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零.追踪
这个郁结于心的秘密终于能一吐为快,嵇无风长长舒了口气。然而随即,他略有些紧张地看着桑哲,不知这个被教众奉若神明的神官大人会如何处置窥视到了他最隐秘一角的自己。
甚至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嵇无风却听到桑哲淡漠如常的声音响起: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是叫我说遗言吗?嵇无风慢慢扯出了一个苦笑,开始后悔自己藏不住事。当人面揭人短,这不是找死吗?
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可是极乐林那些被自己鼓动逃跑的少年,还有江朝欢他们,终究也是要被自己连累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还能说什么呢?他有些丧气地神游天际,想跟他服个软再好好谈条件,嘴却不听使唤地又胡言乱语了:
“神官大人,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那晚你抽身而去前说过,你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终归是不需要的……但是,你并不是多此一举,她……她都明白的……”
感受到对方凝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静得有些可怕,嵇无风咽了咽口水,一鼓作气说完:
“虽然她和……那个人一样,自己的仇不喜欢假手于人,不喜欢把别人牵扯进来。但与复仇相比,她更在乎的,是捍卫她父亲的心血。正因为你出现了,她才明白与你私联的路白羽背叛了她,才会对路白羽出手,以至后面一系列变故把丐帮……呃,交给我这个最适合平衡各方势力且没有野心的人。也因为你,顾云天才能重伤不愈,如今魔教自顾不暇,丐帮才有喘息之隙整顿重组……”
“总之,一啄一饮,莫非天定。你那晚出现在那里,事情才会是今天的局面。我相信,她不会后悔,你……你也不必后悔。”
……
远处的少年们最终只看到神官大人独自离去的一幕,而嵇无风则被四名神职司使带走。从始至终,再也没人理会过他们。
他们想要追上去,但对神官大人的恐惧还是阻住了犹豫的步子,就这样,他们终究选择了先自己逃命。
一直到听他讲完,黑蛇黑鸟也没再出现过。那少年心里忐忑不安,正想问问这个中原来的人嵇无风会被带去哪里,却听他讥嘲似的笑了一声,幽幽开口点评:
“他还是这样,喜欢多管闲事。”
少年涌到嘴边的话被他冰冷的眼神噎了回去,半晌,却见他面色沉肃,目光扫来时,比神官大人都要慑人,问他道:“你们这一路可曾有人追缉?黑鸟黑蛇是谁常用的毒物?”
“呃……”少年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分开后走了许久,都没人再追击过我们,也没再见过同伴的尸体。至于这黑鸟黑蛇,也是刚刚才出现,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毒物。”另一个高个子少年接口道:“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但之前听执事大人说过,这玄鸟玄蛇发源于幽都,只作追踪联络定位之用。”
“追踪?它们在追踪我们吗?还是……”站在后面的少女声音娇柔,说到这里陡然停住,但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江朝欢一行。
江朝欢沉吟不语,心中盘算着:既然桑哲容许这伙少年离去,说明他和嵇无风的交易已经达成。一路未得阻挠,也证实桑哲依言放过了他们。那么,这些蛇鸟应该不会是在追踪他们。
可是,若说是拜火教在追缉自己,却在定位过了这么久后都不见有人来。何况,自己一行人闯入红衣神殿是一早的事了,拜火教不至于如此迟钝颠倒,才放过了他们后,又用蛇鸟追踪寻觅。
……是了!他抬起目光,明白了沈雁回亦与他作同样想
--极乐林的少年和自己都已经不是拜火教的目标。能让拜火教大肆出动的,如今,依然只有嵇无风。
突然出现的玄蛇玄鸟,只怕也是因为他又出了什么事。
可是,他不是已经被桑哲带走了吗?又为什么要追寻他呢?难道他半路又逃跑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朝欢心中一凛。若嵇无风逃脱,现在就是他们营救的最好时机,而且,他们一定要比拜火教更早找到他!
偌大山林找寻一人有如大海捞针,好在,拜火教出动的玄蛇玄鸟如今也可以反而为他们所用,为其引路。
江朝欢与萧思退一起,沈雁回和顾襄一路,连那些少年也自告奋勇两两一队,分开寻找玄蛇玄鸟。
很快,便有一组遇到了玄蛇。通知众人赶来后,紧紧追随玄蛇爬行路径,疾行片刻,便见另有两队玄蛇汇聚而来。接下来一路,玄蛇越来越多,玄鸟也不断在空中盘旋,他们知道,就快找到嵇无风了。
没多久,果然玄鸟玄蛇都不再盘桓,仿佛认定了某处般径直前进。丛林深深,草木纷掩,走在最前面的江朝欢看到远远草叶上有喷溅的斑驳血迹,长长灌木也被压得东倒西歪。
他凝滞一瞬,下一刻已经闪身近前。
三个人……准确来说,是三具叠在一起的尸体,皆趴伏着倒在地上,四周草木染得鲜红,连泥土都浸成棕褐色,情状惨烈。
后面追上的人看到,江朝欢神色如常,平静地伸手把尸体分开、翻动过来,却没人看出他在掀开那些覆面黑袍后极轻地舒了口气。
这三个人,都不是嵇无风。
“内绣伏鹫,是神职司的人……好像,正是神官大人派去押送嵇无风的神职司使。”
身后一个少年惊讶地脱口而出。
“你说当时是四个神职司使带走了嵇无风,现在这里只有三个。”顾襄看着适才讲述的那人。
“是啊。这……是谁杀了他们?还有一个怎么漏掉了?”
“看这两个身上伤痕密布,那个人就只有一处致命伤,应该是偷袭,但也搏斗纠缠了好一阵。不过这里血迹未干,想必他们还没走出多远。”
“嵇无风当时身受重伤,已近昏迷,他自己出手解决了三个不太可能吧……可是,天鹫峰还有别人敢对神职司下手,救嵇无风吗?”
少男少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就在这时,绕着尸体游走了几圈的玄蛇掉了个头,和玄鸟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序列离去。
几人顾不得尸体,立刻追了上去。心中却都焦急万分,猜不出嵇无风一行到底出了什么事。
山里天气多变,他们追索半日,已经下了半山腰。突然间,阴云低摧,玄鸟于缠住峰谷的乌云中穿梭徘徊,而之字形排列的玄蛇疾速游去之处,一个黑袍人行止局促,被玄蛇拦住了去路,慌张回头。
帷帽遮不住的如瀑金发被血凝成一缕一缕,浅褐色眼眸和他们一样,登时填满震惊
--穆柯!
只见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人,被她护在胸前,虽没露出面孔,江朝欢却知道,那必然是嵇无风。
原来如此!穆柯见是他们,转而露出惊喜神色,张了张口,却身形一踉,软倒在地。
“你怎么了?”
抢上去看时,只见她腹部赫然两处寸许长的伤口,还有许多细碎划痕,虽然现在已不流血,但她整个人气息微薄,显然伤得极重。
“……快……带他走。”
穆柯即使软倒时也把嵇无风护住,没让他摔到。她口角尽是血迹,哪怕只是张口说话,也有止不住的血随之涌出。江朝欢心神剧震,竟无法出声应答。
顾襄上前查看,在看到那深及脏腑的伤口时,却也眉头紧皱,别过头去。
从她一身伤痕也能想象的到,武功与另外三人差不多的她,是如何突然发难,拼却性命结果了他们,又抱着昏迷的嵇无风逃出了这么远,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但玄鸟玄蛇已经找到这里,还好他们比拜火教的人早了一步。几人不敢耽搁,拉起嵇无风,而尽管穆柯眼神涣散、眼看不成了,顾襄也还是伸手抱起了她。
然而,就在二人起身之际,一道白光闪过,如流星般耀得所有人不敢逼视,顾襄只觉手中人身形一震,眼中溢出痛苦之色。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穆柯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而她金发之下,后颈隐约插着一支白色小箭,似有生命般,还在往她的皮肤里钻。顾襄抬起的手凝在半空不敢拔动,心中怒意已到极点。
是何人能在几大高手环伺之处,如此明目张胆出手,却又快到连沈雁回都反应不及。
他们望向白光来处,早有答案。
--似是偕着阴云而至,桑哲一身沉黑,连面孔都隐在黑袍中,猎猎狂风卷起那帷帽一角,却吹不散缭绕在那一隅的黑雾。
“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顾襄死死盯着那片沉黑。
桑哲缓缓走近,声音闲适:“叛教之人,需由神职司处置。我既看到,就不能束手旁观。”
此刻,那白箭已完全没入穆柯身体,她的面色也愈加惨厉,让人不忍复睹。明知她已无生还可能,但却在临死前又经受这一遭,在场之人均震惊于桑哲的狠辣。
“教规如此。你该庆幸神鹫已亡,否则,叛教之人拉去喂神鹫,远比这灵蚨痛苦得多。”
桑哲不为所动,声音平淡得毫无为自己辩解之意,像是仅仅在为他们陈述这一事实,以解他们困惑。
穆柯倒在顾襄怀中,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轻轻发抖,但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顾襄大为不忍,却又下不去手为她了结,心中大恸……这时,她却恍惚中听到穆柯虚弱难察的声音。
“我……不是……”见她嘴唇微动,顾襄忙凑过去努力辨听:
“不是……为了嵇……无风。”她的胸口急促起伏着,半天,才继续发出声音:“我从出生……以来……从来没……离开……过天鹫峰,是我……我自己想……”
她的话终究没能说完,就像她直到最后,也仍困在这固若金汤的牢笼……
桑哲从始至终局外人般看完这场闹剧落幕,很有耐心的,一直等到穆柯断气,亦未再对余人出手。
眼下局面似乎已成死局。破了不死民和巨灵之后,沈雁回三人联手,倒是能稍胜桑哲一筹。但他与顾云天生死命同,他们又决不能对桑哲下死手。
好在目前嵇无风还在他们手里,僵默片刻,江朝欢心中计议已定,道:
“神官大人,我们确是不能伤你性命,但若执意相逼,我只能杀了嵇无风,也绝不会让他被你们做成人蛊。他的心志亦是如此,你也是亲眼所见,望你慎重考虑。”
语毕,但见桑哲平静地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你无法用杀了嵇无风来威胁我。”
这是何意?
江朝欢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以至于当这个猜测成真时,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重重一击的声音。
只听桑哲平淡地陈述着那个让所有人绝望的事实:
“嵇无风,并不在你们手里。”
三零一.暗示
没错,他们一直手忙脚乱,见嵇无风只是昏了过去,就没想过要分神仔细检查一下。
“不止你们会易容术,敝教之中,亦不乏这些微末手段。”桑哲毫不客气。
随着他话声冷冷扎进各人耳朵,“嵇无风”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回桑哲身后,垂首而立,使得众人瞠目结舌,无不愕然。
自悔失察之际,众人心底绝望蔓延,却尤不免感到一丝庆幸--唯一没那么糟的是,穆柯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救出的,并不是嵇无风。
是啊,以刺杀为生的拜火教,结仇遍地却能屹立百年,除了他们所熟知的毒术秘术之外,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精通催眠术和易容术,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在此刻,江朝欢方才明白,他以为的利用玄蛇玄鸟反追踪嵇无风,其实,恰恰是落入了桑哲的局里:
嵇无风落入桑哲手中后,桑哲假意委派属下押送嵇无风,却在刚出发时就趁属下不备偷梁换柱。
接下来,神职司使押送的假嵇无风作为诱饵,而玄蛇玄鸟和那群少年充当引江朝欢一行的鱼线。目标和路径都给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而同时,真正的嵇无风才是被桑哲亲自秘密移送别处。至于叛变的穆柯是否早在其预计之内,其实于结果毫无影响。
很显然,与在红衣神殿催眠主教一样,他自以为是的考量和每一步的行动,都在对方的计算之内。反过来,再被其利用以量身布下罗网,最终心甘情愿把自己送入死局。
武功智计,棋逢对手。心机策算,更胜一筹。
自入西域以来几番较量,不仅没能拿到医治顾云天的方法、无法救出嵇无风,更是屡屡踏入陷阱,为人牵制。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明了,己方已是一败涂地。
当此境地,沈雁回仍泰然自若,微笑道:“贵教之能,我等亲身领教、自愧弗如。事已至此,我沈雁回甘拜下风。”
见他如此说,顾襄皱了皱眉,却也无可反驳。再看江朝欢时,他竟正望着自己,随即二人默契地各自移开目光。
“沈客人胸襟气度,令人佩服。”
能得沈雁回心悦诚服,换作江湖任何一人都要骄矝不已,桑哲却毫无得色,依旧淡然开口:
“那么今日事端如何解决,沈客人有何见教?”
众人被他话中意味所慑,俱是心中凛然,沈雁回却纵声而笑,即便已处于十分不利的局面,仍不减从容:“何谈见教?如今只凭贵教裁度罢了。”
桑哲微微颔首,又看向江朝欢几人:“其他几位朋友,有何高见?”
萧思退此刻还是叶厌的形貌,看热闹般夹在从前投靠的旧主和如今身在的新阵营中,置身事外地摇了摇头。顾襄则以为桑哲是在故意羞辱自己,重重一哼,并不作声。唯有江朝欢定定直视桑哲,缓缓说道:“技不如人,在下亦无话可说。”
一时,气氛凝滞,漫天阴云如巨石般压在了每个人心头,身后少男少女皆觉生还无望,无所适从。然而桑哲目光扫过,却道:
“既然如此,想必几位谋图之事,当就此罢手。你们四位,以及极乐林的所有人,现在就可以离开天鹫峰、甚至离开西域,我教上下绝无阻拦,日后也绝不会再行追杀。”
众人登时挢舌难下,满脸震惊,就连沈雁回也面露不解。然而神官大人素来威信极高,拜火教这些少年绝不会怀疑他的承诺,沈雁回几人也并不认为他会开玩笑。
很快,一个少年转身拔足而逃,接着两个同伴亦赶紧追上。
见他们果真跑远,并没人拦截,少年们如蒙大赦,纷纷大喜过望。但想到嵇无风还是要被做成人蛊,又心内纠结不舍。
只是,他们自然知道,自身实力不可能营救出嵇无风,留下来也是白白送死。挣扎片刻,余下的几个少年终究还是转身而去,只剩下了沈雁回四人。
初春的凉风吹透了山林,江朝欢转过身,目光掠过沈雁回三人,心中还在想着:两年前,自己可以很容易地把嵇无风推出去,毫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为什么,现在却做不到撇下他离开呢?
“沈副教主,你们……”
“贵教一再容忍,我们本不该不识抬举。”沈雁回一摆手,打断了江朝欢的话,却越过他对桑哲道:
“但嵇无风被做成人蛊,我们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他声音清朗而坚定,并不是商量,亦非宣战,只是坦然述说心志,却也叫空气霎时静默沉重,连山色都被氤染得晦暗难明。
良久,桑哲才重新开口:“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强求。但他目下所在之处,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该当若何?”
桑哲语气并无愠怒,却反而像在和他们商讨。
只是,他的问题,无人能给出回答。
“嵇无风想用自己的命换你们生机。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们的执着倒是与他不相上下……”
不知为何,桑哲突然开始了感慨,幽绿冰冷的眼眸中,依稀绽出与君山夜里一样迫人的光芒。
他素来死水般的神情活泛了起来,终于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沈雁回几人皆感惊疑,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语般喟叹:
“其实,嵇无风本与我教无冤无仇,若非他体内有传承百年的神鹫血,我们也不必害他性命……”
“可惜……可惜他的血肉兼具神鹫之毒与自身生成的解百毒灵药,本该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甚至,可以比作幻化成人的神鹫……”
他袖手而立,目光已经飘远,仿佛只是单纯的感概,听在江朝欢耳中,却莫名有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不过还好,神鹫虽然死了,却留下了那群不中用的幼鹫母本。”桑哲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从他们身侧踱步越过,继续幽幽自语:
“若是连幼鹫也没了,我教世代相传的图腾可就要彻底终结了……届时,就算有一百个嵇无风,也是无济于事。福祸相依,天无绝人之路,这实乃主教大人庇佑之福啊……”
幼鹫……母本……几人心念微动,皆觉他的话中似乎隐隐流露出某种意味,却抓不住。
桑哲越众而过,已经忘记了他们般,飘然走远。江朝欢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不合时宜的慨叹在他心里一遍遍回响,电光石火间,他蓦地明悟,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赫然铺陈在他眼前。
希望如明明灭灭的火苗,灼热却未必能抓住。他急切地开口,声音几乎有些颤抖,生怕下一秒这火苗便重新熄灭:
“只要幼鹫死绝,再做人蛊便毫无意义……是这个意思吗?”
