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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五五.真假

    范云迢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室中空气逐渐凝滞,江朝欢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就不怕他清醒不过来,无法传出这消息?”

    “我当然怕,只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范云迢抬起头,冬日短暂的阳光被窗楞分割成一条条的,打在她身上。

    “曾亲历过赵圆仪的背叛,目睹了任代帮主的秘密,现在连林思图都……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了。所以我宁愿只信嵇无风一个,信他能伸出手,亲自拉住他最信任的人,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的范行宜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做的不错。”江朝欢没有多说什么。

    范云迢回头看了看范行宜,道:“父亲曾教过我,在不知对方意图前贸然迎战,几乎毫无胜算。而且敌暗我明,我不能轻易回到云台或主动联系你。我只能赌,既然对方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他弄成这样,就不会轻易杀了他。”

    她推开窗子,任阳光一览无遗地曝亮她站立之处。她盯着在光柱中游散的灰尘,轻声自语:“只要先顺着他们的计划进行,他就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危。等对方麻痹大意后动作更多,能供我们窥探的也就更多。还好,我没有赌错。”

    寒风徐徐吹拂着空气中的尘埃,上上下下,始终困在闪曜的光线中。江朝欢舒了口气,庆幸嵇无风屡虽遭磨难却好在不断有贵人奇遇,这次应该也能化险为夷。默立片刻,便将那晚她离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尽管范云迢一直在打听云台的消息,但知道了更多细节还是激起了她新的想法。

    “嵇无风说,是林思图,又不是林思图……是什么意思?”她自语着。

    “有时候直觉的表达会受到语言能力和认知思维的限制,尤其是他心智已经受损。但事实上,我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江朝欢怕影响她的思路,没有多说,却从头开始:“从动机的角度看,拜火教定是幕后主使,但能把手伸进丐帮,与帮内人脱不开干系。而嵇无风看到了林思图手中有嵇盈风的镯子,还和拜火教的不死民在一处。你觉得,会是林思图投靠了拜火教吗?”

    范云迢看向了父亲,显然共事了四十年的范行宜更为了解这个同侪。他谨慎地说道:“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少有的中正之士,虽武功才具差强人意,但性行端方温良,从没有越矩之为。我想不出他投靠拜火教的理由。”

    “若是威胁强迫呢?”江朝欢问。

    “也不太可能。他不吃软不吃硬,只守本心。何况他没有父母妻儿,孓然一身,就是对帮主之位的纷争也不感兴趣,没什么可被人拿捏的。”

    于是,范云迢提出:“那有没有可能是像对嵇无风一样,把他也弄得神志不清,任人摆布?”

    “当威逼利诱无法收买一个人时,把他变成失去自我的傀儡确实是一个方法。”江朝欢道:“只是,这还解释不了周中遇害时,林思图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既然不可能有两个林思图,而大庭广众之下在广安居的林思图总不会是假,那会不会是拜火教的其他人杀了周中?”范云迢沉吟道。

    “我一开始也往这个方向想,但这样其实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因为如果一直是作为傀儡的林思图做下这些事,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悖论:

    周中的死还有争论余地,但把嵇无风弄成这样的和毁掉阿达尸体嫁祸嵇无风的,亲眼所见是林思图。林思图的意志力和武功不比嵇无风差多少。如果对方能力强到足以摆布林思图到完全背弃自我,甚至是残忍毁尸的地步,就不可能需要费心费力做了两场戏来营造出嵇无风食人尸体的假象。”

    “是啊。”范云迢若有所思,眼睛亮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他干嘛要给嵇无风安上吃人的罪名。但若他能力这么高强,直接叫嵇无风真的吃人不好吗?可事实上,他用了至少三天,才勉强让嵇无风心智退化到童年时期,还并不能驱策他去做事。甚至中间一度清醒过来,传出了消息。”

    见她反应这么快,江朝欢不由欣慰。

    “换一个角度说,”他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操控之术需要施加者本人具有极高的精神力,而林思图若已经是被人操控中的人,就不再具有自我意识了。一个没有自主思维的木偶怎么可能去精神控制心智健全的嵇无风?”

    “是啊!而且林思图本人并不掌握精神控制的手段,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学会的。”

    “通过傀儡来操纵另一个傀儡,若世上真的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必汲汲营营地暗中作祟了。”江朝欢神情森然冷了下来:“显然他还差的远。”

    “所以又绕了回来……既然操控林思图都完不成这些事,那就只能说明,那个行止异常的林思图……已经不是林思图了。”说到这,范云迢激动地叫了出声。

    “这就对了,从我们来云台开始,我们见到的就是假的林思图!”

    一旦沿着这个思路下去,范云迢的灵感便源源不断:“并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拜火教的人藏在暗处杀人布局,林思图被他操纵着接触、陷害嵇无风。恰恰相反,林思图被他替换了,只有偶尔无暇分身时才放出来。而一直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是拜火教那人扮演的林思图!”

    看到江朝欢鼓励似的眼神,她精神一振,又想通了一件事:“所以是真的有两个林思图--假的林思图去而复返,杀掉周中构陷嵇无风;而真的那个,在假的精神控制下,去广安居露面成为不在场证明……短短一个时辰,又只是简单的处理帮务,应该并不难操控。”

    “这样推理没有问题。”

    江朝欢站起身,只见范行宜也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钦佩地看向女儿。

    “其实我是在得知另一个证据后才确定这个猜想:广安居的旁观者说,在林思图进门之前,有个丐帮弟子随口问他嵇帮主为什么突然来大义分舵,他当时这样回答:敝帮主在三日前前往大信分舵的路上,得到消息称敝舵突发内乱,他才折道而来。”

    “等等,”范云迢陡然转身,一挑眉:“敝帮主?敝舵?他和丐帮的弟子说话,为什么用敝?”

    “这是一点。”江朝欢赞许点头,又指出道:“还有他说三日前嵇无风获假消息赶来。但事实是,那天已经是嵇无风来云台的第四天了。”

    “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因为这是假林思图强行移植给他的思想。这段话,和广安居前一天假林思图在码头对牛马帮说的话一字不差。就算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两天说出一模一样的一段言论。”

    “除非,真林思图被替换后,就处于类似于休眠的状态。需要再度露面时,处理帮务倒是好说,但过去这几天的事不能露馅。为了防止有人问帮主的事,假林思图直接给他灌输了这段记忆。然而,这段话是广安居前一天教给他的,却没想到强行添加记忆只能让他机械式地重复出来,而无法根据对象、时间、情势变化而自主调整。”

    江朝欢说完后,范云迢轻轻吐了口气,叹道:“居然是这样。这么看来,假林思图控制人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世间竟有既工于易容之术又精通精神控制的人物呢。”

    “他也未必是做不到。只是可能过于自信,并不认为有人能注意到这一点疏漏。”江朝欢莫名有这种感觉,却不便多说,却又将这个结论从头代入验证了一次:

    “现在想来,那个阿达恐怕也不是真正的阿达了。他先替换了阿达引你们去云台,又杀掉真阿达以陷害嵇无风并消灭证据。到云台后,他又替换了林思图,一面逐渐控制嵇无风的心智,一面通过两次吃人事件把嵇无风推向风口浪尖。最后,拜火教再寄来信件,就有了嵇无风不得不主动前往西域的局面。”

    “至于制造广安居露面,让真林思图出现一次,想必是见我迟迟不走,怕我坏事,才想用这一无法打破的实据让我觉得林思图并没有问题,是嵇无风自己真的变成了食人魔。”

    “此人短短几日之内做下这么多离奇之事,果然是个胆大妄为之徒,这样的人刚愎自用、有所疏漏确实有可能。”范云迢皱起眉头,看向父亲和江朝欢:“只是,他背后有行事诡谲的拜火教,又如此精通易容术,防不胜防。这样的对手,我们该怎么办?”

二五六.识影

    当一览无遗的未来突然被强行插入一个节点,从前察觉不出流逝的时间就会过得格外缓慢。然而恍然惊觉时,却已经临近了那或许会改变命运、又或许其实毫无影响的一刻。

    在所有人还争论不休时,距拜火教来信所定的五天已经只剩下一天了。

    始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的丐帮临时在云台开会以做最后一次的商议。会议刚刚开始,前几日大召帮众后迟迟未至的传功长老范行宜却适时赶来。

    又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个人、那些话,因帮主的变故,从前的矛盾龃龉重新发酵,很快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在这混乱场面中,却没人注意到范行宜的女儿范云迢悄悄退席,来到了不远处的僻静位置。

    “果然,还是如我们所料。”

    范云迢低声和等在这里的江朝欢说。

    对方面上没有意外之色,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按照我们的计划,父亲说起三十年前明州论剑,他的应答丝毫不差。又谈到十九年前初次南下建立衡阳分舵时,父亲编造了一个同行者孙耳科,他苦思良久,还是说不记得这个人。”

    范云迢双目微微一眯,说出结论:“这个林思图,是真的。”

    其实在几乎确定有两个林思图后,他们并没有揭开秘密的喜悦,因为,都是聪明人,他们很快就想到--既然能有两个林思图,那就能有两个左子翁,两个周暮,两个阿二……甚至两个范行宜。

    江朝欢与范云迢父女见过面一事,不可能瞒得过假林思图。所以,他应该也会将他们发现了真相的可能纳入考虑,并做出相应反应。而对于一个以易容术见长的人来说,他的优势非常明显:丐帮人多而杂,只要他一直不断扮成别人的样子变幻身份,他们就很难在短短几日内发现他的真身。

    嵇无风能否恢复如常还与他有关,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他仍能密切留在嵇无风身边动作,江朝欢等人却束手束脚处处掣肘,就算明知道他的存在也无济于事。

    所以,他们索性大大方方回去,堂堂正正调查。

    只是,他们首先调查的,不是云台之乱,而是嵇盈风的失踪。

    嵇无风身上怪事的起点,是被阿达骗来云台。而那一天,也正是嵇盈风出事的第二天。

    既然假林思图手中有嵇盈风的镯子,那很难说嵇盈风失陷不是也与拜火教有关。可以猜测,那正是嵇无风出事的序幕,甚至是条件。否则,江朝欢想不到嵇盈风还有什么值得下手的地方。

    嵇盈风失踪之日,是与牛马帮相遇开始,随后仅仅一瞬之间,她就与牛马帮帮主朱廷越一并失去下落。尽管当日随朱廷越一道的牛马帮众都没有看清那边烟雾笼罩下发生的一切,但还是有很多人指出了一个事实:当时与嵇盈风同桌相伴的,还有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

    那人又是谁?是敌是友?与嵇盈风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短短几日并未查到更多,但却让江朝欢察觉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嵇无风食人的流言,传的太快了。

    本来他一直不明白牛马帮在此事中又起了什么作用。但当他在各地奔走时,听着身边沸沸扬扬、短短几日就几乎传遍了整个武林的传言,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毫无预兆的险恶构陷,无可避免地踏入旁人布好的棋局,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声名狼藉……这不是两年前谢酽曾经历过的吗?

    选择牛马帮介入,就是因为它和丐帮一样不是驻扎一处,而是散落中原各地。且帮众多出身市井、混杂坊间,极大地增加了流言的传播力。

    所以,没有牛马帮,也会有猪狗帮、鸡鸭帮、虫鸟帮。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用约定会面一事逼“林思图”无法将嵇无风的变故压下、内部处理,而只能公之于众,再借他们之口广而告之。

    可是,如果仅仅是拜火教,如果仅仅是想逼嵇无风去西域,他们大可不必大肆宣扬,引来更多别有用心之人,为此事增添变数与风险。

    可他们偏偏这么做了……

    毁其名,胁其身,危其位,动其志。那些令人发指的手段又正在嵇无风身上重演。

    为什么?除了这个天下第一帮帮主的身份和体内流淌着的神鹫的血,嵇无风还有什么值得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谋算的吗?还是说他身上还有什么和顾云天换子一般惊天的隐秘,需要这样穷追不舍、另有图谋?

