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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一五.默录

    晨光熹微,透过窗楞打在顾襄脸上,使她庄重的神情更蒙上了一层迷幻的薄雾。

    期待,或者说是一种邀请。在她的目光中,江朝欢心神激荡,平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

    失而复得、来者可追,他傻笑着,终于忍不住将她再次拥在怀里。

    “你知道在聚义大会那天,我被慕容义抓走,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半晌,伏在他肩膀上的顾襄突然闷闷地说道。

    “聚义会?”

    两年前的记忆蓦地涌上,江朝欢有些诧异她为何突然想起这个。

    “他说,我所珍视的东西,终有一日会殒然破碎;我曾相信的一切,也会在某一天证明是一场虚妄。有些事,从出生就注定了。唯有无需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才真正是自己的。”

    此刻复述慕容义的话,顾襄仍一字不差,语气低落……江朝欢心中一酸,想到聚义会上她变得无比狠戾,原来不只是悔相识的原因,竟是慕容义这般锥心之语的刺激。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他是故意激怒我,但其实也没全错。”顾襄似乎只想倾诉,她自嘲地笑着:

    “可惜那时我以为父亲为了救我来到雁门,还为了给我拿到悔相识的解药而不顾自身安危,开心了好久。还有他派你和小缙护送我去玄天岭求医,我也感动不已……”

    “其实见到孟…时,我也有种微妙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却只能任由它一点一点变坏,因为那真的是命里注定了的……”

    “去谢府前,我还很不理解,为何父亲会要我接近谢酽,还要努力……嫁给他……不过后来可能是看我太不中用,他换了让顾柔去。从始至终,我怎么想的都一点也不重要……”

    ……

    顾襄肆意地倾诉着。这段时日,淤堵在体内的种种已经快把她挣裂了。

    虽然她并不需要、也根本没有一个解决方法,但她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仅仅是以全新的目光回去看当年旧事而产生的颠倒悖离之感,也太过荒唐,让她窒息。

    而江朝欢,也唯有江朝欢,才能真正感同身受,理解她最深邃、最微妙的每一点感受。

    当他们完完全全敞开心扉,更深入地窥探着对方幽谧之处的喜怒哀乐,那种神魂交织、身心共鸣的满足亦是前所未有的。

    “我会和你一起寻找,顾襄,我们一定能找到属于你的应许之地……”

    去而复返的孟梁看到的景象,便是并肩而立的两人虽然并无肢体接触,但周身所有的一切都在阐述着他们此刻的魂灵交融。

    而更令他心神俱震的,是顾襄接下来的话:

    “你将定风波背给我,然后离开幽云谷,再也不要回来。”

    孟梁瞪大了眼睛,很快反应过来她要定风波何用。

    “那是师父留给你的,让你最危急之时再拿出来的。你是不是要给他?他又怎么骗你了?”

    “顾襄,不需要你这么做。我……”江朝欢亦严词拒却。

    “在无虑山,你已经放弃一次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本可以拿到它的。你需要它,何况那本就是你的东西,早该物归原主。”

    顾襄打断了他,摇头道:“最危急时刻,也无外乎当前。谢酽归顺,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怕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孟梁不了解前尘旧事,连淮水派也没听过,自然不明白为何她会说这本就是江朝欢的东西。但他看到两人情形,已经明白,他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希望有一天,你不会后悔…”他神情复杂,走到桌前,执起笔来。

    “卷一: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随他笔落,一首引诗跃然纸上,也缓缓打开了江朝欢的记忆之门……

    从他已经练成、熟稔之至的前两卷,到陌生而熟悉的第三卷、第四卷……引诗拉开了每一卷的序幕,也将一幅神秘而贵重的珍宝图谱写绘就……

    顾襄与江朝欢紧张而好奇的目光中,孟梁奋笔疾书,已经写到了第七卷。只见他写着: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终于,他长长舒了口气,撂下毛笔。

    此时已经写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心神大耗之下,衣衫尽湿,累得跌坐于椅上。

    可是,他只写到了第七卷。

    没等二人问,他就撑着扶手慢慢解释道:“定风波,师父并没得到最后一卷。”

    “如你所料,当年在西域鄯善,梅溪桥回去拿医书前刻在师父药材上的,是定风波原文,根本没有什么数字代码的说法。所以第一次听你提到时,我还很惊讶。”

    听孟梁亲口承认,江朝欢也彻底确定了一件事:既然孟九转和蔡隶都说并非数字代码,那只能是梅溪桥对父亲说谎,或者鹤松石对自己说谎。

    若是梅溪桥说谎,倒是问题不大。可若是鹤松石说谎,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不过不管你为何作如此想,总之,师父只有前七卷的定风波。”孟梁严肃地说:“师父说,最后一卷在他发现药材上有刻字时就已经不见了。要么是被蔡隶拿走,要么是被他无意中换取了九尺樨药材。总之,师父真的没有最后一卷。”

    这样的时刻,孟梁不会骗他。江朝欢凝视着那默录而成的厚厚一摞纸,心中百感交集。

    这穷尽父亲毕生心血的内功心法,曾让淮水派一时风头无两,却也在父亲去世后为他们惹来了无数祸端。

    这十几年,他除了复仇,就是在寻找玄隐剑的踪迹。后来谢夫人临终前也叮嘱他,在得到定风波前切勿轻举妄动。因为,对于武功臻入化境的顾云天,定风波几乎是唯一可与之抗衡的手段。

    而一次次的失望、一遍遍的无果……此刻终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那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因为顾襄重新回到他手里,是否也说明一直滞碍难前的复仇之路也终于要有所进展呢?

    他感怀地望着顾襄,压下了纷乱的思绪,想到了另一件要紧之事:

    当今世上曾看过、或拥有定风波的人,共有几人?谁有可能掌握定风波全文呢?

    --孟梁、顾襄与自己,此刻都知道了前七卷。

    嵇无风,因无意中看到了孟九转遗书,得到了前半部四卷。

    蔡隶,或许拥有最后一卷,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鹤松石,按理来说应该是没有的。但如果是他编造出的数字代码说法欺骗自己,说明他不想让顾云天得到定风波,而究其原因,或许正是因为他自己有定风波。

    最后,得到玄隐剑的人也会得到定风波。但若真的有人得到了玄隐剑,为何这十多年没有一点风声?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顾襄忽然说道:“顾柔找我,就是问我无虑山上到底是谁第一个提出了数字代号的说法。是孟梁、你、鹤松石还是蔡隶。”

    看来破解定风波许久没有进展,以顾柔的聪敏,已经有所怀疑。

    但最好的谎言,就是在真相上增增减减。想窥知全貌,也绝非易事。

    他需要在顾柔之前,查明真相!

    不过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和顾襄赶走了孟梁,便商量着将孟梁尽快送离这是非之地。

    好在花荥和叶厌都在赶回幽云谷的路上,届时由他二人护送,也可稍稍放心。

    顾襄不便久留,与他一起烧掉了孟梁写下的定风波后便偷偷离开。此后几日,江朝欢伤势好了一些,终于开始习练定风波。

    自练成风入松后,他已能将朝中措与定风波两股真气融合共生、运用自如。他借口养伤,闭门不出,日日勤加练习。那些口诀心法虽然艰深晦涩,但他有儿时根基,且颖悟极快。与嵇无风一样,甚至仅仅是默念口诀,真气也能自主地从体内随之流转,进境神速。

    不过半月,他已练成了前半部的四卷,只觉气海盈沛至极,偶尔随手拾起剑来,再使出凤萧吟时,与昔日境界已经大不相同。只是,内力增益过速,折红英也隐隐有发作之像,他一时不敢再那么拼命练习。

    这日花荥来时,他正凝神雕刻着一颗墨蜡。虽用短匕,但雕琢手法轻灵变化浑似剑法。她却不知,这正是凤萧吟中最繁复精细的一招“山吟泽唱”,却被他用于雕篆这小玩意。

    “你来看看,这像什么?”他招呼花荥上前。

    端详半晌,她迟疑着说道:“人?可是,没有眼珠,体态僵直……又是黑色的……”

    “这就对了。”江朝欢欣喜地说:“有眼无珠、似人似偶,是不死民!”

    “您……您雕不死民做什么?”花荥愕然。

    听到这个问题,江朝欢登时怔住了。

    本是看到手边有颗黑腊黑得纯净,想到了幽都的黑色天地,还有顾襄将他从黑水中救出来的一幕……若用它雕个不死民一定活灵活现,送给顾襄正是纪念。他说干就干,却从没想过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在花荥怀疑的目光下,他尴尬地攥紧了墨蜡,藏在袖中。

    “孟梁到玄天岭了吗?”

