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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三五.噩耗

    长恨阁中的试验已经进行了大半,很多没有成功的宾客都被引入水榭饮宴。谢酽渐渐坐不住了,低声问旁边的江朝欢道:“他会不会早有防范,根本不打算来试。”

    “不。他有在别院对上百余高手的实力和气魄,这次区区试剑,就算明知有诈,他也会不惧涉足的。”江朝欢回答。

    转眼快到正午,阁中只剩下几十个还没试过的和不肯走的宾客,其中高矮胖瘦各异,年纪兵刃多种,叫人眼花缭乱。这时,一个面色蜡黄,佝偻着背的汉子走上前去,将手指一划,放在剑鞘凹痕之上。

    看着那人的背影和姿态,江朝欢心下一动,打叠起全部精神凝视着他。

    谢酽也感受到了气氛的非比寻常,紧张地握住朴刀。

    只见那人的血亦是顺着字迹蜿蜒而下,最终尽数流出,由检视的家仆用小杯子收集处理掉。然而,家仆却飞快地给谢酽使了个眼色,接着递给了那人一块手帕止血。和此前给每个人的一样,这手帕也是纯白没有图案。那人随意地接过来,擦了擦伤口,转身坐回座位。

    就是他了,谢酽与江朝欢相视一眼,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却又更用力地抓住了刀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谢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手心已被汗浸湿。突然,他见那人咳嗽了一声,弓起的背更弯了,心下惊喜难抑,腾地站起。

    振臂一挥,就在他要发号施令,擒拿此人之时,一个婢女却飞快地冲了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身前,哭叫道:“少…少夫人…”

    “少夫人怎么了?”看那婢女的神情,谢酽不由慌了,疾声喝问。

    “她…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谢酽一把抓起那婢女,眼里喷出火来。

    “刀…血…她…”

    谢酽心里一沉,一把推开那婢女,迈步奔去,家仆忙拦住他请示:“这边怎么办?”

    “江兄,这里请你看着办吧。”谢酽回头对江朝欢说了一句,纵身跃出大厅。

    江朝欢看着谢酽转眼不见,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时候慕容褒因却出了事,难道是岳织罗或者顾襄按耐不住,早早动手了?

    “江公子,还要不要拿人?”家仆为难地询问江朝欢。

    江朝欢瞥见适才试剑之人连连咳嗽,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道:“不必。”

    当日花荥带回的消息中,神秘人以一肖似谢夫人的女子相赠,而作为回报,则要他给沈雁回下番木汁之毒。番木汁与当日十斗米铺米中所涂的毒理相似,但更为猛烈,寻常人触上一点顷刻毙命。纵然沈雁回内功高强,亦难逃重伤。

    江朝欢知道,沈雁回自疑心他后,必不会将婚礼这日的行踪计划透露与他。到时宾客济济一堂,难觅沈雁回踪迹,更别提下毒。

    因而他与谢酽设局以玄隐剑相诱,引出沈雁回。

    首先要谢府在三日前封府,不再放客人进门。而这三日给众宾的食物中,皆下了九益散。九益散无色无味五毒,反而是珍贵的补药,能够短时间内提高血液的活性。是而群雄的血流经凹痕落入杯中,还是鲜红。而未曾服过九益散的,婚礼当日偷偷潜入的人,血液流出稍久,就会变紫变黑。

    家仆看到血液有异的人,便会递给他涂了番木汁的手帕。毒液渗入血中,行毒更速。

    但江朝欢自不会全然依照神秘人的指示行事,帕上毒液他只放了三成。短时间内症状相差无多,却不会伤及性命。

    本来的计划是令沈雁回中毒后,谢酽携家丁围剿。沈雁回有岳织罗等人相护,不会有危险。再引几人出府相斗,自己在府中更可便宜行事。

    但这终归只算中策,引走沈雁回等人可保得谢夫人,相救谢酝谢醇却还要再想办法。现在谢酽离开,正可名正言顺地延迟捉人,或许还能有别种收获。

    江朝欢心下计较已定,低声嘱咐了家仆几句话,重新归座。

    却说那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谢酽冲到了新房中。只见屋门大开着,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叫人心慌。谢酽勉强稳住心神,迈步跨入房间,却首先见到一个人影从床边晃过,随即极快地破窗而出。

    那人轻功太好,顷刻间便消失在屋后,只依稀可见是个女子,背影还有些眼熟。谢酽追了两步,知道多半追不上,又挂念慕容褒因,便折返回来。

    帷幔,喜帕,被衾,吉服…入目皆是大红的喜色,然而,这些正红里,却混杂着一抹刺眼的紫红,是鲜血干涸的颜色。

    谢酽拼命摇头,想把这幅景象从眼前驱走。然而,无论怎么定睛再看,不变的依旧那可怖的血色,自床前流到他的脚边。

    他大喊一声,扑到床边。床上静静躺着的,正是他新婚的妻子慕容褒因。此刻,慕容褒因如往日一样,闭眸沉睡,面容柔美。然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她的胸口,却在宣告着她的死亡。

    “不…不…”

    谢酽喃喃自语,试图去拔那深没至柄的匕首,手刚触到,却不敢再动。因为他看清了,那晋阳城中自己送给慕容褒因的礼物,正精准地刺在慕容褒因心脏的位置,没有一丝偏差。

    他将手掌按到慕容褒因心脉,努力驱动内力,要输送到慕容褒因体内。然而,怀中的人体温散尽,脉搏停动,无法再接受他的温养。

    “这一定不是真的,褒因,快醒来,你快醒来看看我啊…”谢酽拼命地摇动着慕容褒因,瞠目欲裂。

    陆续赶来的家仆婢女都瑟缩在一旁,不敢出声。谢酽猛地回头,指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

    没人应声。

    “大夫…大夫…”谢酽急促地喘息,猛地想到:“快去请大夫,把临安所有的大夫都给我请来!快去啊!”

    “少爷,少夫人她已经…”一个家仆大着胆子开口。

    谢酽一脚踢翻了那人,抱起慕容褒因冲出房门,不顾众人的阻拦,柔声对怀中的慕容褒因说着:“我带你去找大夫,褒因,你千万要撑住。我一定会治好你。”

一三六.玄隐

    谢夫人接到消息赶来之时,谢酽已带着慕容褒因离府。她惊怒之下,仍然保持着沉着。速令封锁府中出口,排查每一个宾客。

    这边沈雁回只觉心肺刺痛,倏地站起,步出阁中。

    见谢府护卫都行色匆匆,沈雁回一路避开人群,拣了僻静的小路疾行。眼前一花,闪过了一个轻灵的身影。

    “慕容褒因是你杀的?”沈雁回抬手一拦,向那人发问。

    那人正是岳织罗,她本没在意这佝偻着身子的病鬼,听了熟悉的声音,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认出是谁来。她沉了脸色:“不是。”

    岳织罗潜入慕容褒因房中,的确是要告诉她,她曾做了些什么,让范云迢几人落入沈雁回手中,让谢酝落到现在的地步。她相信,慕容褒因一定会愧疚至极,无颜再面对谢酽,唯有以死谢罪一条路。到时候这乐极生悲的场景可着实有趣。

    谁知她刚进新房,就察觉不对。上前一看,慕容褒因竟已死去多时。正要进一步查看时,谢酽却回来了,她只得跳窗逃走。

    “那可奇了,除了你,谁还有这本事和闲心?”沈雁回似乎不信。

    “房中没有脚印和打斗痕迹,说明凶手武功极高。然而伤口虽精准却力道不足,又不像高手所为。这便自相矛盾了,所以我看,慕容褒因多半是自杀。”岳织罗分析道。

    沈雁回还要再说,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忙运功抵挡毒性发作。

    岳织罗瞥了他一眼:“你受伤了?”

    “我低估了谢酽的心机。”沈雁回踱步沉吟:“只是我还是没想明白,他们为何能认出我,单单给我下毒?还是干脆给所有人都下了毒?”

    沈雁回纵横江湖几十载,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自然不会轻易中计。那块手帕,他只是放在手边假作擦拭伤口,并没有碰到肌肤。不料毒性太强,只是靠近的一瞬,便散发出来,由他的血液带入体内。

    虽然这样使毒性又减轻了七八成,但依旧经血脉流入心肺,一时半刻难以用内力逼出。

    “谢酽若有此等心机,也不会让姐姐,妻子落到如此下场了。”岳织罗凉凉地开口。

    沈雁回看了她一眼,未再答话。

    岳织罗又道:“你现在应该立刻找个安全的所在,将毒逼出来。否则,时间长了恐怕药石无医。”

    谢府愈加人声鼎沸,沈雁回缓缓揭下人皮面具,取出背上垫着的假体,露出莫名的神色。

    …

    长恨阁中,群雄试剑终于快到尾声,队列中最后一位离开后,那家仆高声问道:“还有人要试吗?”

    他扯着嗓子喊了两遍,也没人应声,于是看向江朝欢,等他裁决。

    这时,一个高壮身材,花白须发的男子昂然阔步上前,随手取过桌上宣纸,将手指划破,说道:“我来试试。”

    家仆知道沈雁回已经找到,这时也只是按照流程,随意地拿杯子接血。然而,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这人的血也变成了紫黑之色。

    他慌张地偷看江朝欢,胡乱地递给那人一张手帕。那人却并不接,嘿嘿一笑,转身就走。

    你终于还是来了…江朝欢肃身而起,指着那人骤然喝道:“乾主在此,还不拿下!”

    “这…”四下家仆迷茫地看着他,心道乾主分明是刚才那人,却为江朝欢威势所迫,不由自主冲了上去。

    阁外水榭群雄听到动静,亦皆大吃一惊,提起兵刃围住门口。顾襄本守在侧门,忙奔到江朝欢身边,小声问道:“你搞什么鬼?这明明不是沈师叔。”

    “沈雁回要来,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的来,肯定要乔装打扮一番。”江朝欢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

    顾襄勃然变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喝道:“什么?你…你这是要害死他?”

    “嘘。”江朝欢作了个手势,狡猾地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沈雁回一定会改装而来,不过乔装打扮的可不一定就是沈雁回。”

    “你能不能说重点?”顾襄怒道。眼看群雄和谢家护卫已经把那人团团围住,却还没人敢率先动手。

    “他是…”江朝欢又长长地拖了个调子,才叫顾襄附耳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神…秘…人。”

    纵然神秘人说玄隐剑不在谢家手中,却也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推断,必然不敢完全确信。江朝欢相信,武林至宝一出,就算知道九成是假,好武之人也定要来试他一试。

    神秘人与沈雁回一样,未曾服过九益散,又会乔装潜入。但他曾交给江朝欢番木汁之毒,肯定能猜到毒液多半在手帕上,所以他为防江朝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肯定不会接过手帕。又加上血色异相,这便是江朝欢确信是他的原因。

    顾襄听了他的话,早已按耐不住,遽然拔剑而出,直取那人心口。

    江朝欢冷眼看着她率先发难,不为所动。和他猜的一样,顾襄最恨的,便是这个屡次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神秘人。仇人相见,必然分外眼红,顾襄必然成为第一个出手之人。

    果然,顾襄一把长剑,游走于阁中,与那人交斗在一起,其他各派豪杰也以为他是沈雁回改装,从旁夹击。

    然而,不出三招,高下立判,顾襄已然招架不住。那人一双肉掌,竟似粘住了顾襄的长剑,逼得她连连后退。且那人不顾别人,只专心对付顾襄,招招下了死手,似乎要立时取她性命。

    “锵”一声,那人右掌虚劈,反手夺过了顾襄的长剑,屈指一弹,便蓄满内力朝顾襄刺去。

    剑到他的手里气势立刻不同。只见他两袖高高鼓起,剑刃激起风声,摄人心魂。而顾襄失却兵刃,唯有缩身闪避,却在极强的气息压制下,内力无法运转,再不能挪动半步,眼见顷刻就要命丧剑下。

    时机终于到了…江朝欢一把拿起玄隐剑,飞身而起,挡在顾襄身前。

    长剑破空,江朝欢抬手横握玄隐剑抵挡。这锋摧刃折,势不可挡的一剑将玄隐剑从中斩断,一分为二。接着余势不止,刺入江朝欢腰腹之间,贯穿而出。

    江朝欢不躲反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抓住了从玄隐剑中掉落的飞扬的书册。

    那人大惊之下,亦是怔忡了一瞬,心中无限迷茫:难道这玄隐剑竟是真的?玄隐剑怎么可能在谢家手中?

