配合,太后不明所以,便让车骑将军何苗调查文书,何苗细细查问,这才知晓,雒阳周边已然天翻地覆:
东郡太守桥瑁整兵白马即将东进;并州刺史丁原率并州新军进驻河内;前将军董卓率凉州骑士渡过茅津;骑都尉鲍信、大将军府椽王匡征发泰山郡武库兵器武装乡勇,已到达济阴郡,典军校尉曹操刚至沛国,正在大肆募兵。这些大汉栋梁皆声称奉大将军令,将率兵进京以正朝纲。
董卓的凉州骑士行军最快,即使连日大雨,他仍然冒雨进军,以一日八十里的速度接连渡过蒲坂津,过河北县、大阳县,再从茅津渡过大河至南岸陕县。河水湍急,凉州将士多有不适,董卓便下令让诸军在此休憩一日,明日再行。
接连赶路七日,便是常年征战的董卓也有些吃不消。他入了陕县,先命部下刀剑强征乡中几名大族的庄园,再派了李儒前去和陕县令打交道,自己则领着麾下五千将士径直往庄园里占屋歇息。
但董卓歇息不下,他以一座阁楼为住所,召集部下将领前来军议,说是军议,其实更像闲聊,他松开腰带,坐在主席一手揉着腰胸,边对部下们说道:“年纪大了,下雨时骨头又痛又痒,马也骑不动了,真不知何时才能安然养老!”
李儒刚交涉完回来,从城中待了两坛热酒,听主君如此说,他便就地斟满一杯,先递给董卓,随即对同僚笑言道:“可即使如此,董公仍然费心竭力,为大将军雨中驱驰,正可谓国家栋梁啊!”
董卓麾下诸将尽穿戎装,唯有李儒一人身着儒衣,正可见地位超然。董卓接过温酒,抬首一饮而尽,回味少许后,便接着李儒的话道:“为国效力,本就是我等武人本分,上阵杀敌,不过寻常,但真正想匡扶社稷,还得是登堂入室,为万民除骨髓之流毒!”
众将轰然应是,董卓见部下挺拔如林,气势纠纠,心中甚是满意,暗道这都是我的起事之本。他心系朝廷动向,又问李儒说:“叔颖(董旻)那边可有消息传来?算算日期,也该到了。”
李儒颔首坐回席位,把酒坛交给同僚各自取用,再向董卓禀告说:“奉车校尉的消息我已收到了,那使者和我说,太后已得知大将军调集诸军进京的事宜,连下诏令于大将军,但大将军仍停驻显阳苑,拒不奉诏,连先帝入陵都没有参加,只要求太后罢免宦官。奉车校尉的意思是,太后恐怕撑不久了。”
董卓闻言把眉头皱成一个对时,眉头几乎要发出铜锁扣上那“嗒”的一声,他再问李儒说:“孝儒,依你所见,太后是否会罢免宦官?”
李儒摇首,他的笑意止不住地浮上嘴角,对董卓说道:“神器社稷,所主者唯有一人,太后若是放权罢免宦官,大将军尽收天下士人之心,那当今天子的皇位,可还坐得稳吗?兄妹之情,又哪里比得过母子之情?宦官可以罢,但太后绝不会罢,只要太后不罢宦官,朝局就不会稳!明公大可放心,我等上雒之事,已成定局。”
董卓的眉头如退潮般松开,他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地叹道:“利欲熏心啊!先帝驾崩,我在蒲坂驻足两月拒不就任,远观京畿形势。但孰料两月之间京畿仍不生变,没有大义之名,便是雒阳有变,我也难以进驻雒阳,却不料大将军为我送来如此大礼!”
在一旁的徐荣仍是忧虑,他对董卓问道:“明公,如今朝局纷乱,雒阳形势复杂,我等便是襄助大将军尽除宦官,但不过是幕府一时权宜,待大将军彻底成事,恐弃我等如敝履,如何能为朝廷重用?”
徐荣说完,众将一阵沉默,董卓看向这位辽东爱将,爱惜他的才能,不在乎地摆手说道:“孟高,你不必知晓这些,我董仲颖自然不行无把握之举,亦不会带诸位行至死地。雒阳衮衮诸公,身为大臣,不识将士疾苦,使国家徒然动荡,三军白白流血,世道怎能如此?!我带兵勤王,正是要清君侧,正朝纲,诸君切莫疑之!”
这番话董卓言说慷慨激昂,徐荣深为之惭愧,向主公再三陪酒致歉。董卓饮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但他仍然清醒,董卓摸着斫刀从阁楼向原野看去,远方山峦如林,直耸入云,在这雨天中看不清山顶,更看不清路途。但董卓在这条路来回行走数十次,早已烂熟于心,他看着崤山,心里念着雒阳。
雒阳,雒阳。
第七章 朱儁不走邪道
董卓自接收到何进命令后,还派遣使者向朝廷上表,表中说:“中常侍张让等窃幸乘宠,浊乱海内。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臣辄鸣钟鼓入雒阳,即讨让等。”表书内容传播到太学,太学生都嘲讽道:董卓自比为赵鞅,赵鞅兴兵晋阳更改国体,专权十七载,实乃晋亡之祸首,董卓竟以此自比,可见不学已甚!
但对太后而言,这张表书并非笑话,各州郡的军报频频上报,更令她寝食难安。董卓的公开上书在宫省播荡开来,六月十六,常侍们散披花发,赤着双足,跪爬到太后面前涕泣求情,太后也为之流泪,凄然道:“朕又能有何法?大将军连兄妹之情尚且不顾,你们这些人求情又能如何?求朕无用,你们自去求大将军罢!”。
常侍们仍是不敢前去,便转而去说动车骑将军,何苗对兄长调兵一事也心怀耿介,答应下众常侍,自己当即去掉印绶身着常服,乘轺车孤身前往显阳苑。北军将士见车骑将军携笑而来,大将军亦是欢笑相迎,大将军扶车骑下车,两人边笑边谈走入苑内。众人都道兄弟到底情深,雒阳政局若能因此平和,自是再好不过。
最终仍是不欢而散,北军将士见车骑面色枣红,急匆匆地走出主殿,木屐吱呀响了一路,直至车骑上车扬尘而去,大将军则安坐殿内,不做任何挽留。军中将士都颇为郁闷,各自念说:“宦官祸国,不是没有缘由的,朝中奸臣勾结,竟连兄弟之情都顾不上了。”军中遂对车骑心怀不满。
常侍们得知消息,心中更是忧惧,未久,又传来董太后在河间惊惧失常,死亡国中的消息,常侍们实是无计可施,相互议论时太息道:世殊日异,当年我等鞭笞党人,今日党人便如此逼凌,也罢,也罢。还想掌握朝政实是说梦,现在还能留下一条性命返乡养老,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他们便决意向大将军服罪。
常侍们也脱去朝服,穿上布履麻衣,从雍门出城向西,徒步走十五里至显阳苑中。常侍均过耳顺之年(五十岁),一路走来气喘吁吁。但显阳苑将士显然并不领情,吴匡、董旻、张辽等人整顿军队,在大将军住所前列成战阵,让诸常侍从中觐见。
诸常侍行走于斧钺之间,面自强笑,心中惶恐。赵忠最为年迈,走了一路体力不支,终于跌倒在地,这几日雨水渐息,地上泥泞坎坷,赵忠滚上一身泥水,引得众将士一阵嘲笑,众人便这般狼狈走进苑殿。
自从拥立天子后,常侍们再未与何进见过,转眼两月须臾,只见何进身穿常服手握书卷,洒然坐在主席,袁绍、陈琳、郑泰、何顒等州郡名士于两侧处理政务,对常侍们不置一言。诸常侍在殿中更不敢多言,只有张让向前膝行数步,叩首三声,哑声问道:“还请大将军为我等指一条活路。”
何进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扫视了他们一眼,又斜视一眼袁绍,袁绍对他做刎颈之状,何进摇首,对台下叩首的常侍淡然道:“天下匈匈,正患诸君耳。今董卓垂至,诸君何不早还乡?”
言下之意,只要常侍自己免官挂印,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袁绍在一旁面色不虞,而台下诸常侍则如释重负,齐齐叩首,不再言语,佝偻着腰转首离去。何进目视他们离开大殿,面孔露出笑意,对一旁的主簿陈琳说:“大功告成,孔璋,你替我下令给种大夫,让他去叫停董卓罢。”
陈琳领命出门,袁绍随即也起身对大将军道:“常侍狡诈,恐不成行,属下便去监督一二罢。”大将军知晓他心中不忿,但他只觉此时雒阳诸事已了,如何再兴风浪?也便任由袁绍去了。郑泰对他诏令天下诸军殊为不满,正要辞职离去,何进便对他笑说:“等到京中宦官尽去,朝政太平,我便领了这些新军,往凉州平乱,如此一来,天下太平,我也算是完成了先帝的遗愿啊。”
郑泰口中诺诺,出门后便对卢植感叹说:“何进何其短视,他以为军队将士是木偶泥像,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如今他因常侍之事不睦于太后车骑,我看大祸难以阻挡,我要及早离开避祸了。”未久仍挂印而去。
何进许诺以后,雒阳政局因此稍得安宁,可州郡信使依然不断往来,除去朝廷与大将军外,有人暗中往诸州郡指使下令,自然也有人暗中向雒阳遣使打探情形。
但朱儁从未想过会有人找到自己头上。
四年前他因平南阳黄巾,被先帝拔擢为右车骑,位在三公之上,也曾一度成为官场红人,但朱儁为人直硬,即厌恶宦官,也不喜党人,徒然做孤臣罢了。中平二年朱儁因母丧离职,服丧结束后,先帝不再委以重任,只命其在京中先担任北军屯骑校尉,后转任城门校尉。
朱儁听闻来人是晋阳来的使者,非常诧异,也非常欣喜。青州平乱时,他曾指挥刘备数次作战,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作战勇猛,不顾生死,令他深为喜爱,此时前来书信,他念及以往的战友之情,当即让使者入府内一叙。
使者从侧门进来,打井水清洗了一番面孔,入得厅堂,朱儁见人大为诧异,来得竟是一名尚未及冠的青年,但却又有几分眼熟。那青年自我介绍说名作徐庶,乃陈冲弟子,在太学长住过一段时间,亦曾随陈冲前来拜访过。
朱儁恍然大悟,颇为羞赧地感叹说:“那都是两载前的事了,庭坚玄德一去并州二载,为朝廷立下赫赫功绩,我却只能枯坐京畿,叹生白发,只能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笑了起来,面上显得放松,让苍头做些美食来款待徐庶。
徐庶却沉声说道:“朱公,我奉师命来此,并不是来与朱公叙旧,而是如今朝局危难,已刻不容缓,老师无法亲至,亦为中央猜忌,只能求助于朱公,望朱公拯救社稷了!”
这番话过于突兀,朱儁良久才缓过神来,对徐庶失笑道:“小子,如今朝局虽有小恙,亦无大乱,如何做此藏祸之论?便是社稷危急,我如今不过一区区校尉,又能有何作为?耸人听闻绝非善事,不要信口言说。”
徐庶并不气馁,从怀中掏出信件,上前递给朱儁,朱儁边看,徐庶边解说道:“小子岂敢危言耸听?如今大将军一意驱赶黄门常侍,却妄想留有余地,无血成功。却不知如今天下因其犹豫,各自生事。
便在这数日之间,三河之内,各地郡守县令自称奉大将军之命,捉拿诛杀常侍亲族,剖腹斫头,劫财辱眷,只留下一片白地,等常侍听闻消息,将要如何为之?必不会自缚宫前,引首待斩罢!到那时常侍率宫省禁军与大将军厮杀京畿,又有各路英豪在四方虎视眈眈,如何不成弥天大祸?!还望朱公思之慎之。”
朱儁看完信件,面色逐渐晦暗,他将信件横置桌案,对徐庶再次说:“我不过是一区区校尉,麾下不过千数,官秩不过两千石,既不受大将军重用,也不受太后青睐,庭坚如何指望我改变朝局?”
徐庶先是摇首,而后拱手向前,对朱儁急切说道:“朱公如何妄自菲薄?朱公虽是校尉,却是城门校尉,雒阳南北城门守卫,均由朱公掌控,况且朱公身为前车骑,军中多有旧部,朝中也知晓朱公品德,可谓人和遍于朝野,只要朱公愿意,定能救国家于水火!”
朱儁沉默少许,问徐庶道:“该当何为?”
听闻此问,徐庶大喜过望,朗声说道:“如今大将军身居显阳苑,常侍乞活求饶,往往往来城门,朱公只需设下埋伏,待常侍经过城门,一举擒获,诛杀于大众之前。常侍一死,宫省禁军群龙无首,朱公正可进而领之。宦官一死,大将军既失兵谏之名,便难以行兵谏之实,到那时朱公自入宫中,向太后请旨遣散四方军士,大将军如何违命?如此一来,大祸便消弭于无形了。”
听徐庶说完,朱儁起身望梁,良久无语,终于又对徐庶说:“如此施为,无诏调兵,又与谋反何异?”徐庶一愣,还未来得及反驳,朱儁继续说道:“声名于我不过浮云,但我举事若成,又如何以忠孝治军?”
这位征战数十载的汉朝名将对徐庶感慨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我身为国家将领,只应听从朝廷命令。我理解庭坚,但我告诉你,小子,若是军中将士人人都这般不须调令便体恤爱国,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这才是社稷取灭之道,如今社稷尚安,我绝不能如此做。”
徐庶闻言默然,朱儁留他在府中住了一宿,次日,徐庶便牵了马回并州复命。
今日雨水又落下来,一路难行,徐庶走得很不好受,他心中不禁想:朱公如此想,难道董公、丁公、桥公也会这般想吗?
第八章 诸常侍定计死斗
常侍们从显阳苑回到城中,人人失魂落魄,他们过白虎门走回南宫,中途掖廷令毕岚对常侍们提议说:既然已决定要返乡就国,那就再在宫里多走走看看罢,一旦出城,大概再也不能回来了。
众人先路过玉堂殿,玉堂乃是宋典所造,占地非广,但用料精巧,反雕复琢,远望堂中有飞檐朱壁,近视堂前有石栏环绕,栏间下刻有兰林芳池,上浮有仙官天宫,云浪山潮时隐时有,在大殿左右现出两条长龙。
宋典抚摸玉堂的石栏,炫耀说:当年先帝敕令我建造玉堂,我便亲自到蓝田选材,我用重金求聘采石高人,到太华山下深掘四丈,方才采得如水美玉,玉堂建成以后,先帝为我专赐一室,以表彰我忠心如此。
他向来以造成玉堂殿为傲,只是如今他转念一想,难道我以后还能长住殿中吗?便又说不出话来了。
常侍们又游过云台、明光殿、寿安殿、平朔殿,沿路绿竹猗猗,四殿前各有一铜人屹立,手持长剑,眼视宫廊。他们再从宫廊行至复道,从复道跨过雒水而至北宫,河水两岸铸有天禄虾蟆,又铸有翻车渴乌,前者调水宫中,后者喷洒道路,道畔杜衡排列间,皆是兰草白芷,直教人心折神销。
到得北宫后,一众人再依墙而行,过永宁、迎春、延休、安昌、景福、寿安六殿,直至东明门前,走到此处,常侍们都累了,他们谈笑说:往日服侍于天子身侧,不觉皇宫之大,今日以足丈量,方知两宫之广。此时赵忠说:便不再去濯龙园了,年纪大了,看见流水容易感伤,众常侍叹着气相互告别,各自坐车回府上整理财物。
先帝继位二十载,这些常侍也便借助先帝的重用大肆敛财二十载。除去在京城内置办府邸外,常侍们也在雒阳附近乡亭内广置土地,谷粮近百万石,金银数百车,还有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各地南洋珍宝达数万斤。
雒阳百姓本来听说大将军逼死骠骑将军,又暗杀董太后,都为之不平,说大将军争权夺利过于刻薄,如今见了常侍这些往来于城门的财富,又唾沫在地,说这车中马上,哪些不是万民血泪?大将军为政失之宽松,早就该杀了这群国家硕鼠,如今放他们就此离去,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常侍们光打理财物便打理了近二十日。到了七月十四,苍头禀告张让说,京畿的财物已清点的七七八八,不日大人便可满载膏脂回乡颐养天年了。张让不放心,又打开账目打算自己核算,正沉心间忽闻府邸前一阵哭闹声,惹得张让心烦不已,便让苍头到门前一看究竟。
苍头开门打探,只见门前挤着七八个人,这几人有男有女,都面目贵气,但衣装却是破烂,他们一见苍头便大声哭闹,连声说要见张常侍,苍头耐心询问,这才得知他们身份,原来这几人都是主人在颍川的甥侄。
为首的正是张让的侄子张直,他入了张府,便直接领着族人爬到张让面前,涕泪满面,哀求叔叔为他做主。张让莫名其妙,他知晓张直一向在乡野横行霸道,名声很坏,平日没少欺凌党人,张让暗自寻思莫非侄子又在外惹祸,来京中寻他撑腰?他正要开口拒绝,叮嘱张直自己已然失势,不要再惹是生非,不料张直抢先诉苦,口中话语令张让大惊失色。
张直几人并非是闯祸前来求援,而是从颍川家中逃命来的。就在十日前,颍川郡守忽而带兵包围张让颍川老家,自称受大将军令捕杀张直,张直尚未弄清楚缘由,郡兵便在督邮郭图的带领下大肆抢掠,当场斩杀张氏子弟十余人,好在张直府中养有死士,在前院中挡住官兵,又有几人给张直垫脚,张直这才翻出院墙,逃出生天。
张氏一族数百人,最终逃出来的只有十二人。张直一行人沿着密林向北逃出十余里,再回首家乡处,晴空下硝烟滚滚,数十载繁华就此化为泡影。张直一行思量之下,只能逃到京畿来。他们便先隐姓埋名到阳城,用身上珠宝换了马匹粮食,从轘辕关进入河南,但路上又有四人因刀伤不治身亡,到得张让面前时,便只剩下八人了。
张让听闻消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倒在案前,他勉力坐直身子,再问张直说:“汝大母如何?”张直犹豫一二,还是说道:“大母年迈,身体欠佳,当时惊吓过度,就此过世了。”
张让奋力一挥,将桌案账册尽数扫落在地,切齿喝道:“何贼,我必食汝肉!”。何进让他就国返乡,如今他连乡祉都为何进所毁,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一念及此,张让随即乘车去拜访赵忠。赵忠是幼年入宫,根基都在河南郡内,虽然一时免职,但仍有亲族势力,因此王允尚未对赵忠下手。但赵忠仍是惶恐,待张让哭述完遭遇,他亦心有戚戚,派人召集其余同僚至家中,才得知诸常侍亲属皆为捕杀,众人一时无言,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让断然说道:“现在进亦死,退亦死,等死,何不拼死一搏?!”赵忠叉手犹疑,只是问说:“可如今大将军手握重兵,且不与太后同德,我等还能如何?”