    派花荥二人护送孟梁回勿吉不过七日,花荥却独自折返,看来并不顺利。

    果然,花荥垂头小声道:“我们路上被他下药迷倒了……现在叶厌在追他,我为掩人耳目此次光明正大回谷,请主上恕罪。”

    江朝欢沉吟着,暗暗叹道孟梁心性倒是一直未变。

    其实他和顾襄商议时便知道,孟梁已经无法离开教中了。

    因为孟九转唯一弟子的身份、因为与定风波的干系,现在他对教中来说至关重要。若他真的一走了之,教中必然追杀至死,顾襄也无法交代。

    所以他们假意刺激孟梁暂时离开,只是为了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让定风波破译有所进展,从而彻底洗脱他与定风波的联系。

    而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三一六.合作

    花荥走出洗萧楼时,仍是心神不宁。

    自跟随主上以来,从没见过他如此轻快,就像某种禁锢在他周身每一处的压迫感突然烟消云散。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无法逆料,但至少,主上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活,这就够了。

    走出不远,见到顾襄正往林间方向,她只是客气见礼,然而错身瞬间,顾襄手中多了个东西。

    瞥了眼墨蜡上的内容,顾襄脚步未停,遥遥而去。

    最近孟梁假借去无虑派寻找孟九转旧物之名得以暂时离开,谢酽和朱廷越也秘密外出公干,顾云天伤情似有恶化,顾柔连日都在连云峰上……谷中人心浮动,想来不会有人关注受罚幽禁的江朝欢。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提防,顾襄自那日后就未再来过,只偶尔通过花荥传递消息。

    入夜,许久未曾出门的江朝欢趁着夜色一路潜行,至顾柔的柔仪殿前,见到了顾襄。

    到了真正要与蔡隶合作的时候了。

    只是蔡隶事关重大,由顾柔亲自看守,关在柔仪殿的地牢。唯有鹤松石、孟梁、顾柔三人可以会见。在此时冒险深入顾柔居处私见蔡隶也是迫不得已,二人小心翼翼,拿出毕生所学,所幸并无冲撞潜入了关押蔡隶之处。

    见到来人,蔡隶并无惊异,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似的。

    “看来顾云天的魔教也各怀异心,不过如此嘛。”

    蔡隶倒是有些叹息地瞥了眼顾襄,幽幽开口。

    见他这两月来只是身形略微消瘦,身上却并没什么伤痕,江朝欢心下了然:因他与孟梁、鹤松石三人口径一致,三人成虎,一时顾柔对他倒也还算客气,并未强逼。虽然很快就不好说了……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合作,想必还算愉快。我想此次也不必虚与委蛇,若你还想为梅溪桥报仇,我接下来的话,你应该更感兴趣。”

    无虑山上,江朝欢让他咬死数字代码的说法,换来了自己两个月的喘息之机,也使顾云天伤势耽延、一再恶化。此次,他又会拿来什么条件呢?蔡隶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这次,你要交出定风波全文。但,是假的定风波。”

    听了江朝欢的话,蔡隶却皱起了眉头,颇为不屑地回道:“这就是你的新合作?且不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就算是我交出了假的定风波,以顾云天的武学造诣,难道能看不出来吗?你觉得他有这么好骗?”

    “我知道你最多只有最后一章定风波,所以想要伪造出来全文的确难如登天。”江朝欢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但我有前七章,并且已经略加删改,足以蒙混过关。甚至果真练习起来,一时也很难发现不对,直到练入岔路、走火入魔方能惊觉。”

    蔡隶笑了:“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我替你将这份假定风波交上去,就能骗过顾云天,还或许能使他反受其害?”

    “不止如此。”江朝欢道:“这只是一个可能性。但我要你只偷偷将稿件交给鹤松石,由他继续呈交。这样不管他交还是不交、交的是你这份还是他自己替换的,届时我们都会在教主面前说话,祸水东引,让他也难辞其咎。我想,背叛了梅溪桥的人倒霉,你应该也乐见吧。”

    “鹤松石为什么会听我的?”

    顾襄眨眨眼睛:“这等小事,你自然有办法。”

    让蔡隶呈交假定风波,除了洗脱孟梁的干系,他们还意在试探鹤松石。

    若鹤松石完完本本把蔡隶给他的交了上去,就说明他多半没有异心,那么,数字代码这个谎也就不是他创造的。

    但若他有所隐瞒或另行替换,就代表着他也有问题,局面便要更加复杂了。

    “听起来倒是很有诱惑。不过,我本来好好的在这里,为什么要陪你冒险呢?交出假的定风波,我也难逃一劫;或者顾云天未发现异常,那我的利用价值没了,我只会死的更快。”

    “你不会不明白,顾柔的耐心是有限的。”

    顾襄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有些黯然:“待她不想再等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活着,远远比死了痛苦百倍,而那时,你已经连求死都没有办法了。”

    尽管她未明言,涉足中原已有二十年的蔡隶也明白她指的是折红英--那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狠辣手段,哪怕是不惧死亡的人也不会想尝尝它的滋味。

    “按我们的方法做,不管出任何问题,都会有鹤松石顶在前面。若你真有性命之危,我们也会再送你一个保命之符。”

    闻言,蔡隶未再作声。他坐了回去,垂头思索半晌,面色已经沉肃无波。

    自梅溪桥死后,他对这世间已经没什么留恋,唯一念想不过是看着害梅溪桥的人最后会有什么下场罢了。他颇为好奇地望着这两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最后问道:

    “可是,你们与我合作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们就不怕我将今晚之事告诉顾柔或鹤松石?”

    “你不会的。”顾襄缓缓摇头,语气中充满笃定:“你若拒绝合作或者说出去,我们就只能让孟梁将真正的定风波前七章交给顾柔了。”

    “你说孟梁……”

    蔡隶明显一急,狠狠抓住铁门上前一步,却见江朝欢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那是孟梁写就的,他唯一留下没烧毁的一张。蔡隶也认得,那确是孟梁笔迹:

    “我说过,定风波孟梁已经给了我们,你还真的不信?不然你以为为何我们能改编出伪本?”江朝欢慢慢将纸折好收回袖中,道:

    “我们一来想保护孟梁,二来和你一样,不希望定风波落到顾云天手里。但你若不同意这个条件,我们也只能为孟梁安全放弃定风波了。蔡隶,当年孟九转都未曾把定风波上交顾云天,你应该更不会想看到,如今被他拿到这本使梅溪桥毕生遗憾的绝本吧。”

    说着,他认真地从怀中取出一摞纸来,是这些时日他改好的前七卷伪本……

    “若你愿意合作,就尽快背下此篇。然后我会将其销毁,届时你再亲手为鹤松石默下。”

    这自然也是为了不留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哪怕日后蔡隶想要反咬他们,也毫无凭据了。蔡隶望着他邀请的神情和递过来的手,心内苦笑,这分明是给了他一条他无法拒绝的路,也是他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见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些伪本,顾襄松了口气,悄悄和江朝欢说:“我去门口等你,若有意外,按我们约好的办法。”

    …

    夜半三更,两人一立一坐,借着昏黄的灯光,蔡隶极力在记忆着这些文字……这些都与他少年时最珍贵的那段记忆有关……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凝成了一具雕塑的蔡隶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目光从手上宣纸移开。江朝欢接过他还回的纸,听他复诵了一遍,方才放心,借着烛火当场点燃了这些纸张。

    望着跳跃的火苗很快吞噬了所有的痕迹,江朝欢不知怎么,透过那火看到了夜探谢府焚毁画像的一幕……火蛇舔舐着过去的凭据,而谢酽似笑非笑的脸也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在怔忡中,蔡隶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否有定风波的最后一卷?”

    “如果有机会第三次合作,我想才到讨论这个的时候。”

    “你倒是一点也不贪心。”

    对蔡隶的惊叹,江朝欢只是淡淡一笑,默默盯着火焰将所有宣纸焚毁,才复又抬起目光,沉吟着开口:“回到中原后,你真的没再见过梅溪桥吗?”