    江朝欢手握剑刃,将其从身体中拔出。顾襄早已扶住了他,急得不知所措,江朝欢把书册塞到顾襄手里,低声道:“快离开这里,跑得越来越好…”

    那人已经反应过来,又上前欲夺,只是这回群雄亲眼看到玄隐剑里的秘籍,都切切实实地红了眼睛,拦在那人身前,生怕被他夺走。

    人人心下都想:秘籍在他们两个手里,一个重伤就要死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我慢慢谋夺也不迟。当下还是先抵挡住乾主,别被他得去了就好。

    顾襄哭着就要撕碎书册,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你要是死了,我还管什么任务?”

    “你要是不走,我才是真要死了…”江朝欢喘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带它跑出去,那人就会追你,否则你我顷刻之间都要毙命。”

一三七.调虎

    顾襄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可还是不放心:“那你呢?把你丢在这里,你怎么办…”

    “我真的没事,不信你看。”江朝欢握住顾襄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顾襄脸一红,随即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的确不像重伤濒死。可看到他的伤处狰狞,正不断流出鲜血,又害怕起来。

    江朝欢见神秘人已经下了死手,群雄就要抵挡不住,急道:“你把他们引开了,自会有谢府的人救我。快去…”

    顾襄把他扶到屏风后,一跺脚道:“千万等我回来。”便抓紧了书册纵身跃起,从侧门奔出。

    有人看到她的身形一闪而过,忙叫道:“那小姑娘跑了!”

    群雄听了,纷纷撇下“乾主”,追了出去。神秘人亦哼了一声,抖动长剑,拨开众人,顷刻间便没了踪影。只听几声惨叫,四个人扑倒在地,立时毙命。却是神秘人临走时泄恨,随意杀了四名挡路之人。

    人声鼎沸,群雄济济的长恨阁转瞬间只剩寥寥数人,鸦雀无声。

    一名谢府家仆呆了半晌,才想起来江朝欢还在阁中,跌跌撞撞地绕到屏风后,却不见人影,只剩满地血迹尚未干涸。他吓得连连后退,拔足狂奔了出去。

    “事情办好了吗?”

    长恨阁水榭中,酒阑宾散,残席颓宴,唯有两个人影立在水边。

    “回主上,叶厌让两个假冒谢酝谢醇的人在谢夫人眼前一晃,谢夫人果然急了,立刻追了出去,现在已经离府。属下带来了假的谢夫人,随时待命。”后面的玄衣女子正是花荥,恭敬地禀报。

    “好。”江朝欢点了点头:“乾主现在何处?”

    “乾坤二主都在后院石桥边,乾主正在运功逼毒。柳营一直在盯着。”花荥答道。

    江朝欢左手搭上自己腕脉诊视,只觉脉搏虽稍滞涩,却依旧有力。他故意为顾襄挡剑,让长剑刺穿下腹,伤势看起来沉重,却非要害。而他内力今非昔比,深湛浑厚,体内自然流转真气御伤,这等外伤其实全无性命之危。

    他转过身,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伤看起来更重些?”

    “这…可以金针刺穴,暂时封住经脉,您无法用内力抵御外伤,脉象自会虚弱。”花荥踌躇道:“可是…这个方法十分凶险,一旦施针,您便如没有内力的普通人一样…”

    “乾坤二主非同常人,要做戏,就不能有一丝破绽。”江朝欢打断了她,命她立刻施针。

    …

    石桥边沈雁回行功正到最后一刻,岳织罗守在一旁,防止有人趁机来加害。

    突然,察觉到有人靠近,岳织罗握紧竹笛,全神戒备。然而,过了半晌,才见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走来。岳织罗定睛一看,也不免大吃一惊,抢上去扶住那人,问道:“是谁伤你?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正是江朝欢,他全身内力被封制,才显出伤势的严重,此刻果真气息凌乱,脉象虚浮,了无生气。

    “快…快去救二小姐…”江朝欢顾不得回答,喘嘘地说着。

    “二小姐怎么了?”沈雁回的声音响起。他行功一周天,已将毒质逼出大半,但想要尽数解毒,还需三日之功。

    沈雁回顾不得继续运功,连忙起身上前,查看江朝欢伤势。

    只见他下腹上一道剑伤,斜贯而出,两个血洞还在不停流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而他脸上早失了血色,出气多进气少。即便沈雁回纵横江湖,见识非凡,也不由被唬住。从前的怀疑之心尽数消了,只剩急切和担忧。

    从后面抱住江朝欢,一手抵在他背心上,沈雁回不顾自己中毒未愈,为他渡气疗伤。

    半晌,江朝欢面上恢复了些血色,勉力开口:“二小姐被…被人追杀…逃了出去…”

    “是什么人?”沈雁回听到顾襄遇险,神色更加凝重。

    “是那个屡次暗中作祟…害二小姐,与顾门为敌的人…他…他说想与我合作…”

    江朝欢握住沈雁回的手,一脸惭色:“其实你…你的毒,是我下的…就是为了引…引出那人…不过…我只放了三成剂量…可我…我没想到我和二小姐合力…都打不过他…对不起…”

    沈雁回和岳织罗本就怀疑谢酽想不出这等计策,这时听到江朝欢自承其过,又半真半假地解释了一番,反而将最后那一点猜忌打消了,止住他再说:“我信你。只是你不该自作主张,陷二小姐于险境。”

    “我为了更为自然…才没有事先与你商议…是我失算了…眼下还是…还是先救二小姐…”

    “没错。”岳织罗眼底泛起杀意:“就让我去追那胆大包天的贼人。”

    “等等…”江朝欢忙叫住了她,咳了几声,才道:“那人的武功只怕…”

    他虽没说下去,两人却也明白,是想说岳织罗未必是那人对手。

    沈雁回沉吟片刻,吹起一声尖哨,四名紫衣人立刻出现,正是他最为得力的四个手下。他严声吩咐:“你们在这保护离主,看住谢府之人。”

    “是。”四人齐声领命。

    沈雁回和岳织罗相视一眼,立刻展开轻功,消失在桥边。

    眼见四人围在自己身边,既为保护,也是监视。江朝欢阖上眼假作运功,暗暗盘算:神秘人的武功与他所料不差,和沈雁回旗鼓相当。但沈雁回中毒,功力减了大半,却添岳织罗相助,两人应该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难解难分。

    加上那些碍手碍脚,欲夺秘籍的各派宾客,更能搅乱局面,拖延时间。最后两人虽能救出顾襄,却也抓神秘人不到。

    他已经自己先承认了下毒,博取了沈雁回的信任。神秘人若是再说什么,空口无凭,沈雁回也不会再信。

    终于将他们都引出了谢府,现在正是以假乱真,救谢夫人最好的时机。至于谢酝谢醇,他相信神秘人还要用之威胁自己,不会杀了他们。只要二人不死,总会有办法容后再议。

一三八.攀交

    乾主的四个手下分占四角,各自向外而立,把江朝欢围在中心。

    心中计较已定,江朝欢突然开口,说道:“过了桥就是内院,烦请几位扶我到屋中休息可好?”

    其中一人廿三躬身答道:“自当听凭离主吩咐。”

    四人携江朝欢渡桥,转过牌楼从偏门而入。当先便看到一座小小木楼,构造简朴,外面却锁着,题为“追思楼”。

    廿三上前,一把劈开锁头,谨慎地迈了一步。半晌,既没有暗器飞来,亦无人声,几人才都进入。

    只见楼中桌椅家具一应俱全,干净整洁,却没有人气,似乎无人居住。再往里走,正中一张案几上盖着白布,墙上悬着一把生锈的长刀。江朝欢打量着猜测:“这里可能是谢桓生前所居。”

    “离主英明。”阿二最擅长阿谀奉承,立刻接口:“追思,怀人,想必正是谢桓故居。这里想必等闲不会有人来,最为安全。离主果然智慧非凡。”

    江朝欢拣了张椅子坐下,叫四人也坐。四人初时推辞不敢,禁不住江朝欢一再要求,只得也都落座。

    “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江朝欢率先起了个话头。

    “不敢。”四人都受宠若惊,起身答道:“小人贱名阿二,阿十,十五,廿三,都是主上所赐。”

    江朝欢点头道:“素闻乾主座下二十四雄智计无双,武功高强,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四位此次蒙乾主赏识随侍,想必更是其中佼佼。比如这位廿三兄弟,目光炯炯,臂力过人,想必是个箭术高手。”

    “还有阿十兄弟,三年前剿灭神龙门一役功劳极大,门主还曾对我夸奖过你。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幸得识荆,真是名不虚传。”

    …

    他依次将每个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都不着痕迹地赞颂了一番,直听得四人受用无比,舒服到了心坎里。

    江朝欢平日与门中之人交游甚少,与乾主座下更是从无来往。但他此刻说来,就像是几人的老朋友一般,不仅没有一点架子,反而亲切热络,让人如沐春风。

    四人纷纷谦辞:“离主过奖了。”“小人不敢当。”

    心中却都又骄傲又感动,骄傲在早就听说离主冷漠孤高,落落难合,今日却对自己如此礼遇,定是自己实力超群,在顾门已有一席之地。感动在他不吝溢辞,以四主之尊折节下交,春风和气,平易近人。

    江朝欢自门中之事说到武功,又说到兴趣癖好,没过多久,已经和几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这时又说到此次任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门主要乾主取淮水派秘籍,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我们误打误撞到了这里,说不定反而是一场善缘。”

    “您说秘籍会在这里?”廿三忙问道。

    “这里既是谢桓故居,或许谢夫人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就算没有淮水派秘籍,也说不定有谢家的家传武功。”

    四人早已跃跃欲试,均想:主上为这个任务烦心许久,若是我能找到秘籍,那可是极大的功劳,定能得主上青眼,扶摇直上…

    但转念想到主上吩咐保护离主,若是擅离职守,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自己反而犯下大罪,于是各个垂头丧气,跌足长叹。

    “各位何妨上楼一寻?”江朝欢善解人意地开口:“我就坐在这里,想必也不会有人进来。若是有什么危险,我喊一声,几位立刻就能听到下楼相救。”

    “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有理,却还是有些不安。于是等着其中资历最老的阿二拿主意。

    阿二眼珠转了几转:“谢府的护卫走了一大半,宾客也都去追那人了,想必府中已经没有什么高手能来为难。十五,就留你自己在这护卫离主,你可能保证离主无恙?”