三零二.回忆
桑哲身形顿住,却并未回答。
……几人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把嵇无风做成人蛊,说到底是为了饲育幼鹫,以培养出下一代的神鹫。
那么,若是连幼鹫都不复存在,做成人蛊又有什么用?他们一直以来只执着于救走嵇无风,却从没想过,幼鹫才是人蛊的前提。保全嵇无风既然千难万难,何不换一条路,去毁掉所有的幼鹫呢?
何况,除尽幼鹫釜底抽薪,更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也杜绝了所有的后患。日后,除非拜火教只为泄恨,否则再无必要与嵇无风过不去。
桑哲的沉默被他们当成了默许。如沙漠中久旱的旅人,在找不到水源濒死之际,却下了一场甘雨……江朝欢极力抓住那明灭的火苗,只想再一次确认:“这是你的承诺吗?只要我们能毁掉所有幼鹫,你就放了嵇无风吗?”
“我从未如此说过。”
桑哲转身,冷漠地看着他,仿佛适才那个鲜活的、情感浓烈的他只是一个幻影……
“事情会如何发展,并不在我一人掌控之内。每一刻的进程累积集聚,才成为最后的结局。你所期待的结果没人能给你保证,或许你极尽尝试,也终究无法到达你想要的终点……但你要明白,任何路,只有当你走上去,才真正存在……”
桑哲的声音毫无起伏与感召力,但让人忍不住相信,世间事物确是如此。
“当然,你们仍可以选择离开,随时随地,敝教绝不阻拦。”
……江朝欢凝望着阴翳下双瞳幽暗、恍若身处幽禁世界的神官大人,身体里的某个声音似乎在与他的话共鸣回声,那跳动的火苗,为他映照出了一重若隐若现的秘境。
这时,顾襄犹然怀疑,问道:“你是拜火教神官,为什么却如此暗示,引导我们除去幼鹫?”
“这不是引导,更不是鼓动。”桑哲的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语气森冷:
“路怎么走,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与我无干,我只会尽力忠于我的使命。所以,我会候在幽都黑水,时时守护幼鹫,阻止你们下手。”
见几人神色凝重,他漠然转身,只留下最后一句警示:
“衢尘关你们虽曾走过,但黑水之下,是另一个世界。诛杀幼鹫远比你们想象中难度要大,而更大的可能,是你们根本找不到幼鹫所在之处。这条路依旧万分艰难、无比危险,甚至不比救出嵇无风容易。望你们慎重。”
与每次到来一样,他的离去也飘然无踪。
他到底是何意?四人极力思索,却也想不出桑哲这番暗示的原因。
若是另行布下机关引他们上钩一网打尽,现在就可以动手,又何必再添麻烦?再说,他已经明示会守在幼鹫旁边尽力保护,阐明了一切利害。
“其实,真嵇无风自刺重伤,近期也无法进入黑水。这好像是上天留给我们的时间呢……”顾襄有些感怀。
掩埋了穆柯的尸体后,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天鹫峰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而这种安宁,他们本已经一步之遥。江朝欢默然凝视着自己手腕隐现的花形,下定了决心。
“沈副教主、二小姐。”
他转过身,郑重对两人道:“既然大傩十二仪没有解法,你们在这里多留无益,我们就此别过。我不顾教规私自留滞,日后回幽云谷,自会向教主请罪。”
“至于他。”他看向萧思退:“若二位没有异议,我便任他自行离去了。”
嵇无风是为救他才害死神鹫,以至惹上了这样大的麻烦,但他们,他实在想不出来要继续在这里冒险、甚至送死的理由。
沈雁回等他说完,点了点头:“你倒是很会安排。走吧,衢尘关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去了,黑水之下的另一个世界,这回倒该体验一番……”
他一边说着,已经迈步而去。江朝欢难以理解,拦在他面前:“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你们该回去了。”
“目的相同时同心戮力,情势有变了就要分道扬镳吗?”沈雁回收起笑意,面色少见的严穆:
“这里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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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万物被抽走了颜色,只剩下了不同程度的黑……九衢尘外决生死,他们又一次来到衢尘关,仍不免震惊于这尽失生机的黑白世界。
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这些可以形容眼前死黑之河的词语很快就会不再适用,因为他们亲身体验过,那因循环往复、永无尽头而所向披靡的不死民便潜藏在这黑水之中。
虽然他们已经用风入松破了不死民,但黑水之下的世界,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二小姐,你那天把他从黑水里救上来,可曾看到水下有什么不妥?”沈雁回没有提江朝欢的名字,却见顾襄仍旧脸色一变。
半晌,她才答道:“黑水颜色太深,看不到更远的地方,视野估计也就几寸范围。所以我在水里只能靠摸来寻找……找他。”
“我倒是摸到了不少不死民,不过那个时候不死民已经因为你们的风入松认主了,所以没攻击我。我一直下潜,不死民越来越少,水的颜色也渐渐变得没那么黑了,但仍是看不到水底,也没看到除了不死民以外的其他东西。”
沈雁回想了想,问道:“你从进入黑水到出来,至少有一刻钟,应该潜入了很深的地方。无论是摸还是看,就没有一点异常、或者哪怕是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顾襄有些犹疑,思索片刻,还是说:“不对劲的地方,也并非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在努力到处摸索的时候,有两次,我的手好像碰到了很凉很硬的东西,形状……应该是不平的,不像是不死民……还有一次,我抛出铁钩时撞到的也是一样感觉。”
那日在水里,她满心焦虑、心里唯有救出江朝欢一事,其他种种都不曾烙入心底。
人在过于专注和情急之时,难免会忽略一些细枝末节,所以,今日再仔细回忆时,她才勉强想起了这些细微的不妥。甚至,她还有些怀疑,这些会不会是她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或是记忆出了问题。
沈雁回却很是认真:“水里视觉听觉受限,此时你的触觉应该是最敏感的。何况你还在利用触觉寻找他。所以,我想你摸到的那两处的确是不寻常的东西。”
“只是,那肯定也不是幼鹫。这偌大黑水,明明除了不死民没有一点活物……”
“幼鹫绝非水底那么简单。桑哲说的黑水之下的世界,想必就是那还有玄蛇、玄鸟……是另一重天地。”沈雁回默默回想,心念一动:
“穆柯曾说,只有神官桑哲一人可以进入黑水,所以每日给幼鹫送嵇无风血的辛苦差事都由他亲自完成。这自然是不死民只臣服于他之故。可是,神鹫分明是祭司之物,难道连祭司都不能进入黑水吗?”
三零三.催眠
拜火教最近的两任祭司都死在中原,现在也无从查证。但以常理推断,祭司才是神鹫的主人,没有让神官代劳的道理,何况历代祭司与神官不和。而祭司又当然不可能掌控不死民,却如何下水?这两相矛盾,让人不得不在意。
他们思量半日,总是没有线索。水下的世界,终究是要他们亲自探查,在这岸边再多商量也是无用。
沈雁回看了眼江朝欢,淡淡道:“你身上折红英正要发作吧。若再和上次一样,可没人有空在水下捞你。”
不容他出声,沈雁回又看向顾襄:“进入黑水,必然会惊动不死民,你不会风入松,还是我去最万无一失。”
他的话不容置疑,未等几人反应,便已经掠步走入黑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平静的漆黑水面。
水面紧接着泛起了一串漩涡,涌动的暗流便能显示他现在何处,江朝欢和顾襄立在岸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片漆黑的变幻。
但是随即,波动消掩,河水又重新凝成了一块巨大的平整黑玉,连风吹起的涟漪都丝毫不见。
一刻钟,沈雁回还没回来……江朝欢左手轻轻握住自己右腕与掌心的交界之处,那里的皮肤有些发热,里面的另一套生命也在疯狂汲取、蚕食血肉。他不用看,便能猜到那朵桃花此刻应该含苞待放,与血管交织的枝叶也在抽枝发芽。
他不自觉地用力紧握,仿佛是在按捺上前进入水中的冲动。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以至他们看着一成不变的黑水,都觉得时间偷偷凝固在了某一刻。
终于,就在他们甚至觉得沈雁回出事了的时候,黑玉倏然碎裂,破开的浪花中,他钻了出来。
整整半个时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如这黑沉沉看不到希望的衢尘关一样,他在水下也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尽头,没有底岸,除了不死民,水里也没有任何东西。顾襄沉吟道:“沈师叔,长时间闭气下潜,消耗极大,你水性也不算太佳,便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趁着不死民还在认主,我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上次摸到的硬物。”
“不行。”沈雁回断然拒绝:“不死民随时会醒来,你不可冒险。何况水下没有方向,你再去也很难找到上次的地方。”
江朝欢越过二人,走入水中:“我去吧,这里应该我水性最好。”
他身形极快,话声未落,人已经消失了。然而整个人刚刚浸入这片沉黑,便觉右手被人一拉,是一条绞丝索缠上了他的手腕。
回头,比黑夜还要死黑的河水目不视物,但他知道,那激起的水花、游来的动作、套住他手腕的钩索……是顾襄。
他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扯了扯,便下意识地跟着她的方向游去。她稍稍在前,二人相距不过寸许,顾襄的乌发还时而拂过他的指尖……
看不见,却近在眼前;水波荡漾,时时放大她所有细微的动作……江朝欢怔怔感知着这奇妙的一刻,恍若梦里。
初时,不死民大多因沈雁回认主定住。游过了那片重叠的区域后,江朝欢也快速出手,在他们苏醒前就用上了风入松。
只是上次的教训让他们知道,短时间内吸取太多内力会很快催发折红英,所以他同时极力运功化解,只盼那桃花生发能稍稍延缓。
两人手腕绳索相连,逐渐深入,他见河水果然如顾襄所说,变得不那么黑了,视野自然宽阔了一些,他们触摸寻找之时,也努力张眼辨认,试图寻到蛛丝马迹。
渐渐的,他能感觉到身边不死民稍少,而顾襄回头看了他一眼,引着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尽管未曾出声,他却能明白顾襄的意思:她在尽力感知,辨别不死民稀少的路径,以尽量减少他动用风入松的频率。
他们游了很久很久,久到失去了时间的度量,甚至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
--幽夜般的苍茫水底,仿佛从最深之处层叠渐变、有一束最明亮刺眼的光从某处豁开黑水,引渡他们到新的世界。
他们循光而去,不知疲倦地游着……许久,他们才恍然惊觉这里的水色未再改变,那遥不可及的光终究无法趋近。此刻,他们已近力竭,便见顾襄拉了拉绳索,带着江朝欢往来路游回。
这一次,他们去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可惜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那道梦幻般的光,再想起时也如幻象若隐若现,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
难道真的如桑哲所说,他们根本连幼鹫在哪都找不到吗?
就在他们想再一次下水查探之时,一直坐在远处冷眼旁观的萧思退用叶厌的声音幽幽说道:“你们就打算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试吗?”
正要入水的顾襄愠怒回头:“那又怎样?”
“不会怎样,不过是在这里耗一辈子罢了。”
萧思退静静地望着她,一旁的江朝欢却能看到他眼中竭力隐藏的炽热。他对顾襄的情愫与对自己的恨毒交织错结,被他努力地压抑在叶厌的形貌之下,此刻担忧占了上风,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沈雁回涵养极好地对他说道:“萧兄有何高见?”
萧思退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只是有种感觉,二小姐第一次于水中摸到的东西很重要。你们已经两次下水,均无所获,说不定,再去到那硬物之处才能顺藤摸瓜,继续追索。”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但这么大的黑河,我都不记得那个位置了,找到它岂不是难如登天?”顾襄前次就在努力寻找,已经失望而回。
“你能找到。”
萧思退语气坚定:“你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其实你都记得。哪怕看似忘记了,它也潜藏在你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只是,你找不到再次通往它的路了。”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江朝欢走到顾襄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萧思退忽然一笑:“找到通往遗忘记忆的路只有一个办法--催眠。”
“经历便有痕迹,那些被你视而不见的、看过后忘了的、不曾注意到的每一个瞬间、每一处细节,都可以通过催眠与之重新建立联系。”
“你们在水下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就是因为每一次获得的信息都在飞快遗忘,无法给下一次探索提供有用的依据。所以,只能是劳而无功。”
顾襄绿衫仍在滴水,她抱着手,悠悠问道:“所以你是想给我催眠,帮我找回第一次的记忆?”
“不止是你。”萧思退避开了她直直打来的目光:“最好是你们所有人。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利用上你们之前两次看到的信息,尽早辅助找到二小姐所说的那处。”
顾襄想了想,却没急于回答,反而好奇地问他:“如今我们都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为什么还要扮作叶厌的样子?总不会,你喜欢当他的属下吧?我们现在也算一个阵营的人了,你何不用本来面目与我们相处?或者,哪怕你用陈西华的面容也会自然一点啊。”
她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萧思退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寒如冰霜。那种从来不可能出现在叶厌脸上的阴鸷神情极度违和,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本来面目?”
她听到萧思退喉咙里挤出来的凉凉的自嘲笑声,可即使是这声笑,也是叶厌的嗓音。
“除了萧思退这个名字,我一无所有……我一直过着别人的人生,早就没有了自己的身份、面容、甚至是……声音。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笑得接不上气,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看到几人神情冷肃,尤觉更为好笑了。他双目猩红,在癫狂的笑声中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来:
“可笑吗?我可以扮作世上任何一人,除了……我自己,……我已经……找不到我……自己了……”
三零四.无我
“还不明白吗?”
萧思退的笑声戛然而止,突然抬起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擦去。只见他手指拂过之处,皮肤由叶厌的微黄变得惨白透明,当指尖拂过眉毛时,那眉形也极细微地改变了一点……很快,那张叶厌的脸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全然无关的人。
分明每一处都只有细微之差,但组合起来,竟完全不同:即使他们早已经见识过萧思退的易容之术,还是不免为他鬼斧神工的技艺惊叹。
沈雁回仔细看去,依稀能认出来一些第一次来衢尘关时,江朝欢落水后他没完全装扮好的样子……这张脸可以说是平平无奇,毫无特色,五官哪一个都没有出众之处,放在人群里,大概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唯一很特别的,就是他的皮肤白的出奇,并非是那种自然的雪白,而是从不见光才能养出来的死人白……
原来这就是萧思退的真实面目吗?三人都有些失望,却也不免想到:大概就是因为他长的十分普通,才那么容易易容成形貌各异的其他人吧?
顾襄正要说话,却见萧思退脸上的皮肤变得有些发红。她不由道:“你的脸……”
萧思退显然也意识到了。他阴鸷的目光缓缓垂下,那总是不加掩饰的怨怼神情却变得平静而悲苦。
只见他的皮肤越来越红,还开始发起了细密的红疹子,再过片刻,鼻尖、下巴的红疹鼓起,渗出了粉白的液体,整张脸竟然开始破溃糜烂!
“你怎么了?中毒了吗?”顾襄几人都被这迅速发展的溃烂惊住。然而,他们看到萧思退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抬起头,张了张口,嘴唇翕动。
只是,他们什么也没听到--萧思退的嘴张的更大了,努力地做出口型,甚至可以看到他的喉咙,但,仍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的嗓子怎么了?”