    不料这个问题竟让蔡隶脸色微变。他死死地望着江朝欢,像是想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痕迹,但终究毫无相像……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告诉他更多了。

    良久,他从幻象中惊醒,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干涩:

    “我确实去淮州找过他好几次,但一直没能找到他,直到淮水之役后……”

    蔡隶面色凄楚:“我听说后,飞快地从无虑山赶回中原,从淮州一路找去,终于在甘州遇到了举门逃难的淮水派……”

    甘州,梅溪桥逝世之地。

    江朝欢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继续。

    “我想让他跟我偷偷离开,去无虑派躲上一阵,但他绝不肯弃下师门而去。我没办法,便说那我也不走了。”

    原来当年还有这种事。

    “或许是为了赶我走,梅溪桥他说,有一个秘密他无法跟任何人说,只能告诉我,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将这个秘密传下来……”

    “可是我并不觉得这个秘密还有什么意义。”蔡隶停了停,不知为何,今天突然想把这个埋在自己心里已有十多年的、快要烂掉的、却分明早已没用的秘密倾吐出来。

    “他说,最后一役,他赶去时,看到了几乎是惊天动地的一幕:水龙吟谢桓杀害了师父,而嵇闻道随即一剑刺向了谢桓……”

    ……什么?

    心神俱震。原本垂目细听的江朝欢无法自制地一抬头,目中湛出的寒光使蔡隶浑身一凛。

    “然后呢?梅溪桥为什么会去最后一役?他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那天嵇闻道的儿子重伤濒死,嵇闻道抱着孩子去寻江玄。本来江玄严令禁止门中任何人前去,但梅溪桥担心师父再为嵇闻道的儿子损耗内力,所以硬是违抗师令找了过去。而他看到这一幕后刚想上前,就见到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船,嵇闻道的儿子躺在里面不知死活……”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低而急促的扣门声打断了。

    那是顾襄的信号。

    江朝欢再是不甘,此刻也无法多留一刻。蔡隶止住回忆,看他飞快地包好纸灰,只是一转眼间,身影已经消失在甬道外。

    他必须要走了。因为,那个信号代表着,

    顾柔回来了。

三一七.再生

    从连云峰回来的顾柔刚进柔仪殿,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

    向来不主动来找她的顾襄端坐在大堂,殿中所有下人都在旁边小心候着,而她脸上的神情几乎能结成冰来。

    “是江护法有事?”

    不用问,顾柔也能猜到她夤夜来访能是为了谁。

    顾襄豁然起身,与她迎面相错之际,冷声开口:“他折红英发作了。”

    尽管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但顾柔明白,和一年前一样,她是想请自己去为他拔除折红英。

    顾柔转身,平静地望着她:“同样的话,我不需要解释第二次吧。”

    “西域一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你出于偏见苛责于他也就算了,难道你真的想看他死?”

    不是从前那样愤怒的指摘,抑或急迫的求恳,此刻顾襄平静的神情中孕育着的毁殆一切的疯狂让顾柔也不免心惊。

    那是她叫了二十年妹妹的人。无论旁人如何看待,那都是她最珍视的、唯一的妹妹。

    她忍不住追到门口,踩住了顾襄的影子,仿佛那脚下缩短了的距离也能弥合她们日渐疏远的心思。

    “一定非他不可吗?”

    深埋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饶是顾柔也随即感到一种紧张,怕妹妹说出那个她不愿听到的答案。

    然而,顾襄几乎是一刻也未曾迟疑的,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无比直白地倾吐出心里隐秘一角。那本就是她最真切的心声:

    “我尝试过了,很多次。我只有他,只能爱上他,也放不下他……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两人的影子交织又分离,很快,顾柔恢复了往日的端方。她只淡淡道:“教主种下的折红英,我不敢保证能祛除。”

    心底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顾襄挣扎片刻,却只是客气回了两个字:

    “多谢。”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离开,却没人知道,她们前脚刚走,留滞在地牢甬道的江朝欢闻声而出,悄悄潜出柔仪殿,趁着夜色,拿起最快的轻功从另一条路赶回了洗萧楼。

    夜幕将涌动的暗流尽数消掩,顾襄心里百转千回,也终究压下了所有犹疑。

    中秋之夜她为救江朝欢而回来的事,顾柔也知道。既然她对江朝欢的情意已经无法掩饰,在钧天殿那日,她勉强维持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是无益。

    所以他们决定,以后不再故作姿态,分分合合。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胜过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徒惹猜疑。

    而这次,正是一个绝好的表明立场、公开关系的机会。同时,还能为今夜密会蔡隶转移视线、制造不在场证明。甚至一再示弱也或许能彻底消除顾柔疑虑。

    只是,当看到江朝欢时,哪怕是已有准备的顾襄也吃了一惊。

    桌椅、几凳倾倒得乱成一团,而适才还好端端的他跪倒在狼藉中,剧烈地喘息着,一只手死死揪着心口处的衣料,用力得骨节处都泛出潮红。

    顾襄掰开他右手一看,掌缘处桃花正盛开到极致,光华灿烂、枝叶盘踞,深植入体,竟比从前的每次绽放都要繁茂!

    轻轻握住的那只手正在不可自抑地颤抖,而他目光散乱、对她们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所有的精神都只能用来抵御这副身体极致的痛苦。

    这种情状,甚至比他君山大会前的发作都要厉害。如果是演技,也太逼真了吧?

    顾襄心乱如麻,未及开口,身后本容色平静的顾柔神情已见冷肃。

    “去采诘旦花来。”她一把拉开顾襄,伸手探向江朝欢脉息,头也不回地吩咐着。

    “可是…”

    “诘旦花虽唯有镇痛之效,但若不止疼,在我拔除折红英之前他就会悸痛至死。”顾柔快速地解释着:“没拔除干净的折红英再次生发轮回,有可能导致根系游走。若桃花游离、开到手少阴心经其他穴关上,他绝对撑不过一刻钟。”

    顾襄霎时面色惨白,见他手腕处的桃花已经盛极而衰,落英红痕果真有蔓延到掌心少府的迹象,心中一凉。深深看了眼顾柔,转身而去。

    一瞬间,本有无数种念头涌上顾柔脑海,但她终究只是潜运内力,五指箕张,以一缕纯正的朝中措真气探入江朝欢神门穴,分花拂柳、行运一周。

    原来父亲果然没能把他的折红英拔除干净……顾柔面色复杂,盯着他道:“为何会突然发作?”

    “……也不算突然吧。崆峒山、无虑派、拜火教……已经有……数次了……”

    江朝欢虚浮的目光从自己手腕上移开,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般沉沉合眼。

    有折红英牵制,他不可能对父亲生出反心,何况连云峰上那几日,他也是尽心尽力耗费内力为父亲续命……会不会,一直以来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顾柔目光如炬,心念电转间指尖拨动揉捻,已挑断一株叶脉,那桃花亦随之枯败一分。

    她的一线真气寻睱抵隙,窥查父亲植种的逻辑;同时手指间或挑抹,如操纵琴弦般精细优雅,一根根斩断枝叶。

    如同隔着这副身体与半年前功力巅峰的父亲无形过招,她竭尽毕生所学,不敢稍有分神,固然大耗心力,掌心下强自忍耐的人也在这股外力冲撞下坠入更深的炼狱,偏又昏去不得。

    时间仿佛停滞在了这一刻,她指尖一丝不苟的拨动奏成了一曲宏大的咏叹调。枝叶折断、剥离与血脉经络的联系;花瓣枯残、所承心脉的供给开始消减……

    快了,快要成功了。顾柔犹疑中也不免生出欣忭--武功旷古绝伦的父亲,原以为此生难以望其项背,自己竟也有追上他脚步之时。

    就在那朵明艳桃花唯剩最后一点花蕊之际,她极力思索着最后的破解之法,倏然间,眼前一花,一幅无法置信的画面使她全身血液凝固,指尖动作僵在当场!

    那神门穴上的花蕊周围,正疾速晕染出鲜红嫩绿,重新开始抽枝发芽,转瞬间开到极致,竟再次绘就一株栩栩如生的桃花!

