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玄隐剑TXT下载玄隐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玄隐剑全文阅读

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四零.奇人

    即使是在昏晕之中,江朝欢也无法彻底放松。无尽的混沌将外界的一切化为如有实质的虚渺云烟,时而扰动着他的噩梦,时而给予他一瞬清醒。

    他用尽全力挣扎、凝聚,将游散的神思从那虚妄之地剥离,终于重回了现实。

    而他醒来首先所见的,是一双狭长的凤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细细的眼角勾出柳叶似的弧线,在眼尾蓦地上挑,收束得锋锐如刀,将本有些娇媚的眼型平添了几分冷厉。

    而瞳仁是少见的灰绿色,在鸦羽似的睫毛下若有若无地泛出幽暗光晕,嵌在逼仄细长的眼中,将眼底留白了一线,更增了几许阴邪之气。与这双眼睛对视上时,总会本能地觉出危险。

    江朝欢初初醒转,便被这双摄魂的眼睛全然吸去了注意,怔怔之间,如深陷梦魇般的漩涡,竟挪不开目光去看这双眼的主人。

    “醒得真快。”

    一道妖异迂曲的轻声自语袅袅烟波般吹入耳中,即使不去看,也能知道这声音与那双眼睛属于同一个人。

    随着话声传来,那双凤眼微微一眯,江朝欢便觉颈下璇玑穴被极轻地拿穴打中。

    作为杀手多年来的习惯并未因伤病退化,他陡然清醒,下意识提气,身体本能的反应比思谋更快。

    手腕撑起,震剑出鞘,横在对方脖颈……然而,这些飞速在他脑中预演的情形却并未如期发生。

    事实是,在他微微挣动的一瞬便重新脱力倒下,与之同时发生的是眼前又是一黑,心脏也再度痛开。

    不是因为对手的武功有多高强,那拿穴之法又有多精妙,只是他自己无法掌控这具仍是虚软无力的身体。

    “还有很远呢,你还是睡着比较好……主要是对你好。”

    轻若一线的声音又遥遥飘来,江朝欢徒劳地张着眼,却混沌一片。想说什么,然而勉强聚敛起的神思很快流散,不可自抑地又重新跌入深重的黑寂,直到彻底陷落进难以名状的茫茫虚无。

    这一次,所有感知、意识全然斩断,他终于真正地沉入安眠。

    时间失去了度量,一切变得空洞而无序,再清醒时,他茫然四顾,不知是何时何地,甚至连君山以来的记忆都空白了一瞬。

    好在,周围的环境实在充满烟火气,很快把他拉回了现实。

    稻草松软、清风和畅,若不是一旁作伴的室友是几只牛,这次醒来的体验应该还算不错。

    江朝欢和一只牛对视了许久,仍未敢相信自己会身处一个牛棚里——说是牛棚都有些过于正式了,这个四面漏风、用破砖简单垒起的方井连顶棚都只剩了一半,牛挤在有遮蔽的一半,他则独享了露天的另一半。

    他不知是该庆幸因此才没被牛踩踏,还是该心虚起来时撞掉了半块碎砖,让那透风的空隙更大了。

    此刻那些牛正在安静地休憩,没对这个不速之客产生一点兴趣。他忙把砖墙恢复原样,四处查看一番,确认无人,便开始仔细摘掉身上挂着的稻草,然而不远处门咯吱一响,便有脚步声靠近,他忙翻出牛棚,矮下身子,躲在了另一侧。

    虽然他确定这次发作完全过去,身手已恢复如常,但不知为何,还是谨慎地隐藏身形,直到来人走近,探身看了眼牛棚里面,自言自语道:“老张家明天翻地,要借只牛,家里那小子没商没量地就应了,唉,就借他小二吧,明早给小二加个餐……”

    唠唠叨叨的自语尽是些家长里短的杂事,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小的老头,江朝欢皱了皱眉头,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

    昏暗的天色下一座茅草小屋立在牛棚下方逆风处,小院里别无他物,却不甚整洁,显得清贫又潦草。放眼望去,周围尽是这样的小房和院落,笼在夕阳残照中,安详又平静。江朝欢可以肯定,这人没有一点武功。而这个村落,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他为什么会被扔到这里?那双似真似幻的狭长凤眼,又是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再次拣视了一番,发现身上既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就连那颗从崆峒山峡谷挑走的菱形石头也还躺在怀里。而他的佩剑上,血迹干涸得裂出纹路,就被放在他手边。一切都和他昏过去前毫无差别。

    既无头绪,他只得先且离去。一路避开人目,没惊扰到村民,很快便转出了村落。

    既然不知身处何处,他就往开阔繁华处走,很快就遇到了夜行的商队。交谈一番,方知此时距他上崆峒山已过去了两日,而这里是兖州地界,离幽云谷已经不远。

    江朝欢心头一震,那双凤眼蓦地又闯入他脑海中。

    在崆峒山底把他救走,又把他送回了幽云教中,显然绝不可能是一次偶然意外的善举。那人幽深目光和廖廖言语都足以说明不仅深知他的身份,更是对他的行动、甚至是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若说那人光明正大,却又在他中间醒转时重新把他点晕,此刻也不现身露面;若说他不敢暴露,可又没有刻意遮掩容貌声音,尤其是那双见之难忘的凤眼。

    若说那人有何阴谋,却并未在他昏迷中动手,也没趁机要挟、强迫他做些什么;若说他是出于好意,可却把人随意地丢弃在荒村牛棚,一走了之……?

    江朝欢左思右想,也实在无法理解。甚至都想到了他们曾对谢酽做的事:给他下一些不会即时发作的毒,用以日后掌控。但那人都对他、对教内事洞若观火,就应该明白他已身负折红英遗患,世上恐怕没什么药物能比这种滋味更摧折人心,方便控制。

    不过,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不用他找,那人总有一天会再次主动现身。

    故而,他不再多想,快马加鞭,在天黑前赶回了幽云谷。

    甫一回教,谷中人声鼎沸,却是很久未见的热闹。他本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议论之声却止不住传入他耳中,叫他愣在当场。

    声势浩大、欢宴连连,只为了庆祝一件事:

    二小姐回谷。

二四一.回绝

    来来往往尽是笑脸,甚至有人专门停下来邀请江朝欢去赴宴,殷勤恭敬与从前的轻慢嫌恶大不相同。江朝欢沉吟不语,随着人流走去。

    直到转过一处假山,与鹤松石撞上,他才在对方的刻意讨好中明白其中内情——顾襄领受秘密任务远走一月,现在是功成而返。至于他,两日前一人挑了崆峒九老,叫江湖上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据说教主很是赞赏。现在二人凯旋而归,甚至传出了风声,教主将会择良辰吉日,为顾襄和他赐婚。

    江朝欢心内震惊之至,但面上仍是沉郁无波,瞥了鹤松石一眼,便扔下他快步走向了钧天殿。

    入冬来的景色与每年这个时候没什么不同,是他已经熟悉得无需看视的路径。他本应畅行无阻,很快赶到。

    但这次,他的心慌地比每一次折红英发作都要剧烈。在他看到钧天殿直拔云天的戗脊时已虚软得无力迈步。

    ……君山大会,功败垂成,一切努力皆付之东流,教坊仅存的几人和任瑶岸也赍志而殁。

    多年执着化为泡影,只留下满目疮痍,虽有万般不甘,但他不曾后悔。因为这个结局本就是他能预计到的其中一个。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料想中最坏的还要好一点。

    比如丐帮帮主之位最后落在了嵇无风头上;比如谢酽虽然陷入疯狂,但至少还活着;比如顾云天受伤甚重,一个月来闭关连云峰,不曾现身;比如不知为何,顾云天会在撤离君山前专程上了峰顶,为他拔除折红英,并放过了嵇盈风……

    比如,在揭开二十年前那一夜真相后,顾襄便心灰意冷,决然离去,从此脱离了这只有杀戮、利用与欺骗的生活。

    而顾云天此次元气大伤,无暇他顾,这一个月,足够她走得很远,重新开始自由的、不为任何人掌控的人生。

    只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只想立刻冲到她面前,问她为什么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明明知道了一切都是假象,还要继续为别人所驱使,替别人去卖命?

    但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一句也说不出口——骗她的、负她的,他也不遑多让。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再去指点、干涉她的人生?

    他死死按着心口,几乎站立不住。一只黑猫从他脚背上踩过,又停下来幽幽瞪着他,仿佛也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不归,过来。”

    一道温婉女声在身后响起,那猫嗖地跑了过去,只见抱起了黑猫端然走近的,是近来也未曾露过面的顾柔。

    “大小姐又换了只猫?”江朝欢咽下喉中血腥味,勉强提气开口。

    往日顾柔常抱着的,是鹤松石送的那只灰斑白猫,可没想到顾柔淡淡一笑,道:“一直是不归啊……只是,我给它染成了黑色而已。”

    顾柔边说边放下黑猫,从他身边越过:“说来奇怪,就算是我不喜欢了的东西,我也总是舍不得扔,毕竟用得顺手了……把它变成合我心意的样子,也比新来的好,不是吗?”

    说着,她自顾自地往钧天殿而去,只留下了一句话:“教主有要事宣布,江护法还是快些过去吧。”

    随着她话音散落,周遭景象又晦暗阴沉了几分。江朝欢只觉无比烦恶,半晌,还是强忍不适,跟了上去。

    钧天殿中人满为患,而他在熙熙攘攘之中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那个阔别月余的身影。

    她高坐在西侧首座,身量容貌没什么变化,只有身上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生动与热忱消散了,顾盼之间,又回到了二人相熟之前那个冷傲偏执的二小姐的样子。甚至,更加疏冷而难以接近。

    他蓦地心跳一滞,停下脚步,一时竟不敢上前。

    然而,顾襄似有感应般,回过头来遥遥一望,霎时与他四目相接,将一切来不及伪装的面具击碎。

    二人隔着茫茫众人,长久对视,似乎凝驻了奔流的时间。其实却只是忽忽一瞬,那人已移开目光,应付如常,只有江朝欢心如刀绞,茫然失措……

    顾襄的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责怪、没有喜悦、亦没有思念……是那样陌生而冰冷,就好像是在看一块地砖、一只灯笼,既无法触动她半点情愫,也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觥筹交错直至天晚,顾云天也并未出现。就在江朝欢再也坐不住,想要退席离开之时,顾柔却走上了高台主座。

    她看了眼被众人簇拥着的顾襄,和对面与顾襄毫无交流的江朝欢,开口道:“教主旨意,钧天右使和幽天护法此次立下大功,无甚可赏,而你们二人既早生情愫,又年岁相当,不如为你们订立婚约,择日完婚。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哄然唱和。顾襄不是顾云天亲生一事,已人尽皆知。她又在君山大会决然出走,教中人人都以为从此不再有什么二小姐,而将迎来新少主。

    然而,这一个月来教主并未遣人找寻谢酽,反倒是顾襄风光而归。教主仍呼其女儿,顾柔仍称其姐妹,与从前毫无区别。风向如此,自然谁也不敢提那场换子隐秘。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随着中秋落幕被埋葬在君山之下。

    而如今,教主果然又为顾襄赐婚,可见无论谢酽回不回教,顾襄的地位都不会受到影响。这下,所有人都见风使舵,比从前更卖力讨好于她。

    而顾柔此番言语,说是询问,实则哪有回寰余地,又怎么可能有人敢拒绝。于是,四下尽是恭喜之声,哄和之色,几乎就要将两人送入洞房。

    然而,没人想到的一种可能发生了——顾襄还没表态,江朝欢竟先开口断然回绝了。

    一时殿中尴尬地静默下来,偷眼看顾襄时,却见她仍面色疏淡,并没什么反应,而顾柔慢慢地抚摸着怀中黑猫的背毛,似笑非笑地望着江朝欢,道:“既然江护法不愿,我也只能回禀教主了。”

    语毕,便道教主召顾襄上连云峰觐见,携她径自离去,只留下了满殿瞠目结舌的教众。

    他们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皆是大惑不解。虽然江朝欢自然是以自觉不配、不敢高攀的理由拒绝,但终究是当众拂了教主面子。此等殊荣、此等机遇,旁人羡慕不得,他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这下人人熄了与他攀附热络之心,皆鄙夷而去,避而远之。廖廖大殿,很快只剩他一人。

    一直凝在高台上的目光动了一动,江朝欢自嘲一笑,抬起右手,左手指尖屈起,抚了上去。

    那光洁苍白的手腕上,曾绽出过鲜活如生的明艳桃花,如今却毫无痕迹。仿佛花开花落、叶消叶荣皆是南柯一梦。然而,它留给这副身体的毁伤却切切实实地深镌入骨。

    只要提气运功,被折红英摧折的心脏就负荷不住,炸开急遽惊悸;内息流转过处,千疮百孔的经脉便如针刺斧凿,无不洇开剧痛。

    他不知自己时日还有多少,但哪怕只剩一天,他也不会放弃那孜孜以求的信念。而下一次,他恐怕就没那么幸运逃过一死了。

    无论顾襄是为什么回来,又有何打算,继续和他纠缠不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既然她终于看清了自己那所谓承诺的可笑,不再执着虚无缥缈的情意,那他也决不能重蹈覆辙,再欺骗她、拖累她、伤害她……

二四二.回望

    再回洗萧楼时,天色已晚,江朝欢推开门,雾黑的屏风上透出一个人的侧影。

    他如常一般关好门,步入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打在那人侧脸上,越发显得寥落孤独。

    世人眼中杀人如织、冷血无情之人,其实只是浑自按耐,用一生时光来找回从前的可怜人——他望着眼前的岳织罗,脑中却蓦地浮起了嵇无风的脸。

    同样是儿时遭逢剧变,天翻地覆,也同样失去了记忆。岳织罗却被刻骨的恨困在了那副全然封闭的躯壳里,直到扭曲了自我、隔绝了这二十年来轸方遒的新的空气。

    而嵇无风则幸运得多了:他忘的彻底,也有幸生活在一个平凡宁静的家庭。即便因此错失了习武的机会,却收获了远远不止是快乐和无忧无虑的年月;据说在这一个月里,新就任的这位丐帮帮主以极为豁达平易的气度调解帮中旧怨,斡旋其中,躬身亲为,已云开雾释,将从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许多。

    如今的丐帮需要的,不是多么精明强干的帮主,而恰恰是这样怀着赤心热血的无畏之人,只要认定了一个信念、就能在幽暗旮旯中倾下强烈地能曝亮一切的光。

    与之相反的,屋中的岳织罗……和他,却将永远隐于黑暗、走向更深的、苍茫无尽的深渊。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多少?”