萧思退不顾满脸的溃烂和滴落的血水,执意地、极尽努力的重复着张口说话的动作,一次次、一次次……直到过于用力引起了干呕,他弯下腰,仍在尝试着发出声音,不知何时,眼泪和满脸血水混在一起,淌进他嘴里、手上,他又咳又呕,脱力跪倒在地……
这幅骇人的景象让几人一时从心底恶寒,连沈雁回都说不出话来,江朝欢勉强平息了心绪,快速道:“好了……你愿意扮作谁便扮作谁吧。”
他转过身,走开很远,顾襄两人亦是如此。
良久,“叶厌”重新站在了他们后面。
“我的本来面目,看够了吗?”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适才的诡厉画面,他们还会以为这幸灾乐祸、甚至带着轻贱的声音是他在嘲笑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江朝欢声音低沉。
“为什么?因为我从小到大,一直变换着身份,用别人的脸生活……没有那层面具后,我的皮肤无法见光、见水、甚至接触空气都会迅速糜烂。”
萧思退嘲弄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还有,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模仿别人的嗓音、语气……我从来没听过自己的声音,所以,我模仿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该如何发声……你能明白吗?我若不扮成别人,这具身体,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了……”
“我所拥有的,只有一个名字。”萧思退语渐低微,氤氲缠绵着透彻身体的疲倦:
“可是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必要存在呢?一个连自己都没有了的人,他还配有名字吗……”
“是……那个人--神秘人,”顾襄迟疑着,尽管不忍,还是问了出来:“……把你弄成这样的吗?”
萧思退没有否认,只是脸上浮起了一点畏惧的复杂神色。
顾襄斟酌着词句问道:“你已经背叛了他一次,应该也回不去了吧。若你愿意投入我教,与我们诚心合作,我们自会帮你彻底摆脱那个人。”
“你们?”萧思退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你们之间,难道敢说是摒弃私念诚心合作,毫无秘密吗?……何况,托庇于你们魔教、再成为顾云天的棋子,与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有什么区别?我暂且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要你帮我、帮我尽量活得久一点,这样我才能亲眼看到你们是如何争来斗去,你死我活……哈哈哈……”
沈雁回负着手,摇了摇头。
“不过,我已经知道结局了--”他阴鸷地盯着眼前非敌非友的三个人,冷笑道: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斗的过他……你们所有人,都早晚死在他手上……哈哈哈……我说的是--所有人……”
“就算我们不杀你,不逼问你那人是谁,可我们为何要留你这样一个身怀异心之人在身边。”沈雁回不再容忍:
“想利用我们自保,你未免有些太自大了。”
“你可以选择不与我合作。”萧思退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倒要看看,你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幼鹫,救出嵇无风呢……”
情知他所说的催眠有一定道理,实践也证明了茫然搜寻只是徒劳,但这样的人,如何能够相信?若他在催眠中做了什么手脚--像对嵇无风一样,他们岂不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
“沈师叔,不如信他一次,让他给我催眠吧。”犹豫中,顾襄却首先开口。不是因为多信任他,而是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顾襄垂下头,亦觉自己有些卑鄙……
沈雁回沉吟片刻,对挂着苍凉笑容的萧思退道:“不要做多余的事。我对你背后的人,没那么感兴趣。”
他话中隐含的威胁显而易见,然而未等萧思退说什么,江朝欢已经淡声开口:“他会好好做的。因为他想看的戏,还远远没到最精彩的部分……他也不想让演员提前退场吧。”
最终,他们让萧思退给顾襄和沈雁回进行了催眠、找回记忆。二人都力阻江朝欢接受催眠,除了还是留一个清醒的人比较安心外,还因为萧思退向来不掩饰对他的恨意,包括害他沉入黑水、差点死去……想来,若有机会,恐怕萧思退也控制不住自己,对他下死手吧。
随着“叶厌”的声音缓缓流淌,二人渐渐觉得整个身体松快了下来,内息以最为自然的方式、毫无消耗地流转周天,意志抽离,一个曾经亲历过的世界在他们眼前摊开……
踏进那个黑色的天地,身体被冷冷的河水完全包裹,如初生婴儿般,彻底沉入梦之乡……
再次沉入黑水后,开启在眼前的,再也不是相见不识的混沌与茫然的尝试。
--这一次,三人一齐,在玄黑之河中寻找那通往黑水之下世界的无形之路。
三零五.昭界
第一次的经验已经证明,黑水不仅能腐蚀活人身上的伤口,还能融掉萧思退脸上的矫饰。所以此次萧思退留在岸边,未跟他们一起下水。
沈雁回在最前面,出手解决掉大部分的不死民;顾襄稍落一步,辨认方向;江朝欢缀在最后,查漏补缺,保障安全。
三人在幽云谷二十年来,早已熟悉之至,也合作过不下百次。即使在水中无法说话、看不清眼神,一举一动也能自然地明白对方意图。相互配合早已驾轻熟就,方能事半功倍。
随着在水中的深入,之前下水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与现实的画面交织互补,为顾襄的判断更添有力凭据。
很快,她就找到了第一次时下沉路过的一个不死民集聚区,她记得,穿过其中再绕后回去,不死民就突然减少了。
每一个瞬间都在印证她的记忆,也在勾起她更深的回忆,她有些兴奋,萧思退的催眠竟然这么好用!
沈雁回前次在水中的经历也辅助她避过了几次歧路,她转回去后,果然豁然开朗,黑水突然清透了一分,不死民也少了许多。
再游不远,就是那硬物之处了。
记忆渐渐重叠、手上触感再无悬念,陡然间,她触了电一般缩回手:找到了!
沈雁回随之摸去,将那东西拿在手里--圆形、手掌大小、表面光滑,努力看去,颜色与此处的河水一样灰黑……却,好像是个果子?!
虽感疑惑,他们还是拿着这东西继续找去,再深入后,又找到了第二个果子。只是这个,因为所处水域更深,黑水颜色更浅,它的色泽也一样浅了下来。
而江朝欢没有接受催眠,一直在留意新的环境。他开始明白了下水后那种奇怪感觉的由来--顾襄这一路的路径,就是不死民越来越少的方向,甚至有时候是从两群不死民中穿行,却很巧妙地避开了冲撞。与他们上次入水相比,这一特点更为明显。
他随二人前进,又找到了第三枚果子,这正是顾襄第一次发现的三个异常。
而同时,他们清晰的看到那束比天光还明亮的光晕从幻想般的最深处上冲,一层层照亮了沉黑之域。
三人同时有种直觉,那便是他们追逐的目的地--黑水之下的世界!
从三枚果子的路径中,顾襄感知到了继续的技巧。随着下潜,她又摸到了第四、第五枚果子,而水色一直在变清浅,说明光之境也明显更近了,他们没再像上次一样原地打转、始终无法趋近。原来这果子,就是指引他们方向的路标。
更奇妙的是,无论在何处取到果子,他们都发现,那果子的颜色与所处的河水全然一致,就像河水给它染上了一模一样的色泽。
他们终于看到了希望……再不断下潜、深入、不知疲倦。
许久,不知何时,不死民彻底绝迹,河水此时的颜色已经不再适合称为黑水,他们却也已近力竭。
那果子多得后来已无法拿动,闭气也实在太久,可那总是觉得近在眼前的光仍然可望不可及,若再继续,只怕他们彻底力竭气尽后,连游回岸上都做不到了……顾襄看着沈雁回,待他拿主意。
是回到岸上再做打算,还是破釜沉舟不留余地,沈雁回没怎么迟疑,拉了拉手绳,往更深处游去。
可惜,好运并没有眷顾他们。
他们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在了一座孤岛。在广袤无际却毫无生机的水底,连不死民都没有了,唯有越来越稀少的果子偶尔给他们希望,体力的透支与被冰凉包裹的不适都比不上心理的绝望。
--是绝望。因为此刻,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向前,向更深处,寻找那或许并不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许多纷乱的杂念和猜测不可控地涌上了心头:桑哲是不是骗了他们,根本不存在黑水下的世界;他们是不是走错了,并不应该跟着果子寻找;是不是,还有很远很远,远到他们穷尽所有力气也无法到达那个彼岸……
希望演化成绝望,他们甚至有些恼怒,但最后变成了麻木。还不够远吗?还有必要坚持吗?他们已经彻底是在机械性地保持着闭气下潜的动作……
或许这就是此生的终点了吧……顾襄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她慢慢回过头,看向那个让她爱到极致、却又常常恨不得杀掉的人。
君山那晚知晓身世,同时明白了他早就在调查却一直瞒着自己的事实,她彻底灰心失望,选择了离开。
但出门撞上那个叫了二十年父亲的人后,她发现自己心底其实并没有什么波澜--顾云天是不是自己的父亲,顾云天是不是杀了自己真正的父亲,好像没有那么重要。
而当顾云天提出她若留下,便可换江朝欢一命时,她听到了自己心脏悸动的声音。
没有半分的犹豫,她立刻便答应了。
说不出为什么。因为能让他活下来,就已经是自己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事了。
她从未后悔过这个选择。得知身世后失去了目标的她,留在幽云谷里和之前一样生活,并非一种痛苦,反而是她的救赎。让找不到继续下去方向的她重新回到她最熟悉的轨迹,而不是沉湎于自己那可怜的身世、为本不存在的恨而恨。
只是她还无法面对江朝欢,或者说,无法原谅他,不是因为屡次被他利用欺骗,而是她曾以为的坦诚相待、亲密无间,在那一天,被证明都只是她自以为是。
她隔着清澈的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人,此刻心里只有一点惋惜。
可惜,她没来得及告诉他,现在的她,终于知道了他的所有秘密,她终于认识了真正的他,并且愿意,重新和他站在一起……
恍惚间,她只觉指尖触到一片温凉,随即整个手掌被轻轻包裹,她看到水波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那两只被绳索相连的手此刻真正地紧紧握在一起,是有些硌人的骨节、是指腹那层茧子、是最熟悉也最安心的相伴,就连彼此的心跳也通过掌心感知共享。
在这一刻,她无怨无悔。
绝望不知何时驱散如烟,他们感觉到手腕绳索拉扯,沈雁回正微笑着示意他们继续向下。
他们穿过了整片星云,身心已至极限,此时,河水比世间任何一条水流都要清澈透明,光华流转之处,是耿耿星河后的初生曙光。
然而,就在只有最后一步之遥的时候,接下来微小的下移都陡然感到无比的压力,净透的水却反而密度大增,陡然间,身上的每一处毛孔皮肤都被重重压挤,炸起剧痛。
他们已经无路回头,在急速增大的水压下,他们看到对方的口鼻、眼角、耳朵都开始流血,在那无色河水中飘散成丝丝缕缕的血花。即使闭气,心脏也针刺般痛开。
顾襄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紧紧握住江朝欢的手,只觉呼吸难以为继,他的手也渐渐冷了下去。然而,他凝视着自己的目光却从未如此热烈而浓挚,仿佛坠入地狱的业火,却让她如此贪恋。
在这样绝对的环境条件下,无论武功多么高强都无济于事。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知是因窒息而重压引起的晕眩还是那束光明亮的过于刺目。顾襄胸闷不已,唯有攥紧那只手能让她暂得喘息,痛楚间隙,她却忽然感到指尖发烫的触感。
她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抬起双手,包裹住他滚烫的右腕--那朵绚烂的桃花在她的手心盛开,正绽放出最绮丽的光彩。
分明不过一瞬,但永恒成了永远。
在失去意识前,他们看到的却是此生最难忘怀的景象:
水底最深处倒映着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通天的纯白树木积成密林,无数硕大果实缀在枝头,是失了比例的出奇巨大。相反,洁白的幼鸟穿梭其间,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小兽穿行嬉戏。与树木相比,余者皆如蚂蚁般微小。大小之别,有如云泥。天下奇诡怪诞,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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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们来到了一个纯白世界。而当他们醒来时,却发现这并非梦境。
与昏迷前的最后一幕相同,首先纳入他们眼中的,是看不到顶的参天巨树,只是,当时倒映于水面的树木此刻就立在他们身边,那些颠倒了的虫豸鸟兽也变成了正常的方向。
一如衢尘关无尽的黑,这里的白也过于极致。
而恍然间,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并非置身水中。这里的空气、地形、气息倒是与平常相类。
“这是玄蛇、玄鸟发源之处吗?”顾襄好奇地看着只有她手指长的小蛇从她脚边游过:“它们的幼体居然是纯白的,看来和那果实一样,是经过黑水时被染黑了。”
她与江朝欢的手早就松开了,醒来后她看江朝欢并无异状,便以为折红英发作只是自己濒死时的幻想。
三人全须全尾地来到了黑水之下的新世界,无异于成功了泰半。而深入林中寻找幼鹫时,也未需浪费更多时间。
他们听到身后响起的熟悉的声音,与每次出现时一样,都隐匿得过于完美。
“几位客人,别来无恙。”
桑哲的神官黑袍在白色天地中遗世独立,他束着手,脸上并没有惊讶或不豫。
仅仅三日,恍若隔世。桑哲目光灼灼,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影像,他恍惚道:“除了我,上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也是用了三日。不过不同的是,她不会制服不死民的方法……”
“那她是怎么穿过黑水的?”尽管不知道“她”指谁,顾襄还是好奇地问道。
“她有着世上最强的观察力与颖悟,她能通过若木之果的指引,完全避开所有与不死民的冲撞……这条【方壶之径】,百年来,她是最快一个找到的人……”
原来是这样--这一路似乎都是不死民稀少之处,并不是他们的错觉。他们只是还没真正的走上所谓“方壶之径”,这条无需风入松、而是根本就不会触发不死民苏醒的避世之路。
而那巨型树木若木,向阳而生、负阴而死,是阴阳两地的交界。它的果实成熟后便会自然坠落,极其缓慢地沉入黑水,为方壶之径标记路线。
这条路玄妙而漫长,就算是他们三个合力,也未能真正踏足。若非风入松之机缘,他们早在一个月前就葬身于此。
那么,“她”是谁,几人已有猜想。
桑哲恻然道:“幽都发源出的黑水至阴无阳,孕育着不死民,那是我掌控之处;而昭界中的明山纯阳无阴,是神鹫降生之地,唯有祭司可至。或者可以说,唯有能到此处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祭司。”
沈雁回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祭司比神官地位尊崇的原因。
“自教坊叛逃后,祭司一位空缺了二十年,我代之来饲育神鹫时常常会想,林袭光那样天资的人要多久才能再现世间,成为我们拜火教新的神祇……”
“我足足等了二十年……而我没想到的是,”桑哲豁然抬头,神情激动:“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此处--”
“我至今也无法想象,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族、连不死民都不知道的年轻女子,是如何有勇气和决断沉入黑水,经历神迷、意怖、心灰、体眩四重境地。丝毫不差地通过方壶之径,从我的不死民中全身而退,来到昭界……”
桑哲近乎仰慕的迷恋不加掩饰的流露,与世间所有爱恋一样炽热,却隔着不可向迩的崇敬。
“那一刻,她站在若木之下,阴阳交隔、在她身上投射出无数幻影,我在明山之巅,看到了我的神明……”
透过他迷离的目光,他们也看到了那个他望而却步、不敢追逐的异族少女。正手持绿玉杖,肩头蹲着鸦羽神鹫,神情坚定而肃穆。
拜火教的上一任祭司、丐帮前帮主任天命的独女
--任瑶岸
他们的许多疑惑,突然得解。
三零六.黄雀
他们不仅明白了,为何任瑶岸出走三年,就能在无凭无依的异族他乡站稳脚跟,就能在西域第一xie教拜火教一人之下,成为祭司之尊。
还有,为何任瑶岸被派至中原擒拿叛逃的教坊,却将已经捉到的罗姑尧叟留下给自己办事而非押送回教、后面也未再擒住半个人影、甚至失去了神鹫,拜火教也未再催促或施压。想必,定是负责敦促她的桑哲隐瞒下了一切,替她遮掩到了君山之会。
而八月十五君山大会,为何一向不参与中原纷争的桑哲突然出手刺杀顾云天,三大秘术齐出,甚至以命相陪,这个一直以来困扰所有人的谜团也终于揭开。
一阴一阳,天地两级。祭司神官,天然对立。在禁绝情爱的拜火教地位如此尊崇的两人,无论在谁看来都嫌隙弥深,却竟有如此隐秘而痴绝的情愫。
虽然到底是桑哲单向倾慕,还是二人两情相悦,现在已不可知,但当这种禁忌的情愫曝于人前,他们还是大为震撼。
难道,至死靡它,这就是桑哲留给承袭任瑶岸遗志的嵇无风一条生路的原因吗?