    从心底最深处泛出寒意,顾柔一把松开他的手腕,险些跌坐在地。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花开花落轮回无尽……这绝非顾云天伤重后无法拔除干净,而是……

    见那再生共荣的桃花又开始凋敝褪色,而与他自身血管经脉交缠的枝蔓也渐渐衰败,顾柔强压下满心惊疑,将不知何时已经人事不知的江朝欢放到一边,暗自调息运气。

    还好适才把顾襄支了出去,没让她看到异常……顾柔极力思索,亦无法窥得父亲这么做的原因,更不明白他的功力到了何种境界,能种下如此地步的折红英……

    好在,因她拔除一次,那将要游走他处的折红英又死死缠在江朝欢神门穴上。只是,一个时辰内两次开落轮回,大概很难有人撑得住。既然妹妹已经情根深种,总不能真的让他死了……

    顾柔摇头苦叹,伸手点向他心脉旁几处大穴,以至纯至湛的朝中措真气温养他的心脉。

    这种方法就像用宝石填土坑,本是最浪费又低效的,一如当年江玄救下嵇无风、谢酽一路照拂慕容褒因。罕有内家高手会为哪怕至亲之人做到这种地步,顾柔真气源源流出之时,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至顾襄返回时,她已经耗去了泰半内力,气海几近枯竭。

    看到江朝欢面容平静似沉沉睡去,手腕处桃花也了然无痕,顾襄一喜,却见缓缓收回手的顾柔面色极差、径直转身而去。

    走到门口时,她顿了顿,道:“我的功力无法拔除父亲种下的折红英,只能将根系锚定在原处。以后发作,也不用再找我了。”

三一八.错死

    这一次竟用了两日才能醒转。面对顾襄嗔怪的目光,江朝欢只能苍白地解释着:“我的确是按我们说好的做的,只是没掌握好力度……”

    折红英能瞬间发作,自非偶然,是他折回洗萧楼后以一缕强劲真气自行冲撞手少阴心经所致。

    然而,他还以为是自己习得定风波后内力大进,一时没能适应新的身体条件才不小心用力过猛,把折红英骤然催发到了极致。

    顾襄隐隐后怕,盯着他看了半晌,想到那日情形,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没错,不对的是顾柔。

    那天匆匆离开的她为何面色那么差?而这两日以来她也闭门不出,连云峰都不上了。

    江朝欢亦觉奇怪:自己明明切实感受到折红英被顾柔拔除得七七八八了。还以为甚少出手的、功力深不可测的顾柔已经到了和顾云天匹敌的境界,然而下一刻,心脉却陡然剧震,浃髓沦肤之痛迅速夺去了他最后的一线清醒。

    彻底失去意识前,半昏半醒的他仿佛看到了一种从未出现于顾柔脸上的神情:那是难以置信的震撼与莫名的恐惧,失态到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二人想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折红英确实仍未能拔除。见顾襄面色失落,江朝欢安慰她道:“至少这次还有个意外的收获。”

    “什么?”

    将梅溪桥托付给蔡隶的秘密告诉顾襄后,顾襄亦大为震惊。

    “若他没有骗你,且梅溪桥没有骗他,那谢桓才是与……教主联手,害死你父亲的人。”

    是的,在极乐林,嵇无风的记忆也是如此。若是谎言,两人的话又怎能印证得丝丝入扣?

    江朝欢本来以为或许还有一丝可能是嵇无风记忆错乱,或者那个萧望师通过催眠植入、甚至篡改了他的记忆。但这样看来,谢桓那刺向父亲的一刀已经是几乎无法扭转的事实。

    而这一幕与谢府画像一起,似乎将矛头彻底指向了谢桓,只是,这几个碎片终究尚未拼凑成完整的真相。他不愿轻易断言。

    然而谢桓也死在了那日。如今既无法问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谈不上找他复仇了。

    或许也正因为谢桓死了,梅溪桥才未把此事宣扬出去,蔡隶更是认为这个秘密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谢桓的背叛已缈如云烟,谢夫人对他的恩情却是切切实实。恩与仇、昔与今,一切又该如何看待……

    顾襄不愿他纠结伤神,便提到嵇闻道说:“若如蔡隶所说,又是嵇闻道杀了谢桓?那跟他设计消耗你父亲内力的行为岂不是又很矛盾?”

    父亲、顾云天、谢桓与嵇闻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相仿佛是个镜像世界,暴露的越多,掩埋于暗处的越是深不可测。所幸他现在有了可以分享一切秘密与心迹的人,谜底揭开那日,不是他一个人在面对。

    次日,圣使却来通传,命众人前往钧天殿。

    原来是顾柔召回了外出的谢酽和朱廷越,连同沈雁回亦在回谷路上。

    一如那日,谢酽端坐上首,为此行复命:

    “天下第一帮”丐帮自嵇无风担任帮主后,三个月内重整一新,还与“天下第一派”少林来往密切,意图联合举事、反击魔教。

    然而,嵇无风“吃人”的风闻又很快使丐帮一蹶不振。后来,嵇无风又滞留在西域,丐帮再次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拜火教归来后,江朝欢曾遣柳营探查丐帮消息,得知竟是嵇盈风在代替兄长执帮主之责,而范行宜父女从旁辅佐,倒也井井有条。

    因是丐帮内务,魔教中人自然不便插手太多,江朝欢只留了柳营在那里随时联络,若嵇盈风有需要可方便尽力相助。

    不过一直到现在柳营也没传回什么消息,江朝欢却麻烦缠身、无暇顾及,未料此次谢酽二人就是去找丐帮的麻烦,还一举剿灭了丐帮的大智、大义两大分舵!

    而魔教出手的名头,竟然是他派去的柳营!

    这一消息已经够让他惊愕,以至于当谢酽再说出柳营的死讯时,他一时还无法反应过来。

    “江护法,柳宫主是你的人。他的死讯我未及时传回,一来是我教机密,二来你正在养伤期间,我怕你伤心过度、不利于身体恢复。你不会怪我吧?”

    在谢酽满面愧疚的注视下,江朝欢强迫自己维持镇定,以无可挑剔的姿态客气道:“谢堂主思虑周全,本该如此。何况谢堂主还帮柳营报了仇,我感谢还来不及。只是,不知柳营的死是怎么回事,可否见告?”

    “那自然要一并向左使汇报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疑惑。”

    谢酽轻轻把玩着手中茶盏,笑问道:“敢问江护法,为何会私派柳宫主深入丐帮?”

    江朝欢看了眼顾柔,恭谨解释道:

    “因为嵇无风回不来,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歼灭丐帮的机会,所以派出柳营提前踏勘。”

    “和我料想的一样。江护法果然是高瞻远瞩,事事走在我们前面。”

    谢酽拊掌而叹,不再追问,开始详述:

    “嵇无风离开后,丐帮与少林的联络也未停止。幸赖朱洞主的人探听到了消息,是丐帮现代帮主嵇盈风身边来了个叫做萧公子的人。据说他武功才智卓绝,不仅将嵇盈风捧上了代帮主之位,令帮内众人折服,还继续与其他门派私下结交,意欲对我们不利。”

    萧公子……?江朝欢与顾襄相视一眼,均感不妙。却听谢酽继续说:

    “是而教主决定分而化之:命我与朱洞主前去查探,又令沈副教主去少林密勘。而我们刚到信阳地界,就在大义分舵驻地旁见到了柳宫主的尸体……”谢酽深表遗憾地望着江朝欢,摇了摇头:

    “柳宫主,是嵇盈风所杀。估计是在深入探查丐帮时被发现,才不幸遇害……”

    江朝欢豁然抬头,正撞到朱廷越颇为同情的目光。只听他在旁佐证道:“谢堂主与我已经验过尸,伤口是凤血剑。当世之中,唯有嵇盈风一人会使。”

    “江护法切莫过于悲伤。”谢酽摩挲着手中茶盏,安慰他道:“我将柳宫主遗体封存,已经带回谷中,江护法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感受到身侧顾襄担忧的视线,江朝欢勉强压下内腑翻涌的血气,客气地起身道谢。

    接下来,谢酽便说到因为柳营之死,他们请示顾柔,决定提早出手,给蠢蠢欲动的丐帮一个回礼!

    随后两方你来我往、各有伤亡。谢酽先设计挑了大义分舵,将林思图一门杀的七零八落,为柳营报了仇。而嵇盈风也随即反击,亲率大智分舵来援,在惠州一招釜底抽薪埋伏了朱廷越的人手,把那队牛马帮尽数歼灭,一时丐帮士气大涨。

    然而,本应结盟来援的少林却迟迟未至。嵇盈风快守不住时,又被牛马帮的人潜入内部,偷得消息,中计陷伏。

    最后关头,据说是萧公子断后,救出了嵇盈风和一小半随行帮众,而大智分舵却也几乎彻底失陷在了惠州,被谢酽二人俘虏。

    短短半月,丐帮与圣教竟较量了这么多场,一时满座俱惊。

    这一战,丐帮两大分舵全军覆没,圣教也折损了柳营及不少人手,可谓惨烈。但总体来说,圣教也是胜多败少,谢酽与朱廷越又立一大功。

    自十五年前那三次大战,圣教已经很久没有正面与这几大帮派为敌,更没有如此规模的对决。此次突然出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更让众人心惊的,是顾柔随后公布的消息:

    从西域归来便秘密公干的沈雁回,其实是独上嵩山少林。在四月初八沐佛日、所有少林僧人齐聚山顶拜谒之时孤身闯入,当着所有僧人的面,将净虚掌门刺死在大雄宝殿!血迹溅满了摩尼佛zu金像真身!