    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废话,仍是岳织罗的风格。

    自八月十五君山大会后,二人并未再单独见过面。偶尔谷中遇到,也只是和往日一样形同陌路。仿佛曾经的合作、和那日的遭际都只是南柯一梦。

    江朝欢踱步到对面椅中坐下,那些恍若隔世的飘渺虚无感重新涌了上来,他呼吸一滞,仿佛又回到了寂夜中的君山之巅。

    那夜,被顾云天封住折红英后,他五感仍在,只是距离太远,无法听到下面发生的事罢了。即使嵇无风上山后的短暂时间他听到了兄妹的对话,但多数时候,他都处在因混沌被延长了的时间中,无尽等待。

    而他等来的结果,在顾云天登临的一刻就昭然了。

    拔除折红英后,伤重难支、精疲力竭的他终于陷入了真正无意识的昏迷。被顾云天带回幽云谷后,整整三天才醒来,随后又缠绵病榻十数日,身体才稍稍好转。

    这段时间他无力、也无心调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歃血同盟的几人,教坊、任瑶岸和路白羽皆死在那晚,只有他和岳织罗幸免于难。那漫长的一夜到底如何演变成这样结局,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来亲口告诉他。

    而今天,她终于来了。

    岳织罗冰封的面上开始皲裂出一些极细微的缝隙,露出了里面绝望、自责与痛苦混杂的气息。

    她慢慢开口,将路白羽两番背叛、她随顾柔被迫围杀教坊师兄师姐的过程悉数讲了出来。

    然而,其中一段记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倾吐。

    那是初至君山时,为最快解构大傩阵,顾柔命四人分头去解决教坊。她被派去处理敲锣人罗姑。面对昔日师姐,她当然无法下手。但败局已定,就算她加入音阵也无力回天,她不想徒劳暴露自己,只能选择重伤罗姑后将其放走。

    谁知,蓦地回首,远处树影下却立着一个极高极瘦的人。

    她心下一惊,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低眉颔首,面容隐在阴影中,并未看向这边。僵默一瞬,那人才悠悠抬起了头。

    只见一抹月光透过枝叶,斜斜打在那人眉眼上,虽然沉夜中只能看清他的眼睛,却也只凭那双眼睛,就叫人如坠深渊、目不能移。

    ——那是一双凤眼,狭长而逼仄,起承如勾,收束似刀。灰绿色的眼珠微微上挑,便好像显出眼底隐着的那道锋利明锐的白芒。只消对视一眼,就神夺目摇,魂勾魄摄。

    “……毕其功于一役,终究难成。”

    那双眼睛的主人突然开口,但声音波荡在閴寂夜色中,却并不显突兀。因为他的音色萦迂佚冶,妖异非常,让人觉得显而易见属于、也只能是独属于他。

    “还好,不算完全白忙一场。”他的全身隐于黑暗,唯有那双凤眼沐在月光下,让岳织罗难以窥得、也移不开目光去看他的全貌。而那如一线烟波的声音幽幽弹开,散入岳织罗耳中的唯有一缕。

    待岳织罗开口问时,那双凤眼已重新没入昏黑,随它的主人消弭于暗夜,正如来时一样。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再难追觅。

    即使是记忆中也是浮光掠影,宛若梦中,竟除了那双眼睛毫无所知。岳织罗沉吟片刻,略过了此节,讲到此后,便是四人重聚,这次她亲眼看着师兄林普正命丧顾柔之手。哪怕心中滔天恨意,万般不舍,但与师兄对视之间,心念便通。

    她终究什么也没做。

    再之后,她和沈雁回被派往击杀最后的弹阮人苏长晞。

    在重伤苏长晞后,岳织罗抢先做出最后一击。她收了一成力道,又微微偏了半分,只盼能给他留有一线生机。

    好在,沈雁回并未上前查看。听她说人死了,就转身而去。至于之后苏长晞能不能真正躲过一劫,就只能看天命了。

    这场君山大会,几乎葬送了教坊仅剩的几人。但她不知道该去怨谁。

    是怨任瑶岸奉命捉教坊回西域,才把他们一一引出,乃至发生其后之事。

    还是怨路白羽两次叛变,使这场计划功败垂成。

    抑或怨她自己,与师兄师姐们相认太晚,直到最后也未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黄泉。

    ……

    无论如何,结局已定,任、路皆死,她无法再去深究。想来,江朝欢的心志应该与她相差无几,以至这一个月来,不敢探寻那漫长一夜涌动的暗流。

    江朝欢无端地想到了沙漠中干渴数月的旅人。若这时有人告诉他,前方一里就是水源,他定会拼命赶去。

    或许在这时,他所执着的就只剩下坚持着走完这最后的一里。至于到达后到底有没有水源,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这就是他存着必死之志挨到君山大会,却发现一切远没有结束时的心情。甚至他仍以仇人属下的身份为他杀人卖命、依靠他施舍继续活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已在长久的希冀与幻想中麻木、疲惫,再也没有回望与前进的力气。

    浑浑噩噩地逃避、兢兢业业扮演着一直以来杀人工具的角色,只在偶尔一瞥间提醒自己,那又一次看不到尽头的未知之地,才是他活着的目的。

    可岳织罗主动来找他,就说明她想继续往前走,哪怕看不到水源,甚至前面根本没有水源……

    他重新看着岳织罗,无法再给出什么可行的计策,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就在三日前,他奉命刺杀了崆峒九老,几乎将整个崆峒派覆灭殆尽。

    为什么顾云天会派他去做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和崆峒派过不去,他自然明白——那是容留林普正改名换姓、蛰伏重生的地方。

    谁知岳织罗却毫不在意,只道:“我们虽是汉人,但长在西域,自小奉行的教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无道义观念。师兄在任瑶岸逼迫下都能亲手杀死待他恩重如山的掌门,你杀他几个同门师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二四三.隐情

    原来其中还有此节。只是,毕竟是数十年恩情,林普正心中到底做如何想,已经没人能窥知。江朝欢默默点头,并不反驳,倒是想到了任瑶岸。

    初回中原时,为搅乱武林局势、加深圣教与各派矛盾,以转移视线、为丐帮赢得喘息之机,任瑶岸用罗姑尧叟要挟林普正接连刺杀三人。只是,这三人,恐怕也本都是顾云天的鹰爪,而非他以为的无所顾忌、屠杀正道……

    一直以来,尽管她最看重的,都不是为父报仇、抑或自身安危,而是丐帮的兴衰与未来。但无论如何,她都从未摒绝身为丐帮代帮主的原则和底线,守住了道和本心。

    至于那夜,大势已去,她未做困兽之斗对顾云天发难,反而拼尽最后的力气,用一死换来了丐帮需要的帮主。或许,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是死得其所,愿即所得。

    一脉相承,始终如一,任瑶岸至少做到了以身证道。至于身后未竟之业,也有人继承。

    只是,她的路有人替她走下去,自己这条复仇路,却又该如何继续?良机已逝,顾云天如今闭关不出,又是何意?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岳织罗道:“顾云天自君山之后,再未露面,应该是和我所料一样。”说着,她从座中起身,长长的影子拖到屏风上,勾勒出一个虚幻的轮廓。

    “音伤无迹,乘吕隙而入,经脉崩而方止,不逆不停。”她低声默念着。

    “教坊虽未能奏到终曲,但大傩十二仪已奏完第九重天下乐。这代表的是,自那日起,顾云天中渚穴就会淤堵不通,上下五寸麻木刺痛,整个手少阳三焦经毁损七成,且没有任何方法能修复如初,甚至无法阻止经脉自主地一点点恶化,直到七经八脉彻底寸寸断绝。”

    她的声音轻而有力,甚至蕴了一分难察的热切。

    江朝欢知道她不是夸大其词之人,遂仔细思量半晌,沉吟道:“顾云天本就只有左手。若他中渚穴毁损最重,岂不是左手也再难以运转自如?难道我身中折红英之症未能完全消除,也是因为他力有不逮、拔除不尽?”

    “很有可能。”岳织罗眼中闪烁了一下,回过头来:“拜火教古籍中记载,大傩十二仪最终之效便是“余音绕梁”,音频震动残留的余脉会在其身体内驻扎疯长,余韵无穷。从这点来看,却和折红英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报应不爽吧,顾云天经过那夜,身体定然不断恶化,我猜这也就是他回谷后再不出关的原因。”

    这样的确说的通,江朝欢一边思索着,却越来越觉得其中有个怪异之处——既然那夜顾云天已身受重伤,携顾柔等人仓惶回谷,却又为何专程上到山顶为他拔除了折红英?

    他可不信顾云天有这么好心。哪怕是此前自己的越矩之为没让他多想,哪怕是路白羽没把自己参与背叛之事说出,哪怕他仍是个听话的属下,顾云天也不该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下特意救他一命。何况他一向最不会自暴其短,右手残缺之事都少有人知,又怎会容许因拔除折红英而被他窥视出中渚受损的可能?

    难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地方?还是,他有什么只能交给自己办的事?

    当下,他只能暂且按耐下这一疑惑,又听岳织罗道:“除此之外,我猜顾云天和桑哲一战,也未讨到好处。”

    顾云天和桑哲的前情,虽然她未亲眼看到,但后来任瑶岸与嵇无风话语中稍稍透漏,周围痕迹也有迹可循。岳织罗这一月来着手调查,叫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顾云天应该还中了桑哲的岱舆连箸,或者说,他们现在,是生死同命的关系。”

    见江朝欢微微挑眉,她解释道:“拜火教主教之下,以祭司地位最尊。但实际职权最大的,是神职司的司首:神官。在我还未逃离拜火教时,教中神官便是桑哲。”

    神职司江朝欢并非完全不知,欹湖湖心岛与任瑶岸初遇,便见她亲手杀了十几名神职司使,以拖延交付罗姑尧叟的时间。

    至于桑哲本人,只听岳织罗说:“他与我们不同,是血统纯正的波斯人,年纪不详,不通汉语,与历代祭司皆相交不善,此次来到中原,应该是为敦促任瑶岸尽早捉拿我们教坊回西域,但不知为何,会比教坊更早出现在君山,还与顾云天交上手。”

    他们现下尚且不知的,是路白羽早早与桑哲暗中联络,交代了教坊的计划,并约定好待顾云天与教坊两败俱伤之际,他再来打扫局势。

    可是,桑哲为何提前动手,又为何对顾云天穷追不放,甚至用出三大秘术、不惜以命相祭,却又在胶着之时倏然撤离,都没人能明白。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顾云天眉心黑雾若隐若现,最终凝成双峰小山之形,代表着神官赌上性命的暗杀邪术——岱舆。

    小山成形的那一刻,桑哲与顾云天便同生共死、永无化解之法。将别人的命系在自己身上,这是刺杀的最终一招,最高之奥。

    二人同时想到,顾云天在这一个月来,除了极力调养延缓大傩余声毁损经脉,只怕还会千方百计找寻桑哲踪迹,以防被他牵连而死。

    那么,他这段时间屡屡派人清剿君山与会各派,表面上是立威震慑,实则是以此掩盖他遭逢的两重危机?也难怪,他再无余力找寻谢酽、亦或是不放心由别人的手去找他这送养出去了二十年的亲生子……

    思绪越来越远,却猛地被一串脚步声拉回现实。

    在紧促的脚步声逼近门口、门轴被一把推开之前,岳织罗已转到二楼藏好。

    江朝欢与来人四目相对,皆瞠目无言,半晌,只能将人请进屋内。

    这不速之客用满是怀疑的目光绕着他打量了几圈,却是孟梁。

    初遇孟梁时,他还只到江朝欢下巴,现在冷不丁一瞧,人已经长到了他眉骨处那么高。而且,这次再见,虽隔了仅仅一月,孟梁眼神中的东西却已很是不同。

    中秋那日,孟梁和小缙皆被他借故支走。事后,孟梁应当是听说了顾襄的身世,便到处寻找顾襄,至今方归。

    这一个月独自走动江湖,他终于明白了中原武林的种种纷争,所见所知比此前一年还多许多。而再想起孟九转临终前的叮嘱时,也自然有了不一样的所得。

    她是收留自己、养育自己的师父的女儿,师父最后的要求就是让他帮扶顾襄、一切听从她的安排。

    所以顾襄回来了,他也就回来了。

    可是,刚一回来,就听到了江朝欢当众拒婚的消息。他气急之下,当即冲了过来。

    “她本就刚经受如此打击,你不陪在她身边安慰也就算了,怎么敢也在此时抛弃她?”