仿佛看出他们的想法,他缓缓抬头,一字一字说道:“作为桑哲,我言尽于此。”
他情绪已然平静,仿佛身体里住着的那个意乱情迷、痴心如狂的另一个他被驱逐了出去。沈雁回三人暗暗戒备,只觉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幼鹫便在这明山之巅。你们要救人,必得越过我。但我作为暂管幼鹫的神官,不可能坐视不理。”
话音一转:“可是,我们之间,决不出生死,也分不出胜负。耗在这里没什么意义,我有一提议,不知各位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情知对方所言不虚,三人亦觉再以武力解决并非上策,是而好奇问道。
“红衣神殿,沈客人与主教大人曾以三问定乾坤。敝教向来相信人力终究难敌天意,结果若何,早已注定。”桑哲微笑邀请:“几位可有兴趣,与我也赌上一把?”
“赌什么?”
桑哲伸出左手。
“如几位所见,这里有三颗药丸。”
接着,见桑哲又把右手抬起,掌心赫然也躺着与左手一模一样的三颗药丸。
“这里也是三枚药丸。而这六枚药丸中,有一枚是岱舆之毒,其他五颗都是无毒无害的草药。”
沈雁回听到岱舆二字,目光一凝,看到他眉心双峰小山依旧泛着黑气,与顾云天别无二致。
桑哲将左手递了出去:
“三位之中随意一人,从这三颗中选择一颗服下。而我自己,也从右手的三颗中选择一颗。若恰好那唯一一枚岱舆被几位服下,就会与我结成岱舆连箸;如果我们都没选中岱舆,则不会有任何效果;而若服下那枚药丸的人是我,”
他顿了顿,骤然抬头:“我会死。”
风声一凛。
“若果真天意注定,双峰显形,生死同命,你们当中某个人便永生永世与我拜火教牵绊无解。届时,我自会退避三舍,任那位客人上山。当然,若我死了,你们自然更可以自便。”
六枚药丸摆在面前。
将自己性命系于他人是何等滋味,三人皆能想象。
作为树敌遍地的杀手,他们从未奢望长命百岁,亦知本就朝不保夕,但若因别人的死而死、甚至随时在未知的某一刻生命戛然而止,却是任何人都难以接受的。
此外,若药丸恰被桑哲选中,那么意味着顾云天会与他一同死去。这是他们更不愿见的结果。
但沈雁回却哈哈一笑,从容摇着折扇:
“教主和在下年纪比你大得多,和我们同生共死,吃亏的,仿佛是神官大人你啊。”
桑哲歪了歪头:
“这么说,沈客人是接受在下的提议了?”
“等等,”江朝欢向前一步,站在了沈雁回与桑哲之间:
“这三颗药丸,可否由一人全部服下?”
“江客人若执意如此,那也可以。我所要的,只是岱舆形成的结果。但一应后果,还请各位自负。”
若依桑哲所说,他们选中岱舆的概率不过六分之一。即便是桑哲同意了己方服下全部三枚,形成岱舆的几率也才是一半。
远远不够。
“你的那三枚,我们可否服下?”
桑哲并不意外,挑眉道:“几位若能代劳,我自然没有拒却之理。毕竟,我也还没想死。但是,”
他警告道:“同时服下岱舆和普通药丸的后果,还请自负。”
一向寡言的桑哲能把同一句话重复两遍,足见这后果之重。江朝欢淡淡应下了,却暗暗凝神调息、急遽运力,下一刻,他纹丝不动的身形倏然暴起,右手已经拂向桑哲掌心。
然而,指尖就要触到药丸的瞬间,手腕右侧被重重一撞,霎时泄力,指节不可自控地偏开,错过了药丸。
是点绛唇!
沈雁回透过折扇打在他手腕的点绛唇让他整条臂膀登时麻木。而他反应极快,左手几乎同时横切出掌,化用穿云破中阻截一招,以一式剑法堪堪抵住了折扇压下、扫过药丸之势,两人俱是一震。
来回两招,快如鬼魅,两人均与药丸擦肩而过。相错瞬间,对视一眼,江朝欢看出,沈雁回也早早就是与他同样想法。
此刻两人各被逼退一步,而桑哲却丝毫不动,连那药丸在掌心的位置也没有半点变化。
“你还这么年轻,来凑什么热闹。”沈雁回摇着折扇,笑吟吟道。
“沈师叔,你们与此事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沈雁回一收折扇,摇头叹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们之间,又何必白费力气?”
两人出手如电,下一刻已经又缠斗在了一起。江朝欢以掌为剑,将穿云破使得猎猎生风,回转间相机腾挪。沈雁回扇骨打穴,闲庭信步,却屡屡架开他凌厉招式,逼得他无法近身。
桑哲不偏不倚,两只手递出身前,药丸予取予求。而双足如锚在了地上,任二人围着他斗法,神情都毫无波动。远远一边,顾襄却只是冷眼旁观,并不插手。
江朝欢内力到底比沈雁回相差不少,所有武功招式也都源出一脉。拆了几十招,即使沈雁回尚未使出全力,他也明显落入下风,眼看要抵挡不住。
“罢手!”
沈雁回疾喝一声,真气暴涨,逼得江朝欢后倾以避。
紧接着,手中精钢扇骨寒光一闪,环住江朝欢肋下肺心,提前阻住他“破云穿心”三式变招。争得一息之机,他旋身欺至桑哲右手边,已然隔住了江朝欢寸许,这三颗药丸势在必得!
而就在此刻,他却惊觉身后之人气息有变,攻来那招竟半途气力全无,他陡然回头,见江朝欢面色惨白,按着心口,身形摇摇欲坠。
“怎么?”
他怔忡之瞬,江朝欢嘴角已滑落一道血线,蓦地跪倒在地。
是我出手太重伤了他吗?还是他动用内力使得折红英突然发作?沈雁回大惊之下,忙抢上去扶住了他,紧接着他整个身子都顺势倾倒,晕了过去。
沈雁回暗道不好,立刻拉过他右手检视,定睛看时,却腰间一麻,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点绛唇!
“晕倒”在他怀里的江朝欢原本左手垂在他身后,就在他分神刹那,一指点绛唇遽然戳中他三焦俞穴,劲力之强,让他全身气息一滞,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乘此之隙,江朝欢极快地又补了两指,用他教给自己的那招点绛唇把他彻底点倒。
沈雁回反应不及便已被制住,当下神色森然,看着适才还假意作态的江朝欢收回右手,直起身子,把自己挪到了一边。却不敢直视自己的目光,迅速越过自己而去。
……十五年来,亲眼看着他长大,却有一日栽在他手里,沈雁回心内苦笑。不过还好,他右手腕内侧那朵桃花仍旧含苞待放,并未继续绽开。只是,那六枚药丸都服下后,会不会刺激折红英真的发作……
突然,一声惊怒至极的低喝让他一惊。
“你……你快吐出来!”
江朝欢的声音是从未见过的急切与慌乱,沈雁回心念电转,倏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惊急之下,真气震荡,陡然冲破了穴位,转身只见顾襄远远退开一边,对着江朝欢默默摇头,眼中似有笑意。而桑哲手掌心里,已然空了。
在二人交手之隙,顾襄黄雀在后,趁机吃下了六枚药丸!
沈雁回眉心紧锁,叫了声“二小姐”,便无法再说下去。
而江朝欢指尖攥紧又放下,深深看了眼莫不关己的桑哲,终究只是低低开口:“我定会找到,岱舆的解法……”
然而他语气中没能有往日的坚定,仿佛他也知道,这一句或许仅仅是安慰自己……
众目交织下,顾襄神情莫测,半侧过身,默默等待着。良久,久到第五只纯白的玄豹从他们身旁路过,几人才觉出不对。
--顾襄眉间,干净如雪。双峰小山,并未现形!
三零七.祭司
虽然几人都未曾亲眼见到顾云天中岱舆后发作的过程,但如今过去了这么久顾襄还没有任何变化,总觉不对。
“这六枚药丸中,果真有岱舆吗?”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江朝欢紧张地问道。
桑哲闻言袖手转身,淡淡一笑。
这是何意?
只听他道:“岱舆连箸,箸乃竹筷。众所周知,一副筷子只有两根,是绝不可能有第三根的。”
他言下之意,不难猜测。江朝欢登时心焦至极,仍怕那希望化成泡影,豁然冲到顾襄身边,再无其他顾虑。
而顾襄亦惊道:“岱舆能连同生死的只有两人,你那药丸,是假的?”
“岱舆连箸,是不世出的秘术。不仅因为它能将人生死相连,永无解法。还因为,所有岱舆之主,这一生当中,只有唯一一次用它的机会。”
桑哲慢慢解释:“我已经给顾云天种了岱舆,就意味着不可能再给任何一人种下。岱舆之主以性命为祭,以肉身滋阴阳,遂呼吸同脉,死生与共,再无法分身种给第三人。”
“而当我死去,或者顾云天死去,对方无论身处天涯海角何处,都会在一个时辰内暴毙而亡。就如竹筷成双,只剩下一根之后,便毫无意义。所以一次岱舆生效就代表着我生命终结,之后也没有机会再第二次种下了。”
“既然如此,她吃下的六枚药丸是什么?”
突然的反转让江朝欢又惊又喜,全身都突然放松了下来,一时手脚都有些发软。
“岱舆非毒,亦非通过服用种下,大可放心。”桑哲转而道:
“那是三枚毒药。”
顿了顿,见三人面色一变,方说了下去:“……和三枚解药。”
“此毒名为三叹,同时服用三颗才会生效。并不致命,只是,服下后动用内力极易走火入魔、全身瘫痪。”
见顾襄神色有异,他随即警示:“在下忠告,顾客人还请勿要运功尝试。”
江朝欢按了按顾襄的手,挑眉道:“你不是说还有三颗是解药吗?”
“没错,但是,解药要三个月后才能生效。所以,这三个月之内,还请顾客人务必不要擅用内力。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桑哲两番示警,使得顾襄当真不敢再试。虽然不是中了岱舆连箸,已经好了太多,她还是有些愠怒:“你又骗了我们?若我们没服下六枚,岂不是只会中毒没法解毒?”
“顾客人,你恐怕忘了我的身份,还有,你们的身份。”桑哲歪了歪头,虽未明指,几人却也明白他是说杀手刺客无所不用其极,欺骗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见他不再多言,噙着笑转身退开:
“至于未曾发生的事,没有必要浪费时间讨论。”
难道谁吃了药丸,吃了多少也全在他算计之内?那他的打赌还算数吗?
“二十年,这明山也该迎来新客人了……”桑哲忽然悠悠喟然,信步走远:
“顾客人还请自便。另外两位,切勿妄动。”
“可会有危险?”
顾襄摇了摇头,制住江朝欢追问,也不肯让他陪同:
“放心,我不会擅运内力……自来西域后,不,或许是与拜火教接触开始,我们看似运筹帷幄,实则行止进退无不如提线木偶,步步落在人算定之处。”
她似笑非笑,神色莫名:“我有预感,接下来的路既早已命定,也别无选择。诸般纠葛,因果承袭,此次正该有一个终结。”
……
山上一应纯白,走兽飞禽渐稀,而不知何处漫射而来的熹光纯明净透,顾襄心境愈发安宁。尽管一路未曾提气运力,上山也不觉辛苦。
明山之巅仿佛与天之极相接,她顾盼之间,似得指引,自然地走向那最高处的山洞。
站在洞口,她明白了临走前桑哲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快去吧。还好是你……也只能是你……”
--洞口约莫是圆形,十分狭小,最长处也只有半只胳膊宽。即便江朝欢与沈雁回都身形瘦削,只怕也难以通过。唯有女子,方可勉强挤进去。
钻过长长通道,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幼鹫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纯白山洞只有一间房大,却挤满了已经不该称之为“幼”鹫的动物。
只见所谓幼鹫,每只都比人大,通体雪白,羽毛如缎,本该极尽丰美。却个个瘦长干瘪,喙缘干裂,摩肩擦踵挤在一起,几乎没有一点缝隙,光是看着都觉不适。
而更骇人的,是这些幼鹫皆在互相啄咬啃食。长喙如剑,落在身上就是一个小洞,汩汩流出白色粘液,胶住羽毛,肮脏可怖。
拜火教就是这么对待它们奉若神明的图腾吗?
顾襄难以理解,却想起了曾听过的传闻:
幼鹫不饲以任何食物,只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只,才有资格吃掉上任神鹫,成为新的祭司神鹫。
在蝶变之前,它们相当于废物,得不到任何优待……这亦符合拜火教向来的宗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养无用之人,不留无益之身。
这是幼鹫生来的命运。
看着这些幼鹫自相残杀,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也没有一点逃出洞外的欲望,她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她见过任瑶岸的神鹫,正是差不多半条胳膊长,将将能通过洞口的大小。难道说这些幼鹫是生来巨大,慢慢变小,唯有吃掉了所有其他同伴最后幸存的,才能缩小到神鹫大小,通过洞口,离开这屈辱囚笼。
小小蓝虫名为巨灵,硕大白鸟叫做幼鹫,矛盾却又和谐,正如镜像般颠倒的阴阳两极--幽都昭界。
同是发源于玄幽之山,归结于衢尘之关,终是你我交融,殊途同归,一脉相通。
幼鹫们毫无知觉,只对着同类相残,混沌而既定的生命让人心生怜悯。顾襄认真地抽出长剑,在久违的寒光倒映中,身形急变。
传承百年的神鹫就此终结,只是,或许于那些幼鹫并非解脱。
幼鹫尽灭。人蛊之谈,亦不复存在。当江朝欢提出要带嵇无风离开时,桑哲却断然拒绝。
“你们还要如何处置嵇无风?”
“处置二字,却不敢当。”桑哲看向几人的目光,仿佛站在终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的宽慰,却又有种莫名的悲悯。
“新任祭司大人尚在养伤,无人滋扰。”
语惊四座。
“三日后敝教祭司就任大典上,绝不可有外人留滞在天鹫峰……几位客人得偿所愿,也当折返,从此天高水远,我们就此别过。”
三零八.堂主
“新任……祭司……嵇无风……?!”
