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零.向前
深不见底的黑暗,嵇盈风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生性谨慎的她没有立刻出声呼喊,而是尽量轻地起身,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崎岖的石壁,仰头努力才能看到的一两点星光……似乎是个深洞之类的地方。奇怪的是,尽管现在是寒冬深夜,却不怎么冷,地下深处也不潮湿。
回想晕过去前最后的记忆,是和那个数度偶遇的坡足男子交谈,却被牛马帮帮主朱廷越找上麻烦。在他走近弯腰的一瞬间,自己便失去了知觉,而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他腰间红布随他弯腰一晃一晃。
嵇盈风怎么都想不通自己是怎么着了道,当下只能先想办法出去。她活动了下手脚,还好没有受伤,凭她的轻功,这样不算光滑的坡面爬上去也不是难事。
然而,就在她屏息运动的一瞬间,一丝极其微薄的呼吸声传入了她耳中。
内力流转下耳聪目明,她又渐渐适应了黑暗中视物。小心地朝声源处走去,扶着石壁,走出约莫两丈远,才看到不远处隐隐约约一个人影倒在地上。
见状,她有些防备地站住,听那人呼吸声虽浅但绵长,应的确是在昏睡中,才放心地继续靠近。走到跟前,她蹲下来,黑寂中却只能看到模糊一片。迟疑片刻,突然想到昏过去前的事,从怀中一摸,果然银粉还在,便有些欣喜地涂在手心,借着一点星光的反射看向那人。
一身黑色斗篷,帷帽遮着面容,却是那奇怪的人的打扮。
嵇盈风怔住了。
想了想,她还是伸出手去,慢慢掀开了那长长帷帽--尖瘦的下巴、苍白的皮肤……和那日未曾看全的一模一样。
她一鼓作气,一下子把帷帽彻底揭开,一双狭长的凤眼倏忽闯入她目中,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
尽管此刻那双凤眼紧闭着,但如银勾弦月般的线条从眼角起承,到眼尾收束,迂曲一线,比任何丹青圣手的妙笔都要神韵天成。
嵇盈风偏过头,才能不至于被这双眼睛搅动神思。她有些明白了此人一直戴着帷帽的原因--这样一双眼睛,实在太引人注意,太难以忘怀了。
她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何故意接近她。只是,当下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
要不要在他醒来前独自离开?
若是往日的她肯定会选择趁机瞥下他逃走,但这黝深的石洞、燥闷的气息,让她莫名想起聚义庄初遇时,与江朝欢一起被困在地下密室的经历。
嵇盈风定了定神,朝这人腕脉探去……他不仅屡屡接近自己,还拖着棺材出现在八月十五的君山,他的身上,绝对有更多的隐秘。嵇盈风凭这一点直觉很快做了决定。
好在,经过检查这人并没受什么伤,不会成为拖累,嵇盈风想了想,从裙子上撕下几个布条,将他双手背在后面绑住,又把他绑缚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
做完这些,她又想到以前看过江朝欢绑人,会把人双手相对背扣,绕过手指关节把每根手指交错绑住,这样便更安全许多。
等她都忙完,从那人身后又绕回来,再看去时却吓了一跳。
--幽暗之中,那人凤目半张,灰绿色的瞳仁在她手心银粉的照射下泛起青芒,只消微扫一眼,嵇盈风遽然被摄住心神,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你醒了?”半晌,嵇盈风才能勉强说出话。她有些尴尬地退后一步,不敢再看这人。毕竟,趁别人晕着把他绑了怎么都不算光明正大。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亦不挣扎,只是抬起眼,认真的望着嵇盈风。随着他瞳孔微微放大,眼底留白减少,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宁定了。
见他不说话,嵇盈风硬着头皮开口:“那天的事还没弄清,所以我……”
还没说完,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正是向此处靠近。嵇盈风当即收声,下意识地看向这人。
这个在她绑缚时就醒了,却纹丝不动地任由她施为的怪人此刻也出奇平静,只以目光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也不需解开,却要她自己躲起来。
嵇盈风也只一个眼神就懂了。躲在转弯处的石壁后,听到来人越来越近,她紧张的屏住呼吸,直到那人停住脚步。
“你是谁?这是哪里?”
嵇盈风心里一惊,此人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她绝不会认错--牛马帮帮主朱廷越。
显然他现在没认出没戴帷帽的那人……至少这说明,这两个人不是一伙的?而且,当日在现场的人都被扔在这里,也都是很茫然的样子,难道说下手的人不在他们两个里?
“不知道。”
那人简短地回答。嵇盈风心下一紧,却听到朱廷越只是冷哼一声,便没再理他,自行试着爬出去离开。
而他看样子轻功也不错,同样也没受什么伤,约莫半刻钟功夫,他便出奇顺利地爬了上去。
所以这个石洞这么容易就能离开的吗?
嵇盈风等了半晌,再无异声,便从转角处走出,在安安静静等着的那人身前停住。
就这样抛下他不是她的作风,何况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
嵇盈风俯下身,对他说道:“这个朱帮主也不是跟着我的人,对吧?那天你没说完的话,还愿意再说一次吗?”
那人本低垂着的头慢慢抬起,随着眸光流转,凤目倏忽射出妖异光彩,他终于开口:“萧望师……是我的名字……有人派我保护你……”
“萧望师?”嵇盈风重复着他的名字,却觉得从未听过,更不可思议谁会派他来保护自己。便问:“是谁?”
“比你注意到的更早,我就跟着你了。”萧望师没有回答,他的声音迂曲悠长,与他的目光一样。
“后来我大概猜到是拜火教,于是那天,我本也打算告诉你。只是牛马帮不巧闯来,拜火教应该是趁着人多混乱下手,连朱帮主一起都没放过。”
话音未落,耳边“扑通”一声把二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人形摔落在地,一动不动,已经不成样子。
是朱廷越?嵇盈风不敢置信地靠近,用银粉反光仔细看去,他圆睁着眼,整张脸溃烂发黑,身上裸露出的皮肤也凹陷着或轻或紫,好像整个的血肉都软烂了,散发出腐败的味道……这不会是撞击的伤痕。
嵇盈风不由退后一步,不敢碰他,却又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正恐惧间,他口中溢出一滩黑血,随着血水流出的,还有努力辨别才听清楚的几个字:
“别…上…去…,向…前走……”
二七一.验证
江朝欢再次见到嵇盈风时,是在一个故地--七杀殿。
这座仿照拜火教制式而成的神宫,自七杀苏长晞离开后就成了一片荒芜。不知为何,嵇盈风失踪后会被掳到这里,还会传来消息暗示,唯有他亲自来才能救出。
七杀殿七道关隘,当日他们只闯到四值功曹之处,但后也曾听苏长晞说到,六杀生死门,入者一念生、一念死,最是杀机难测。
可事实是,他千里迢迢赶来后,却发现嵇盈风好端端在生死门前,与一个身披帷帽的人并肩而立,举止熟稔,像在安然候他前来。虽看起来经历了一些风霜,却并无被胁迫的感觉。
“你是何人?”
江朝欢缓步轻声,一时并不打算动手,那人却将手轻轻按在死门,透过帷帽,江朝欢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
随之一道妖异声音萦迂着送入他耳中:“我来取回,一点代价……”
豁然门开,江朝欢抬手一拦,欲阻住那人去势,却被嵇盈风挡在中间:
“等等……”
就这一个瞬间,那人消失在门后,帷帽随风飘起,只隐约看到苍白面容与一双见之难忘的狭长凤目,便在这倏忽间又入死门,消失不见。
江朝欢可以肯定,这是当日在崆峒山下救走他、又把他扔在牛棚中的人。
回程路上,一向对他知无不言的却嵇盈风不肯讲述这些时日的经历,提及那人,也只说他叫萧望师,余者一概闭口不言。
江朝欢便不多问,只将她失踪后,拜火教利用她的镯子给嵇无风种下催眠,使他神志动摇,只得前往西域求解一事告知。嵇盈风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件事。
君山会后,她离开丐帮前,嵇无风曾告知她,自己武功突进除了修习长白虎豹拳的缘故外,更主要的是在雪山下拾得孟九转遗书后,发现那书经过水渍火烤现出字来,他好奇下意念不自觉随着字迹而动,竟在短短时日内培植了深厚纯湛的内功。
而后他左思右想,知这是孟九转留给女儿顾襄之书,又藏有顾襄身世,不便明示于人。
一直等到八月十五,岳阳楼内将其交还顾襄。至于书中字迹,他猜孟九转既用此方法隐去,定有用意,于是交给顾襄时已恢复原样,又怕江朝欢责怪自己,也没告诉他。就不知嵇无风被拜火教下手,是否也有这一层原因。
听得此节,江朝欢神色少见的冷峻。他当日观嵇无风武功进境实在超出正常范围,便应该想到的--没有内功根基,外功也不可能一日千里;而最能修缮破损经脉、纯湛至极的内功,便当属他淮水派不传之秘定风波。
可惜各种意外应接不暇,他疏于查证,再想到蔡隶一事横生枝节,正在孟梁赶来,蔡隶将醒之际,他会被迫离开。
携嵇盈风星夜兼程,赶回无虑山时,还好蔡隶尚未醒转。他先召开萧思退。
望着这个叶厌打扮的人,他冷笑一声:“蔡隶未醒,你很是失望吧。”
萧思退滴水不漏:“主上失望,属下自然心随主上。”
“萧思退。”江朝欢慢慢念着他的名字,语锋一转:“扣下嵇盈风,在这个时机用她引开我,怎么,你也对定风波有所觊觎?你和那个萧望师又是什么关系?”
“属下听不懂。”
望着垂眸平静的萧思退,江朝欢淡然一笑:“我走之前,已经告诉了孟梁,蔡隶知道多少他师父的秘密,若他醒来随便说出一点,对他和顾襄都不好……在我身边都不安分,你看,你何苦费尽心机在我背后动作呢?”
只见萧思退面色一僵,显是明白了这么久蔡隶都没醒转的原因却是江朝欢早有准备,无奈咬牙道:“是我技不如人……嵇无风已快走到边境,你也不想看着他死吧?”
寒光一闪,萧思退下意识合上眼,只道我命休矣,却见江朝欢只是淡淡瞥过他,从他身旁越过。萧思退心惊不已,听到那人留下最后一句话,身形已然飘远:
“想要脚踏两只船,凭的不是你手里多少筹码,也要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守卫森严的暗室,在江朝欢的授意下,孟梁彻底肃清了蔡隶身上的毒素,也让他在这日适时醒来。
此刻他身上再没有瑟缩畏惧的伪装,坦然回视屋内众人时,目光中甚至还带了些隐约的嘲弄。
“我只和孟梁说话。”
听他命令般的语气,鹤松石强压怒意,喝道:“你和孟梁,我们都要单独讯问,岂能让你们串供?你还是尽早交代,定风波现在何处?”
“鹤大人,同样的问题,十八年前你已经问过我了呀。”蔡隶故作惊讶,难掩鄙薄之色:“是您忘了,还是说,作为淮水派弟子的那段过往您不敢回想?”
生平最怕人提到自己出身来历的鹤松石一噎,正待发作,却见江朝欢目光制止,示意他先出去,他只得惺惺而去。
“其实我倒不怎么着急找定风波。”江朝欢独自留下,似闲聊般道:“反正我也破解不开,得到也没用。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为何给梅溪桥立坟祭拜?”
“你是顾云天的手下,怎么会懂?”蔡隶并不看他。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服毒引来孟梁,无非是想从他口中得到定风波下落。其实,定风波并没在你手里,当年的确是被孟九转私藏了吧?但你得到又有何用,你能看懂吗?还是你以为有了它,你就能给梅溪桥报仇?”
蔡隶久久不曾出声,就在江朝欢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他却幽幽一笑,狠狠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破解不了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看不懂就罢了,难道你不认识汉字?你和我故弄玄虚,浪费时间又是何必呢?”
走出房间,江朝欢心中仍未平静:蔡隶这是什么意思?蔡隶明明知道定风波的存在,说明他至少是见过写在药材上的定风波。那为什么他会觉得无需破解?这其中,又有谁说谎了?
踱步半晌,他只想出三种可能:
一,蔡隶为了引他怀疑鹤松石故意这么说,想引起他们内斗。
二,梅溪桥刻在药材上的,是定风波原文,并非是数字代号。但他骗了鹤松石和父亲。
三,梅溪桥在药材上刻了原文,也如实告诉了鹤松石,是鹤松石骗了自己。
再一想到嵇无风所练,多半就是定风波。若真是数字代称,他都解不开,孟九转又如何能破解?如何能写在遗书上?