    十五是几人当中最软弱可欺之人,这时虽有些遗憾,却也不敢争辩。又想到自己最为忠心,留下相守,说不定离主能在主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便答应了。

    那三人行了一礼,即刻上楼而去。

    小楼只有三层,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完,不可耽搁。未几,江朝欢便开口道:“十五兄弟,我口渴得紧…”

    十五忙起身找了一圈,却发现这久无人居的小楼中一点杯碗茶水也无,不由为难起来。再看江朝欢嘴唇干得发裂,脸色苍白,想到他失血过多,的确急需补充水分。只得说道:“那小人去唤一个兄弟下来,为您找水去。”

    “无须麻烦他们。”江朝欢说道:“就劳烦你去寻一趟罢了,这里不会有事的。”

    十五一向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犹豫了片刻,便点点头拔脚跑了出去。

    听到他走远,江朝欢立刻传讯手下。过不多时,便见花荥押着假谢夫人而来。假谢夫人除了双腿的全身穴道都被点,既无法运功,亦说不了话。

    在此时呼喊,然后趁着三人下来之前一剑解决了她,同时让花荥放火烧楼。

    事后便称谢夫人不巧来到追思楼撞见了他,便要杀他,自己天幸之下刺了她一剑得以自保。到时假谢夫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旁人难以辨认验证,唯有凭借这三人言语相信他的说法。这便是他的计划。

    江朝欢三两下踢翻了屋中桌椅,紧接着大喊:“来人!”

    花荥将假谢夫人向前一推,自己便飞身而去,准备放火。

    更不犹豫,江朝欢一把抽出长剑,揉身直进,径取她心口。

    “谢夫人”要穴被制,无力反抗,唯有定定地立在那里受死,可她面上却毫无惊惧求恳之色。剑锋逼近,四目相对,她平静严穆的眼神之下竟隐隐含着坦然和从容。

    这绝不是一个替人受死的山寨当家应有的神色…电火石光间,一个可怕的念头猛然击来,江朝欢在最后一刻收势撤剑,颤声问道:“你是谁?”

    “谢夫人”一怔,再抬眼时,已经换了一副畏缩惶恐的表情,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却说不出话来。

    难道刚才的一瞬是自己的错觉?她到底是谁?

    江朝欢犹疑地再度举起长剑,却心乱如麻,难以递进。片刻之间,就听楼上传来了迅疾的脚步声,是阿二三人飞奔下楼相救。

    “你不是要杀我吗?还不快动手?”

    极低的声音,却分明就是谢夫人。江朝欢骇然失色,一如他最不愿见到的那样,一招釜底抽薪彻底粉碎了他的偷天换日之计。

一三九.决意

    余光瞥见楼梯角的身影,谢夫人忙虚张声势地抬掌喝道:“今日我定以你这顾门逆贼鲜血为祭,告慰先夫在天之灵!”

    “住手!”

    “离主!”

    阿三几人才转过楼梯缓台,惊呼出声,纷纷发暗器相阻,以抢得一分半刻时机援救。

    谢夫人袖袍一挥,将暗器尽数卷落,同时一把抓住江朝欢肩头,挟着他奔将出去。

    “糟了,是谢夫人,这下离主凶多吉少了…”三人赶到门口,只见谢夫人提着江朝欢飘过院墙,身影已远。阿十不由大叫不好。

    “废话,还不快追!”阿二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三人飞身追去。

    然而,三人轻功如何能及谢夫人?但见谢夫人尽拣小路穿花拂柳,相距愈远,渐渐消失在林间。

    疾行良久,确认甩掉了三人,谢夫人才放下江朝欢。

    “为什么…为什么…”

    筹谋数度,千载难逢的时机就这样消逝,是哪里出了问题?假的谢夫人哪里去了?谢夫人又为何甘愿引颈就戮?江朝欢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却不敢再想。

    “我自己生养的儿女,就算相貌毫无差别,一个眼神,我也能认出来不同。”谢夫人盯着他的眼睛:“你千方百计诱我出府,就是为了偷梁换柱来保全我,对不对?”

    “顾云天派你和乾主来谢府,是要你们取我谢家人性命,对不对?”

    江朝欢苦笑一声,无法再否认。

    谢夫人娓娓说道:“我发现那两个人不是酝儿醇儿之后,就觉得不对。于是假作追了出去,半途却偷偷折回。看到你的手下带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我便猜到你要做什么。趁她不备,我换下了那女子,随她前去,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玄机。”

    树影森森,朔风刻在两人面上,生出刺骨寒意。

    原来和自己一意孤行,要保全谢家一样,谢夫人也舍出性命成全自己,那天夜里她的怒意,失望,鄙夷,唾骂,都是假的吗…

    “阿隐,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我从不怀疑,江玄的儿子绝不会是不忠不孝,背信弃义之人。那晚你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借口。”

    “我知道,你隐姓埋名进入顾门,只能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接近顾云天,报你淮水派的血海深仇。”

    “我帮不上你什么,但不能让你为谢家妄动涉险,引顾云天怀疑。”

    江朝欢急道:“可我设了万全之策,今日之后,只要你不再踏足江湖,事情就不会败露。”

    谢夫人摇头:“但凡作假,总有漏洞。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何况乾主,双姝环伺在侧,你若稍有行差踏错,只会陷入万劫不复。”

    “我已经引开了他们…”

    “你还是不明白。人的怀疑只是开始于不合常理,过于偶然的事实,而未必需要切实的证据。”谢夫人打断了他。

    “乾主等人离开,偏偏你身受重伤,留在谢府。又偏偏此时遇到我,杀了我后不巧失火焚尽一切。纵然处处说得通,却是一连串的巧合衔接。剥茧抽丝,逆推源头,其目的指向不难明确。就算找不到蛛丝马迹证实,顾云天也定会开始疑心于你。”

    虽知谢夫人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但只要还残存一丝人性,又怎能亲手把父亲的结义之交送入黄泉绝路?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江朝欢飞快地说道:“不…你现在速速离去,我回去用那替身继续完成此计…”

    谢夫人不听,反而问他:“你叫我独自逃走,苟且偷生,那如果我叫你离开顾门,放弃报仇,你会同意吗?”

    “此身不灭,我志不渝。”

    谢夫人露出苦涩的笑意,坚定的声音中带了慈爱:“好了,时间不多了。”

    “我得以寻到并将凤箫吟传于你,已经死而无憾。只是你虽伴在顾云天身侧,想杀了他还是千难万难。当年正道之中,唯有令尊可与顾云天一战。若非顾门利用嵇无风耗费令尊内力,只怕淮水一役的结局会有不同…”

    江朝欢握紧拳头,亦生起无数遗憾恨意。

    “除了凤箫吟,能与顾云天有一较之力的是定风波。“雨骤风狂且徐行,云散天青风波定。定风波是至正至纯的内功心法,冠于诸派内功,也最为顾云天所忌惮。你记着,在找到定风波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是。定风波被父亲铸藏在玄隐剑中,可惜当年仓皇逃命,竟不知失落在何处。这些年也是遍寻不得。”江朝欢黯然答道。

    阴云密布,风起林间,将几声呼喊远远送入耳中,两人心中一凛,均知是他们找来了。

    谢夫人突然递出适才江朝欢遗落的佩剑,交到他手中。压低声音,却不容抗拒:“待会你在他们面前杀了我。”

    “我岂能如此?”江朝欢极力拉谢夫人离去暂避。

    “我心意已决,唯有三个孩儿放心不下。我不求你留他们性命,但愿我一死能为他们争得片刻机会,逃出生天。还不快动手?”

    谢夫人握住江朝欢的手,用力一转,将剑锋指向自己。她早已看出江朝欢受伤后使不出内力,这时只是轻轻一送,长剑便破体而入。

    “不…”剑刃一顿,熟悉的感觉让他彻底慌乱,江朝欢拼命挣扎抽离长剑,可他的手被谢夫人死死按着,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离主,你在这里吗?”

    “好像是他的声音…”

    阿二几人惊喜地喊着,掠身奔来。

    谢夫人欣慰地侧头看向声源,释然一笑:“记住,我是自尽,与你没有一点干系。”

    她突然松开了江朝欢的手,迎着剑刃向前一撞,陡然瞬间,剑刃透体穿出,啸风饮血。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两人都悚然一惊。转头看时,竟是谢酽抱着慕容褒因的尸身飞奔而来,后面跟着阿二,花荥等数名顾门下属。

    眼前一幕太过骇人,谢酽心神隳摧,将慕容褒因抛下,远远一掌便击向江朝欢。

    江朝欢呆怔之间,右手仍握着剑柄。巨大的冲力下,长剑被他后扑的势道拔出,谢夫人的心头热血随之喷涌,直溅到谢酽身上。

    利器穿过心脏,寻常人顷刻毙命,谢夫人全因内功深厚一息尚存。谢酽抱住谢夫人跪倒在地,又一剧变反而让他从慕容褒因的死中清醒:“是孩儿不孝,晚来了一步…”

    谢夫人口角不住流血,眼见不活。谢酽双眼瞪得血红,死死地看了一眼江朝欢,咬牙说道:“娘,你放心,孩儿定会为你报仇。”

    心知误会铸成,顾门众人却又围在身侧,谢夫人总不能说不是江朝欢所为。她勉力提了一口气,急道:“不…不要…报仇…你…”

    一语未完,她的头软软垂下,已然气绝。

一四零.仇雠

    这时,空中突然一道闷雷炸起,暴雨随即倾盆而下,伴随着一道道狰狞的闪电,砸落在几人身上。冬日下雨,天象大异,却无人顾得上关心这阴雨的怪诡。

    一日之间丧妻丧母,谢酽反而冷静地可怕。他保持着跪抱母亲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江朝欢受谢酽一掌,因无内力护体,所伤甚重,内府气血翻腾,呕出数口鲜血。加上此前的剑伤,复又撕裂,更是全身浴血。但他无知无觉,一点点爬起,甚至毫无顾忌地走近谢酽。寸心如割,每一步都似踏在业火之上,他只想也走到自己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谢酽将谢夫人轻轻放在地上,与慕容褒因并排躺在一起。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缓缓站了起来。

    谢酽似乎没看到周围数人,目光直直定在江朝欢身上,花荥忙挡在江朝欢前面,既怕他露出伤心神色让阿二等人生疑,又怕谢酽伤他。

    “退下。”

    江朝欢低沉的声音,花荥恳求地望着他,却不敢违抗。她手中攥紧暗器,退开了一丈远。同时紧张地思量,自己与阿二三人对谢酽的胜算。

    谢酽的大红吉服染上了斑驳血迹,慕容褒因的,谢夫人的。狂风骤雨之下,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朝欢。

    他不死心地带慕容褒因离府寻大夫,接连打砸了十余家医馆,终于认清了慕容褒因已死的现实。

    回府路上,却遇到阿二和花荥等人。他偷听到几人谈话,说着“离主被谢夫人带走”之类的,又惊又疑,担心母亲安危,于是一路暗中跟随几人,直到亲眼看到母亲被江朝欢所杀的一幕。

    他不是傻子,稍微思考,便能明白几人口中的“离主”,只能是江朝欢。

    因而,无须问他对母亲下手的原因,谢酽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像小丑一样耍弄,从聚义会到玄天岭,自己将他看做兄弟,他却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哈哈…哈哈…”

    谢酽突然笑了起来,笑自己像个傻子,和仇深似海的顾门之人推心置腹,倾心结交,甚至还曾救了他的性命…更笑自己引狼入室,听信他的计划设下今日之局,却将母亲,妻子葬送其中…

    “江朝欢,你从聚义会开始蓄意接近我,甚至不惜与我同上玄天岭历险,就是为了今日吧。”

    谢酽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顾门离主,哈哈…你杀了我娘,掳走我姐弟,彻底毁了我谢家,是不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用我谢家换你青云直上,就要成为顾云天手下的第一走狗,是不是?”