三人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霎时全身一震,挢舌难言。
惊愕,或者说是悚然,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他们的心绪。
“祭司因他而死,神鹫被他断绝。一枯一荣,此消彼长。今日祭司遗志、神鹫骨血,在他体内重得新生。日升月恒,终得永久。”
江朝欢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幼鹫之死斩灭了所有的可能……只剩下这一条路,也是最好的那条路……祭司与神鹫因他合而为一,血脉相融,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事……”
“因果轮回,天命有归。”桑哲神情庄重,双目中是近乎执念的神圣,缓缓抬手,覆在心口:
“三日之后,既是祭司也是神鹫的嵇无风,将会是我拜火教,新的神祇……”
纯白天地一尘不染,他们眼前风云变幻,黑水之下的另一个世界彻底地摊开在眼前……他们神驰目眩,仿佛真的看到了,桑哲口中那条唯有亲自踏上去、才真正存在的、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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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月,从冰寒刺骨的中原来到沙尘肆虐的大漠,复又踏上归程。
春暖花开,渐渐回到熟悉之地,却已物是人非。
当他们再次回到衢尘关后,萧思退已经不见。而嵇无风,也以下一任祭司的身份留在了天鹫峰。
或许差点害他疯癫的催眠被解开,也不会再被拜火教追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甚至他们能从拜火教全身而退,顾襄也并未被种下岱舆,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但江朝欢不可自制地常常想起极乐林中被迫告知嵇无风自己真实身份后,对嵇无风所说的诛心之言。
可惜那竟是最后一面。直到离开,都没能有机会再见嵇无风一次。
世上仅存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在终于以本来面目相认后,自己仍在恶语相向……
或许他终生无法回到中原,也或许能和任瑶岸一样,数年后再次履足故乡……但总之,他们未来的路,只会越行越远。但这样,倒不算坏事……
“……让嵇无风做祭司,只怕并非桑哲临时起意。他爱慕任瑶岸,自然不忍任瑶岸最后遗志的继承人也这么快死去,或许他比谁都想救嵇无风。只是,碍于身份与职责,他只能假借我们之手。”
沉溺于自己思绪的江朝欢听到顾襄正和沈雁回讨论,不由凝神听去。
“二小姐所言不虚。暗示并纵容我们诛杀幼鹫,以便嵇无风名正言顺的、且是别无选择的成为下任祭司保住性命,是站在桑哲的身份立场上,能为尽力保住任瑶岸心血而最大限度的作为了。”
沈雁回叹了口气:“甚至我想,我们刚进入天鹫峰后就被引入衢尘关,或许也是他故意为之。就是希望我们能自己从黑水之下发现幼鹫,打破人蛊的可能。”
江朝欢倏然被点醒。
可惜,他们没能领悟,绕了那么大个圈子,浪费了许多时间力气,最后殊途同归,才勉强走到了那一步。
又一次体会到了桑哲心机之深、谋篇布局之长远……他们毛骨悚然,有些后怕。与这样的人为敌,何谈胜算?
因顾襄不能动内力,他们一路未拿出最快速度。而此行结果十分机密,恐怕顾云天无治之事泄,他们只传书教中,请求派人接应。
重新踏上中原土地的第二日,就接到了教中消息。而这消息,却叫人有些费解。
“谢堂主与缙护法恰在附近公干,委以交接。西南座云茅县遂昌商行,切口不变。”
顾襄皱眉回想:“十六堂中,还有姓谢的堂主吗?”
总理教务的沈雁回却一清二楚,这教中上下,都没有谢姓之人。何况,密信中将谢堂主放在小缙之前,说明此人是外十六堂之首,路白羽之继任者。
幽云谷的天,要变了。
他微一沉吟,终究没把密信给正在帐外守夜的江朝欢看。
次日来到信中所说之地,与该处圣使相认,那人却叫他们在此处暂候,堂主晚些才归。
三人足足等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太晚,已经开始困倦,顾襄有些微怒:“小缙何时这么大的架子了?”
话音刚落,只见圣使慌张进来通传:
“堂主大人回来了!沈教主,还请几位到后院相见。”
闻言,连江朝欢都觉得有些奇怪。
以沈雁回在教中地位之尊,顾云天都从不拂他面子。那人却晾了他们一天,又叫他们过去拜见。什么堂主,能如此不知礼数?
却见沈雁回从善如流地站起,率先而去。
沈雁回与顾襄跟在他后面,绕过中庭小路,来到了最深处的院落,停在一间小屋门口。
圣使恭敬地敲门通传,半晌,才听到屋内传出慵懒的两个字:“进来。”
陡然间,江朝欢重重一凛,怔在原地。
……这声音?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被顾襄拉了一下,才勉强稳住心神,迈入房中。他的目光几近迫切地在房中搜寻,倏然定在了那上首闲坐的年轻男子身上,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谢酽?!
八月十五君山大会后便陷入疯癫、失踪已有半年的谢酽?
江朝欢如堕冰窖,心口泛起针刺般的寒意,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坐在主位上的那人,低头垂目,正把玩着手中茶杯,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毫不关心。尽管周身气度已大不相同,却也看得出,那熟悉之至的眉眼轮廓,除了谢酽,不可能是别人。
沈雁回驻足片刻,便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谢堂主。”
而顾襄犹不敢信,无数疑问堵在喉咙里,却不知从何问起。
听沈雁回先开口,谢酽才注意到了他们似的,抬起头来。
只见他似笑非笑,打量的目光从沈雁回身上掠过,将三个人扫了一遍,方悠悠说道:“沈副教主、顾右使、江护法,请坐吧。”
见几人不动,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一旁的圣使谄笑着上前介绍道:“沈副教主你们在西域消息不通,恐怕有所不知,就在上个月,教主醒来后敕封谢堂主为十六堂之首,统领外十六堂,兼摄六十四洞主朝拜之事。”
又道:“因前些时日拜火教摧毁了我们西南座的十五处据点,谢堂主奉命与缙护法来重建联络,日日在外奔劳,这才差不多收尾。适逢几位归来,教主下令,此行结果,便与谢堂主汇报,后续一应安排,也听谢堂主吩咐便是。”
谢酽微一蹙眉,拿起茶盏慢慢喝着,不耐道:“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与沈副教主几位,也是老相识了。你先出去吧。”
对顾云天恨极的谢酽突然投入圣教,还立即被委以如此重任,三人之震惊,俱不亚于彼此。哪怕是早有所猜测的沈雁回也惊疑不已。半晌,顾襄脸色难看地问:“小缙……怎么不在?”
“哦,他还没忙完,要再晚点回来。”谢酽满不在乎地随口答道。放下茶杯,挑眉望着几人:“几位怎么还不坐?我今日代表教主而来,就不和你们多礼了。”
见沈雁回和顾襄在下首落座,江朝欢僵硬地移开目光,也坐了下来,谢酽晃了晃茶杯,一饮而尽。
“正事先不忙说。沈副教主、顾右使、江护法,”谢酽直了直身子,换上了庄重的神情。
“我们三年前雁门关初识,还势在两立。后来临安谢府、欹湖别院、君山之会,我们交手数次,彼此之间,多有得罪。但如今真相大白、仇怨尽泯,还望几位不计前嫌,与我通力合作,以解教主后顾之虞。”
说着,他站起身来,环顾三人,面容诚挚地一拱手:“尤其是我过去不懂事时得罪之处,万望几位原宥。几位于资历上是我前辈,日后在下行止进退,还请多指教才是。”
字字句句无可挑剔,听在江朝欢耳中,却如锐利刀片来回划过。他的手指死死扣着木椅扶手,喘不过气。
身前两人依次站起,他撑着桌角,勉强不露出异状,跟着拱手见礼。这本该是他最擅长、也是最习以为常的事。
沈雁回代替两人一并回道:“谢堂主言重了。既然教主将堂主寻回,以后我们便是教中同侪。指教万不敢当,我等定尽力配合堂主行事,不负教主所托。”
谢酽闻言一笑,却道:“沈副教主客气了。不过有件事,沈副教主说错了。”
他负着手,缓缓走到沈雁回面前:“不是教主找到我--
微一停顿:“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找去幽云谷,苦苦恳求教主收我入教,才蒙教主垂青,赐我此次机会。”
他的语气无比自然而虔诚,说完,不顾满脸惊异的顾襄,走到了最下首的江朝欢面前:
“江护法自进屋以来一言未发,怎么,至少不该对我说一声恭喜吗?还是说,我旧日得罪之处,江护法仍有芥蒂?”
空气倏然凝滞。江朝欢逃也似的偏过头,想说什么,却只能勉强维持着神色无异。
打在他身上的目光步步紧逼,如影随形,谢酽的语气却似在玩笑般轻快。任谁看来,此刻都该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感受到顾襄隐含担忧的神色和沈雁回微有讶异的一眼。
“谢堂主,恭喜。”
当这两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后,他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
谢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畅快道:“江兄,你我旧日就交情匪浅,如今殊途同归,终于得以同为教主效命,实在是一大幸事。江兄,你不觉得惊喜吗?”
“能和谢堂主共事,自然不胜欣忭。”
他咬着牙,淡笑着迎上了谢酽的目光,终能重新给自己覆上那层习惯了十五年的面具。
“好了,叙旧的话就不多说了。如今教主势在危急,我们还是以教务为重,商议正事要紧。”
三零九.交接
“此次左使钧令三位前往拜火教,是命几位寻到大傩十二仪音伤疗愈之法,没错吧。”
谢酽边说边走回主座,从怀中拿出一块漆黑令牌,撂在桌上。
刚要重新落座的沈雁回三人当即动作一凝,肃然跪了下去。
圣教令。
有这块令牌代表着,他不仅是奉教主之命与三人交接,还有在外统领教众、处置教务、代替教主下令之权,等同于教主亲临。
唯有一块的圣教令,此前只有顾柔外出时偶尔会被赐予,如今却已经在他手上。
三人霎时明白,难怪圣使对他毕恭毕敬、甚是畏惧,职位不低于他的小缙也听他调遣。
看来虽未明说,君山之上还欲手刃顾云天的谢酽……此次是作为顾云天亲子回来的。
世事发展,竟能如此迅急,却又那么出人意料。
见沈雁回恭敬应声,谢酽方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道:“几位请起。西域一去两月,结果如何,便请见告。”
沈雁回为首,三人自然都不敢此时起身,只能面带惭色,垂头答覆:
“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使命。”
“哦?”
谢酽的语气中多了一分不容抗拒的威严,端起茶杯道:“那么,请几位坐下慢慢说吧。”
于是沈雁回将此行所有事宜如实道来,未有半分偏差。
谢酽默默听着,一直到他讲完,仍不做声,只是一口一口啜着茶。
夜已极深,江朝欢余光瞥见窗外树影婆娑,一如聚义庄泼翠林的月色景致,有些出神。突然,却听谢酽的声音悠悠传来。
“如此说来,不是你们拿不到,而是大傩十二仪根本没有解法。这倒是天意所在,人力难为,怪不得你们了。”
谢酽手指轻敲杯沿,话音一转: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们还要为救嵇无风浪费这么多力气,这恐怕并非左使命令之一吧。”
“嵇无风是拜火教命脉所在,我们以为,若能拿到他这个筹码,与拜火教周旋之时也多了些胜算。”沈雁回肃声答道。
“可我问的是,”谢酽按了按眉心,靠在了椅背上:
“你们已经离开红衣神殿,明白了大傩十二仪无解这个事实。此时,在拜火教多耽一天都是无益,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为什么,你们还要继续救嵇无风?”
他略带倦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送入三人耳中,分明没有责怪之意,却把满室气息骤然沉滞。
沈雁回心中一寒,正待开口解释,却听江朝欢抢先答道:
“虽然音伤无解,但教主的岱舆仍在,我们日后与拜火教总还要打交道。何况嵇无风还是丐帮帮主,若能把他控制住就相当于掌控了天下第一帮,对我教大业也大有裨益。”
“啪,啪”掌声响起,谢酽摇头轻笑:
“原来江护法不仅不是出于与嵇无风私交,还比教主都深谋远虑,替教主做了这么多打算。”
顾襄和沈雁回皱着眉,心里一紧。
果然听谢酽继续道:“只是,江护法最后抢回嵇无风了吗?”
“……没有。”
“这么说来,江护法却是白费力气,还耽误了几乎半月行程,甚至累得顾右使中毒无法动武。”
他考量的目光凝在江朝欢身上,语气近乎和善。
“在我教多事之秋,教主危急之时,你在外行事却自作主张,又徒劳无功反受其害。江护法,你作何解释?沈副教主、顾右使,你们二位又为何听他调遣,不加以阻拦?”
一声轻响,谢酽将饮尽的茶盏随手倒扣在桌角,拂袖起身。
三人立即随之站起,江朝欢束手上前,屈膝跪在主座之下。
“是属下擅自行动,沈副教主与顾右使几番劝阻不得,担忧属下安危才迫不得已跟随。属下无可辩解,请谢堂主处罚。”
上方压来的目光有如山倾,尽管再无半分入骨的恨意与杀机,但这种从不属于谢酽的气息让他无比不适。他宁愿还如从前那样……
只是很快,那道视线就越过他,钉在了顾襄面上:
“顾右使,你掌管教规刑罚,我尚不是很清楚,这种情况,该当如何处置?”
江朝欢袖中的手死死攥住,强忍住回头的冲动,却听身后顾襄平静开口:“依属下之见,该当处死。”
此言一出,几人倒是都惊住了。
任务未竟,确实可以处死,这已经是顶格的刑罚。但此刻他们谈论的不过是擅自行动造成的后果而已,平日若按教主心情,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顾襄郑重其事,却毫无玩笑之意。
谢酽抚掌而笑,玩味地看着两人:“顾右使执法严苛,毫无私心,确是让我敬佩。但现下教中正是用人之际,何况江护法为教中效力了十几年,若轻易处死,倒显得教主无情。”
顿了顿:“江护法也是为教中谋虑才铸成大错,情有可原,不如处以鞭刑一百,略施惩戒即可。”
虽是商量的语气,却分明不容旁人置喙。鞭刑已是教中最轻的刑罚,羞辱之意大过惩戒,的确是薄责了。顾襄与沈雁回不好再说什么,而见江朝欢俯身拜下,淡声应道:“属下领罚。”
未等他起身退下领刑,谢酽又道:
“不过我们还需速速赶回幽云谷,你若身上带伤,恢复不利。这一百鞭就暂且记下,等回教中后再施刑吧。”
尽管并不觉得谢酽会如此替自己着想,江朝欢还是极尽恭敬,再次伏身领命。
眼前出现了一片衣角,谢酽的影子倾压而下,挤走了所有光亮。
他看到谢酽弯腰靠近,伸手虚扶了自己一把,又变得无比随和亲切:
“江护法请起吧……哦,对了,这是……”
谢酽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语带惊喜。顺着他的目光,江朝欢看到了挂在自己腰间的一把匕首。
玄天岭他送给谢酽,而谢家姐弟死后又被谢酽还回的孟昶遗物。
“这是江兄曾送我的东西吧?想不到江兄还随身带着。”谢酽脸上绽出热切的笑意。
“之前是我不懂事,误会了江兄,退回此物实在有失礼数。若江兄不介意,可否再次送我?”
鎏金匕首又回到了谢酽手里,五色宝石一如从前、熠熠生辉。他端详着、摩挲着,倏然一把抽出,左手指尖抚摸上锐利至极的锋刃。
凑近瞬间,便刀锋饮血。谢酽看着自己手指快速聚集的血珠,无数画面在眼前盘旋,身体不可自控地开始僵硬。
“谢堂主,小心。”
江朝欢的声音让他陡然灵醒。他和悦一笑,随手把匕首放进怀里,慢慢擦拭着指尖血迹:“我需要小心的,远不止这个。”
他重新靠回椅背,兴味已尽似的疲惫,不再看下方几人:
“好了。顾右使和江护法请回吧,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出发尽快赶回兖州。”
“沈副教主,请你留下。教主吩咐,另有机密要务要交托于你。”
三一零.夜遇
不知谢酽交给了沈雁回什么任务,沈雁回当晚就星夜出发,都没来得及和两人说上一声。
而小缙直到清晨才匆匆赶回,与几人一齐踏上回兖州的路。
一路上,江朝欢曾无数次想问谢酽,为什么会委身魔教?他们去西域的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谢酽从不给他私下见面的机会,甚至对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也与对旁人无异。
谢家之仇,他真的完全忘了……?
他就这么放弃了从前的一切,接受了顾云天儿子的身份?
时间久了,江朝欢觉得哪怕给他机会也无法再问出口。毕竟,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呢?
待走到岩都,孟梁也从教中赶来与他们汇合,只因放心不下小缙的医术,定要亲自为顾襄医治。
“拜火教的毒当真厉害。那个桑哲所言不虚,你可千万不要擅用内力。”
听了孟梁的判断,顾襄也彻底死了心,只想快点熬过这三个月。江朝欢沉吟片刻,却问:“若不用自身原来的内力,而重新修习一门内功,可以吗?”