江朝欢心下一紧,知道验证到底谁说谎的方法就在眼前。但若这么做,又要利用于她,江朝欢挣扎半晌,终是目光一寒,下定了决心。
二七二.破绽
当晚孟梁收好白天晒的药材去找顾襄后,却见顾襄不在房中。孟梁正要走,余光一瞥间却见床脚掉了一本书。
他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一边老成地抱怨:“她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拾起书来,他的自语随着目光停住了。
那是孟九转留给顾襄的遗书《岐黄经》。
而眼下这书正翻开着摊在地面,张开的那页,用蝇头小楷记录着肺经,下面还有精细的配图,只是,每行医经下,却是另一种笔体写下的字迹“至道之宗,奉生之始。会启周天,微而不显……”
孟梁一目十行扫过,暗暗心惊,再看书上纸张湿润,又有火烤之像,转头见一旁水盆边淋淋漓漓滴落了些水渍,而那水渍却蜿蜒到了火烛旁。火烛上架着一个铜盘,也留下些水印,此刻正翻倒着。
……还好,看这景象,孟梁猜测是顾襄看书时不小心把它掉落于水盆中,捞出后为快速烘干又置于火烛上炙烤。随后有事离开了,但那书却没摆正,从铜盘上翻落下来掉在地上。
如此说来,她应该没看到吧……孟梁情急之下,顾不得太多,只将书又用水打湿,见上面记录着内功的字迹渐渐消隐,才把书又放回原处。
随后,他站在一旁似乎还想做什么,却听外面隐约有声,怕是顾襄回来,忙夺门而去了。
听他离开,房中衣柜门被推开,江朝欢从柜中步出,拾起那本遗书,默然看了片刻,携着书亦走出了顾襄房门。
此刻,他已经验证了,定风波到底在谁手上。
真正的遗书在顾襄手里,他拿不到,也不想碰,这一本自是他伪造的。
那本遗书他曾在嵇无风君山会上翻开展示时见过一页,他便将这一页翻开,他相信孟梁紧急关头不会往后多看。而他儿时学到定风波第二章,所以写个开头不成问题。至于这种录字秘法,他早在慕容义留给慕容褒因的遗言上见过,根据嵇盈风所说,也让他确定这种西域秘术便是孟九转所用。
孟梁只通医术,不懂武功,若在医书上看到内功字迹,这种奇事他定会告知顾襄参详。
除非,他认得这是定风波,而且,他不能让顾襄知道遗书上有定风波。
为什么会认得,这说明不仅孟九转跟他讲过此事,还给他看过原文。这便排除了定风波是用数字代号刻在药材上的说法,也能佐证嵇无风所练,真的是定风波。梅溪桥和鹤松石,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
而为什么他不能告诉顾襄。也只有一个可能--孟九转的嘱托。
他把自己完全代入孟九转的视角,想象着他每一步会怎么做。电光石火间,对整件事的脉络终于有了完整的猜测。
这次,他不再虚与委蛇,没时间多加试探,而是蓦然抬头,望向孟梁离去的方向,径直掠步追了上去。
后山无人处,掏出那本《岐黄经》递给孟梁,孟梁迟疑着接过,随即作色怒道:“你偷来的?又要做什么?”
然而一瞬间他神色僵住,明白了过来。
也不是笨人,孟梁垂下手,任寒风吹皱书册,冷冷一笑,讥讽道:“顾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怎样,冲我来吧。”
江朝欢负手而立,冰冷的目光漠然扫过他:“我只想给你讲个故事而已,若有不对,烦请你指正。”
没等孟梁回答,他便自顾自讲述起来:
“一个少年从小在荒山野岭长大,见过的人唯有师父一个。他们相依为命,师父教他医术,视他若亲子。”
“直到十六岁那年,一伙不速之客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逼少年带他们去找师父,给几个人看病。少年没想到,其中一个,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的父亲,在他襁褓之时利用他暗算师父,师父的眼睛因此被弄瞎,却掳走了他逃往冰天雪地的荒山,从此一个人抚养他长大。”
孟梁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却还是强忍住怒意,听他说下去。
“他的父亲没想到儿子还活着,一时愧疚、激动、感激交杂,当场自尽谢罪。而那少年接受不了这个变故,冲入林间逃开了。他父亲的师弟去追他,其他人则继续在此看病。”
“在山林里游荡了三天,少年想通了,又担心那伙人对师父不利,遂主动回去了。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伙人已经离开,可师父却也服下了必死之毒,命在顷刻。”
“师父弥留之际,见到少年,却给他留下了几个奇怪的嘱托。他让少年日后跟随那伙人中的一个女子顾襄,听从她、保护她。还让少年在自己死后,将自己身上纹绣的字迹背熟,再把自己全身涂抹上加速腐化的药物,然后马上离开。至于那些字迹,他要求少年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唯有当顾襄有生死劫难之时,才能告诉她。”
“少年虽不解,但一一照做,并立刻离开了。之后,他故意被师叔找到,随之回去,发现了那伙人留给他的字条,便追了上去,直到长白山下雪崩后,与那伙人会合……”
江朝欢语调平静,孟梁的怒意也渐渐平息了下来,转为了超出他年纪的冷鸷怨怼,甚至隐隐流露出杀意。
“精彩。”
孟梁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江朝欢:“这么好的故事,也只有你能编的出来。所以下一步怎么办?要用你那些手段,逼我吐出定风波吗?”
见孟梁直接承认,江朝欢也不再绕弯子,却道:“我还有几处不解,望你指教。比如,孟九转应是在自己身上和给顾襄的遗书里留下了定风波,那么,遗书里有几章?你记下的有几章?”
“各有一半。遗书里是前半部,我脑子里的是后半部。”
孟梁爽快的回答了,顿了顿,又转而问他:“该你了,你可否告诉我,是怎么发现我曾回去见到过临终前的师父?又背下过定风波?”
“因为我被派去护送顾襄求医时,教主格外吩咐,必须将孟九转就地处死,并把其遗体原封不动带回教中。我对此一直有些疑惑,直到了解了当年西域孟九转与梅溪桥旧事,孟九转或许得到了定风波。”
江朝欢亦不着急,娓娓道来:“但教主定是没有定风波的。这说明,孟九转私藏了起来,而这,应该也是后来被教主追杀的原因。不过教主应该也仅仅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依他对孟九转的了解,可能觉得这般神医若真有这绝世秘籍,会记录在自己身体上,才最为保险。所以教主才下此命令。”
孟梁阴沉沉的一笑:“然后呢?”
“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定风波与孟九转的关联,没想到这。所以,后来在长白山下雪崩后,失落了遗体,我派人搜寻许久,教主的人也把山脚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踪迹。”
“经历了两次春天雪化、甚至嵇无风连那遗书和药瓶都捡到了,那么大的棺材和遗体怎么会还找不到呢?”江朝欢顿了顿,道:“我终于想到,不是我们找不到遗体,而是那遗体已经没了,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了,就算把长白山翻过来,也没人能再见到了。”
“从孟九转的立场看,也很好理解。他既然当初没把定风波上交给教主,现在肯定更加不想。而见到我们,他自然明白教主目的。再看女儿还活着,那这本绝世秘籍定会被他当作保护女儿的筹码。所以,他表面上自尽配合我们,暗地里却要保证,自己的遗体、也就是定风波,决不能被我们带回去交给教主。也就是说,他需要在遗体上动手脚。”
“再回想这一路的经历,才发现,其实从我们离开又折回看到孟九转遗体,到把孟九转遗体带走,在长白山下发生雪崩,遗体脱离我们视线掌控的只有两段时间。”
“只是我以前一直将注意放在了雪崩后,一味搜寻,但却忘了,从我们离开时他还活着,到第二日我们折返他已经自尽,这期间,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才是动手脚的最好时机。”
听到这里,孟梁目光一闪,却问道:“那你凭什么说是我回去动了手脚,师父自己临终前吃下什么药物不可以吗?”
“你还记得雪崩后我们再次相见吗?”
江朝欢只问这一句,孟梁便恨恨地斜睨着他,立刻懂了。
“我们带走孟九转遗体前,给你留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落下东西回去取,结果发现孟九转自尽了,还留下遗言想让我们把他遗体葬回故乡,并要你会合,与我们一道回中原。”
“你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更不是能轻易信任别人的人。从小到大只与孟九转相处过,你的性情十分古怪,对他的感情也非同寻常。”江朝欢客观地叙述着:
“试问,面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你本就充满敌意。而我们这一来,你师父就自尽了,我们还要带走他的遗体,你怎么会那么容易相信?那么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孟梁恨的有些牙酸,却也无可奈何。
确实,他负气出走,到长白山再见,中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失去了师父,可他没有质问他们,没有过度悲伤,就那么轻易地信赖了他们,跟他们回了兖州。
得知死讯连黄鉴赐都着实惊讶了好一阵,还盘问了许久。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因为一封字条就认同了他们师父自杀的说辞?就任人摆布,追随顾襄奉其为主?
除非,是孟九转亲口和他解释过,告诉了他一切。
二七三.解决
没错,是孟九转,将定风波一分为二,前半部隐秘地藏在遗书中留给顾襄,后半部纹绣在自己身体上。
也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见光明,看到了他养育成人的徒弟。他怀着无比复杂的感情,为徒弟和女儿铺好了后路。
……曾经他告诉顾襄,不到万不得已、发生重大变故时,不要打开遗书。
同样的,在最后的嘱托里,他也叫孟梁把下半部定风波牢牢记下,若是顾襄一生顺遂,就让这半部定风波烂在自己肚子里;若顾襄有生死劫难,那么这部书,会成为换回她一命的筹码。
也是他,让孟梁在自己死后,给自己遗体涂抹药物。这样,半个月内,他们还没走回兖州幽云谷,定风波就会随着他的遗体彻底腐烂殆尽。
所以,即使没有那场雪崩,他们带回去的,也只会是一口空棺材。
这,也正是江朝欢拒婚后,孟梁跑去质问他时不小心说漏嘴、又堪堪停住的内容。
“……你知道师父为她留下了什么吗?”
“你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吗?”
诸般谜题,今天已见之答案。但为顾襄留下了这本无数人争来夺去、为之疯狂的秘籍,真的会对她有好处吗?她又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在一个月后重回幽云谷?未来的命运,又岂会皆如孟九转希冀的那样发展?
见江朝欢神色不豫,不知在想些什么,孟梁戒备地退后一步,冷冷盯着他:“你若想要我把定风波背给你,那是绝不可能的。就算你强逼于我,我有死而已,我也是用毒高手,你应该清楚。”
这声声威胁落在江朝欢耳朵里,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淡淡地说:“你尽可放心,我不要。”
“为什么?”孟梁仍一脸防备,并不相信:“你不是最喜欢夺走别人的东西吗?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江朝欢歪过头:“是啊,但这是我的东西。”
他神情无比认真,语气却似开玩笑般,孟梁一时拿不准他是何意,只愤愤道:“你的东西?不要脸。”
逞口舌之快后随即惴惴,孟梁小心地偷眼看向他,却见他虽未发怒,但敛起了笑意,负手说道:“现在的形势,你应该有所耳闻。昨日教中刚传来信,教主伤势恶化,加之定风波旧伤催动,音伤发作之势更加难止。这定风波,我不拿,但我们这些人里,终需有人给教中一个交代。”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这样忠心,这么怕你的教主死了?”
江朝欢未理会他的嘲讽,淡然道:“西域旧事一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孟九转、蔡隶与定风波干系极大。时到今日,就是你的嫌疑最深。我求沈雁回给了我一个月时间,拖了这么久,三天后也到了期限。若届时拿不出一点东西,我有死而已,你和蔡隶也不怕死,但你觉得,顾襄会逃得过吗?”
孟梁眼神闪烁,望着他身后某处,咬牙切齿。
他虽不情愿,却也知道这不是威胁。顾襄是孟九转女儿,他是孟九转徒弟,就算他说顾襄对定风波一无所知,别人会信吗?
现在大家还客客气气,无外是顾云天还没到最危急之时,且还有他在前面顶着。若这些人都交不出定风波,就该轮到顾襄了吧……
可若现在就以书换命,却又分明没到孟九转所说的“生死关头”。这种局势下,不仅未必能保住顾襄,还怕会引发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孟梁沉思许久,终究抬头望向江朝欢:“你有什么办法?”
朔风冷冽,这会儿还下起了大雪,二人眉目霜雪凝结,寒意丝丝沁入。
“定风波,是一定要交的。但怎么交,交什么,还有余地。”
江朝欢咳了几下,调息片刻后,将鹤松石对西域鄯善之行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
对于药材上的刻字是数字的说法,他尚无法确定是鹤松石还是梅溪桥说谎。但此刻他有些灰心,不愿求证,也不敢求证,怕连梅溪桥也与他的记忆相去甚远……
那么,正好利用这一点浑水摸鱼,就算了。
“我会和蔡隶交代好,明日你们两个当场对峙。他会说当年梅溪桥刻字的药材孟九转的确注意到了,并私藏带走,但是数字代称他破解不开,至此,你承认即可。然后,你只需照实说出孟九转临终前对你的嘱托,然后将全篇的数字代称背诵出来。”
孟梁听了,有些怀疑:“蔡隶凭什么说是数字?他应该是恨师父的吧,恨乌及屋,又怎么会帮我和顾襄作伪证?”
“蔡隶最恨的人当属教主。他也怕定风波真的落到教主手中。”江朝欢显然不想说太多:“这个不用你操心。”
孟梁面色稍霁。江朝欢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但转而想到另一个人:“鹤松石会不会提出异议?万一梅溪桥和他说的是直接刻字,而是他对你说谎了呢?”
“刻数字的说法是鹤松石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时候推翻,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何况若是他说谎,那便说明他有异心,也觊觎着定风波,我们顺着他的说法,应该正合他意,他绝不会多嘴的。”
“好吧。”
“还有,”江朝欢看向他:“鹤松石学到了定风波第二章。所以,你需要从孟九转的遗书中把前两章用数字转录出来,这样鹤松石那边才不会露馅。至于后面六章,你随便编就好。不过,你编完可别忘了,万一他们再问你,背的不一样就糟了。”
“知道了知道了。但遗书又不在我手里。”孟梁嘟囔着。看到江朝欢冰冷的目光,才道:“好吧……”
“这样还不足以把顾襄彻底摘出来。”江朝欢目光点了点那本他伪造的岐黄经:“孟九转遗书,你好好抄录一份,伪造的像一点。当然,用药水秘录的半部定风波不必复刻。”
“干什么?”