    江朝欢情知嵇无风处境比他原本以为的更为危险,也明白决不能遂了拜火教的愿把他带去西域,所以在这最后一场大会之日,他终于出手了。

    丐帮说得上话的人物齐聚一堂,假林思图必然就在其中。

二五七.生变

    一声令下,便有几人应声而起,主动请缨。

    也许来路晦暗不明,但终有人不惧前行。一时,很多时候在算计与欲望中忘却的本心又重新拾起,越来越多的人挺身而出,愿为这关乎丐帮命运的节点铺平道路。

    很快,就有将近一半的人自告奋勇。他们有老有少、职位有高有低、和嵇无风的关系也不一定多好。只是因为,丐帮再经不起一次争夺帮主的内乱,也容不得再来一次引人垂涎的纷争。

    而几个长老舵主中,左子翁和林思图报上名来,也要带头为帮主安危尽一份力。范行宜将座中百态尽收眼底,待再无人站起时,发话开始遴选。

    他自己没有参与,不用解释,大家也能明白:丐帮如今四大长老只有他仍在其位。帮主离开,只有他能统筹全局、坐镇总舵。至于其他各分舵舵主前去,影响尚且只局限于一地。所以,他是万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去的。

    经过快速的选拔,一刻钟后便选出了护卫队的人选。以左子翁为首,即刻便要出发,排布撒网,先为后天的楚山之约厘清场面。

    这些人约占了船上帮众的四分之一,尽是精英好手。一坛烈酒很快被抬了上来,内厅中渐渐安静。在范行宜的主持下,就要依丐帮最高的礼仪,为他们践行。

    范行宜亲自打开酒坛,舀出一碗,一饮而尽,随即狠狠将碗一掼,瓷器应声而碎,他睥睨着地面几滴残液,心跳已如擂鼓。

    半生奔忙,他已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但仍然,总有意想不到的波折让他屡屡惊心。

    不去的帮众自觉地一个接一个上前,舀酒饮下,又将碗摔碎--因曾有帮主贪酒误了帮中大事,他便立下规矩,帮内平日不得饮酒,唯有践行时送行之人可饮一杯。

    坛中水面渐渐下降,终于见了底。喝过壮行酒,便是立下了诀别书,大家心头都不是滋味。当即,左子翁道一句告辞,也不拖沓,便率护卫队而去。

    剩下的人聚在船头,只待收拾停当,便将嵇无风送走。突然,却有一个弟子指着范行宜叫了一句:“范长老,你的脸怎么了?”

    范行宜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脸皮,只觉触手又热又胀、凹凸不平,竟发起了疹子。

    这时,又有人接连叫了起来:“你的脸上也有!他的手背上也是这样!”

    众人慌忙检查自己皮肤,又看向周围的人,只见大家接二连三的开始鼓起了红疹。几乎都是在脸上,有的人连手臂、身上都有,急遽地红肿麻痒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大惊,却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他们刚刚喝的酒,有问题!

    范行宜最先镇定下来,示意大家不要太惊慌,运功试试。众人调息屏气,内力自檀中而起,游走周身,并无异常,竟是除了皮肤发疹,没有别的问题。与此同时,范行宜却并没有检查自己,而是逐一看向船上帮众。

    在他心中有了眉目之时,也有一个弟子霍地起身,指着身边的一个人,疑惑道:“何冠,你比我喝的还早,你怎么没起疹子?”

    听他一说,众人纷纷看向何冠,又不约而同地扫视着在场所有人。这才发现,除了何冠,还有徐霆没有症状。

    二人一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何冠慌忙检视过自己全身,皱着眉喃喃:“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也喝了酒啊?”

    徐霆也是一般作态,自己亦不知为何。范行宜止住了议论,先命帮中大夫为大家看过,又检查了坛中残酒,才示意大家安心。

    这疹子的确只是普普通通的风疹,并不是中毒。但也的确是这酒引起,因为酒中有一味苦藤花,是极烈性的发疹之物,任何人只要碰上一点,就会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立刻红肿一片。而掺在酒里内服,虽然会发病慢些,但也几乎没人能不起反应。

    苦藤花是云台气候下特有的东西,故而很多人未曾听过。但本地人都避而远之,是绝不可能与食物混杂的。人人都疑惑起来,是谁有机会潜入丐帮内部给他们酒中做下手脚?若是敌人,又为什么不痛不痒地加了点苦藤花,不仅不能毒死人,甚至喝过清热药茶后几天就会自然消下,完全不至于影响他们的行动?

    而未曾出疹的何冠和徐霆也洗去了“下毒”的嫌疑,被人揶揄打趣着围住,二人仍一脸尴尬。

    范行宜摆手分开众人,道:“好了,送帮主去楚山耽误不得。既然何、徐二位全然无恙,就随我去送帮主吧。其余人暂且留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各位请加倍小心,继续追查这次疏漏,不要再着了道。这两日帮中事务,就烦请林舵主主持了。”

    这一变故说小不小,但也只耽误了片刻。大家都没有异议,便各自散去,为移送帮主做准备。

    船头冷风习习,众人很快各忙各的散开,范行宜对何、徐二人交代了几句,便命他们去各自准备。

    二人随着大家走回船舱。范行宜望着他们背影,呼了口气,徐徐跟上。

    “何冠,你先随我来一下。”

    冷冷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何冠止住脚步,看着追了上来的范行宜,目光在一瞬之间冷了下去。仅仅这微不可见的差别,却让人觉得他整个换了个人般,全然不对了。

    就连徐霆也感觉到了异样,看了看他,又看向范行宜,问:“范长老,怎么了?”

    “没事,”范行宜神色仍一如既往,谈不上亲切,但极有威慑力,“他与帮主更为熟悉,我带他去给帮主换身行装。”

二五八.何冠

    就像被一根细线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范行宜心头一震,转过身去,与何冠目光相接,二人已各自了然。

    “何……阁下如何称呼,是拜火教的什么人,可否见告?”

    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尽管明知这副皮囊下的身体并不属于何冠,范行宜也错乱了一瞬。

    “这是在审问我吗?”“何冠”矜持地眯起了眼睛,倚在墙上,声音、神态仍与何冠毫无二致。他反问道:“不瞒你说,你问我是谁,我自己也不清楚。不如你先来告诉我,是怎么从我和徐霆中看出是我的?”

    范行宜平淡的说:“你们转过身走远后,你无意识地抬起手碰了碰脸。苦藤花可令皮肤瘙痒,你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话中轻视之意显而易见,何冠听了,却反而忽然彻底放松了下来,举手投足也不再加以伪装……还好,他的易容之术没什么问题,这就好……

    其实他早有这种预感,在范行宜开始提议选出护卫队时也隐隐觉得不对,但他一直做好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因为他知道,对手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何冠牵起嘴角,温吞地笑了起来:“今晚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找到我吗?”

    他垂下头又抬高目光,终于露出了与何冠大相径庭的神情,讽刺的声音却仍是何冠的声线:“只是,找到我又如何?就能救你的帮主吗?还是,你根本没想救他?”

    狭窄的通道里,他将整个身子都压在墙上,似乎很是疲惫。而何冠的声音从这样的他口中发出,开始有了违和之感。四目相对之际,其实今晚的一切已然明了。

    范行宜意见倾斜,支持将嵇无风送走,就是为了两次筛选找到那个易容之人。

    第一次是让大家主动请缨护卫嵇无风去西域。范行宜知道,无论谁站出来,那个人都不会。因为他宁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留在丐帮,就是为了不离嵇无风左右。而若加入护卫队,今晚就要动身,且日后就要在暗中行动、与丐帮其他人配合,再也没法和嵇无风待在一处偷偷作祟了。

    而当护卫队选出后,便是用壮行酒进行第二次筛选。在酒中添加除了本地人都不认识的苦藤花,又不是毒物,即使是拜火教的人也不会留意。何况范行宜亲自作则,第一个饮下,其他人也依次喝过,他即使有所怀疑也无法独独不喝,因为那等于自曝身份。

    喝下酒后,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被苦藤花刺激发出疹子,而只有易容伪装成别人的他不会--因他的脸、手等暴露在外的皮肤必定是假,所以红疹被遮盖在下,无法显露。

    当然,还有零星几人真的没有反应也是有可能的。而何冠、徐霆二人也确实表现地都毫无异常。只是,在二人放松离开之后,其实也起了疹子的“何冠”瘙痒难耐,终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再完美无缺的伪装也终究是伪装。他对自己的易容之术如此自信,却也正是因此,忘记了人和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大不同,他的弱点并不会因一层伪装而被彻底遮蔽。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他微一抬眸,眼中并没有被戳破的惊慌,却溢出几分戏谑。不知为何,即使已经亮明身份,举止神态也不再作伪,他却还在用何冠的声音说话。

    范行宜压下这点疑惑,开口道:“嵇帮主是决不可能去拜火教的。你若肯将他恢复如初,我自会放你离去,绝不为难。你看如何?”

    “如果我要走,难道你觉得你拦得住我?”“何冠”略一沉吟,挑眉道:“哦,你觉得江朝欢会帮你,对吧?可是,你就没想过,他一个魔教的人,为什么要和你联手?又凭什么要救嵇无风呢?”

    他把身体从墙上拽了下来,朝范行宜慢慢走去。每走一步,规律的声音都回荡在空旷狭长的走道中。他盯着范行宜的眼睛,声音柔和了下来:“那些事,你知道的太少了……你没有必要掺和进来的,你只想和你的女儿平平安安的,对不对?”

    范行宜的目光渐渐有些发直,他想反驳,却找不出任何词句能说服自己,反而对方悠长绵密的声音在他的心脏上系了一条线,一点一点牵动着、把持着、控制着律动的频率。

    “与江朝欢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把你推出来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你就这样被他掌控,丐帮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想?等到他露出真面目,要求你做更多违心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办……”

    “何冠”每说一句,范行宜的神情就越僵直,那根丝线也彻底牵制了他呼吸的节奏。

    “……今晚你什么也没看到,他教给你的方法根本找不到那个人,你也不会再听他摆布了。是不是?”

    范行宜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阴翳,那脚步声骤然停止,与此同时,那条线也突然一拉、紧紧绷住。

    “是。”他的脑海彻底成为一片空白,就要答道。

    一切近乎凝滞,就在这九鼎一丝之际,“咣当”一声击碎了所有幻象。范行宜重重一凛,清脆声音却有如天崩地裂,他蓦地大口呼了口气。那根线,断了。

    他的眼前重新恢复了船舱里的景象,一只酒碗摔碎在他脚边,碎瓷片飞溅一地。对面的何冠又换了一种神态,目光越过他,正在打量着他身后之人。

    范行宜身上已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他却没料到精神控制之术如此防不胜防,差点就着了他的道。不过,能被他轻易钻了空子,是不是说明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不信任江朝欢的……

    “令爱在贵帮主处,范长老也尽快过去吧。”

    江朝欢走到他身边,轻声吩咐。他看了看两人,依言离去。

    “何冠”自始至终没再看他一眼,这时,才低低笑了起来。

    “你我以前就曾见过。”

    江朝欢没有理会他的笑声,却这样说道。不是疑问,而是笃定。因为在那双属于何冠的眼睛里,是一种带着比较的审视。就像在透过他,去看往日的他们。

    “何冠”闻言收回了目光,却没答话,反而转过身,朝甬道里走去,笑道:“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送他去楚山了。”

    “我好像说过,他不会去拜火教。”

    “他会的。”何冠顿了顿脚步,看向那道关着嵇无风的门,敛起了笑意。

    “其实我大费周章做了这些,不过是为了你心安理得回你的魔教罢了。如果你非要管,我也没话可说。只是,你一定会后悔。”

    他把手按到门上,正要推开,颈上陡然一凉,垂眸一看,一把长剑正横在自己脖子上。随着它主人的微一用力,便立时划开了那层假皮肤,鲜血缓缓流下。

    江朝欢的声音似乎也和那剑锋一样带着寒气:“我后不后悔不一定,若你再说些没头没尾的废话,你是很快就要后悔的。”

二五九.合作

    江朝欢甚少这样直接动手,但这次他实在是没什么法子了。

    “何冠”看了眼自己脖子上汩汩流出的血,静了一瞬,却又突然开始了“没头没尾”地说:“萧思退,是我的名字。”

    江朝欢一怔,随即在脑海里极力检索着萧思退这三个字,却发现既非自己旧识,在武林中也毫无名气。而他的神情看起来也不像骗人。难道真的并不是熟人?