    “放肆!”花荥怒喝一声,扬手朝谢酽疾射三根毒针。

    她知谢酽今日必不会放过江朝欢,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占得先机。同时给阿二使了个眼色,四人陡然纵身扑向谢酽。

    谢酽躲过毒针,一把拉过江朝欢,震刀出鞘,横划一十三式,织成一张刀网。

    所谓哀兵必胜,遭逢剧变,反而激起谢酽巨大潜力。若在平时,阿二等人都是四主座下好手,谢酽以一敌四,就算能胜,也要在百招之外。但此刻迸发出极致的恨意,他招招下了死手,顷刻间便将阿十拦腰劈成两半。

    阿二和廿三本就被谢酽的杀意吓得全身发软,全因主上命令保护离主才硬着头皮迎上,这时心里一慌,更是泄了力气,无从招架。

    只见谢酽的刀势由怒火催发,锐不可当,激起凄厉风声。雨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在一道道闪电照映下,惨如炼狱。

    水龙吟下,屠龙斩虎,化作修罗之刀…

    父母妻子,胞姐幼弟,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顷刻之间,三人或死或伤,尽皆倒地。谢酽不再理会他们,一步步走近江朝欢,掷下手中朴刀,从怀中摸出一把镶着五色宝石的鎏金匕首。

    “你还记得这个吗?”谢酽一把抽出锋刃,抵在江朝欢心口。

    江朝欢恍若未闻,闭目以待。

    谢夫人为他而死,无可复生,永无回寰。他早无生念,情愿死在谢酽手中,了断此生恩怨。

    谢酽揪起他的衣襟,强迫他抬眼相视,厉声喝道:“你我在无虑山顶结义之时,你赠我这把“诛邪”。可惜当日我不知朱紫一道,实难分别,以至铸成如此大错。今日我就用它,亲手诛杀了你这邪佞狡诈之徒,报我谢家满门大仇!”

    翻手一扬,锋刃就要落下,却突然听到一声急叱:“等等!”

    谢酽动作一凝,就见两个人影飞奔而来,挡在两人之间。

    定睛一看,竟是嵇无风与嵇盈风兄妹。谢酽压下怒意,尽量平静地开口:“你们让开,不要管这事。”

    “酽弟,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可别真动手啊…”嵇无风来时已经听到了只言片语,却还没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误会?”谢酽冷笑一声,回手指着地上谢夫人和慕容褒因的尸体,声音已见颤抖:“他…弑我母亲,掳我姐弟,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嵇无风兄妹这才看到谢夫人已死,大惊之下心乱如麻,一时不敢相信:“这…这怎么可能?小江为什么要害伯母,你一定是搞错了…”

    “我亲眼所见,还不够吗?”谢酽厉声打断了他:“你们处处维护于他,你们可知他到底是谁?”

    两人茫然地看着谢酽,却听到了绝不敢相信的答案:“他,是顾云天的手下,位列顾门四主的离主。”

    “什么?”

    嵇无风瞪圆了眼睛,拼命摇头,拉着江朝欢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怎么会是顾门…不可能的,是吗?”

    “我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天,薰莸泾渭,白璧青蝇,你我以本来面目相见。”

    “天理昭然,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就连我的下场也不难逆料。本是罪有应得,今日一死以偿,无须多言。”

    列风淫雨之中,江朝欢仰头望着碧落苍天,但见云迷雾锁,日月无光。

    恶紫夺朱,邪难胜正。大道之行,何时才能还这世间一个湛湛青天…自己终究等不到那一日了…

一四一.亲临

    嵇无风抱着头踉跄退后,拼命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是骗我…晋阳城四海客栈火中相救,千里奔波送我回广陵,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你说,都是假的吗?”

    筵席忆起幼年之事,别院乾主催逼,谢酝因他出家失踪…连番打击之下,嵇无风终日郁郁,再不复往日乐观。此时又乍闻这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心中痛苦实不下于谢酽。

    又一道闷雷炸起,谢酽不再多言,遽然扬起匕首。

    然而,他的胳膊却被嵇盈风抱住,狠命阻止他刺下。

    “谢公子,求求你,别杀他。”嵇盈风哀求地看着谢酽,语无伦次地求恳:“江公子绝不会是顾门之人,更不会是杀害伯母的凶手,他一定有难言之隐的。你今日如果错杀了他,日后定会后悔。对了,别院还是他…”

    嵇盈风刚想说出别院是江朝欢告诉她解救之法,才能救出谢酝几人,可突然想到,若非他是顾门之人,又怎会知道别院位置…她终于说不下去,泪如泉涌,可手还死死攥着谢酽的胳膊。

    谢酽不再管什么礼节大防,用力一甩,将她拨开。

    嵇盈风却又挡到江朝欢身前,连连哀告:“所有罪责,我都替他承担,你杀了我吧…”

    “嵇姑娘,还请你站远一点,不要插手我们的事。”江朝欢无力推开她,只有低声相告。

    嵇盈风摇头痛哭,寸步不让。嵇无风心下挣扎半晌,亦扑来劝阻:“酽弟,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这一次…如果真的是他,日后我定帮你报仇…”

    “滚开!”谢酽再也忍受不住,双掌贯满内力挥向两人:“这就是我视为兄弟之人吗?一个弑我母亲,一个阻我报仇,你们一意阻拦,难道你们也是他的同伙,和顾门有所牵连?”

    谢酽肝胆俱碎的怒吼与雷雨交织在一起,闻者心颤。

    只见他双目血红,几乎丧失了理智。不再管被他一掌击出几丈远的嵇无风兄妹,谢酽用尽平生之力挥刃刺下,直取江朝欢心口。

    然而,匕首就要插入身体的一瞬,一枚石子飞来,撞开了锋刃。巨大的力道之下,谢酽的身子也不由被带倒。手腕剧痛,他抬掌一看,右手虎口已被震裂,鲜血如注。

    一股熟悉的气息迫面而来,江朝欢不敢相信地张开眼睛。

    眉飞入鬓,眸深似渊,群属簇拥之中,紫缎大旗之下,赫然立着顾门门主顾云天。

    这一次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没有歌功颂德的赞声,却只是巍然一立,就如磅礴高山,凛然难犯。

    谢酽盛怒之下,恨意再度点燃,拾起朴刀慨然站起,沉沉迈步走向顾云天。

    嵇无风这时已经挣扎爬起,忙拦在他身前叫道:“别…别争一时长短…”

    似乎全没注意到眼前两人,顾云天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向江朝欢招手道:“今日天象有异,紫薇星合垣太微,指向兖州幽云。你说,是不是天佑我顾门?”

    在谢酽和嵇无风兄妹的目光中,江朝欢抬起头,努力发出声音:“天象垂荫,门主福庇,皆是顾门之幸。”

    “好。那么我交代你做的,今日可都顺利完成?”顾云天的语调转冷。

    江朝欢缓缓跪下,咬牙半晌,却再说不出话来。

    顾门部属早已去查看了林中情况,这时回来禀报道:“门主,谢门阮氏已中剑身亡。”又呈上了把柄刺死谢夫人的,江朝欢的佩剑。

    顾云天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摆手道:“罢了,你的事回去再慢慢清算。”

    说着,他径直从江朝欢身边越过,携属下离去。

    “站住!”

    谢酽怒喝道:“你们就想这么走了吗?”

    “哦?那么谢公子想怎样?”顾云天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谢酽紧按刀柄,上前说道:“我父母妻子皆被顾门所害,你我之仇不共戴天。虽然顾门不是名门正派,但总要讲点江湖规矩。你敢不敢摒退手下,与我单独较量一场?”

    他情知自己远非顾云天对手,但剧变之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知若是顾门众人围攻而上,更没有胜算,还不如出言相激,逼顾云天自己出手。这样,用舍出性命,只攻不守的打法,或许还能重伤他,甚至与他同归于尽。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侧目。敢这样向顾云天发出挑战的,十余年唯此一人。

    还没等顾云天开口,江朝欢忙道:“门主何等身份,岂能和小辈动手?”

    谢酽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他,顾云天亦眯起眼睛,噙笑开口:“那么,你来替我会会谢公子吧。”

    顾门众人闻言变色,谁都看得出来,江朝欢身受重伤,要不是适才门主相救,早就死在谢酽手下。门主却又派他迎战,分明是怪罪他办事不力,让他送死。然而,却没人敢随意置喙。

    只见江朝欢面不改色,俯首领命道:“是。”

    他艰难地起身,接过门人递来的长剑,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只有这样,谢酽才最有机会活命。

    当他勉力提起长剑,要率先出招之时,却听一个女声叫道:“门主,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何须四主出手?属下虽位卑言轻,也愿尽力一试,叫那小子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错愕地看向那人,竟是十六杀之首的路白羽。

    出人意料地,顾云天满意地点了点头,允了她的请求。

    只见路白羽执起双刀,轻纱飞羽转眼飘落谢酽身前,急叱一声:“进招吧。”

    两人即刻缠斗起来,单刀势劲,双刀蕴柔,刀影翻飞,杀意凛凛,令人观之色变。

    无论是临敌经验,还是招法内力,谢酽都较路白羽逊了一筹。水龙吟虽磅礴宏大,但谢酽到底失之年轻气燥,未能领会其更高境界。加上大变之后,悲痛欲绝,急于取胜,反而落了下乘,不一时就露了破绽。

    这回“轻羽飞髻,插标卖首”的十六杀竟不斩尽杀绝,只是轻轻一刀划破谢酽右腕,破了他的招式,便跃开退下,静候门主发落。

一四二.惩戒

    谢酽面色惨然,万念俱灰。一败于沈雁回,二败于路白羽,越来越鲜明的事实证明着他与仇人的差距,告诉了他报仇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已经放了你两次,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破例。”顾云天冷冷地开口。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谢酽突然叫道,飞身扑向顾云天,手中朴刀贯满内力直劈下去,全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破绽百出。

    然而,未等顾门众人抢上阻拦,顾云天便抬手箕张,一招折红英将朴刀夺过,随即调转刀背用刀柄点了他五处大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恍若天成,实乃武功臻入化境之象。

    谢酽闷哼一声,摔落在地,全身都再也动弹不得。

    “顾云天,你等着,只要我谢酽不死,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谢酽在积雨污泥中挣扎,翻滚,终究无力站起,眼中却绽出慑人的杀意。

    “好啊。”顾云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中的怜悯像在抚慰乞食的狗儿:“不过我希望你的实力配得上你的野心。而不只是凭着一张嘴和一条命死缠烂打,猪突豨勇。”

    顾门众人哄然大笑,纷纷指着谢酽讥刺嘲讽。

    “连和门主动手都不配,也只能说些狠话骗骗自己了。”

    “门主英明,不和这跳梁小丑一般见识。”

    “留着这傻子性命取乐,门主果然有气魄。”

    …

    谢酽的手死死抠着地面,虎口和腕上的伤口揉进污泥,反复撕裂,灼痛入骨。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极度的屈辱和恨意让他说不出话来,唯有用疼痛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一刻…

    “你记着,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正邪黑白,只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你以为你占了个理字,就可以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了吗?”

    顾云天敛起嘲弄的笑,语气中带了不同寻常的郑重意味。

    “你错了,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你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当你的实力凌驾于芸芸众生,就可以决断他人性命,掌控世间规则,是佛是魔无人敢说。否则,别说为家人报仇,就连你的性命,也是我施舍与你的。哈哈哈…”

    …

    千古绝唱长恨歌,刻骨憎怨难解脱…

    同样了无生念,心如死灰,江朝欢无以名状的目光一直凝在淤泥中压抑悲声的谢酽身上。直到顾门所有人喧嚣远去,终于转身,一步一步归向来处。

    兖州幽云谷,钧天殿中。

    双姝四主,顾门众属俱列其位,评述功劳。

    在这震惊江湖的谢府婚宴之上,谢桓遗孀阮氏和谢酽新妇慕容氏皆遇刺身亡。更有人人垂涎的武林至宝玄隐剑重出江湖,引来群雄争夺。一时众说纷纭,议论如沸。

    顾云天高坐主位,顾柔在下首相陪。此次谢府任务,共派四人,由沈雁回一并代为禀报。

    待说到淮水派武功并未拿到,谢酝谢醇也下落不明,顾云天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众人皆噤声垂首,生怕受到牵连。

    只听沈雁回恭谨地说道:“属下与坤主连日明查暗访,也未曾找到淮水派武功,那日的玄隐剑亦是赝品。是而属下猜想,谢府恐怕并没有淮水派秘籍。”

    “嗯。玄隐剑是不世出的宝物,我原也没指望轻易拿到。”顾云天摆手叫他退下,目光掠向江朝欢。

    “只是,取谢家人性命不算难事,为何却连一个残废弱女和冲龄稚子都解决不了?”