    面对孟梁的质问,江朝欢不知从何说起,也无法将二人的关系对任何人解释清楚。只得敷衍道:“你什么都不懂,别操心我们的事了。”

    “你才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为你回来的!”孟梁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狠狠揪住他的衣袖,把他往门口拖:“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吗?你知道这一个月她又去了哪里吗?你知道师父为她留下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然而下一刻,他就手腕一痛,被反手拧住,双脚也离了地,被那人遽然提了起来。正和勿吉初遇、作弄他们被发现时一样。

    江朝欢的神情登时变了,只见比那时还冷峻的寒意从他眼底迸发,他轻轻攥着孟梁的手腕,却叫其一动不能动,口中慢慢吐出几字:“你都知道什么?”

二四四.遗志

    孟梁恼怒地瞪视着他,惹得双目通红,却并不挣扎。见他的反应比自己预计中还强烈得多,其实心中愤懑已消了大半。刚要开口,顽皮心思却又生了出来,突然吐了吐舌头,促狭一笑,道:“不告诉你。你这样的人,也不配知道。”

    本以为他会好言好语求着自己,要不就是更加狠厉相逼问,谁知江朝欢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却蓦地一松手,把他扔了出去。

    “也对,那都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孟梁做梦也没想到最后得到的会是这样无情的一句话。然而,他切切实实地冷蔑和面前“砰”得一声关上的门,都表明着这并不是一句玩笑。

    月色下,孟梁呆呆站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低声喃喃着:“师父说的没错,他不会对姐姐好的,这世上没什么抵得过一个利字,姐姐能给他的,太少了……”

    他机械般地走在来时的路上,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直到在路的尽头看到了顾襄的背影。可重叠在他眼前的,却是孟九转的身形。泪水蓄满了他的眼眶,渐渐的顾襄的影子模糊扭曲了起来,而孟九转殷殷的目光却清晰如昨。

    ……有一件事,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他见过师父的最后一面。

    那是孟九转主动服毒、请顾襄一行人离开之后,赌气离开的他终究敌不过心中对师父的挂念,回到了那个他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家。

    那些从冰天雪地中闯入的不速之客又一股脑儿离开了,只剩下了师父一个人。

    他以为这只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点波澜,只要他放下前尘旧事、永远不提生父与师父的恩怨,一切就都会恢复到从前那样。

    然而,那普通的一天,已经是师父生命中的最后一日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师父曲池穴上的黑点,那是三日绝。而他手边空空如也的木匣,也不再有令牌的影子。

    令牌,绿檀漆银,上刻“孟”字,师父只给他看过一次,却珍而重之,从未那么严肃过。

    师父说,这块令牌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代表着他整个前半生,包括一件让他追悔莫及、却永远无法挽回的事。

    现在,师父告诉他,令牌被他交给了那来求医的顾襄。

    那些旧事太多、太长,繁复冗杂到有时孟九转都怀疑自己记忆混淆。所谓顾门、洞主、谢家、淮水、慕容家……他没有时间、也无法给孟梁一一解释。他只要孟梁答应他一件事:

    在他死后,无论孟梁是否选择回无虑派,只要顾襄有难,都要倾尽全力去帮扶于她。

    在他交代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定定地凝在孟梁眼珠之上,流露出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意味。甚至,孟梁因难以接受而逃避般地转身时,他都精准地抓住了孟梁的手。

    好像有什么不对……孟梁悚然一惊,忘记了那些理解不了的嘱托,反手握住了师父的胳膊,满心都是一个疑问:师父能看到?

    ……不可能,那对混浊而呆滞的眼珠他已经看了十年,那分明只能属于一个盲人,怎么会突然变得活泛而生动呢?

    然而,孟九转慈爱的目光在他面庞上逡巡着,仿佛是一双温厚的手掌抚过,也抚平了他心里的无数沟壑。

    “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孟九转开口了,“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

    在双目被刺瞎后,孟九转其实有机会医好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给自己治了半月,恢复了一成视力。

    只是,凭着那一点微弱的视力,他依稀看到了四岁的孟梁,发现这个孩子与他的父亲是如此相像。

    每当他隐隐约约看到那双粗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孩子的父亲和无虑山上被他暗算的恨事。

    子肖父,非仅以形貌,若这孩子德行品性也和梁鉴一一般,又有什么抚养他的必要?何况,这孩子是被自己掳来,才被迫离开父母家园,从一个尊贵的掌门之后沦落成荒山药童。等他长大,得知真相,又岂能不恨自己?

    于是,每思及此,他都被恨意和愤懑裹挟着,不可自抑地扬起手掌,就想结果了这个仇人之子。

    可是,屡屡生起恶念,却又次次下不去手,反而给自己郁结苦闷,纠结往复,徒增烦恼。孟九转暗暗想到,若是他看不到这张和仇人如此相似的脸,或许就能忘了这孩子的身份,能慢慢将他真的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不再为自己医治眼睛,任凭眼伤又恶化下去,直至再一次彻底失去了视力。

    不知是因看不见了,还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待久后,心性越来越平和冲淡了,孟九转真的不再时时念及无虑山那场变故,从前淤堵于心的种种尽归尘土,成为了偶尔才能想起的梦幻泡影。

    有时他牵着孟梁小小的手去山上采药,掌中的温度真实而轻暖,恍惚之间,他甚至会觉得和自己彼此依赖和亲昵的,是他仅仅共度过三天就被他献了出去的女儿。

    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看到,反而频频勾起心魔。看不到,他才能摒除干扰去感知世上最纯净的感情,去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直到他遇到顾襄。

    他从没奢望过能再见到女儿。顾襄三岁那年患上天花,他被传召入谷医治。第二年,就是淮水之役,他因故获罪,不得不逃往勿吉。在无虑山行医二载,又与无虑派生隙、不得不避居玄天岭。从此,与中原彻底断绝来往。

    他一直以为,那次看病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与女儿相见的机会了。谁知,顾云天竟会派女儿远赴勿吉来找自己求医。

    在认出顾襄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几乎陷入疯狂。是喜悦、是不敢相信、是痛苦、是庆幸……他极力掩藏着无数混杂的情绪,不敢被他们发现一丝端倪。

    他确认了女儿活得安好,亲手解开了女儿的毒,又生出了一点妄念。

    他想看看女儿的样子。

    他竭尽了平生的医术、用遍了各种方法,在那一夜,他怀着忐忑的期盼来到女儿床前。

    可是,无论他怎么睁眼闭眼,怎么努力凝住目光,眼前的,仍然只是一团白影。

    他什么都看不到。

    再后来,就是被装晕的女儿制服、被趴在屋顶看着的江朝欢逼问。他交代了自己顾门洞主的身份,交代了一切前尘旧事,

    ——除了他是顾襄的父亲。

    直到顾襄一行人离开,他服下必死之毒,他都没能恢复哪怕半成视力,亲眼看一看十多年未曾谋面、亦无法相认的女儿,把她现在的模样烙进心里,以稍稍弥补这半生的缺口。

    他以为他就要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了。

    然而,积淤在他眼前的白雾突然散若星辰,就像那场萦纡了十年的仇恨因梁鉴一的自裁而化为云烟。而他重新能看到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此生所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孟梁。

二四五.双线

    这是嵇盈风孤身游历的第四十天。也是她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度过、或者说是消耗着生命。

    不,嵇盈风回头看了看那个带着帷帽、全然遮住了面容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算不上是“孤”身,因为,这已经是她第九次遇到那人了。

    ……

    从小承载着“南嵇北谢”的期望,父亲过世后又自发地将照护哥哥的责任包揽于身,她很难有这样独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总是被安排做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一点尤其凸显于君山一夜后。

    是夜,她眼睁睁看着顾云天带走了江朝欢。虽然魔教没有与她为难,但她更希望的是,江朝欢别再回到那个地方。可是,她既无力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拦。

    虽然如此,担忧和不舍之下,望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她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凭借着溯雪回风的高超轻功,追着她们下了山,走到了天光大亮,直跟到长江之畔,她才猛地清醒。

    以顾云天的功力,不可能没有察觉她在跟踪。之所以没有出手,只怕是在等着看她的意图。而她这样,又算得上什么?

    她总不能跟到最后、加入魔教吧……太过执着只会让魔教觉得江朝欢和她这个所谓名门正道勾连不清,为他徒增麻烦。

    遥遥一望,魔教的船已经逼近水天之际,唯剩一点。嵇盈风止步在黄沙翻滚的浅滩,只觉自己也是这茫茫江水上的一叶扁舟,如果不跟着前面的船,就找不到行驶的方向。

    没有回去找哥哥,是因为他武功今非昔比,范云迢又在勿吉回来的路上,足以帮助陪伴他,已经无须她再从旁帮扶。何况,历经了这么多,哥哥也终于该独自面对和承担他的责任了。

    所以这一个月,她绕着岳阳城开始闲逛,走过了不知多少城镇,看遍了左近的乡村。有时担心起江朝欢时,试图打听他的消息,一无所获;欲和他联系,无从下手。这才发现,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能精准而及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可自己想要找他,却毫无方法。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不仅幽深难填,更是单向通行的。

    站在悬崖边的她,只能原地徘徊,等待着下一次来自对面的声音。

    而她也确实很快就得偿所愿。江朝欢一人独上崆峒山、连挑崆峒九老的消息如一颗水雷,把近日暗流涌动的江湖炸得沧海横流。

    至于她,就是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遇到那个帷帽人的。

    其实,这次相遇,已经是他们第二次相见。只是因为有了第二次,嵇盈风才觉出了第一次的不同寻常。

    君山大会那日,她不由自主追随顾云天等人下山时,曾在天将明之际瞥到过一个人影。

    那人极高极瘦,像个骨架,面容被帷帽遮着,全身唯一露出的皮肤是右手。

    他的右手苍白而枯瘦,手中攥着一条麻绳,那麻绳又捆着一口棺材,他行走间分明右腿不便,却仍一瘸一拐地拖着棺材下山。二人远远撞见,他就停了下来,似在避让。直到嵇盈风无暇他顾地掠过了老远,才偶然回想起下山路上遇见了这样一个怪人。

    奇人怪事见多了,本不会在嵇盈风心里留下多少印记。然而,在她听闻崆峒山之变后,赶往兖州的路上,本是为见到事成回谷的江朝欢,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这个人。

    那时她正策马疾驰,一辆马车从旁驶过。交错的一瞬间,那马车的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陡然掀开,帘后隐约是因风飘曳的帷帽,她恍惚中好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一句话:“有些早呢……”

    尽管两者只是匆匆一面,嵇盈风却恍然惊觉,这人定是君山曾遇到的那个坡足拖棺人。可是她调头回去找时,却已寻不到马车踪迹,唯有那极富特色的妖异声音如袅袅烟波,在她耳边缭绕不散,再也无法忘怀。

    ……

    “姐姐,这是借坡子张家老牛的钱。”

    这是她带着疑惑继续赶路后,在镇子集市上听到的一句话。

    彼时她正挤在人群中艰难前行,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她转头看时,那孩子已经淹没在人潮中。

    这句寻常的话既不是对她说的,也和她毫无关系,可她却莫名觉得不对。

    嵇盈风本就是个敏感细致之人,又兼这多事之秋,她的直觉中认为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甚至应当与江朝欢有关。

    她稍一打听,便得知坡子张是镇口张家村的村民,常常出借家中老牛维生。几乎没有犹豫的,她就往镇口走去。

    虽然也曾怀疑是个陷阱,故意引她入瓠,但心中期待胜过了担忧,她还是找了过去。

    只是,虽然很快就找到了那坡子张家,可那孤零零的草屋和不远处的牛棚一目了然,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她仔细检查了几圈,都没发现问题。天彻底黑了下去,她独自站在牛棚外,开始疑惑,难道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吗?那两个孩子说的话真的与她毫无干系?