孟梁和顾襄同时疑惑地看向他。
“风入松,二小姐若能练成,日后定裨益良多。”
二人登时反应过来:风入松是要摒弃原有内力以新的方法运气,旁人想练还要努力压制自身真气,若能趁着她不可动用内力之时修练,定会事半功倍,容易得多。
而顾襄本就能记得风入松口诀,她耽到现在自己还没学,才有些不像话。
斟酌了半晌,又翻了孟九转的遗书,孟梁脸上现出了惊喜神色,道:“我想可以的!顾姐姐,你先试试,我们在旁边照拂着点,应该不会出事。”
接下来几日,他们不赶路时便助顾襄修习风入松。果然不仅没有危险,还如有神助,进步飞速。而谢酽从不打搅他们,只一个人远远坐在一边。有时听到小缙和孟梁拌嘴,顾襄训斥二人,他的目光才会挪向这边。
除了此事,江朝欢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查明父亲去世的真相。
顾柔给他看的东西证明嵇无风被掳走是嵇闻道故意为之,虽然也不排除另一个可能:
嵇闻道只是恰巧让嵇无风摘下镯子。而淮水派中另有背叛者,知道嵇无风要去买赤豆元宵的事,又偷走了镯子,交给沈雁回。
这一混乱还未理清,嵇无风却又想起最后一战是谢桓背叛,与顾云天合力害死了父亲。
但若是这样,谢桓为何也死于那场对决?
嵇无风当然不会骗他。
可有时眼见未必为实,比如在谢酽看来,就是他亲手杀害了谢夫人。
所以在有确凿证据前,江朝欢还不能完全相信谢桓与嵇闻道两人都是顾云天的帮凶,均背叛了父亲……若真是这样,为何还有那么多矛盾无法解释。
甚至若真如此,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可真相尘封了十五年,当事人只剩下了顾云天还活着,探查又谈何容易。
不过很快,他们回城之路就路过临安,还恰好在城里落脚歇息。夜里,江朝欢不抱希望地潜入谢府长恨阁。想着,若果真谢桓与顾云天暗中联手,说不定会有什么证据留下。
虽然他知道谢桓死了已有二十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空置的谢府在夜色下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有些瘆人。昔日大婚盛事还历历在目,不过一年,整座府邸已成荒芜。江朝欢想起谢夫人音容,心中剧痛,驻足半晌,方能驱使自己走进那片沉重的幽黑。
他驾轻熟就地挨个房间搜寻,却皆没有异常发现。
穿过杂草丛生的中庭,他来到内院。
直到满堂红色闯入他眼中。
是谢酽的婚房……
与别处不同,这座房间里没有呛人的灰尘,还有人徘徊的痕迹。能猜到,那件事后还会回来的只会是谢酽一人。
江朝欢伸出手,却终究无法落下,他最终未曾翻动这座房间的东西便离开了。
穿梭在无尽的黑暗中,他来到了又一个熟悉的建筑。
追思楼。
谢桓生前的居所。
他曾差点在这里杀了谢夫人。此刻再踏入旧地,他迟疑片刻,走上了之前未去的楼上。
二楼依旧没什么不妥,是谢桓的寝房,只有一张床而已,可见其简朴至极。而三楼似乎是谢桓练功之处,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墙上却挂满了各种朴刀兵器。江朝欢端着烛台挨个察看,直到左手边墙壁正中,停下了脚步。
那里挂了一幅画。
准确的说,是一幅画像。
泛黄发旧的画纸上,一对青年男女神态庄严,立在两边。中间坐在椅子里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女孩,笑容天真。而她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初生婴儿,尚未睁眼。
不用说,这是谢桓夫妇与谢酝、谢酽一双儿女。
彼时谢酽刚刚出生,谢酝也还不懂无法走路是怎样的苦难。谢桓夫妇虽然面容沉肃,但仍能看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安宁。
江朝欢慢慢抬起手,悬在画像前方,却连卷轴都不敢触碰,生怕打破这美好的瞬间。
他仿佛入了定一样,驻足良久,直到微弱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让他悚然一惊。
有人进入了这座建筑,正在上楼!
这座小楼只有一个楼梯,每层也只有一个房间,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下楼,都必定会与来人迎头撞上。
江朝欢当即打开窗户,向外面看去。见楼外空空荡荡,没有埋伏,他飞快地攀住窗沿,就要从三楼跃下!
然而吹熄烛火之前,转身瞬间,掠过眼前的一幕将他翻越窗户的身形堪堪定住。
--那幅画像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掀起一角,让他看到,画像背面,仍有笔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至二楼,江朝欢挣扎一瞬,还是转身折返,一把取下了画像。
纸张背面,竟然也是一幅画像!
更奇怪的是,这幅画中四人的神情、位置、衣着,乃至背景,都与正面别无二致。
为什么,一张画卷的两面会画着一模一样的两幅画?
江朝欢难以置信的目光来回扫过两幅画,试图找出什么不同之处。倏然,他面色一变,视线死死定在了画上某处。
脚步声轻快而有频率地逼近,走上了三楼最后一步台阶!
推门而入的瞬间,江朝欢已带着画像从窗户一跃而下。
然而,他来不及关上窗户,来人快步走到窗边,正看到他落地的身影。
他未曾蒙面,不敢回头,双足刚一落地就遽然拧身,施展轻功而去,却听到来人也从窗中跃下,紧紧追来。
来人显然武功也是上乘,落地后未需停留就揉身而起,穷追不舍。
江朝欢边逃边给自己蒙上面,拣着来时的路狂奔。夜色下,黑得难以视物,还好他对谢府很熟悉才不致迷路。
很快,与身后的人渐渐加大了距离,他不断催动内力提速,直至那人彻底被甩开。
江朝欢松了一口气,看到大门就在眼前,掠步而去。
然而,就在他迈出大门的瞬间,风声乍起,快到极致的一刀从旁直劈向他面门,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虎啸龙吟之气,劲如天崩!
江朝欢在寒光泛起之时已然收住去势。拔剑、横握、抵住刀锋一套动作宛如天成。只听“锵”的一声,刀剑相斬,两人俱是一震。
那人朴刀一翻,与长剑平切滑过。江朝欢身形不住后倾,急运真气抵抗重逾千钧的刀势,刀剑鼓荡着风声激起一串火花,映出了那人面容!
……谢酽!
与他所料一致,能来这里的、能从更近的小路越过他包抄合围,提前候在此处的,也只有谢酽!
刀剑错开之际,江朝欢心念电转。
只见他反手一挑,趁势横抹半圈,遽然压下沉重刀锋。争得一隙后他并不恋战,当即收招疾退,飞身落在了院墙之上,欲从此路脱身。
“这个院子,或者说,整座临安城,你会比我熟吗?”
他听到身后冷冷的声音,谢酽也跃上了院墙,与他一丈之距。
江朝欢心头凛然,当即回手疾射一簇暗器,分取谢酽全身要害,趁这一息之机,纵身连跃,在各处屋顶穿行,就要隐入无尽的夜色。
然而,谢酽虽被逼退须臾,人没再追上,声音却阴魂不散地从下方送入他耳中,还带了些气定神闲的慵懒:
“江护法,方才交手三招你又没输,现在跑什么呢?”
江朝欢身形被他这句话定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听得谢酽悠闲地逼近,跃上屋顶,慢慢朝他走来。他终于转过身,垂着目光叫了声:“谢堂主……”
“江护法来这里做什么?”谢酽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努力搜刮肚肠,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江朝欢咬着牙,心虚地说道:“夜里睡不着,随便走走。”
谢酽“噗嗤”一笑,指着他道:“随便走走需要蒙面、撞到我还要跑?”又摇头叹息:
“谢府与我们落脚之处相距半个临安城。江兄一向巧舌如簧,却也能编造出如此拙劣的借口。怎么,是觉得我很好骗?”
江朝欢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任谢酽审视而探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个遍,最后定在自己左衣袖口。
终于,谢酽打破了这份难熬的死寂。只听他极轻地一笑,语气陡然转冷,一霎时将平静夜色激起汹涌的暗流:
“倒是想不到,我教堂堂幽天护法,不做杀手,改当小偷了?”
三一一.画像
卷起来比半条胳膊还长的画轴不易藏匿,江朝欢只能勉强放在袖中。此刻谢酽冷峻的目光凝在上面,叫他拿出来也不是,否认也不妥,只能尴尬地退后一步,苍白地解释着:
“这是我本来就随身带着的东西,并非从……”
“江护法。你为什么要拿,谢家的画像?”
他的谎言被谢酽冷冷打断。显然,谢酽早发现了屋中丢失的是什么。
自重逢后,第一次见到谢酽如此疾声厉色。他自知理亏,不敢直视谢酽的目光,只觉此生从未陷入过如此尴尬的境地。
“我只是觉得好看,就随手拿了,没想太多……”
“够了!”
谢酽忍无可忍。
“你翻遍了谢府每一间屋子,这叫随手拿?江护法,你的目的就那么难说出口吗?还是说,你今夜在做的事,是在背叛教主?”
见他扣了这么顶帽子,江朝欢终于想起了回击之法:
“谢堂主,那你又来做什么?难道是教主派你回老家故地重游?”
他心中惴惴,本拟这句话必会彻底激怒谢酽,却没想到谢酽牵起嘴角,面色反而温和起来,又回到了交接那晚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江护法不必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谢酽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适才打斗弄乱的袖袍,不再看他:
“这座废宅,谁都来得,不耽误明日行程就好。但谢家是教主下令诛灭的,你从谢府拿走任何东西,都给教主看过比较妥当。那幅画像,回谷后我就替你呈给教主吧。”
他极有耐心地等了半晌,却见江朝欢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从没见过如此油盐不进的人,谢酽心中恨极,却还是和善地笑着:“江护法,你还不明白吗?”
江朝欢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堂主,恕难从命。”
谢酽眼前一花,便见他倏然抽出画卷,双掌合握着的画轴腾地升起火苗,竟被点燃!
来不及感叹江朝欢动作之快、内力之强,谢酽一招分花拂柳抢上画轴,势要夺回此物。
然而,江朝欢连催内力,火苗陡然增大,将整幅画卷全然吞噬,飞速焚烧殆尽。随着他手一扬,无数焦黑碎末随风吹散,又飘飘扬扬从屋顶落下,彻底与尘土归于一处。
夜风中,两人立在屋顶,衣袂飘扬,同时抬头看向那雪花般的灰烬将漆黑的夜色短暂地注入光明。
“江朝欢,你说若我将此事禀报教主,会是如何?”
“谢堂主随意便是。但我想教主应该并不喜欢你夜回谢府,缅怀旧地。”
一来一往之后,便重归寂静。两人均知再纠缠下去没什么意义。谢酽自顾自地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谢酽,”
许久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谢酽有些意外地止步。
“为什么……你选择了做教主的儿子?”
心里辗转酝酿了千百次的疑问冲口而出。江朝欢忍不住向前走去,追过谢酽的身影。
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愚蠢、最浅白的问题,谢酽止不住地发出讥嘲笑声。回过头来,透过夜幕与他目光相视:
“不是我选择做谁,我本就是教主的儿子。拨乱反正,认祖归宗,我只是纠正了二十年前的错误,重回了我应在的轨迹。这么简单的道理,江护法不会不懂吧。”
江朝欢努力地想从他理所当然的话语中寻找一丝虚情假意。
然而,他的语气、神情乃至笑容都表明了,他真的是从心底里这样想的,没有半分勉强。
江朝欢艰难地开口:“你今晚出现在这,说明你并没忘了谢家的事……”
“江朝欢,你知道你最让人厌恶的地方是什么吗?”
谢酽歪过头,挑眉望着他,毫不客气:
“是你的-自-以-为-是。”
顾襄一模一样的话,言犹在耳……江朝欢心神俱震,怔在当场。
一声冷笑中,谢酽飞身落地。彻底消失于黑寂之前,他最后的警告肃然送上屋顶:
“今晚的事我不再追究。但若有下次,我必当场代行教主之权。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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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路,谢酽不仅没因那晚的事对江朝欢不豫,反而更为亲昵,尤其爱在人前和他热络地搭话。与其他人却仍客客气气,互不打扰。
有次顾襄练风入松时,小缙又被孟梁赶了出来,生怕他偷学一样。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连顾襄都没有办法。谢酽闻声走来,小缙却立刻住了嘴。
待谢酽离开,孟梁小声嘲笑他道:“一个谢酽,也值得你怕成这样?没出息。”
“你懂什么?他入教后第一天,大小姐就亲自领他上了连云峰,教主还在传授他折红英。虽未明说,但下一任教主,不是大小姐就是他了。你也客气着点,否则将来有你好果子吃……”
孟梁不以为然:“那又怎样?反正我不是你们教的人,他又管不到我。”
“你若这样想,只怕要倒霉了。”小缙摇了摇头,老成道:“……虽然有人,会比你更早倒霉。”
他极为严肃的面容下,是强自压抑的无尽恐惧。每每想起第一次和谢酽外出任务那天,遇到的谢夫人娘家太行山阮氏弟子被谢酽折磨的惨状,他就毛骨悚然,夜不能寐。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为敌的话,他宁愿那个人是顾柔、是顾云天、是神秘人,都不愿是……谢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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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谷后第二日,钧天殿中。
顾云天依旧没有露面。高台之下的座位空置着,而下首两侧,分别是顾柔与谢酽坐在首席。
这种从未想象过的画面让江朝欢觉得不太真实。尽管谢酽在和顾柔汇报时已经无比熟练而自然,就像他生来属于那个位置。
“谢堂主处置十分妥当,我就不多置喙了。今天适逢初一,洞主入谷朝拜之日,我另有一事宣布。”
顾柔端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知她要宣布什么大事。
“谢堂主在西南公干时,恰巧遇到了牛马帮帮主朱廷越,与之交上了手。谢堂主将其打败数次,却不取其性命,使其心悦诚服,愿携牛马帮归顺我教。”
顾柔嘉许地看了眼谢酽,继续道:
“适逢我教用人之际,我已经禀明教主,招引朱廷越,授其洞主之位。虽然我教六十四洞主历来在暗,身份是极大机密。但时移世易,我想日后洞主的布局需要一些变化。”
与所有人单纯的惊讶不同,江朝欢心中大为震撼。
按嵇盈风所说,朱廷越已经死在了七杀殿。怎么可能又复活、还被谢酽劝降?
却听顾柔语气愈为严肃:
“朱洞主此次入谷,就作为第一个明示身份、无需保密的洞主,在钧天殿朝拜入觐,并与各位斯见。即日通传各大门派,以示我教威仪。以后行事,另有安排。”
话声刚落,便见使者次第传下顾柔诏令,很快,有人引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快步走进了钧天殿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名男子:
只见他约莫三十来岁,虬髯方脸,一身白衣,腰系红布,气势十足。
和嵇盈风的描述一样,江朝欢也只得承认,这就是朱廷越无疑。
只见朱廷越趋近后便俯身拜倒,说话虽有些粗犷,但措辞极尽恭敬真诚,显然是彻底倾服于圣教之威。
顾柔代替顾云天接受了朝觐后,使者便引朱廷越依次与教众相见。
待走到江朝欢面前时,他满脸尊崇,拱手道:“江护法,久闻大名。去年冬天在云台,敝帮几名弟子与江护法曾有缘见过。可惜当时我被丐帮所骗,身陷囹圄,错失了与江护法结交的机会。还好后来机缘巧合脱身,蒙谢堂主恩典,得以托庇于圣教,日后与江护法共事,还望您多指教。”
一席话滴水不漏,与从前的事印证得也丝丝入扣,江朝欢不动声色地回礼。
死人复生或许还另有隐情。但牛马帮这样一个从前毫无交集的门派,先是与嵇无风丐帮扯上关系,帮主又与嵇盈风一同失踪,现在还被谢酽招降,怎么看都有些太巧合了。
出神沉思间,他听到下首鹤松石正与朱廷越客套道:
“在下与朱洞主一样,都是迷途知返,有幸被教主招纳。不仅是朱洞主人才难得,更仰赖谢堂主指点迷津啊。”
“自然,自然,谢堂主知遇之恩,等同再造,莫不敢忘。”
两人你来我往,其乐融融。殿中众人看明风向,纷纷道:
“朱洞主的牛马帮是近日江湖上炙手可热的帮派,连丐帮都不放在眼里。此次归降我教,江湖上谁不得震慑三分。谢堂主当真厉害!”