    江朝欢恍若未察顾云天语气中的凌厉,平静地跪下请罪:“属下无能,请门主责罚。”

    “是无能,还是有意?”顾云天左手屈起二指,轻扣桌面,平平开口:“自你七年前第一次出谷,所有任务,无往不克,为何最近却频频失手?你可还记得临行前我说过什么话?”

    “门主说,若是再有差错,决不轻饶。”

    江朝欢话音未落,顾襄已经离座求恳道:“爹爹,他已经亲手杀了谢夫人,可见绝无异心。至于谢家姐弟被神秘人掳走,原是意料之外,措手不及。他本已尽力弥补,在婚宴之日引神秘人前来,虽然未曾将其抓获,但也是女儿的责任…”

    “我只看结果,不听任何多余的解释、理由。”顾云天打断顾襄,挥袖起身,缓缓走下高台,步到江朝欢面前。

    “接连三次任务失败,依例当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顾云天极黑的眼眸沉似深渊,让殿中所有人凝息屏气,不敢抬头。唯有江朝欢坦然回视,就要俯首领罪。

    顾襄心中大急,正要开口哀求,却见沈雁回出列禀道:“门主,此次任务的确意外连连,非离主一人之罪。还请门主网开一面,允他戴罪立功,活捉谢家姐弟回谷。”

    顾云天沉吟半晌,未置可否,突然伸出左手,屈张三指,虚按江朝欢左肩。

    须臾之间,顾云天头顶便冒出丝丝白气,众人都知这是他全力运转内息的征兆。只见霎时间,江朝欢面上血色褪尽,额间不断流下冷汗,紧咬牙关,似乎在极力忍受痛苦。

    沈雁回等人都大惊失色,难道门主一怒至此,竟要亲手取江朝欢性命?

    此时求饶阻止早已来不及,顾襄肝胆俱碎,只剩一个念头,若是爹爹真的杀了他,自己便立刻自尽随他而去。

    五内如沸,强大的内力侵噬下,新伤旧伤一并发作,却都抵不过肩头处传来的,逆行经脉的蚀骨之痛。然而,疼痛愈是剧烈,神志却愈为清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细致又敏锐地体味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只恨不得立刻死去。

    良久,顾云天头顶白气散尽,终于收手。

    全身散乱的真气陡然冲汇心脉,江朝欢呕出一大口鲜血,以手撑地,才不致软倒。顾襄强忍泪水扶住了他,只觉他心跳飞快,肌肤滚烫,稍感欣慰的,是尚还未死,看来爹爹还是饶了他的性命。

    “这是我给你的宽限。”

    顾云天一把扯开江朝欢左肩的衣服,只见他肩头上印着一块殷红如血的记号,形状恰似一株桃花。周围遍布暗青脉络,与他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交织缠结,却如茎叶蔓生,深植入体,看起来着实可怖。

    “折红英!”众人心中大骇。顾襄更不由想到了潮生崖的尧叟。

    “桃花暖,离肠乱。花谢春归,黄泉命断。”顾云天退隐幽云谷十二年,折红英却依旧令江湖闻风丧胆,不战而靡。

    “云门穴上种的折红英,主咳喘、胸背疼痛。三日后,当这里由红转黑,就会肺腑气滞,经脉寸断而死。”顾云天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若你能在三日内带回谢酝两人尸体,我自会替你拔除,此事既往不咎。否则…”

    他虽没再说下去,但人人都明白,桃花败,茎叶残,红消青褪之时,药石不灵,乏可回天。

一四三.告白

    钧天殿之事转瞬传遍了幽云谷,人们私下议论中都觉得,乾坤二主同样任务未竟,门主却单单罚了离主一人,实在不合情理。又想起过年前后门主的态度,不免猜测是他年前就不知因什么事失了门主欢心。

    想到自十三年前江朝欢被门主带回顾门,门主就一直对他青睐有加。不仅亲自教他武功,更是擢拔他年纪轻轻就位列四主。

    这回他失手获罪,巽主又失踪近半年,四主之位已空其二,均觉此时正是自己上位的好时机。

    江朝欢也一如旁人期望的那样,自离开钧天殿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并未有去寻谢家姐弟的动作,似乎已放弃生机。

    风潇雨晦,暗牖空梁。

    当顾襄赶到洗萧楼,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昏暗的房间里,地面滚落着数只酒杯,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斜倚着桌子坐在地上。顾襄抢上去,却见江朝欢目光散乱,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泪水瞬间溢满眼眶,顾襄忙捂上嘴止住哽咽。

    只见江朝欢漫不经心地执着酒壶往喉咙里倒酒,酒呛了出来,剧烈地咳嗽,直到呕出血来。又拼命灌酒,和血吞落,衣服上早已浸透了酒水和血迹,整个人充斥着颓靡的气息。

    这种气息,她此前从未在江朝欢身上感受到过,让她心慌无比。

    顾襄劈手夺过酒壶:“你不要命了?重伤未愈,却饮酒无度,这样身体如何能好?”

    “三天后总归要死,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江朝欢又咳嗽起来。

    “谢家姐弟就在那神秘人手里,你却在这里酗酒等死,为什么?”

    江朝欢讥嘲地笑了起来:“死在那人手里,和死在门主手里,有区别吗?”

    “我怎么可能叫你自己去送死?”顾襄急道:“我刚刚去求了沈师叔,岳师叔,路杀,我们定会帮你夺回谢家姐弟。但你总要做个样子去一下,否则爹爹…”

    “不必了。我累了。”

    顾襄无法相信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掀开他的衣襟。只见半日不到,他肩头上的桃花印记已经不再鲜红,青黑脉络则渐渐消隐,发出暗沉的死气。

    “你看到了吗?三天弹指一瞬,爹爹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真的想被折红英折磨死吗?”

    “如果二小姐怕我死得太痛苦,可以现在给我个痛快。”江朝欢嘲弄地看着顾襄,随手捡起一块碎瓷片,递向了她。

    顾襄又惊又气,完全无法理解,抱紧了他的肩膀尽量平静地开口:“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最怕死吗?”

    “可我现在害怕活着。”

    江朝欢的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极为认真地回视着她:“我真的累了,清醒着的每一刻都让我痛苦。我拼命去想,可我找不到哪怕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父母赐予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好好活着,不能轻贱性命,这不是世上最基本的道理吗?”

    “父母?”江朝欢生硬地回答:“我没有父母。”

    “但你有我啊。”脱口而出,顾襄再也顾不得害羞:“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吗?你可以救我护我,送我到玄天岭,为我挡剑,让我一点一点沉沦…现在却想撇下我,那我该怎么办?”

    顾襄忘情地凝视着他,潮红的脸颊划过泪水:“你因谢酽的怨恨,爹爹的失察就自暴自弃,糟蹋身体。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所有人都怨你,怪你,怀疑你,都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无须条件地和你站在一起…悲你之悲,喜你所喜,生也相依,死也追随…”

    ……

    当柳营得知主上终于不再闭门饮酒,准备动身前往临安后,几乎喜极而泣。但下一刻,江朝欢的话又让他绝望。

    “花荥的伤如何了,能起身了吗?

    “她今日已经好多了,还想来给主上看病呢…”柳营答道。

    “叫花荥来…不…来不及了,告诉花荥,即刻去临安松林找神秘人。你和她一起去,务必要赶在我们前面到。”江朝欢快速地吩咐着:“只需对他说一句话:放了谢家姐弟,我愿意以凤箫吟交换。”

    “这…凤…凤箫吟?”柳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主上不容抗拒的命令让他只得飞快地动身前去。

    复归寂静,江朝欢缓缓踱步到挑台,凭栏眺望着烟笼雾锁的南方,秦淮河畔,那是他深埋心底的家乡。

    他阖上眼睛,努力地想要理清心绪…为什么顾襄的目光,话语,让他本已如槁木死灰的心重新跳动,甚至让他忘记了这是仇人之女…

    既然还活着,那么就尽力去做最后能做的事吧。

    他相信,比之已没什么利用价值的谢家姐弟,神秘人定会选择那素称“天下第一剑”的凤箫吟。只是顾襄恐怕要失望了,她自以为的救护,挡剑…都不过是蓄意利用。她费尽心力要救的人,却在做着背叛她的事…

    果然如顾襄所说,沈雁回等人都和他们一道,疾速赶去临安。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寻找,挑衅,神秘人都未再出现。顾襄急得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神秘人已然同意江朝欢的条件,约定第三日松林交换。

    江朝欢暗中准备着人手,到时立刻将谢家姐弟送到谢酽处。他想着,自己总归要死了,凤箫吟落在何处也不再重要。若是谢夫人有知,她的儿女能因此得以保全,也会稍感欣慰吧。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江朝欢肩上的桃花印记已近凋败,枝蔓更是消断了多半,可谢家姐弟还是毫无着落。顾襄终于等待不得,求沈雁回几人继续在此寻找,要带江朝欢回幽云谷。

    江朝欢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于是将松林会面交付柳营和花荥,随顾襄离去。

    只剩两个时辰…

    江朝欢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左肩云门穴蔓延至全身的剧痛。越来越频繁的咳喘让他透不过气,咳出的血不断溢出嘴角。想抬手去擦,却没有一点力气,任凭鲜血流到肩头,重新染红了衰败黑化的桃花…

    花谢春归,黄泉命断。

    期待地望着门口,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和顾襄待在一起。可顾襄自回谷后就不见人影,想必是去求门主了吧…

    他心中苦笑,看来多行不义,报应不爽,自己只配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一四四.终结

    正如江朝欢所料,顾襄匆匆而去,的确是去求父亲开恩,饶他一命。

    可顾云天见都不见她,眼看只剩最后一个时辰,顾襄哭着奔向柔仪殿,怀着最后的希望去求顾柔。

    自小到大,嫉妒与不甘让她与顾柔关系疏离,她从不会主动和顾柔说上一句话。因而就连寻神秘人,她也宁愿去求一向看不顺眼的路白羽,而不会找到顾柔头上。

    但这回,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救江朝欢。因为世上会折红英的,除了顾云天,只有顾柔一人。

    然而,无论她怎么苦苦哀求,顾柔都只是拒绝。

    她一抹眼泪,竟屈膝跪在顾柔面前,恳求道:“你放心,爹爹怪罪下来,我绝不会连累于你。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是我求你救他,所有责罚我自己承担…”

    顾柔不敢相信地皱紧眉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硬下心肠:“爹爹要他死,就算我救了他一次,难道爹爹不会再度动手吗?何况我的功力和爹爹相去倍蓰,我也没有能力拔除爹爹所种的折红英。你回去吧。”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求你至少去试一试,如果真的救不了他,我也不怪你…”

    “你执掌门规,总该明白事理。父亲已经破例给了他机会,他把握不住,就只有死。”顾柔心如刀绞,却甩开她的手,转过身不再看她。

    “你为什么这么无情?”顾襄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从小到大,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就算从前我们有再多龌蹉,我也以为你会顾念血脉亲情,遇到事情总会站在我这边。原来,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妹妹…”

    “与你无关。法不容情,只能怪他自己。”

    顾襄绝望地起身,只留下一句话:“好,既然你不救他,那我就和他死在一起。”

    “你回来!”顾柔终于不再冷静,慌忙转身追了出去。

    她知道顾襄说得出做得到,当即几招制住了她,下重手点了她全身大穴,把她锁在屋中,不顾其声嘶力竭的喊叫。

    “你放开我…顾柔,我恨你…放开我…”

    “只剩一刻钟了…我要陪着他…”

    “我错了…我求你放我去看看他…我保证不会自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

    越来越凄厉的叫声传到顾柔耳中,她在门口驻足半晌,终究狠心离去。

    ……

    洗萧楼依旧门可罗雀,连平日伺候江朝欢的小童都远远躲开,生怕门主迁怒,将他身边的人一并发落。其余门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灯昏茶凉,几点微光。

    咳出的血浸满衣料,濡湿头发,粘粘得极不好受。但只别扭了一瞬,就被胸口骤然袭来的剧痛打断思绪。

    疼痛和咳嗽愈加频繁的发作宣告着他生命的终点。肺腑更像压着千钧重担,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下唇早被他咬得血肉模糊,仅能活动的几根手指抓紧了被子,他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自尽,免于受这惨酷折磨。

    然而,疼痛稍有间隙,他便努力聚起涣散的意识望向门口。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痛楚也渐渐模糊,呼吸幽微至几不可闻…顾襄,你还不来吗,我可再等不下去了…

    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终于,门被推开,一丝光亮照入眼中,他安心地阖上眼睛…

    ……

    临安谢府,长恨阁中。喜事成丧事,红纸变白幡。

    “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构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俪?”