张让也颇为头痛,但他能成为常侍之首,所依靠的便是常人难比的急智。他环视四周,正见赵忠堂上挂有一弓,这长弓上雕刻黄色鹰鹞,实是装饰之用,并不能用于作战游猎,张让恍然得计,将长弓取下握在手中,对诸常侍说道:
“如今大将军围我等于东都,自己手下有万余将士,却迟迟不动,偏要号召四方精锐,为何?正是因为忌讳太后的缘故,他欲尽诛我等,又与太后留有颜面,不欲落天下擅权专政之口实。”
说到此处,众人莫名所以,高望问说:“张公之意,是我等再寻太后以求庇护?”韩悝否决说:“不妥罢,太后为大将军所吓,已无意保守我等,再拖下去,不还是死路一条?”
“此言谬矣。”张让摇首,当众拉开弓弦,对众常侍道:“何进引军上雒,正如我开弓拉弦,需得周身发力,方能射矢中物。何进如今召集众军,却不敢令众军入城,正是控弦而不放,如此岂能长久?继而力疲人乏,不是他松弦放弓,便是弦断伤人!”
此言犹如拨云见日,令诸常侍眼前一亮,纷纷对张让道:“还请张公细言!”
张让松弦将长弓放置案上,对同僚分析说:“自先帝御极以来,何进别居显阳已有三月,而今众将纷至杳来,却并非尽是何进嫡系,何进必不能全数驾驭。到那时他若想把控大局,除去阻挡众军外,更要觐见太后。”
说到重点时,张让不禁徘徊,良久方才切齿道:“那时我等只需数十人,埋伏在宫墙之中,等何进走出大殿,我等便可持刀而入!分杀此贼!”他以手做刀砍在桌案上,众人为之神思震撼,终于齐声说道:“善!”
众人遂以刀割指,滴血入酒,立起先帝灵位,盟约起事说:“陛下上天有灵可知,大将军何进乱政擅权,迫杀忠臣,臣等走投无路,唯有以死以报陛下恩德,还望陛下保佑,助我等诛杀何进,还汉室以太平。”
盟誓完毕,众人痛饮血酒,便告别分离。
张让走得最晚,他还要与赵忠再商议细节,孰料赵忠先拉住他,问说:“张公,若是此计得授,当真杀死何进,我等当如何应对何进余部?毕竟是四万将士,不可小觑啊。”
“赵公毋须忧虑。”张让握住赵忠双腕,劝解道:“朝政不安,只因何进一人贪欲而起。等何进一死,军中群龙无首,而我等既有太后天子相佑,又有车骑将军主持大局,朝廷大义之下,军中难起祸事。你我还是先多想此前如何行事罢!”
张让只留了两刻,离去时他又安慰赵忠说:“赵公不必忧虑,但去做便是了。我已年近六十,你我这把年纪,多少人都死了,只是仍不甘心而已,我出身时不愁穿食,却还入宫服侍天子,便是不想再受这多气了。”
说罢,张让甩着袖袍远去。赵忠站在堂中,看一阵风吹过,簌簌间落了一地杏叶,他拾起一叶,低首看绿叶脉络分明,抬首看天幕明月熠熠,他忽而记起今日是祭祖日(中元节),但沿街毫无灯火漆黑一片。
显然在雒阳城中,无心祭祖的大有人在。
第九章 许相押宝太后
雒阳的政局是如此动荡,以至于诸常侍甫一示弱,大将军便唯恐形势再变,即刻派谏议大夫种劭西上,试图将西凉军劝阻于渑池。
但嗅觉灵敏的董卓恍若未闻,他先假意答应种劭,率众在渑池休整两日,第三日便派李儒入渑池城中,与种劭约为饮酒。等手下汇报说种劭赴宴,董卓趁机开拔,为防止大将军再在函谷关设军阻拦,他便率部走小路南下宜阳,由陆浑关开进河南郡。
八月初三,陇西骑士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河南县前,至此董卓距雒阳已不过三十里。一时间京师震动万分,朝中百官多发书于何进,质问他到底有何图谋,到底是想诛杀常侍,还是想趁机逼凌公卿。
何进因此大为被动,好在种劭在河南县前赶上董卓,他身骑一匹黄鬃马,一身玄色朝服,一人在县门前拦下董卓大军。董卓见他如此胆量,也不禁心生几分敬意,他打马上前,对种劭笑说:“你一腰佩铜印墨绶的小官,何苦阻拦我为国尽忠,你莫非不惧怕刀剑吗?”
种劭扫视董卓一眼,骤然伸手于董卓腰间,霹雳一声抽出董卓佩刀,刀鸣清脆如莺,种劭手持长刀,以刀刃指着董卓身后的陇西骑士,肃然说:“董公为国尽忠,种劭亦是为国尽忠!大将军令尔等驻足渑池,尔等何故来此?视朝廷法度为儿戏乎!”
董卓佩刀乃是儿时耕野偶得,刀面隐起有山云纹,斫玉如泥。此时种劭持刀军前,正气凛然不可逼视,陇西将士为之色沮。董卓见种劭如此神态,不由抬首大笑,伸手先拍种劭之肩膀,再从种劭手中取回佩刀,对他温言说:“种君既然如此说,我再往前,便是心无朝廷了,我董卓岂能蒙此冤名?且罢,且罢,我不日亲身去找大将军便是。”
话尽于此,董卓策马转身,对麾下诸将沉声道:“回撤五里,且到夕阳亭驻军。”陇西骑士们边撤军边回首望种劭,感慨说:孟夫子常说浩然之气,今天到底知道是何样了。
董卓撤军于夕阳亭后,其余将士也陆续抵达:桥瑁率东郡郡兵入驻成皋,并州刺史丁原率领上党郡兵抵达孟津,王匡率泰山弩手直入显阳苑中,唯有曹操与鲍信仍在招募军士还未启程。
如此情形下,朝局由大殿上的激烈争论忽而转为沉默,百官都已心知肚明,事态已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再多的争论都已毫无益处,只能用行动来下注,但他们仍在观望,他们需要知晓:大汉三公属意于谁。
三公乃是百官之首,亦是天下之望,但自灵帝执政后期,三公之位频繁更迭,仅太尉一职,自陈冲走马西河以来,不过短短两年,便历任张温、崔烈、曹嵩、樊陵、马日磾、刘虞六人,三公威望因此也大不如前。
但有四人除外:太傅袁隗、司空丁宫、司徒刘弘、少府许相。
八月十二,这一日许相自南宫打道回府,此时已是申时两刻,正是寻常雒阳最热闹的时刻,但许相自车窗望外,街道上却人迹寥寥,偶见行人也是往来匆匆,面上满是忧色,许相问马夫说:“今日丁使君还在孟津纵火?”
马夫手拉缰绳,精神颓废,听许相问了两声,他才信口答说:“主人莫急,方才我听丁公家的苍头说,丁使君下令并州人暂歇两日,已没有纵火了。”说完,马夫面带忧色,又对主人感叹说:“但我又听河南县的逃民说,前将军在周遭大肆抢掠,死伤匪浅哩!”
许相坐回厢内,轻抚额角,心中暗自骂道:这些老革!他回想起昨夜孟津火光,心中仍然不寒而栗:烈焰燎原,火势滔天,冥冥黑夜中,整座雒阳城北都为红光点亮,以至于许相住在南城,亦在浮风中嗅到一股碳灰味道。今早他在殿中与王允议事,才知孟津的船只都为丁原烧尽了。
内朝大臣都为此大为咒骂,上表尚书台抨击丁原目无君父,心怀叵测,希望将其免职。但未过多时,荀攸携大将军手书而来,当众向太傅袁隗提议说:大将军欲保举丁原为执金吾,一时间内朝鸦雀无声,荀攸递上表书,便又行礼离去。
丁原当日便迁为执金吾,仍领骑都尉、并州刺史。
朝事当真不可为了!许相心中如此感叹。他入朝为官三十余载,如今算历侍三朝,许相的官运一直亨通,毕竟汝南许氏世宦显贵,朝中人脉众多,族中又有许劭许靖兄弟作为后起之秀,可谓泽及朝野。至他在中平二年初担任司空,又在中平四年改任司徒,在中平五年末卸任,任职三公近四载,许氏一门显赫至极,朝中门生之广,便是当今太傅袁隗都稍有不及,蹇硕张让见面也不得不礼让一二。
但自从先帝逝世,大将军何进辅政以后,许相便对朝局深感无力,年前他因凉州战事耗资靡费,被先帝贬为少府,少府仍属九卿之列,为皇室掌管财货,也算颇有势力。但许相看出先帝时日无多,便极力示好于何进,可何进不知因何缘故,对自己颇为仇视,无论是钱货女色,都为何进所婉拒,如今何进调兵包围京都,所有表书也等若白纸,这般下去,汝南许氏的荣华,便也要到头了罢!
他这般想着,终于回到许府,甫一进门,府中苍头便匆匆上前对他耳附言语,许相闻言大惊失色,先低声问苍头说:“他来时可有旁人得见?”苍头答说:“这几日道上行人不多,他又是从后门进府,确实无人知晓。”
许相这才松出一口气,他叮嘱苍头先闭门谢客,如有来客便说非常时期,他身为九卿须得避嫌。随后他脱去朝服,换上一身布装走到侧厢,开门便对端坐屋中的客人跪拜说:“将军驾临寒舍,实在令老朽惶恐,若是将军有召,留书于门前便是,老朽自会赴会,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客人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主席上,只见他手持五枚黑白骰子,正在房中自掷樗蒲之戏。他见许相入房,忙起身扶起许相,自嘲道:“我方才心神不宁,只能掷骰自安,许公海量,还望许公莫怪才是。”
何苗携手许相至主座间,许相见何苗礼遇周全,心中颇为满意,他笑说:“将军就不必如此客套了,如今雒阳内外人人砥刃,何止将军不安,老朽年近六十,又哪里能稳坐府台呢?将军若有指教,便不要吝啬了。”
何苗闻言太息,他拿起骰子,往案上扔出三黑三白,对许相说道:“上月我出城与大兄一叙,对他言说:我等自南阳入河南,诸事不易,且行且为,何苦为自相为难?但大兄甚是笃定,言说我等若想稳坐江山,便定要诛灭常侍!”许相沉吟不语,而何苗则拍案再三道:“大兄欲以小妹为寡耶?”何苗兄弟共两男两女,其中小妹嫁与张让养子张奉,故何苗有此感叹。
等何苗怒火渐消,许相才问说:“那将军有何打算?”何苗望向许相,对他拜托说:“如今大兄不顾亲情,假借勤王之名,威逼我等弟妹,按太后所想,我等也不能身迎斫刀,只是如何为之,我实在是无从着手,还望许公襄助。”
许相闻言收起骰子,对何苗笑言道:“将军何来无从着手?将军既然前来与老朽一晤,想必是张常侍的主意吧,他定然已有主张,只是将军还不肯与我明言罢了。”
何苗一愣,继而惭愧道:“许公浸营官场数十载,是小子卖弄了。”他便把张让试图谋刺何进的计划转告许相,许相思量得失,颔首道:“确有可行之处,只是何进麾下党人众多,若是有人趁机图乱,恐会酿成大祸。”
何苗颇为赞同,他为此深感不安,才前来许府。因此他说:“许公三世三公,家声著于海内,朝野内外多有遗泽,若是此计得授,太后欲以许公为河南尹录尚书事,到那时,许公以箪食安抚诸将,招揽军士,朝中百官发声应援,大祸便能消弭无形了。”
“难说。”许相起身徘徊,又对何苗说道:“司隶校尉袁绍气焰嚣张,数载前阴养死士,大将军执意诛杀常侍,定有其推波助澜。便是大将军身死,袁绍身为司隶校尉,手握监察京畿诛杀大臣的大权,一旦让趁势起兵,后果不堪设想,也须派一重臣,夺得司隶校尉之职,此事方才妥帖。”
“许公之意,正与张常侍暗合!”何苗闻言大喜,起身击掌对许相笑道:“就在昨日,我已前去樊公府上,樊公亦是允诺,若是事成,他便手持诏书,率北军至袁绍府中夺权,如此一来,外有许公,内有樊公,何愁大事不成?”
何苗所言樊公,正是前太尉、现光禄大夫樊陵,许相听闻他也参与其中,终于下定决心,对何苗再拜说:“太后有诏,许相敢不从命!”
第十章 先亲疏而后疏亲
时间来到光熹元年八月,雒阳城内外都是寂静一片,自丁原于孟津纵火示威,不少城中百姓大觉不对,开始搬离家中财物,试图南下往荆州避难,可太傅袁隗认为这是动摇人心之举,便下令朱儁封锁城门,除去往来的禁军与官员一律不得离城。
城中居民得知消太傅如此命令,都叹息着说:竟还有躲不过的祸事。只能备好粮食用水,用木板钉死房门,在房中日夜枯坐以待事变。偌大一座国家都城,街上只有城卫来回游荡,可以说是荒唐至极了。
但除此之外,何进更感心力交瘁。雒阳每日都会成堆的表书送到显阳苑,内容大多是请他撤军,语气不是婉言劝诫便是厉声斥责,让他心烦意乱。还有少部分是秘密投来的劝进表,这些都为何进付之一炬。
书表他可以置之不看,但他调来的将领却难以置之不理。董卓桥瑁丁原两日一派使者前来,询问大将军何时带兵进城,他们愿作为前驱,为大将军诛讨逆臣,何进留下这些使者一起用膳,好生劝慰一番,再让他们带了礼物回营。
好不容易安生少许,袁绍从城中布置回苑,仍要劝谏何进诛杀常侍,何进早就听厌烦了,他每日都要对其摆手说道:“休要多说,我心中已有定计。”何进寄希望于常侍自己挂印归去,毕竟诸常侍也于七月应允何进:最迟不过八月便返乡就国。
可就在八月初十的夜里,何顒又派使者火速从宫中打马出城,到显阳苑中传讯说:张让通过儿媳何氏的关系,说动了太后,太后颁下懿旨,允许诸常侍回宫服侍。
何进大为震怒,再派人打听具体情形:原来是今日何氏入宫探亲,趁机向太后递上张让表文,表文说:“臣等犯下罪责,理应全家返乡就国。只是罪臣念及臣家世受皇恩,现金却只能远离雒阳,因此情怀恋恋,罪臣等恳请太后,乞求让我等再进宫几日,如能再见太后与陛下几日天颜,如此一来,就是返乡之后,葬身山野,臣等也死无遗恨了。”
太后读完表文,当着省中诸官,手拉着小妹入席,又用丝绢捂住眼眸,靠着何氏凄凄切切良久,才啜泣说道:“往日先帝在时,我常受永乐太后催逼,多亏内有张公赵公照应,外有大兄支撑,内外一心,方才有今日之富贵。却不料大兄受谁人挑拨,竟以弓矢刀剑以对胞亲。”
言及于此,太后擦干泪珠,正襟下令说:“便再让张公他们入宫几日,当年他几人力保于我,我却不能做不知图报的无德之人,若是大兄要黜我后位,我也算死得其所了。”这一番话下来,省中诸官如何应对?只能依太后意愿,下诏召张让等常侍进宫。
大军压境,太后居然仍不服软,反在宫中庇护诸常侍,何进至此已无计可施。当夜,大将军苦闷至极,招来独子何咸一同饮酒,子妇尹氏在一旁服侍,他只饮得两杯,便觉一股心酸涌入喉舌,不禁对何咸大倒苦水:
“为父何曾想与太后作对?可诸常侍倒行逆施二十余载,深为党人敌视,如今党人品评成风,名传乡野,已成大势。以先帝之能,尚且要解除党锢,重用党人。而如今太后与小弟小妹庇佑常侍,定然招致党人不满,这正是取祸之道啊!”