“由顾襄献给教主。就说里面孟九转留下的医术可能对教主伤势有用。”
孟梁转了转眼珠,明白他的意思是让顾襄脱去与定风波的联系,同时表现忠心。
虽然信不信,信几分是他们的事。但至少表面上都做到位了就找不出破绽。只是……孟梁迟疑着审视他:“这样,确实每个人都对顾云天有了交代。但是,你从中能获得什么好处?你图什么呢?可别跟我说仅仅为了自保。”
风雪呼啸着,盘旋着,勉强缓和了一点这压抑的沉默。
江朝欢面对他穷追不舍的目光,倏忽嘲弄一笑:“我也不希望教主得到定风波,但现在还拿你没办法。这句话,你可满意?”
已经到嘴边的一句“你是想利用我们谋划什么”硬是被孟梁噎了回去,望着江朝欢愈加森冷的面色,他心里一紧,转口问道:
“你为什么不亲自找顾襄说?她可未必同意这个计策。”
“她会的。”江朝欢笃定地说。
极低的温度下,二人呼出的气息转瞬变成森森白气,江朝欢最后看了他一眼:
“路,已经给你指明了。明天怎么做,随你。”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孟梁久久未挪动身形。
适才见他抬手之时,手腕处又隐约现出花叶之形。再观他面色苍白,不胜风雪,果然是折红英发作之象……他难道是因此对顾云天生出二心?他真的不想得到定风波吗?
到底,可以相信他吗?
……
夜色最深之时,蔡隶仍呆呆望着上方屋顶,听窗外风声猎猎,毫无睡意。心中百转千回,尽是鄯善风沙掩不住的前尘。
突然,眼前投下一片黑影,四处守卫则皆缓缓倒下。肃寂之中,来人偕风雪趋近,声音中都带着寒意,幽幽开口:
“你,真的想为梅溪桥报仇吗?”
二七四.掣肘
次日,蔡隶被押往内堂,与孟梁当场对峙。
蔡隶力证当年孟九转私藏了定风波,还拿出了与孟九转往来信笺。
迫于压力,孟梁承认了孟九转将此秘籍传授于他,并默出了全篇内容。
不过,蔡、孟与鹤松石众口一词,说当年药材上的刻字是数字代称,所以,即便孟梁吐出全文,也无人可解。
急讯幽云谷后,圣教诏令回复,命鹤松石押蔡隶返回,研究定风波引诗,同时助顾柔稳定教主伤势。
顾襄偕孟梁亦一道回教,主动将孟九转遗书献给教主。顾柔大为赞赏,免去孟梁知情不报之罪,并允他戴罪立功,与鹤松石共同参详,以期尽早解开秘籍原文。
从孟九转这边入手的路就此打住,玄隐剑又毫无线索,一时如何找到定风波再次陷入僵局。
此时,嵇无风一行已走到中土边境,丐帮的人几次差点被甩开,拜火教也似有所谋算,通过沈雁回行踪逆推,把圣教在边关的联络网都拔了出来。
生恐情势有变,江朝欢请命赶往西域,与沈雁回共入拜火教,为顾云天寻音伤疗愈之术。
半月来星夜不停,连除夕之夜都在赶路,他终于将嵇盈风送回丐帮后,到了边境昌满苏。
照此速度,再过两日就能追上沈雁回了。教中却传来密信,顾云天不知何故醒了过来,左手已经完全麻痹,无法活动,同时头痛欲裂,耳鸣不止。自他左手指尖向上,沿着整条手臂到肩颈耳后为止,爬上了一条针尖粗细的黑线,这是音伤余韵将手少阳三焦经完全毁损的征兆。
只要再往上一分,绕耳为止,这条经脉就彻底废了。届时,他体内真气阻滞,情势只怕会急转直下,甚至有性命之危。
这个消息若放在往日,定能让江朝欢欣忭不已,但现在,他心中情绪却复杂难辨。
一直以来,他总以为自己是亲历者,当事人。但顾柔在连云峰顶的话和梅溪桥鄯善之行让他明白:其实年幼的他所见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那条他放弃一切走上的、认定的路,现在似乎就要走到尽头了,却不得不就此停住,甚至连方向都看不到了。
江朝欢纵马疾驰,眼前景色呼啸着被他甩在后面,在急速变幻中模糊成一片。
何为真,何为假,蒙在他眼前的阴翳越来越浓重,让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昔日赌上性命也要复仇的对象,现在却不得不为延长其生命奔走西域。那种荒谬与挫败感,是即便在屡次谋策失手时都未尝体验过的。
亲非亲,仇非仇,再没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不是吗?
狂风呜咽,与他的大笑声一道化作尘烟……不知狂奔了多久,气力都已渐渐不支,却见远处倏忽烟火灿烂,在这荒漠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勒马疾停。
那是教中遇险求援的信号,是沈雁回怎么了吗?
江朝欢神色一凛,当即策马冲了过去。须臾,却见前方几个东倒西歪的人影拦住去路。抢过去看时,竟是几个熟面孔--丐帮派去护送嵇无风之人。
这几人身上并无伤痕,但双眼却瞎了。
江朝欢扶起一个急切询问。那人眼球上蒙上了一层白膜,无神地看向声源处:“拜火教,是他们……本来没什么问题,直到我们到昌满苏后,分成了三组轮流跟着。他们却反而趁我们每次换班的间隙把我们隔开,上一组掉队后引诱到瘴气处,把我们眼睛毒瞎,现在我们已经追不上帮主了……”
在这大漠,本就难辨方向,又不识路途,全靠紧密跟随拜火教人马,所以也因此反被窥得行踪遭到暗算。而他们一旦失去视力,再想追回去就不可能了。
江朝欢心下一沉,他对拜火教,到底还是大意轻敌了。
好在拜火教法令森严,不得滥杀,这些人尚无性命之虞。只是,之后的路,丐帮是指望不上了。
不及细想,他凝目极望,辨听得一丝打斗声,吩咐萧思退善后便掠步而去,身形倏然飘远。
漫天黄沙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持扇而立,周遭尘烟飞旋,江朝欢在几丈外远仍感到磅礴真气倾压下的窒息。
是谁,能迫沈雁回使出全力?
只见一片沙石席卷,沈雁回手腕微动,折扇随之压下,但与之相抗的那股力量自下反推,扇面便如波浪般鼓荡,再难转动一分。
见状,他左手按上扇骨,急喝一声,折扇骤然一转,同时无数细针暴出,偕着无匹内力将面前黄沙豁出个口子,劈成了两半!
沙退针疾,一个白色身形蓦地冲天而起,一跃至极高处,俯冲而下,暴雨般的银针竟也随他双手一推激射而回,纷纷掠向沈雁回面门,且来势更疾了几分。
沈雁回反应极快,拧身而退,折扇在面前绕了一圈,收起时已将细针卷回。却不料白影亦后撤数步,随着他身形飘动,震天气脉擦着他袍袖逆流,卷着黄沙如飓风般扑向沈雁回,沈雁回持扇相迎,“砰”的一声,扇面当即被风冲破。
这人招式不显,却如此擅长借力打力,沈雁回攻势愈劲,他所凭依之反击就愈强,尽数回敬。
当此之际,江朝欢心下一紧,却见沈雁回目中精光大盛,周身真气一瞬间充盈至极,尖利扇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射出去,遽然把白影钉在了地上!
然而纯以正面相抗运力过耗,沈雁回亦被自身强大内力冲撞,脚步微踉着退后,右手按住了心口。
往来三招之间,沈雁回分明已用尽全力,却占不到半分便宜,江朝欢反应过来,这人当是拜火教神官桑哲!
果然,凝目看去,那人眉间一座双峰小山,黑雾缭绕,正是“岱舆”之形。此刻他正振袖一拔,献血随着扇骨喷薄而出,霎时把白衣染红,他也同时揉身而起,避开了沈雁回飞棋一击。
江朝欢微有惊异,适才沈雁回虽内伤吐血,但以他造诣,足以比肋下中箭的桑哲更快调息蓄力,却为何慢了一步,错失良机?
再观数个来回,二人身形纠缠、胶着不已,沈雁回竟隐隐落入下风,江朝欢有所明悟:
沈雁回胜在内力绵长,但桑哲借力之法遇强更强;沈雁回虽招式全开,但不敢下死手,反之桑哲却无所顾虑,尽是杀招。此消彼长,有所掣肘,沈雁回自然难以抵挡。
而他不出杀招的原因,自然是桑哲种下的岱舆连箸。他若丧命,顾云天便不得生……
风沙啸叫,昏黄冲天,逼得江朝欢退开数尺,难以加入战局。
这样的对决对沈雁回来说,可谓毫无胜算。那他何必与之动手?又是早料到会落得这般局势,才放出烟火信号的吗?
压下满心疑惑,江朝欢无法再一味观望,当即瞅准时机欺身而上,一剑破空刺向那人。
二七五.平衡
他一招“响遏行云”,铮铮剑气堪比泰山之压,偕着凌厉至极的劲力拨开粘着的二人,反手一滑,斜刺入桑哲左臂!
“慢着!”
就在剑尖要刺破袖袍之时,身后沈雁回急喝一声,江朝欢当即截断内力,遏住剑势。
只是,随他抽身提剑,桑哲袍袖亦猛然鼓荡,挨上锋锐剑刃时即破开一个小洞。只见桑哲暗绿双瞳一闪,无数幽蓝小虫自豁口爬上剑尖,随江朝欢提起剑身,攀着而上,转瞬间粘附住了长剑。
幽蓝自下而上,如水波逆流般涌出奥妙的曲线,顷刻便包裹了剑刃,又朝剑柄流动。
早听岳织罗讲过的江朝欢知道这是拜火教秘术巨灵,当日大耗顾云天内力、使他后面难抗大傩十二仪的缘由,亦是任瑶岸身故之元凶。
他一念间已运足内力,双手握紧剑柄,无形真气倾压而下,止住巨灵上爬。
以真气充盈周身,隔绝幽蓝不得靠近,似是抵挡巨灵的唯一办法,这也是当日顾云天所用招数。不过,此刻他除护体内力外,还贯注真气于长剑,不再避退,而是捻动剑身,直取桑哲颈窝。
剑刃裹满巨灵,散出幽蓝光晕,不仅再难上升半分,却反而随着真气压制缓缓蜕下,片刻剑刃又露出一截精钢本色。
然而,江朝欢需分出大半内力阻巨灵爬升,出剑自然势缓,一来一往间,碰不到桑哲分毫,反而累及自身。僵持之下,他剑招渐渐吃力,幽蓝又趁势流到剑柄之缘。
黄沙与巨灵一道被内力隔绝,在一片昏暗中泛起幽光,也映着他右腕上桃花淡淡--强运真气又引折红英发作,他双腕微颤,渐感不支,甚至心脏重重泛起麻痹。
突然,他只觉涌泉穴一暖,一股强劲内力倏忽注入他体内,是沈雁回相助。这股内力绵长纯湛至极,霎时把他周身经脉强化数倍,心悸亦随之而止。
从赶到此处,二人一直未得机会交谈,甚至未曾目光相接。但此刻,虽仍看不到身后沈雁回神色,他却相信沈雁回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只见他微一点头,手腕一翻,所执长剑遽然寒光闪逝,巨灵炸开,散成无数幽蓝光点,直冲沈雁回聚拢!
巨灵飞散,他趁这一瞬的空隙揉身而起,刺出锋芒无匹的一剑。
剑身极快抖动之下,击起呜咽般的风声,寒光冷冽,剑气长鸣,势不可挡!
只见剑芒倒映中,桑哲瞳孔缩紧,倾尽全力拧身而退,堪堪避开这一击。却不料江朝欢半途变招,就虚为实,剑气恶灵般紧紧不放,剑刃却绕体而过,笼住他身后两寸。
有形之剑与无形之气竟能同招异势、生生分离,沈雁回与桑哲均是不敢置信!
此刻摆在桑哲面前的是两难选择:若接下虚招,必被剑气所伤;但若避虚就实、后退躲过真气,则会被锋刃划过肩侧。
只见这电光石火一刻,桑哲身形巍然,硬接下了这道强劲剑气,面色登时一变,血色顿失。
而与此同时,被沈雁回引去的巨灵又重新散开,一大半冲向江朝欢执剑之手。
本又要陷入胶着的局势却随桑哲一声清啸终结。沙尘漫天搅动,桑哲振袖抽身,巨灵如闻召令般随之回转,在其身前筑下一道幽蓝墙壁。
江、沈二人运力防备,却并不追赶,任凭巨灵随着桑哲身影消失在黄沙之中,凝成一点。
才经恶战的大漠重归平静,风沙渐息,恍若向来如此安宁。沈雁回理理衣袖,抬眼间与江朝欢目光相触,随即点了点他那柄被巨灵附过的长剑,悠然叹道:“总不知你是太相信我了,还是太过自信……”
“沈师叔不是一样吗?”江朝欢拿出水囊,认真清洗着长剑双刃,淡淡道:“教主都讨不到便宜的对手,沈师叔却敢孤身迎战。看来这边情势不太如愿。”
沈雁回默然片刻,脸色暗了下去。
“我想抢来嵇无风,与拜火教换取疗愈音伤之术。”
只这一句话,江朝欢便明白了他的谋算。
顾云天伤势突然恶化,时不我待,赶去拜火教再寻疗愈术只怕为时已晚,更何况远来闯入豢养无数杀手的西域魔教,胜算廖廖。
但嵇无风既然是拜火教花费很大代价要弄去的人,就定有价值。若他能在路上将其劫走,作为筹码,与拜火教谈一笔交易,便能多了一分拿到疗愈术的希望。
沈雁回甘冒奇险,就是想赌上一把。但却不料神官桑哲蛰伏暗处,亲自护送嵇无风。他不能杀桑哲,就处处掣肘;桑哲碍于教规,倒也不愿立刻取他性命。于是二人纠缠良久,直到沈雁回猜到自己会落入下风,放出求援信号。
江朝欢赶来后,桑哲以一敌二,瞬间陷入劣势。如何破开战局还是次要,江朝欢知道桑哲早晚必定使出保命绝招,故刺其袖袍,引他更早放出巨灵对战。
而他以一虚一实、形意分离之招试探,就是为了探求一个问题:巨灵到底有没有解药?