    自称为萧思退的人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推开了门,迈步向前,像是笃定了江朝欢必定回撤长剑。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他往前一撞的同时江朝欢手腕翻转,长剑便离开了他的脖颈。

    看着他自在的背影,江朝欢死死攥住剑柄,终于压下了怒意,随着他走了进去。

    禁室里,范行宜父女正围在嵇无风身边,愁眉不展。江朝欢一眼看去,亦心里一沉--几日过去,嵇无风不仅又消瘦了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面无人色。他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头,冷汗徐徐而下,虽然安静地近乎诡异,但很显然他正承受着体内某种让人疯狂的痛苦。

    江朝欢抢上去查看他脉搏,却见与上次并无二致。再唤他时,他已是彻底不认识人、也不知应答了。

    反而落在后面的萧思退适时开口:“差不多该出发了吧。除非,你觉得他这样活着也无所谓……”

    一句话没说话,一道比刀剑更冷厉的目光钉在他眼里,扎得他咽下了后半句。他听到江朝欢轻轻吐出一口气,近乎温和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不仅会杀人,也会让人后悔没有早些自杀。”

    “你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萧思退顶着何冠的脸,用着何冠的声音,悠然说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的。我说他必须去西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知道什么喝了神鹫血就和神鹫一样吃人的说辞骗不过你,但他确确实实只有去拜火教,才有希望复原。”

    “你到底做了什么?”范云迢怒视着他。

    “禁制催眠。”

    萧思退走近那个神思不属的人,俯下身检查了一下他的瞳仁,摇了摇头:“你们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催眠我应该不用给你们解释吧。本来呢,我的催眠也确实没什么特殊的。如你们所见,我只是稍加引导,把他的心智和认知带回了他的童年。但有人在我背后搞了些动作,让我现在也无计可施。”

    “那人利用我的催眠施加的,是禁制之术,哪怕那施加者本人也是解不开的。”

    没有理会几人冷下去的目光,他继续道:“所谓禁制催眠是附条件的催眠,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完成条件。至于那人设的条件,其中一个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就是前往西域拜火教。”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条件?”

    “不错。”萧思退挺直了身子,走到窗边。“不过其他条件,我暂时也看不出来。所以我说,他就算去了西域,也只是可能复原罢了。”

    “你……”范云迢豁地起身,反问道:“你不是拜火教的人吗?难道那个去拜火教的条件不是你设的?那封信不是你发的?我凭什么相信真的有什么其他人在背后动手,而不是你故弄玄虚,以摆脱责任?”

    “说来惭愧,我不否认我听命于拜火教,也确实接到了任务要把嵇无风劫回西域。”萧思退露出认真的神色,眉心微微蹙起:“但我一开始只是计划把嵇无风迷晕、或是下毒,再带走罢了。”

    “然而,嵇无风身居帮主之位,身边总是前呼后拥,他自己也很是小心,我跟了几日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时,我收到了一个玉镯和一封信,上面写着,那是嵇盈风的玉镯,也是与嵇无风过去记忆联系最密切之物,很适合当做催眠的应激物。还写了,从中原到西域山高水长,若是强掳,还要日日防着他逃跑或被人救走,费心费力又风险重重。其实把一个人掳走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主动前去、不得不前去,心甘情愿地去……”

    江朝欢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却听他又说:“所以我想到了给嵇无风催眠,同时假扮林思图,给嵇无风罗织一个吃人的罪名。这样,他自然要寻医问药。而我借口带他治病就能趁机把他移花接木,偷偷转移。”

    “然而,我的计划没有那么顺利,因为范小姐去见过你后,你还是没走。这时,我只能继续加码,让嵇无风吃人一事更为坐实。而我正担心还是骗不过你时,那封拜火教的信就适时地来了。”

    “有了那封信,我就可以更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带走嵇无风了。就算是你,也没办法插手丐帮内务,继续与我作对。”

    江朝欢望着他,犹不敢信,只问:“那人是什么时候在嵇无风身上动的手脚?”

    “我还不知道。”萧思退答:“我发现时,你已经去云仙镇见过了范小姐。我本以为又到穷途末路了,但这个发现让我明白,这回,嵇无风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无论你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所以,我才安心在这里等着你,”

    说到这,他眼中闪烁了一下,颈上伤口流出的血已把身前染红,他却浑不在意,只笑道:“……等你找到我。”

    他挟着轻笑的声音细若一线,让范行宜有些按耐不住,厉声说道:“这些皆是你一面之词,你可拿的出证据?”

    “那信我拿出来了,你们也可以说是伪造的。至于那镯子,你们也大可觉得是我自己去抢来的。”萧思退淡淡一笑,并没有自证分明的打算。

    江朝欢再看嵇无风时,却见他比适才情状更甚,目中空空荡荡,像是全部心智被无尽黑暗彻底吞噬,仅剩的肉身游弋在陌生的世间,只有难以名状的失落与虚无。

    精神控制术,他这几天已经暗中找了许多个中高手解惑,确有人提到,嵇无风的表征像是禁制催眠,这也的确无法可解。然而,到底是否真的有什么背后之人推波助澜却是难以验证。

    若萧思退所言不虚,那人目的也是把嵇无风引到西域。既然如此,那人不也是拜火教之人吗?又何必不着痕迹地引导萧思退做事?直接吩咐或商量不行吗?若不是拜火教之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嵇盈风现在又在哪里?

    现在疑点重重,还不能相信萧思退的说辞。但又不敢赌他是撒谎自保。仿佛看出了三人的疑虑,萧思退脱下血迹已经干涸的麻布外衣,走近江朝欢身边。

    “我今日将真相和我的身份尽数告知,并非为自己脱身。想必你们也能听得出来,我是中原人,加入拜火教也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为拜火教摆布、平白为自己树敌。更明白我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真想要我的性命,我今晚决不能活着离开。所以,江兄,若你不弃,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同你合作。”

    萧思退突然主动投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江朝欢不再说话,静静等他继续。

    然而,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萧思退的下一句话却仍让他大为惊异,更不敢信。他说的是:

    “既然我没什么能自证的东西,那我自己就作为人质,从今天开始,不离江兄左右,随时听你调遣。”

二六零.峰顶

    骤然胶滞的气息中,嵇无风又开始呓语,恶化的情势把大家的余光汇集一起,又带着失望挪开。江朝欢微微侧过身子,端详着萧思退脸上的表情。

    他到底有何目的,现在没时间探究。但既然他敢说出这话,日后总有机会窥查。只是,尚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清才行。江朝欢开口问道:

    “若真如你所说,有幕后之人引导你做事,还为嵇无风设下禁制催眠。那人心机如此之深,又怎会料不到若将你我逼至穷途末路、以至今日局面,你反而会选择与我合作?”

    萧思退颔首低眉,笑了起来,吐出几个字:“所以,我要你杀了我。”

    江朝欢瞳孔微微放大,几乎同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今晚,是必须要死的。丐帮这一夜之事幕后之人定会得知,若萧思退全身而退,就说明他是泄露了秘情换来的活命。拜火教不会放过他。只有他死了,幕后之人和拜火教才会认为他是坚守秘密才被屠戮,不会继续追究。

    而他死了,也正好是一举两得。

    于他来说,他可以趁机脱身留在中原,名正言顺脱离拜火教的掌控。于江朝欢来说,幕后人也会以为他仍一无所知,或可疏于防范,露出马脚;还能让仍不可信任的萧思退远离嵇无风,留在他身边便于监控和调查。这也是能让江朝欢接受的办法。

    至于嵇无风,暂时还需要顺着他们的计划送去楚山。但好在中原幅员辽阔,楚山距西域山遥路远,时日尚多。如果先派人暗中保护,再抓紧时间尽力揪出幕后之人,另寻恢复嵇无风之法,一切就还来得及补救。

    萧思退的提议,虽语出惊人,但却是破解眼下局面最好的手段。只是,怎么死,扮演谁,还有待商榷。

    透过船舱狭小的窗户,只见黑沉沉的湖水吞噬了月光,把所有亮色侵蚀得干干净净,也抹杀了接下来将要形成的痕迹--江朝欢拇指捻动,剑鞘倏地推出,折射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寒芒。

    ……

    遥遥望去,金紫辉煌的大殿此刻蒙上了薄薄一层白烟,显得素淡不少,是兖州初雪又赶上了急遽降温。

    狂风从连云峰卷来,吹得地势低洼的幽云谷到处细雪飞旋。走近一看,钧天殿的瓦片上,飞雪盘旋如流沙,簌簌而落,吹迷人眼。

    大殿门前,清冷如常。只有江朝欢肃立良久,眉毛、睫毛、头发上都被雪染得苍白。

    殿内的一切声音都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在外,耳边只有猎猎风雪声。不知又过了多久,大门才轰然推开,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江朝欢退至一侧,待里面的人渐渐走尽,才见顾柔最后出来。

    他回谷的时候,适逢教中例会。只是又一次一无所获的归来,他被命等候在外,容后处理。

    顾柔撑起纸伞,从他身旁越过,示意他跟上。这一次去了将近半月,孟九转遗书的下落他毫无线索,其他人的进展却出奇顺利。

    由顾襄亲自追踪的桑哲,被证实已经遁入西域。而下落不明十几年的玄隐剑,也经鹤松石查到,有人曾在营州目睹过。

    营州是出关后第一要塞,很难说与孟九转不无联系。而早些年便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说孟九转和淮水派首徒梅溪桥有故,玄隐剑在他手里。想必,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纸伞飘过殿后,来到连云峰底,停了下来。顾柔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庄重,从伞底传出:“嵇无风已至楚山,他在这个时候发疯吃人、前去西域,可与我教有关?是否是他真的从孟九转遗书中看到了什么与玄隐剑有关的东西,才被人盯上?”

    顾柔的话传入耳中,叫江朝欢心中一凛,许多疑云霎时得解。

    当局者迷,这半个月来他苦思苦寻,却从没想到过有这个可能。

    虽然,从八月十五那晚嵇无风的武功来看,他能融汇娴熟长白虎豹拳,需以极为淳正丰沛的内力作为基石。但江朝欢本以为那也是神鹫血之功。

    然而,现在想来,一个从没练过内功、又全身经脉受损淤堵之人,想要冲破滞碍运转内息,几乎是毫无可能。除非……他修习的是有疗伤奇效的至高心法定风波。也只有定风波,能让他在短短数月一日千里、进境神速,积聚浑厚内力。

    而他能接触到定风波的途径……好像也只有孟九转遗书了。难道,孟九转真的和玄隐剑有关?那本遗书真的记载了定风波的内容?而嵇无风被下如此狠手,除了因神鹫一事得罪了拜火教,也的确存在着那个幕后之人觊觎玄隐剑,想要借机得到定风波?

    江朝欢打住思绪,只答道:“确有可能。但属下赶到丐帮当天,嵇无风已神志不清,故属下未能探明遗书内容。”

    “罢了。不管你是不能、还是不想,抑或有什么别的心思,这次你都无需担心受罚了。”

    纸伞一抖,上面积雪飘落,顾柔漠然转身,走上连云峰。

    一句为什么咽了下去,江朝欢迟疑片刻,随她而去。连云峰是教中禁地,只有顾柔和沈雁回能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能让他也上山?

    奇峰高耸入云,经雪一染,更辨不清天际山缘。顾柔拾级而上,虽然阶梯陡峭险峻,但纸伞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直上了数千级台阶,中间竟无一处转圜休憩的平台或缓坡。饶是以江朝欢的体力,毫无停留的上到山顶也有些手脚发软。前面的顾柔气息却仍平稳绵长。

    这是江朝欢第一次上连云峰,深入这个顾云天常年闭关的地方。但是,走过一遍,却发现除了有些消耗体力外并没什么不寻常。

    既无一人把守,也没有无虑山八道奇险那样的关隘。走过数以千计毫无差别的台阶后,便上到了峰顶。

    山顶的雪比下面更大,也要冷得多。在这样的高度,一切一览无遗,江朝欢微微皱眉,却见整个山顶空旷平整,连棵树都没有,更遑论什么宫殿宝塔、再不济也是阁楼房屋。

    那么,顾云天住在哪?