何咸对此颇为赞同,但又含有疑惑,对父亲不解道:“既如此,大人何不派人缉拿常侍,就地诛杀?却执意要引兵入京,威胁宦官自行免官?”
何进瞅了他一眼,手指长子微微摇晃,训诫他说:“小子连这都不明白。”随后又自斟自饮两杯,叹息说:“当下太后临朝称制,内外尽皆党人,所称意者寥寥无几,只有常侍稍有体己之意,我若杀之,便有擅权专政之名。待陛下稍大,为父当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何进再历数世祖中兴以来的历任外戚大将军:窦宪自杀、邓骘自杀、耿宝自杀、梁商善终、梁冀自杀夷三族、窦武自杀夷三族,六人中仅有一人善终。
何咸闻言汗透深衣,只剩何进徒然感叹道:“伯成,有先例在此,为父上任大将军以来,战战兢兢,不敢有所懈怠,又何况擅杀先帝左右呢?较此而言,调兵入雒,不过小事耳。”
至此,父子两人都在案间默然不语了,唯有尹氏用酸梅熬了汤汁进来。此时尹氏怀胎六月,行动颇为不便,何进见儿媳捧腹而行,忙接过汤汁,对尹氏致歉道:“为父思虑不周,你如今怀有身孕孕,便早些歇息罢,我去喊侍女来。”
孰料尹氏摇首,仍是跪坐一侧,对公公温言细说:“听大人所言,妾身哪里能睡得安稳?如今雒阳内外,皆瞩目于大人,大人稍有不慎,妾身与伯成也难以存身。生死攸关之际,妾身亦有所言:依妾身所见,大人行政至今不能功成,只是大人不知太后心思罢了。”
何进大为诧异,正视尹氏说:“愿闻其详。”
尹氏便双手安膝,娓娓道来:“自先帝御极以来,大人便避居于显阳苑,藏身于众军之中,称病城外,不临丧,不送葬,四月不入宫中,所防者为谁?”
何进脱口道:“蹇硕刺我不成,亦为我所杀,但蹇硕在宫中广有余党,我不可不防啊!”
尹氏摇首道:“当时帝位不定,神器无主,蹇硕方敢行此大逆之举。但如今天子登基,已过三月,董氏诛灭,亦有两月,太后临朝称制,又有车骑辅佐,怎会再有行刺之举?以太后所思,大人既不进宫,又调兵入雒,正是无胞亲之情而有不臣之心啊!”
何进恍然大悟,他站起身来,油灯随之摇曳,在墙上的身影也来回倏动。何进背对两人,沉思片刻,再回身对尹氏说道:“你说得好啊,伯成能娶你是他的福气。我明日便去宫中与太后亲叙旧情,袒露苦衷,想必太后感受到我情意,也会芥蒂尽去,那些常侍也就不足为虑了。”
八月二十五巳时,何进穿上山纹朝服,头戴赤帻,脚穿武靴,自照铜镜打量神态,不禁对儿子笑道:“在苑中待了四月,腰间挂了不少脂肉”。随后他下令召来部将吴匡、张璋,对他们说:“我今日要入城面见太后,你们各带五百人马,随我进城。”吴匡张璋两人面露喜色,追问何进说:“大将军可是下定决心,要入宫诛灭常侍?”
何进闻言皱眉,随后又释然笑道:“尔等怎可在宫省杀人?不要妄想。但我已有定计,必能说服太后,诛灭常侍。”两人便欢喜而归。何进则自在马厩中挑选坐骑,等两人带队前来,他终于挑选出一匹白额马,拉动辔头,马声嘶鸣,何进当即乘行在最前。
千人策马行出显阳苑,走在雒阳城郊野。雨稍稍停歇,官道两畔遍地金黄,麦浪滚滚,以至于风中都洋溢着成熟的香味,农人正埋首于阡陌中,收割着甸甸麦穗,显示今年正是难得的丰收年景。何进见此景象,心中怡然,便让队伍两两成行,在官道上拉成一条长长的细线,勿要惊扰平民。
北风切切,马蹄声慢,走了一个时辰,何进终于又看到雍门。雍门前人行稀少,只见一老将正礼遇门前训斥卫兵渎职,声音远隔半里也清晰可闻,何进知晓那是城门校尉朱儁。他策马上前与其招呼,朱儁闻声一愣,转身仰视才见是何进,面上方才露出满意之色,对他问道:“大将军可是要进宫面圣?”
何进颔首称是,朱儁便叹说:“此事一了,大将军切要约束袁本初、董卓等人,他们自行其是,坏的却是大将军的名声。”
何进闻言一愣,感觉自己似是忽漏了什么,但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也想不明白。此时朱儁捋着髯须又问说:“今夜大将军若是有空,能否来我府上一叙?”何进笑答:“朱公有请,进自无不可。”
他两就此告别,何进身至白虎门,令吴匡、张璋等将士在此等候,自己则下马步行,转而至嘉德殿觐见太后。
此时的雒阳已是一座柴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为点燃炬焰的星火。大将军甫一进城,仅仅一个时辰,消息便传遍整座雒阳。
袁绍此时驻兵于平城门,他收到荀攸传来消息,不由得面露笑意,他转而又召来吴臣,对他交待道:“你直接传我口信给太傅,便说今夜时机已到,等我消息,大将军一死,便如计行事!”
吴臣躬身应诺,他这半年替袁绍来回本州,早就为袁绍的布局所折服,但此时他仍不禁问道:“若是大将军不死,又该当如何?”
袁绍闻言冷笑不已,他抬首望向南宫高耸的宫墙,淡然道:“若是大将军六月入宫,太后或许会放他一马。可如今已是八月,时机已过,间隙难消。正所谓覆水何收?何氏覆灭,党人复兴,便自今日而始。”
第十一章 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
何进甫入南宫,廊门后一名小黄门远远望见,不敢稍怠,在何进尚未发现前,他们转身奔跑。秋风萧萧,宫中的梧桐落下黄红的大叶,落在成簇的黄花中,扑染开一片燃烧般的芳香,小黄门脚踩在落叶丛中,发出脆沙般的声响,引得扫叶的宫人频频相看。
他穿过兰台前的三丈大钟,抄两殿之间的浮水石桥,从嘉德殿侧门进入宫苑,攀着栏杆直奔侧殿。此时一只西域白猫从门中窜了出来,险些撞到小黄门怀里,它蹑着猫掌行到殿角,回首对其“喵”一长声,从门中引出三四名捉拿白猫的宫女。
白猫吓了一跳,两下蹦上栏杆又跃下台阶,钻入黄白的菊丛中。等宫女们下了楼,小黄门这才入得殿内,他找到一名同僚,询问常侍如今身在何处,同僚答说在膳房中,他便又嗅着肉香味直到膳房去。
今日天子要与陈留王一同饮食,张让、赵忠两人亲自在膳房安排午膳,他们选用解粱为粥,取用腌制逐夷(鱼肚)加姜醋烹熟,又挑用最嫩的青花鱼,剖腹塞上肉糜,淋上一层上品泔酢,置于鼎上蒸煮,鱼香飘散四溢,直令宦官们陶醉。
除此还有炙烤牛肝、烂烹熊掌等四五样菜肴,这些都是要趁热食才有味,张让催促着手下们赶紧端至后殿。那黄门正好走进膳房,张让见他气喘吁吁,面色发红,心中顿时了然,拉着他向外几步,低声问说:“他进宫了?”
黄门连连点头,以掌在虚空中横划一手,直问张让说:“张公,是否现在动手?”张让按住他手腕,微微摇颈,沉声说道:“先不着急,他此时方才入宫,有上次蹇硕教训,神思定然警惕。而此时诸公未齐,仓促之间行动,一旦让那人逃出宫省,你我便都会枭首如蹇硕了。”
他轻拍那小黄门肩头,吩咐他将其余常侍都叫过来,自己则面色如常,稳步走回膳房,继续催促手下上菜。等所有菜肴都传入后殿,他招呼赵忠说:“我们去侧房旁听,且看他会说些什么。”
张让、赵忠从后门走入正殿后厢,未久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人也先后蹑步至厢房内,他们趴在墙角,屏住声息,窃听正殿中的声音:先听闻荀攸进殿通报太后,随后传来何进沉重的脚步声。
何进进殿先给太后、天子、陈留王三人行礼,随后又问太后说:“我听说阿母与小妹也在宫中,如何未见?”太后没留情面地说道:“阿母听闻大兄铁面无私,自说自己本是乡野中人,忧惧失礼后为大兄处置,自然是不敢来了。”
何进讪讪苦笑,等太后安排好席案,他才入席,望向太后衷情说道:“太后这是哪里话呢?当年大人早亡,家中又无亲戚倚仗,叔达小我七岁,太后与小妹也不过三四岁年纪,只有臣堪堪及冠,在县里屠狗解牛以供家中饮食,那时臣寅时起,戌时归,太后为臣洗衣送食,臣心中感念,从不敢忘,又如何会亏欠阿母?”
这番话淳朴动人,太后闻言也去了冰霜颜色,改换成一副楚楚模样。她令膳房为大将军添上一副碗筷,两人便在殿中追忆往昔,时而失笑,又时而落泪,一晃便是一个时辰。天子用膳完,与陈留王嚷着要去阿阁攀阶,太后执拗不过,便让五名宫女、五名小黄门陪着他两人去了。
正殿中此时只剩下何进、太后兄妹两人。何进见四下无人,方才对太后说起入宫正题:“为何氏安危着想,还望太后诛灭常侍。”太后不料兄长旧事重提,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任由何进继续进言说:
“忠言逆耳,太后,常侍为祸数十载,深负血债。上至天下名流,下至九州黎庶,人皆厌弃之!高者,危也,如今太后临朝称制,身居至高之位,亦是身居至危之位。还望太后思之慎之,切莫要因喜兴事,独断专行,若令天下失望,我何氏满门如何保全?梁氏之戒在前,太后不可不防啊。”
论处理政务,太后远不及大将军,但身在此刻,太后只觉兄长言语刺耳,她收拢裙袖,捧手膝前,对大将军寒声问道:“大兄欲以陛下为无亲之君乎?”
何进闻言大感无奈,太后只能动之以情,却不能晓之以理,除宦之事,今日怕是不能成了。但为联络情感,他仍待在殿中,告诫太后如何处理整政务:善待尚书台等宫官;切勿与虎贲军、羽林军交恶;内事不决可问卢植,外事不决可问朱儁;教育陛下,不若行至太学,求教于郑玄......
等到酉时,何进才向太后告辞。他走出嘉德殿,满目都是黄红的光芒,层云如红纱,微风如绸面,秋日黄昏,来得较往常稍早,这引起何进无穷的欣赏。纵然一时进言不成,但他自觉今日谈话,他恳切尽心,字字含情,一抒胸中块垒,此时他心情难得轻松,脚步也格外轻快。
他便在道旁采下一朵黄花,负手走在宫道中,嗅着芳香踱步往西。何进忽而想起,朱儁今夜对他还设有酒宴,宴罢后到何处歇息?何进心中暗道:不如便到叔达(何苗)府中歇息罢,上次我对他施以脸色,还望他不要记恨才是。
正如此想着,身后忽而跑出一个小黄门,他叫住何进,递上诏令说:太后念及天色已晚,宫中正要用膳,午膳时将军没赶上热菜,不如请将军用完晚膳,再回府歇息罢。
何进一愣,念及朱儁邀请,心中纠结一番,但望见天上余晖散尽,便欣然应允。小黄门走在前,他漫步走在后,一行宫人打灯笼从身边路过,远处的宫殿也点起灯火,馋人的鲜肉香味在宫墙间飘扬,何进路过兰台流水,一名宫女在竹林下清唱: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歌声初时凄切,后又转为潇洒,何进颇有所感,他问小黄门说:“此是何人所作?当真好诗,我在苑中从未听闻。”小黄门低首答说:“上月月末,郑祭酒见此诗于石经之下,见者无不赞叹,几日间便传遍京都,将军身处苑中,不识也属寻常。”
何进闻言一愣,方知这是匿名讽喻时政之作,不由赞叹说:“如此好诗,我愿以百金求得作者,使太后识得真意才是。”说罢,他便又沉浸在诗词意境中,心中更是感怀不已。
说话间,两人步入嘉德殿宫门,刚往前数十步,七八个年轻宫人从侧门中走出,拦在何进面前,何进见状顿足,对身前众人皱眉说道:“宫中有何事?”
宫人没有回答,何进听闻身后传出一连串声响,鸣镝划空声,纷乱脚步声,刀剑出鞘声,还有火炬寂静的燃烧声。他回身望去,只见张让赵忠等人堵住退路,二十来名黑影从梧桐中露出身形,将他团团包围。
张让以斫刀指着大将军,在火光下刀刃映照出远处的宫墙,何进向殿门上望去,正见妹妹倚仗栏杆,递来决绝的眼神。大将军仿佛被砍了一刀,他再看向这些常侍们,听张让忿忿说道:
“先帝曾与太后不快,几至被废,正是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所为者何?不过欲托性命于将军,但为门户之犬而已。今将军乃欲灭我曹种族,不亦过甚乎!公言省内秽浊,可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
说到此处,张让一刀刺入何进腿根,再红刀抽出,何进吃痛不住,倒在道上哀声呻吟,张让大为快意,这才继而恨声道:“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
他让开位置,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依次上前,一人对何进挥砍一刀。十二人砍完,大将军浑身血肉模糊,竟还未断气。他瞪着眼睛,张嘴欲言,但终无气力,眼睁睁看尚方监渠穆走上身前,用斫刀切了他的脑袋。
见何进首级闭上双眼,常侍们如释重负,相视着欢笑起来。
就在那兰台流水处,竹林下的宫女仍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匿名的诗歌:“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第十二章 袁术火烧白虎门
诸常侍斫下何进的头颅,一行人当即按计谋行事:赵忠出宫前去通知光禄大夫樊陵、少府许相;张恭、韩悝、宋典至尚书台颁布诏令;张让、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高望前去封锁南宫七门;段珪守在天子与太后身旁以防生变。
至先帝驾崩后,为方便处理政务,何进便下令将尚书台迁至兰台。兰台东邻嘉德殿,西畔便是宫门,台中官员出得台门,再往西三百余步,便能至白虎门出宫。如此要害位置,正是常侍们政变的胜败之地。
张恭三人领了二十来个小黄门,手持太后诏令,裹了何进的头颅,径直往兰台奔去。此时天已昏暗,皎月仍隐匿于群山之间,星汉也尚未展露光芒。在往常,南宫中诸多宦者忙碌着,将在南宫三十六殿台陆续点亮灯火,辉煌的光芒映照宫城,好似神景一般。但在此夜,诸宫间一片黯淡,只有一行行的星火在廊门间来回穿梭。
他们到达尚书台时,台中只有四名郎官,其余郎官正在官署中用膳休憩,张恭先问其中一人说:“太傅可在宫中?”那郎官回答说:“太傅午膳后不适,已打道回府歇息去了,张公有何指教?”
听闻袁隗不在宫中,宦官们略为放松,张恭便抬出手中诏令,对这四名郎官说:“太后有急令颁布,尔等先去将宫中尚书、侍中、侍郎都唤来。”四名郎官面带狐疑,但不敢怠慢,当即起身去台后唤人。殿中只余下宦官们,张恭便占据主席,打开诏书,思虑如何说服台官。
先进台的是尚书仆射卢植,而后又有户曹尚书张津、侍曹尚书袁遗、三公曹尚书司马防、二千石曹尚书彭伯、黄门侍郎荀攸、尚书侍郎钟繇、尚书侍郎周毖、尚书侍郎伍琼、尚书郎闵贡等三十七人先后入台,众人按座分席,直视台中宦官,眼底难掩厌恶之色。
等众人就坐,张恭便起身,对尚书台诸官宣读诏令说:“五月以来,京畿滥杀庶民,冤案纷出,大水由是连日,平津顿为河决。究其根本,乃司隶校尉袁绍,河南尹王允坐事不察,举措操切,以致天生感应,惩雨为戒!朕以为前太尉樊公陵、德高望重,筑渠京兆,可为司隶校尉,前司徒许公相,宣美风俗,旁施勤教,可为河南尹。”
读罢,张恭对众台官催促说:“事不宜迟,请诸君体谅王事,便在夜中办妥此事罢!”。
诸台官闻言面带惊疑,袁遗上前拱手说:“司隶校尉、河南尹皆乃社稷重臣,无论罢贬擢用,当在常朝通议才是。如今太后下此诏令,无论如何仓促,也须与辅臣商议。我听闻大将军尚未出宫,何不诏大将军前来,若有他支持,我等再做文书不迟。”
他话音刚落,中黄门尹会一手提灯笼,一手持头颅,走到张恭身侧,将头颅扔在脚下,一脚踢到台殿中央,对众台官冷声说:“何进造反,已被处死了!”那头颅散发批面,遮住了面孔,只在石面上拖出点点血迹,卢植向前清理头颅发丝,仔细凝视片刻,才起身对同僚颔首说:“确是大将军。”
一言惊起层浪,所有台官闻言齐齐起身,将宦官们围成一团,宦官们也高举灯笼,两行人怒目而视,张恭对台官大喝说:“尔等也欲反耶?”卢植冷然回答:“大将军与太后本是胞亲,如何会反?定是你等谋害将军,矫诏乱政!”