    尽管少林极力封锁消息,但很快,整个武林都会被这一骇人听闻的死讯彻底震慑!

    在座中诸人反应过来之前,鹤松石已经率先起身道贺。

    而对于他的恭维,谢酽也报以友好的一笑,赞许道:

    “承蒙教主关照,我们这点功劳不值一提。倒是鹤护法,听说你有一个更大的惊喜。昨日听阿姐说起,简直是让我辈汗颜啊!”

三一九.反调

    江朝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钧天殿的。

    每一步的趋近都让他的呼吸沉滞了几分,甚至生出了逃开的念头。

    逆着道贺的人流,唯有身侧顾襄紧紧握着他的手,坚定地陪着他到了暂时停尸的小房。

    惨白的面容、胸前三处致命伤口、双目尚未合上、身躯僵直青紫。

    ……不像叶厌每天自得其乐、傻得开心;也不像花荥头脑灵活、最受他重用,柳营永远是一丝不苟得甚至稍显刻板,堪称一个最完美的下属。

    交给他的任务,他从不打折扣,也不会有任何犹疑。这些年来,他不曾出过一点差错,让人实在太过放心。

    所以,在派他去襄助嵇盈风后,他说丐帮很安稳,江朝欢就把他留在了那里。

    所以,此后半月他再未传回消息,江朝欢也没想太多。

    所以,即便后来又让他去问嵇盈风关于朱廷越的事,却没得到半分回应,江朝欢也未曾重视。

    ……

    三处剑伤处处致命,是凤血剑无疑。甚至细微痕迹都符合嵇盈风的出招习惯。

    但他不信。

    踏出冰窟般的停尸房,重新沐浴在春日暖阳下,江朝欢仍觉全身寒战,唯有掌心处的温热让他尚有人间之感。

    花荥迎面飞奔而来,双目通红垂头哽咽:“主上,柳营……”

    然而江朝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便擦身而过。

    “嵇盈风不会随便杀人的,哪怕不是你的人。”洗萧楼中,顾襄沉吟半晌,对他道:“要么是那个萧公子,要么是……谢酽。”

    萧公子……

    不会是萧思退,因为他从不以自己的本来身份露面。

    只能是萧望师。

    神秘人的另一个手下。

    两年来伏在暗处谋篇布局、善于假借他人之手搅动风云、又知晓他真实身份的神秘人……

    这么多笔帐,该算了。

    即使他不算,顾云天,应该也不会再忍下去了……因为明天,就是顾云天的散功之日,一切,都要再次风云变幻。

    翌日,连云峰。

    曾经的谷中禁地、唯有寥寥数人可上的峰顶,现在除了顾柔姐妹、谢酽、沈雁回,还有四大护法与十六堂主,皆齐聚地宫,只为在顾云天散功之时守护左右。

    因为,蔡隶与鹤松石终于破解出了定风波全文,通过顾柔呈给了顾云天。

    早在上月,顾云天便因大傩十二仪音伤余韵彻底损毁了一条经脉,左手等同残废,而情况还在不断恶化。沈雁回等西域一行,也确定了音伤没有任何治疗方法。

    但任由它继续下去,奇经八脉会在一年内逐一崩断,先则瘫痪,终至身亡。

    散功,是唯一一条生路。

    而此前顾虑之处,便是音伤勾起了顾云天十五年前的定风波内伤,生恐散功后无任何内力护体,会抵抗不住定风波的吞噬。

    所以定风波破解,顾云天当即决定散尽内力以最大限度改变吕隙。然后再重练定风波内功,徐徐图之。

    地宫棺椁中,顾云天面容沉肃,合目而坐,须发尽白。无论是教中何人,都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沧桑的一面。

    人间万象,世事无常。

    武功独步天下的一代枭雄,将要散尽一生修为、变得与任何普通老者无异,哪怕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在场,也定感唏嘘。

    或许对他来说,这样活着,比死去更痛苦吧?

    与顾襄目光相接时,江朝欢明白她的另一重意思:

    鹤松石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伪造的定风波给了顾云天,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对顾云天的完全效忠。也就是说,当年是梅溪桥恐惧泄露定风波的责罚,回中原后才对师门说出了数字代码的谎言。

    而顾云天果然没看出这份定风波的异常。当他选择散功后,再重练这假的秘籍,势必会练上邪路、无可避免地走向比死亡更可怕的终点……

    这,算是对顾云天的那份复仇,成功了吗……?可为何他生不出一丝喜悦,反而有些茫然?

    云层集聚在山腰,而透过方正的地宫之顶,天幕几乎与山巅相接,纯净得一丝杂质都无。

    斜照在顾云天脸上,一缕残阳也愈发显出日薄西山的暮气。众人退避到一丈之外,紧紧凝视着他们的教主盘膝而坐,面色晦暗,许久,头顶渐渐散出白雾。

    开始了……透过渐浓的缭绕白气,江朝欢仿佛窥到了十五年前那扑朔迷离的冗长画卷。然而,再一眨眼,却又消散如烟。唯有对面远处谢酽投来的复杂目光。

    那是一种用担忧、期待、满足、痛苦都无法形容的目光。还没细看他神情,一声非常不合时宜的急喝却倏然打破了黏着的死寂:

    “教主,请您收功!”

    这声音从江朝欢身后响起,竟是岳织罗!

    所有人的视线都齐齐转向她,见她越众而出,快步趋到顾云天棺前,急切道:“教主,属下另有方法,或可一试!请您暂停散功,听属下一言!”

    “岳师叔,你若有方法,为何不早说?”顾柔波澜不惊,转身隔在了顾云天与她之间。

    “属下一直在私下钻研音伤解法,但因没有把握,不敢妄言。”岳织罗垂头解释着:“今日见教主冒险散功,属下实在担忧。虽然还没彻底研制出方案,但恳请教主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定拼尽全力为教主拔除音伤余韵!”

    众人无不惊疑,连沈雁回都神情陡变,紧盯这突然打断散功的岳织罗。

    默然片刻,今天一直未曾张眼出声的顾云天缓缓开口,低回的声音却沉沉楔入每个人的心底最深处:“说说吧,你的方法。”

    顾柔侧身退开一步,任岳织罗上前,细细回禀:“大傩十二仪以吕隙为突破口,将振动余韵深植于教主体内。散功改变吕隙自然是最简单的方法,但这是玉石俱焚,还只是下下之策。依属下看来,若能打造出一套与大傩十二仪完全相反的音阵,便可逆转共振频率,最大程度减少由吕隙而始的损伤。甚至音律若能严丝合缝地吻合对立,就能将余韵共振彻底止息。”

    这亦是红衣神殿中,沈雁回一行悟出的办法。只是谱写反调难如登天,他们从未期待有人能做到。

    “所幸中秋那日,属下也亲身听到了大傩十二仪,得以转录复刻。这半年来,我日思夜想,方才搭建出了反调音阵的框架。请教主再容我一月时间,为教主找出两全其美的音伤解法!”

    岳织罗在教中素来离群索居,以孤僻著称。而自君山大会后,顾云天像是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似的,未曾再给她安排一次任务。半年来近似于隐身,让人几乎忘了四大护法中还有她一位。

    却不想这次她突然慷慨激昂阐述决心,让人不免遐想连篇。

    她真的有这个能力吗?以她的立场,又为什么给顾云天献策?

    江朝欢尤其满心不解,看着顾云天有如山倾的目光扫来,在这一群下属中间平平划过,最终驻留在了岳织罗身上。

    “一个月太久。”

    顾云天声音低沉得比往昔都有压迫感:“我可以给你三天。但是,只能成功。”

    所有人倏然一凛--只能成功意味着什么,失败了又会是什么下场,无需明言。而三天完成这样的任务,几乎是毫无可能的。

    岳织罗在那份目光下抬起头,却似在看对面远处。

    接着,顾云天又淡淡说道:“若无把握,不必勉强。你适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过。”

    打断散功又放出狂言,顾云天却能如此宽限,在场之人无不惊愕。若换成他们,此刻必当顺势认错放弃,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然而,在众目睽睽中,岳织罗却躬身领命,应下了三日之期。

    于是,这场散功也就此中止。

    下山路上,江朝欢神思不属,却偶然听到后面谢酽与鹤松石的客套对答。

    “教主今日虽未散功,但得到定风波总是千载难逢的机遇。鹤护法这一功劳,实在让人钦羡。想必鹤护法定是殚精竭虑,才能破解这一秘籍。”

    “哪里哪里,不瞒谢堂主说,这定风波是蔡隶破译的,我顶多是转交给教主而已。”

    “鹤护法谦虚了。不过这么说,蔡隶也有弃暗投明之心,若这样的人才愿意加入我教,岂不是更好?”