    正思索间,身后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随即就是一串不甚平衡的脚步。她骤然闪身躲在了牛棚背后,透过缝隙,看到那草屋中走出的,是一个坡足老汉。

    这就是坡子张吗?嵇盈风屏住呼吸,努力在黑暗中辨认那人的形貌,可他一直佝偻着脊背,灰白的乱发又散在颌角,完全无法看清面容。

    那人亦在牛棚前立了半晌,期间动作迟缓地俯身摸索了片刻,便踱步回去了。

    一切都被隔绝在了草屋之内。

    在嵇盈风看不到的地方,那人背靠着屋门,将手心摊开,映入眼中的赫然是一些诡异的绿色粉末。

    他翻转手掌,绿粉簌簌而落,把坑坑洼洼的地面染得幽光闪闪。

    “拜火教么……”他轻声自语,一边慢慢扯下了下颌的须发,“不是被那姓江的引来,却是冲着她的,有趣……”

    幽暗肃寂的屋子里,他的声音悠悠荡开,如抓不住却处处散落的云烟,徒惹心痒。

    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取下假发、洗去黑灰,融尽泥模……随着一个农家老汉的消失,另一个高瘦的人影凭空出现,唯一不变的,是那坡了的右足。他最后伸手抹去了眉眼的矫饰,一双狭长夺目的凤眼便显露无遗。

    这是一双让人见之不忘的眼睛。

二四六.牛马

    嵇盈风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那座简陋的草屋、连同那破败的牛棚,甚至是整个村庄都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而唯一从大火中活着离开的,是一个带着帷帽的坡足人。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在之后的几天里,那个素不相识的怪人总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尽管她不会觉得这还与她无关,但她也想不到自己身上任何值得谋求的东西,何况那人除了时而默默出现,并不出声或靠近,她也找不到理由主动询问。

    因怕给别人带来麻烦,自那以后,她就在附近徘徊,亦不再联络哥哥和江朝欢。

    直到第九次与他相遇。

    那是白头镇上最大的酒楼,此时却门可罗雀。因为今天早上,刚刚开张的酒楼就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年轻姑娘来买赤豆元宵,却在接过纸碗的那一刻,被人一撞,“啪”地掉了。

    那一身紫裙的少女正是嵇盈风。她没去看糊在地上的红豆元宵,却只是一点点抬起头,直到仰视着的那个极高的人尽收眼底。

    “在下失礼。”那人悠悠吐出几字,声音与马车中所遇的人一样,帷帽也毫无二致,正是和嵇盈风数度偶遇的那个。

    嵇盈风绕过那滩粘腻,却在他身后止步,并未回头,道:“你应该有话对我说吧。”

    语毕,径自走入酒楼,她知道那人会跟上来。

    果然,她在角落落座后,那人已经慢慢走近。他的步子虽深一脚浅一脚,但并不难看,反而有种殊异的吸引力。肩膀也挺直平正,若只看上身,没人能想到这样的身姿属于一个坡子。

    他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嵇盈风对面,厚重的帷帽掩去了他的面容,只有那迂曲的声音荡出一线,便攫去了她的全部注意:“近日多有打扰,实在冒昧。”

    “有人在跟着我,对吗?”嵇盈风没有回答他的客套,却开门见山地说。只见他闻言微一扬头,还没开口,嵇盈风又补充道: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你。”

    “果然……”他似乎是笑了起来,轻声叹道:“那幽荧之光,是你自己所置。”

    嵇盈风亦是一笑,将右手放在桌上,随着她手掌张开,一片薄若蝉翼的彩石光华流转,将她白皙的肤色映得斑驳陆离。

    “一点银粉、加上合适的角度,透过这寒光石,看起来和餐食中有毒一样,对不对?”

    帷帽虽遮得严严实实,但嵇盈风却像是确信他能看到一样。

    她已隐忍太久,久到她察觉到近日来如影随形的,并不止那坡足人一个。于是,她不再坐等着旁人动作。在这日,她就假作被投毒,引那人出手。

    “为什么觉得,我对你没有恶意。”

    雾黑的帷帽下,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又散了出来。其实,他也觉得这多半是嵇盈风自导自演,但不知为何,这抹幽光折射到他眼中时,他还是选择打翻那碗元宵。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付不起。

    嵇盈风合上手掌,望向窗外,本门庭若市的酒楼此刻冷冷清清,好像自动远远避开她二人。她之所以敢赌这人不是冲她而来,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君山。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能在那一夜登上君山、又全身而退的人,所图所谋岂能不大?又怎会在她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嵇盈风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她直截了当地问:“阁下既不露真面目,与我可是旧识?可否告知姓名?又是为何而来?”

    那人良久不语,就在嵇盈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却抬起了手,擒着帷帽一角,缓缓揭开……

    随着黑色阴翳散去,赫然而鲜明的苍白一点点扩大,尖瘦的下巴、淡粉的唇色、薄耸的鼻梁、陆续映入嵇盈风眼中,和她想象中的竟别无二致。

    就在那张素来遮翳在阴暗中的面容将要尽数显露时,突然,一阵急促而粗鲁的脚步却扑面而来,把他的动作凝住。嵇盈风看到,一群腰间系着红布的大汉上了楼,同时那人的手也放了下去,将他的脸重新隐入帷布之后。

    “奇怪,丐帮的人呢?”为首之人稍显谨慎,粗略地环视了一圈后,发现座中只有嵇盈风二人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迟疑道:“说好在这里会面,怎么还没来?”

    “我看他们多半是不敢来了。”

    “就是,那个什么新帮主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敢跟我们牛马帮作对?”

    余者纷纷附和,将领头那人环在中心,把二楼围得水泄不通。

    嵇盈风本来先是一惊,但听他们说话,分明是找丐帮,却并不上前,显然不知道自己身份。又大张旗鼓骤然到来,举止粗俗散漫,也应当不是那近日跟着自己的尾巴。她有些怀疑地看向对面凝坐的那人,却见他手掌轻轻一摆,二指一翻,把茶杯倒扣在桌上,便倾了倾身子,靠上了椅背。

    尽管他没说一句,但嵇盈风却莫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对他的动作和习惯已经很熟悉了似的。

    他并没限制人来,所以一开始的冷清和现在突然的来人,应该都和那尾巴有关,现在只有静观其变。

    就在二人一来一往之间,那伙红布缠腰的大汉已经尽数在另一侧坐下,坐在头领旁边的人说道:“丐帮敢招惹我们牛马帮,就得付出代价。帮主,我们不如暂且再等他们半刻,也算给过了他们机会。”

    他的口气极大,但看起来武功却并不入流。嵇盈风努力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所谓牛马帮是去年才在山西成立的。据说其帮主朱廷越曾是丐帮一个分舵的掌事,因罪被逐出丐帮。据此怀恨在心,建立牛马帮后便屡次寻衅丐帮,意图挑起纠纷。

    而此刻为首那个正是帮主朱廷越。

    嵇盈风不知他们又要掀什么风浪,只得侧耳听去,见朱廷越道:“董大说的有理。不过我料那毛头帮主既然答应了,早晚得来,姑且再等等吧。”

    “那倒也是,听说那个姓嵇的帮主言出必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附和着。

    他这一开头,其他牛马帮帮众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也你一眼我一口地接了起来:

    “听说他继任以来,很得人心。因为从前丐帮内斗损伤太多,空缺了一大半的长老、舵主。他为公平服众,定下规矩,所有人都可自荐参选,按资历、功劳排序,每人代任半月,最后帮中所有人投票选出任期内表现最合适的就任。”

    “没错,从这以后,再有不服不忿的都有机会自己去干了,不想争权的也可以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还有呢,各分舵实行代任制一月后,他自己也去各地分舵历练了,与最低等的花子同吃同住,一点架子都没有。大家都说他有承安遗风。”

    “说起来,一百年前丐帮帮主吕承安左迁后,丐帮再也没这么安定过,这小子倒是有点能耐。”

    他们本都是没什么心机的直爽之人,此刻说起嵇无风的成绩来,也都是真心赞扬,却没注意到朱廷越脸色越来越沉,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而不远处的嵇盈风难掩喜色,心内已是惊叹连连。能得到素有嫌隙的对手如此称赞,显然这短短一月哥哥付出了极大心血,也收获了不少成效。他终于真正地长大了。

    然而,余光中,对面那人却轻扣食指,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嵇盈风一挑眉,等他开口,却有人抢先了一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道阴影也倾覆了下来。拨开众人大步走来的是牛马帮帮主朱廷越。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两人似的,背着手仔细打量着这角落里的一桌客人。随着他弯腰,腰间红布一荡一荡的扫过桌缘。

    ……不对劲。

    这是嵇盈风昏过去前最后的一片思绪。

二四七.邀请

    幽云谷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人心惶惶过。

    那场拒婚风波已不再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教中人惴惴不安的传言,攫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来,却极快地在教中传开,说道教主顾云天在君山之夜受了极重的内伤,需要远赴西域寻找疗伤之术,否则大限将至,绝难活过今年。

    这传言自然是岳织罗与江朝欢放出。那晚孟梁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却也提示了江朝欢一件事--孟九转身上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些。

    不仅是因为孟梁没说出口的隐情,还有当时顾云天派他前往玄天岭求医时,着意强调的那句:带孟九转尸体回谷。

    而因雪崩没有完成任务时,顾云天从重罚了他,也是从此对他顿生嫌隙,不再信任。这都表明了,孟九转的尸体对顾云天来说极为重要。

    查明谢酽身世后,他曾以为顾云天在意那尸体是因换子之秘,但这桩秘事分明被孟九转记录在遗书之上。就算顾云天事先不知道,一般来说也不会首先以为有人会用自己的身体传递秘密。

    而孟九转与世隔绝良久,是不可能传出这样离奇的传言的。除非在他远走勿吉之前,就已经有了某些痕迹,让顾云天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比换子还要隐秘、还要重要的,甚至让孟九转不惜刻入血肉、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又能是什么呢?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缥缈如烟的传闻:孟九转,与下落不明的玄隐剑有关。

    本来,江朝欢是最应该知道玄隐剑所在的。但当年被顾门追杀到碧水峡,已至绝路。淮水派弟子一路逐渐丧命、失散;身外之物也仓惶中不知踪影。彼时,只剩下母亲带着他,和那柄父亲留下的玄隐剑。

    他清楚地记得,回天乏术之际,母亲抱着他,而他手中紧紧握着剑,从碧水峡一跃而下,就此结束了他作为江隐的人生。

    十几年来,即使没再去过故地,那令心跳停滞的失重感仍时时萦绕,常把他从梦中逼醒。

    往事历历在目,在一遍遍的回顾中愈加清晰,唯有一件事至今无法确定,那就是为何他醒来后,找不到母亲的尸体,和那把后来引得江湖无数人染指垂涎的玄隐剑。

    他能肯定,将将坠至地面时,母亲一掌拍向他,才减缓了他的下堕之势、让他得以生还。而母亲受此反冲之力,重重跌落,应该是没有幸存的希望。

    尽管他不愿相信,周遭大量的血迹却也昭示着这个事实。但为何母亲和剑,会消失了呢?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顾门追兵爬下悬崖,找到了他们。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不会放过自己,唯独把自己留下。而若是这期间有旁人路过,懂武之人,拿走玄隐剑是正常,却何必费力带走母亲,又留下他?若是不懂武功的,拿去剑应当也是为了变卖换钱,这些年怎么没有一点风声?

    种种疑问,在他进入顾门后许多年才得到了一点解答。

    那是他第一次偷偷潜入放置编年纪要的金曜宫,看到了对淮水之役的记载。

    上书坤主岳织罗追杀淮水余孽,在嵇夫人携子跳崖后,第三日方在崖底寻到踪迹。只是其间一场大雨,毁去了许多痕迹,最终只在崖下河流中找到了卡在礁石里的嵇夫人遗体。

    碧水峡最终汇入渤海,岳织罗带人搜寻一月,再无所获,只能认为江玄之子的尸体已被暴雨冲走,而玄隐剑若一直在他们手里,大概也随水而去,流入茫茫大海。

    ……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江朝欢还无法相信。因为他是在第一天醒来的,当时还没下暴雨,母亲和剑就已经不见了。但若顾门的记载无误,母亲的尸体是切实找到了,他无法再抱有一丝的侥幸。

    他苦思良久,也只能勉强想到一个解释:母亲坠崖后,还未立刻死去,她不愿自己看到她惨烈的尸体,用最后的力气挪着,落到了一步之遥的河里,顺水流漂远。至于剑,她是不想自己再习武报仇、卷入纷争,才将它带走。

    那把玄隐剑,不管流落何方,这些年确实是毫无消息。但它又是如何与孟九转扯上关系?

    在江朝欢的记忆里,淮水派从未与孟九转有过联系,后面一路奔逃,更是一个北至勿吉,一个南往碧水,可谓毫无干系,若他真的和玄隐剑有关,能是何时?