两行人一言不合,六十多名朝廷高官都不顾仪面,扯着衣襟扭打起来,进尚书台前众人都要收缴兵器,因此所有人都手无寸铁,只能互相拳脚相加,一时间两拨人难分高下。此时卢尚书脱下朝服,只一件单衣站在台官前列,揪着张恭韩悝一顿老拳,两名常侍被打得头昏眼花,忙叫了两名小黄门才将卢植挡住。
黄门侍郎荀攸与尚书侍郎钟繇见场面如此混乱,两个年轻人当即跑出台门,荀攸对钟繇说道:“事急已甚!若是今夜不能尽除常侍,党锢之祸又要复现了!”钟繇颔首,但又担忧说:“张恭等人既然来此,却不见张让等人,想必他们正各自封锁宫门,我等若想传递消息,时间已然不多了。”
荀攸冥思少许,考虑南宫诸门,飞速说道:“常侍封门,定然带领宦官先封边门,大禁定然空虚,我们便从嘉德门出,绕道鸿德门!”钟繇瞬间了然,笑道:“鸿德门多有鸿都学子,人多纷扰,常侍们想封门绝非易事!”两人当即奔离兰台,绕过嘉德殿直趋嘉德门。
嘉德掖门果然未封,只有两个小黄门把守。钟繇从竹丛间找出两块尖石,两人奋力掷出,小黄门头戴布盔,一击即被砸得头破血流,匍倒在地上,钟繇荀攸便夺了他手中斫刀,飞速穿过宫门,接连穿过承福殿、宣室殿、明光殿,正撞上鸿德门前人头攒动,原是张让等人正驱逐鸿都学子。
宫中的鸿都学子多近千人,尽数居于明光殿中,此时却为诸常侍尽数驱逐出宫,诸学子不明所以,对众常侍大为不满,其领袖乐松、江览上前与张让争论理由,张让只说是太后诏令,引得学生广为不满,齐声说是矫诏。
无奈之下,张让令麾下抽出刀剑,瞅准最前几个刺头,几刀下去,十来名学子被砍翻在地,断肢与血水洒在门前,还伴有年轻人的哀嚎。鸿都学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胆魄就此丧尽,小黄门再次持刃向前,众学子不敢反抗,唯有垂首离去。
荀攸、钟繇瞅准时机,混迹进人群内,几位小黄门瞄见他两人,只当是来迟的学子,两人得以顺利通过鸿德门,最后经朱雀门出宫。
等所有鸿都学子被驱逐出宫,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朱雀门前,此时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宵禁,他们被仓促赶出宫门,却不知往何而去,只能相互议论,猜测宫中到底发生何事。
知晓真相的两人走出人群,钟繇小声问荀攸:“公达,你打算往何处去?”荀攸伸颈环顾四周,心中暗自盘算路途,他回说:“我要去通告司隶校尉,元常往何处去?”钟繇沉吟说:“吴匡、张璋就在白虎门外,我去领他们打开白虎门,不然台中诸公危矣!”
两人商议完毕,当即分道扬镳。
钟繇找得一间酒肆,以官印示酒肆主人,在主人忧虑的注视下,他借得一匹黄鬃马,当即乘马走出酒肆。远离了不知归所的鸿都学子,奔驰在空旷的街道,身旁是高大阴暗又不见尽头的宫墙,与他同行的只有肃杀秋风。
四周的民居早已熄灭灯火,钟繇所能看见的,只有头顶的星汉在玄云间缓缓流淌而出。大汉将要往何处去?钟繇不知晓答案,他只能尽力策马,引得黄鬃马不住地因吃痛嘶鸣。
他经过百郡邸,黑夜里一队人马执火而出,与钟繇撞个正着,为首将领高举火把,手持马缰,露出一副端正面孔,他拦在钟繇面前,厉声喝问:“何人夜行?!当今非常之时,速速下马检身!”
说话间,他举火向前,照见钟繇面孔,不禁失声道:“元常?”钟繇见是袁术,也不禁兴奋道:“公路!”两人同时下马,都问说:“君怎在此处?”
袁术面露难色,草草说自己身受大将军命看管郡邸,而钟繇则将宫中剧变转告袁术,袁术听闻何进已死,连声问“此事当真?”,随后他面色沉静,低声对钟繇说:“你先去找吴、张二位将军,我去召集虎贲军,随后便到。”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钟繇奇道:“事起仓促,公路你又无兵符,如何调兵?”,袁术挥手说:“为大将军复仇,如何需要兵符?”说罢,他扔给钟繇一块行牒,自己率随从匆匆回身郡邸。
钟繇再踏上行程,这次他畅通无阻,一路直至何进旧部所在。
白虎门前军士还在等大将军出门,忽远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十来兵士抽刀向前,正要逼其停马驻足,只见钟繇在马上朗声高呼:“众常侍冤杀大将军!”那些兵士一愣,放钟繇策马驶入人群中。眼看撞上人群,钟繇再次高呼:“众常侍冤杀大将军!”人群自发为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行至两人面前。
吴匡、张璋各自穿一件两铛铠,头戴红缨铁胄,手握腰间佩刀,背后擎着一杆何字大旗,他两见钟繇行至身前,红着双眼问他说:“大将军已为人所害?”
钟繇翻身下马,走至两将身前,对注视着他的千余卫士高声呼说:“众常侍矫诏谋害大将军!哀哉!大将军为国尽忠,如今却身首分离。诸君,正所谓主死臣辱!大将军素日厚待诸君,如今却为奸贼所害!诸君可知,春秋大义为何?”
“复仇!”一人率先回应。
“复仇!”所有人都齐声呐喊。
钟繇举起何字大旗,对众人喝道:“常侍不除,天下何安?为国复仇,正在今日!”
千人高举斫刀,跟随钟繇的旗帜,蜂拥向紧闭的白虎门,杀声震天。白虎门后的中黄门颇为惶恐,他向门外扔出诏令,高声说:“太后有诏!何进谋反!尔等也欲反耶?”压根无人听他的话语,只有斫刀劈门的声响如暴雨倾盆,那诏书被将士踩踏,很快与泥土一般颜色。
宫门以黄梨木制成,黄梨木木质最实,任将士们千刀劈砍,一时也难以将其劈垮,这时袁术带着两千虎贲军紧紧赶来。他见状,对钟繇笑说:“不须如此,让我来罢。”他令虎贲军在门上泼上膏油,再扔上火把,火星触上膏油,猝地窜成一条火龙,烈焰刹时将大门吞噬。
茫茫黑夜,雒阳城里点亮一颗星,璀璨过北斗七宿。
董卓嚯得起身,他眼中没有星火,唯有一缕黑烟在星光下冉冉腾空。
第十三章 袁绍兵进朱雀门
另一边,荀攸径直步行两里路,南下平城门。他远远地看见城门的轮廓,便看见袁绍隐约的身姿,走得稍近,可见城门下他身披明光铠,露出绾髻束发,胡坐在一块大石上,左手怀抱圆顶甲札盔,右手持算筹,正与一名文士对下六博棋。
袁绍抬首见荀攸靠近,以指触口示意噤声,自己则抛出六根算筹,见四根算筹圆面朝上,他便将两枚白棋向前各移两步,拦在黑棋棋路后方,对执黑文士笑道:“子远,你吃鱼在先,却不见后路已断,这可是博戏大忌啊。
六博棋,是自先秦传下的棋戏,以棋盘比作沼泽,盘六角为鹰巢,盘中央为水池,池中置有两鱼,棋手则各执六枚长方棋为六鹰,投算筹为数,令六鹰在池中相互争鱼,能先衔鱼回巢,便赢得胜局。
荀攸打量棋局,只见局中白棋四枚环绕水池,两枚绕至黑棋鹰巢,好似将黑棋四面包围。而黑棋则呈平行状,两枚守在水畔,三枚强攻挡住四枚白棋,一枚白棋衔起“鱼”,将其立起作为“枭”棋,“枭”棋若被对方鹰棋攻击落鱼,则也视为对方胜。从局势上看,黑“枭”棋与白鹰棋不过四步之遥,袁绍在此局已是胜券在握了。
那文士身着素色儒袍,手持竹扇,面上毫无不虞之色,他以扇面敲击棋盘,莞尔说:“本初,六博之戏何来大忌?所谓大忌不过是运数多寡而已,且看我掷得一卢!”他拾起算筹,在棋盘边轻巧抛出,荀攸一看,不多不少,正好六点。
文士便调回一枚前阵白棋,走四步挡住一枚黑棋,又把“枭棋”一前一后,停在原地不动。袁绍只需掷出五点,白棋就赢下这局。荀攸看明白了,这文士不论棋术,只拼运气,如此残局,他必须把把掷出一卢,而袁绍把把不过四点,他才能赢下此局。
袁绍也看得透彻,他不禁失笑道:“子远以我无运耶?”又接着投掷算筹。结果令人大开眼界:袁绍接连掷出二点、四点、一点,而文士当真掷出三个六,文士安然将黑“枭”棋越过白鹰,安然返巢,顺利赢下此局。一局下完,文士对袁绍伸手笑言:“本初你重视谋局,却轻之于运,侥幸让我赢了,那赌注可还算数?”
袁绍眼中掠过失望,但他面色不改,整顿袍袖,对文士拱手笑说:“愿赌服输,子远,就冲你这份筹运,河南尹也非你莫属。”说罢又对荀攸介绍说:“公达,这位可是我的晁错贾谊。”
荀攸闻言顿时了然,抢先对文士拱手行礼道:“想必阁下便是南阳许攸了,这盘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呢。”
许攸微微还礼,对袁绍笑道:“攸与袁使君下完了这盘棋,可雒阳这盘棋还未下完呢!公达兄,你把宫中的情况都说与我等听罢!”
荀攸这才记起使命,将何进被杀,诸常侍正封闭宫门,争夺尚书台之事一一说与袁绍,并对袁绍建议道:“常侍封门,城中定然还有外援勾结,时间紧迫,使君,如今我等要么即刻攻下宫门,要么便要铲除城中宦官外援,不容迟疑了!”
袁绍听闻消息,面色沉静,只拍了拍掌,一名高大武士从平城门后走出,手中提着一名老者,好似揪着一只鸡仔。武士将那老者扔在地上,老者委顿在地,脸色铁青,手足瘫在地上如同四条断头的蚯蚓。荀攸认得他,正是十二常侍之一的赵忠。
赵忠见得荀攸,身躯一阵猛烈地挣扎,口中呜呜作响,血痂粘在嘴角,显然是被拔去了舌头。袁绍将步履踩踏在赵常侍头顶,狠狠践踏了两脚,等他再无动作,袁绍方才悠然说道:“如今大势在我,雒阳全局,早就在我手中了。”
原来何进刚一进宫,袁绍便调出自己府上死士,或打扮成屠夫,或打扮成学生,或打扮成道人,或打扮成游侠,散步在两宫各处宫门附近,密切监视宫门动向。到子时,果然在苍龙门发现异动:苍龙门提前封门,却又让三名黑影从门缝间鬼祟而出,走不过三百步,便被袁绍死士全数拿下,果然是赵忠一行人,而赵忠怀中密诏自然也为袁绍所得。
见得密诏,袁绍计上心头:许攸擅长模仿字迹,袁绍便让他在密诏后追加一条,下令让许相、樊陵带领属官至平城门前,与车骑将军汇合,进而安抚何进余部。待墨水稍干,袁绍便差遣两名手下换了小黄门袍服,传达密诏去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荀攸审视袁绍,仿佛重新认识他。袁绍心情大好,站起身,对荀攸拍肩笑说:“公达,若无你襄助,我如何怒斥宦门呢?”他望向东北方的官道,淡然道:“算算时间,许公、樊公也快到了。”
未久,街角处果然蹿出两条火龙,他们见到城门处军士众多,加快脚步上前,走到距离平城门几百步的地方,高呼问道:“是车骑将军吗?”
袁绍身后一人上前,尖着声音做黄门状:“车骑将军在门后整顿军队,来的是许公与樊公吗?”行伍中先后传出两名老者的声音,荀攸听得是许相先说:“是我。”樊陵随后问道:“已是深夜,诸君为何不点明火?”
那人回说:“如此大事,正要隐形匿势,方能一举成功,如何能堂堂正正行事?诸公也熄灭火把,上前稍等片刻,车骑还要与诸公商议大小事宜,切不可放松啊!”
来人一片议论纷纷,都认为说得有理,便熄灭火把,靠近城门,几名卫士向前,迎住为首的许相、樊陵二人,问说道:“两老带了多少人马?”许相、樊陵并不回答,只说要先见何苗。
袁绍当即厉声道:“这些都是宦奸浊流,给我尽数拿下!”事起突然,城门军士准备已久,在昏暗中如弓矢般射出城门,许相、樊陵靠得过近,当即被按住双臂,刀挟脖颈,押到袁绍面前。
喊杀声中,随行的三百余名属官与兵士们慌乱一片,黑暗中摸不清道路,他们便拥挤着向后奔溃,岂不料他们熄灭灯火时,一支伏兵便趁机封锁街口,将这些官吏撞个满怀,都不须刀剑,袁绍之用了两刻钟,便将与常侍勾结的官僚一网打尽。
这时袁绍才点起火把,照亮他得意的面色,荀攸也得以看见门前场景:许相、樊陵两个六旬老人,此时被几名小兵按在地上,朝服扯出裂口,冠冕都被打掉了,露出满头的花白头发。
许相对袁绍喝道:“袁本初你意欲何为!你有何调令聚兵在此!你这是谋逆!”
袁绍对许相冷笑道:“许公与奸佞一党,祸国殃民,纵有诏令圣旨,便不是谋逆吗?我为国锄奸,何为谋逆?!”
他不再看许相,押着许相的兵士心领神会,将许相踩在土里,抽出斫刀压在老人的脖颈上,老人的肌肉松垮,一刀便斫去了他的头颅,赤血将泥尘凝成团团湿土,又在湿土上堆积成血泊,露出许相森森的白骨。
樊陵见状面如土色,不住在地上磕头,嘶声求饶说:“如今雒阳内外困顿,太后有诏,我作为人臣,岂有不尊之理?老朽与常侍结交,却从无害人之意,袁君给樊某一条活路罢!”
袁绍闻言大为诧异,指着身侧荀攸,对樊陵问道:“此乃常侍矫诏,荀侍郎可为我所证,太后何曾有诏?”樊陵一时愕然,转首望向荀攸,还未说话,便又为兵士枭首。荀攸在一旁大为不忍,樊陵身为名士樊英之后,虽时有贿赂常侍以求拔擢,但他为官清廉,历任州郡又多有治名,此时被杀绝非善事。
随后袁绍又清点俘虏,发现俘虏中还有将作大匠程躬、光禄勋傅诩、雒阳令许芝、雒阳北部尉岑真、少府主簿高乐等四十七名京畿官吏,袁绍也不讲客气,与一刻间将他们尽数砍死,刮去胡子,全扔进城外雒水。
袁绍处理俘虏这段时间,城西忽而亮起熊熊火光,他不由笑道:“好啊,城西已经热闹起来了,但我们还要稍等片刻。”
他们在平城门等了半个时辰,荀攸听到城外隐隐有踏蹄声,八千人马自西方驶至平城门前,连太学学子都有所耳闻,以致不少年轻人出门探看。但这群人马毫不迟疑,径直与袁绍汇合,军阵中一名老者走出,问袁绍道:“诸事可已办妥?”
那正是太傅袁隗。袁绍上前搀扶叔叔,对其笑道:“小侄在此处等了一个时辰,大人总算到了。”他又正色说:“万事俱备,只待大人号令了!”
万人大军大步开进雒阳,直奔朱雀门而去。朱雀门外,诸多鸿都弟子仍未离去,他们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雒阳到底发生何许事。他们望见城西的大火,还在纷纷议论:南宫走水,在此时大不吉利。他们听见踏步声,又不禁问说:可是地动复发?