    很快,他就见顾柔脚步不停地走到约莫山峰中心,收起纸伞,将伞尖朝下插入雪里。“咔哒”一声,地面豁地出现了一个缝隙,随着一块铁板的推开,露出了下面的景象。

    如果不是积雪覆盖,这个铁板是一目了然。看来顾云天并没有修个密道暗室的意图?江朝欢暗暗想到,他也确实不需要弄得鬼鬼祟祟。毕竟在圣教,他的话就如圣旨,即使是他怀有杀意也从未敢偷上连云峰,顾云天又何须担心有人会来对他不利?

    顾柔将伞随手弃到一边,足尖一点,跃下洞口,随后江朝欢也跟着跳了下去。

    地下潮冷阴暗,让江朝欢不由想到了孟昶皇帝的地宫。穿过开阔空旷的入口大厅,进入了狭长通道,只见两侧墙壁上钉着铁盘烛台。江朝欢凝眸细看,那镂空铁盘竟是神鹫的形状,尾翼盘旋护住烛身,而火蛇似从神鹫口中吐出,明明灭灭。

    随着顾柔转过三条甬道后,两口棺材映入眼帘--还真的是地宫。

    并排而放的两口棺椁形制、大小一模一样,没有雕镂纹样,比之孟昶的朴素至极。只是,左侧的那口刻了一只翕翼而卧的神鹫图案。

    能葬在这里的是谁,不言而喻。江朝欢只作未见,脚步不停,但顾柔却在右侧棺材旁蓦地止步。

    “你知道谢酽为什么会被送走吗?”

    她背对着江朝欢,轻轻问道。

二六一.地宫

    君山大会揭露的换子一事,虽在教中讳莫如深,但其实人人心知肚明。摸不透顾柔突然这么问的用意,江朝欢一时并未答话。

    不过顾柔也并非真心相询,她转过头,盯着江朝欢的眼睛,主动解释起来:“教主亦非仙神,你入教之前,中原联盟虎视眈眈,誓要置我教于死地,屡次相逼,再无退路。当时境况,哪怕败了一次,我们教中上下都没有活路。所以,教主才出此下策,送走了谢酽,只是为了万一之时,能留得一条血脉。”

    顾柔的语气一如往常,端持坦然,却不知对面之人平淡的神色下已泛起深自压抑的不甘。

    为什么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还能扮演起受害者的角色了?偷龙转凤,骗了谢桓夫妇一生,难道他顾云天还是被迫的?

    江朝欢忍住冷笑,并未作声,却听顾柔又道:“正邪之分,本就是有心之人故意引导。教主起势晚,势头劲,挡了路而已。即使是迫于自保杀了一个两个,也并未对无辜之人下过手。直到淮左盟誓,正道联合……”

    顿了顿,顾柔移开视线,目光瞟过江朝欢,落在虚处。

    “那一年,所谓正道三次围剿,我们元气大伤,几近覆灭,却全因第三次淮水之役而情势急转。如今说来,所有人都觉得是教主一力击败北刀南剑,从此坐稳幽云,但其实,个中内情远远复杂得多。”

    在顾柔的感怀中,江朝欢木然地张口,如往常般冷漠:“左使带我上峰,就为了说这些陈年旧事?”

    成王败寇,自然全凭胜者言说。只是,骗骗别人可以,都是教中同道之人,有什么必要来对他假惺惺地说教一番?难道他们察觉了什么,才故意试探?

    可顾柔接下来的话却全然颠覆了他的猜测,甚至撼动了他十数年来的坚持……

    “北刀南剑合力,其实教主未必是对手。但事实上联盟众人皆各怀鬼胎,就如前些时日为绞杀路白羽成立的盟约一样。在最后时刻,本能一击致胜,但因各自考量,他们反而互相残杀,自食恶果。”顾柔露出一点笑意,回忆着:

    “其中秘情太多,我未曾亲眼见过。但我敢肯定的是,最后一战,谢桓、江玄都不是死在教主手中。他们二人也并非外人以为的情同手足。其实他们早生嫌隙,见胜券在握,为了谁日后统领联盟,吞并顾门,皆不肯让步。从淮水一路到楚山太白顶,错过无数时机,迟迟不肯动手,也是因为如此。”

    “你是说,南刀北剑是自相残杀而死?”

    “倒不尽然。”顾柔眸光一凛:“你应该能看出来,淮水之变后,受益最大的,其实另有其人。那个人,正是最后太白顶决战在场的四个人之一。而教主、江、谢皆或死或伤,唯有他全身而退。”

    “你是说--凤血剑?”

    “没错,正是嵇闻道坐收渔翁之利。”顾柔没有解释太多,只道:“他在事前就故意放出消息,引沈师叔掳走了嵇无风。才导致嵇无风被沈师叔重创,需要江玄散去大半功力相救,才终至不敌。”

    深埋在自己心里、胶缠固结于血脉之间的家事此时突然从旁人口中说出,不仅让他觉得讽刺,更有些莫名的陌生。就好像,那些本用尽所有力气掩埋着的亲历的过往、入骨的深恨被蓦地掀开,曝在众人目光之下。

    然而,喘不过气的沉重之下,他更想知道一个问题:嵇无风出事,父亲惨死,难道都源于嵇闻道的安排吗?

    他极力维持着平静,也像谈论着陌生之人、无关之事一样淡然出声:“嵇闻道又不能笃定江玄一定出手相救,就舍得用自己儿子做局?还是,嵇无风也不是他亲生儿子?”

    顾柔的面上浮起了一点笑意,没有回答,却是向右侧玄门走去。只见她在第二盏壁灯前停下,屈起右手拇指,径直朝火舌按下。火焰倏然熄灭,随之“哒”的一声,神鹫喙严严实实地合上,而石壁应声而震,豁开了一道门洞。

    “这本是沈师叔的房间。”顾柔走了进去,却没见到沈雁回人。她在门后立柜上取出一物,递给了江朝欢。火烛熄灭的昏黑中,江朝欢仍一眼看清,那是一个手心大小的方形纸盒,上面写着“元记”二字,而盒子里躺着一只莹润的玉镯。

    他捧着纸盒,皱了皱眉。即使盒子已经发黄、皱起、不细看辨不出字迹,于他而言也是那样熟悉--因为,这是他儿时与嵇无风兄妹最喜欢的小摊,也正是嵇无风溜去元记给他买赤豆元宵时,被沈雁回掳了去……

    不用言说,他也明白了:嵇闻道用这个盒子装着嵇无风自幼佩戴的镯子,告诉沈雁回该去哪里找嵇无风。所以,之后的一切才如此顺利。

    心中惊涛骇浪,但他仍适时地问出,这是什么意思。在顾柔的解释中,回忆随着铺开,乱作一团,愈加缥缈,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混不吝地堵满了他的思绪:在嵇无风出事的前一天,他的手上就已经没戴这镯子了。

    那本是和嵇盈风一对儿的,他们母亲的遗物,嵇无风从来不肯摘下来的。

    当时他发现后还好奇问了一句,嵇无风说,是嵇闻道觉得他已不是孩子了,又要习武不方便,所以叫他把镯子取下放好。

    即使万般不愿,这也证明了顾柔的说辞。纸盒躺在他手里,谈不上什么分量,但却好似千山万壑压下,把他整个人挤压得透不过气。

    多年汲汲营营,苦心孤诣,难道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吗?

    顾柔接下来的话将他扯回了现实,让他不得不继续扮演这个或许荒谬得离谱的角色。

    “和你说这些,其实只为了一件事。”顾柔放回纸盒,按动鹫喙,神鹫重新张嘴,吐出火苗,那暗室也再次隐入石壁之后。

二六二.抉择

    鹅毛似的大雪从昨夜起就一直没停过,地宫里虽吹不进风雪,但比外面还要阴寒几分。

    江朝欢独自在这里已经两个时辰了。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就连目光也定在一处,未曾流转--棺椁中,凝眉躺着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额心双峰黑雾越来越浓,面上也起了一层薄汗。显然即使在“休眠”中,大傩十二仪的余韵也在隳摧不殆。

    这是十四年来几乎朝夕相处的人,熟悉到连梦里也常常出现。然而,此时此刻,内伤外患、性命垂危的顾云天却变得苍老虚弱,与任何一个普通老者没什么区别,显得陌生之极。

    顾柔没有骗他,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伤势绝不是能装出来的。

    连云峰顶只剩下他们两人。现在,只要他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置顾云天于死地。哪怕他只要保持这样一动不动,不帮顾云天疗伤,今晚顾云天也将气绝而死。

    他朝思暮想了大半生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了,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这么触手可及。

    却也邈若山河。

    蓦地,他突然抬起了右手,怔怔看了一眼,随即整个人像雕塑碎裂一般,滑落了下去。他伏在棺边,头埋在肩膀里,再也维持不住哪怕只是表象的平静。若不是那只右手撑着木料边缘,想必此刻他已经瘫软在地了。

    不知是哭声,还是笑声,被他压抑在喉咙里,碾碎在衣料间,仍不肯传出哪怕些微一点,只能看到他肩膀极其轻微的耸动,那只手死死压在棺木边上,指缘用力得已经青白。

    无数次的失败,经年累月的忍耐,他早已习惯得不会有任何异样。但是为什么,偏偏在一切都将明朗的时候,让他曾以为的黑白是非颠倒,让他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可笑。

    这条路已经走出去了很远,虽然他可以骗自己,忘掉适才的一切,就这样走到终点。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是为了恨顾云天而恨顾云天,哪怕被迫证明他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甚至从始至终的信仰都是幻象,他也必须面对。这是他仍然活着的意义。

    头顶“咯吱”一声,他听到有人走了下来。不用抬头,他也知道那个熟悉得刻在心底的脚步声属于顾襄。

    他很想神色如常地起身,但挣扎半晌,终是无法动弹一下,就像脱水许久的鱼连翻身都做不到了。而顾襄也并未关注他的异常,而是远远地止步在了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

    两个人背对着,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一如既往。不知为何,那种濒死的无力感却随着顾襄的到来逐渐散去,他的心绪慢慢归于宁静。

    良久,江朝欢才扶着棺椁站了起来。他重新看向里面躺着的顾云天,思绪却已经飘远。他想到,顾襄在得知自己身世之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那一刻,她又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毅然离开?这一个月,她又发现了什么,才会重新回来?他到底,了解她几分?

    “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身后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有些突兀,是顾襄冷哼一声,打破了沉寂。随即像是刚刚到来一般快步走近,看了眼顾云天,便将冰冷的目光移向江朝欢:“我以为我会看到一具尸体。”

    “你是说我的尸体吗?”江朝欢笑了笑,目光低垂避开。

    这次顾襄却没有讥讽下去,只是负手越过他,停在了另一具棺椁之前,淡淡说道:“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就快些开始吧。我上山之前,遇到了娄宿宫宫主,他好像正在找你。”

    娄宿宫宫主……叶厌,江朝欢心内一动,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江朝欢似随口问道。

    “他说我长高了一些。”顾襄微偏过头,神鹫吐出的火舌把她的影子打在地上,确实比过去又纤长了些微一点:“你手下这人虽然一如既往油嘴滑舌,但观察力不错。”

    江朝欢目光转过,未再说话,只是伸手按在顾云天百汇穴上。

    随着心念电转,内息自指间倾泄而出,窥入那具垂老的身体。朝中措,与定风波源出一脉的道家内经,其疗伤安养之效也不遑多让。

    一刻钟后,江朝欢才慢慢收回手。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顾云天倒是看起来好了一些。他刚刚又亲自证实了,顾云天手少阳三焦脉已经毁损了三成,左手自手腕以下想必已不能活动。而内腑脉气逆流回落,果然也是内伤发作之像。

    在这种情状下,确需内力丰沛的高手时时照拂,方能稍稍延缓伤势加重。但长白传来消息,沈雁回星夜前去查探;拜火教亦有动作,顾柔亲往看视。这几日为顾云天疗伤,就只能交给他和顾襄了。这也更说明了,若非万分迫不得已,顾柔怎会放心此时离去?

    江朝欢下得山来,洗萧楼门前已等着一人,是叶厌。只见叶厌面露喜色,快步迎了上来,急切切道:“丐帮那边已经处理好了,就算顾柔亲自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江朝欢看了眼这个叶厌,走进楼中:“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演给谁看?”

    那是天生笑面、一惊一乍的叶厌,也是独属于他的声音,就连柳营、花荥再侧,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明知道他真身的江朝欢,也常常有一瞬恍惚。

    太像了,不止是容貌声音,就连神情、目光、走路的姿态、细微的语气……都全无二致。到底此人是怎样的天分,才能如此容易地将自己彻彻底底伪装成其他人?