    “谢堂主英明,您若在教主面前献言,教主定会给蔡隶这个机会……”

三二零.出谷

    是夜,柔仪殿。

    再次潜入地牢,已经轻车熟路。江朝欢却并不急,在长长的甬道中,他缓行趋近,看到最深处的烛光明明灭灭。

    蔡隶与那日全无差别,对他的到来也并无惊异。而江朝欢这次并不急开口。

    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江朝欢等了半晌,说出的却是:

    “谢堂主,还不肯现身一叙吗?”

    空气一滞,在蔡隶闪烁的目光中,邻侧牢门打开,脚步声渐渐逼近,停在了他身后不远。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谢酽。

    “这种时候还如此镇定,不愧是江兄。”

    “谢堂主何意?”

    谢酽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将蔡隶的反应尽收眼底:“和江兄说话总是这么累……江兄不是第一次来了吧?你果然也觊觎定风波?你就不怕我已请阿姐候在此处,看看江兄是如何私闯地牢,密见要犯?”

    “此刻我之处境,谢堂主不也全无差别?甚至我本就是动辄得咎之人,已经无法更糟,谢堂主却是如日中天,应该不想这种时候惹上半点嫌疑吧?”

    “这么说来,我撒下的鱼饵,不仅没钓到鱼,反而把我自己和鱼一起困在了池子里?”谢酽苦笑。

    江朝欢淡淡说道:“难道谢堂主下山时故意那样说,不就是为了看一看,谁和你一样,对拥有定风波的蔡隶生出不该有的兴趣?”

    “看来江兄和我,都早已对那人是谁心里有数。”

    “若不是料想中的对方,再引大小姐来不迟。而且,我既敢来,就是确定大小姐不在。”

    从未如此默契,却又一直这样纠缠。就像自己投下的影子,两人都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

    不必再虚与委蛇。

    离开柔仪殿,两人并肩徐行。

    “谢酽,与其说是你自己觊觎定风波,其实你更是不想让教主修习定风波吧?”

    “哦?”谢酽止步,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早在来这里之前,江朝欢已经去找过岳织罗。

    岳织罗犹豫许久,还是告诉了他自己今日反常举动的原因。

    的确,她依旧对顾云天恨入骨髓,就等着看音伤余韵是如何慢慢摧毁这个害了她所有师兄姐的仇人。所以听说顾云天得到了定风波,将要散功重练,她大为急迫。

    想不出任何办法阻止的她,却在上连云峰前一个时辰迎来了一个从无交集的客人。

    谢酽。

    是谢酽让她以谱写反调的理由,再拖延顾云天一个月。

    根本不可能创制出什么反调的她本来很是犹豫,但谢酽开出了另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或者说,是威胁。

    罗姑。

    罗姑,在谢酽手里。

    八月十五那日,是岳织罗负责解决罗姑。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如何刺偏了半分,让罗姑重伤后跌落山下。

    后来一直没找到罗姑遗体,她暗暗期待着罗姑没死,也曾试图去探寻那个只出现过一次的凤目,一直无果。却不想她那晚是被谢酽带走了。

    教坊九人,在幽云之宴死伤大半,又在君山之会几乎全军覆没。还活着的,除了她就只有罗姑了。

    当谢酽提出这个条件,她立刻就同意了。哪怕是顾云天将一个月改成三天,她看到谢酽神色时,也明白了,她必须应下。

    而谢酽此举,想必只会有一个目的:拖延顾云天修习定风波。

    然而此刻,江朝欢自然不能说出是罗姑告诉他这些。

    谢酽也不追问,因为两人在这一刻终于确定,对方的秘密、对方的心思,并不少于自己。只是现在,还远远未到交底之时。

    “江朝欢,今日教主未能散功重练定风波,你也乐见吧?”

    与谢酽审视的视线相接,江朝欢并未说出那定风波是自己伪造。

    谢酽却当他是默认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目标是一致的。今晚,我们就当没见过彼此,江兄以为如何?”

    “三天后,你又打算怎么继续拖延下去?”江朝欢拦住了他离开的步子。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谢酽微微一笑,心中却的确为之烦乱。

    正与丐帮缠斗时,突然听到谷中传来顾云天拿到了定风波的消息,他心急如焚。

    还好恩人提前把罗姑给了他,教给了他这个法子。还给了他一本伪造的定风波,让他找机会换掉顾云天手中的那本。

    可谁知顾云天竟只给了三天时间,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接下来,他只能破釜沉舟,提前动手,冒极大的风险上连云峰偷龙转凤。

    他好不容易从顾柔那里套出定风波现在被放何处,却不知那定风波本就是假的,用另一本假的换掉它,可谓是毫无意义。

    而江朝欢虽不确定他的计划,但想来也不外那几种方法。

    既不想让谢酽白费力气,又不能据实相告,更不能让岳织罗三天后任务失败陷入万劫不复……江朝欢心念电转,企图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当他再次开口时,谢酽几乎以为他疯了。

    “鼓动教主离开幽云谷散功?”

    天方夜谭也不过如此。

    然而江朝欢接下来的话使他神情变幻,沉吟半晌。

    “三天后,用类似的借口阻拦教主,绝不可能再次成功。想让一个人在某件事上做出让步,需要的不是最多能解决本来问题范围内的承诺,而是能创造更多可能性的机遇。”

    “你的意思是--”

    “神秘人。”江朝欢抬眸看向那隐于沉黑的峰顶:

    “在君山大会前,教主就已经想解决掉这个麻烦。但后来一系列变故,自顾不暇,又纵容他直到今日。依我对教主的了解,在这种时候他甚至接连对丐帮、少林出手,就更不可能继续容忍那个在暗处兴风作浪的棋手。”

    “你想让我建议教主,借出谷散功引出那个神秘人?”谢酽会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却未置可否:“和谢堂主说话,倒是不那么累。”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和教主说?江朝欢,你还觉得我是那个屡屡被你欺骗利用的谢酽吗?”谢酽的语气十分温和。

    “我现在的处境,谢堂主不会不知道吧……我若提出什么建议,只怕适得其反。”

    倒也是事实。

    “但你凭什么认为,神秘人会因为教主出谷现身。你觉得,他的目标是教主吗?”谢酽问。

    “我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但你的婚礼上,我们设下玄隐剑试剑之局,他也被吸引放血。这是三年来他唯一一次公然现身。”

    尽管提到了谢府婚宴,但谢酽的神情并没有半分波动,仿佛那场曾摧毁了他一切的变故已是隔世。

    而江朝欢的意思也很明显:神秘人既然对玄隐剑感兴趣,那么,让顾云天携定风波出谷散功的消息传遍江湖,即便明知可能有诈,神秘人也会如婚宴那日一样,甘心入局。

    “听起来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谢酽笑了笑,随着他的目光眺望钧天殿后入云接天的高峰:

    “但引出神秘人,对你有什么好处?”

    “从去玄天岭的路上至今,神秘人几番差点害死我。廯疥之疾已成膏肓大患,我比教主更想尽早除掉这个心腹之害。”

    独自走回住处的路上,谢酽负着手回想那个恨之入骨的人联手的建议,笑着摇头。

    想利用自己引出神秘人是吗?

    那就让他如愿好了。

    毕竟,的确需要有一个神秘人露出真容,让所有人能够安眠……

三二一.屠杀

    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魔幻。

    江朝欢一行离开幽云谷时,或许每个人都这么想。

    他自己、谢酽、顾云天,第一次有了共同的目标,并真心实意为之踏上一条生死难料的险路。

    这不是任务,因为他确实比任何人都想揭开神秘人的真面目,尤其是在复仇陷入僵局的此刻。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神秘人,会不会也知道更多当年的事,为他补全那幅残缺的画卷?

    ------

    就在昨日,三天之期已到,岳织罗果然没能拿出大傩十二仪反调。

    在所有人惶恐不安,以为岳织罗要命丧当场的时候,又是谢酽,在顾云天决断前替她求情。

    并且,谢酽还提出了一个更好解决散功一事的办法,令顾云天欣然应允。

    【天池试剑】

    --顾云天手少阳三焦经已经彻底崩断,双臂残废,等同武功尽失。而昨日众人看到,他们叱咤风云的教主左目锐眦外现出红斑。那是手少阳三焦经的尽头,也是足少阳胆经的起点,二者交汇于此。

    这说明,下一条经脉足少阳胆经也即将开始崩裂毁损。大傩十二仪“余音绕梁”之功,竟可怕至此……

    谢酽趁势提出,天池水有疗伤温养之效,若顾云天前往天池散功疗养,定能增加几分保险。

    这一提议自然让众人不以为然--身受重伤的教主离开幽云谷,岂不是会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徒增许多风险?