他们便看袁绍领大军而来,前军挥舞刀剑,将近千名鸿都学子瞬时斩杀殆尽。
十载前,灵帝设立鸿都门学,在宫中设立三十二贤人相,对鸿门学子寄予厚望,希望复兴皇权,重振天威,所得却不过是一地宠佞骂名。但十余年来,士人也不得不承认,鸿都门乃是书画诗赋之胜地,孰料一夜之间,便尽数化为乌有。
袁绍仍按故计,将死人胡子都剃了,一股扔进雒水中,对外就说皆是宦官残骸。
第十四章 万死万死万万死
白虎门的烈焰仍放肆的燃烧,袁术泼上油脂后,再在宫门前堆上干草炭石,翻滚的焰浪腾起熊熊黑烟,将白虎门左右照得亮如白昼。周围的富贵人家深感不安,他们趴在窗沿下,探头远望屋外,只见军士们包围宫门,张弓引箭,箭矢抛射到宫门后,听得一片惨叫之声。
张让见何进余部不仅放火烧门,更敢向宫内射箭,手下宦官们既不能开门,也不敢离去。只能白白顶着箭雨提水浇火,心中大为焦虑。他当即对门外叛军喝道:“国家生尔等养尔等,尔等就是这样回报国家?”
门外袁术直接朗声回应说:“张公你为祸二十载,索贿贪污,又冤杀刘陶大夫,恶名远播四海。我手拿张公人头,到汉室宗庙告慰列祖,菜是在报效国家!张公,你若为国家考虑,便出门来受死,我饶你家人一命!若是负隅顽抗,那家亡族灭,正是张公你咎由自取!”
张让听得目眦尽裂,他不再答话,只命手下去找宫中陶缸。再将缸口朝下,举着陶缸顶着矢雨,缓缓运到宫门前,再用水桶往缸中加满水,又在水缸上抵押一些梁木碎石,以希冀多拖延一段时间。
孰料过得少许时间,袁术又在宫门外叫嚷道:“张公,你既不开门,就不要怪袁某无情了!”说罢,张让看见八九个东西被扔进墙内,那些东西在地上滚了一下,便一动不动,几名黄门举着火把上前查看,才看清都是首级,他们不敢怠慢,对张让叫道:“张公,您来看看。”
张让顶着火光,自己翻看面容,正是他侄子张直、养子张奉、养子妇何氏等人。血迹尚未干涸,张让捧起张奉的首级,还能感到鲜血的余温。他跪坐在地上,一时间大感悲痛,心中念起颖川悲屠戮一空的家乡,暗自茫然:族中只剩我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心中很快又燃火焰,那是对党人的无穷恨意。宫外的袁术适时地高声嘲笑说:“阉人,再稍带片刻,我送你全家团聚!”
张让则站起身,对宫外嘶声高喝:“袁贼!此事未了!待我勤王援军一至,尔等乱臣,皆无全尸!”他却是不知赵忠樊陵等人尽数被擒,只顽固地相信何苗等人定能奠定大局。
自从得知何进进宫,何苗也在府中等待消息。但他枯坐府中,却未能得见一名使者,一直到夜幕低垂。当他以为今日无事发生,城西南燃起的炽热火光令他猝不及防,他只能自己派亲卫打探消息。亲卫回来说:大将军已死,大将军余部与虎贲军合为一处,正在火烧青琐门呢。
何苗大为失色,他赶紧策马前往西园,试图调出西园中的八校军,八校见他到来,为首的右校尉淳于琼上前询问说:“车骑,城西乱成一团,将军可知是何缘由?”
何苗面露难色,他手无诏令,也不敢说是大将军何进谋反,只匆匆说道:“我也不知,只是观其位置,约是南宫白虎门处起乱,动静非小。我等身为禁军,应先维护局势,尔等速速调兵随我过去,莫要惊扰王驾,酿成大祸。”
西园军官都颇为赞同,但事起仓促,西园军八营约万人都已入睡,若要整顿出兵至少得两个时辰,何苗自度无此时间,便先草草点了三营兵马便出军南下。
一路上他再三思量局势,对麾下众将士说:“若只是城门走火,尓等便襄助灭火,若是有叛贼忤逆,尓等更要尽心杀贼!”结果正说话间,身后一名骑士指着南方惊叫:“走水了!都走水了!”
何苗再往南望去,见除去白虎门外,更南方又有四五处烟火亮起,观察方位,大约分别是公车门、朱雀门、南屯门、苍龙门,堂堂南宫七门,竟已有五门着火。何苗面色不定,他心想城中到底有多少叛军,心底却难有答案。
但大变不止一处,何苗忧心南行,恰巧又有一队人马自雍门而入,与他相撞于南北宫道之间,为首的乃是北军中侯何顒以及屯骑校尉兼奉车都尉董旻,他们见到何苗,上前问道:“大将军为宦官谋害,车骑也是来为将军复仇的吗?”
何苗见北军也趁势入京,观其数目,当是五营倾巢而出了,不禁在心中大骂逆贼遍地。此时他更知晓,大势已去,常侍已败,当即对何顒拱手行礼,转而对麾下三营动员说:“苗一时愚昧,不识常侍面目,竟至兄长有此祸事,痛心已甚,诸位听我号令,若遇宦官,格杀勿论,不留一名活口!”
三营将士听闻诸常侍谋害大将军,群情激愤,纷纷请战说攻进宫门,何苗也做填膺状,但他扫视北军,忽而闪过灵光,对何顒董旻说:“如今长兄遇难,宫省之内形势不明,太后安危难知。我身为车骑,必要身担重责,还望诸君听我号令,共度此家国大难。”
何顒沉默不答,董旻则在一旁闷声道:“车骑毋须忧虑,三军心念君恩,岂能不报大将军之仇?无论是谁陷害大将军,我等都将舍生取义!”何苗碰了个钉子,讪讪笑着,与北军合兵一处,并行着向白虎门进军。
待他们行至白虎门,袁术早已南下离去,他们向居民打听,才知晓虎贲军已往朱雀门而去,何苗也只得继续南下至朱雀门,一路上正一边烧门,一边派兵去常侍府邸抄家。除去已尽数被杀的张让家人外,虎贲军抄家捕获毕岚族亲三十四人,赵忠族亲五十一人,高望族亲二十六人。百来人被绳索系在脖子捆成一圈,被刀剑逼迫在墙边,不住地发抖。
而更多的将士在宫门前来回穿梭,搬运着一人合抱的木料,打算在街头筑造高台。何苗靠的近了,一群虎贲骑士们不知来着,便一齐涌上来,他们手中刀剑闪耀锋芒,马鞍间栓着几颗狰狞的人头,在风中和马腹打出战鼓声,那都是常侍们在府邸恩养的门客死士,此时都被杀尽了,作为虎贲军的军功。
何苗瞧在眼底,心中发冷,他对这些靠近的骑士骂道:“尔等昏悖,竟认不出车骑吗?!”他持弓朝地上射出一箭,擦着一匹马腿钉在地上,那些骑士吃了一惊,便回说:“夜里甚暗,看不清来人。”
何苗也无意与他们计较这些,只问说:“中郎将身在何处?”“中郎将正在清点俘虏。”“你去把他叫来,我有话问他。”
骑士应了是离去,再回来时,来得不止虎贲中郎将袁术,还有钟繇、吴匡、张璋。袁术走在最前,不下马行礼,信口问何苗道:“车骑不在宫中,却来此处作何?”
何苗府邸本在宫外,如何能在宫内?何苗知其讽刺之意,却只能故作未闻,对他几人说道:“京畿现下乱不可言,我身为车骑将军,又是大将军兄弟,既有复仇之责,也有安国之任,尔等先整顿军队,待我观察宫内形势,再看如何入宫。”
待他说完,袁术立刻转身策马,奔回俘虏之中,何苗见他砍断一人绳索,将绳头挂在马鞍,又驾马将俘虏拖了回来,等他重新行至何苗面前,何苗笑问道:“公路你这是做何?”
那人听到何苗声音,好若抓住生机,强忍着被拖行的疼痛,抬着头颤声说:“车骑救我!车骑救我!你我两家相好近十载,看在上月那份鲛珠,车骑救我一命罢!”
这番话耗尽那人气力,周围将士都听得分明,那人随后便蜷缩在地,微微颤抖,旁人看不清那人面孔,袁术便解释说:“此人乃赵忠养子赵熙。”
何苗顿觉周身视线如箭,火光之下,他面红如丹,不住挥斥马鞭,自我辩解说:“我不过是虚以为蛇,寻常往来而已,常侍深居宫省,手眼通天,京师朝官五千余人,孰能不与宦官往来!”
赵熙闻言大为绝望,在尘土中抚摸伤口,呜呜地啜泣,又变为嚎啕大哭。何苗听了心烦意乱,拉开御赐的青牛角弓,搭上铲头箭矢,一箭射中赵熙下颈,铲头铲断骨头钉在土里,只剩后颈血肉相连,鲜血沿着铲头冒出。
哭声当即停了。
在此时,袁绍领外军赶来白虎门,他手拿诏书,马拖赵忠尸身,身后高举何字大旗。他见到何苗,又见其身后西园三营,便笑说:“车骑这是来剿灭我等吗?”便摊开诏书,当众将内容内容朗声读出。
吴匡听罢,抽出斫刀,对何苗冷笑道:“我就知晓,定是得车骑支持,宦官常侍才有恃无恐,公然行刺。当日车骑你来苑中,我便劝大将军杀你除害,大将军一时心软,竟有今日祸事。”
何苗大为震恐,策马退入麾盖内,对部下下令说:“吴匡、袁绍谋逆犯上,诸位亲眼所见,速速放箭杀贼!”将领皆沉默以对。
吴匡对同僚怒喝道:“杀大将军者即车骑也,吏士能为报雠乎?”将士皆流泪答:“愿致死报之。”
主动为吴匡让开一条道。吴匡信马冲至何苗身前,何苗堪堪拔出佩刀,还未举刀迎击,便为吴匡挥刀割喉,跌马下地,吴匡也随之下马,脱掉车骑的铁胄,在其面颊左右各划一刀泄愤,最后才斫下他的头颅,对天怆然道:“大将军有灵,我已诛杀贼首!三日以内,我必杀尽宦官,还公恩情。”
袁术看得无趣,回身指挥手下,将赵熙扔回俘虏里,强令俘虏们聚成一团,他用干草木柴也堆在人身,又用梁木巨石压实,未等俘虏们因痛哭嚎,虎贲士兵淋下油脂,投下火把。
在宫门的火焰旁,又亮起新的火堆。这些寄生国家的硕鼠蛀虫,在烈焰内不得挣扎,只能嘶声惨叫,士卒们却在狂欢,他们在焦糊味的火浪里舞蹈,高声欢笑道:“浊流万死!污吏万死!国贼万万死!”
第十五章 卢植在二宫之间
何苗身死以后,吴匡将他的头颅系在甲衣,与董旻将其扛至宫墙脚,一人持脚,一人拽肩,两人来回晃荡两下,咚地一声将尸体扔过墙头。墙后的宦官们都识得车骑,见到何苗尸身残破,皆相顾无言,暗想自己身死时,还能留有全尸吗?
这一夜实在是难熬得狠,除去何苗的尸体,墙外军士仍不断朝宫内扔进尸身。堂堂汉室宫庭,张衡曾著有《二京赋》誉美,文曰“阴池幽流,玄泉洌清。鹎鶋秋栖,鹘鸼春鸣”,如今徒有尸臭涂墙,朱檐烟燎,矢曳玄壁,阙旌燃尽,俨然一副佛国地狱景象。
北宫宦官远远望见南宫大火,又得知何苗消息,哪还能不知大势已去?但常侍们下令说坚持固守,北宫诸门守卫也都尽忠职守,不肯放人离去。双方一时间纷争不下,几名中黄门便私下商议,纠结了一批小宦官,拿着分发的刀剑奇袭永乐宫,永乐宫守卫猝不及防,被尽数杀死,这些中黄门得以打开北宫朔平门,赶紧逃至宫外。
好在朔平门及时关闭,尚不使袁绍等人径直率军攻入。张让听闻消息,面色颓唐,他犹豫片刻,遣使与诸位同谋商议说:“南宫宫门俱入焚火,破门只是迟早事,且南宫诸门已为袁隗袁绍重兵所困,我等手下不过四千余人,实在是守不住了!想车骑已死,宫外已无一名外援,但只要天子太后相助,我们便还有机会,北宫不容有失,我们上禀太后,撤到永乐宫去罢!”
诸位常侍早都失去战意,听闻张让提议后,很快撤了南宫各门守卫,破晓前,这些宦官们重聚到嘉德殿前。常侍们再次相见时,见对方华服都因烟尘黯淡,手指足靴间尽是沙泥,面孔上尽是失意惶恐,便都默默无言,他们无意清洗一番,相互拱手致意后,十人渉阶而上,直至太后脚下。
太后听闻常侍们归来,不愿与他等相见,便躲在一扇鸳鸯屏风后,一手抱天子,一手牵陈留王,靠在母亲舞阳君怀里连连啜泣,段珪侍立在屏风一侧,对阶下同僚微微摇首,以示太后极为哀伤,需尽力安抚。
她等常侍们跪投在门前,双手捂面,含着哭音埋怨说:“尔等事前说,诸事谋定,只要杀掉大兄,便能消弭祸事。朕一时昏聩,竟包庇尔等,在禁内诱杀大兄,又致二兄小妹死无全尸,到了这种地步,尔等还敢来见朕吗?还不如早从大兄之言,将尔等尽数杀了,何来这多事端!”
说到此处,太后悲从中来,将面容埋进舞阳君怀中,放肆地哭湿衣襟,舞阳君亦是大作悲声,使常侍们跪在阶下不敢多言。张让等哭声稍歇,终于抬首哀叹道:“殿下,即使老朽身死,宫外党人又能待殿下如何?事已至此,殿下已无外援,若就此失政于党人,天子如何?天下又如何?还望殿下移居北宫,尚有一线转机。”
太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抹去眼泪,咽着嗓音问说:“还能如何?”
张让再度磕头在地,他回说:“等待时机,待敌围稍懈,我等脱身东都,入身西京,令皇甫嵩辅政,再以太原刘备、益州牧刘焉、幽州牧刘虞为援,布告天下,以袁隗袁绍为篡逆之贼,率边军讨逆,如此还能扭转局势。”
太后问说:“皇甫嵩有多少人马?刘备、刘焉、刘虞又有多少人马?”
张让哄着她说:“皇甫嵩耿介忠臣,拥兵五万,皆是凉州精锐。而刘备、刘焉、刘虞合有四十万众,又乃汉室宗亲,太后一旦下达懿旨,他们定然相从。到那时,袁隗麾下北军、西园军、外军不过四万余人,在朝廷大军面前不过粉靡一般。”
太后闻言颇受鼓舞,她既不知长安相距雒阳几许,也不知一路远行何其艰险。她只知一副朝廷铁骑所致,逆贼无不覆灭的欢快情景,她便对张让说道:“且至北宫去。”说话间,她整理衣裙,在铜镜前补办妆容,双手整理堕马髻间,换上一把金凤绕云簪。打理完毕,太后再手牵两名孩童,踱步走至屏风外,妩媚照人。
张让为壮声势,打算裹挟南宫诸宫官一同北行,便让太后稍等片刻。张恭听闻此议,颇为为难,顶着一脸红青肿胀,与张让说及尚书台形势:原来卢植领着台中诸官,仗着人多势众,硬将张恭一行人赶出台外,台中百余侍卫也倒向卢植,关阖台门顽抗诏令。张恭带人绕台三匝,不知从何入手。
见张恭办事如此不利,张让大为气沮,刚鼓起三分余勇,此刻也为之尽散了。他便摆手对同僚说道:“能带走多少便带多少罢!先帝在时,袁绍便阴养死士,莫非他此刻还能优容我等一二?带不走便带不走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常侍们勉力在宫中裹挟了四百余名宫官,便撤向北宫,复道也已为袁术所占据,但南北宫间仍有天桥阁道相连,他们便转而走阁道。
阁道长约百丈,宽约两丈,从南宫玄武门楼直通北宫城墙,一行人踏上阁道时,诸位常侍不禁回望南宫,宫墙硝烟蔓延至天穹,连晴空也显得醺黄,却遮不住刀刃的反光,宫墙外的旗帜如长龙般来回游弋,而他们心中茫然无落。
段珪先缓过神,他为守护太后,首先走在前面。他正要经过阁道第一扇翻窗,甫一露面,窗下骤然哨响,一道劲风刮过鼻梁,钉在身侧的门梁上。那是一根四尺长的鸣镝箭,箭羽与段珪相隔不过一尺,段珪浑身战栗,迅速躲回窗后,未久,窗下传来卢植的话语:“尔等挟持太后天子,意欲何为?!”