    “叶厌”用那种带着点得意的声音轻声说道:“这是为了不给您添麻烦啊……”

    “萧思退”,江朝欢突然打断他,转过身,盯住了他的眼睛:“既然你我也算暂且合作,你还不肯现出真面目,叫我如何信你?”

    “叶厌”像是真正的叶厌那样,面对主上的诘问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挂着笑容,只有声音中蕴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敌意:“我将无我……我已无我……”

    “我这个人,只剩下了一个名字还属于我……至于我的声音、我的容貌……我已经找不到它们了……”

二六三.露馅

    那道审视的目光射在江朝欢眼中,让他无缘由地有些烦恶,连带着连叶厌那张脸也不想看了。他转身走上楼,叫“叶厌”继续盯着拜火教的动静。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这个萧思退,早就和他们相识。

    如果只是近日见过,他断不可能说出顾襄长高了这种话。像自己这样,和顾襄几乎日日待在一起,是很难察觉到这样细微变化的。

    所以说,萧思退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与他们曾有故旧的什么人?那他身上有时不想掩饰的敌意,是因为当时发生了什么?此人到底是何方人物?把此人留在身边,究竟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甚至更多了几分未知。

    而那之后,萧思退却只是老老实实地扮演叶厌的角色,不曾与教中其他人接触。在江朝欢与顾襄轮流照拂顾云天两天后,顾柔也终于回来了。而且,她还带回了鹤松石。

    看到棺中宁神而卧的顾云天,顾柔没说什么,与江朝欢下得连云峰。

    下山路上,顾柔悠然开口:“今天就是丐帮与拜火教约定交人的日子。我已安排沈师叔在嵇无风身边,随他去西域,你就无需顾虑那边的事了。当年你去过勿吉,还见过孟九转,此番你便与鹤松石一道,去营州继续查探玄隐剑,如何?”

    当年淮水之役到底是谁害死父亲,江朝欢当然不会就这样相信顾柔的说辞。个中内情与玄隐剑下落,也的确是他当下最迫切之事。顾柔的安排可谓正中他下怀。

    但想到嵇无风神智癫狂之下,只身去西域魔教,怕是危难重重,他又无法不管。然而,终是分身乏术,两边路程背道而驰,他不可能兼顾。好在至少这一路,所有人都不会想嵇无风死,沈雁回更非嗜杀之人。他还有时间。

    应下之后,他当晚便带着萧思退,与鹤松石离开了幽云谷。

    而他们也了解了前几天惊动了沈雁回前去的,却是无虑派的内乱。

    自两年前无虑派掌门梁鉴一自裁后,黄鉴赐继任掌门,而今黄掌门也病重难起。自觉时日无多后,黄鉴赐本欲秘密联系江朝欢,让他把孟梁送回去,继承无虑派。

    但他不料梁鉴一昔日首徒蔡隶生出异心,趁此时机动作频频,觊觎掌门之位。

    蔡隶拦下了黄鉴赐的密信,封锁消息,解决了弥留之际的黄鉴赐后,迅速自立为主。

    本来勿吉天高水远,这些日子江朝欢又自顾不暇,疏于联络,蔡隶若就这样不声不响,至少能瞒住半个月,把位子坐稳。但他偏偏生性毒辣,又多疑谨慎,非要把孟梁除掉才肯彻底放心。

    作为当年梁鉴一暗算孟九转的亲历者,蔡隶对他们的关系一清二楚。但孟梁现在的行踪却是他无法掌握的。于是,他派人去中原散布风声,说在无虑山下找到了孟九转遗体。本拟这样,师徒情深的孟梁知道了一定会回来。但没想到的是,孟梁深居幽云谷,消息闭塞,反倒是圣教的探子先一步得知了此事。

    而并不知道孟九转遗体于圣教有多重要的蔡隶,这一招可谓惹火上身,竟引来了沈雁回亲来查看。

    沈雁回做事一向缜密低调,但这次情势危急,他竟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上山了。

    搜遍了整个无虑山,又抓住了蔡隶逼问,并没见孟九转遗体。此时顾柔又召他随嵇无风去西域,便暂且算了。

    回程路上,江朝欢一行与沈雁回在营州重逢。沈雁回屏退左右,自中秋后,是第一次与江朝欢单独相谈。

    营州天气已比关内凄寒,沈雁回却仍阖目摇着折扇,一如平常。只是向来随和儒雅的他此刻面色似染上了一层薄霜。

    肃杀的閴寂蔓延着……终于,他一收折扇,左手伸入袖中,掏出了一摞信笺,轻轻扔在了桌子上,却未说话。

    于是,江朝欢很自然地拿起了信纸,一张张看去,神色并无波动--在他意料之内的,是黄鉴赐写给他和孟梁的信。

    “孟梁……就是那个跟在二小姐身后的孩子吧。”沈雁回幽幽开口:“其实你隐瞒此事,带回孟梁,甚至与无虑派暗中联络,我都不意外,只是--”

    他张开眼,目光拂过江朝欢:“二小姐为什么帮你一至于斯,她不会早就知道自己是孟九转的女儿吧?”

    “她不知道。”江朝欢断然答道:“当时确是我利用了二小姐心软,才瞒下了孟梁。”

    以顾襄的性格,若真的知道了,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得瞒了两年的。这点二人都心知肚明。沈雁回也只是微偏过头,目光虚虚落在那些他从无虑派里搜到的信笺上,随口问道:“你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江朝欢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走在这条路上,半点疏忽,一刻松懈,都会成为刺向自己的最锋利的剑……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挽救的余地,更遑论苍白的解释。

    他闭了闭眼,却只反问道:“沈师叔打算怎么办?”

    沈雁回皱眉看向他:“这件事教主醒来自有定夺。但现在教中人心不稳,我相信就算大小姐也不会多说什么。你一直运气不错,包括君山那夜。”

    “如果当时去勿吉的是沈师叔,”江朝欢抬头直视着沈雁回,没来由地说道:“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沈雁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道:“找到孟九转遗体多半是蔡隶编造的。这边你无需再管了,随我去拜火教找大傩十二仪的解法才是当下关键。至于孟梁,你也不要再接触。此事就当过去了。”

    “孟梁虽然年幼,但心性极坚。唯有他信任的人才可能让他说出实话。现在无虑派内乱正是一个时机,乘势而为能省去不少功夫。请沈师叔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从孟梁身上入手,若真能找到孟九转遗体,牵出玄隐剑踪迹,也算将功补过。”

    没想到江朝欢竟回绝了,反而还想继续掺和。沈雁回挑了挑眉,有些玩味地问:“若没找到呢?”

    江朝欢顿了顿,慢慢卷起了袖子,将右手手腕露了出来--那几近透明的皮肤下,与青色血管交织纠缠的,是无数细若蚕丝的青枝蔓芽。而枝叶中心的淡粉桃花尽管清透的若隐若现,却仍似蕴藉着极大的生命力,一如呼之欲出的待放苞蕾。

    “我的命,就系在教主身上。”他自语般笑道。随即看到沈雁回目光凛然,神情莫名地一起身,越过他走到了窗前。

    他放下手腕,左手轻轻摩挲着那微微跳动的红英血脉,不知是该庆幸那没有拔除干净的折红英恰在此时重新发作,还是该担心它下一次绽放之时,会不会就真的是自己的死期。

    “无虑派的人被我关在营州渡口,一会儿我派人移交给你。还有,无虑山和长白山已被翻了个底,孟九转遗体定有蹊跷。你好好想想,孟九转临死前还做了什么,又有谁可能藏匿他的尸身。这一个月嵇无风还走不出中原,我不希望看到更坏的局面。”

    身后,沈雁回的声音仍是那样随和。江朝欢应下了,正要出去,却听他轻轻嘘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虽然我看不懂你在做什么,但你现在可以收手了。”沈雁回侧过头,余光落在他的影子上:“趁还来得及。”

二六四.旧事

    虽已阔别两年,但无虑山景致与旧日别无二致,甚至连无虑八险也没什么变化。站在望海寺悬崖边,远处天海一色,寥廓苍茫,江朝欢眼前浮起了那晚的仓皇突变。

    俯身向下看去,绝壁古松仍傲然挺立,一如当时他跃下拉住顾襄之时……

    天色暗了下来,他屏绝浮思,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吩咐:“把蔡隶他们关在岩下的山洞里。”

    只听身后“叶厌”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向南侧坡下走去。

    没走几步,江朝欢缓缓叫道:“萧思退,”

    萧思退顿住脚步,回过头,却见江朝欢仍是负手立在崖边,背对着他。他恭谨问道:“主上还有事?”

    “为什么往那边走?”江朝欢转过身,看向他身后,像是随口一问,但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此处悬台下有三处洞口,唯有那边的最远。”

    高处倾压而来的威势下,萧思退面色波澜不惊,保持着“叶厌”的笑容,回道:“属下小时候就在荒山上长大,知道西北两侧阴坡必然阴冷,洞里恐会招来蚊蛇毒虫……属下怕是自作主张了,不知主上是否另有安排?”

    ……望着他的背影,江朝欢垂下眼眸,心中思量着,萧思退说他没来过勿吉,但却能准确地找到最开阔、适合关人的洞口,甚至,就是两年前他们一行选择安顿下的那个洞口--他身上的秘密,究竟还有多少?

    朔风猎猎,这一夜江朝欢守在门口,没再发生那次的意外。第二日,传来消息,孟梁已动身前来。

    --与沈雁回分开后,江朝欢顺势而为,并不澄清谣言,反而故意派人将找到孟九转遗体之事传到孟梁耳朵里。

    孟九转身上的秘密是他们当下最紧要的突破口,而孟梁是解开这一谜题绕不开的关隘。

    即使深知这一点,且上次见面时孟梁欲言又止,必定知道些什么,江朝欢还是不想从他身上入手,一直在尽力避免再次将他和顾襄牵扯进来。然而,沈雁回终究得知了孟梁身世,万万不可能放过他。

    这是出生就注定的命运,孟梁无论如何躲不开这胶缠固结的秘辛之核。与其让教中其他人查,他宁愿自己再做一次坏人。

    上山后,只见无虑派剩下的人还勉强各司其职,并没出什么大乱子。江朝欢再次提来蔡隶,见他经过沈雁回的手段,已被吓破了胆,着实不像敢撒谎的样子。而亲自搜了一遍无虑山,也确实没什么发现。看来,所谓找到遗体的确完全是胡编乱造。

    无虑派是通往长白教的必经之路,若此处失去掌控,于日后行事也大有阻碍。现在无虑四老皆已去世,后辈之中还算出众的蔡隶也如此不堪,接下来该由何人接任掌门才能最好地稳定局面,亦是摆在眼前的一个问题。

    这次江朝欢为示忠心无私,避免与无虑派的人单独见面,都会带着鹤松石一起。而这些天,他发现鹤松石总是不太自然,似有什么话想说。而这晚,没等他询问,鹤松石终于忍不住先来找他了。

    鹤松石吞吞吐吐,半晌,才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其实……我总觉得蔡隶像我的一个旧识。”

    看到江朝欢颇感兴趣的神色,鹤松石才继续道:“如果真的是他,我想或许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一点转机……但若是我认错了,恐怕……”

    “鹤护法但说无妨。”江朝欢知道他是不想承担责任,便道:“若有不妥,我只当今晚的话没听过。”

    鹤松石面色仍是犹豫,连连叹了几口气,才慢慢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怎么也有二十年了。您应该也知道,我……我过去出身淮水派,师从……江玄,还有个师兄梅溪桥。”

    听到“淮水派”三个字,江朝欢呼吸凝滞了一下,随即鼓励似的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从不提起过往的鹤松石,现在竟主动说起淮水旧事,到底有何用意……

    “那时师父正准备着手重勘修订定风波,但不久师娘就怀孕了,师父忙于照顾师娘,就把修订一事交给了师兄。”鹤松石顿了顿,又道:“而修订泰半之时,师父好友谢桓来信,说为他长女医治腿疾的大夫因为缺一味重要药材,前往西域寻找,但几个月后失去了音讯,恐怕是遇到了危急。谢桓夫人当时也怀孕了,他抽不开身去西域,派了数个弟子前往皆无功而返。这才来求师父也帮忙去寻。”