    谢酽醉眼迷离,一手执着酒壶,一手龙飞凤舞地挥笔如狂…杂乱的墨点飞溅在宣纸上,渐渐氲开,将字迹模糊成一片。他却浑然不觉,边吟边写,时而纵声大笑。

    嵇无风又一次伸手去夺他的笔,却被谢酽狠狠推开。

    “谢酽,你就算写一万幅字,慕容小姐也活不回来了,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振作?”谢酽又喝干了一壶酒,随手将酒壶摔在地上。

    “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呜呼哀哉!你看,这一幅写的是不是更好?”

    嵇无风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所有字幅夺过,撕得粉碎。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的姐姐弟弟还生死未卜,难道你就不管他们了吗?”

    “管啊。”谢酽笑了起来:“等顾门传来消息,我会给他们收尸,把他们和娘,褒因葬在一起,然后我再自尽去陪他们…哈哈…”

    “你是不是疯了?”嵇无风害怕地看着眼前大笑不止的人,不由踉跄退后。

    “不然呢?”谢酽一步步逼近,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叫我去顾门把他们抢回来?还是去求顾云天放了他们?我这条命他们都不屑于要,难道还要送上门去给人羞辱吗?”

    “可是他们未必在顾门手里。”嵇无风急道:“师父手下的小乞丐昨日去寻找时,在两人失踪处的松林里碰见了顾门的人,偷听到他们说话,发现顾门也在找两人。”

    谢酽的手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推嵇无风一把:“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昨天我都找不到你,喂,等等我…”看到谢酽眨眼间窜了出去,嵇无风揉了揉衣领,也跟着追上。

    城外松林,谢酽辗转半日,终于发现了些踪迹,在一片空地处,一男一女两人围着块石头肃然立着。周围还有不少人潜藏在树后,看来是这两人布下的人手。

    谢酽已经不再如往日般莽撞,这时悄悄隐在不远处盯着两人。

    “时候到了…主上这时已经…”只听那女子突然哽咽起来,跪倒在地。

    “明明约好在辰时交换,他却迟迟不来。”旁边男子一拳砸在石头上,声音已经发颤:“定是走漏了消息,他故意要等主上…才放人…”

    这两人正是柳营和花荥。花荥缓缓站起,满面泪痕:“我要回去见主上最后一面…”

    “你回来!”柳营叫道:“既然已经无可挽回,我们至少要完成主上交代的最后一件事…”

    谢酽疑惑地听着两人争执,虽然不懂他们所说的什么“交换”,但还是猜到所谓放人,应该就是谢酝和谢醇。

    然而,一直到金乌坠地,百鸟归林,也没有什么人出现。

    看着两人心如死灰地离开,谢酽的心里也开始慌乱,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已经发生,无可逆转。

一四五.生死

    “手指动了,主上,您醒了!您醒了!”

    江朝欢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再无纷杂熙攘,怨恨嗔痴,唯有温香软玉顾盼,是顾襄决绝又温柔的声音“悲你之悲,喜你所喜,生也相依,死也追随。”

    这一切让他沉湎贪恋,不愿醒来。然而,身子却被一个人狠狠摇动,迫使他不得不张开眼睛。

    “叶厌?你怎么在这?我为什么没死?”

    看清眼前的人,他惊了半晌。才想起去看自己肩头,然而除了一些旧日的伤疤,没有半分桃花枝蔓的痕迹。难道钧天殿,折红英,剧痛及至濒死都是做梦?

    “太好了,主上您还记得我。”叶厌又惊又喜,几乎要落下泪来:“孟梁那个小子说你发了两天高烧,恐怕醒来也会烧成傻子,我就说他胡说八道…”

    “我问你是谁救了我?难道是大小姐?”叶厌在顾门,是与小缙齐名的话唠,江朝欢不得不打断了他。

    “额…是门主…”叶厌的声音小了下来。

    “你说什么?”江朝欢悚然一惊,抓住叶厌的肩膀问道:“谢家姐弟怎么了?”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门主能轻易放过他,难道谢家姐弟真的…

    “这…他们不让我告诉您…”

    “柳营,花荥呢?叫他们过来!”江朝欢厉声喝道。

    “他们跪在外面,不敢进来,不敢见主上…”

    江朝欢的眼底骤然泛起杀意,声音却反而低沉下来:“是他们为了救我,自作主张,杀了谢家姐弟献给门主?”

    “不不…这倒不是…”叶厌吓得打了个寒战,连忙否认。却还有一句没敢说出来,虽然他们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但不知为何,神秘人没有按时出现做交换,才只得作罢。

    江朝欢不再看他,掀开被子便欲下床,但起得太急,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叶厌慌忙扶住他,急道:“您别乱动,我说就是了。”

    迎着江朝欢冷冽的目光,叶厌一咬牙,脱口而出:“是巽主。”

    “巽主回来了,而且带回了谢家姐弟的…的…尸体,让我去禀报门主,说是你将功补过,诛杀了二人。其实门主哪能不知道,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救了你,说明门主还是舍不得杀主上的。”

    “还好那天是我留在这里,而不是柳营和花荥。要不是我轻功好,在最后一刻把你背去,主上你真的就没命了。”

    “您都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你连气都没了,吓得我是魂飞魄散。没想到门主真能起死回生,对了,门主还顺便治好了您的内伤,赏给了您好多补药呢…”

    见预想中的暴风骤雨没有来临,叶厌松了一口气,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其实这个结果很好了,不是吗?谢家姐弟不是您杀的,您就不必为此愧疚。又能捡回性命,重得门主欢心,多亏了巽主,这简直就是两全其美啊…”

    “还有,门主验过尸体后,派人把尸体送到了谢府。还让人告诉谢酽,是您斩草除根,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谢酽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这个交给使者,让他带给您。”

    叶厌从怀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呈上,刀鞘镶嵌的五色宝石历久弥新,光彩熠熠。

    只是物是人非,兄弟情断。

    他终于一吐为快,这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去看江朝欢脸色。谁知江朝欢看他不说了,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顾襄呢?”

    “要说这件事啊,二小姐去求大小姐救您,却被大小姐点了穴道关了起来。结果她强行冲破穴道受了内伤,现在还没醒来呢。不过还好巽主当时在旁边,及时施救,方不致有性命之危。”

    叶厌兴奋地讲了起来:“现在这件事整个幽云谷都传遍了,他们都说,二小姐对您情根深种,您这是因祸得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面前的人安静得可怕,不仅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叶厌反而有些惶恐,小心地说道:“主上,您的伤还没有好全,可别动气啊…”

    “出去,让柳营和花荥也回去。”

    “啊?”叶厌愣住了:“您一定要生气的话,还是罚我吧。”

    “你看我像生气吗?”

    “不像…不像…”叶厌连忙摆手,倒退向门口:“那属下去外面候着了。”

    他一面推门出去,一面还在奇怪地自语:“柳营他们两个害怕得差点自尽谢罪,可主上明明一点也没动怒。嘿嘿,一定是因为主上对我另眼相看…”

    ……

    谢家祠堂,在“先考谢公桓之神位”之侧,摆上了一块“先妣谢门阮氏之神位”,再次“谢门慕容氏之神位”…

    嵇无风在门口探头探脑,紧张地盯着三日未离的谢酽。

    终于,就在他困倦不已,几乎要站着睡着时,谢酽走了出来。他连忙整肃衣袍,迎了上去:“伯母已经入土为安,不如接下来你陪我们回丐帮吧。正好我们可以做伴,一同练功,报仇。”

    谢酽看了他一眼,眼中是他从没见过的神色,陌生得仿佛从不认识。相视一瞬,却一言未发,从他身边越过。

    那天松林中所见,柳营两人并没有等来所谓交换,他本以为姐弟尚有生还之望,彻夜带人搜寻,然而第二日顾门便将其尸体送来。

    他终于明白,江朝欢直到此刻还在戏耍于他。

    惺惺作态地寻找姐弟,故意让他得知此事,重新燃起希望,却又在背后下手,以自己的姐弟之命换来功劳荣宠,彻底摧毁他最后的一切。

    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入骨的悲痛本已几乎侵蚀了他的神志和生念,但正是这极致的恨意又打消了他自尽的想法。

    “你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你不是先害褒因,再杀我娘,又把我的所有至亲斩草除根吗?你不是谋算着用一次次的打击,希望与绝望,消磨殆尽我的意志吗?”

    “那我偏不如你所愿。”

    谢酽的眼里绽出可怕的光:“或许顾云天说的没错,唯有当我的实力凌驾于芸芸众生,才可以决断他人性命,掌控世间规则,随心所欲生杀予夺。”欠我的,负我的,我无日或忘。那么,你且在顾门好好享受用我谢家换来的平步青云。”

    “江朝欢,我今日所受,来日必将百倍偿还。至亲,所爱,一一殒命的滋味,被人恣意羞辱玩弄的滋味,我要你以彰报施,尽数备尝…”

一四六.探因

    转眼两日,江朝欢闭门不见任何人。叶厌几个日夜悬心,生怕他因谢家的事想不开,甚至趁着夜间爬上屋顶偷看。然而,却见他情绪平稳,只是一如既往地睡觉,养伤,呆坐。

    待他的伤势稍有好转,能够出门,立刻便去求见门主。

    据说连云峰底,离主恭敬地拜谢门主不杀之恩,没有一丝芥蒂怨愤。门主感念其忠心,对他极为和蔼,全无当日厌弃苛责之态,更是令人啧啧称奇。

    幽云谷一时风向大变,甚至传出门主就要将二小姐嫁给他的消息。连巽主重回门中的风头都被盖过。

    离开连云峰,江朝欢随即去看顾襄。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顾襄的院子,顾襄正睡着,在房中照料的是内伤圣手小缙。两人阔别重逢,只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在自幼时起,每日大半时间浸染其中的校武场相见。

    “不谢谢我吗?”小缙背着手伫立。

    不过短短几月,他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褪尽,从前常常挂着的笑容也不复存在,就连嗓音都低沉沙哑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面具,腹语,那个和花荥见面的少年是你。”

    “以你的心机,当时就猜到了,不是吗?”

    “的确有些预感,虽然我不敢信你会害二小姐。”江朝欢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事:“不过,那个神秘人是谁?你为何会甘心受他驱使?”