当此情形下,桑哲若后退就会被有形剑刃刺中,但若不动则会被无形剑气所伤。按照常理,蓄满内力的剑气迎面冲撞,所受内伤定然不轻,正常人应该会选择退后以避,宁被剑刃划过,反正伤处又不是要害。
但桑哲反其道而行之,硬受一道强劲剑气,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惧怕剑刃上的巨灵之毒。
此前已被沈雁回扇骨刺入肋腹,桑哲应该并非不敢受皮肉外伤。而江朝欢的剑刃被巨灵黏附,上面残留着的,尽是那触之即腐的剧毒,作为巨灵的主人,桑哲原来也不敢中这种毒,才会做此选择。
江朝欢被巨灵纠缠之际却大胆出招强攻,好在沈雁回无需言辞便能领会,将巨灵引开,二人配合无间才逆转了局势,并窥探出个中隐秘。
“看来桑哲应是服用或涂抹了什么药物,笼于袖中的巨灵才不接触他。”沈雁回有些安慰,至少这意味着巨灵也有弱点,并非无法抵挡。
“而他生怕被带巨灵之毒的剑刃刺中,说明即使是其主人,桑哲也没有巨灵的解药。一旦中毒,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试探出的答案还算满意,江朝欢仔细清洗过剑身,归入剑鞘,便与沈雁回追上了桑哲离去的方向。
所谓拜火教神官的三大秘术,皆是禁制之术,妖邪而吊诡,这种异术是投机取巧之法,往往能效越强,反噬越大,限制也越严苛。
正如岱舆连箸需要以命换命,巨灵之毒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桑哲用以攻击别人时,自己却也不敢被其沾染,所以带毒之剑成为反过来掣肘他的利器,这便找到了日后应对巨灵的新法子。
而那不死之民,今日桑哲宁可败绩而逃也未曾使出,想必也有着巨大的缺陷,一不小心就容易殃及自身。
如此,他们不敢伤桑哲性命的劣势终会找到弥补的办法,双方各有牵制,才算平衡。
沈雁回慢慢落后了江朝欢一步。望着他孤迥的背影,沈雁回心中半喜半忧,五味杂陈。
半晌,他还是提气追了上去,给江朝欢递过一物。
江朝欢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在原地,一时甚至忘记了呼吸。
二七六.真相
风入松。
三个大字赫然闯入江朝欢眼底,随之涌上的是潮生崖下、孟昶墓中,那险象环生之夜的记忆。
因祸得福,顾襄默记下了广陵嵇氏早已失传的秘籍风入松,并造册成书,送给了他。也是因练成风入松,他体内定风波与朝中措两种真气才得以相融,旧日隐疾由此得解,后来还吸食了数人内力,功力大增。
这是顾襄与他关系转变的开始,也是第一次,顾襄为了他对教中瞒而不报。
可是,为什么风入松如今会在沈雁回手中?此时,他应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吧?
“这是何意?”他斟酌着词句。
沈雁回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然问道: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二小姐为何去而复返吧。”
诚然,这是他一直百思不解的问题,但此刻,一句“为什么”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逃也似的挪开目光,咬牙半晌,再开口时,已找回了往日淡漠的语气:
“与我无关。”
“错了。”
沈雁回摇了摇头:“还真的和你关系不浅。”他顿了顿,慢慢说道:“二小姐,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这风入松,也是为了救你才献给教主的。”
声声入耳,字字如刀。
分明是初春转暖的天气,江朝欢却如堕冰窖。他感受到心脏重重一跳,针刺般的麻痒便随之蔓延,把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寸寸冻结,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
“二小姐得知身世真相后,奔出岳阳楼,本欲一走了之。但却撞上了亲临君山的教主。”
沈雁回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自顾自地说着:“教主并不拦她,甚至允诺她若离开不会追杀,但,却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如果她能甘心回到教中、继续为教主效命,并能拿回足以换取你性命的东西,教主便会为你拔除折红英,让你活下去。”
真相,远比任何刀剑锋利。
一直以来的困惑解开,却是他想象不到、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答案。
一切早有痕迹,他却从未做如此想。
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能让她甘愿重返牢笼,能让她放弃最后一次选择权利的,还能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对她诸般利用、不断欺骗,她却如此待我?
为什么在她回来后,还要怪她没按自己的期待彻底离开?
为什么将放弃定风波视为给她的报偿,换来一个心安理得,甚至觉得可以弥补对她的亏欠?
遽然间,滔天巨浪般倾轧而来的恨意塞住了他体内所有空隙,将他淹没,让他窒息……他恨的是自己。
江朝欢恨自己,无能却自私,愚蠢又迟钝,更恨的,是这条用她的自由换来的命。
这样一条肮脏至极、卑劣不堪的命,怎值得她付出那样的代价?
他死死盯着那本风入松,目眦欲裂,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君山之夜,不,或许更早,自己就该去死了……
那噩梦般的声音紧紧不放,刺入他最深处:“二小姐许下承诺,求教主先保住你性命。在外云游一月,她果然带回了这嵇氏失传的秘籍。”
见他眼角猩红,气息散乱,微微发颤的双手已拿不住那本书册,沈雁回不由眉头一皱,但还是继续说道:“教主当时伤势已经恶化,不便修练,就把它给了我,让我找到定风波后,以风入松内力辅助,尽快练成道宗内功。”
“只可惜玄隐剑踪迹难寻,此物白放着也是浪费。现在你我既已决定深入西域,前路危险重重,只一个桑哲就未必对付得了。我们不如先练成风入松,尽快提高内力修为,这样到拜火教后胜算才大一点。”
凝重的閴寂。
沈雁回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好似悲苦,又像是嘲笑,交织成把一切毁灭殆尽的沉沉厌倦。这样的神色,分明与那日谢酽得知自己身世后有些相似。
此时的他,才是真实的吗?到底哪个反应,是他的面具?
长久的沉默,反而渲染成一片绝望而真切的悲鸣,无声却鼎沸。
然而,其实也只过了几个呼吸,再抬眼时,江朝欢淡淡应了一句:“便听沈师叔吩咐。”一切又已恢复如常。
他又戴上了面具,还是,适才的短暂失态才是他刻意伪装的情绪?沈雁回目光灼灼,却终是看他不透。
再往后的几日,二人追踪步伐放得缓些,更多的时间合力参详,按照书册所言修练风入松心法。
风入松冲淡圆融,讲究大道归一,沈雁回摒弃杂念,不再被顾云天伤势搅乱心神,进境极快。江朝欢也紧随其后,短短时日就练到了带脉,可见他心绪平稳得一如既往,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离开中土后,穿过了大片荒漠,到西域时二人已将风入松彻底练成。
而与桑哲短暂交手后,双方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般,一路相安无事,互不滋扰。桑哲倒是着意隐匿行踪,但萧思退知道拜火教方位,且熟悉他们的标记与联络方式,常常以他们的手法留下痕迹给沈雁回看到,便也能追得上,所以他们倒也不用跟得太紧。
直到元月一过,到了天鹫峰下拜火教的地盘,重重险阻、无数关隘,方再一次体会到这西域魔教、暗杀圣地的实力。江、沈二人力抗天鹫峰入教之路的天罗地网,这边嵇无风已被送上了山。
自楚山交接后,嵇无风便被拜火教控制。他多数时候神智仍是不清,但偶尔也有灵醒之时。
被数名神职司使挟着上到天鹫峰时,他以退化后童稚时期的眼光看来,还很是开心。
此处虽地处大漠,但有灵泉通过,整座山如同沙漠绿洲一般,遍植苍翠,生机勃勃。
那些中土从未见过的植物一股脑地闯入嵇无风眼中,叫他目不暇接,摸摸怪柳,又要去摘椰枣。一旁神职司使生怕桑哲发怒,不住催促他。但嵇无风此刻幼儿心性,只对一切好奇,仍是一步一停。
“这是什么?”
突然看到一株参天古树,上面花叶茂密,下面枝条粗壮,界限分明,就像一朵变异了的巨大的蘑菇,嵇无风大叫一声,奔了过去,仰头喜滋滋地看着。
一个神职司使拉了他几下,想把他拽走,他却把脸一扭,张开双臂抱住了树干,整个人挂在了树上,神职司使再扯一下,他就往上面爬去。
这时,前面的桑哲回头走近,叫神职司使皆心跳加快,战栗不已。不料他却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到一边,并无发作的迹象。
“这叫龙血树。和人一样,它的血也是红色的。”
只听桑哲语气近乎和善,用汉语说道。
几个神职司使瞬间瞳孔放大,面面相觑:神官大人,竟然会汉语?当前的主教继任后,教中祭司多是汉人,而神官与祭司历来不和,桑哲便不学汉字,不说汉语,甚至不愿踏入中土。
为何他此番去了一趟,竟开始说汉语了?还有,一向不近人情的神官,怎会对嵇无风如此耐心?
却听嵇无风好奇地重复着:“龙血树?它会流血吗?”
桑哲不语,却突然扬起手,指尖划过树干,红色树汁随之淌了下来,还真的有些像伤口流血。
见嵇无风一脸惊讶中带着些恐惧,他朝嵇无风递去一把小刀:“你要不要试试?它的血是治伤神药,你可以舔一舔。”
“我不要!”嵇无风不住摇头,吓得连连退后,也不接那小刀,只是连声叫着不要不要跑开了。
神职司使一急,正要追,却见桑哲制止的目光扫来。
“我先去面见主教大人。他就留在这里,你们不必守着。”桑哲恢复了素日的语气,用波斯话对属下吩咐:“你们的任务,是把那两个从中原一路跟来的人,引到衢尘关。”
二七七.极乐
偌大密林,嵇无风一口气跑出老远,终于停下来歇口气时才恍然察觉,一直紧盯着他不放的神职司使这次竟然没有追过来。
也是,既入天鹫峰,处处天罗地网,又何须担心他能逃出去?
正午有些燥热,听到溪水哗哗流经,他便循声走近。
蹲在溪边,嵇无风一点点俯下身,望着水面倒映出的那张脸,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天真笑意渐渐黯了下来,连嘴角的扬起都维持不住了。
他突然烦闷地一闭眼,猛地扎进水里,整张脸都被干净清凉的溪水浸过,又被流动着的溪水轻柔地抚摸,他繁杂的心绪也终于稍稍疏解。
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倒霉?或者说,倒霉的总是自己?
将脸猛然拔了出来,嵇无风一拳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喷出老高。他的胸口快速起伏着,半天才又喘匀了气。
其实,自从上天鹫峰后,他清醒的时候突然增多,甚至能模糊想起神智退化时发生的事。
但,时昏时醒还不如全然失去心智,至少那样,混沌却不自知,仍能自在。
而他在失神之时,记忆永远停留在那恐怖的一幕。在那个画面中,他看到父亲、姑父,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他们言笑晏晏,下一刻却尽皆倒地不起。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为什么他会在那里?嵇无风努力去看,却永远如隔薄雾,想逃开,却一步也退不得……更可怕的是,清醒过来后,这些碎片而朦胧的印象就扎在他心底,时不时刺他一下。
嵇无风茫然地在山间乱走,却又走回了那棵龙血树下。那道划痕已经凝结,鲜红树汁变得有些发褐,他凑过去,撕下了一条衣角,缠着树干一圈遮住了划痕。
随即,他靠着树干坐下,把整个身体都倚在了树上,缓缓合上眼睛。
疲惫至极的他竟就这样沉沉睡去。睡梦中,他终于摆脱了那惨烈的一幕,又回到了八岁前、那段最快乐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时天已经黑透。梦里的一些片段还残留在他脑海,他蓦地起身,仰头望着北斗星,辨认出方位,朝北方走去。
走出两丈远,见到一株胡杨树,他学着梦境中、儿时自己的样子,把一片落叶埋到树下。
接着,他又找到一棵形如蘑菇的龙血树,在树干上划了几道,再用布条裹住。而走到此树正北方的第一棵树下,又埋了一片叶子。
就这样,他穿梭在林间,寻找着每一株龙血树。偶尔停下来,用龙血树汁在落叶上写些字,再去北侧埋好。
忙了一夜,也幸好龙血树应该是个稀有树种,隔了挺远才有一株,他把目之所及的所有龙血树都挂了布带。
……江朝欢,应该来了吧?他应该,能看懂吧?
嵇无风精疲力尽得就地倒下休息,充满希冀地想着。但很快,他就懊恼地捶着地面,埋怨起了自己。
这幼稚滑稽的暗示,他怎么可能看懂呢?还不是白忙活?