    大傩十二仪残阵难圆,又有桑哲、神秘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下一次,若想一击必中,只能依靠自己的实力,真正地胜过顾云天。

    世间能与折红英相较的,唯有一匡天下、安定乾坤的至高心法定风波。比顾云天更早找到玄隐剑,迫在眉睫。

    所以,他现在更需要厘清局势,至少于内探清顾云天身体状况是否真的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危急。于外引教外各方有所行动,以探清他们的目的。

    顾云天闭关已久,本就惹人不安。此番传闻一起,若他再不露面安抚,就是坐实了伤重的流言。

    而这传言中,刻意有所错漏,不提中毒等事,也是因为君山变故唯有寥寥数人在侧亲历,若太过详实,顾云天定会怀疑是他们当中有了叛徒。

    长久以来,顾云天在教中都是绝对领导,也是所有人仰赖的对象。圣教屹立至今,靠的就是他一个人近乎非人的能力。所以流言引起的恐慌也格外剧烈,让谷中三两天之内就气氛低迷,惶惶不安。

    这日晨起,正是教中每月初一的例会。若是从前顾云天闭关不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这次,人人都翘首以盼,希冀着教主现身打破不利的流言。

    然而,事与愿违,众人齐聚钧天殿中,只见高台座中不仅没有顾云天的影子,更是连从前代为主持的沈雁回或顾柔也不见踪影。

    江朝欢亦有些惊讶,那首座之上端坐的,竟是顾襄。

    迎着下方无数探究、询问、不安的目光,顾襄傲然回望,眼中唯有从容与闲适。江朝欢莫名觉得,她偶尔流出的神色,竟与顾柔越来越像了。

    “教主身体有恙,想必各位也听说了吧。”

    顾襄第一句话,就叫众人愣在当场。

    “沈副教主和顾左使需在左右助教主疗伤,无法抽身。此次代教主传令,唯有一事。”

    顾襄压低目光,略略扫了过去,道:“沉疴引起宿疾,需以西域拜火教秘术清除顽毒,再以定风波巩固根本,方能彻底回寰。此二者去路皆艰险至极,教主不便指派,愿毛遂自荐替教主寻医的,三日内告知于我即可。”

    她只说了这廖廖几句便转身离去,留下了殿中坐立不安的一片狼藉。

    顾云天不仅承认了伤重一事,所言更是比传闻还要严重。这不仅不像他行事的风格,而且无论怎么看,都不利于圣教的稳定。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江朝欢且惊且疑,耳畔是嘈杂的窃窃私议,余光中已有几个影子追着顾襄而去,想必是为打听更多情况。

    “江护法,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知何时,那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江朝欢回头,顾襄去而复返,在众人的惊异中,对他笑着伸出手。

二四八.来人

    不顾旁人侧目,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后,走了许久,已经见不到半点人影。

    终于,顾襄止步回头,公事公办地开口:“江护法与嵇无风近日可有联系?”

    江朝欢答:“没有。”

    只见顾襄点了点头:“如此,既然嵇无风得到了孟九转遗书,那他说不定也找到了遗体,只是私藏不告,教主命你前去打探一下。”

    顿了顿,她挑眉一笑:“毕竟你和他关系很好不是吗?”

    她的神色好像有些嘲讽,更多的却是平淡,就连说到孟九转时也毫无起伏,仿佛那个人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江朝欢一滞,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顾襄已转身而去,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遗书,”他突兀地叫道,那人应声站住了。

    “除了岐黄之术和遗言,那本遗书中,应该还有什么吧。”江朝欢望着她的背影,压下了无数烦杂的思绪,追了过去:“自那以后,先后数以百计的人把长白山脚掘地三尺、找了整整两年,连比棺木小得多的遗书都翻了出来,遗体怎么会毫无踪影?”

    “你想说什么?”

    森冷威严的声音重重打断了他,陌生得不像顾襄,但却切实是从那具身体里发出来的。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她蓦地一笑,声音柔和了下来,却更遥不可及:“遗书,丢了。我身上没有一点值得你利用的了,你的那些算计、欺骗,还是留给对你有用的人吧。”

    ……

    在赶往云台的路上,江朝欢脑海中翻来覆去变幻着顾襄的面容,时而是初初得知身世的迷茫痛苦,时而是钧天殿上的威仪疏淡。在离开了他之后,顾襄好像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没有人能预演未来,但回顾过去却是不独属于任何人的能力。这相知相伴的两年,已经足够支撑他走到路的尽头。

    他长吁了口气,随即纵马疾驰,任呼啸风声击在心口,一路不停地赶到了据说是嵇无风正在巡察的大义分舵驻地云台。

    他虽并不觉得孟九转遗体会在嵇无风手里,但另有一件事需要见到嵇无风确认。

    大义分舵是素来最安定的,其舵主林思图从不参与任何纷争,所以嵇无风本打算最后再去拜访,但却中途改道,来了云台。

    江朝欢传出信去,谁知等到晚上也没见到人。他等得不耐烦,正要找去分舵驻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蹦一跳地朝他走来。

    ……范云迢?她为何会来?

    “好久不见。”范云迢比从前更热情,不用江朝欢问,主动解释道:“他接到你的信正要来呢,林舵主却突然派人叫他过去,我就替他来了。”

    君山大会后,丐帮逐渐安定下来,江朝欢授意下,长白教终于把范云迢放了回来。虽然早就放开了范云迢与范行宜的通信,但终于真正确认女儿无恙,还是令范行宜彻底松了口气。

    江朝欢想起从前种种,已恍若隔世,半晌,只道:“如今你还敢单独来见我?”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嵇无风身边的人。”范云迢自顾自地坐在了他身边,托着下巴把头歪向远处。

    “而且,我也不希望父亲去做什么帮主。”她忽然语调一转,凝肃起来:“若父亲坐上帮主,对冯师叔一派就是灭顶之灾,这只会加速丐帮的衰亡。何况,其实父亲和冯师叔都是顾念旧情之人,虽然因己身利欲和外部形势分道扬镳,但若真的伤了对方性命,他们后半生都不会好过的。”

    说着,她站了起来,声音也轻快了不少。

    “现在这样挺好的。不过,你到底是利用了我,害父亲白白担心了好久。所以,我也瞒了你一件事,这样才公平。”

    江朝欢眉头一皱,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方问道:“什么事?”

    “你去信让长白教的人教嵇无风武功后,他们演了长白七仙阵、虎豹拳和桃花阵。嵇无风本来最想学七仙阵的,但我听说七仙阵只传本门,怕他学了后只能拜入长白教、再也无法离开勿吉了,所以撒了个谎骗他去学虎豹拳。”范云迢慢慢说着,微微偏过了头:“可我现在才知道,七仙阵有益气延年之功,才是对他清毒化血最好的。”

    说完,她忽然耸了耸肩,回头匆匆开口:“他一会儿就来这里找你,我先回去了。”

    声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就和来时一样突兀。身后,江朝欢极轻地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适才的对话在他耳边愈发清晰地搅动着。

    ……不对。

    桃花阵不是长白教而是无虑派的。而七仙阵是道家阵法,讲究冲淡无为,也并不适合嵇无风的性子,他当时去信,本就是想让嵇无风学虎豹拳的。范云迢如此聪慧机敏之人,说出这样一番错漏百出的话只能是故意的,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又在暗示着什么?

    远处,范云迢一口气跑出老远,终于在一口破败的废井旁停下。

    她的心脏狂跳不止,手脚泛起彻骨寒意,定了定神,俯身拨开井内壁的杂草枯枝,果然见边缘下三寸有处凹痕,分明是一只振翅高飞的老鹫形状,虽笔力精简,却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好像要把这只鹫的轮廓刻进心底……他应该能明白吧,范云迢暗暗期待着。

    一起身,缓慢飘动的云影给和暖的阳光遮翳出块块斑驳,与昨天没什么不同。

    变了的,只有嵇无风一人。在静静等着的时间里,江朝欢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着。

    嵇无风有危险,且是来自于拜火教的威胁,他已经明白了。只是,他还不能立刻行动。

    无虑派在长白教的西南方,借指本不应该出现、却到来了的敌人来自西南一带。提到清毒化血,是在默示他仍与喝下神鹫血一事有关。

    与拜火教历代祭司血肉相连的神鹫被嵇无风咬死,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哪怕嵇无风如今武功已有所成就,被最擅长含明隐迹、蛰居暗处的敌人盯上也难以防备。

    不过好在嵇无风现在应该还没有性命之危,不然范云迢不会含蓄暗示,以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终于,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一打眼,瞄住了一个背着布袋的小花子,跟了上去。

    几经辗转,终于摸到了大义分舵驻地,是一艘毫不起眼的游船,此刻正靠在码头。他小心靠近,却愈觉多余,因为不止里面沸反盈天,岸边也是一片混乱,一群腰间扎着红布的大汉将舢板堵住,正冲着里面吵嚷。

    “你们帮主约了我们胡长老讲和,怎么还不来?是瞧不起我们牛马帮吗?”有人高声叫着。

    “杜大,别忘了咱们来的目的。”另一个人拉住了他,稍显客气地说道:“我们帮主在湖州会面时失踪,至今杳无音讯,贵帮主还一再推脱,今日约好的详谈也不露面,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早都告诉你们了,什么湖州会面,根本没有这么回事。”船上一个花子气不过,狠狠瞪着对面回了过去:“你们自己信了不知哪里跑来冒充的人,还赖上我们丐帮了?”

    江朝欢默默看着两帮的纠纷,心里隐隐不安。这时那个叫杜大的突然冷静下来,说道:“好,就算那次不是你们丐帮,是什么别的人冒充你们来定立约会,那今天呢?今天这场会谈总不是我们又被骗了吧?还是说你们害死了我们帮主才不敢现身?”

    一时人群安静了一瞬,丐帮的船上人人脸色都沉了下来,没人应声。半晌,舱门打开,船内的幽森被鲜活明亮的空气染得褪去了黑暗,一个挺直如松的身影不疾不徐走出,无论是丐帮还是牛马帮的人,都自动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三日前定下和谈的是敝帮主,只是现在,他来不了了。”

    他这样说道。

二四九.闹剧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时候问一声“为什么”是很合乎时宜的,但没有人出声。因为那个看起来一板一眼的人周身气度实在太过靠谱,让人觉得只要是他应该说的东西,他决不会推辞;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不会有一个字是假。

    “在下丐帮大义分舵首座林思图。敝帮主失约一事,实属无奈。若各位不弃,在下愿详为解释,再行赔罪。”

    那人一丝不苟走下艞板,置身牛马帮众之间,目光如环形标尺一般匀速地扫过一圈,路过江朝欢时好像极轻幅度地放大了一分,却并没有停顿。

    得到牛马帮的应答后,他开始讲述:“其实与贵帮相同,敝帮主在三日前前往大信分舵的路上,得到消息称敝舵突发内乱,他才折道而来。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动乱,是帮主被骗了,而那传信的弟子则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河里。”

    两方竟都是骗局,人人心里暗惊,却等他继续说道:“随后,我们才听说了湖州一事,亦深感诧异。为将事情厘清,遂与贵帮约定今日在此会谈。”

    牛马帮中有人总结道:“你的意思是,有一伙不知道哪里来的孬种,借着我们两帮的纠纷,一边冒充你们的人与我们帮主定下湖州会面,并在会面之际下手导致我们帮主失踪;一边又引你们帮主来了这里,邀我们胡长老来开释纠葛。”

    “正是这样。现在想来,若敝帮主三天去的是大信分舵,依左舵主的性子,定会劝帮主去湖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他因改道来了敝处,在下过于谨慎刻板,所以力阻帮主去事发之地查探,而是劝他与贵帮在此商议开释,这才有了今日下场……唉,责任一大半要归于在下。”

    似是梗塞难言,林思图目光移往左下角一处,不忍再说,又似极为自责。

    “说了半天,到底怎么了?叫你们嵇帮主出来说开了就好啊!那伙人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我们一起查啊?”

    林思图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嵇帮主也失踪了?”

    “和朱帮主一样出事了?”

    “帮主没事吧?”就连丐帮的小弟子也按耐不住问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死了?”

    喧闹声中,江朝欢心下一坠,皱紧眉头盯紧了林思图,只见他踌躇良久,才缓缓开口:“帮主人还好好地在这里,只是……在下实在无法解释,若各位想亲眼看看,请随在下来吧。”

    他自顾自地转身而去,又踏上了艞板,留下了身后错愕的帮众。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个最为稳重老道的舵主讳莫如深,难以言说,大家面面相觑,渐渐跟了上去。

    江朝欢混在人群中上了船,因人人都心系别处,无人阻拦,畅通地随之上到三层,最后一间屋子。

    林思图不再犹疑,一把推开门,无数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前头的人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房间啊?你们帮主就住这里?”一个牛马帮帮主掩着口鼻往里探头,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比沉沉黑夜还要昏暗。

    “这是仓库,很久没打开过了……”有个丐帮弟子小声解释着,语气中却也带着些迟疑。

    林思图未做理会,率先走了进去。

    牛马帮刚要跟进,却被胡长老一拦,道:“等等,你们不是在这设下了埋伏吧?”