卢植仍如往常般身穿朝服,但他此时背负一杆丈二长戟,手持一张七尺水牛角弓,腰佩两盒装有八十支鸣镝的箭囊,常侍们见他站在阁道下,八尺身躯当真如山丘般威武,他距离阁道不过五尺,秋风吹拂过卢植须发,更反衬他面色庄严。
段珪在窗边回说:“卢尚书何苦相逼?我身后还有数千刀弓,卢尚书却不过一人,尚书莫非以为自己有项籍之勇,可一人当千军之刃?”
闻言,卢植露出愤怒又讥讽的笑容,他说:“卢某虽一人一戟,但此身性命有何足惜?若能救下天子,挽回社稷,虽万死亦不足辞!”他解下背后长戟,在阁道下奋力挥击,竟贯穿阁道底板,直至段珪足前。卢植又在道下高喝:“放下天子太后!否则我必杀尽尔等!”
段珪见状,回首与张让眼神示意,张让微微颔首,从身后推太后一把,太后猝不及防,向前跌行几步,恰被段珪所怀抱,段珪当即将她推出窗外,太后惨叫一声,卢植忙扔掉长戟,往前抱住太后,冲撞之下险些跌倒。
待卢植站稳脚跟,将太后从怀中轻轻放下,他抬首望阁道,常侍们已抓住空隙,带着天子与陈留王踏过阁道。身后宦官们追随在阁道上,木板不断发出吱呀的呻吟,他们在往北宫奔行,从一座囚笼逃向另一座囚笼,卢植只能默然叹息。
他回首打量太后,太后委坐在地,眼噙泪珠,垂首自怜,在兰草旁嘤嘤哭泣。卢植这才想起,太后年前方满三十,在他面前仍算年轻。卢植对她行拜礼,温言劝慰道:“常侍挟持天子,谋害辅臣,已酿成大祸,这正是国需明主之时,还请殿下莫要哀泣。卢植虽然老朽,不过舍弃性命,也定会救回天子。”
太后螓首微抬,红眼对卢植说:“朕若出宫,太傅会如何处之?”
卢植扶起太后,断然说:“皆是常侍矫诏而为,与太后天子无关!”
他为太后牵来一匹黄骝马,扶太后上马,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漆盒,交予太后,吩咐说:“此乃大将军首级,臣将其还于太后,太后随臣出宫后,要当众厚葬大将军,以此安抚诸军。若有大臣问起乱事,太后更要断言,皆乃常侍矫诏为之!”
太后抱着何进头颅,不敢看,更不敢言,望向卢植微微颔首。旭日升上东山,阁道已然空空荡荡,卢植手牵黄骝马,缓步从阁道离去,他穿过平朔殿的废墟,崇德殿的残壁,在铜人的指引下,自一片狼藉中步回尚书台。
尚书台诸官见他天明前一人离去,天明后携太后归来,无不感叹说:有国朝瓦解之危,方知社稷英雄为谁,卢尚书幽燕奇士,天下栋梁,我等皆不如也。
太后在台中安置未久,袁术军士造出一辆冲车,五十名壮士推着冲车,轰然撞向白虎门。宫门烧了一夜,冲车一击之下,烧毁的炭木蹦出数十块,门闩咚地落下,又是一连串水缸破碎的脆响。
虎贲军得以杀入南宫。
第十六章 浊流投入浊流
袁术攻破白虎门后,其余诸门也相继为袁绍攻破,兖豫军、虎贲军、北军、西园军涌入南宫。一时间宫道间挤满了来回的兵士,一殿接连一殿地搜刮宫苑,宫中垂挂绸帛的金丝,还有天子饮用的金银餐具,都入了皇宫侍卫的怀里。
诸常侍天明时挟持宫官,强抓走了五百多人,但终究只是少数,如云台殿、金马殿、铜马殿、侍中庐等宫角殿台,宫官们关上宫门,不与常侍们同流合污,只如往常一般值夜饮食。
等他们望见禁军高举的勤王旗帜,清凉宦丞杜衡脸带欣慰神色,对宫中小黄门笑谈说:“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人世间得失都有缘由,不该得的得了,总有一日会加倍还去。张让等人得了先帝恩宠,自以为位列仙班,不堕凡尘了,此时大军的刀剑盈塞宫苑,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呢?”
留下的宫人都深为赞同,自言说:我等与浊流不同,常日被常侍们打压,如今也该转运了。他们打开殿门,箪食壶浆将禁军迎入殿内,禁军的将领入得大门,脱下带红缨的甲胄,却指着他们鼻子骂道:“你们这群阉人,竟然还敢留在宫中,以为用些饮食,便能骗过我们这些赤胆武士吗?这世上的宦官,有一人算一人,都是国家的祸害,我不能将你们留给天子。”
说罢,他拔出六尺长的斫刀,将杜衡压在栏杆上,刀刃剖开胸腹,沿着肋骨一直划到胯间,露出他残缺的下身,血蘸满了刀身,清凉宦丞痛苦地呀呀叫着,很快就痛死了。剩下的小黄门也不能苟活,被禁军们逼在墙角如割草般砍尽了,一名小黄门临死前哀叹道:“难道活着便是作孽吗?我听白马寺的比丘说,万物皆有来世,若有来世,便让我做西园的一只狗罢。”他哪里知晓,西园的狗早就被炖作了汤食,刀剑之下,或许只有刀剑与石头才能留存下来罢。
除去尚书台外,禁军的刀剑在南宫斫杀了一日,剩下的宫人们几被杀尽了,血腥气盖住了宫苑间秋菊兰草的芳香,庭院间的石林中到处是不能阖眼的头颅,散落的尸体没有蔽体的衣物。尚书台的公卿都叹说:便是昔日王莽乱政的时候,宫中也未曾听闻这样的场景。
北宫的常侍们望见了这般惨烈景象,自己便烧毁了阁道,全都躲在永乐宫中。他们想伺机逃出宫外,但袁绍清晨便带了西园剩余人马,连北宫的几个宫门尽数堵死了,张让实在找不到出路,只能手拉天子与陈留王,与剩下的十名同僚商议出路。
他们讨论了一个时辰,觉得没有一个计谋能骗过叛军,张让此时也泄了气,对诸位老友说:“那我们这几日便好好吃,好好睡,吃饱喝足了,我们自己在殿里了断!何必再让那些党人甩着鞭子侮辱我们。”
常侍们都说好,便在大殿中各行其是。张让再看天子与陈留王,对他们流泪说:“老身因先帝看重,方才有今日富贵,便不敢不为汉室尽自己心力,但连累天子与陈留王,确有臣等的过错,还望陛下与殿下,念在先帝的情面,莫要怪罪臣等。”说罢,他去了长乐宫的中厨,自己用斫刀砍些柴火,杀了一只乳豚,细细剁成臊子,亲手为二人做了两碗肉糜,自己则在一旁喝着汤水。
天子与太后分别,也不知如何言语,接过肉糜,却又在殿上发呆。陈留王则淡然吃完,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对张让说:“大母生前惧怕太后,在宫东角的石林里修过土道,可以直接走到城外,诸位要想活命,便从那里逃出去罢。”
张让大为惊讶,他带人去石林中查看,果然有一条土道,他顿生欢喜,回来跟老友们说:“还是有一条生路,不要迟疑,我们走罢!”说完他们便回到殿中,要带着陈留王与天子离开,陈留王抬着眼睛,对张让缓缓道:“你带着我们,走不快,也活不了,还是自己跑罢。”
张让苦笑道:“殿下莫要如此。臣若将陛下与殿下留给党人,国家将坠于九泉之下,皇家威严,不能有臣子染指,臣等残缺之人,亲族已亡,殿下便是臣等至亲,还望殿下随臣而去,若要留下,臣等也只能徒然惶恐罢了。”
这番话说动了陈留王,他们便稍等天暗,即没通知宫中公卿,也未携带印玺,只带了最亲近的十来个侍卫,潜入土道中。土道的路悠长又空旷,常侍们打着火炬在黑暗中穿行,身侧有一条细细的暗流,湿气朦胧又寒冷,洞穴里又来回动荡着流水声与脚步声,让一行人清醒又悲哀。
他们走了半个时辰,走出土道的尽头,见到的不是满目的寥廓星汉,而是一座威严的六级浮屠,他们才发现自己身在白马寺。
此时天已黑了,除了个别修行者仍在禅定修炼,大部分比丘已经睡了,不远处雒阳城仍是一片硝烟,但白马寺却如脱离世间般寂静,一行人看着浮屠,心怀敬畏,张让学着佛礼合十,在心中念道阿弥陀佛,世尊保佑。方才蹑足前行,悄声开了寺庙侧门,如窃贼般走出白马寺。
接下来往何处去?张让说与太后的不过是托辞,董卓坐守河南县,卡在入关的路口上,而凉州的叛军善战能斗,去长安仍是前途未卜,思来想去,他们还是决定先渡河,渡过大河,斟酌情形去投奔刘虞或刘备。
常侍们便决定往小平津去,他们脚步不快,但一路再没有硝烟与马蹄声,所以他们走得很是心安,等到二十七日的子时,他们终于行至河边,因六七月大雨的缘故,八月的河水仍然汹涌,从两岸滔滔而过,渡过河水,他们便能脱离这伤心之地,走出一条生路来。
他们便沿着河岸走着,他们不敢去小平津渡与孟津渡,那里都为丁原所占,他们只希望找到一两条河畔的野舟,带他们渡河便是,但他们走了一整日,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河面和空荡荡的波光。
一名卫士便去乡中打听缘由,回来时他的面色晦暗,他告诉常侍们说:“丁使君那次烧船,把南岸的船只都烧尽了。”常侍们听罢,也露出绝望的颜色,扯着袖子悲叹不已,最后对上苍说道:“先帝也不能保佑我们找到一只野舟吗?”
陈留王又说:“为什么不能自己造一只竹筏呢?”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几十人去江边砍伐青竹,又把自己的袍袖扯烂搓为绳子,纵使秋风清冷,他们仍跺着脚去抓了几块蜂巢回来,在河畔点亮火光熬做蜜蜡。
眼看竹筏快要做成,火光却引来了不速之客。常侍们离开北宫后,北宫公卿察觉不对,四处寻觅也未能找到天子常侍,宫中没了主心骨,自然也做鸟兽散了。卢植知晓他们定然出城多时,便叫了闵贡一起乘马出城,在河边搜索天子的踪迹。此时骤见河边火光,大喜过望,便如飞蛾般直扑过去。
常侍们看见卢植闵贡过来,手中还持着生辉的长剑,先是想奋力拼杀。但他们衣衫破碎,秋风朝里吹了一夜,手足都冻麻了,连抽刀时浑身都在发抖,前面的宦官上前搏斗,根本没有力气,被卢植闵贡几剑便砍杀至死,却连对方衣物都未曾划破。闵贡杀得兴起,指着常侍说道:“你们现在还能自我了尽,再等会,我就亲自将你们枭首!”
张让见亲随们一人人倒地,血水留入黄浊的河水中,没有一丝踪迹。他唇齿微张,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转过身,对老友们叹道:“是时候了,本来就是这样,现在还能留下全尸。”他再跪下身来,对天子与陈留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流泪说道:“臣等便要死了,还望陛下自己多多保重!”
说完,张让站起身来,向北踏入到河水里。河水冰冷刺骨,他好费力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终于全身没入到河水中,不知何时,他一个趔趄,便被暗流裹挟进河水中,正如清流们常日所咒骂的一样,他终究成为黄河的一道浊流,不知往何处而去了。
剩下的宦官都说:连张公都能这般死了,我们还多活几刻让人受辱吗?于是也都踏入河水里,很快都消失不见了。
蜜蜡尽数融在篝火里,河畔的火光翻着星火,显得格外明亮,映照着天子、亲王、忠臣。
卢植闵贡将两人抱上马匹,肃然说:“请天子与陈留王恕罪,臣等马上护驾回宫。”
往南二十里北邙山,一张玄色的董字大旗正朝北而来。
第十七章 千乘万骑下北邙
董卓止步夕阳亭后,自己将主帐扎在龙门山。龙门山位于伊水雒水之间,是河南县附近唯一的高山,董卓每日站在山巅眺望,看伊水雒水在雒阳城南交汇,青色的水带绕城而过,秋日的光芒洒下来,赐予白马寺的浮屠、广阳门的城楼以及雒水的游船一片高贵的金黄。
但前将军无意欣赏风景,他每日派使者前去显阳苑中,催促何进快些行事,也不时亲去北军之中与诸将联络感情。偶有闲暇时,他才会在此约谈亲信,感慨说道:“传闻当年禹王治水开此龙门,留千年王气,一旦鲤鱼逆流至此,翻过此山,便能跃空化龙。如今我已五十有五,还有机会一展宏图吗?”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八月二十五的夜里,董卓脱了戎装,裹着寝衣,靠在一盏油灯旁夜读《吴子兵法》,读到《料敌篇》时,他忽然心有所感,披了身虎皮披风出帐,正看见雒阳城中焰色的火雾,宛如沙漠中的一条红河,在清冷的月华间蒙上一层血雾。
董卓知晓是时机到了,他也不换衣物,披头散发地乘着坐骑,步下龙门山直至夕阳亭营中。到得营内,董卓召集他最亲近的牛辅、董越、段煨、胡轸、徐荣、李儒六人,对他们说:
“诸位都是我最欣赏的人杰,也都是我的手足。人们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诸位伴随我转战十余载,杀死的敌寇不计其数,如此斟酌,同袍之情深厚好过信陵君与侯嬴。如今汉室摇摇欲坠,军士疲惫已久,我将押上我的性命与刀剑,还给天下一个公道,希望诸位将身家性命都交予我,重塑郎朗乾坤。”
六人听完这番言语,无不热血涌动,李儒领头说:“董公每日忧心朝政,从日升忙碌到日落,我们都看在眼中,正所谓梧桐不开花,是因为没有凤凰筑巢,社稷纷乱至此,也正是因为没有董公这样的忠臣,董公提拔我等,示我等以昭昭之义,我等又怎会无动于衷呢?我等愿与董公同生共死。”
然后他们点齐所有兵马,沿着雒水,向着黑夜中最亮的火光前进。五千陇西骑士策马二十里,先经过上林苑,再路过显阳苑,董卓派人进显阳苑打探消息,得知袁隗袁绍领着兖豫军进入雒阳,显阳苑如今几为空城,他忖度如此情形,入城为时已晚,不如就先占据显阳苑,以此为根基,再观看东都形势变化。
打定主意,董卓便分派杨定、段煨、董越三将率两千人入驻显阳苑,将苑中剩余人员兵器占为己有。但更重要的还是城中情形,董卓先命军候贾诩进入城中,他负责与董旻联络,打探北军与西园军消息,再遣李儒去城中寻觅太傅,向太傅提前献礼,叙说自己在太傅府中担任椽官的旧情,再通报自己行踪,表示别无二心。
太傅袁隗率兵驻扎在苍龙门前,正忙于联络国家重臣如司空刘弘、司徒丁宫、前太尉崔烈等,李儒等了两个时辰方才得见,他身着素色儒生服,用一匹不含丝毫杂色的雪马作为礼物,对太傅行大拜礼。太傅草草看了白马一眼,对李儒说:“前将军的心意我已收到,但国事不是儿戏,容不得武人插手,显阳苑的风水宜人,你们就在此多歇息一二日吧。”
李儒生平最恶被称武人,太傅的言辞伤了他的心,他策马返回显阳苑后,颇为愤懑地对董卓进言说:“太傅此时以武人反制朝局,当以武人为重,如今与我一晤之下,言辞甚轻,日后武人背离太傅,也是想当然之事。明公当要以此为戒啊。”
二十六日深夜,贾诩也终于回来,他在雒阳城中待了一日,回来时满脸的兴奋之色,他不谈北军与西园军,只对董卓说:“司隶校尉攻入南宫,常侍等退守北宫,想必他们已无法困守,逃难的日子便不远了,使君若是想抢占先机,获得大义,现在就可以北上抢占河渡,坐等天子前来!”
董卓见他不去打听诸禁军消息,反而出此无稽言论,大为恼火,批评贾诩说:“处事不要自作聪明,在这雒阳之中,天下的英才占了十之八九,雒阳四面城门都由他们把守,天子如何能出城?”便将贾诩打发出去,再派使者去城中打探消息。
但到二十七日子时,董旻却传来消息说:北宫已被诸军攻入,但永乐宫中只剩下五枚玉玺,天子与传国玉玺都已不见踪影,袁绍正率领诸军逐殿广为搜寻。董卓听闻后大为讶异,立刻将贾诩请回帐中,自责自己没有识人之明,随后又问说:“文和,依你所见,天子当在何处?”