……在路上,他偶有清醒时,曾见桑哲带伤而归,神职司使皆面目凝重。不知为何,他便有种感觉,是江朝欢来了。
但在桑哲手下,他是从来没妄想过逃跑的,哪怕有江朝欢在后面。毕竟君山之夜他是亲眼所见桑哲如何用三大秘术对付顾云天,路白羽、任瑶岸又是如何因巨灵而死。
到天鹫峰后,像是一层禁咒被解开,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自觉不能再这样毫无作为。于是,想到儿时在淮河畔与表弟、妹妹玩“捉鬼”时,他便常常把东XZ在记号的北侧,同伙的人便能找到他留下的线索。
因为他名无风,风乃巽卦,无则退,无风便是巽之逆位,正是乾卦正北。而他妹妹盈风,盈乃满溢之意,满则进,所以顺位为下一个坎位,指向正东。
故而他在龙血树上留印,其实并无任何信息,而是在它正北方向的第一棵树下,把他一路见闻、尤其是上山后所见禁制留在落叶上,埋进土里。虽然现在还没什么太有用的东西,但至少也能避免一些危险。
他们儿时倒是这样玩的乐此不疲,但江朝欢怎么能从他的名字想到这些?他这一厢情愿的暗示有什么用?
嵇无风一脸懊丧,直到神职司的人又找来才立刻挂上天真的笑容。
“你这是做什么?”一名神职司使指着一株龙血树,用汉语问道。显然,他们肯定注意到了他系的布条。
嵇无风眨着眼睛,无辜地说:“它们受伤了,我给它们包扎呀。”
神职司使狠狠看了他一眼,去扯掉了几个树上的布条,发现上面是都有几个指甲的划痕,除此之外并无不妥。
原来他是学着神官大人的样子玩闹呢。神职司使没放在心上,又见嵇无风吵嚷着说树还没痊愈,不让他扯掉,便敷衍着答应了,哄着他走开。
大概是见桑哲对他很有些耐心,这些神职司使也对他客气了一点。嵇无风还是在前面东奔西窜,再没人来催促他,也没人管他看到一棵龙血树就去划上一道,包扎一次。但他明白,那些缠在树上的布条还是会被他们拿掉的。
不过没关系。
他故意系个布条就是为了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布上,而忽略那小小的划痕。当然,就算他们在意那划痕也没关系,毕竟怎么检查,那指甲划痕也没传递任何消息。而划痕的位置,也只是在这一带所有的龙血树上,并不能据此找到他们的行迹。
只要,他们没发现每棵龙血树北面的东西,就好。
见神职司使果然如他所料,嵇无风有些自得。他本就是乐天派,事情既然顺利,便不再患得患失,心中暗暗决定,无论江朝欢能否明白,就按当前的方法继续下去算了。
于是,他努力说着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话,想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神职司使也偶尔敷衍地回答他两句,好哄他快些。
然而,半天过去,走得腿都发酸了,也没问出拜火教将要怎么处置他。他心里暗暗着急,正寻思着会被带往何处,该怎么告诉江朝欢,却听一个神职司使突然“啊”了一声。
原来,那神职司使看到他不断撕下衣料绑住树干,整整一件外袍都撕没了,只剩一件中衣蔽体,不由有些好笑,对他道:“你这样,要没衣服穿了!”
嵇无风尴尬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越来越少的布料,刚要开口,却听另一个神职司使笑道:“没事,这样才正好去极乐林嘛。”
嵇无风心下一凛,立刻记下了极乐林三个字,又听到一人说:“极乐林不远了,不能让他继续胡来了。若被那两个人找到,神官大人不会饶过我们的。”
此人说话间目光点在他身上,其余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都不甚在意:“别说谁都想不到他会在极乐林,就是知道了,外人也进不去极乐之境。”
“就是,何况那两人能不能活着出衢尘关都难说呢。”
几个神职司使话虽这样说,但显然对桑哲敬畏至极,还是很快换过了波斯话交谈,不再搭理嵇无风。还催促他快些走,不允他再给龙血树系布条,开始谨慎得多了。
嵇无风听话地大步向前,看到下一棵龙血树时,他笼于袖中的手指摸了摸偷偷藏下的一片胡杨落叶,心中一动。
“我要去给它包扎!”
他大喊一声,猛一抽身,飞快地朝那株蘑菇形状的大树奔去。
二七八.哨声
嵇无风内力充沛,奋力拔足一奔,等神职司使反应过来时已慢了一步。只见他径直跑到龙血树下重重划过,飞速缠上布条,转眼一看,神职司使已追至面前,满面怒气。
大概是被他们威势所慑,嵇无风慌了神,不由倒退着脚步躲避,直到撞到一棵树干上,一下子跌倒。与此同时,数道软索急急冲他飞来,卷住他腰腹,神职司使紧跟着飞身掠来,一把钳住他肩膀。
在那顷刻之间,他撑在身后的手掌已将写有提示的落叶埋进土里。而随着他撞动树干,一时树叶扑簌簌而下,落了满地,将他的动作一并掩盖。
他松了一口气,开始乱舞双臂,直到被制住后仍狠命挣扎,双足一通乱蹬。于是脚踝一紧,两脚亦被死死捆住。这回他开始不住大喊大叫,直接躺倒在地,像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撒起泼来。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随即整个人被拎了起来,脖颈被一双温凉的手扼住。他瞪大了眼睛,很快感觉到窒息。
……不会吧,他们这就要杀了我吗?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很多迷惑未曾得解呢--嵇无风努力地喘息着,妄图从喉咙的最后一点缝隙中攫取微薄的空气,心头涌起沉沉的酸楚和悔意。
四肢针刺般麻木,肺里炸起剧痛,意识渐渐抽离,他已经感受不到颈上那只手的力度,整具身体变得陌生而遥远。
终于,眼前黑透,他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坠入无尽深渊。
整整五个月,一百五十三天,三千六百七十二个时辰。谢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浑浑噩噩、行尸走肉、槁木死灰……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段日子的他。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些整天汲汲营营,忙忙碌碌的“人”,又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反正他是搞不清的,他也不想去弄明白。毕竟,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是谢酽了。他过去的一切也都没了意义。
那么,他是谁呢?
他不知道。
为什么还要让这具名为谢酽的躯体存活下去呢?
他也不知道。
其实诸如他是作为谁继续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活着、接下来做什么,这些问题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太过深奥了。
现在的他,连下一步迈向哪里,往嘴里塞什么食物,都没有一点思考的能力。
他只能下意识的往远离人群的方向前进,累了就休息,醒来接着走下去,饿了随便摘些野果野菜,胡乱填进肚子里。
人,是最可怕的东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逃离。逃离人,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非条件反射。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到那种站立行走的动物了。
他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哪里,是否安全,但这也完全不重要。
日出、日落、下雨、放晴、花开、叶落……只剩下这些最本质的存在周而复始地在他眼前轮换。久而久之,他闭上眼睛,心里也只有这些印象了。
这样挺好的。他并不需要如此说服自己,因为他全部身心本就已经只有这些,再容纳不了任何别的事物了。
包括那被称为“恨”的、曾占据了他整个人的情绪。
把身体铺在草丛中,脸正对着天空,每一片云朵的变幻都切切实实地落在他眼里,忽而纤长,忽而叠聚,演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就是此刻唯一存在于他脑海里的东西。
直到一种熟悉的感觉截断了他的意识。
那是来自人的目光。
若是往日的他,定会如鹰隼般悍然而起,揪出那个窥视他的人。但他此刻只是继续卧在草堆里,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一眼的欲望。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盯着他?要做什么?这些都没有眼前的云彩重要。
很久很久,最漂亮的那朵云彻底飘出他的视线,而那难忍的视线仍钉在他身上,他这才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迈向远离那道目光的方向。
倒不是厌恶,只是整个人生理性的抗拒。任何人的气息,都让他不适,只想逃得远远的。
那道目光并没有追上来。他再次来到无人之地,这才感觉能够正常呼吸了。
饥饿感传到了大脑,他就地拔了一把草,放进了嘴里。
他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吞咽的声音,还有……?
他的动作顿住了。
那是一句勉强成调的哨音。飘渺遥远,混在他舌尖牙齿的开合声里,并不真切,甚至更像是幻觉。
但他还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开始思考--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会对这哨声如此熟悉?
其实这并不是需要思索的问题,只是,被他埋在了太深的地方,不敢触碰而已。
轻轻的,又是一声,还是这样一句。
不是幻觉。
他束手站了很久,那哨声没再响起。他也没有找去,而是扭头往相反的方向一钻,大步逃离。
不过,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他的步子比平日快上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他仍旧漫无目的的乱走,可那哨声却再也没出现过。而落进他眼里的云朵、小虫、茅草、星星…却通通变了形,再也没有以前那么真实而纯粹了。
或许,是因为它们被掺杂了所谓“人”的意识。
他本不愿思考任何,宁愿放弃人所独有的这个能力。但人的本能却不会放过他。
自那天后,那杳远的哨声一直在他耳中回响,将他的思绪引往某处。他只能用尽全力对抗着自己不自觉、不听话的意识,才能勉强压抑住随之产生的联想、期待,以及、那最是无用而害人的希冀。
不可能的……他反复告诫着自己。
已经太多次了,教训还不够吗?
……就在他终于要忘掉那段记忆、重新做回世间一块行尸走肉的时候。
哨声又一次响起。
他久久僵立在原地,不知何时,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动、朝那声源处移去。
每一步,都像走过了作为“谢酽”的全部生命。
……
是一个少年。
长长的影子、扎紧的裤脚、壮实的身体、比常人大一倍的耳垂、炯炯有神的眼睛、粗黑的眉毛……
随着他目光一点点上移,这样一个少年闯入了他眼里。
他看到对方弯起了嘴角,满眼笑意,朝他招了招手,大声叫了一句:
“哥哥……”
二七九.非梦
恍然之间,谢酽只觉整个人飘起来了,连脚下的土都是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彩上,虚浮却美妙,引他无知无觉地踏入自己所描绘的幻境之中。
他连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秒就会再次从云端跌落。
即使是幻象,他也不愿打碎。
落落荒野只承得下这样两个身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走着、走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实,却一直落后一步。
然而,少年的影子分明随着轻快的脚步乱晃,每一片衣褶都迎着风尽情舒展。少年走过的土地留下浅浅的脚印,又时而会回头看看他跟没跟上来……
这是真实世界啊。
可是为什么,明明只要快上一步就能追上,与之并肩,谢酽却迟迟迈不出……直到少年放缓了速度,把双手抬起,凑近唇边。
呜呜咽咽的哨声响起,少年侧过身,望着他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谢酽一瞬间有些窒息,眼前模糊成一片。朦胧中,他看到少年一只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上面躺着的,是一只绿油油的豌豆荚。
“野豌豆能吹出响,是你告诉我的。”
见他不动,少年扬了扬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句长恨歌,也是你教我的。哥哥,你不会忘了吧。”
绿色汹涌,余音无穷。
这一刻,他眼里的世界突然重新生动了起来。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抬起,手指分明颤抖着,从少年手心中拿起了那颗豌豆荚。随之连带而起的,是被他深埋的、作为“谢酽”的记忆。
……
儿时的他素无玩伴。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姐姐住进别苑,才收养了弟弟陪伴他。自此,二人同吃同睡,形影不离。
练功累了,他们就漫无方向地疯跑、闯祸、在一些幼稚的事情上打赌。比如,能把野豌豆吹出调子。
为了赢得这个赌注,谢酽每晚夜间偷偷爬出去,吹烂了几十个野豌豆,最后用内力精准控制吐息,才练成了长恨歌中的一句。
诸如此类的记忆实在太多,那都是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抹除的过去。谢酽茫然地把野豌豆凑到嘴边,真气下意识地拨动起豆荚,流转出了更为清脆准确的调来。
悠悠扬扬,散入风中……
非梦非幻。豌豆荚倏忽滚到地上。
谢酽双手垂落,全身失了力气,心跳一下重过一下。他勉强维持住身形,嘴唇翕动,久不成言的喉咙干涩喑哑、半天只能凝成两字:
“醇…弟…”
荒野中,他们并肩而行。不约而同的,都不提那件事。沉默着,忽然,谢醇转头看了看他,道:“你瘦了很多。”
谢酽下意识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没落下去,最终攥成拳又负到背后。
“你长高了。”谢酽太久未说过话了,对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陌生,每次开口都要停顿一下:“小时候,你每天都念叨着要追上我。现在真的比我高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脚下步子不停。能感觉出,谢醇在引导他去往某个目的地。
他只作未察,随谢醇渐渐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最终停在了村边一座院子外。
谢醇自然地放下虚挂的锁,推门而入,叫道:“姐姐”。而他落在后面,隔着半掩的门看到一个轮椅正碾过门槛、从屋中推出。
轮椅上坐着的,是谢酝。
谢酽笑了,他自嘲地大笑出声--这还是梦,是他虚构出的幻境。
若非是梦,姐姐怎么也会活着?
可是,谢酝唤他酽儿的声音、望着他的清亮的目光、推轮椅时眉间闪过的一丝不耐烦……都是那么真实,一如从前。
他一手撑着门框,身体像是被固定在了半开的门后,直到谢醇回头叫他,才蓦然惊醒。
若不是梦,一定是我疯了吧?
这样想着,谢酽迈进了门内,也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他还是谢酽,还有至亲至爱相伴,一切都未变质。他欺骗着自己,跟着谢酝走到屋子里,甚至开始期待着母亲也会出现、慕容褒因也能在等他……还有父亲,仍在擦拭着他的朴刀,摸着他的头叫他快点长大。
一时,他眼前真的出现了这些景象,但冲过去时,却又顷刻消散不见。
谢醇端着几只碗走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拧过头,坐在桌子旁的,仍旧只有姐弟二人。
为什么,连梦都不能悉数满足我呢?