    林思图整个身体隐入黑暗中,只能听到他严厉的声音传出:“拿两支蜡烛来。”

    “是。”

    尽管心内也怀疑着,丐帮弟子却极为尊崇这位舵主,立刻有几人手持烛台入内,这才稍微照出了房间内的景象。

    漫天飞旋的尘埃、整齐摆放的杂物、四面无窗的墙壁……以及,那蜷缩在角落中的人。

    是嵇无风吗?江朝欢几乎控制不住要冲上前去,但终究忍了下来。

    至少,他看起来还活着。

    可是,他为什么会被粗重的铁链锁着手脚,铐在墙上?为什么嘴边血迹斑斑,而口中被堵上了破布?为什么地面、墙壁粘着腥臭的红黄白混杂的组织,而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根有着五根手指的骨头?

    为什么,他听到声音,看到来人,会瑟瑟缩缩地拼命往墙角挤去,好像极为恐惧。就连目光掠过自己时,也像素不相识一般?

    江朝欢当然明白,林思图不会毫无缘由地这样对待他的帮主,还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情形,定是有实在迫不得已之处。可明明只来了三天,嵇无风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人也被这场面惊呆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林思图一步一步朝嵇无风走去,而那角落中的人随着他的靠近几乎把整个头埋进了肩膀里,防备的姿态让人不由想到了初生的婴儿。

    “帮主,牛马帮胡长老来了。”林思图轻声唤道。

    然而,嵇无风不仅没有抬头回应,反而连声惊叫起来,挥动着手中的骨头,不许他再靠近。

    “帮主怎么了?”

    不仅是牛马帮,就连丐帮的人也大惊失色,纷纷问道。

    林思图轻轻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弟子撑着烛台照亮那角落,只见嵇无风像是不仅惧怕人声,还畏光一般,忙转身朝向了墙壁。烛火映照下,他衣衫上、头发间的血迹与碎肉沫现出深红残迹,他怀中隐约露出的骨头上啃咬痕迹也清晰可辨。想起那骨头上的五根指头,众人不免心中一阵恶寒。

    ……这不会是人手吧。像是知道大家的想法,林思图蓦地上前,猛一拉铁链,把嵇无风身子转过被迫抬起头,同时手腕一翻,捞向那骨头。

    二指将将碰到,嵇无风却暴喝一声,抬起左手死死抱住骨头不放,向下用力。虽无招式,但力气却出奇地大。二人拉扯许久,林思图并不换招,嵇无风也只一味往回扯,全不像武林高手的对决,江朝欢甚至觉得,这场景更像是小孩子间抢夺玩具一般。

    “帮主,属下失礼,但您真的不打算让阿达入土为安吗?”

    林思图手中力道不泄,定定望着嵇无风。短短一句话传入众人耳中,却如惊天闷雷炸响。

    “……这,这是阿达?”

    丐帮弟子最先躁动起来。假传消息诱嵇无风来云台的那名弟子,又被发现死在河中,正是阿达。依帮中规矩,尸体打捞上来后,昨日正该下葬,却怎么会落成如此地步?

    “如各位所见,帮主中邪了。”林思图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狠心,道出原委:“昨日阿达葬礼,因事情尚未查明,只有帮主率在下并周暮、周中参加。半夜,守夜的周暮突然跑来,说帮主打晕了周中,把阿达从棺中拉出,一口咬了过去……”

    人群中发出了“嘶”的一声,林思图续道:“待我赶去后,满地鲜血里散着零碎的骨头,阿达已经……只剩一条手臂了。而帮主正趴在被打晕的周中身上,散发披头,口角血肉模糊,宛如厉鬼……”

    随着他一摆手,丐帮弟子中走出一人,胳膊上缠着白布,隐隐渗出血迹,却是周中。

    “帮主昨日葬礼上就神情恍惚,不太认得人。我们本没多想,谁知半夜他会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啃食阿达……还好林舵主来得及时,我受伤不重,不然我定和阿达一样了。”

    想必昨夜之事太过离奇,周中仍惊魂未定,不敢朝嵇无风看上一眼。而众人转为惊恐的目光中,嵇无风仍无知无觉地往回扯着阿达的手骨,神情执拗而暴戾,好像护住自己手中的食物是当下唯一重要的事。

    “还好帮主武功虽高,但心智似乎退化,我诱骗之下,救回了周中。只是帮主抱着阿达最后的一条手臂不肯松手,我勉强夺走,他就会啃咬自己,我只得作罢。为免帮中人心恐慌,我暂且将帮主藏在这里,以为今日他清醒过来就好了。谁知……”

    随着林思图最后一声叹息,嵇无风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猛地使力一挣,把那条骨头拉回了自己怀里。

二五零.亲见

    江朝欢死死盯着角落中那变得陌生的人,终是一转身,走出了那个漆黑腐朽的房间。

    他们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食人肉、吃腐尸,这个为人所恶的鹫的习性出现在嵇无风身上,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任瑶岸曾说,比寻常鹫类不同,拜火教神鹫自出生来便是只以人尸为食,而尸体的来源则是教中专门豢养的“药童”。所有天资不好、在考核中失败的少男少女都会被禁于密室,每日喂以各种毒物,精确控制用量,慢慢地,其骨髓内都透入剧毒。而他们成年之日,便是将他们投喂神鹫之时。

    药童无论是已死于中毒还是尚有气息,都只能沦为神鹫的食物。因以人养毒,所能激发重组的毒性比单服毒物要复杂和丰富百倍,神鹫才能聚未见之物,敛天下之毒,无人能医,无药可解。

    然而,这还并不足以养成奉为圣物的神鹫。

    神鹫成神之际,在于它吃掉上一任祭司的神鹫。

    祭司死,神鹫亡。在将前任神鹫消化殆尽后,新的神鹫才算真正诞生。也因此,神鹫积蓄留存着从前所有神鹫的毒性,才会生生不息、一代胜过一代,成为祭司的至高法器,也是拜火教的镇教图腾。

    正因为历代神鹫传承的特殊,保护神鹫也是祭司的重要职责。当年林袭光叛教出逃,与神鹫一同死在中原,以至下一任神鹫无法以其为食,毒性大减,无疑是给拜火教的一记重创。所以这次任瑶岸又失却了神鹫,即使它已被嵇无风吃进了肚子,拜火教也绝难善罢甘休。

    据范云迢暗示的信息,不利于嵇无风的也正是拜火教。只是江朝欢本来猜测,桑哲最多也就是把嵇无风掳走,带回西域给主教有个交代,却没料到今日会是如此场面。

    吃了神鹫,就会丧失人性、心智退化,和神鹫一样喜食人尸吗?江朝欢绝不相信。

    那是无论何种遭际都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嵇无风,那是即便看过了最阴暗肮脏的人性也不吝于继续信任的嵇无风,那是得失不计、恩仇不较,只以赤心容人的嵇无风。

    即便真的因神鹫毒血生出兽性,他也不可能完全失却最为美好的人性。

    走出游船,码头已重归寂寥。帮主出事,丐帮自顾不暇,牛马帮是亲眼所见,也不好再纠缠不休,这时已告辞而去。丐帮弟子人心惶惶,但碍于林思图坐镇,尚能各司其职维持暂时的平稳。

    这里面,唯独少了一个人。

    范云迢又去了哪里?

    她在其中又是何种角色?

    短短十几天,好像又涌动了许多暗流,让人措手不及。江朝欢虽下了船,但并不走远,他要等一个机会,至少先单独见一次嵇无风才行。

    然而,直到入夜,游船上都未曾再进出过人,他无法再等下去。趁着夜色,凫水爬上了船尾。

    大义舵戒备虽严,但对他不过轻而易举,他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暴露身份。但是,耽搁越久,嵇无风就越危险。他顾不得更多,挟走一个弟子逼问出周中在哪,便再次潜入船舱。

    说到底,发狂食人,皆是林思图与周中口述。至少在他们围观的一段时间,嵇无风只是争夺骨头、却未曾有过啃咬的举动。而守夜发生的乱事,也只有他们二人亲眼所见,就连周暮都只看到了开头。此刻周中正在二层净室养伤,江朝欢偷偷摸上楼,却见前面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先他一步走进了周中房间。

    他忙尾随而上。透过房门,里面的声音隐约传入耳中。

    “……没事了,请转告舵主,让他放心。”依稀是周中在说话。

    “帮主好像清醒了许多,也想起了昨晚的事,现在悔恨不已,想来亲自看望你,以表歉意。”是林思图的声音。

    周中仍有些惶惧,一开始是推辞。林思图则又劝了几句,才答应下来。于是房门打开,林思图走了出来。

    空旷的中廊尽头才是旋梯,情急之下翻身躲在梁上的江朝欢看到他上楼又下楼,带来了嵇无风。

    本不相信短短半日人就能好转的江朝欢这次看来,却发现嵇无风的目光竟真的澄明了许多,只是,与从前相比,却只有神采如故,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次屋内的声音更加清晰,是客气而普通的寒暄道歉,嵇无风说的话条理清晰、口齿清楚,似乎真的康复如初。江朝欢正奇怪时,周暮匆匆敲门入内,道广安居帮中弟子闹事,请林思图前去。随即,林思图便与其快步离开。

    “那,我就先走了,你还好养伤。”可能也注意到周中的不自在,嵇无风很快便辞别。

    然而,二人的步子靠近门口之际,猛一声惊叫炸起,紧随其后的便是撞击声与周中细碎的哀号。江朝欢几乎是瞬间跃下房梁,破门而入,眼前景象叫他几乎心跳停滞。

    血,门板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仍在从周中喉间喷溅。

    他就这样躺在地上,颈上动脉豁开一个口子,显是撕咬而成,眼见不活。而背对着他的嵇无风正俯身下去,凑近那致命伤处。

    江朝欢一把拎起他狠狠一掼,只剩下一口气的周中喉中嗬嗬漏出气声,却不成字,显然想说什么。然而,仅存的力气只能让他颤抖着抬起指尖,艰难地移向嵇无风。

    “他死了。”

    望着周中的尸体,江朝欢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力。

    他最后的姿势仍在勉强维持着指向团成一团的嵇无风。

    “……三个人,别打……爹爹,别打……”

    重新瑟缩如婴儿的嵇无风又失去了心智,茫然盯着一片凌乱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江朝欢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低低一喝:“嵇无风!”

    听到自己的名字,嵇无风有一瞬找回神智,转向了江朝欢,迷离的神情刚有一丝回复,转瞬却又和完全不认识一般,吓得一个激灵,便使力挣脱。

    ……拜火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想必是听到动静来查看的弟子。江朝欢甚至想直接带走嵇无风,但这样只会坐实他又杀了周中的罪名。纠结片刻,他只能放下嵇无风,在来人进屋之前离开。

    一片狼藉、无尽空洞,这是他最后一瞥间投射在眼中的景象。

    ……

    “这回他总该走了吧?”

    明明是自言自语,却郑重地毫无漫不经心的意味。

    狭窄而逼仄,血腥味愈显浓重,也不妨其中人一板一眼的动作。脱下外衣、擦拭痕迹。一切都抹除在黑暗之中。

二五一.来信

    云台并不大,但一来一往也费了一个时辰。江朝欢从广安居又回到游船处,心中失望难以排解,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

    那是半日前,离开房间看的最后一眼,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依旧躲在船里的江朝欢反复回思那混乱一幕,血色铺天盖地之下,一切都掩在瞬息之间,很难找出那不自然之处。他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种种痕迹胡乱撞在他眼前,门口、喷溅状的血迹、指尖转向、天花……

    是了,他陡然清醒,他找到了。烙在脑海中的房间灰暗模糊,唯有那一点突然明晰——天花上,有一点不连贯的血迹。

    为了证实自己的记忆,待人走后,他立刻又回了那个房间。

    然而,房间中光洁如新,一尘不染,好像那场惨事不是在这里发生的。

    这么着急处理干净,岂不是更说明要掩盖什么吗?江朝欢凭记忆站到那血点只有一半的天花处,望向门口。

    周中倒在门口,血迹也就环绕着门口铺散,而那处天花在另一侧墙角附近,因距离远而几乎没有喷溅到。唯有零星几点也很难引起人注意,那个断掉的血点更是在房梁之后。需要仰视的天花本身就容易被遗落,梁后更是死角。

    为什么喷溅的血液会整齐地被切断成一半,江朝欢几乎可以肯定,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处天花在事发时是空的,而那颗血点正好落在了边界之上。

    他确定这个房间的上一层此刻无人,便纵力跃上房梁。内力到处,再悉心辨别回弹之力,果然发现了不同。

    以剑撬开一块方形的天花,露出了上面的黑洞。只见洞口极小,仅能勉强容下一人,正处在两道梁之间,才难以察觉其缝隙。

    他从洞口爬入,是一条逼仄狭长的垂直通道,没有阶梯,唯有几个凸起可以攀扶,就连他的轻功也不甚容易。

    所幸距离并不长,很快就进到一个狭窄的暗室。虽然门锁着出不去,但他猜外面应该正是三层的仓储室。也就是说,这条隐秘的通道是那个房间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出口。

    尽管通道已和房间一样被清理过,没有痕迹可寻,但既然它存在,和那已无法证实的血点断痕一样,都说明了那件事的另一种可能。

    当他闯入房中时,血案已经发生,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嵇无风行凶,所以他仍旧相信嵇无风。