    鹤松石所说的大夫,自然是孟九转。而孟九转以去西域寻药为名,故意拖延了两年时间,导致谢桓长女腿疾再无治愈可能一事,也是当时孟九转亲口对他们说的。两相印证,鹤松石现下所说,虽然江朝欢都不知道,但应该所言非虚。

    只是,从背叛父亲的鹤松石口中听到这些,让江朝欢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甚至想要逃离……定了定神,他极力维持着一贯的神情,将自己抽离成一个毫无干系的旁观者。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大夫就是孟九转,只知道对谢桓来说很重要,我们也义不容辞。但此时师娘是临盆之际,师父亦是走不开,只好派了师兄去。师兄长途跋涉到了鄯善,却体质不调,又误入了瘴气之地,还没等找到孟九转就自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发展极速。”鹤松石说起往事,渐渐入了神,面上也跟着现出忧虑之色。

    “师兄一个人在大漠,最后一次昏过去时觉得自己就要命绝于此了。但醒来时,却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而眼前一个少年,正坐在他床边睡着--原来,是这个少年救了他。那少年是鄯善人,虽不是大夫,但知道治疗瘴气的土法子,正巧遇到了昏倒在砂岩间的师兄,就把他带回家照顾了两天,救回了他的性命。”

    “半个月下来,师兄渐渐好转,便想辞别那少年继续去找孟九转。而少年听说后,却提出要跟着他,帮他一起去寻。条件是找到人后,要跟师兄回中原,拜入淮水派……因为那少年是部落首领的私生子,自小被同父异母的兄弟欺负,早就想逃离那里了。而脱出部落是叛族大罪,整个鄯善都再容不下他,他必须远远逃开,寻求新的庇护。遇到师兄,他正好觉得是个难得的机遇。”

二六五.真假

    鹤松石目光一亮,道:“正是,当时他不过十五六岁,名字还叫阿布贾。遇到师兄后,他衣不解带地精心照料,很快得到了师兄的信任。所以,他帮师兄找人的提议也得到了同意……”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鹤松石神色黯然下来。缓了缓,才继续说:“蔡隶毕竟是本土人,不像师兄语言都不通……他辗转打听了半月,还真的得到了孟九转的消息--原来孟九转也在鄯善,甚至就在蔡隶所在部落治下,不过是在另一个很远的村寨当游医。师兄立刻赶去,见到孟九转,却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儿。”

    “怎么?”江朝欢适时问道。

    “孟九转失联的三个月里,大家都以为他定是遭遇不测,甚至凶多吉少了。但其实,他凭着高超的医术,在那里很受尊敬,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大巫医。大漠里缺水,村民们轮流每天给他送水,他在那里的威信比在中原都高,根本不可能有人限制他的行动和通信。那他为什么不联系谢桓呢?他找到那味药材了吗?”

    与江朝欢目光相接,两人心领神会,均明白了这个当时梅溪桥定感困惑的内情--作为谢桓的座上宾,为谢酝医治腿疾的孟九转却是奉顾云天之命来到谢府。这次前往西域寻药,也不过是他拖延治疗时机的借口。那么,想必他的“失联”也是故意为之,只为名正言顺多拖一阵而已。

    而当时不知孟九转真实身份的梅溪桥察觉有异后,选择了当面去询问孟九转。

    面对质疑,孟九转解释道,这些村民看起来对他毕恭毕敬,但实则是将他软禁了起来,为了逼他去给部落首领的小儿子治病。

    其实治病救人本就是孟九转的职责,他也并没有什么种族地域之分,但那个孩子患有罕见弱疾,能治好的概率万分无一,就算要治,也得花费至少十年。孟九转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不得已推辞了。之后,便被首领送去了那个村子,要他再考虑考虑,让村民好好照顾他,其实是不放他离开,逼他接下这个任务。

    说到这里,鹤松石垂下目光,眉心紧锁,摇了摇头:“江护法应该明白这都是孟九转编造的谎言,但师兄一叶障目,当时全然信了。为了将这个弥天大谎圆下去,孟九转甚至引诱师兄做了一件一生追悔莫及之事……”

    尽管此事发生之际,江朝欢刚刚出生,但即便是日后慢慢长大,几乎与梅、鹤二位师兄形影不离,直到六岁那年淮水派覆灭,他也未曾听说过梅溪桥有什么悔恨遗憾。

    难道在一切颠倒之前,就已经有了什么窥不破的暗流汹涌?

    难道他所拼命维持着的、珍藏着的、回视着的那段人生;那短短六年却是支撑他走到今日唯一理由的记忆,也只是被岁月和他的想象抚平美化过的一场幻境?

    江朝欢亦深锁眉心,定定望着面前相见不识的师兄,眼前重叠着的影子,却恍若回到幼时相伴的日子。

    “他做了什么?”江朝欢听到自己的嗓子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来,语气一如平常的淡漠冷静。

    “虽然师兄语言不通,又病体难支,一时没办法亲自证实,信了他的说辞。但时间久了终究会有破绽,于是孟九转为了彻底取信师兄,也为了永绝后患,便设了一个局--本来那部落首领确实就有个幼子,但并没有患有弱疾,也更不可能召见过孟九转医治。而孟九转不知怎么勾搭上了那个首领的私生子--也就是陪在师兄身边的蔡隶。”

    鹤松石神色间分明有些不忿:“在他的唆使下,蔡隶去给那个孩子下了毒,又引荐了他去医治。他拖了两天,故意把人治死了。这下那首领真的生气了,便要杀了他。于是,受他蒙蔽的师兄的为了救人,杀入帐中,一番激斗之下,将那首领一剑刺死。”

    “自此,师兄与那部落真的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师兄虽武功远超部族众人,但大病后身体尚未痊愈,又是在鄯善大漠中,地形不熟,天时不占。屡次被袭,苦苦支撑半月,他杀了不少人,自己却也受了很重的伤。他想,与当地部族纠缠越久,对他们越不利,便要护着孟九转逃离鄯善。”

    “可这时孟九转又说,他耗费半生心血写下的医书还在那个村子,他必须取回来。”鹤松石目光一凛,脸上那道伤疤隐隐发亮,森冷着面色继续说道:

    “师兄又信了他的话,乘着夜色单枪匹马闯入村子为他取书,却不知这也是孟九转的毒计--他早已暗中给部族通风报信,他们埋伏在村子里,就等着师兄自投罗网了。”

    鹤松石的声音有些发涩:“孟九转借部族之手除掉师兄。只要他们两败俱伤,师兄也死在那里,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大漠风沙掩埋殆尽。届时孟九转回到中原,仍是正道拥趸的杏林圣手,谢家尊奉的座上之宾,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闻言,即使知道梅溪桥并未死在鄯善,此刻的江朝欢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却听鹤松石吐了口气,继续说道:“师兄一夜鏖战,直到天明,整个村子血流成河,尸陈遍野。他杀红了眼,最后已分不清是部族的兵士还是村民……天光大亮之际,村子里的鸡犬都无一存活,师兄也终于倒了下去。”

    “那梅溪桥,又是如何活下来的?”江朝欢抬眼看向他。

    “……是蔡隶。”鹤松石慢慢咬着这几个字,像是搅动压抑着几天的情绪终于绽露:“蔡隶本已逃远,却又折返回去,从死人堆里背出了师兄。”

    “师兄那时已经没气了。蔡隶背着他在大漠中狂奔,追上了孟九转。看到整个人被血染红的师兄,孟九转吓了一跳。扒开他的衣服,只见他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惨不忍睹,混着砂石黑血凝固在衣料上,剪了半天才剪开。而这时,从师兄怀中掉出了一个包裹。”

    “那是孟九转故意遗落在村子,其实早已抄好副本的医书。”鹤松石紧紧皱着眉:“尽管师兄精心包了好几层,还是被血染透了。血干涸后,好几页纸粘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上面的字迹也花了。孟九转捧着那本书看了好久,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将自己和师兄关在了房间里。”

    “整整三天后,他才打开门。师兄是救活了,但情况时好时坏,偶尔醒过来,也不说话。”

    江朝欢沉吟着:“恐怕那时,他已经猜到了吧。”

    “没错。”鹤松石点点头,说道:“师兄心里已有了几分成算,但他一则伤势太重无法起身,二则听够了谎言,索性不再追问。接下来的一年,孟九转和蔡隶尽力照料着他。三人都绝口不提鄯善之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师兄有了一点好转,能自己行走了,他辞别二人,想要独自离开。”

    “谁知蔡隶追了上来,说当初他们约好了,帮师兄找到孟九转,师兄就带他回中原。师兄没说什么,默认他跟着自己,一路同行,离开了大漠。”

    鹤松石站起了身,极目远望,窗外月色西沉,点点星斑若隐若现,已经快到午夜了。

    他侧过身子,看到江朝欢指尖轻点,仍在耐心倾听,便道:“而在这一年里,师兄音讯全无,师父也很担心。但见孟九转和师兄都接连折损,又不愿再派出弟子冒险深入西域寻找。所以,师父也只是命我在中土边界打探消息。”

    “辗转多地,其间的琐事不足为提,终于,在阔别两年之后,我找到了师兄。”鹤松石转过了身,有些激动,但又蕴了几分落寞:“只是,我不理解的是,当时师兄明明已经回到中原半年之久了,却没有返回门中,甚至未曾与我们联络过一次。见到我,脸上毫无欣喜之色,不告诉我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不管我怎么问,他只说还有事情没处理好,也不肯跟我回去。”

二六六.觅影

    鹤松石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无端的,数九寒冬里莫名泛起沉闷的气息。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当时任凭我怎么问,师兄也不肯多说半个字。没办法,我只能一面去信给师父,一面留下来守着。而这期间,我见到了蔡隶。”

    “自从我来后,蔡隶一直躲着我。我本来也没去管他,但那日却撞见了他在翻动师兄的药材。虽然并不是偷盗或下毒,但我逼问下他也不说是在干什么。于是我去找师兄说,就算你不回去,至少也不要和这种来路不明、怀有异心的人待在一起吧。”

    见江朝欢“嗯”了一声,他接着说道:“师兄却不肯答应,但晚上,他终于来找我了。那天的夜色和今晚很像,明明闷得没有一丝风,却让人生不出烦躁的感觉,只是每次瞟过那黑洞洞的天空,就会从心底里战栗一下……那晚,师兄把在大漠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

    “我一时还不敢相信这两年时间会发生这么多变故,直到天色微熹,听师兄讲完了,我才能有些设身处地理解他。”鹤松石顿了一顿,凝眸叹息:

    “让师兄放不下、回不去的,有三重理由:”

    “一则,他此去不仅杀了部族里的很多人,还屠灭了整个村子。男女老少,一个活口都没留……向来被师父教导不可滥杀无辜,更不可对不会武功之人下手……师兄无法原谅自己。此事成了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当时他只觉无颜面对师父,即便后来回去,也时常郁结悔恨,一直到最后也未曾放下。”

    “二则,他一开始答应了蔡隶,只要帮他找到孟九转就带蔡隶回淮水派,而孟九转也确实找到了。但经历了此后变故,师兄也猜到或许与蔡隶不无关系。至少从蔡隶助他而不顾自己族人就能看出,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师兄是极重诺之人,扔下蔡隶他良心不安,带他回去却又怕他所图更多,会害了师门。两难之下,他只能暂且不回淮水。”

    “而三则,也是最重要的。”鹤松石加重了声音,直视着江朝欢,只见他极黑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眼前的人:“……是定风波。”

    “是江玄……让梅溪桥重新修订的定风波?”江朝欢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自然地问出。

    “没错。”鹤松石一开始就说过这节:“孟九转失踪时,师兄已修订了大半,也无法换人接手。于是,师父命他去西域时带上了定风波。而在寻找孟九转的半年里,他已经完成了全本的整理修缮,只是一时无法交给师父罢了。

    “可这一耽搁就出了事。后来在为救孟九转杀了首领后,师兄就预料到了会遭到部族猛烈的报复。他怕自己无法活着离开鄯善了,那师父交给他的任务该怎么办……于是,他决定让孟九转把定风波带出去。”