他木然地顺从着谢醇的招呼坐下,久未使用过筷子的手僵硬地夹起一棵竹笋,送进了嘴里。
没有任何味道,只有塞满口腔的异物感,让他不适。和那些野草一样。
他很快吞咽了进去,一抬眼,看到谢酝期待的眼神。一句“好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了,姐姐脾气大,父亲从小就教育他,姐姐是因腿疾郁结,所以一定要让着姐姐、哄姐姐开心。
谢酝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又看向谢醇。
筷中夹着一块竹笋的谢醇立马将其扔进了口中,大口咀嚼起来。然而,他却没能像谢酽那样咽下去称赞,而是紧闭双唇,面色变了又变。
“怎么了?”谢酝皱起了眉头。
见谢醇渐露痛苦之色,狠命一咽,然后立刻扒了口饭,谢酝冷着脸自己夹了一筷。
很快,她的表情凝住了,也不由做出和谢醇一样的反应。
看看那碟子菜,又看看谢酽,谢醇有些不可置信:“哥哥,你这么能忍?!”
被他们的反应惊到,谢酽又吃了一口,细细品尝,却并没觉得有何不妥。陡然间,谢酝的心重重一坠,眼角倏地红了。
……谢酽,没有味觉了?
谢醇却还没反应过来,勉强笑着打圆场道:“姐姐苦练厨艺许久,已经能做的很好吃了。今天一定是知道你要回来心绪不定才放多了盐。等晚上,让我给你们露一手。”
入夜,挤在不大的床上,谢酽转头看了看说着梦话的谢醇,恍如隔世。
他很想努力去思索姐弟活着的原因,以及他们在此时出现的目的,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敢想。
任何的揣测都可能打破这场梦境。就当自己疯了吧,他翻过身,很快就沉沉睡去。
是自聚义庄以来几年,从未有过的好眠。
随后的日子,他便与谢酝、谢醇在这住下了。
他们都很少出门,交流也不多,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但谢酽莫名觉得心安。
每天,谢醇都会劈柴生火,与谢酝一起捣鼓着,做出一桌子菜来。可无论是成功还是失手、丰盛抑或简单,尝在谢酽口中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不知何时,嘴里填满食物时那种令人不快的异物感变成了能使他愉悦的碰触。
谢酝每天都会去院后看日落,谢醇偶尔出去采买。唯有谢酽,从未踏出过这座院子一步。仿佛这是被施了禁制的应许之地,离开,便再也走不回来了。
谢酽贪恋地流连在这周而复始的时日中,把每一秒都烙在心底,用以驱逐那些破碎的思绪。他沉溺着、极力维持着这一方宁静,甚至期待着自己某一天突然死在这里。
这样,至少是作为“谢酽”死去。
只是,大梦终须醒。
这天漫无天际地闲聊时,谢醇偶然提到了岳阳楼,随即目光立刻闪躲开,马上说起了别的。
终于,还是来了啊……
谢酽久久不语,这具躯体又重新出现了无知无觉的麻木感,他再一次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时,他的语气还算平稳。问出的,不是“你们知道了?”,而是
--“是他,派你们来的……?”
二八零.恩人
所谓的“他”,谢酽无法启齿。因为仅仅想到那个名字就让他生理性不适。
诚然,这段时日他努力规避着思考。但本能把自然产生的念头汇聚,最终将那个推断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再也不能视而不见。
--如果不是我疯了,那就是顾云天控制了他们吧。
母亲和褒因的死是他亲眼所见。但谢酝和谢醇却死不见尸、从未证实。这样说来,他们没死也是有可能的,应该不至于是他精神错乱后出现幻觉。
那么,回想当年--
他一直都认为是在婚宴前夕,江朝欢奉命劫走了姐弟二人,并故作姿态玩弄他一番后,再用他们交差,以至二人被顾云天杀害。
现在姐弟得以生还,却怎么想也不像是江朝欢做的手脚--他既没这么大的权力,也没有冒这么大风险的理由。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并且需要这样做。
顾云天。
只有顾云天,能在唯他独尊的魔教暗度陈仓。
至于为什么--想必顾云天早就料到或许有这样一天,局势不能悉数按他计划发展,自己也不肯顺从他的心意。所以他令二人假死,暗中豢养,对外却宣他们已经毙命。
而留下这步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他们来威胁自己……或者说,将他们收买,让他们来劝说自己。
也确实,在自己舍弃一切离去之际,他们恰如其份地出现,把自己拉回了人间世界。那么,下一步就该是晓之以情,为顾云天当说客了吧?
谢酽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心情--杀父之仇、弑母之恨怎可忘?家门竟可背弃?他们怎能为了活命,被顾云天辖制?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二人?他算是谢家的什么人?
谢酽了无生意,心中已然做出决断: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本就可笑至极。既然到这地步他还不肯放过我,那这条命不要了就是……
眼前的世界渐渐抽离,他却恍然间看到谢醇面如寒霜,嘴唇微微发抖,显是怒到了极致。
“哥哥,在你眼里,我和姐姐就是惧死偷生,不忠不孝之人吗?”
谢酽一怔,被他灼灼的目光烫到,茫然侧过头去,却见门口端然停着轮椅,谢酝不知已来了多久。
此刻谢酝神情却平静地可怕,慢慢说道:“你心中疑惑很久了吧,我们确实该早些告诉你的。但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她的面容在煊烂阳光下模糊,却也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神情该有多么庄重。
“你,还愿意当谢酽、当谢玄的儿子吗?”
廖廖几字却如泰山压顶,使谢酽呼吸凝滞……他,还愿意当谢家人吗?在他心里,从未对此有过半分犹疑。
郁结难排的,唯有一事--他是顾云天血脉、生来罪孽深重,还怎么配、怎么敢、怎么能再做父亲的儿子?
何况,他还曾为顾柔所惑,为虎作伥,害过不少正道英杰,其中不乏谢家故旧。他还有什么资格再提谢玄?
见他魂魄尽失、说不出话来,谢醇一急,奔到他面前,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怀疑我们投身魔教,我和姐姐却从未对你如此揣测。那所谓血脉算得什么,我们从小相伴的十多年难道是假的吗?父亲母亲对你的养育能不作数的吗?君山之后,我们就在找你,就是怕你做出傻事……如今……”
他语渐哽咽,真情流露叫谢酽亦酸楚不已。恍然间,中秋夜泛舟洞庭湖时、嵇盈风同样的话回响在耳边……不知何时,泪水已蓄满二人双眼。
兄弟二人相拥而泣,尽皆释疑。困顿淤堵终于得解,谢酽宛若重获新生,但情绪过分激荡之下,一时阻塞难言。
转头见谢酝默默拭泪,他羞愧难当,跪在了谢酝面前。谢酝摸着他的头,语气坚定无比:“只要你想,你就是谢酽。永远都是。”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谢酽心中大恸,像小孩子一样顿地嚎叫,尽情释放哭声,胸中块垒终于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
痛哭半晌后情绪才稍稍平稳,他撑起身子,方能勉强说出话来:“这一年多,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可我该死,却从未想过去找你们……你们……这一年是如何过来的?”
见他提到此事,谢酝神色微动,扶着他的肩膀,正色道: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你婚宴前夕,我和醇儿在离家途中被人劫走。但劫走我们的并非魔教,而是两名年轻男子。他们兄弟俩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谢酽大为惊异,听她继续说:“他们说魔教已在路上埋伏,所以他们抢先一步将我们救下。本欲风平浪静后送我们回去,但婚宴那日……出了事……后来魔教大肆搜捕我们。为免于终日逃亡,不得安生,其中擅长易容之术的那名恩人另找了两个替身,给他们矫饰伪装之后杀掉、再故意让魔教发现尸体。”
“后来,魔教果然停止了对我们的追杀。但我们名义上是已死之人,无法露面,所以暂住在恩人那里。恩人说若立刻去找你,容易给你惹麻烦,便叫我们先避避风头。于是一年多来,我们尽是仰赖恩人庇护……就这样,到了八月十五……”
谢酝怜惜地望着谢酽,想到他君山后彻底心死,以至丧失味觉、形如疯癫,过了三个月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语气中尽是自责,又落了泪:
“我们知道后,你已经失去了踪迹。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找你……我们应该,早些去见你的,如果我们陪在你身边,可能就不会……”
谢酽拼命摇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姐弟两个第一次如此敞开心扉,懂得了对方疏离的外表下,是如此珍重这份手足之情,均觉畅快至极。
良久,三人才收拾好情绪,谢酽忽然想到一事,起身郑重问道:
“那两位恩人,是谁?我一定要亲自向他们道谢。”
谢酝与谢醇对视一眼,道:“他们常有事外出。擅长易容的出了远门,另一位近日为了不打扰我们也回避在外。不过我们已经传讯给他,这时,他差不多该到了吧。”
话音未落,谢酽便觉一道迫人的目光隔着半掩的院门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但并不令人不快。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他回头寻去,正与之陡然相撞。
倏然间,他惊觉--这是在听到谢醇吹野豌豆前,于暗处窥视他的目光!
然而此刻,他并没有分出太多思绪回忆此事,因为,那道视线的主人实在太过摄人,让他一时神驰目眩、无暇他顾。
倒也不是说那人容貌有多出色,或是有过人的威势气魄。
攫去他全部注意的,只是一双有着灰绿色瞳仁的狭长凤目。
“萧大哥,您来了。”
谢酽听到谢酝语气敬重,如此唤他。
二八一.衢尘
天鹫峰。
江朝欢与沈雁回步入一片胡杨林,“叶厌”缀在后面。却不料进入的是埋伏下的杀阵。拜火教中确实有不小比例的汉人,所以在这西域看到奇门遁甲之术也不算离奇。
三人各使神通,一一应对,与这无人之阵苦战半天,终于破开迷局,走出幽都杀阵。
刚松了一口气,“叶厌”却神色微变,欲言又止。江朝欢本就时时留意着他,注意到后便脚步一停,问他:“怎么了?”
“叶厌”却只是摇了摇头。
然而他目中却分明流露出惧意,这是他在身份被拆穿之时都未曾有过的神情。
江朝欢心下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是见到一条河源出幽都杀阵,流往极目所见的边际。
“此处,好像有些不对劲。”一旁沈雁回似是自语:
“你从这繁茂昌荣的景象中能感受到什么?
人类五感便是感知周围的利器,习武之人却常常忽视了这最根本的能力。江朝欢心领神会,松弛下来,只用身体本能去感受……
蓦地,他陡然明悟,与沈雁回相视一凛。
--什么都没有。
是的。没有生机。
河流发源之处、植物千奇百态,一切欣欣向荣,却怎么会丝毫感受不到生机?
或者更具体地说,怎么可能一点动物的气息都没有?
适才在杀机重重的胡杨林间都常见野兽出没,为何出了杀阵,却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了?
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但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三人只得沿着河水继续前行。
越走,越发现此处果然诡异。
那条清可见底的小河渐渐变黑,流动的活水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静止的死潭。
而植物的颜色也随着生机逐渐消失,他们竟然看到了灰黑色的草木花朵。
这是踏入了什么阴间世界吗?
当眼前彻底只剩下黑白两色时,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做如此想。
除了纯白的天空,他们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只剩下了黑暗。
尤其是那条小河,黝深的水面看不出深浅,如一汪纯净的墨汁,隐隐散出死气。
饶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几人还是有些悲观--拜火教久负盛名,自然不可能轻易被人闯入,更难说,让他们活着离开……
“叶厌”叹了口气,慢慢吐出几字:
“九衢尘外决生死,我们,走进衢尘关了。”
江、沈二人同时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
“幽都杀阵,解法无穷,每次选择都会通往不同的终点。此河名为黑水,唯有其发源地所在的这个出口最为艰险。因为衢尘关,从没有人能走出生路。我们这次……好像有点倒霉。”
“不是倒霉。”沈雁回转过头去:“有人想要我们来,那我们,闯一闯好了。”
他神色平和,径直走去,江朝欢正要跟上,前面却传来他似乎是随口感叹的声音:
“叶堂主对拜火教,所知甚多啊。”
“不久前他随我入七杀殿,其中就有一关生死门与之相似,是七杀仿照拜火教形制所创。我便留他在那里研究了一番。”
江朝欢替萧思退答道。
幸好与嵇盈风重遇时的记忆适时浮起,他才找到了一个借口。只是他不免产生怀疑:与嵇盈风共入生死门的那人,即在崆峒山底救走他的萧望师,亦对七杀殿如此熟稔。
还有,蔡隶将醒之际,萧望师故意用嵇盈风引他离开。而把无虑山上的消息传出去的,也必定是萧思退。
这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暗中引导萧思退对嵇无风下手,又给嵇无风种下禁制催眠的,有没有可能就是他?
还是,二人本就是合作关系,一起欺瞒于自己……
江朝欢暂且按耐下这些无法求证的思绪,专注于眼前景象。
……把萧思退放在身边,无异于养虎遗患。但无论如何,总好过放虎归山。他和他背后的人,早晚都要再次出手,那不如,让他们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作。
再走不远,黑水水域越来越宽,同时植被慢慢变少。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其他异常,也没遇到半个人影。
萧思退只说不知衢尘关内到底有什么名堂,三人只能愈加小心。
然而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在黑色树木彻底绝迹后,他们来到了一片荒芜之地,而横亘在眼前的,却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河流。
黑水在此终结,却也拦住了去路。因为河水边际便是伸出去的陡峭崖壁。壁面光滑且深深凹了进去,拜火教定是处理过以避免人通行。若在远处来看,便像是一张巨大黑盘直插在山腰上。
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渡过黑水,方有可能离开此地。
只是,这黑色的河水光是看着就觉得不详,任谁在这,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幻想出无数种水面下潜藏的危险。
江朝欢几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借助内力远远抛出石子,却除了激起一点水花外,并没有任何不妥。欲要真正碰触到水,却又不敢。
这风平浪静的水下到底有什么?衢尘关的生死之劫是在此处吗?