贾诩手指远方苍莽的北邙山:“天子若要逃难,只能渡河北行,但我料想其渡河必然不成,而北邙山乃是雒阳北上必经之所,将军只需扼守要害,在山中细细搜索,天子自入将军怀中。”
前将军深为赞同,他当即急领三千骑士急上北邙山。
北邙山自雒阳看来,似是拔地而起,但实是崤山的一条支脉,自西向东绵延二百余里,山上树木森列,苍翠如云,可谓嵯峨壮美之极。但对途径邙山的游人而言,他们只会记得北邙山间茫茫无尽的荒丘墓冢。
世祖中兴至先帝殡天,邙山已筑成五座帝陵:世祖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帝陵之外,又有苏秦墓、吕不韦墓、樊崇墓、贾谊墓、邓骘墓、班超墓、竺法兰墓......权臣反王,豪杰名士,将军僧人,就如群星般散落在邙山之内。陇西骑士们踏入邙山,行于碑林之间,听风岚萧萧,秋叶满路,也不禁心中茫然,仿佛置身于流觞曲水之间,若有所失。
当日,董卓在邙山设下三座关卡,以防雒阳军队也北上争夺,随后再率余部翻越北邙山,到二十八日清晨,他行至山腰,便远远望见山脚处的情形:天子独骑一马、闵侍郎怀抱陈留王共骑一马,卢植牵马在前,几人皆如大梦初醒般,朝山上缓缓而来。贾诩望见此景象,不禁笑说:“使君已然大义在手了。”
董卓闻言哈哈大笑,他拍着腰间佩刀说:“天子危难,方识板荡节臣。”他随即策马在前,陇西骑士高举董字大旗在后,三千人顺着山坡向下奔驰,在山林间掀起滚滚烟尘。天子趴在马背上,正因昨夜的刀光与血肉做着噩梦。他此时为马蹄声惊醒,睁开眼便是满目的凉州大马,心神失守间,便对着尚书放声悲哭。
卢植见策马至身前的乃是前将军董卓,心中讶异又警惕,边安抚天子边说道:“斄乡侯无诏至此,恐怕不太妥当罢。”董卓先对天子行礼,起身后对卢植反问:“尚书至此,也有诏令吗?臣子为国尽忠,救国于危难,反而须三思吗?”卢尚书答不上来,只能婉叹着回说:“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皆是罪人,哪还有什么忠臣呢?”
董卓便说:“谁是忠臣,谁是罪人,只有天子才能决定,不是你我能越俎代庖的。”他因此去问天子这三日的经过,天子神魂未定,一时间谔谔不能言语,反倒是一旁的陈留王见状,替天子叙述,他省去土道出城一事,从何进之死说到张让投河,并按卢植吩咐,说诸常侍皆是矫诏而为。
待陈留王说完,董卓见他对答案如流,不由感叹陈留王的聪慧:“无怪先帝属意,陈留王之贤明,董卓今日知晓了。”他轻拍身下的乌麟马,又问陈留王说:“臣观殿下之马饥渴乏力,行走不便,而臣此马乃是凉州的千里驹,履山石如平地,殿下何不如与臣共骑?”
陈留王打量董卓雄壮的身量,扯着闵贡袖袍说:“前将军好意,刘协心领,只是闵侍郎救我于水火间,刘协心中感激,无意改驾,驽马虽乏,不过走慢些便是。”董卓只能说:“殿下仁德。”当即与闵贡并行,又派人前去雒阳通知朝中公卿迎驾。
朝中公卿得闻董卓在邙山拦住天子,都好似大火烧足,他们慌忙换了庄正的朝服,乘马前往邙阪,前太尉崔烈到的最早,他见陇西骑士前后列四阵,将天子围的密不透风,不似服侍天子,倒似在看管犯人,因此大为恼火。
他领着十余名属官策马上前,欲趋入董卓阵中,还未朝拜天子,便指着董卓的鼻子骂说:“天子威仪,岂是你这般粗人能知晓的?如此武人作风,徒令陛下恐惧,你若想保有臣节,便当将天子速速放开,避嫌城外,莫叫人以流言杀人说,你有不臣之心罢!”
董卓闻言大怒,他对崔烈喝道:“我军昼夜行三百里来救驾,崔公何故说‘避’?崔公当我斫刀无用,不能斫断你头吗?”说罢他抽出斫刀,削去崔烈朝天冠,又冷笑说:“公诸人身为国家辅政大臣,不能匡正王室,至使国家播荡,天子流离,反倒劝我避嫌,尔等何来余勇!”
崔烈为他神色所吓,一时不能言语,董卓便视他做草木,与麾下携天子继续南下。卢植身在他身后,见董卓握刀踌躇模样,不禁问道:“董君如此作态,不惧城中太傅吗?”
董卓笑道:“卢兄燕人,岂不知刀剑胜于文质的道理?”
说话间,邙山间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那是白马寺的僧人在钟楼敲钟佛诵。后世言说此声有如宿酒醒、如暗得灯、三世心灭、表里情尽之用,但对董卓而言,这只是在提醒他,斗争方才开始。
第十八章 禁军各奔前程
三千陇西骑士拥护天子回到雒阳,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在他们进都之前前,雒阳已前后进入近四万大军,在朝中诸公看来,三千骑士不少,但和城中的军队相比,也绝不算多。唯一麻烦的是,凉州人正簇拥当今天子,须设法使他们知难而退。
董卓无意揣度朝堂公卿,他以踌躇之心踏入雒阳。自凉州战事结束,他已在路途上蹉跎近半年,历经各种责难与犹疑,但他如今终于踏入这座千年古都。只是他来时,往日的繁华都如陈迹,历经了三日的血洗后,董卓再跨过雒水、经上西门、只能看到一路的尸骨残骸。
他在城门处遇见城门校尉朱儁,朱儁全身甲胄倚在门洞,满面倦怠。老将见到老将,董卓策马上前,与他笑说:“朱君可要同行?”朱儁抬眉冷视他两眼,一言不发,走到天子驾前行礼,便放任董卓前行。陇西骑士得以行至白虎掖门前,往日金碧辉煌的两宫终于出现在陇西骑士们眼前,只是与他们所想不同,他们先得见的是两块插满箭矢的朱门。
深秋已过,北宫三日无人打扫,凉州人们走进北宫,正见道上落满的黄红梧桐叶,可仍盖不住空气中满溢的血腥气,让他们忍不住将右手安放在刀柄。终究一路有惊无险,他们一路未遇到大军,但经过宫门五重,每过一道宫门时,众人都注意到宫门上布有数道可怖的刀痕。
等他们走进永乐宫,往日人来人往的殿堂,桌案灯座散落在各个角落,宫幔破开十数个裂口,透露出昏黄的光影,尘埃在光中飞舞,仿佛这里已成为一道古迹,空阔且寂寥,清冷又落寞。董卓转身对卢植感慨说:“宫苑残破至此,如何使帝王居?”
凉州人当日在宫中清点生者,宫中竟无一名宦者幸存,宫女也有九成不知所踪,先帝在时两宫近六千余宫人,如今已不足三百。同时董卓派遣使者,去通知雒阳城中所有将领,告知其常侍已死,大将军大仇已报,责令其当即封刀出城,在显阳苑集结。
各部反应各异,最先响应诏令的乃是北军。北军共五营约有六千人,此时驻扎在北宫玄武门,北军五营中以屯骑营为首,而屯骑校尉董旻恰是董卓胞弟,他率先说服诸位同僚说:
“如今常侍尽诛,国家心祸已为我等除去,天下将要太平。但谋国之后更要谋身,诸位细想这三日之事,诸军多有不法之举,以至于宫室残破,天威扫地,太后天子定有怨言。如今前将军护驾回宫,有大功于社稷,而前将军乃我大兄,只要我等先从诏令,以示北军为忠君勤王之师,方能脱身事外,而得勤王之功,请诸位勿要迟疑!”
北军中候何颙对此言不满,他挥着马鞭反对说:“行兵作战,伤亡本就是寻常事,朝廷能以何罪责人?太傅乃辅国重臣,此次平乱亦是太傅所为,我等受太傅命入城,何不再问太傅意见?”
董旻见他出声,知他受袁绍所托,想为袁绍袁隗外援,当即针锋相对道:“我等本是大将军部众,为大将军复仇而来,何谓受太傅命?我等亦是国家忠臣,天子下诏,我等从之,又为何问太傅意见?”
一番话令何颙哑口无言,其余校尉都深为赞同,于是北军当即拔营出城,往显阳苑而去。
羽林军左右营约有三千人,此时驻扎在永安宫,羽林中郎将杨定接到诏令,对部下笑道:“我与前将军年轻时皆为羽林郎,常互相攀比武力,只是时过境迁,他如今越过龙门,已不是我能比拟的,但我此时尊诏,与前将军谈论旧情,正要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你们随我去吗?”因此羽林军也尾随北军出城。
执金吾丁原此时驻扎在太仓武库。按常理,执金吾掌宫中巡查,麾下本不过千人,但丁原率六千并州兵卒临时而来,深受何进信任,竟得以身兼并州刺史、骑都尉、执金吾三职。他对使者说道:“如今京畿大乱初定,我身为执金吾,正有护卫两宫职责,六千之众何足为道?”言下之意是不撤一兵一卒。
西园八营则兵分两部。
一部为何苗当夜带出的三营,何苗被杀后,为吴匡张璋所兼并,合计四千余人。吴匡张璋听闻诏令后,私下里商量说:“如今天子不过十三岁,能有何主见?撤军之令定是董卓所下,我等本是大将军部署,何故听董卓言语?不如驻留京中再旁观一二。”他们商议完毕,便借故称将士伤亡过多,需休整时日方才尊诏。
另一部则是滞留西园的五营,约有六千人,何苗一死,五营中便是诸校尉为首,但诸校尉意见不一。
二十七日时,左校尉夏牟前去太仓,请求丁原调拨部分粮食与西园军,丁原以其为何苗旧部缘故,竟当场将其枭首,尸身悬于谷门之上。西园五营闻之都大为震撼,因此助军左校尉赵融与助军右校尉冯芳都主张听从诏令。
唯有右校尉淳于琼与袁绍素来交好,对众人极力劝说道:“太傅与司隶校尉二人,身为党人领袖,身负天下名望,又兼有吞吐天地之志,而董卓本不过草莽,侥幸得意而已,如何能与太傅叔侄相比?诸君切要明实务,晓时势,纵然一时忍辱,又有何妨?”
但有夏牟殷鉴不远,众人都爱惜自己性命,夏牟是何苗旧部,难道其余人便不是吗?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杀,谁赢谁输又有什么要紧呢?淳于琼的劝说到底是徒劳无功,他只能带了自己的千余部属离开,其余四营则听命前往显阳苑。
虎贲军两千人驻扎在南宫崇德殿,虎贲中郎将袁术见到诏令,不耐地对使者说道:“虎贲卫士本只受天子指挥,如今天子年幼,太后摄政,便当由太后下旨,你拿天子旨意来,无非是董卓布置,我袁术尽忠职守,岂能为他所吓?”
最后还有何进先前编练的近万兖豫军,为太傅袁隗总领,驻军在三公府前。袁隗听闻使者到来,直接称病闭门不见。未久,淳于琼带领千余人前来通报袁绍,袁绍这才后知后觉,发觉一时间雒阳形势大变,连忙召集许攸、鲍信、王匡、荀攸等人到太傅府中商议形势。
袁绍先分析城中形势,颇为后悔地感叹说:“这几日太傅联络雒阳公卿,我率众铲除浊流,内外相得,收获颇丰,本以为从此大事已定,党人复起,贤臣得用,却不料一时疏忽,竟让董卓劫得天子而回!
我本以董卓为袁氏门人,亦当与党人同道,但如今看来,太傅识人不明,竟不知他包藏祸心。董卓现以天子名义诏令诸军离京,京中近四万众,他已说动近羽林军、北军、西园军大部近两万众。事宜从速,政变犹如争食,如今两虎相争,至死方休,敢问诸君,计将安出!”
骑都尉鲍信受何进命外出泰山征兵,此时才刚刚率军返京,比董卓晚不过半个时辰,但最急切的却是他。
只见鲍信抽剑起身,以凛冽的眼神环视众人,又露出佩剑的寒光,高声喝说:“司隶校尉既然知晓局势,便知两虎相争,进勇者胜!如今董卓初入京师,根基未深。校尉正可与太傅痛陈厉害,率两万忠正之士,与董卓一决生死,董卓兵不过数千,以众击寡,以正取逆,董卓如何能胜?董卓一死,校尉手握天子,朝中还有何人可当?!”
许攸听得颇为无趣,他拢袖靠在桌案边,斜眼对鲍信冷笑道:“鲍都尉说得轻松,董卓本是天下有数名将,天下能与他仿佛的,不过孙文台(孙坚)、朱公伟(朱儁)、卢子干(卢植)、公孙伯圭(公孙瓒)等数人而已。能胜于他的,也仅有皇甫义真(皇甫嵩)、陈庭坚两人罢了。如今依附于董卓者,又有近两万众,于校尉相当,何来以众击寡?鲍都尉领军几年,征战几何?领我军出战,又有几分胜算呢?”
鲍信听出许攸言语中不屑,他性情向来刚烈,此时受许攸一激,他血气上涌,怒发冲冠,几欲拔剑径直砍向许攸。但他终究识得大体,咬牙吞下怒意,干脆向前对袁绍请战道:“鲍信虽未征战几何,但有一腔报国热血,一颗忠君之心,纵是沉于汨罗,亦不稍逊于屈子!承蒙袁君不弃,我愿以身为先,与董卓决一死战!”
袁绍见此情形,只能好一阵劝抚,让许攸不情不愿地给鲍信道了歉,又对鲍信婉言斥责道:“兵者军国大事,岂能如此意气之争?鲍君好意袁绍心领,但若要事成,则还需多多谋划才是。”
鲍信闻言大感失望,但也不好发作,只能收剑黯然回席,他心想:若是孟德在此,定然不会如此犹豫,袁本初多谋寡断,如此这般,如何能匡扶社稷?徒然生乱罢了。
这时袁绍转问荀攸意见,荀攸深感为难,他揉着眉角说道:“既然已成两雄相争之势,便不能不争。但敌情未明,我等不能一举押上,还是先试探一二。我军中以丁刺史最为能战,部下并州诸将也多有武名,可以让丁使君先行挑衅董卓,看看董卓深浅罢。”
此时,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李肃单骑行入丁原营中。
第十九章 丁原未战先死
雒阳的雨水已绵绵下了两月,至八月中旬时,天暂放晴,孰料董卓进京以后,天穹又开始洒下雨丝。
秋雨冰凉又凄冷,盖住了雒阳的硝烟与血腥。生者望着檐下滴答不绝的雨线,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这几日的乱事只是一场噩梦。但雒阳间颓圮的宫墙、翻倒的炭木,都在述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私底下官员们都担忧地议论说:乱事究竟还要持续几日呢?
袁绍也颇感时不我待,他与幕僚们商讨一夜,敲定下让执金吾挑战前将军的策略,此时已是次日寅时,天幕透不出一丝光亮,但司州别驾从事伍琼仍匆匆出府,在一片昏暗的黑雾里,淋着雨水策马往城北赶去。
丁原昨夜拒还诏书后,仍如往常般做了一个好梦,到了寅时,他亦是如常起身清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丁原一向认为身为将领,须时刻以身作则,为士卒榜样,因此他平日比士卒早起一个时辰,战时也冲锋在前。只是此时正在下雨,他不能如常练剑,便挑了盏油灯,在帐中观摩雒阳地图。
伍琼到来时,丁原已卸下地图,将其摆在桌案上,自己身着一身轻袍趴在案旁,双手在地图上摆放石子。他以卵石为凉州人,以尖石为并州人,以木筹为宫墙,推演两军交战的结果,伍琼只见木筹间尖石圆石相交错杂,而丁原正手持一枚尖石,皱眉敲击桌案。
丁原见伍琼到来,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正襟起身说:“袁君有何安排?想必是与董卓相关罢!”伍琼看向桌案上的地图,转而又对执金吾笑说:“确实如此,董卓窃权,袁使君正需丁公襄助,故特意派遣伍琼前来商议事宜,但此刻看来,丁公腹有良谋,已不用伍琼再多言了。”
这番吹捧对丁原无用,他摆手说:“对付董卓这种人间极物,我怎敢说腹有良谋呢?但尽人事罢了。我也曾在冀州见过凉州大马,数万蛾贼不能当一鼓之力,实在是天下难得的强兵,偏偏董卓还用兵谨慎狡诈,老实与伍君言,我方才在桌上推演,实无必胜之把握。”
伍琼听完颇为讶异,心想武人最为好胜,连丁原这般的武人佼佼竟也会言说难胜,不由问道:“既然如此,丁公是不愿与董卓挑战吗?”
丁原知他心意,从案旁拿出一支马鞭,对伍琼摇首笑道:“难胜董卓,却也难败。我只是望伍君回报袁使君:董卓性如蟒蛟,绝不自处险境,稍有颓势,便会退身自保。便如我手中马鞭,我折箭矢并非难事,令我折鞭,则非须利剑不可。使君与太傅想要骤除董卓,实是难事。也勿要对某寄望过甚了。”
伍琼这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竟怀疑丁原怯战,对此颇为羞愧,继而又问丁原的谋划:“丁公既然知彼,不知准备如何挑战?”