    江朝欢一挑眉,按耐下惊异等他继续说下去。

    “师兄知道孟九转作为杏林圣手,总会随身背着许多药材,便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被部族追杀的那段时间,夜里总是悄悄的潜入孟九转房间,把定风波刻在他的药材上。就这样,在去村子里取书之前,刻完了一整本。最后,他还留了一封信。”

    “他没有告诉孟九转?”这种说法让江朝欢觉得更不可思议。梅溪桥在孟九转药材上刻字,早晚会被他发现。可却偷偷摸摸的,不想让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鹤松石点点头,解释起来:“师兄本来是这样想的:他所刻的,都是最珍稀的药材,孟九转不会轻易去用,所以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若最后他能活着离开大漠,那就再偷偷取出这些药材,此事便当没发生过;而若他真的死在那,孟九转得以生还,那么等孟九转发现字迹时,看到最后便会看到他留下的信,帮他把药材送还给师父。”

    “所以,梅溪桥是并不完全信孟九转,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江朝欢问。

    “是的。师兄当时虽然还没怀疑孟九转,但定风波是我们淮水派至关重要的心法秘籍,甚至可以说是大本大宗、立派之本。就算在淮水派内,也只有师父认可的寥寥数人能学,当然更不容外人窥视。所以师兄肯定慎之又慎。”

    听到鹤松石渐渐回忆的入神,竟说出“我们淮水派”,江朝欢强忍不适,转而垂眸问道:“这么说,他应该会在刻的时候考虑,让孟九转即使发现了药材上的字迹,也看不出内容;而只有你们淮水派的人才能看懂吧。”

    “江护法所言极是。”鹤松石有些激动地连连应声:“师兄正是做此打算,而定风波也恰巧很适合写做密文。因为定风波共八章,每章以一首五言绝句题起,合计四十字。而本章所有的文字都在这四十字范围内所取。这样,师兄便以这四十字的顺序为代号,只刻数字即可。”

    “至于这八章的顺序,则以整篇心法的内核【大乐必易,闻道思退】八字为纲,取同音字的药材分别大蕺、乐樨、必大、薏苡、土中闻、道生草、思仲、蛇退,依次刻在它们之上。这样,就算孟九转不巧早早发现了字迹,也无法识得其中内容。但只要他看到最后的信,按照师兄的托付将药材送给师父,其中关窍师父自然一看便知。”

    定风波的这个特点江朝欢是知道的,所以他刚刚也立刻想到了这个办法,只是不能说出来。但“大乐必易,闻道思退”八个字却是他第一次听到……闻大道而思进退,倒是合乎正宗道家心法的根本。但闻道、思退,让他不免想到了那两个人……

    江朝欢细细端详鹤松石神情,见他双目黝深、似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不像说谎。而且这样的八个字,也不是顺嘴就能编出来的。何况,在这个细节上骗他好像也没什么必要……那么,为什么他从未曾在父亲口中听过这八个字呢?

    暂且按耐下疑惑,江朝欢沉吟道:“在那危急关头,梅溪桥还要耗费这么多精力刻字,这个修订本就那么重要吗?原本就在江玄手里,何必为一个修订本如此大费周章呢?”

    鹤松石会意地慢慢摇头,向他解释道:“定风波是师父开天辟地首创的心法,他用了大半生心血钻研。一直到师父大婚那年,才算完全功成。后来随着他武功臻入大成,又将其屡次精进,改换、更新、删减的内容数不胜数,最后成文的,都是最菁华高妙之言。这期间留下的稿子太多太繁杂,唯有最早跟在他身边的师兄能弄清楚,所以师父才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师兄。”

    “当时,原版和累次修改的记录也被师兄一并带走了,若师兄拿不回修订版,便需要师父自己重新亲自整理。虽然也能完成,但没有原稿,师父要耗费至少三年,还得牵扯他不少精力。此时师父刚刚得子,内外交患,若为此太过操劳,有些得不偿失。所以师兄将此事看得极为重要,甚至将那修订本视若性命。”

二六七.因果

    这个解释倒也说的通。江朝欢目光示意,鹤松石接着说道:“做完这些后,师兄抱着必死之志独自去村里拿医书,只望孟九转能逃出生天,回到中原。但此去见村中重重埋伏,回想过去种种巧合,再得救后,终不免对孟九转产生了怀疑。”

    “而他初醒时还行动不便,又不再信任旁人,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取出刻有定风波的药材。他又不敢打草惊蛇,便闭口不言。直到两个月后,身体稍稍好转,才能再次潜入孟九转房间。”

    听到这里,江朝欢已经能隐隐猜到,梅溪桥并不会那么顺利将其取回。果然,接下来鹤松石的话印证了他所思:

    “可是,让他大惊失色的是,那些刻了字的药材,竟全都不见了。”

    二人相顾凛然,各有所思,鹤松石又道:“包括那封信在内,孟九转所珍藏的药材竟少了十之八九。零落剩下的,他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看不到半点字迹。而这段时间,他们要么仓皇逃命、要么深居避世,根本没有外人来往。也就是说,唯有孟九转、蔡隶二人有机会接触罢了。”

    “江护法,”鹤松石神色一动,向江朝欢抛出一个问题:“若你设身处地,此时会如何做?”

    江朝欢闻言目光一沉,随着指尖轻点、周身泛起迫人寒意,淡淡说道:“此二人心怀鬼胎,杀了便是。”

    夜色森冷,鹤松石随之一笑,坐回座中。

    先前起过纷争的部族连着村民都差不多死光了,再想回去验证孟九转之辞都无人可问。可若当面再质问孟九转,得到的也定是更多的谎言。以梅溪桥当时的处境来看,解决掉身边这两个隐患的确是最好的办法。至于药材,一边自己亲自查访,一边重新整理,也好过继续与二人纠缠,被他们蒙骗。

    只是,向来所受的教导让梅溪桥做不出这样的选择。

    他在养伤期间,只是默默观察孟、蔡动向,有一次状若无意提到药材时,孟九转神态自然的说到,那些药材在路上逃命时弄丢了一些,还有一些为救回他性命用掉了,不过最大一部分,还是用来换了九尺樨--给谢酝治腿的药材。

    原来,在逃命路上,他们还极其巧合的遇到了有这味灵药的游医。而为了换取九尺樨,孟九转献上了他苦心搜罗的珍稀药材的一半。

    去问蔡隶时,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蔡隶还说,这一路他们满心都是如何救回他的性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换九尺樨时也是任对方自己拿,没空讨价还价。也因此,对方没把包裹系好,后来一路颠簸又丢了不少。

    ……明明如此完美,又如此通顺地解释了药材的去向,但为何偏偏又是这样完美,这样巧合?

    梅溪桥不信,却并不声张,只是在那养伤的一年里一直自己暗暗寻访。但是,偌大的大漠,一个游医散入人海便如水滴入海,无影无踪;而偷偷找来药方,给他治伤的时候明明用过其中两味药。

    作为一个大夫,药材上被刻了字,他取用之时怎么可能不发现?

    于是他暗暗观察熬药的流程,发现有时孟九转开完方子,会叫蔡隶抓药熬制。闲下来时,孟九转甚至会教蔡隶些医术……是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关系这么密切了?也可能是蔡隶接触的这两种药材?

    是他们中的一个,还是合作谋划,抑或是真的如他们所说,药材只是自然消耗掉了?若真的是注意到了信才扣下定风波药材,他们又看不懂内容,为什么不趁着自己病弱来逼问破解之法?

    太多的可能性,可每个方向都是死路,荒漠和时间掩埋了查探真相的希望,一切都只凭孟九转和蔡隶述说。

    一年后,梅溪桥养好了身体,辞别二人,带着追上来的蔡隶回到了中原。

    回顾相识以来,其实他屡次性命垂危之际都仰赖二人相救,这次重伤也全靠他们衣不解带照料一载。若他们真的心怀不轨,那得到定风波后又何必救他?让他直接伤重死在大漠不是更好?而弄丢定风波,不也全因他自作主张。就像把钱偷偷放在别人包裹里,钱丢了还要怪别人吗?

    各种矛盾的声音在他体内争执,他最终只能深深自责,尽数归咎于己身。也因此,他不敢、不能、不愿重回师门。

    深知他性格有些优柔寡断的江朝欢也能理解。而当时听完梅溪桥视角讲述的鹤松石,却比当局者迷的本人察觉出更多疑点。

    于是,鹤松石偷偷去逼问蔡隶,蔡隶不堪重压,说出了孟九转找他合作,让他去给首领幼子下毒。而报酬是,他一直深恨的那个偏心的父亲以及欺负他的族人,都会借由梅溪桥之手除掉,他也无需再担心自己逃走后会被族人追杀。

    只是,他没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梅溪桥会差点死掉。至于定风波,他更是咬定了一无所知。

    鹤松石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强硬地带梅溪桥回到了师门,此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蔡隶。

    后来,还是进入顾门,知道了孟九转其实是顾门舵主后,他才推断出鄯善之事更多的细节,之前的疑点也一一得解。他对江朝欢所讲,也是他从自己视角补充过的。只是,梅溪桥永远也不会知道,除了回村取书的埋伏,孟九转还是故意失联;是骗他去杀首领;是利用他除掉部族;是把他引入死地,想让他们两败俱伤,让他葬身在大漠孤村。

    “那么,回去后怎么样了?”

    听到江朝欢的追问,鹤松石思绪从回忆中挣动,答道:“回到淮水后,我们如实告诉了师父。师父没有责难师兄,也没有追究此事,对外只说没找到孟九转无功而返。此后一切如常,师父自己闭关重修定风波,派师兄和我处理帮务。”

    “又过了一年,孟九转才回到中原,但江湖上也并未出现定风波的消息。慢慢的,师兄才渐渐安下心来,我们觉得应该是多想了,定风波并没有落到他手里。最后直到淮水之役、师父师兄去世,甚至是我发现孟九转真实身份后,那一版定风波都没再出现。”

    说到这里,鹤松石才恍然察觉,随着回忆的深入,自己讲述的立场竟是昔日江玄徒弟、淮水派弟子的视角,还称他们为师父师兄。他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背过手去。

    所幸江朝欢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低声自语般沉吟:“江湖传言的孟九转与梅溪桥有故原来不是空穴来风……若孟九转真的得到了定风波,为何不曾献给教主……还是正因他私藏了起来,才被教主追杀?”

    天色已渐渐明亮,二十多年前的变故因果也明晰起来,唯有关于定风波的去向,他们仍旧毫无头绪。

    这时,突然响起的扣门声惊破了沉默。听完来人禀报,江朝欢神色凝重,转身对鹤松石道:“蔡隶,自尽了。”

二六八.印记

    匆匆赶去关押蔡隶之处,只见一些无虑派门人听到消息也聚在门口。见到二人,众人神情恐惧中又掩藏不住几分怨怼,虽然更多的还是对门派以及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

    江朝欢低声吩咐了一句,属下便领命将众人隔开,一一带走单独关押。众人心虽不满,但无人敢有异议。

    他这才示意鹤松石入内。路上二人已经大概了解了情况,人还没死,是服毒,只是十分危险。待近前察看,见蔡隶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气息只余一缕。而萧思退正跪坐在床边,捻动指尖为其施针……这个“叶厌”的角色,他不免有些扮演地过于尽责了…

    江朝欢没有出声,站在不远处,看他有条不紊地撤针、催吐、开好方子,直到蔡隶脉搏渐渐有力了一些,他才得空上前禀报:

    “蔡隶所服之毒极为罕见,应是出自西域。毒性猛烈,发作迅速,属下医术不精,只能勉强用针压制一时,但属下不知此毒解法,若无解药,只怕撑不过四日。”他用叶厌的声音恭谨地说道。

    看守发现蔡隶服毒之时,他已陷入昏迷。整个无虑山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唯有萧思退还能暂时救回他性命。鹤松石有些焦急地盘算着:“叶宫主都没办法,还有谁能救他?这附近可还有什么名医?或是从教中找通毒经的高手过来?”

    然而,几种方法都不可行,四天也不够从幽云谷赶到勿吉。萧思退冷眼看着焦急的鹤松石,未置一词,便见江朝欢冷静地吩咐他继续研制解药,也没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离开之后,鹤松石追上步履匆忙的江朝欢,问道:“蔡隶在这个节骨眼自尽是什么意思?他认出了我?他果然不是那么简单随便编造发现孟九转遗体是吧?”