“谢堂主刚入教就立下不世之功,真让我等敬佩。”
……
一片颂扬声中,谢酽毫无骄矝之色,顾柔也只是端坐如仪,神情难以窥伺。任众人与朱廷越全部斯见完毕,才肃声开口:
“今日乃朱洞主入教的良辰吉日,我本不愿行问罪责难之事。只是有人乖张僭越,屡教不改,甚至连教主安危都不放在眼里。”
知道顾柔是在点自己,江朝欢心内苦笑,当即换了副惭愧的表情等着下文。
“江护法。”
果然,顾柔平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却登时将整座大殿的气氛凝结。
“你此去拜火教所犯过失,谢堂主已经代教主处置,你可有异议?”
江朝欢起身上前,跪下道:“属下知罪,甘愿受罚。”
“既然如此,谢堂主体恤你记下的刑罚今日便去领了吧。”
见江朝欢俯首称是,她神情渐冷,有如实质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在江朝欢身上描摹,像是在考量着什么。
“不过,”
她淡淡地道:“不必去刑司了,即刻在殿外执刑。今日人多,就用你的例子严明刑纪、以儆效尤。”
霎时间,殿中本就诚惶诚恐的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别说以他的人缘不会有人求情,就连那些原来集聚在他身上的、怀着各种各样含义的目光都瞬间撤走,生怕引火上身。
山雨欲来,人人自危。还好很快,江朝欢就打破了这份难熬的閴寂。
只见他低眉垂目,俯身拜下:“属下领罚。”
他仍是如此驯顺,任何人都无法在他脸上找到半点不甘或是不豫,倒显得顾柔对他“乖张僭越”的评价有些失谐了。
直到他起身退出大殿,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偷眼看去。唯有顾襄仍在以手支颐出神,似乎对此事毫不关心。上首的谢酽则悠然把玩着茶盏,也没往殿外看上一眼。
规格极高的钧天殿制式森严,九级台阶之下,掌刑使分立两边,待江朝欢去衣除冠、在华表中线处跪下后,一人上前。
教中施刑之前都要以金针封穴,以免受刑者运功抵御,或以真气疗伤。
金针刺入膻中穴时,江朝欢心中才有些懊悔之感。
不是后悔没在交接那晚就坚持领刑,以致落得现今境地,而是暗恨自己没事先找孟梁要一些止痛药物。毕竟,光是逆血行针就已经挺痛了。
“江护法,此处不比刑司可作捆缚,切勿躲避乱动。”
掌刑使的叮嘱入耳不入心。待第一鞭落下来时,他才知道这句警示有多必要。
像是同时被几十道利刃自肩及背剜开,在长鞭停留于脊背上的几秒钟里,他呼吸骤然一滞、竭尽全力才凝住身形。
随着一鞭扫过,他的白衣上也同时留下一道血痕。急遽荡开的剧痛让他空白了一瞬,全身所有的气力都只能用以维持跪立不动。而仅仅是一息之后,下一道鞭子又重重砸向他的脊背。
特制的刑鞭不仅拂过便刮下皮肉,还偕着内劲,震势透入内腑,余韵不停。
无法运起一丝真气护体,在这强大劲力下,五内如摧,血气翻涌。他咬牙强自忍耐着,不过三四下后,齿间就陡然透出一股血来。
一时,他不知是该凝神抵御这股劲力,还是放松呼吸顺从那霸道的鞭势。每一瞬都无限放大、延长,像是永无尽头。
十几鞭后,他才稍稍适应了施刑的节奏,脊背上交错的伤痕却愈加灼热难当。
大殿内外,所有人都缄口无声,唯有鞭子挥动激起的啸叫声与笞挞在人身上的闷响。
此刻谷中除了顾云天与沈雁回,教中上下几乎如数在场。他们小心地余光窥视殿外景象,各自心惊。
不仅身居高位者很少会被严厉申饬,更不可能丝毫不留情面处以鞭刑。至于在钧天殿外当众行刑,更是从未有过。
在众目睽睽之中,江朝欢纹丝不动地跪着,只是微微垂首,目光凝在地面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鞭一丝不苟地不断击落,在不剩一处完好的脊背上继续刻画雕琢。随着叠加的鞭痕越来越深,他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
尽管并不见他眉头稍皱、或逸出呻吟,他那咬破血洞的下唇和额角沁出的冷汗也昭示着此刻这具身体正承受何种滋味。
实际上,他根据折红英发作的经验,已经在努力地神游天外,希冀着排解这份漫长的痛苦。
然而这条路,他终究要亲自从头走到最后的。再漫长、再难熬,也无人代替。
华表投下的长长影子都已经移动了些许,一百鞭还未责完。他死死攥着的手已经无力垂下,神思也开始涣散。尽管目光仍聚在地上一点,却已有些模糊。
居高临下,殿外景象尽收眼底,见顾柔饶有兴味地望着外面,众人也渐渐大胆起来、欣赏着猎猎的鞭声下,那个昔日颇为风光的人如今是多么狼狈。
再高的武功、再多的功劳,也只是教主众多傀儡中的一个而已,随时可弃。也有人不免兔死狐悲,暗暗自警,生怕陷入同样惨状。小缙看了半晌,突然再难忍受,扭过头去。
怎么身侧的顾襄也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殿外?他有些担忧,但顾襄面色极为平和,仿佛只是和众人一样看个热闹而已。
最后的几鞭已经像是凿子凿在背上,阶下一直默默忍耐的那人无法自制地咳了起来,鲜血止不住地从他齿间透出,引得许多人看戏般兴致又起。
谢酽却自顾自饮茶,全程未曾往外看过一眼。直到鞭声停息,他才撂下茶杯,随手倒扣在桌上。
手腕桃花处已经开始隐隐发热,江朝欢暗自庆幸,在昏过去前这场刑罚终于结束。
自然没人敢扶起他。在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明锐的、焚炙般的剧痛中,他强撑着把自己从地上扯了起来。
一阵晕眩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听到使者从殿内快步趋近:“江护法,大小姐传您入殿。”
他咬牙半晌,方能从被血腥气堵住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是”。
此时眼前晕沉已渐散去,他的视线正巧落在殿内,与坐在下首的朱廷越撞上。
为何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莫名有种熟悉之感……江朝欢微觉奇怪,再定睛看时,却见朱廷越的眼神不过是事不关己中带了些幸灾乐祸,与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
在使者的催促下,他步上九级高台,重新走入了那人满为患的大殿。
三一二.一夜
白衣破碎,血色殷然。众人或惊慑或嘲讽的目光中,那一身狼藉的人穿过长长的大殿,复又安稳地在顾柔面前跪好,垂目待她发落。
过了许久,顾柔才慢慢说道:
“江护法,此次的教训你可记得住?”
“属下适才已经深自反省,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是吗?”顾柔从他身侧越过,不再看他:
“可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抬头。
却见江朝欢受刑时还淡漠的面色变得无比惶恐,更加卑顺地回道:“若再有下次,属下自当以死谢罪。”
然而,顾柔闻言转过身,极为温和地打量着他,忽然笑了:
“从你七岁入谷,教主恩养你、栽培你,耗费多少心血,你有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
一时,众人都怛然失色。向来温和的大小姐很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看来,顾柔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这种境况,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众人莫不惴惴,不知他该如何自处。
却见他咳了几声,不再挣扎,只顺从道:
“属下失言,请大小姐责罚。”
便即弯折脊背,跪伏于地。
他消瘦的背上,伤痕凌乱铺就,无一处完好。随着他动作,狰狞可怖的伤口也彻底显露无遗。
顾柔的目光如幽黑深潭,凝着他这一身惨酷,不知是何意味。待她终于移开视线,扫向座中惶恐不安的诸人时,面色愈加和缓了:
“你如此作态,好像我在深文周纳,更让人觉得我教因言赐罪、惨礉少恩。”
一席话让人哑口无言。
大家都知道顾柔酷肖其父,越是语气温和,接下来的手段越是酷烈。江朝欢已经无法表现地更加卑从,他合上眼,无力也无心再演下去。
然而,斜前方一道赤忱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惧怖的气氛:
“阿姐,我想江护法也是无心之言,”
竟是谢酽:
“若果真有下次,再罚他不迟。”
此言一出,包括江朝欢在内,众人无不震惊。
不仅在于他居然会替江朝欢求情,更是因为他第一次叫顾柔阿姐。曾经顾云天暧昧不明的态度,如今看来有所变化……
只见顾柔面色稍冷,半晌,方道:“也罢,此事便到此为止。待你伤好之后,再去连云峰面见教主。”
这场漫长的闹剧终于结束。江朝欢撑着地面重新跪直时,顾柔已经离去良久,满殿教众也在散去。
窸窸窣窣的人声让他更觉晕眩烦恶,他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痕,蓄力半晌,方要站起,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将一股内力注入他体内。
他下意识地闪避,却没能躲开。抬起头,竟是谢酽,正微笑着望着他。
“一起走吧。”
谢酽不容推辞地小心扶起了他,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还解下外袍,披在了江朝欢身上,遮住了他满身血光。
“谢酽,”
江朝欢再也忍耐不住,甩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与昔日判若两人的面孔: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还没走的人尽管再好奇,也不敢再耽下去,纷纷以最快速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谢酽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怔怔之中,外面一些琐碎的议论传入殿内:
“我记得以前谢堂主对江护法是恨之入骨,没想到今日竟帮他求情。”
“是啊,我亲眼见过几次谢堂主想杀了江护法呢……不过那都是旧事了,现在嘛,还好谢堂主大度容人,不跟他计较。”
“可是江护法却不识好歹呢,难怪他会如此遭大小姐厌憎。若是以后能为谢堂主做事就好了……”
……
江朝欢倏然明白了……原来谢酽想要的,不仅是在这幽云谷中笼络人心、树立优容大度的形象,更是通过对他格外的宽厚强调自己毫不介怀谢家之事,已经彻底抛下了谢桓之子的身份,忠于顾云天。
压在他身上的袍子此刻无比沉重,他的指节紧紧攥着玄黑衣料,追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谢酽就等在不远处。
“幽云谷的满园春色,实不逊于任何江南风景吧。”
谢酽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此处小榭,仿佛也和聚义庄点墨林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
“谢酽。”
江朝欢打断了他,故意道:“你突然想通、弃暗投明,是为了折辱我、报复我?”
“哈哈哈…”谢酽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江护法,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而且,”
他一脸迷茫地盯着江朝欢:“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私仇一样。难道,江护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江朝欢努力地想从他的面容上窥到某处裂缝。然而,是那么自然而理所应当,这次回来的谢酽,已经与曾经每次变故后的心性改变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挣扎许久,终于还是轻轻吐出三个字:“谢夫人……”
“原来江兄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啊。”
谢酽摇头苦笑,毫无异色:“江兄一年前奉教主之命诛杀与我教作对的谢家人,豪气干云,着实让我钦佩……就算是我旧日不懂事时为此找江兄寻仇有所得罪,也早已向江兄致歉。但,若江兄总因此怀疑我,可不利于我们日后共事啊。”
天衣无缝的一段话……江朝欢咬了咬牙,最后试探道:
“看来之前确实是我以己度人了。谢堂主如此坦率,那我也不妨敞开心扉:那天我夜探谢府、拿走画像,其实只是路过时偶然想到旧日情景,想回去参观遗迹,顺便拿走一点纪念品而已。谢堂主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江兄何不早说?”谢酽哈哈一笑,抬手拂过他的肩膀,灼热的温度透过玄黑布料烙在他身上。
“这等小事,还害得我们动了手,多不值得。以后我们之间,可不能再这样徒生误会了啊。”
谢酽的笑语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再无话可说,只能竭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听谢酽继续道:
“江兄,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还仅仅是个开始--我们未来一起的路……还长。”
僵硬从肩上那只手停驻之处急遽散到整个身体,连他背上灼热的剧痛都变得麻木……在谢酽温煦而真挚的注视下,江朝欢无法动弹一下……
在谢酽错身而过、走出很远之后,又忽然身形凝住,低低自语般问道:
“江兄,你知道方才在钧天殿时,我一直在想什么吗?”
……
一切回到一个月前。
在那座竹林小院,他与姐姐弟弟像往日一样,吃着对三个人来说有些过于丰盛的晚饭。
尽管他已经品尝不出任何味道,但吃饭却莫名成了每日他最期待的事情。
那天已经是他与姐弟重逢的一个月后,白日里不太交流的几人,不知为何,忽然都有些话多。
说到了长恨阁里唯有他们三个知道的废屋、别院中那只只认谢家人的黑狗,还有他们兄弟小时候推着谢酝去江边吹风,害谢酝着凉,结果双双被父亲大骂……
又提到他们姐弟三个皆以酉旁单字为名,不是为别的,只因为谢桓嗜酒如命,兴到起处,常常剧饮几日几夜不停,甚至曾差点把水龙吟刀谱换了一个酿酒方子。
谢桓不仅喜饮酒,还爱收藏酒,喝过的酒坛也不扔。曾经在长恨阁里,酒坛子多到堆满了库房又堆在花园里,时而把路都堵住,直到谢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严令谢桓除节庆外不许饮酒,府中才清净了许多。
谢桓死时,谢醇才三岁,并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但在他的记忆里,却有一股酒香,那是每次父亲借口抱他出去玩、却偷偷买酒喝时身上的味道。
只可惜,他的三个孩子虽然都以酒为名,却皆不喜饮酒。或许是因为母亲教养严格,或许是父亲去世后再闻到酒香都会让他们低沉许久……
说到此处,谢醇突然眼睛一亮:“今日我们喝一杯怎么样?就当庆祝我们团聚了!”
没等两人回答,他就兴冲冲了地跑开了。许久后回来,一手提着一大坛子酒,脖子上还挂了一小壶,实在已经是尽力搬到最多了。
“今天,就让我们体会一下父亲的感觉。说不定,我们也会很有天赋,比父亲还能喝呢!”
谢酝指着他笑了半天,让他自己喝完一坛,否则不许睡觉。
三人从你一杯我一杯到已经分不清谁喝了多少。很显然,他们都没有喝酒的天赋,只是喝得高兴,纵使醉了也舍不得倒下。
他们乱七八糟地聊着,已经接不上上一个人的话。但没有关系,他们共同编织的,是同一个梦境。
日暮、夜深……
第一个醒来的,却是谢酽。
看着从轮椅上掉了下来、就在地上睡了半宿的姐姐,还有把脑袋扎进酒坛子里,差点淹死的弟弟,他苦笑了一声。
踉踉跄跄地把二人拖进屋子里后,他只觉身上微热,又出来透气。但夜里习习的凉风拂过他的同时,那道熟悉的迂曲目光也又凝在了他的身上。
是救了姐弟两个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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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过,那是和姐弟两人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没想到,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酒后不成言的醉语。
但,这样的分别,已是最好。
坐在钧天殿上首的位置,他陌生又习惯。人的适应性就是这么强,尤其是失去过一切的人。
失去过,才知道如何摧毁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当鞭子抽在那个昔日仇人身上时,虽然他并没有瞧上一眼,但仅仅是听到那些声音,就已经让他很兴奋了。
砸上皮肉的低响、偶尔压抑不住的闷咳、还有鞭子尖利的啸叫……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
他一边啜着茶,一边享受着这绝佳的伴奏。一时间,仿佛饮进去的茶水变成了让人迷醉的美酒,让他不由想起了那晚与姐弟畅饮的痛快。
只是,当他看到仇人狼狈地跪在脚下时,心中还是不无遗憾。他想:
可惜,还没有听到仇人的痛苦惨叫,以及,认罪的求饶。
不过,这还只是开始。
应该快了。
恩人的话浮上耳间:
“谢公子,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无可逆转走向灭亡的那条路啊……”
三一三.秘密
夜半子时,洗萧楼内,一灯如豆。
江朝欢已经一动不动坐了半宿。待他终于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时,烛火正被风吹得不住跳跃,映得他手中那只小盒忽明忽暗。
他叹了口气,打开了这只茶盏大小的盒子,小心地取出了其中的东西。
--只是一小块纸……还像是废纸。
纸的边缘参差不齐,纸本身也有些发黄褶皱。而纸上的图案,是一张并不完整的婴儿面容。
江朝欢翻到了纸的背面--仍是个婴儿头脸。
乍看相同,但有一个地方,分明并不一致。
正面的婴儿头顶,光滑得只有些绒毛。而反面的画上,还赫然多了鲜红的桃花印记。
这就是夜潜谢府那日,江朝欢在正反两面几乎完全相同的画像中发现的差别之处。
其实在从窗户逃走、一路奔逐的时候,他就把画像的这一小块撕下了。
后来当着谢酽的面烧掉的,只是残缺了的画像。但当时画轴卷了起来,此处是画像中心,被卷在了里面,看不出来。至于最后烧成了灰烬后,谢酽也不会发现少了小小的一块。
盯着掌心中躺着的小小纸片,江朝欢心里如那夜一般惊涛骇浪,已经浮起了无数联想:
顾云天给谢酽种下的是“撷芳华”,在发作前理应不显露桃花痕迹。所以谢酽被孟九转换到谢家时,头顶应该是毫无异常的。
也就是说,谢家本应没人知道他头上百会穴有折红英。
然而谢桓房间的画像背面,却画着头顶有桃花印记的婴儿谢酽,这说明什么?