这才挠到丁原痒处,他拉伍琼至地图前,分析当下形势:如今袁氏与董卓各占雒阳兵力之半,但京中禁军摇摆,若有一方稍占上风,禁军便会望风而倒,因此不必决战也能分出高下。
袁氏握有太后,董卓握有天子,两相制衡,难分高低。但丁原所部占据雒阳武库与太仓,武库中甲胄堆积,太仓中米粮成山。正可用于并州将士,并州军马种不若凉人,却人人披甲,正可与凉人近身肉搏,方是取胜之道。
丁原思虑再三,决心先出兵北宫朔平门,一旦夺得朔平门,并州军兵临永乐宫前,凉人快马施展不开,董卓便陷入两难之境,若他迎战则难胜,若他不战则须退出永乐宫。丁原揣度董卓性情,还是会退出北宫。如此一来,他便尽据宫城,又有太仓米粮,可与董卓做久战,董卓虽有天子,但无粮无城,禁军也只能望风而倒。那董卓便也只能俯首系颈,以待屠戮了。
待丁原与伍琼说完谋划,只觉唇嗓燥热,抬首看帐外,天幕沦为蒙蒙的灰青色,这才发觉已是卯时,他这便取了一壶酒水,斟一杯于伍琼。伍琼摆手婉拒,对丁原说:“我还要回去与袁君复命,身上不便带有酒气。”
丁原有些失望,他收回卮杯自己饮尽,又高举酒坛对喉泼洒。待酒水喝完,执金吾打了个酒嗝,对伍琼笑道:“请从事见谅,军旅寂寞,我身在军中多年,若两日不饮酒,便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了。”
收拾完地图,伍琼整理蓑衣与行囊笑说:“若是丁公此战告捷,我替袁使君为丁公设宴,到时一醉方休!丁公莫嫌伍琼酒量短浅便是。”他临出门时最后问道:“丁公何时出战?”丁原回说:“今夜丑时”,“那我与袁使君便静候丁公佳音了。”
等伍琼远去,丁原又重新梳理思路,自觉并无阙漏,便召集部下诸将前来帐中议事。他如今帐下有主簿吕布,军司马郝萌、成廉、魏越,军候魏续、宋宪、侯成等将,除去郝萌等人外,大都是张懿幕府的旧部。
丁原在河内练军近半载,这期间他深结众心:他先后推举张辽、张杨等数人至京中任职,又对吕布等人委以重任,待部如亲,故而军中上下皆倾心于他,称其为“丁父”。他也颇以为傲,即使面对闻名天下的凉州大马,他看帐中众人雄壮英武,更生几分豪情来。
他对诸将将征战的计划和盘托出,又激励众将道:“如今董卓与太傅争权,恰是我等武人乘风而上的良机。诸君,我等卖命朝廷,不过是欲以斫刀搏一富贵,而今太傅已有许诺,若我等能将董卓逼出宫门,封侯晋爵不过小事。良机在前,还望诸位不过堕了并州武人的威名啊!”
众人皆慨然应是,丁原甚是满意,当日许士卒到太仓中尽情吃喝,又留诸将在帐中饮食,虽说仍是下雨时分,但并州军上下都心头火热,吃得浑身冒汗,营房中多见打着赤膊的汉子相互划拳,一直热闹到晚上戌时。
丁原喝到三分醉后,便不再与诸将劝酒,反对他们说:“明日是一场苦战,尔等早些休息去罢,莫要误了时辰。”众将颔首应是,便捡了甲胄刀剑陆续离帐,最后帐中只剩主簿吕布,他穿齐甲胄,却毫无离开之意。
此景令丁原颇为诧异,他还未问话,吕布先上前行礼说,现下有要事要与丁原禀告,但却不敢于他人言语,希望使君将营口的亲随左右都支去。
丁原闻言更是迷糊,他低声问说:“当有何事禀告,为何不能与他人言?”吕布环顾左右,又打探身后帐门,良久才附在丁原耳边,细声说道:“董卓于军中有密间。”
此言如平地惊雷,令丁原悚然而惊,他脑中的酒意顿时醒了九分,立马摸着刀柄说道:“是谁?!”吕布当即闭口不谈,手指帐门之外。丁原了然,便走出帐门,对亲卫说道:“你们守了一日,先去歇息一二,随意吃些,我与主簿有要事商谈。”
等亲卫尽皆散去,他环顾左右,确信除去雨水外再无事物,方才回身帐中,与吕布急声说道:“奉先,你说我军中有董卓密间,到底是何事?”
吕布站起身,与丁原对视说:“使君,熹平年间,董卓曾任三年并州刺史,并州军中诸将,多为董卓所提拔。将军如今率晋人进攻董卓,军中念其旧情,又如何能成呢?”
丁原见吕布眼露凶光,浑身气势汹汹,心中暗叫不好,他当即准备拔刀相战,可吕布蓄势已久,抢先扯下丁原的佩刀,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丁原吃痛之下,撞翻案几,跌落了一地酒杯,酒水叮叮咚咚地洒落一地。吕布拔刀向前,丁原忙去抓帐角的弓袋与雁羽箭囊。但是已经来不及开弓了,见吕布挥刀砍来,慌乱之间,他只能拿弓袋去格挡。孰料吕布一刀之下,一只手直接被砍了下来。让受创痛绝,自知不能免,连声高喊:“来人!奉先害我!”吕布上前,踩踏在他的脸颊上,用斫刀一刀斫下丁原的头颅,血淋淋地提出军帐。
在军帐之外,郝萌、成廉等人也都自雨中走出,他们每人带着二十余名浑身甲胄的侍卫,一手拿斫刀,一手中提着刚斫下的人头,原来都是方才为丁原散去的亲卫,此时已尽数为吕布这些盟友杀光了。
其中一名侍卫脱下铁胄,发髻面孔都为雨水都沾湿,但他面上满是欣慰。李肃上前迎住吕布,对其鼓舞道:“奉先你为董公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就在眼前了。董公如今在永乐宫中等待我等的喜讯,我们速速去罢。”
吕布手提丁原人头,收回佩刀,面见李肃,亦是满面喜色,但他却矜持说:“怎能以如此面目面见董公,当年董公提拔我做曲长,好似昨日一般,且等我片刻。”于是他脱下甲胄,换上一身袍服,又寻了处精美漆盒放置头颅,这才乘了驷车,与李肃一同面见董卓。
前将军见之大喜,当众夸赞说:“奉先相貌堂堂,雄刚如山,真可谓我晋人之英。”说到这里,他又忽而挥泪说:“我常想自己生子不肖,难继武名,为此常怀忧伤,却不料去载之时,两儿又为蛾贼所害,我儿与奉先同岁,看到奉先,如何不令人落泪啊!”
董卓便以吕布为义子,任命其为骑都尉,仍领丁原原部众,麾下众人各有拔擢。吴匡张璋听闻此消息,不由感叹说:“太傅不识刀兵,又轻视武人,如何能与前将军争权呢?如今大势已明,我等也难做观望了。”当日也于雨中拔营析出,投向显阳苑大营中。
至此时,京中四万禁军,已有三万倒向董卓,朝政所属也便毋须多言了。
第二十章 二袁出逃雒阳
谁也未曾料想,在大将军与常侍长达四月的拉锯之中,最终决胜的既不是大将军,也不是常侍,而是前将军董卓。董卓入京不过三日,雒阳禁军便半数归附,他又施以霹雳手段,暗杀丁原,收编并州军伍,吴匡张璋也望风而倒,朝局至此已尽数倒向董卓了。
不管雒阳城中诸公如何想法。八月二十九日,董卓留下一支千人骑兵于永乐宫中,由董璜任中军校尉看管永乐宫。又以朝事不宁须重臣辅佐为由,拔擢朱儁为河南尹,改王允为太仆,下令由牛辅任城门校尉,接管雒阳十二城门。
朱儁听闻诏命之后,上交城门兵权,而袁绍见身处劣势,更持重不敢有所动作,坐观雒阳局势为董卓彻底掌控。董卓见大势已定,便对李儒笑道:“太傅到底是儒生,哪能与我们武人舍生斗死。
李儒也为之欣喜,对主君笑回说:“是使君深谙用兵,不若此,天下武人何其之多,怎能由使君独得头筹?”董卓闻言哈哈大笑,他起身负手至宫门看,望着宫苑行道中的涔涔积水,转而回身对李儒感叹说:“若非朝中三公失德,朝政又岂轮得到我置喙?如今大雨连下三月,是上苍在为我等示警啊。”
此言落入耳中,李儒了然于心,拱手对董卓承诺说:“使君放心,我知晓如何做。”董卓莞尔,最后对李儒拍肩吩咐说:“今日诸事便劳文优费心了。”这才率并州军施施然离宫,返回显阳苑内整顿禁军。
未时,袁绍已遣散了诸多幕僚,一人枯站在府邸行廊中,呆视檐下雨帘涟涟。他反思这几日自己的举止得失,思来思去,心中仍是一团乱麻,思量到最后,胸中只余下一腔怒火与满腹的不甘。他不禁抽刀怒砍栏杆,直至将刀刃挥砍得翻刃,手臂酸软,这才将残刀扔在一旁,恨恨说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这时太傅府上传信来说,骑都尉鲍信已率兵离去了,问袁绍作何应对。袁绍只冷笑以对,他对信使说:“鲍信去便去了,有何应对?如今形势,一旦董卓与我龃龉,难道我便能留在京中吗?”
待信使出门,他舒缓心情,自己从厢房中取出一卷《淮南子》,反复吟咏《原道训》:“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念到第六遍时,袁绍终于收敛怒气,对自己暗道:董卓不过凉州一老革,我袁门走狗,方才有今日之盛,亦何足道哉?我十载养望,闻名宇内,怎能就此气馁。高祖百败于霸王,垓下一战而获天下,我若要获有天下,更当愈挫愈勇才是。
袁绍这么想着,心神彻底宁静,他又坐思少许,门外椽吏再传来消息说:前将军有使者前来,邀请他前往显阳苑一晤。那椽吏一脸不忿之色,直对袁绍怒道:“董卓欺人太甚,使君,要不我等杀了那使者,将头颅还给董卓去!”袁绍却摆手笑说:“不过是说些场面话罢了,算甚么欺人?如今董卓主宰京畿,我等逆势辱人,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穿上蓑衣拿上佩刀,出门与使者相看。董卓所派的使者乃是新任平津校尉贾诩,两人行礼相拜之后,贾诩邀请袁绍入坐蒲轮车,自己则坐在车驾前鞭笞马匹,两人一路行一路谈话。袁绍无话不谈,从朝中诸公到天下俊才,言语之中旁侧敲击,意图打探董卓虚实,贾诩则寡言少语,顶多出言附和袁绍,字句中却不露分毫底细。
虽说一无所得,但贾诩言语如风,令袁绍心神舒泰,他不禁感慨说:“不意凉人中亦有文和这般人才,却是我孤陋寡闻了。”贾诩听得笑了,回首对袁绍道:“袁使君莫非忘了,十载前朝堂凉州三明都还健在呢!”袁绍哑然,贾诩又自嘲说:“关西文风向来不若关东,袁使君忘了也是自然。”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袁绍便坐在车窗旁打量四周。雒阳城的街头开始出现行人,城门处已插上了西凉军的玄色旗帜,他们从雍门而出,官道上铺满了枯黄的松针,蒲轮碾过去,伴随着压水渍的咕噜声,在袁绍听来,仿佛岸鱼垂死呼出的濡沫。
视线穿过雨幕,他注意到远处亦有三四辆蒲车前行,他皱眉又问贾诩说:“前将军除我之外,还召有其余朝官?”贾诩摇首说:“您说错了。”不待袁绍相问,他又回答说:“董公已非前将军,司空刘公失德,而天地以大雨示警,朝廷因此而任董公为司空。司空征召朝官商议朝事,最是正常不过。”袁绍闻言默然。
等袁绍到达显阳苑时,苑前停了五十余辆蒲车,而苑中又有不少行伍穿行,将士们浑身甲胄,配合不算默契,但在雨水中仍显得冷峻高大。袁绍看出他们已开始整编,心中凛然,又不想为贾诩看出失态,便按低雨笠,匆匆走进显阳苑主殿。
一入主殿,袁绍便见主座上一名壮汉。他宽腹高身,斜倚着身子靠在案上,一身墨色甲札,甲片用紫线穿绑在一起,远望好似殿中移来一座山石,令座中诸人也为之惊惶。袁绍知晓那便是董卓,他与董卓虽多有交集,但此时才是初次相见。可袁绍只看一眼董卓,见他的两鬓华发,随即左右扫视座中朝官,尚书台诸臣如卢植、张津、司马防、彭伯、荀攸、钟繇等人已尽数来齐,三公九卿如丁宫、马日磾、张温、刘弘、朱儁等也在此处,还有十余名壮士手持干戈,侍立左右,一看便是董卓麾下的勇士。
董卓听说是袁绍到来,对他含笑点头,令仆人在主座左侧为袁绍专门设席,以表尊重之意。又对他打趣说:“我在夕阳亭时,听说袁使君为复主仇,杀尽城中宦官,还想如此英雄,该是何等雄壮,今日一见,却仿佛翩翩君子。”董卓麾下听闻消息,都哄笑起来,朝臣则低首不言。
袁绍面不改色,安然入席,对董卓说道:“哪里哪里,袁绍早先与董公往来时,董公言辞殷殷,语风楚楚,袁绍读之再三,还以为董公身量窈窕动人,可为佳偶呢!”此言一出,诸座皆惊,牛辅当即要拔刀上前,为董卓挥手拦住。
再上下打量完袁绍,董卓不由挑眉笑道:“是某失言了,袁君不愧是袁家千里驹,连一字半语都不肯想让哩。”但他语气却并非如此,话风一转说:“某甚嘉许袁君兄弟,也遣使于虎贲中郎将,欲拔擢其为后将军,不料他受印而逃,袁君以为某该当如何?”
袁术已逃出雒阳!袁绍闻之不禁默然,他良久才说道:“公路心念社稷,如此作为,必有缘由。”董卓自觉占得上风,便不再与袁绍言语,反而拍手上席,与众卿谈笑饮食,其中周毖、伍琼二人谈吐上佳,又为京官多年,董卓非常看重两人,屡屡遣仆为其上酒。袁绍坐视酒宴,只自己饮食,好若孤身一人般。
饮过两轮,席中张璋起身举杯说:“如今宦祸尽除,天子无恙,实乃天下幸事,我与诸公痛饮此杯。”众人莫名所以,又有一人朗声否决说:“张君何出此言?宦祸虽除,但如今东京残破,皇威扫地,公卿死于池,天子流于野,四海闻之,莫不犹疑?自以为汉室倾颓,天下将乱,又有何幸事可言?”众人再转首看去,原来发言的乃是谏议大夫范康范中真。
众人闻言一片骚乱,不少人斥责范康无礼,也有很多人赞成说:确实如此。董卓便趁势起身,压手示意众人安宁,等纷乱渐平,他才缓缓说道:“范大夫所言乃是正道,雒阳之中连动三日兵戈,死者五千余人,便是先帝党锢时也不能相比,如何能说是祸患尽消呢?”
董卓稍顿言语,看众人神色低沉,方才继续道:“归其原因,不过有三:天子无德,不能明政;太后无德,重用宦官;外戚无德,不能亲众。前汉时霍光为社稷虑,废昌邑侯而改立中宗,方有前汉鼎盛。
今亦是时,某观陈留王,处乱沉静有大气,才思捷敏若飘鸿,先帝生前亦属意于陈留王,唯何进何苗乱政,方才令天子继位。顺逆有命,既知邪弊,便当改邪归正。依某看来,为汉室四百年江山计,当令天子让位于陈留王,诸位以为如何?”
还未等其余人言语,袁绍当即起身,对董卓怒喝道:“董公出此言论,是当众卿无德吗?起初天子继位,亦是百官推举,天子如今年少,有何错失?竟横遭废位。董公违礼任情,废嫡立庶,恐不怕遭天下非议吗?!”
董卓亦是勃然大怒,他当即拔出案间佩剑,削落袁绍案角,又刃指袁绍之面说:“竖子胆敢如此与我说话!真以董卓为妇人吗?!当今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
袁绍嘿然出声,拔出佩刀亦砍落董卓酒盏,横刀于众人之前,众官见他对董卓冷笑道:“天下健者,岂惟董公!”袁绍说罢,扔掉腰间银印青绶,踹翻身前桌案,伴随着印绶与酒具的哐当声,他淋着秋雨就此远去,雨中传来他的歌声: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袁绍所唱乃是张衡所作的《四愁诗》,歌意惆怅但歌声狂放,袁绍以所思四方,而指雒阳无道,轻蔑之意展露无疑,但他声名闻于四海,宫中禁军也素来对他敬畏,显阳苑中竟无一人阻拦,看他就这样在雨中狂歌,漫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