    在这个条件下,那就只能有另一个人早早潜伏在天花洞口里,快速打开了那块板子后杀死周中,又在他入内之前爬回通道,从别处离开。所以,他杀人时天花洞口开着,血迹正巧落在边缘才会只剩一半。而周中手指指向的方向,虽然是嵇无风所处,却也恰恰正是那块天花暗洞口的位置。

    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跃下、杀人、嫁祸、逃回这么多动作,其人武功绝对在一流水平。此外,对丐帮的游船内部机关了如指掌,也多半是帮中人。

    江朝欢首先想到的,就是林思图。

    不仅是因为几种条件都只有他满足。他擅自将这帮中尚未查清的隐秘丑事对牛马帮公开,也一直是江朝欢不解之处。而若嵇无风下台,有望继任帮主的林思图也是受益者之一。当然,一向安分的他自己恐怕不会突然背叛,这其中想来还有拜火教的手笔,才能如此顺利。

    然而,猜想得顺理成章,却被一个事实就彻底推翻。

    事发之时,林思图分明被叫去了广安居处理纷争。江朝欢本以为他可能并未亲自去,或中途赶回,但去广安居查访时,有很多人都证明看到了林思图在事发后一刻赶到广安居,待了一个时辰才走,期间并没有离开过。

    事发只在林思图离开一刻钟内,江朝欢以最快的速度亲自试验到广安居的时间也要半个时辰,这说明即便是林思图出门后便绕到通道另一个洞口,完成这一系列事后再逃走,也来不及赶去广安居。

    除非他会分身术,不然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做下了这一切。

    江朝欢深感失望,却始终无法相信那真的是嵇无风所为。只是,若非是林思图与拜火教联手了,即便是桑哲也难以如此深入丐帮内部做下这些。

    既然林思图这条路暂时行不通,根源到底还是在嵇无风身上,他的状态确实并不正常。江朝欢几天来一直在寻找空隙,却始终没有嵇无风和单独见面的机会。而小小云台已经满城风雨,到处传遍了丐帮这桩诡事。甚至有人叫嵇无风“丐帮食人魔”,称丐帮为“吃人帮”。

    而丐帮其他分舵得知此事后,各舵主、长老也星夜赶来。就在众人齐聚云台开会商议之时,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带回了一封信。

    他道那是一个自称拜火教的人交给他的,众人小心展开,读出信中内容。

    信里说道,嵇无风发狂食人,是因为喝尽了神鹫之血,流毒入骨,性行失谐。若要医治,唯有前往西域,由拜火教主教以秘术清解。若不然,假以时日,他将彻底失去人性,与祸武林。

    然而,拜火教教规森严,不可与无关人接触,更不便在中原公然露面。若丐帮同意,便在五日后将嵇无风带到楚山太白顶老虎洞里,拜火教自会将人接走。

    这信一出,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拜火教虽在中原名声不显,但稍有耳闻者也知道其素称西域魔教,比顾云天的魔教还要妖邪。别说是把帮主送去,就算与拜火教稍微扯上关系,都为人所不耻。

    何况任瑶岸是拜火教祭司、嵇无风吃掉神鹫的事,并无人知。有人质疑道,拜火教空口无凭,说不定是想趁机掳走帮主,才夸下海口。然而,送信的小弟子哆哆嗦嗦地扬起手来,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给众人了当头一棒:

    “这信上……有毒,”他的手掌已经变黑,肿了起来。“那个人说……信上涂了他们拜火教的神鹫羽毒,只是用量极微,一日才能毒发身亡。我们没有药可解,但可以用……用帮主的血解毒。因为帮主他,他吃了神鹫……”

    没等他说完,碰过信的几个长老已变了脸色。看自己手掌时,也都开始红肿发黑。

    “你怎么不早说?明知有毒还给我们带回来?”几人大怒,既恨自己疏忽大意,又不理解那弟子吃里扒外。

    “那个拜火教的人说若我自己中毒,长老们不会为我破例任人摆布,放帮主的血救我。”

    这样摆弄人心,众人却也皆知事实就是如此,哑口无言,无可反驳。

    只是这等情形下,除了自矜身份,更要证明自己并非拜火教所说的那样,几名长老自然不肯轻易相信和依从。然而求医问药,折腾半天,都毫无好转,毒性从手掌走到手臂、肺腑,眼见最先中毒的那弟子已命在垂危。终于,不得不依信上所言,取来嵇无风的血。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不过片刻,他体表恢复如初,心肺剧痛疏解,完全清除了毒性。

    见状,性命自然大于一切,长老们再不管什么面子,纷纷取血来喝,一一解了毒。

    这下,信中内容得以证实,有人就势想到君山大会那日,嵇无风曾割腕放血给谢酽饮下,似乎也佐证了这一说法。嵇无风到底什么时候接触过拜火教,他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如今追究已晚,丐帮上下急需面对的问题摆在了眼前——到底要不要照信上所说,送帮主去西域医治。

二五二.思退

    对此,丐帮内部也很快分成了两派。

    帮主安危自然重要,但与邪魔外道沾上关系却让自诩为名门正派之人难以接受。何况若拜火教真的救了帮主,以后挟恩图报,就要受制于人;若他们其实没存好心,另有所图,那帮主就更是羊入虎口,反受其害。

    以大义分舵舵主林思图为首,赞成送帮主去楚山入西域,而大信分舵左子翁一派,却坚决反对听信拜火教所言。

    而这其中却有一位缺席的重要人士--范行宜。

    自那日范云迢来找江朝欢后,父女两个便再无音讯。

    一辆停驻许久的马车中,亦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范云迢称曾与江朝欢结怨,此番又欺骗于他,不敢再出现在他眼前,故已回总舵寻其父暂避。”马车座位下首,是一个端坐地有些古板的中年人,正字斟句酌地回答着。

    正中主座里,问话之人以黑袍蒙主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却神采锐利:“你可曾调查过?确实是这样吗?她有没有和江朝欢暗中接触过?”

    “属下已派人核实,请圣使放心。”

    “那为何江朝欢还不肯走?这两出戏还不够吗?还是,他发现了什么?”上首被称为圣使的人步步紧逼,连番追问。

    中年人谨慎地一点头,解释道:“若他真的发现了什么,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动作。属下以为,他既领命前来,若无功而返,定受责罚,所以不愿轻易回去复命。不过若事情顺利,嵇无风果真被送往楚山,落入我们手里,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就此罢手了。”

    “听说嵇无风曾经救过他,你确定他不会纠缠不休,强行救出嵇无风吗?”

    “属下曾与江朝欢过从甚密,依属下对他的了解,他自私狠毒、薄情寡义,决不会做对自己无益之事。与我教为敌对他没什么好处,他不会冒险的。”

    “最好是这样。”圣使收回目光,冷冷说道:“若此事因他而败,神官大人不会轻饶。”

    “是。”

    “还有,若非必要,除领天鹫峰暗杀令外不可杀人。望你谨记教规,不要再多伤人性命,否则回去和因律司不好解释。”

    中年人目光一沉,神情却并无波动:“属下明白。嵇盈风、朱廷越、林思图三人目前皆在属下催眠之中,没有性命之危。待事成而归后,属下自会释放他们。”

    “大人在中原耽搁已久,需早日回程。此事上承主教之令,下系全教兴衰,不得出一点差错,也容不得一次失手。萧执事,你可别学前几任祭司,因私废公,最后贻害自身。”

    圣使离开已久,空旷的马车上,最后的警告仍间或萦绕在他耳边。

    曾在中原名噪一时的七杀殿专做杀人买卖,却从不杀无关之人。却几乎没人知道,这规矩也是创立者苏长晞仿效其出身的拜火教所设。

    在拜火教中,人命是有价格的。教中上下,从普通教徒到祭司神官,乃至于主教,都只从事、也只为了一件事--暗杀。

    在这里,所有武功、一切手段,都只为完成暗杀任务。世俗的人伦道义、血亲关系、男女羁绊都不复存在。天鹫峰令下,即使是父母亲朋,也必须下手。

    而相对的,为了将杀人彻底变成单纯汲取利益的交易,除了极特殊的情况,杀手们绝不可杀暗杀令目标以外的人。

    一则,被拜火教培养的杀手无需个人意志,只需要做一个完成暗杀令换取酬金的工具。所以,杀手的命也是有价格的。他所杀之人的价格就是他的价值。若因杀其他人折损丧命,便是浪费了自小由教中养育栽培成人的资源。

    二则,若无酬金便可杀人,市场将会陷入混乱,久而久之,雇主们就不愿再为人命付出代价,拜火教得以百年屹立的体系也就不复存在。

    这是拜火教中每一个人都明白的道理,他当然也清楚。只是桑哲自己,却还不是在君山之夜亲自打破,虽然最终他并未成功……

    至于什么不能耽搁,不也是他为一己私情乱用禁术,种下岱舆之盟,才会树下顾云天这样的敌人?现在顾云天全力追缉,只要还在中原一日,桑哲就身处重重危险之中,他当然着急回去。

    中年人独自坐在马车里,露出了不应属于这张脸主人的嘲讽笑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当然会走下去,可是,这不代表他也放弃人类生来就存在的思维与情绪。

    似是对自己的笑容有些好奇,他蜷在座中,双手轻轻摸向自己脸颊。褶皱、疤痕、汗毛,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他的笑更深了,那张脸皮也随着抖动、压缩,汇聚成一个讥嘲的神态,丝毫没有一点不自然之处。

    就像两年前这张脸还是一个年轻纨绔时一样。

    往事清晰如昨,只一回想肺子就绵绵密密痛开,他却执着地笑着,直到帘子又被掀起,一个裹着帷帽的年轻人跛着脚,如回自家般随意地上了马车。他的笑容凝固了。

    “看来最近一切顺利,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如烟波迂曲、抓不住似的声音。虽然隔着帷帽,却能感觉到来人扫过的一眼。随即,那人放松地取下帷帽,一双夺目的凤眼微微眯起,便如月蒙纱,敛去无尽光华,令人更加不敢逼视。

    “与你无关。”中年人僵硬地偏过目光:“说好五日后换人,你今天来做什么?”

    “我有些改变主意了。”

    中年人心跳一滞,却未应声,只是默默屏住一口气等他说完。

    “丢了一个,和丢了一双,没什么区别。”来人阖目倚着靠背,双眼绘成昳丽上挑的曲线。他百无聊赖地抬起枯瘦的右手,在眼前晃了晃。即使闭着眼,那双凤目仍不可避免地攫尽视线,让人难以看到他的整个形貌。

    “而那个教坊的叛徒,叫罗姑来着,或许还有别的用处。就这么给你拿去拜火教邀功,我真是舍不得。”

    “你……”中年人想说什么,却是一顿,半晌,只是机械般地开口:“嵇盈风的命,你也不要了吗?你怎么回去给主人交代?”

    对方轻轻攥起右手,又慢慢松开,笃定地说:“你不会伤她的,不仅是因拜火教的禁令。”

    那张刻满疲惫的脸微微一抖,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中年人不再沉溺于那个他正在扮演的角色,目光冷冷地钉在来人身上:“交不出罗姑,我回去怎么应付主教?”

    “你本来也未曾上报过擒住罗姑一事。”

    凤目一张,他平淡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仿佛那就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捉拿叛逆不是你的任务。而且,你也有私心谋算,手中有这样一张牌底傍身,你不会轻易舍弃。”

    中年人吁了口气,沉默下来。空气停滞住了,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话说。

    良久,来人像是休息够了,坐直了身子,重新拿起帷帽,却突然“啊”了一声,道:“忘了和你说,江朝欢正在找真正的林思图。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他,别太过自信了。”

    一边说,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戴好了帷帽,站起身来。即使在马车里弯着腰,他的步子仍一高一低地明显。经过中年人时,他微一偏头,笑了起来:

    “萧思退……林思图……”他的声线是如此摄人心魄,哪怕遮住了面容,也永远是人们注目的焦点。“从小你就更擅易容之术,我经常羡慕你,能一直以别人的身份活着。只是最近,我才发觉只能做自己也不是全无好处……”

二五三.清醒

    在那辆马车停驻于郊外的同时,江朝欢也终于在出事后第一次单独见到了嵇无风。

    拜火教来信、楚山五日之约,虽丐帮并不会张扬,但也小范围的传了出去。江朝欢知道,他没有时间再等了。

    巧的是一直亲自看守嵇无风的林思图这日不在,他便打晕了房内守着的两个弟子,晃醒了昏睡中的嵇无风。

    与前几日没什么不同,嵇无风仍神情木然,认不出他,无论怎么问,口中都还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个字“爹爹,三个人,别打……别打……”

    无法,江朝欢叹了口气,有些破罐破摔的顺着他问:“嵇闻道?哪三个人?”

    “哪三个人?”嵇无风明显一愣,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才慢慢吞吞地呢喃道:“爹爹……姑父……还有,还有……他是谁,那个人是谁……”

    他的眉心紧紧锁着,戴着铁链的手狠狠拍打着脑门,撞出一阵叮铃的碎响,就像是学塾里做不出题目被先生责骂的小孩。

    直觉有些不对的江朝欢拉住他的手,以防链子的声音把人引来,问:“他们……那三个人,在哪里?在打架吗?”