江、沈皆非畏手畏脚惧死之人,身为杀手又已历过无数险境,深知活着的每一天本就是如履薄冰,从不可能有万全之策。故当即决定渡河而去。
虽然肉眼可见的风险极大,但既无退路,唯有毅然向前,见招拆招。何况此处没有食物和水源,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也只能是被困死在这。
于是,三人折返回去破木造船,很快制成两张木筏,由水性更好的江朝欢和萧思退先入河试探,沈雁回留在岸边接应。
甫一离岸,便觉这黑水浮载之力比寻常河水更大,木筏行得很稳,一时倒不用担心身体沾到水。
江朝欢一直紧盯着水面,全神戒备。然而漂出老远,想象中的水下钻出什么人、或河下有什么机关埋伏俱未出现。极目已经看不到河水边际,江朝欢便放出烟火信号,以免再远不好联络沈雁回。
信弹绽出青紫赤三色光彩,在黑白世界中格外醒目。就在烟火窜出丈高、落回水面之时,江朝欢发现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扩大着、又消失。
--不对。轻如纸屑的烟火余烬不可能把水面搅动得如此厉害。江朝欢悚然一惊,低声提醒一句“小心。”便见那涟漪慢慢变深,逐渐涌动成深邃的漩涡,正在疾速旋动。
他撑动木桨,避开漩涡,却转瞬间被吸入了另一个快速成型的漩涡中。眼见漆黑河水就要溅到身上,他拧身一跃,同时手中银勾射出,将木筏拖出漩涡,重新落在筏上。
刚刚站定,他周围的河水却又接二连三旋转起来,就像被无形之手搅动。木筏在漆黑河水中不住摇曳,江朝欢稳住身形,勉强控制着木筏避过急流,还要分神不被黑水沾染,一时左支右绌。
余光瞥见萧思退亦是同样境地。好在虽然水下暗流涌动,但一时还未有畸变,二人适应后一时尚能应对。
只是--江朝欢再抬头时心下一沉……他们极力规避漩涡、控制木筏流向之下,却已被引导着、不知何时进入了黑水最中心处。
正要掉头闪躲,水流蓦地一震,整个河面都要倾覆过来一般迅速涌动,在中心遽然形成一个巨大豁口,所有小型漩涡都同时加快了流速,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小小木筏更是岌岌可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朝欢依此前计划将软索抛向萧思退,这样至少二人不至被彻底冲散。
水面倾斜到陡峭的程度,江朝欢急运内力护体,弹开溅过的水珠。
那些越来越快的漩涡令人晕眩,宛如河水中绽放出无数黑色莲花!而漩涡中心,深不可察的气流缭绕黑气,似在孕育着什么不详物事,妖异而诡谲。
就在那一叶扁舟终将倾覆之际,水流快到极致,那些漩涡流溢出骇人薄雾,江朝欢视线受阻,身形一踉,向后跌去--
与此同时,水花四溅,所有漩涡中心轰然炸起,从中直直窜出漆黑人影,赫然盘坐于漩涡之上!
似人似偶,有眼无珠。
--是不死之民!
二八二.牵累
水浪汹涌,薄雾缭绕,江朝欢与萧思退手腕由绞丝索相连,被黑影团团围在中心。
原来,这黑水之下的埋伏、衢尘关内的杀机,竟是不死之民!
随漩涡涌出、在露出水面的瞬间,不死民齐齐睁眼,同时整齐而僵硬地朝他们的方向扭过头来……
江朝欢全身血液凝固,难以置信地看到他们端坐浪中、身体保持不动,只有头在匀速扭转着。有些甚至以不可思议的幅度将一张脸彻底转过,身体却仍背对着他们,将脖颈上的皮挤得尽是褶皱。
顷刻,这些密密麻麻的面孔已尽数正对二人。
黑袍黑帽,似人似偶,露出的一张脸皮肤亦是黝黑。全身上下唯一的白色便是那双有眼无珠的眼睛!
二人呼吸一滞,均凝定当场,片刻后才能动作。
黑水仍在掀起巨浪,这些不死民却重新僵止不动,沐浴在黑雾之中。江朝欢脚下虚踩,施动“踏莎行”步法维持着身形,又将真气通过绞丝索渡到萧思退体内,助他控制木筏。
须臾,不死民又同时身体抖动,一点一点直起身子。
不似活人由坐姿站起时身体不免摇晃,他们上身巍然,唯有腿慢慢打直,身体无比垂直地升起。
……如此僵直迟缓、不甚灵活,绝非能攻击顾云天的实力。江朝欢暗暗思索,猜到是他们在黑水之下处于类似“休眠”的状态,一旦被人催发,搅动漩涡便是漫长的准备。随后破水而出,仍需一段时间恢复身体条件,方能行动。
而这一段空隙,就是他们最佳的逃生时机!
江朝欢一手已握上剑柄,瞅准黑影中一处浪缓,遽然欺身而上,后手银勾直射两张木筏,竖直着从两个不死民间劈空划过。
他提气腾跃,双足轻点筏边,翻过了一圈黑影,同时拉动绞丝索,真气如蚕丝般卷过萧思退身体,拖着他一跃一避,紧随而至。
二人腾挪瞬间,便觉周身泛起麻痒不适,余光之中,只见不死民面孔随着他们动作移转,惨白瞳孔如附骨之疽、射出道道无形之线,交织成一张大网,将他们笼罩其中!
眼眶中空空荡荡,却分明能瞄准目标。二人心下凛然,只觉在这些“目光”下无处遁形。
即便听岳织罗讲过,此刻亲身面对,江朝欢仍不免阵阵恶寒。
两张木筏在黑水中心横冲直撞,已被浸没一半,江朝欢提起真气,再次如法炮制,又腾跃过一排黑影。
然而此时,不死民已经完全直立,开始转动身体,舒展手臂。
江朝欢将“踏莎行”施到极致,银勾控制木筏,一面竖劈开路,一面以做落足支点。萧思退则踏在他后足落点,亦步亦趋。
游弋在黑影间,终于脱出巨大漩涡中心。见不死民身体渐渐灵活,已能行走,江朝欢连连催动真气,加快速度,终于到得最外一圈!
内力大耗下,他心脏开始抽痛。强忍不适,在死白目光中骤然蓄力、纵身一跃,就要彻底离开之际,手腕软索却被一扯,他当即收住去势。
--这一次,萧思退没能跟上!?
此人武功不弱,何况有他在前开路,以内力相护,为何会突然失手?
江朝欢拧身回头,只见重重黑影之中,萧思退双手被不死民钳住。而他那张“叶厌”的面容,左脸竟突然变成了不认识的模样!
不及细想,他银勾抛出,勾着萧思退衣带一拉,将他拽过。
然而五六个不死民抓着萧思退、挂在他身上一道被提起。不知何故,他却失魂落魄般毫无动作,任他们攀附着自己。
江朝欢眉心一皱,见他们凌空冲来,去势极大,便侧身一躲,将木筏送到萧思退脚下。
电光石火一刻,萧思退却仍无知无觉,身子被不死民东拉西扯,错过了踩上木筏之机,身子直直坠落下去。
陡然间,不死民尽朝他涌动,牙齿啮合,用最原始的方式第一次展开攻势。
孰为轻重缓急,江朝欢震剑出鞘,下一刻,寒光急闪而逝,不死民纷纷脱落,扑入黑水。
然而,萧思退亦同时被带得坠落更快,便是江朝欢也来不及出手,他半个身子已然没入水中。
萧思退身形愈软,一只手撑着亦浸入黑潭,江朝欢驱策内力,把他拖出来时,黑水顺着他的手指淅淅沥沥流下,随之滴落的,还有一些灰白色的胶状物。
“你怎么了?”
江朝欢右手执剑,急出两招,剑气逼退一批扑来的黑影,才把萧思退拉到身边。
此时萧思退被黑水浸过的手完全变成了死白之色,与他那半边陌生的脸一样。
江朝欢倏然反应过来:是黑水,融掉了他容貌的矫视!
那半边与叶厌完全不同的脸,才是他的本来面貌!而那只他自己的眼中,此刻分明射出怨毒恨意,叫江朝欢一惊。
这时,黑影卷土重来,一只黑手就要扼住萧思退脖颈,他却仍浑浑噩噩不知闪躲。江朝欢快剑砍去,那手被剑气弹开。不过,吹发可断的锋刃却没有割破黑影半点毫毛--不死民确能刀枪不入,方得不死之身?!
眼见所有黑影已经彻底舒展筋骨,活动自如,开始自发地朝两人聚来。
他们不用任何兵刃,只用黝黑大手、牙齿、双足攻击。没什么精妙武功,力气却是极大。哪怕被剑气激翻、落入水里,也能毫发无损地再次爬出。
江朝欢长剑连砍,击退源源不断袭来的不死民,又要分神照料萎靡不振的萧思退,实难兼顾。既已错过离开时机,眼下面对着这无休无止的攻击,招式倒是其次,却早晚有力竭之时。若不尽快想出办法,他们便要就此葬身黑水。
黑浪翻覆,剑气啸叫、织成密实气网,勉强护住二人身形。江朝欢分身乏术之际已被黑水溅到,但除了冰凉外并无其他感觉,萧思退也并没有什么中毒受伤之兆。
见状,他不再顾忌河水,剑法更加大开大合,欲硬豁开一条路来。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不死民前赴后继、与他剑刃胶缠固结。内力急速消耗,他手下长剑滞涩起来。偏手腕桃花处又微微发热,搅得心脏急遽刺痛。
前面仍有漫天黑影,身后抓来的黑手数不胜数,他渐感不支。
……这个速度可不行。绝境中,江朝欢左手抬起,握住右腕红英印,倏忽一瞬激起全部内力,剑势如虹,直把黑水破开一道真空之隙,如麻黑影纷纷朝两侧重重跌落!
水面轰然炸起无数黑色水花,直逼天际,他趁机回手一捞,提起萧思退一跃数丈,大步疾飞。
“你想死吗?”他声音极冷,深深看萧思退一眼,同时反手一剑,逼退追来的黑影。
见“叶厌”的那半张脸扬起笑容,萧思退却反而彻底放松身体,江朝欢做出决断,剑刃便要割断绞丝索,弃他于此。
手心一凉,江朝欢转头却见他正用墨色河水在自己手上描画,定睛看去,竟是“江玄”二字!
江朝欢目光如剑,左手已死死扼住他脖颈,周身泛起森冷杀意。
却见他面含笑意,嘴唇翕动,并不出声,只以口型说道:
“……你不会让我死的,江玄。”
二八三.沉没
比之“原来他一直是故意拖累”,此刻让江朝欢心神摇动的,是另一个更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此刻不容他细想,适才好不容易甩开的不死民这一会儿又追了上来。他拉起萧思退,提气而去。以他轻功之速,方又稍微甩脱了他们。
谁知,只行得片刻,四周黑水重新卷起漩涡,他心知不妙,果然下一瞬,那些漩涡中心又直直冲出无数黑影,黑袍黑帽淌下墨色水滴,空洞眼眶转向二人。
--整个黑水之中,不知潜藏着多少不死民!仍看不到河岸边际,一味逃跑终不是办法。
江朝欢兵行险招,趁他们“苏醒”之前银勾一抛,将一个不死民拉到身前。
既知刀剑无法伤他们,总要做更多尝试--他探向黑影脉搏,冰冷触感下,却没有一点脉息,口鼻亦无呼吸迹象……这些不死民,总不会是已死之人吧?已死方能不死?但是,死人又怎么能行动自如?
还有,他们是桑哲御下控制,现在桑哲不在,他们又是听谁的指令攻击自己?
他微一思索,开始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然而,这个不死民对他的攻势并未停止--看来,绝息遁形之法也是行不通的,他们自有别的方法感知活人,而发起攻击似乎是他们天然本能。
此刻黑影已彻底醒来,如蚂蝗般朝二人涌动。江朝欢急蓄内力,一掌击向此不死民胸口,黑影重重跌入水里,但随后水面荡漾,又钻出了他的身影!
挨上这样一掌,足以让肉体凡胎肋骨寸断、五内俱碎,但黑影重新站起后,连行动都没迟缓一点。
内伤、外伤皆对他们无效,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吗?
江朝欢忽然想到桑哲亦无法解开巨灵之毒。不可能,世间万物因果平衡,绝不可能有强大至斯、毫无弱点的存在!
黑影极目无界,与黑水融为一体,凌厉攻来。解决这样数量的活人都足够耗尽任何一个高手内力,何况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不死之人!
江朝欢剑招迭出,不容半刻喘息,内力流水般倾泄,萧思退被网在剑气之下,却悠然自得。
他也不理会,只是分神一一攻向那名不死民周身各处,希冀找到破绽。
水浪不停炸起,持续的招式渐渐让他麻木,穿云破贯着冷冽剑气几乎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突然,脊背一凉,是真气渐衰后无力护体,被不死民狠狠一抓。
伤处不深,却蓦地痛开,是从未有过的痛感。此刻正试到那不死民右眼,江朝欢被皮肉剜开般的剧痛一激,真气登时散乱,指尖触到眼眶之下,一股极为轻微的暖意顺着他手太阴三焦经流过。
他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到那名不死民竟慢慢合上了眼皮,整个身子瘫软着,滑落了下来!
再等片刻,这不死民也没重新站起……他,这是死了吗?
江朝欢心念电转,倏然明悟:适才他真气一乱,恰好手太阴三焦经气息逆行,风入松自然发动,将不死民内力尽数吸去!
这么说,不死民虽无脉息,但体内有股内力。若抽去这支撑他们身体的内力,他们便彻底成为尸体了……
而眼下承泣穴,就是他们内息破绽之口!