--谢桓知道谢酽头顶有折红英。
--谢桓知道谢酽被顾云天种下了折红英。
--谢桓早知道谢酽不是自己的儿子。
--换子一事,本就是谢桓与顾云天合谋。
--早在谢酽出生时,谢桓就已经与顾云天联手……?
江朝欢不敢再想下去。
若按照这个思路推理,这幅画像暗示的可能性,实在太多。
但若最保守地猜测:本不可能知道谢酽头顶有红色胎记的谢桓,不仅很早就知道了,还特意在画像背面强调出来,却只是他由于某种原因得知了谢酽是顾云天儿子、并被种下折红英的事。
但他或许是顾念与谢酽的父子之情、或许是怕谢夫人难过、或许又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总之他选择了并不声张,就这样错下去。
这幅画像的发现,似乎能与嵇无风的话两相印证,尽管江朝欢并不希望如此。
他只知道,在查明真相前,不能让谢酽得知此事。否则本已接二连三大受打击的谢酽恐怕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正沉吟间,楼下传来脚步声,他收起了残画,静候来人。
“你还不休息,是嫌自己命长啊。”
怕是跟小缙学坏了,孟梁说话也越来越噎人。
“我若是睡下了,现在不也要被你吵醒?”江朝欢忍不住回道。
“你要是真睡了,我怎么会吵醒你?”
“你走路那么大声,难道考虑过不要吵醒我?”
“我走路大声,难道不是因为你房里有光亮,我知道你没睡?”
在对话要陷入无休止的轮回之前,江朝欢打住了:“你有事?”
孟梁气呼呼地将一个瓷瓶掷在桌上,道:
“听说你今天在钧天殿差点被打死。顾姐姐找我给你调配伤药,我忙活了一下午才调好,又等了半宿不敢睡,看没人了才悄悄潜进来送给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见江朝欢道了声谢便不动了,孟梁不由急道:“你倒是涂啊。你们幽云谷的药哪里比得上我调的?”
“你走了我便涂了。趁还没人发现,你快回去。”
“你伤在背上,如何够得到。还不是要我帮你。”
“无需劳烦你。”江朝欢站了起来,一副送客的架势。
“哼,看你怎么……”孟梁说到一半,突然间恍然大悟,发现了大秘密一样指着他退后一步:
“你是想等顾姐姐来帮你涂吧,哈哈。可惜,她今晚不会来了,哈哈。”
又等了半天,却见江朝欢并不追问为什么,甚至是毫无反应,孟梁恨恨地皱起眉头:“你想问就问呗,我又不会不告诉你……大小姐把顾姐姐叫去了,不知道做什么……”
说完,见江朝欢还是无动于衷,孟梁一怒之下转身就走。
“等等。”江朝欢却叫住了他。
孟梁心下窃喜,放缓了脚步,然而,身后那人问的却是:“蔡隶破解定风波原文,可有进展?”
“和你有什么关系?”孟梁一回头,却是动了真怒:“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
孟梁头也不回地走了,洗萧楼又变得鸦雀无声。
江朝欢也有些后悔自己问的太突兀……可是,不减反增的谜团如雾气般聚集渐浓、遮住了他的视线,教中情势也天翻地覆,他已经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自处。
倦意袭来,他无力再思考,终于撑不住和衣而卧,沉入梦乡。
本以为身上疼痛会睡不踏实,可他这一觉却睡得十分安稳。甚至连几乎每夜都会做的、乱七八糟的梦都知趣得全然退避。
可醒来时的一幕,却让他大惊失色、甚至以为犹在梦中。
顾襄,正坐在他床边!
漆黑的房里,时间空间一度失去感知,他揉了揉眼睛,想把这个幻觉驱走。谁知再睁眼时顾襄仍在望着自己。
“二小姐……?”他犹疑着叫了一声。
顾襄“噗嗤”笑了出来,去点亮了烛台:“是不是昨晚睡觉不关窗,被风吹傻了?”
江朝欢又是一怔。这样的单纯笑声、半嗔半喜的拌嘴语气,已经很久没在顾襄身上见到了……
他生怕这个梦境一触即碎,一时竟不敢说话。只能撑着起身,走到窗边,却见外面仍是黑沉夜里。
“二小姐……你来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
“三更天哦,我来了也就一整天吧。”顾襄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却又关上了他刚刚推开的窗户。
“……我睡了一整天?你就……”
江朝欢头脑昏昏沉沉的突然一惊,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不是真傻了?”顾襄转过头,有些紧张地来回扫视他:“我当然是骗你的。你只不过睡了一个时辰而已!”
“你……大小姐……”江朝欢极力回忆睡着之前的事情,才想到了孟梁说她被顾柔叫去,不由一急。然而,却心神慌乱、口不成言。
顾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立时脸色一沉,嗔怒道:“果然是发烧了。我还想问你呢,孟梁给你送来的药,为什么不涂上再睡?你……”
她没说完的话被一个沉重的拥抱噎住了。这回,变成了她手足无措。
半明半昧的熹微光影雕琢着两人的影子。交错纠缠、没有一点缝隙…
江朝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再也忍不了一刻、再也压制不住那股冲动,只想紧紧地把那个他曾经最熟悉、最喜欢、却又被他自己弄丢了的顾襄抓住。
抱着她、让切切实实的温度和触感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并非虚幻,尽管或许转眼间又会散如云烟……
“我……我只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些堵住了身体每一寸的思绪却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述。那是他从来都不敢正视、不敢奢求的、或许是人们称之为“爱”的东西。
“我知道。”
顾襄笑着回应他,无比坚定。
……这就够了……他贪恋着、沉湎着,仿佛本在无尽昏暗中沉沦的他、却反而堕入了一个偷来的应许之地。
顾襄察觉到他周身充斥着的混乱与矛盾的气息,仿佛有两个他在同一具身体里此消彼长、却又相生相融。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与他全然内敛的情绪相比,她鲜明的爱与刻骨的恨也在纠织着,与她经受过的所有变故一起,共同填补成了现在的她。
两人之间的裂痕,本应是比生死还难跨越的界限。但他们几乎是忘我无我地投入这个沉重到喘不过气的拥抱。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认识、理解彼此。
包括,对方的一切。
她倚着江朝欢的胸口,也和他一样,努力伸手够到他的头顶,轻轻拂下,最终停在他的后颈。
如火焚烧、如煎如熬……像是连着心脏都被烧成了灰烬,江朝欢无法自制地更加用力拥住怀中之人,妄图将时间凝固到永远、让这一刻永恒镌刻在他的生命里,甚至恨不能死在这一个瞬间。
“顾襄。”
他勉强发出的气声打破了这场梦境。
“嗯。”
顾襄认真地应着。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大梦终须醒。但,他没有资格、也不能容忍自己,再欺瞒她,任何事情。
只是,让他彻底僵住的,是顾襄轻不可闻、却毫无预兆楔入了他魂灵最深处的声音:
“……我已经知道了。”
三一四.重来
“你知道……什么……”好像全身力气被瞬间抽走,江朝欢彻底僵在原地。
顾襄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促狭一笑,深深望着他道:“你想说的、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越过他身侧,顾襄踱步到窗前:“天鹫峰极乐林,那天你和嵇无风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彼时为了达成解开催眠的条件,也为了让嵇无风回忆起最后一战,江朝欢将自己的身份完完本本地告诉了嵇无风。而就在那时,被沈雁回支开的顾襄放心不下,去极乐林找江朝欢商议,却正好听到了所有的一切。
当时她心中的震惊实不异于嵇无风,但与嵇无风的单纯惊喜不同,她还隐隐有些释然。
是的,即便是自己和谢酽身世昭然天下,她还是不理解的许多事情这才有了答案。
为什么江朝欢一直暗中追查教主的秘密。
为什么他对嵇无风兄妹如此不同。
为什么每一次的变故与意外,都有他的身影。
为什么他许下承诺时,从来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
……
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恨意也终于有了依托与去处。无论对这个人还剩下何种感情,至少她不再是和那个虚假的面具、口不对心的言语、甚至是一个从头到脚尽是伪装的“江朝欢”在纠缠。
原来,在那副只为了复仇一件事而塑造的壳子中,真的还住着另一个江朝欢。
她终于彻底知道,该为何恨、如何恨、又去恨谁。可是,满腔的恨意早已经焚尽了她眼前的空壳,当骤然面对那栖居其中的、真正的他时,她却恨不起来了。
所以后来一路,她用一种好奇的目光重新“认识”江朝欢,试图寻找和确定自己的心意,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此时此刻,她透过江朝欢褪尽血色的复杂面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过去的他。
“你是何时查出谢酽身世的?”
顾襄突然的问题让他一怔,他有些艰难地回答:“君山大会前一个月。但在此之前,我已经查了半年,早有怀疑。”
和她所料一样。她问出了最后一个困惑至今的事:“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因为你并非极有城府的善忍之人,我无法预计你得知此事后的反应,怕你影响我的计划。”
江朝欢似乎又戴上了那层面具:“而且,一直到八月十五当日,嵇无风到来,我才知道你是孟九转的女儿。此前我只能确定你不是教主之女,我不知该如何和你解释。”
“就只是这样吗?”
“是。”
顾襄仍不信:“这是真正的你的,给出的回答吗?”
“什么是真正的我?”江朝欢反而愣住,不解地转头看她。
“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没有另一个声音、另一个你,有不同的想法吗?”
江朝欢忽然明白了。但也就在这一个瞬间,他全身陡冷,想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转过身,面色无比郑重而严肃:
“顾襄,你没有必要为了说服自己原谅我,而将我做过的、对你不起的那些事归结于另一个我。”
看到顾襄慢慢灰败的脸色,他心中剧痛,但无法不继续打破她天真的幻想:“这世上并没有两个我。江隐并不是被我藏起来的分身,那只是我的过去,也是现在的我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的过程而已……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完整的我,哪怕我也会后悔、会矛盾、会纠结,做出任何决定的,也是全部的我……”
“你为什么不能继续骗我?”
顾襄打断了他,惨然一笑。
良久,江朝欢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双目不知何时红了,从没见过的巨大的悲恸仿佛是镌印在了他身上,无比浓重,让人不忍复睹。
“顾襄,你无需再为我找任何借口,我本就不配你的原谅。”他低下头,眼中竟和顾襄一样,慢慢滑落泪水。
恍然间,顾襄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深埋于他心中的他……是啊,或许那本就不是另一个他。那个在他身体里辗转的,不过是比常人更纠结、更矛盾、更痛苦深邃又无法排解的错杂情绪。同时,也和常人一样,他以恨为生,并不说明他不会爱。
其实她爱着的,也是这个完完整整的人。
与他是江隐还是江朝欢无关、与他是否忠心于顾云天无关、与他做过多少背叛自己的事无关。
只是因为,是他。
豁然开朗。
顾襄几乎是一瞬也无法耽搁的,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问出最后一句:“那你可曾有过一个瞬间,爱过我?”
她看到江朝欢眼中明显的慌乱。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比现在更紧张,对两人来说,皆是如此。
他从认识顾襄的那一天起,生命中就已经只有一件事。那是他活着的唯一目标,也是让他做出所有选择的首要依据,是他走到今日也未曾有一丝动摇的、早已融入他骨血里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他会越来越痛苦,也越来越犹豫……面对顾襄时,他无数次想告知她一切,却又怕她卷入这极大的危险;想自私地骗取她的信任,和她共渡这或许只有几年的时光,却又无一日心安。他唯有努力驱策自己尽早结束这场复仇,让梦更早醒来。
这就叫做爱吗?
他从不敢奢求这个神圣的字眼。更不愿让愧疚玷污这种纯粹的感情。
可现在,他犹豫了。
那些都不重要,他明明可以看到自己的心。
那么,可以,把这种情绪的源头叫做……爱吗?
他不再有半刻犹疑,几乎是冲口而出:
“我爱你,不是某一个瞬间,不是一小部分的我……是在不知何时起的每时每刻,是我全部的生命都爱着你。顾襄,如果排除所有其他问题,我确定我爱你,可是……”
“不需要可是。”
顾襄笑着打断了他,眼中重新焕出光彩:“其他对不起我的,你慢慢还。我现在想知道的,只有这一件事。”
“慢慢……还……?”江朝欢口不成言,不敢思考她的意思。
“是啊,我们重新开始吧。”顾襄仰起头,分明只是短短几个字,听在江朝欢耳中,却是全天下最美妙绝伦的梵音仙乐。
可是……
“你骗了我多少次、利用了我多少次,这些可不是能算了的。”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顾襄抢先说道:
“所以作为补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无比认真、正色道:“我要你帮我,找到我是谁。”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和所有幽云谷中的人一样,以得到顾云天的欢心为荣。尤其是作为顾云天的女儿、顾门二小姐,她更是自然而然被人与顾柔比较,以至她自己也暗暗与顾柔较劲,以为更被父亲喜爱看重,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艰辛,但至少明明白白。
然而在半年前,一切都天翻地覆。
她的信念被瞬间摧毁得一干二净。
连顾云天的女儿都不是了,她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必要,和顾柔争那虚无缥缈的父爱呢?
她的人生顷刻间失去了方向。
在踏出岳阳楼之后,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甚至有点恐惧,因为此时的自由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嘲弄。
所以回来后,继续在幽云谷扮演她原来的角色,让她并不觉得是种痛苦。只是没有了那争强好胜的欲望,现在的一切都令她索然无味。
她也曾想选择做孟九转的女儿,向顾云天复仇。
尤其是得知江朝欢身份后,她虽然更多悲怜,但也有一丝羡慕。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执着而明确的使命,也从没有感受过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清醒。
可是,她对孟九转的记忆就只有玄天岭那三天,完全谈不上什么感情。哪怕他留下的遗书言辞恳切、让人潸然泪下,她也最多有一点感动而已。为了这个,她还是对顾云天恨不起来。
更何况,她是孟九转主动献给顾云天的。而顾云天对她,虽然比不上对亲女顾柔,但也算仁至义尽了。甚至在天下人皆知她并非自己女儿之后,他还不曾明言,令教中上下一如既往待她。
只是,这也不足以让她对顾云天感激涕零。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到大其实也没把顾云天真的当做父亲,而是更多的和其他人一样对主上的敬畏疏远;也或许是身份改变后,有些心灰意冷。
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自我。
尽管不知道找到自己后,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但她不想再浑浑噩噩下去。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而活。
这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也是最难的事。
她想和他一起,在接下来的路上,找回自己,活得更明白,哪怕只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