    “在,在,他们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嵇无风又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歪着头努力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着急地声音已带了哭腔:“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

    “好了,不知道就算了。”江朝欢只得哄孩子一样把他的手又拨了下来,探上了他的腕脉。

    那层层叠叠好几道割伤的手腕皮肤下,脉搏正强劲有力地跳动着,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想必是折腾了几日未曾好好吃饭休息,有些气虚内亏。

    江朝欢潜运内力,朝中措内息如涓涓细流,缓缓注入他体内,以维补气脉,同时问道:“你几岁了?”

    这次嵇无风倒是不曾犹豫,立刻欢喜地答道:“八岁!”

    果然……他重复着的场景是父亲还活着时。他的心智已经退化成了冲龄稚子,尽管他的身体看起来并没有受损……是什么武功,还是什么毒药,或者真的是那神鹫余症,把他变成了这样?可若真的是神鹫,怎么会不影响肉身机能,反而使人性行大变?

    江朝欢不擅长医理毒经,一时半刻看不出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好在他确实没有变成食人魔,因为哪怕是江朝欢把手递到他嘴边,他也并没有啃咬的欲望。

    渐渐的,随着内息汇入,他平静下来,怔怔地盯着江朝欢,扬起了一个笑容:

    “盈盈受风了,表弟,傍晚我们去捉银刀鱼给她吃呀?”

    空气陡然凝滞,一句不知怎么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让正在施内力的江朝欢气息大乱。

    曾随着他昔日人生翻覆而捣碎撕裂、与江隐一道埋葬的记忆又鲜活起来。一时,他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再抬头时,眼前、脑海中,都只剩了空白一片。

    只这一瞬,指间输出的真气一泄,没了章法,豁然涌进嵇无风穴道横冲直撞,痛地嵇无风“啊”地大叫。

    江朝欢这才猛然惊觉,立时收手。

    “对不起……你,”内息险些走火,他喉中泛起血腥气,却分不出一丝注意理会,只是死死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努力说完那几个字:“你……你叫我什么?”

    嵇无风像是也被他吓到了,不再叫嚷,却反而皱着眉头地靠近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眼里现出专注和迷茫来。

    突然,他一个哆嗦,抖出了一个字:“江……”

    随着他身子不住战栗,脸上也褪去了那种独属于小孩子的神色,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嵇无风:“……你是江朝欢。”

    一切又回到原位,他定定地说出了这个结论。

    奋力摇了摇头,在顷刻之间想起了许多,他同时紧张地环顾四周,又扫视过自己身上,焦急地反手按住江朝欢:“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又为什么在这里?现在是哪天?”

    “不对,林思图,是他。”没等江朝欢反应,他像是接连想起了什么,目光急遽凝重下来,快速地说着:“云仙镇,橡果桥北一里,去找范云迢。她在那里等你,快去。”

    “好。”江朝欢已经重新恢复如常,嵇无风也不再是八岁孩童的心智。适才的失态、不合时宜的童言,都随着另一面的两个人化归而去。

    此刻,他没有时间惊讶于嵇无风突然醒来的事实,也知道不是追问那盘桓于他脑海里的幼时场景的时机,只是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是林思图对你下手吗?需要我带你离开吗?”

    “那晚林思图突然拿来了妹妹的镯子,是她从小戴着,从未摘过的。”嵇无风一顿,好像有什么为难之处,挣扎片刻,还是说道:“不,可能不是林思图……算了,范云迢都看到了,她会告诉你的。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很快就不是我了,”

    “什么意思?”江朝欢一急,慌忙追问。

    “我是说那时,虽然现在……可能也是,所以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嵇无风快速地解释着:“这里不对,但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丐帮,又留下一团乱麻。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要看到……看清……”

    他越说越吃力,神情又迷茫了起来,却还在努力地说着:“……看清那……三个人,姑父,姑父叫我看着的……”

    “发生了什么?除了嵇闻道,江玄,还有谁?”几乎是吼的,江朝欢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却还是止不住他又一次堕入混乱与失序。

    “小心……快走……”嵇无风的目光再次空洞起来,但仍在拼尽全力地组织语言,江朝欢分不清这是清醒的他还是已经退化了的他在说话,深深的疲惫感铺天盖地朝他涌来。

    远处,脚步声在往此处逼近,他没有时间了。逝者不可追,现在只能以救出嵇无风为重。最后望了一眼呆滞茫然的嵇无风,他偏过头,决然地一起身。

    “妹……妹妹,”

    门拉开,急促的脚步声中,混杂着身后断断续续的一声。

    “在……他们……手里……”

    嵇无风整张脸扭曲成一团,额角冷汗簌簌而落,双目通红,好像在拼命抵抗着什么。

    江朝欢能感觉到,每说出一个字,他都在拼命和体内的某个东西撕扯拉锯,才能勉强让这具身体不被彻底占据。仅仅只言片语,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人声嘈杂、火光侵来,他已经重新仰起了脸,完全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放心,我会去找她的。”

    尽管他已经听不懂了。

二五四.是夜

    在去见范云迢前,江朝欢先去了一个地方。

    他重新去了一次广安居,找了数个旁观者,经过拼凑印证,确定了那日林思图去调停纷争时的详细过程。

    大家都说,当日林思图在那里待了一个时辰。依据他素来的习惯,他那次也是认真听过了每一个相关者的申辩,让他们当面对峙、把事情全部说开,最后矛盾几乎是自然而解。

    整个过程,他出言并不多,但也是他一贯的作风,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也没人觉得他哪里不对。

    在赶往云仙镇橡果桥的路上,江朝欢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林思图说过的话:

    “广安居是敝帮产业,先前不周到之处,还请几位朋友海涵。”

    “陈朋友,请你再说一遍当时情形。”

    “敝帮主在三日前……”

    ……

    一个猜测已经在他心里成形。他好像知道哪里不对了。

    云仙镇与云台镇不远,半日就来到了嵇无风所说的位置。

    整个云仙镇被一条河分成两半,而橡果桥不过是其中一个连通两岸的乡村小桥罢了。下了桥,往北走一里,却是一座孤茔立在空荡荡的乡间小路旁。

    这里还不是村落聚居之处,也不像是专门的坟地。一座可能是守墓人住的简陋的草屋在孤坟西侧,显得有些凄凉。

    不过那座坟茔虽然偏僻简朴,却干干净净,没有杂草灰尘,显然常年有人打理。江朝欢走近看去,坟前立了一方石碑,上面刻着“范门韦氏之墓”。

    “他最信任的人,果然是你。”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范云迢快步奔来,而她后面,范行宜遥遥立在草屋门口,目光越过江朝欢,凝在墓碑之上。

    “你见过嵇无风了?他现在怎么样?”范云迢上来便抢先问道,担忧之情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江朝欢简略讲过这几日始末,便见她稍稍轻松了些,但面色仍是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她偏过头,慢慢抬手抚上墓碑,道:“母亲生下我便去世了。这些年来,每年父亲都会带我来住一段时间。”

    她抬起头,看着江朝欢,神情有些落寞:“这里是我能不惹他们怀疑,又离云台最近的地方了。还好,那晚我没法说出的话你听懂了。”

    “他们,是拜火教,还是林思图?”江朝欢问。

    她摇了摇头,引江朝欢走入草屋,与范行宜斯见过,终于能讲出那晚的遭际。

    “到云台以后,林思图每天都要与嵇无风密谈半日。本来我以为他们是在谈帮中事务,但第三天,两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已晚,林思图仍未离开。我有些担心,刚想去找,林思图却派人来叫我过去。”

    “一进门,就见嵇无风埋着头缩在墙角,看到我,却问我是谁。”范云迢有些黯然,顿了顿,才道:“我努力和他说话,可他总是答非所问,嘴里不住重复着三个人之类的词,像是既怕人又想接近人。这时,一旁的林思图告诉我,自从今天嵇无风收到……收到你的来信后,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看得出来,范云迢其实还有些怕江朝欢。但她一狠心还是继续下去:“他说定是你们魔教施了什么手段,才把嵇无风弄成这样。说着,他卷起袖子给我看,只见他小臂上面密密麻麻好多牙印,渗出血来,据他说是嵇无风咬的。我还不信,问他就算嵇无风想咬,以你的武功还躲不开吗?”

    “林思图却带我走进一旁的暗室,点了烛台探去,却见前两日来给我们报信、故意引我们去云台,又淹死在河里的阿达此刻半个身子都空了,边缘血肉模糊尽是齿痕。我吓了一跳,问是谁这样糟蹋他的尸身,林思图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绝不敢信。林思图默然半晌,只道:其实他今天一过来时,嵇无风就正在啃食阿达尸体,他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得将自己的手臂递过去。又用尽各种方法才算勉强把他安抚下来,这才看到桌上你的来信,猜测到事情与魔教有关,便找我来商议。”

    听到这里,江朝欢疑惑道:“阿达在那时就已被毁去尸身?”

    “是的。”范云迢回答:“我当时又惊又怕,说实话,也几乎信了他的说辞。毕竟你虽然和嵇无风情谊不同,但终究与我们势为两立。于是,我听信了林思图的建议,决定先压住这件事,不能让刚有起色的丐帮再因此动乱,也最好敷衍过你,好教你赶紧离开。”

    “林思图当即便派人准备灵堂,不再继续调查阿达死因,当日就给他秘密下葬。他自己一个人收拾好了暗室,没有惊动帮中其他人,只在入棺后叫来了周中周暮帮忙,才算把这件事暂且遮掩了过去。”

    “在他忙活葬仪之事时,我一直守在嵇无风旁边。我隔一会儿就叫他一次,可他始终胡言乱语,没有好转。我有些丧气,手心却突然一痒,他的手指正在我手心里划着。”

    “我僵在了那里,马上意识到他在写字,他写的很慢,不知道是怕我反应不过来,还是他很难保持住思绪。半天,他才写完第一句话,是:继续和我说话,小心林思图。”

    “我明白了,于是还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叫他一下,而他也一直在文不对题地胡乱回答。我侧过身子,挡住我们的手,也给他写道:你怎么了?阿达怎么回事?”

    “他写:我只能记住林每次来,说着说着帮中事务,我就会突然失去意识,但不是身体的昏迷,是神智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努力挣扎,因为那里太痛苦了,始终看不清、靠不近,只有灰蒙蒙的死难与肮脏。终于有一次,我逃出了那个地方,重新看到了林思图。他手边放着妹妹的镯子,身后站着两个人,皆黑袍蒙面,行止怪异,宛如僵尸。”

    “是不死民,他这样说着。”范云迢面上现出疑惑,见江朝欢也说不知道何谓“不死民”,便继续道:“他没和我解释,只是断言这是拜火教,而林思图恐怕也是拜火教的人。他说拜火教恐怖至极,他不知道如何着了道,我肯定也不是对手。所以千万不要显露出异常,叫我先顺着他的意思,逃出这个地方,找到你后再作商量。”

    “正在这时,林思图突然走了过来,和我说马上就到了你约嵇无风见面的时间。我立刻主动说要替嵇无风去见你,把你打发走。可林思图却嘱咐我只需拖延住你一夜,不要勉强骗你离开,否则容易被你发现端倪。又说担心你对我发难,要随我一同去,以保护我的安全。”

    “当时太过紧迫,我一时没想出好法子,只能答应了下来。嵇无风仍在我手心写字传话,只是速度慢下来不少,他说:我应该很快就抵挡不住了……既然林要跟着你,你就按他的吩咐做,然后找借口离开这里,万万不可回来。拜火教太过危险,你不要再管这件事。”

    想到是夜的紧张情势,范云迢心有余悸:“我不可能不管,但我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当时我只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我告诉他:我会尽力暗示江朝欢,然后离开这里,和父亲一起去母亲病逝之地。若江愿意帮忙,定会想办法去见你,你一定要醒过来一次,告诉他来找我。”

    江朝欢点了点头,想到那夜,若有所思:“你替他来见我时,林思图一直在旁边?”

    “没错。”

    范云迢道:“所以我不敢暗示得更多。其实,我也想过索性和你挑明,和你一起硬闯回去,但一来林思图就在不远处听着,我怕他们更快一步转移走嵇无风。二来……我怕将此事泄露给你后,你不想平白惹上麻烦,不肯出手,甚至其实你也和拜火教是一路的,那便一下子断了我们的退路,反倒害了他。”

    她坦率地讲出自己的顾虑,虽然心中惴惴,但终于轻松了许多。再看江朝欢时,却发现他不仅没有一丝发怒的迹象,反而温和有礼地替她说完了余下的话:

    “所以,你稍作暗示后,若我真的有心相帮,就会努力调查,去见上他一面,让他亲口告诉我你的位置,你才肯完全相信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096/ 第一时间欣赏玄隐剑最新章节! 作者:钟山隐士所写的《玄隐剑》为转载作品,玄隐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玄隐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玄隐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玄隐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