江朝欢急运风入松,又以两个不死民试验,果见他们也同样“死去”。
他心内长松了口气,余光却见萧思退半张脸亦是无比震惊,盯着水面某处。顺着他目光望去,江朝欢看到,那被他“杀死”的不死民,浸在黑水中,身体开始溶解,最先死的那个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躯干!
黑水还有腐蚀之效吗?可为何却对活人无用呢?
此刻背上伤处溅上水花,又泛起难忍疼痛。江朝欢瞥见萧思退半张“叶厌”面孔,猜到是黑水只能腐蚀已无生命的东西,诸如尸体、用以矫视容貌的假皮、以及,活人身上的伤口。
细汗自他额角滴落,他咬牙定了定神,已近枯竭的真气最后蓄起,贯入长剑。
白光撕裂乌黑天地,硬是豁出一条路来。黑影翻落水中的瞬间,他勾起萧思退,极力一掷。
倏地泄力,他半跪在水面,长剑勉强倚住身形,一半浸在黑水的伤口正血肉消融。蚀心之痛甚至盖过了折红英的轻微发作,让他瞬间清醒。
看到萧思退脱出了黑影包围,他眼底寒光一闪,随意扔开长剑,屈指点向不死民下眼皮中心。
风入松念起,萤烛末光的一缕内力自不死民承泣穴转移到江朝欢体内。越来越多的黑影倒下,融化在黑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已去了大半,剩下的那些攻势也开始减缓,甚至有的呆呆僵立,不再动作。
手腕一滞,江朝欢却身形摇动,按住了心口。随着他停手,那些不死民竟也尽皆停止了攻击,对着他垂下了头。
江朝欢不解地望去,眼前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双膝一屈,坠落入漆黑河水。
……尽管每一个不死民的内力都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他已吸去了几乎与原本同等规模的内力。
而短时间内内力急遽消耗和增加,都是折红英大忌,何况他是两者皆为。
手腕桃花被真气催发,一瞬间彻底绽放,也将他心脏惊悸催动到极致。
背上伤口腐蚀之痛已不能将他唤醒,经脉俱隳,他彻底失去了对这具身体,以及、意识的掌控。
黑水一点点没过他脖颈、口鼻,只留下一串气泡,很快,水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黑影仍垂立不动。
远处,飘于水上观察这边形势的萧思退脸上浮起冷笑。尽管眼中仍有困惑,他还是在手腕绞丝索扯动之时,慢慢将其解开。
细索很快沉入河水,一如那个让他讨厌的人。
萧思退正待畅快大笑,却突然注意到自己手背死白的皮肤--是了,此刻,他被黑水浸过,脸上矫饰尽去。现在的他,完全是本来面目了!
惊慌之下,他顾不得游到岸边,就开始在脸上描画。好像那张自己的脸暴露于空气中,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
然而,未等他重新扮完,便见一张木筏急行过来,上面立着的两个人影,赫然是沈雁回,和本不应该在此处出现的、那个他心心念念,无日或忘的人--
顾襄。
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顷刻间便朝他划来。沈雁回见“叶厌”面容有些变化,却顾不得惊异,没到面前就急切地大声喝问:“江朝欢呢?”
他张了张口,还是无法适应这个没完全变成叶厌的自己,发不出声来。
最终,他只是看向江朝欢沉下去的方向,久久凝定。
“什么意思?他掉进去了?”
沈雁回变了脸色,见那些不死民团团围绕着江朝欢沉没之处,仍无动作,又急问道:“这一路的不死民又不攻击人,他怎么会掉下去?他受伤了吗……还是死了?掉进去有多久了?”
连串的问题抛来,萧思退却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只是垂下头默然。
突然,一声冷笑将他惊醒,抬头只见顾襄神色怔忡,喃喃自语:“他这条命是我的,我不允许,他怎么敢死?!”
“扑通”一声,他眼前一花,筏上只剩沈雁回虛悬着手臂,面上是从未见过的震惊。
“二小姐!”他听到沈雁回迟了一步的低呼。
黑浪翻滚,顾襄,已消失在水下。
二八四.夙愿
萧思退强按随之跃下的冲动,低头掩住了目中的失望。
而沈雁回急抛软勾探向河底,却忽觉异样--原本垂头静立的不死民倏然齐齐抬头,眼睛蓦地张开,露出比人偶还要诡异的空荡眼眶。
他目中一沉,正觉勾索扯动,忙拉起一看,却见并非顾襄,而是一个不成人形的不死民!
饶是他也不由骇了一跳--细细看去,黑色皮肤已经近乎溶解,流出的血也是黑色……这是死了吗?可为什么,它眼眶之下正中位置却有个隐隐发白的小点,周围血肉比别处消融更快。
此时满河不死民已能活动身躯,渐渐朝他和萧思退靠近。他却继续在黑水中打捞,很快就把小筏上堆满了不死民“尸体”。
这些被江朝欢吸去内力而“死”的不死民本一边下沉一边溶解,被他捞出后眼下皆有相同特征,沈雁回惊异不已,立刻想到江朝欢应是找到了“杀死”不死民的方法。
而这方法,估计会与眼下白点有关。
正思索着,一只黑手朝他抓来--不死民彻底“苏醒”,又开始自发地对人攻击。
沈雁回抬手一点,指尖触到那人眼皮正中,自然发动的是点绛唇打穴之法。
然而黑影来势毫无停滞,他腾空跃起避过,才想到点绛唇江朝欢只会一招,怎么可能是凭此方法呢?
旋即,回想江朝欢所会武功:穿云破是剑法,朝中措亦是无效,还有……
陡然间,“风入松”三个字使他重重一凛,他急变气门,逆行真气,手指触到黑影眼皮的瞬间,一股内息涌入他手太阴三焦经内。
竟是如此!
再试一人的同时,他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招式行云流水般使出,他内力本就纯湛至极,第一次用风入松吸人内力,两三招后便圆融老道。只见黑影旋踵而至,又一个接一个地快速塌陷、倒下、跌入水中。
很快,满河不死民已去其大半,余下的也渐渐停止攻击。但他却没打算放过,一直到整个水面重新空旷平静才停手。
不死民“尸体”成山成海,又重新消融、化归于这条滋育它们的河水。黑色皮肤、血肉、骨头仿佛是这河水的最好养料,一时间,黑水都更黑上了几分。
而沈雁回初用风入松,就得此机遇大展身手,内力几乎成倍而增。此刻,他只觉体内真气盈荡至极,目中精光大盛。抬手一试,真气到处,水面轰然炸起巨浪,几乎掀翻了整座深河。
黑影如死鱼般随着波浪翻滚,他勾索连抛,企图从中寻找顾襄踪迹。
突然,他于涛声中辨出了一句人声,原来内力大增后耳目也更敏锐了许多。他循声放勾,忽觉长线被人抓住,急急拉起,满河黑色中终于露出了一片绿色衣角。
在他欣喜的目光中,顾襄浮出水面,而她怀里,一人无力地搭着她的脖颈,被她死死环腰抱住,竟是江朝欢。
沈雁回一探鼻息,见他还活着,不由大喜。顾不得说太多,他划木筏,顾襄为江朝欢逼出肺里积水,四人向岸边疾驶而去。
终于离开了这不详的黑水,黑白世界慢慢重新染上了色彩。
岸边,江朝欢俯卧着,还没醒来,脉息还越来越微弱。顾襄早注意到他背上有伤,此时割开本已破损的衣料,却仍被他伤处情状惊骇到呼吸一滞。
本是三道寸许长的浅层抓伤,被黑水泡了半天,连成了一块碗大伤口。只见伤处已半指深,血肉皆被腐蚀消融,隐隐露出骨头。
沈雁回知道黑水蚀骨,忙以清水洗净残留黑液,才渐渐露出血色。然而,伤处边缘仍是发黑、在逐渐溃烂。
……这蚕食血肉的黑水,有解药吗?只怕以拜火教风格多半不会。且就算有,也来不及去找。
想尽快阻止消融蔓延、伤口继续扩大直至死去,沈雁回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抬头撞上顾襄目光,见她神色冷峻,想来亦是此意。
“沈师叔,请您为他割去腐肉。”顾襄递去一把匕首。
沈雁回微一迟疑:“看他手腕桃花枝叶正在消退,想来折红英刚发作过。只怕他的心脉再承受不住割肉之痛……”
“沈师叔。”顾襄语气轻淡却决绝,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不会死在这里的。”
……利刃刺入,沿着伤处边缘划动,一点点切开。那具身体即使在昏迷中还是微颤了一下。
随着鲜红血液流出,江朝欢面色愈加苍白,被顾襄双手包裹的掌心也维持不住温凉。
顾襄凝视着锋刃豁开皮肤的动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却忽觉手中他的指尖微动。
他醒了?
--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像梦境。
与背上剧痛相比,意识渐归之际,让江朝欢不愿醒来的,是掌心熟悉的温度。
他怕,怕这温度会消失,怕那不敢触碰的气息消散,证实这不过是他臆造的一场幻象。
可是,那坚定的力度如此真实--他无意识地半启双目,模糊中,唯有一线如梦的绿色。
沈雁回注意到他醒来,手上动作不停,只对他道:“别动。”
其实不用他说,江朝欢也不会挣扎,因为此刻背上的划割还比不上折红英发作和血肉被黑水灼烧的痛楚。
他更不敢动。那轻轻握住他右腕的双手,和那道凝在他背上的目光,都让他贪恋地剖开每一瞬时间,放大所有的微末感知,去留住这吉光片羽的一刻。
只是,割肉之痛激活了麻木的神经,渐渐苏醒的身体对疼痛倍加敏锐,如百刃加身、烈焰焚烤……他无声无息地忍耐着,直到意识又有些恍惚。
沈雁回精细而飞快地剔去腐肉,却觉刀下的人气息开始散乱。暗道不好,再见他唇色褪尽,手腕本快消退的桃花也开始重新生发,即使此刻匕首挖的更深身体也再无一丝反应。
忙以内力护住他心脉,沈雁回唤了他几声,却均无应答。
他只觉周围一切都在迅速离他远去,眼前绿意渐深,就要重陷黑寂。苍茫中,他好像听到了那个如梦的声音飘散成一缕,楔开了那沉重的黑暗。
“江朝欢……”
分明有万语千言,顾襄却只能唤出这三个字。她没说的,要说的,不能说的,皆在混沌天地里显明。
顾襄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唤出他的名字……他渐渐蹙起眉心,努力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只有一线黑血从他唇角溢出。
终于,沈雁回此时处理好了伤口,敷上生肌药,渡去真气相助,直到那朵桃花又慢慢散去。
随后几日,他一直昏迷着,发起高热,但所幸脉搏渐渐有力,伤处也开始长好,暂解性命之危。
出了衢尘关后,四人便没再看见拜火教之人。因他时昏时醒,伤势尚重,便未急于下一步行动,只有沈雁回每日独自深入天鹫峰探查。
这日,江朝欢渐有起色,沈雁回便问起当日之事,见他对不死民的推测与自己一样,却仍有一处蹊跷--为何他和自己找到方法,用风入松吸去不死民内力后,他们渐渐主动停止攻击。
沈雁回沉吟道:“他们当时垂头而立,给我的感觉不是束手待毙,而是--认主。”
“认主?”
几人回想着,亦有同感。
不死民是将死之际、不灭之身;肉身被黑水重塑、析出内力,但意识却极难控制。他们为何会中途停下攻击活人的本能行为,奉江、沈二人为主呢?
一直未作声的顾襄冷不丁开口:“或许死亡,才是他们孜孜以求的归途。”
她没说完的,几人当即领会--这非生非死、似人似偶的怪物,终年在黑水中浸泡、或被驱策杀人,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他们生前、抑或是那股内力所维持的最后一点意识,会不会反而希冀着一个“死亡”,期待着这具肉身陨灭,能从轮回中彻底解脱?
一股麻麻痒痒的凉意从几人心底蔓起--原来,多少人追求的、艳羡的永生,却让他们无比厌倦,连仅剩的本能都在渴求死去。
而因此,能助他们解脱的人,才会被他们奉为主人,听其调遣:比如会借力挪移之法的桑哲,和刚学会风入松的江、沈二人。
沈雁回有些后怕--若非恰巧学了风入松,他们岂不是都要葬身黑水?若非他因顾襄到来,听到信号后晚来了一会儿,怎能恰好赶上不死民认主,一路不对他们发动攻击?
想到这里,他看向江朝欢,见他此番元气大伤,沉吟道:“你身上折红英发作越来越频繁,总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恰好二小姐赶来支援,你待再好一些还是速速离开,回兖州养伤吧。”
江朝欢仍旧虚靠树根坐着,淡淡道:“若找不到教主音伤解法,助教主复原,这折红英也无人能除。此次因祸得福,破开不死民之秘,你我也内力大增,想必下一步会顺利些。”
“好吧。我这几日大约打探出些眉目。届时我们小心行动,以尽快复命。”
余下三人垂头称是。沈雁回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半晌,他负手起身,慢慢说道:“不过没用的人,就不必留在身边了。”
一瞬沉默后,“叶厌”自觉地屈膝跪在了江朝欢面前。
“属下营救不力,害主上险些蒙难,请主上责罚。”
江朝欢深深看了他一眼,口中说道:“不关他事,是我让他避开。”
“既如此,我就不多事了。毕竟是你的人。”沈雁回声音渐冷,也不问那日“叶厌”面容变化及口不成言的原因,拂袖而去。
“叶厌”愈加驯顺,敛好了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情绪,垂头谢罪。余光中,偶然瞥见的一点异常让他动作微滞。
好像有棵形如蘑菇的树干上,有几道浅一些的愈合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