    小缙转过身,挑衅地看着他:“那么你又为何甘心受门主驱使?还是说你并非心甘情愿。卑躬屈膝,低头折节,还有今日连云峰谄媚地表露忠心,都只是表面的矫饰敷衍?”

    “从前的你不会这样说话,小缙,你在怪我?”江朝欢并未被他激怒。

    “是我自己大意失手,才被那人擒住,不会迁怒任何人。”小缙反唇相讥:“但我不明白,阳奉阴违,暗生异心,从前的你也不会做这种事,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如果好奇,你可以去上报门主。”

    “我没有禀报门主,不是怕你说出我曾被那人利用,做了一些违心之事。这些你都能看出来,门主会不知道吗?”小缙有些发怒地打断他。

    “虽然我不明白,半年,为何能让二小姐对你如此沉溺,但我宁愿养虎遗患,也不愿看到二小姐因你伤心。这才是我用谢酝谢醇救你,替你隐瞒一切的原因。”

    江朝欢沉默下来,归根结底,谢家姐弟还是因他而死,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将仇算到小缙身上。

    除了满门血债,又肩负上了谢家的三条人命,当日的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他努力告诉自己,颓靡自弃,盘水加剑,一次足矣,绝不可以重蹈覆辙。

    小缙没有察觉他的不对,苦笑了一声,低低自语:“你知道吗?那天我回到门中,在钧天殿外等候门主宣见。二小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抓住叶厌只是问你,待听到门主正在里面给你拔除折红英,她又哭又笑,登时便昏了过去。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我。”

    声音更低了下去:“或许看到了,但没落在心里。从小,明明是我先靠近她的…”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小缙突然仰起头,神色似覆上面具般冷硬,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管你护着谢家是为了什么,但从此以后,如果你再有背叛顾门,辜负二小姐的举动,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

    倔强的背影却掩不住落寞,小缙还是向来路走去。

    “想杀我的人越来越多了。”江朝欢心中自嘲:“而我想杀的那个人…”

    当江朝欢终于传召柳营时,柳营激动得无以复加。他还以为自己办砸了那件事,主上就算不要他偿命,也不会再信任于他。没想到江朝欢没有追究责任,甚至只字未提,只是问了谢酽的近况。

    柳营飞快地答道:“谢酽先前两日酗酒如狂,在谢家人下葬后反而平静下来,没日没夜地练武。”

    “嵇无风呢?”江朝欢又问。

    “听说丐帮帮中有大事,范行宜携嵇无风兄妹速速赶回,与谢酽分手了。”

    江朝欢沉吟片刻,说道:“我要你潜入谢府,做一件事。”

    “还请主上吩咐。”柳营惊喜万分。

    “我这些天细细回想了婚宴那日的过程,总觉得慕容褒因的死,太过突然,毫无道理,与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相干,似乎是一件意外促成的结果。”

    柳营迷茫地看着他,又听他继续分析。

    “不是坤主动的手,旁人更没有理由和能力在守卫森严的谢府内院对她下手。坤主也说,她的死状像是自杀。那么,是什么让她在新婚大喜之日,不顾山盟海誓的谢酽,选择自杀离世呢?”

    “是什么?”柳营不由好奇起来。

    江朝欢站起来走到桌边,说道:“应有两个可能。”

    “其一,她想起了别院之事,无颜面对谢酽,只能自尽谢罪。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不至于选在婚礼当日自尽,让谢酽终生痛苦抱恨。”

    “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她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且她不能和谢酽完成婚礼。这个理由或许涉及到伦常天道,是人力所无法扭转违背的天堑。”

    柳营信服地点点头,当即请缨:“那属下即刻去查。自婚礼那日,谢酽就没让人进过新房,想必那里还会有线索留下。”

    第二日柳营便传回了消息。

    据他发现,新房中湃着果子的水中,有些黄绿色的沉渣,是硫硝石。硫硝石是西域珍稀的物产,外观肖似碧玉,却可在火炙接连冰浸后熔化挥发。

    而房中的剪刀上,附着一些蜡痕。至于炭盆中,还有焚烧流荧纸的灰烬。

    种种迹象推测,应该是慕容褒因无意中熔化了硫硝石,露出了其中的蜡丸。而蜡丸里流荧纸上的内容,或许正是让她不得不选择在新婚之日,做出惨烈举动的原因。

    然而这纸上的秘密随着她的离世再也无法重现人间。该如何查到这离奇的隐秘呢?

    陡然间,江朝欢又想到了那日顾云天对谢酽说的话。

    尽管门主心机难以揣度,但他从前分明不屑于对无关之人多置一辞,就连对门人也是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何况那些话,撇去讥讽嘲弄,更像是…教导?

一四七.改制

    思绪变得混乱,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似乎都可以联系在一起,却又无法抓住其中的玄机。

    江朝欢从头理顺,提笔写下了第一桩谜团:慕容义在二十年前发现的秘密是什么。

    接着一件一件写下去:

    顾云天亲临聚义会,却又不杀谢酽和慕容褒因。

    王卫江所说的潜龙堡主将秘密藏在哪里。

    嵇闻道离奇暴毙,将儿女托付丐帮。

    罗姑,尧叟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与顾门有何种纠缠。

    孟九转甘心自尽,顾云天极为重视他的尸体。

    神秘人混水摸鱼,动作连连,连小缙都不知他的真面目。

    慕容褒因自尽,顾云天要灭谢家满门,却留谢酽不死。

    ……

    这些疑团多数都与谢酽有关,甚至,他隐隐约约觉得,促使慕容褒因自尽的,正是慕容义和潜龙堡发现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谢酽、神秘人、顾云天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年前,庚辰年九月,那个秘密和一切疑团的源头,或许该从这里入手,江朝欢心中暗道。

    又想到顾门七十二洞主,每月一位入谷朝见门主,六年一个轮次。或许慕容义正是因为轮值朝拜,才会在庚辰年九月携潜龙堡主来到幽云谷,从而发现了那个秘密。

    如果是这样,洞主朝拜该当有记载归档,那么去查阅庚辰年九月的记录,或许能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知道,金曜宫是寓意长庚启明的顾门重地,存放着本门武功典籍,门徒名录信息,门中要事记录等,想必洞主朝见的记载也在其中。只是,金曜宫正是在连云峰脚下,若非门主宣召,任何人都不可踏足。

    一时还未等到机会,江朝欢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时日,他便安静地待在屋中养伤,只有偶尔去看顾襄才出门。这样清闲而安谧的日子,已经不知多久没享受过了。

    转眼到了五月,雪消冰融,春暖花开,幽云谷也传出了一件大事。

    因覆灭临安谢氏,顾门震慑江湖,又迎回失踪已久的巽主小缙,双喜临门,顾云天心情极好,决定论功行赏,改制顾门,徙称圣教。

    门主顾云天改称教主,其下有副教主一,正是最早追随顾云天,四主之首的沈雁回。

    教主以下设钧天二使,总理教务,监察刑狱。分别为左使顾柔,右使顾襄。

    与钧天二使并列,另设四大护教法王。乾坤离巽四主以方位而论西北,西南,正南,东南,分别对应环绕中央钧天的幽天,朱天,炎天,阳天四野星象,取之为名。

    其下又各领三宫,如幽天之下壁宿、奎宿、娄宿;朱天之下觜宿、参宿、井宿…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沈雁回,四主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本应以岳织罗为尊,顾云天却破格擢拔江朝欢为幽天护法,一跃而成四大护法之首。

    十六杀和洞主则改为内十六堂,外七十二坛。内十六堂驻守幽云,由路白羽统领,外七十二坛则遍布各地,归沈雁回管辖。

    分坛,联络点又设香主等等。改门为教,规制更为完善,各人也都得到了相应的奖赏。

    这一消息令门中人人激动雀跃,在江湖上也成为了所有人最大的谈资。

    顾门本一向深居幽谷,在江湖上走动也多矫饰遮掩。曾经的双姝四主十六杀,更是人们揣度而不得,好奇却难见的传说。

    这次顾云天却令广散消息,将改制为教之事知会各大门派,光明正大地公告江湖。人们不免暗暗心惊,均觉此举背后,代表着顾门更深的野心,顾门必将有一番大动作。

    更令人好奇的,却是空出来的炎天护法,据说是一位武功、智谋都非同凡响之人,将在典仪之日,由顾云天引荐给大家。

    六月初九,顾门改制大典,成为了万众瞩目的议论中心。

    这日一早,江朝欢的部属便来道喜。柳营,花荥,叶厌三人更是分别被任命为幽天护法座下壁宿宫、奎宿宫、娄宿宫宫主,亦能出席大典,只觉是无上荣耀,皆喜气洋洋,感念不已。看到江朝欢兴致不高,也习以为常,并不介意。

    顾襄也跑来,拉他同去钧天殿。

    幽云谷中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一向深自内敛的顾门众人都不免昂然得意。顾襄兴奋地扯着江朝欢早早出门,说道:“今天就能知道是谁能顶替你的位置呢。爹爹真会吊人胃口。”

    见江朝欢沉默不语,顾襄晃了晃他,刚要说话,却见顾柔迎面而来。

    笑容立刻凝滞,顾襄别过了脸。

    顾柔却面不改色地和江朝欢点头致意,错身而过。

    “你还理她?要不是她不肯救你,你也不会差一点就…”

    “没有谁是应当帮你的。”江朝欢看着她:“你记着,人生八苦,世间万难,全靠自己渡。无人可信,无人可倚,指望旁人帮扶相助,唯有失望而已。”

    “可我偏要信任你,倚靠你,难道你会让我失望吗?”顾襄不以为然,还开着玩笑抱住他。

    江朝欢摇头推开顾襄。

    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但终有一日,你我会站在对立两面,今日的柔情蜜意,都会化成悔恨苦果。与其让你来日失望,不如唤你早些清醒。何况你我之间还横亘着生死大仇,岂能违逆天道,罔顾伦常?

    谢酽与慕容褒因的强行结合终以悲剧收场,殷鉴不远,覆辙在前。既然注定无法给你任何承诺,那么,就不该予你半点希望。

    看着江朝欢沉下脸色,独自离去,顾襄也见怪不怪,只是恨恨地自语:“喜怒无常,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

    钧天殿中,翠葆霓旌。

    改制大典依礼而成,副教主沈雁回肃立阶下,率众而拜。

    “日出幽云,唯我是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呼声震天。

    顾云天摆手起身,环视诸人:“我圣教有沈教主处议,钧天左右使治事,还有四位法王护教,内十六堂,外七十二洞辅佐,何愁不兴旺?”

    “教主英明,圣教必将长久兴盛。”

    “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

    “各位想必都很好奇,那位我新提拔的炎天护法究竟是谁。”顾云天止住呼声,说道:“他的出身来历,与你们不同。既非我豢养的孤儿,又不是早早追随我的故交亲友。但论起忠心和才具,他绝不会在座中任何人之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疑难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恨不得立刻知道那位蒙门主如此抬爱,赞赏有加的炎天护法到底是谁,又有何本事。

    只见顾云天微眯起眼眸,轻嘘了一口气,扣节而歌曰:

    “梅风鹤骨今犹在,锦绣江南大道长。试论天下英雄冢,埋骨难遗淮水旁。”

一四八.故人

    随着吟咏之声,殿门大开,众目汇聚之处巍然立着一人,面带风霜,眉目浓烈,腰带上系着一柄青钢长剑,肃然有不可侵之像。

    众人之中,有一些年长的恍然发现此人似曾相识,多数却还是一脸迷茫。唯有座中右首的江朝欢,早在听到顾云天吟歌就心下凛然,此时见到这人面目,更是极力抑制惊疑,方不致露出异常神色。

    只见那人快步走近,俯身下拜,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鹤松石拜见教主,愿教主心想事成,绥靖天下,圣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好好,梅风鹤骨,意气不改,我圣教得此人才,幸何如之!”顾云天亲自扶起鹤松石,连连激叹。

    迎着照进殿中的熹光,鹤松石神色崇敬虔诚,模糊了面上棱角:“属下得遇良主,才是三生之幸。能为圣教效劳,属下纵九死而不悔。”

    “断金一剑”鹤松石,尽管难以置信,多数人还是反应了过来。当年淮水派的第二大弟子,与淮水首徒梅溪桥并称“梅风鹤骨”,鹤松石是当年武林中英名素著的青年才俊,正道后继。

    人尽皆知,淮水一役,全派覆灭。可他居然还活着?甚至还投靠了本教?