    江朝欢没有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有几分确定他就是阿布贾?”

    “九分。”鹤松石想了一下,补充着:“若说我冒昧找你之时,还只有五分把握,那现在便是九分了。本来只是因为记忆深刻所以有莫名的熟悉感,但此次他所服之毒出自西域。一个在极北之地的普通武者为何会有西域毒药?”

    其实听鹤松石讲述时还将信将疑的江朝欢,也是在蔡隶自尽后才完全确信了他的话。甚至他对蔡隶服毒的理由也有了几分猜测。

    见他神色凝重,鹤松石小心地问着:“那现在该怎么办?当年之事唯一的活口若就这么死了,我们……”

    “不必担心。”江朝欢看着他,语气坚定:“能救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现在我需要去验证另一件事。”

    随他来到无虑派暗牢,见门中所有年纪稍长的门人已被分别单独关押。

    “两个问题,”

    江朝欢立在甬道尽头,目光逡巡着两侧上百个无虑派弟子,声音没有特意抬高,但如冰锥般扎入每个人耳朵里,叫他们不由瑟缩了一下。

    “一:十四年前孟九转避难来到无虑山,一直到两年后他被梁鉴一暗算离开。这期间他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和哪些人接触过,一一写下来,越详细具体越好,要带时间地点。”

    “二:蔡隶进入无虑派的经过,以及他一直到今日的所作所为。要求一样,越详细越好,哪个方面都行。但是,与你们自己相关的不必写。”

    听到这两个问题,众人皆面露难色,不知他是何意。

    “无论你们写了什么内容,都无需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写的少的人。还有,”江朝欢也不多解释,只是淡淡说道:“说谎的人。”

    人群骚动起来,有些想要与同伴说话的,被看守呵斥后退回一边。一一分发纸笔后,只见多数人还是迟疑着不动,但也有几个很快动起了笔。

    江朝欢就坐在一边亲自看着,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犹豫着也被其他人影响提笔写了起来,君山夜后再未曾有过的紧张感蚀咬着他的心脏,连手腕处的折红英也酥酥麻麻的疼痒着--他隐隐约约觉得,对那孜孜以求的真相终于初窥门径了。

    蔡隶被抛下后辗转来到勿吉,孟九转被顾云天追杀也逃亡勿吉,他不相信这完全是巧合,也不相信在这时间重叠的两年内两人没有交集。

    只要做过,就有痕迹,何况是这偌大门派。他想窥探后来孟九转与蔡隶的关系以及遭际,但若直接问,又怕有诱导之嫌惹他们胡编乱造。这样问起来,众人写的更详尽了,而且与自己无关的事也没必要乱写,只是届时他整理会多费些时间罢了。

    确是内容过多,大家写写停停,一边回忆,一直到深夜所有人才写完。

    江朝欢一张张看去,时而勾画几笔,有的看完会放到另一边,鹤松石则在一旁记录。他似不知疲惫,一个时辰过去,拿起这篇回忆,才终于顿了一顿……似乎,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孟九转初来时,梁掌门还待之为上宾,极尽奉养。”确实,这样一位神医不管到哪里,都没有被人敌对的理由。说梁鉴一因嫉妒他名气设局暗算,逼他离开也就罢了,还要只置于死地,未免有些奇怪了。

    “掌门设宴相迎,门中人尽列席,但宴后第二日孟即辞别,独自去西侧山间定居。我本觉奇怪,但这时想起宴中我离席去醒酒时,曾看到孟九转与一人似乎是起了争执,那人的面容隐在树后没有看清,我听到孟九转有些激动的说着“他死了与我何干,又不是我杀的。”,我再想仔细听时,两人却很警觉地离开了。”

    “蔡隶是西域人,具体来自哪里倒不知道,刚来时他口音还有些奇怪,头发也发黄,这事在教中也不算什么隐秘,但当时梁掌门只告诉了我们几个嫡系弟子,后来没人提,渐渐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对了,蔡隶在上山两年后,也差不多就是孟九转来的时候,突然头发就白了,我还好奇问过他一次,他一脸冷漠的说是他唯一的朋友死了。我觉得他是随口敷衍我,因为他素来独来独往,不像有什么朋友的样子。”

    “梁掌门用儿子为诱饵,骗孟九转过来医治,结果儿子被他抢走后,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师母梁夫人跟他哭诉,说了一句:当时就叫你不要听他的,你非要冒险,怎么样,这下儿子都赔进去了。梁掌门有些发怒地打断她,道: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他说孟九转是关里邪教的人,来无虑山就是为了找机会篡权夺位,我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夫人在儿子被掳走后就缠绵病榻,我们去探病,夫人就不让蔡隶进去。后来仅仅一年,她就去世了。因没有子嗣,是梁掌门的亲传弟子守灵带孝,但唯独蔡隶没去。听说夫人一直很讨厌蔡隶,所以我们当时也没人多问。”

    “孟九转那两年间与我们互不来往,相安无事,梁掌门只是叫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但后来我母亲生了重病,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偷偷去找他,他虽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救了我母亲。为了感谢他,我半个月后想给他送些山里的药材,但快到时却远远瞥见了蔡隶。当时他在上山,遮着面容,但我还是认出来了。那条路只通往孟九转的住所,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但我想到掌门不让我们与孟九转来往,便闪身躲在了一旁树林里。”

    “结果我看他不是往山上走,却是钻进了林子里的泥泞小路,我有些好奇,偷偷跟了上去,但跟了一段他频频回头,我怕被发现,就放弃了。”

    ……

    终于看完了所有人的回忆,江朝欢放下笔,与鹤松石相顾之下,一条深埋于孤山十几载的脉络逐渐清晰了起来……

二六九.目的

    那是随梅溪桥来到中原的第二百天。已经习惯了这个如温厚兄长的陪伴,也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蔡隶却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知道梅溪桥回到了淮水派,也知道那是一个叫淮州的地方。尽管他清楚没人期待自己的到来,但还是跋山涉水找了过去。

    只是,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在淮扬河畔,沿河脉走遍,由春到夏,繁华落尽,他也没找到淮水派的位置,没见到淮水派的任何一个人。

    也是,这么厉害的一个门派,怎么会让他一个外人轻易找到呢?

    后来,就是听到孟九转回来的消息。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是吧。何必再去打扰别人?反正,自己也不是不能活。

    离开淮州,他漫无目的地朝着反方向走,只是希望离西域越远越好,离淮州越远越好。

    走了很久,便这么来到了勿吉。

    阴差阳错,遇到了无虑派掌门梁鉴一。因为他跟孟九转学过些辨认药材的方法,也懂些制药之术,梁鉴一收他为徒,从此在无虑派安定了下来。

    本以为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可仅仅两年,顾门与淮水派三战,最后淮水派满门覆灭。

    梅溪桥,也死在最后一役。

    他不相信。分开后还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还不曾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道歉,他怎么会死呢?鄯善那么多次危险至极,他都挺过来了,这次怎么会真的死了呢?

    蔡隶一夜白头。只想立刻下山去亲眼看看,但却没想到,故人也恰在此时逃到了无虑山避难。

    见到孟九转,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了的,质问他到底是谁?

    其实蔡隶已有了猜测。在鄯善时,孟九转让他帮忙做局,安排出被部落首领囚禁的戏码骗梅溪桥。又拖延两三年才回中原,贻误为谢家治病的时机。还有那个……定风波。

    什么人才会与江、谢二门如此敌对?什么人才能驱使孟九转这样一位神医做事?来中原后悉心探听局势的蔡隶知道,最大可能,就是中原魔教顾门。

    他一问,孟九转就痛快的承认了。蔡隶当时升起恨意,忍不住迁怒于他,喝问他为何要害死梅溪桥?

    孟九转却说,他只是听命办事,各为其主。何况梅溪桥虽是顾门所害,但又不是他亲手杀死的,他只是一个暗桩,一个大夫,与他何干?

    二人争执不下,蔡隶冷笑一声,道要去兖州找顾门报仇。却被孟九转嘲讽,他找顾云天报仇是痴人说梦,白白送死而已。

    蔡隶非常清楚他说的一点没错,但满心怒火不知发往何处,又觉这辈子活到现在,也没什么意思了,失魂落魄之下,甚至想要自我了断。

    孟九转为阻止他,一时又撒了个谎,说会帮他报仇,但需要时间。

    蔡隶信了。可没几天孟九转就借故离开无虑派,去无虑山西侧独居,也不肯见他。渐渐,他也看出了孟九转根本没有一点报仇的意思,只是敷衍他而已。

    是啊,孟九转是顾云天的人,在鄯善就意图置梅溪桥于死地,现在,怎么可能因为一次萍水相逢,就改变立场呢?

    他终于忍不了了。不就是报仇吗,骗梅溪桥最多的,害他重伤的,还当属孟九转。反正他也是顾门的人,那先找他报仇也未尝不可。

    于是蔡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学着孟九转借刀杀人的法子,鼓动梁鉴一对他下手。

    梁鉴一本就耳根软,蔡隶只说了孟九转是顾门的人,来无虑山是奉命要取他性命以掌控无虑派,梁便相信了。

    后面便有了在为孟梁看病之时暗算之事。但出乎意料的,孟九转逃出生天,还掳走了孟梁。其后,无虑派纷争不断,蔡隶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只是,他从没忘过梅溪桥。

    现实总是迫人清醒。十多年了,他武功进境一般,更没机会接近顾门,复仇渐渐成了遥远的梦。若不是此次他大胆的举动,只怕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和顾门有什么瓜葛。

    而他当年从中起到的作用,门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梁鉴一也一直自责罪己,并没有怪到他身上,更没有和别人说过。所以,直到这次用所有门人的回忆印证,江朝欢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往事。

    ……

    看着躺在眼前头发苍白,未老先衰的蔡隶,江朝欢有些无法理解他的心理。

    昨日,他根据一人回忆信中所说的,“遇到蔡隶从孟九转处返回,却见他往另一方向离去”,已在荒山深处找到了一处孤坟。

    那是一个衣冠冢,上面只有一个牌位,刻着“梅”字,干干净净。

    不知出身西域、与孤儿无异的蔡隶,学着用中土的礼仪,为梅溪桥祭奠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鹤松石长长吁了口气,轻声道:“十几年过去了,孟九转也死了,不知蔡隶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有没有变……还有他说找到孟九转遗体,到底是真是假?”

    “那只有等他醒来问他了。”

    “今天是第三天了,救他的人会来吗?”

    江朝欢转过身,望向门口,微微屈起眼睛,只道:“快了。”

    ……孟梁到时,正是第三日晚。让江朝欢没想到的是,一起来的,还有顾襄。

    原来顾柔找到了吐纳延息之法,以后每日为顾云天过气一次即可,不再需要几人轮流耗费真气了。

    顾襄身为孟九转亲生女儿,这个消息又瞒不过她,她这次一并前来也很正常。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按了按孟梁肩膀,孟梁便一点头,径直走向蔡隶,探向他脉搏……

    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蔡隶脸色逐渐好转。鹤松石也恍然大悟,明白了蔡隶举动的目的。

    放出找到孟九转遗体的消息,是为了引来孟梁,但却不料将沈雁回和他们引了来。为了掩盖真实目的,他只能装疯卖傻,说是为了除掉孟梁斩草除根,自己才能坐稳无虑派掌门之位。

    本来这一说辞沈雁回都信了,却又有个意外--鹤松石随江朝欢上了山。

    他认得鹤松石,也相信鹤松石肯定认出了他,他不知道投入顾云天麾下的鹤松石会做什么,于是只能破釜沉舟,给自己下了不立刻致命却又极难救回的毒。

    这样,当世之上能救他的,也只有孟九转唯一弟子孟梁。

    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不用他多此一举,江朝欢早就透出风去给孟梁,引他前来了。他服毒时,孟梁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千方百计在这时候要见孟梁,甚至不惜以自己性命为筹码,蔡隶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他真的找到了孟九转遗体吗?这一切又与那消失的定风波有关吗?

    ……

    尽管已经窥知了大部分真相,但最重要的定风波还只能等当年唯一的活口蔡隶醒来。所以孟梁解毒之时,二人一直守在床边。

    然而,还没等救回蔡隶,却传来消息,有了个更紧急的事。

    --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嵇盈风,终于有消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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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