    只见顾云天大笑着携起他的手,将他送到江朝欢下首之位,为鹤松石介绍道:“江护法是我教中流砥柱,也算我半个义子。年轻有为,近日更立下了剿灭临安谢氏的大功。日后的任务,还需你们通力合作,共扬我教之威。”

    鹤松石亦恭谨有礼地拱手:“早就听闻江护法盛名,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教我辈自惭形秽。在下才疏质陋,日后还仰赖江护法包容指教。”

    “不敢。”江朝欢起身回礼,面上是无可挑剔的客气笑容,却似随口寒暄发问:“我在外从不显露行迹,不知鹤兄何以早知贱名?”

    顾云天替他说道:“本还想卖个关子,你倒是心细如发。其实鹤护法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归降我教,说起来还和你入教的时候相差不多。”

    殿中众人闻言大惊,又听顾云天继续讲道:“十三年前淮水一战后,鹤护法便弃暗投明,假死脱身,暗中为我教报告淮水余孽踪迹,终于尽数肃清残党。”

    “此后鹤护法便作为我教洞主在东南一带追踪玄隐剑下落。十三年来兢兢业业,克勤克让,这个护教法王之位,他是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殿中早已响起一片惊叹之声,渐渐夹杂着赞扬称颂。

    顾云天又命沈雁回继续为他引见诸位同侪。鹤松石谦谨有礼,对敬酒,寒暄来者不拒,众人皆生出好感,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梅风鹤骨今犹在,锦绣江南大道长。”

    幼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是父亲亲笔题写,悬在淮水派正堂上的楹联。江朝欢眼底泛起冷光,握着酒杯的手用力收紧。

    梅溪桥,鹤松石是最早被父亲收入门下的徒弟,亦是淮水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翘楚。父亲三十岁后潜心闭关,门中唯有这两人由他亲自传授武功。后面的弟子很多都是他们代为教导,长兄如父,在门中威望极高。

    “腾云一霄”梅溪桥放旷通达,有晋人遗风,“断金一剑”鹤松石,坚韧拙朴,继秦汉侠道。父亲对两人赞许有加,称两人是“梅风鹤骨,淮水双杰”。

    不想十三年前,父亲过世后,逃亡路上,两人也先后身死。偌大淮水派,终于只剩他一人。

    当年两人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常常抱着他出门,哄他玩耍。他心中最为亲近,敬爱的师兄,如今再见,已是年过四旬,风雨侵淫,两鬓如霜,相见不识。只有腰间悬着的青钢剑依稀可追旧日光景。

    人心易变,就连血缘至亲的嵇闻道都能过河拆桥,恩将仇报,那么鹤松石在生死面前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似乎也无可厚非。

    江朝欢努力地劝说自己,但莫名的愤懑终究难以排解,他无法再忍受耳畔喧嚷,借口离席。

    出去才发现天已黑透。但凡有些地位的门人,都在钧天殿与会观礼,下人僮仆也围在门口凑热闹,外面反而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或许今日正是去探金曜宫的好时机,江朝欢心下暗道。他掠步绕至殿后,从僻静的小路行到连云峰底。

    这里的守卫果然比平日松散了许多。江朝欢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便飞身上了金曜宫西侧庑房房顶,籍此潜入宫中。

    只见宫中整齐地列着数十排典籍,有些已经积了灰尘,看来平日并无人前来打扫。

    他略微放下了心,却还是不敢耽搁,快速查看,不一时,就见一排书橱上刻着“洞主入谷朝见纪录”。

    找到庚辰年九月,他紧张地翻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慕容义”。

    “慕容义,雁门关聚义庄庄主,西北豪绅,于九月初一携义弟莫龙首次入谷,承见于沈左使,令辟居无易台。次日,门主因事未依例宣召,至初九方得觐见,置席以迎…”

    短短两页字,所记载的不过是一些门主传召之类的惯例,却未见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江朝欢又向后翻去,却见下一页竟又写了“孟九转”。

    “孟九转,九月初二,门主特召,经连云峰入谷,未承见于沈左使,是日上峰,门主秘而不宣,未知归期。”

    如此简略的记载,却隐含了无数秘辛。

    洞主朝见,依照惯例是每月初一入谷,由沈雁回接见。初二门主宣召,在钧天殿觐见,初三出谷,绝不可多耽半日。

    但庚辰年九月,为何有两位洞主入谷?慕容义又为何待到初九才被传召?

    想必慕容义是本应在那个月入谷的洞主,但什么突发之事,让顾云天破例又传来了孟九转。此事一定隐秘至极,竟让孟九转从连云峰入谷,不经沈雁回接见直上峰顶。

    难道慕容义发现的那个秘密,竟和孟九转也有关?这几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突然联系到了一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四九.暗护

    江朝欢首先想到,既然孟九转号称“天下第一神医”,那么,或许当时是顾云天或者谁突发疾病,召他来看病?只是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如此隐秘?

    二十年前,自己尚未进入顾门,自然不知当年有谁生了病。他正要去寻庚辰年纪事,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一些喧嚣说笑之声。

    因他的内功深湛,耳力自然也比常人灵敏许多。这时听着声音,虽然相距甚远,但也知是钧天殿席散,恐怕顾云天就快回来了。他只得先放弃寻找,立刻离开。

    第二日一早,顾云天便派人传召他入觐。

    殿外,一个宽袍背影面对大门垂手而立,姿态恭谨。

    看了鹤松石一眼,江朝欢没有说话,径自入殿。

    九级玉阶之上,只见顾柔怀中抱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顾云天正用左手逗弄着,脸上是少见的慈祥笑意。

    江朝欢坐下不久,才见鹤松石通传而入。

    “这阿乖真是可爱,鹤护法有心了。”顾柔仰起头,面上也是从未见过的少女的可爱神色。

    “能博大小姐一笑,就是这狗儿的福气,也是我的荣幸。”

    顾云天摆摆手,坐正了身子,随口说道:“你早就到了,为何不进来?”

    “属下位卑,不敢在江护法和岳护法前入觐。”鹤松石拱手回答。

    “你倒是懂得进退,我没看错人。”顾云天略点了点头,叫顾柔上前。

    只听顾柔缓缓开口:“今日召各位前来,是有一事。近两月来丐帮秘调各地六袋以上弟子回总舵,其用心不难揣测。现已得到消息,丐帮将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于洞庭湖君山举行大会,选奉新任帮主。”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丐帮已经四年群龙无首。经过几年争斗,现今帮中九袋长老四存其二,八袋舵主六余其四。这六人无疑是帮主最有力的竞争者。但据说丐帮此次选奉新主,将不止从这六人中选择,甚至不要求是丐帮弟子,而只要满足一个条件。”

    “什么?那岂不是随便一个人都有资格去争了?”小缙不相信地摇头。

    “没错。”顾柔眼中散出冷意:“唯一的条件是,取暗杀上任帮主的路白羽性命者,无论他用什么法子,无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即被丐帮奉为第十二代帮主。如果中秋节前无人做到,那么将由六大长老抽签而定。”

    “丐帮这是在挑衅我教?谁给他们的胆子?”有人已经拍案而起。

    岳织罗却幽幽开口:“其实,这对丐帮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众人凝神一想,也便明白了其用意。

    这四年来,丐帮为争帮主之位,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七零八落。比功劳资历,四大九袋长老和六个八袋舵主不相上下,各不相服。比武功智计,动起手来又你死我活,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和两位舵主先后身亡。

    如今丐帮江河日下,各自为政,已经不能更坏了。

    那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用给上任帮主报仇,诛杀路白羽的条件,反而既能重扬帮威,振奋精神,又能让人心服口服,无可非议。

    且圣教刚刚大张旗鼓改制,震慑武林。若能翦除其一大羽翼,自然大挫邪道风头。丐帮一雪前耻,除魔卫道,在武林中的地位声望自将更胜往昔。

    若是无法得手,和圣教的梁子也早已结下,不在这一桩。到时再抽签决定帮主,帮众也只能认可。

    只是,众人不免想到路白羽的处境,生出些担忧。她一向行事高调,不掩行踪,江湖上本就仇家甚巨,如此一来,更是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她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百倍千倍的围攻,防不住明枪暗箭的偷袭。

    内十六堂堂主之一的宋芷茵起身呈禀:“八月十五之前,不知有多少人想取路堂主性命,她只有待在幽云谷,寸步不出才最为安全。”

    “三日前我刚刚派她去汴梁,若在此时召她回谷,岂不是向天下之人宣示,我圣教怕了丐帮,缩回老家连门都不敢出?”

    顾云天瞥了她一眼,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出言。

    “八月十五之前,路白羽不仅不能回谷,还要一如既往地完成任务。”顾云天抬袖站起:“而且,洞庭湖君山之约,她必须在天下人面前现身,参加大会,昭告我教威仪。”

    “是。”

    “门主英明。”

    …

    众人虽惊疑交加,却也都立刻肃身而拜,连连附和。

    顾云天满意地点点头:“此次暗中保护路白羽的任务,就交给钧天二使和四位护法了。”

    被点到的六人当即躬身领命,齐道:“属下必当竭尽全力,护路堂主平安。”

    “只是,我教六大高手同出,若只是保护一人,未免大材小用。时机未到,其他任务也不便言明,在外你们俱听钧天左使调遣即可。”

    语毕,顾云天拿起一块漆黑的牌子,递向顾柔,顾柔双手接过,捧至胸前。

    “见圣教令,有如见我。”顾云天的目光沉沉一扫,说道:“此次任务在外历久,若有生出异心,行止失度,不服调令者,钧天左使可持圣教令就地斩杀,无须禀报于我。”

    六人心中一凛,忙齐道不敢。

    摒退众人后,顾云天只留了顾柔和顾襄两个,携二人上连云峰。

    这是顾襄第一次有此殊荣,得以上峰,但她走在顾柔身侧,总觉得不自在,心中暗暗较劲。直到顾云天和她说话才回过神来。

    “这半年多以来,你一直和江朝欢朝夕相对,他私下可对我有什么怨言?或者有什么反常的举止?”

    “没有。”顾襄连忙矢口否认,正要替他辩解几句,却被顾云天打断。

    “嗯。你还记得上次我交代你的任务吗?”

    “阻止谢酽完婚,并且…”顾襄心下一颤,说不下去了。

    顾云天也不强迫,接着问道:“那么谢酽现在和你的关系如何?”

    “这…他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定然会恨我入骨。”

    “那么这一次,我要你继续接近他,直到完成上次未竟的任务。”

    顾襄觉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他本就和我教有杀父之仇,如今更添妻,母,姐,弟满门之怨,他绝不可能对我产生半分情意。”

    “人心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多变。”顾云天临峰而立,俯瞰层层云海,“爱,恨,得失,变故,都可以改变一个人。现在正是他的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能不能把握住,彻底摧毁他坚持二十年的所谓本心,就看你怎么做了。”

    当顾襄失魂落魄地下了连云峰,天色仍正当亮。她心中有事,又加上是第一次来到这禁地,竟走岔了路。

    七拐八拐绕了半天,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不远处开始有守卫的身影。正要去问问路,阳光一晃,一抹红色刺进眼中,她好奇地走近宫殿边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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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