    然而谢酽接下来的话却让大家沉默了。

    他提出,在江湖上散播流言,说消失十五年的玄隐剑就在天池之底。顾云天此番出谷前去,就是亲自去拿玄隐剑,重练号称天下第一神功的定风波!

    此计一出,满座皆惊。连江朝欢也难以置信:天池试剑的想法比他昨晚告诉谢酽的,还要高明不少。怎么这次归来的谢酽,谋略才智竟也进步神速?

    而顾云天大为满意,当即命江朝欢、顾襄、谢酽与小缙四人先行出谷,制造事端、播散流言,为天池试剑造势。同时,对外号称顾云天此番一同出谷,先引出最按耐不住的那批人,解决掉后顾之虞。

    随后,顾云天再携沈雁回、顾柔等出谷,前往天池。同时,岳织罗仍加紧研制反调音阵,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总觉得一切发展过于顺遂的江朝欢心中隐隐不安,小缙也不知为何变得愁眉不展,似有心事,甚至都不再缠着顾襄了。

    走了几日,谢酽趁无人时凑近江朝欢,淡笑道:“江兄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难道我照你说的向教主献言,有哪里不对吗?”

    见他手中把玩着那柄自己赠予的短剑,还在剑柄处系了那只慕容义用以栽赃他的刀坠,江朝欢侧过头去,勉强说了句没什么。

    谢酽悠悠叹了口气,一脸无辜地望着对方,极力解释:

    “我可全无私心,江兄不要误会。只是这样,一来,天池试剑能冲淡教主受伤散功的视线,让大家的注意力更放在玄隐剑上;二来,还没到手总比怀璧其罪要好,与其让外人知道教主已经得到了定风波,还不如鼓动大家一起去抢。这样,不止是神秘人,还有江湖上所有意图与我们作对的魑魅魍魉都会被引出来,我们再一网打尽。江兄,你觉得不好吗?”

    祸水东引、请君入瓮,这是谢府婚宴他教给谢酽的法子。看着谢酽温颜而笑,他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夜里,小缙被谢酽派出,将城中最大的客栈放火烧成灰烬,其中从掌柜杂役到住店客人,一个活口不留。

    更深露重,碰到赶回来的小缙,顾襄想到了还在外面游荡的孟梁,便和江朝欢商量着去好商好量把他哄回来。

    既然定风波破译暂时解决了,这种时候,还是把他带在身边比较放心。

    “你和孟梁,倒真的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

    听到江朝欢的感慨,顾襄怔住了。

    她的确从未注意过,自己对孟梁的操心与信任、以及他对自己的依赖亲近,甚至胜过了很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而两人之间的默契、为对方打算却不肯明说的怪性格,也都是那么相似,就像血脉相传……难道,这说明自己真的潜意识里承认了孟九转是自己的父亲……?

    仿佛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江朝欢带着真切笑意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回忆道:“其实在第一次见到孟梁时,我就觉得你们很像一对姐弟。后来他本也可以去无虑派,但还是选择了和你来到中原。除了孟神医的临终遗命,这也应该是出于他本心所愿。”

    “可是,我真害怕这个决定是错的。”想到未来种种,顾襄不免生出担忧:“我没有能力保护他,甚至可能某一天自顾不暇……唉,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把他带回来。”

    “顾襄,引出神秘人后,你和孟梁……”江朝欢迟疑的话一出口就立刻被打断。

    “想都不要想。”顾襄狠狠瞪了他一眼,鼓着嘴警告道:

    “你不要自作主张哦,我是不是说过,你总是自以为替别人着想,可是,你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人生。如果某一天我真的想离开了,我自然会走。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想清楚我到底要做谁,而且……”

    她的眼睛星熠般灿烂,盛满了一夜清辉:“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走远了的小缙又忍不住驻足回头时,遥遥望到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眼睛一酸,嘴角却不自觉牵起,那天真幼稚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次日一早,客栈惨剧就传遍全城。

    所有围观之人都看到,那一片狼藉之中,躺着许多灰缎三角小旗,上面绣着的一个“阳”字,让人从头寒到脚底。

    从前一句“巽主旗出,生者全无”几乎是中原各地人家吓唬孩子睡觉的恐怖故事。不过,聚义会期间,谢酽在四海客栈诛杀巽主之举大快人心,人们还以为巽主真的死了,他的风头也渐渐淡了。

    再后来小缙被神秘人掳走,半年没有动作。归来后也不曾再抛头露面、领受屠戮一类的任务,以致多数人都还不知阳天护法就是从前最狠辣无情的巽主。

    此刻看到眼前熟悉的旗帜,以及那一人不留的作风,稍有见识的人胆寒之余也不免认出了这是哪位犯下的案子……

    魔教虽然歹毒,但一般只对付武林中人,像这般连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都屠杀殆尽毕竟还是少见。而顾云天重伤的多事之秋,魔教此举有什么目的,实在是难以揣测,众说纷纭。

    接下来三天内,小缙又屠灭了一座商铺、一个典当行,仍是赶尽杀绝、无人生还。

    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所有百姓都紧闭门窗,不敢出门,甚至看到一块灰色布料都要吓得一颤。

    在谢酽的吩咐下,小缙每天匆匆出门,回来时身上的血腥气就会又重了几分。江朝欢和顾襄都觉得隐隐不对,却又无法阻止。因为,在小缙的疯狂屠杀下,关于魔教的流言确实甚嚣尘土,一时天下人的目光聚焦于此,都在极力猜测魔教这样做的原因。

    只需要一个契机,为天池试剑的造势就要成功了。

    而谢酽动作极快,赶到下一个枢纽城镇时,就迫不及待再次派出小缙。

    这次,是一整座村惨遭毒手。

    旌旗摇动,漫天火光,人们只能绝望地看着一夜间化为灰烬的废墟出神,心中惊骇到了极点。

    “疯了……疯了……”

    “为什么要这样?他们要干什么……”

    而很快,他们就要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因为这次,一个暂栖村中的丐帮小弟子从稻田泥地里逃了出去,成为了第一个在小缙手下生还的人。

    而他,更是带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魔教疯狂屠杀,是因为他们要掩埋一个秘密。所有与这个秘密有关的人、地方,都要给这个秘密陪葬!

    什么秘密能值得魔教如此大动干戈、突破了最后的那点底线?大家既好奇又恐惧,想要窥探却又害怕沾染上亦被牵连。小缙之名也再次让人闻风丧胆,成为世间最恶名昭著的凶徒。

    而有机灵的人看魔教的路线,却发现是一路北上。他们下手的对象,也都是普通商民,好像那个秘密是在市井中流传……?

    秘密,一旦被人知道它的存在,其实就已经曝光了一半。

    所以尽管魔教用尽手段,极力追讨,也又多了几个漏网之鱼逃出生天,越来越多的流言疾速蔓延。

    比如,魔教是在追查一个东西的下落。

    比如,那是天下武学的至尊宝典,是人人垂涎的绝世秘籍。

    又比如,那是决定重伤的顾云天能否复原的关键。

    ……

    当谢酽一行赶到碧水峡、做下了第八起案子时,这个秘密开始明晰起来。

    那的确是值得魔教动用一切力量的东西,也毫无疑问关系着整个武林的福祉与未来。在种种线索证据的指向下,大家终于得以窥见它的一隅。

    玄隐剑。

三二二.中伏

    将一个空穴来风的谣言散布坐实、并让人深信不疑的方法,不是靠自己的力量主动去播散、强调、说明、解释。

    哪怕他们已经有了深植于市井的牛马帮,开辟了更为广阔的信息渠道。

    人性如此,越是鬼鬼祟祟、意欲隐藏的东西,越会引起人的兴趣。反而堂而皇之广告天下的,才会让人以为别有用心。

    所以,谢酽命小缙一路屠杀灭口,假作极力掩藏着什么,引来万众瞩目。再逐渐开始百密一疏,藏头露尾,让人觉得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相信他们试图掩埋的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人们不会怀疑自己努力窥探到的结论。正所谓以退为进,欲拒还迎,当他们走到玄隐剑当年最后消失之处,这个秘密也顺势而出,天衣无缝。

    很快,掉落碧水峡的玄隐剑时隔多年重见天日,在无数流言蜚语中,多数人都选择相信了这样一种说法:

    十五年前,淮水派所有人都死于碧水峡后,魔教尚不及下山搜寻,玄隐剑就顺着流水飘到下游,被一个村民捡到。

    他不知此物的贵重,只随手丢弃在了自家后院,所以一直以来江湖上毫无风声。

    数年后,他缺钱时把这剑抵债。几经辗转,又被卖到了隔壁镇的当铺。蒙尘数载,才被一个路过的勿吉武士发现。

    那人常常往来中原,知道这把剑是多少人垂涎不得、你争我夺的宝物,也同时想到,它落到任何人、任何门派手里,其实也意味着灭顶之灾。而若被顾门知道它的存在,让顾云天得到其中秘籍,对武林来说更非幸事。

    所以,他索性默不声张,偷偷将其带回勿吉,沉入长白天池,彻底掩埋了这绝世宝剑的痕迹。

    而锲而不舍追寻了十五年的魔教,也终于在最近得到了一些线索。当即广派人手搜查证实,并将一切有关之人格杀灭口,以防消息泄露。

    只是,欲盖弥彰、适得其反。流言传播之速远超想象,短短半月,玄隐剑的下落就世人皆知,再也杀不过来、追踪不上了。

    碧水峡群山拱卫,万壑争流,是中原最险要的关隘。立在崖顶,俯瞰层层云海,只闻波涛汹涌,风声呼啸,全无春日景象。

    这片往日人迹罕至之处,如今人头攒动,都试图在这淮水派覆灭之地寻找一丝遗迹。

    “那把破剑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么多人因它而死,难道死物会被人命珍贵?”

    隐于看热闹人群中的谢酽一行听到了一个略带孩子气的声音,小缙回头看去,却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是啊,为了一把剑,造下这么多杀孽,还牵累了许多无辜百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那少年身边的老人摇头叹息。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局下,还敢于当众大放厥词,确实罕见。谢酽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发现小缙仍在望着那里出神。

    是啊,为了一把剑,还是一把并不存在的虚空的剑。

    “缙护法,最近这段时间你的确太累了。”

    小缙似是被谢酽的声音吓了一跳,悚然退了一步,却见他正言笑晏晏地盯着自己,还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小缙全身血液登时凝结成冰,一动不敢动地听他笑着说道:“雁门关初遇时,你才到我肩膀高,还没变声呢,缙护法,你有没有觉得这三年时光快得像梦一样……”

    看到小缙略显僵硬的笑容,谢酽又认真打量起他:“话说回来,缙护法作为教中最年轻的中流砥柱,近年却有些碌碌无为,多么可惜。好在这一路大肆屠杀为试剑造势,缙护法之名威震天下。此局若成,神秘人自投罗网,缙护法也是奠基之功、功不可没啊。”

    一旁的孟梁不屑地扭过头,心中对小缙颇有微词。

    回来的路上,小缙暴虐疯狂的举动不断传入他耳中,他还以为是误传。却没想到,真的是这个同龄玩伴亲手杀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

    还是第一次亲身领略魔教的血腥,自小生活在单纯环境中的他自然无法认同。

    所以回来后,他都没再理过小缙,哪怕小缙惊喜地和他打招呼。

    深夜,这座高崖终于清净,只剩下了两个重返故地的身影。

    默默望着那漆黑无际的深渊,顾襄仿佛看到了当年身边的人是如何被其吞噬,又挣扎爬出,把自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进入幽云谷的?”

    “我醒来的那一刻。”

    她听到江朝欢淡漠的声音,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不过我一开始是为了玄隐剑才来的。我醒来后找不到玄隐剑,以为肯定是被顾门拿走了,那是父亲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我当时一心想着一定要把它夺回来,却没想到它也并不在教主手里。”

    “原来你最初并非为了复仇?”顾襄有些意外。

    “复仇……其实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复仇实在是天方夜谭。连我看来世界上最厉害的父亲都被教主害死,那时的我,又怎么会觉得自己有力量与教主为敌呢?”

    “那你……?”

    江朝欢侧过头,轻轻拉住她的手,那段心底最隐秘的思绪第一次倾吐出来:

    “我在一个瞬间做出复仇的决定,是因为你。”

    顾襄惊讶地望着他。

    “我千方百计伪造身份,接近教主,终于在他回谷路上有了机会。而我没想到,让他轻飘飘地答应收我入门、带我回谷的,只是因为你和其他人都相处不好。当时教主说了一句:你和襄儿差不多大,性情又容忍耐心,说不定她能喜欢你,也算有个玩伴。”

    几乎是震惊的,顾襄不由挑眉。

    顾云天……还曾这么关心自己?可是,这又为什么会让他生出复仇之心?

    只听他继续道:“在那一刻,我的愤怒几乎要冲破了身体,我不甘心,我嫉妒你,嫉妒你还有父亲这样爱你。而我本也拥有这一切,却被他夺去了,在这世上只剩下了孤零零一个人……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决定……我要让素未谋面的你也变得和我一样,尝一尝我的滋味……”

    一时,顾襄百感交集。

    想不到他走到今天的起点,竟是顾云天随口的一句话。而从小到大,自己感受到的他的冷漠与敌意,也并非是自己的幻觉。

    不过,又是从何时,因为不经意间的什么事,针锋相对的两人变成了今天这样……?

    顾襄感觉到包裹住她手的力度加大,却又微微颤抖,江朝欢正极为郑重地盯着她,眼中被痛悔填满:“这是我内心从来不敢直视的一角……明明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我却迁怒于你……对不起……”

    “从你的立场看,你也没错。只是,我还是要惩罚你一下才甘心。”顾襄佯怒道。

    江朝欢怔住了,下一刻,却被一个无比坚定的怀抱定在原地。

    抬起头,无尽黑渊中萦绕着的、那噩梦般的坠崖一幕渐渐散若云烟。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

    离开碧水峡后,魔教终于意识到再用任何手段也无法阻止流言的传播,毕竟,他们杀不光天下人。

    于是,魔教索性破釜沉舟、彻底公开此事,并宣称已派出十六堂高手封锁天池、阻隔营州入关之路、沿途设下重重伏击,只候教主顾云天出谷,动身前往。

    而在顾云天亲临天池后,魔教将召开试剑大会,在天下武林的见证下亲自取出这把不世出的玄隐剑!

    得玄隐者得天下。是震慑,亦是宣示。传闻重伤的顾云天此举,毫无疑问是在向整个武林宣告: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一直都是称霸天下、一统江湖,从未改变!

    而天池试剑,只怕就是他在幽云谷韬光养晦十五年后,开疆辟土、蚕食鲸吞的新起点。

    顾云天执棋落子,只为邀神秘人入局对弈。可在旁人看来,这是莫大的诱惑,也是重要的转折,与每个武林中人息息相关。人们闻风而动,纷至沓来,皆要争上一争。

    而又恰在此刻,少林净虚掌门被沈雁回刺杀圆寂的消息也由牛马帮传播开来,轰动天下,也为魔教的野心添了佐证。

    即日,净寂方丈暂代掌门,稳住局势,宣布将与丐帮结盟,共同讨伐魔教、夺取玄隐剑。

    两个屹立百年的最大帮派现在都掌门空置,岌岌可危,情况已经不能更坏。而此时联手,无疑是奋力做出最后一击。是扭转乾坤歼灭魔教,还是惨祸重演彻底没落,非止其自身之事,还关系到武林长久的兴衰命运。

    待行至信阳,已有许多门派从各地汇聚于此。这个丐帮驻地俨然成为漩涡中心、消息通衢。

    而谢酽却丝毫不掩饰行踪,公然入城后,又派出小缙夜袭一处丐帮据点,杀害了十五个丐帮弟子和两个少林僧人,彻底点燃了所有正道的怒火。

    当灰色三角旗插入下一处丐帮联络点时,却第一次,反而落入了对方的埋伏。

    候在那里的,是丐帮所有好手,代帮主嵇盈风更是亲自坐镇!

    剑光飒沓,这位“凤血剑”传人一柄青钢剑快如流星,遽然拨开四名魔教下属,直取豁然闯入的小缙心口!

    剑势之疾,剑招之厉,激起一室长风,所有人都感到极强的真气倾压至面门,登时生出窒息之感。而小缙旋身以避,两手交握钩索架开剑锋,与嵇盈风缠斗起来。

    虽然从前没跟嵇盈风交过手,但小缙也听说过她武功平庸,唯轻功出众。可是今日看来,她的剑法竟如此清越繁复,将本就以轻灵变化著称的凤血剑运转到了极致,剑光把他完全笼罩不得脱身,极是难缠!

    丐帮其他长老皆默默观战,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尽管嵇无风离开以来,嵇盈风接手丐帮,也做了几件大事,颇让他们刮目相看。又设下埋伏等来小缙,使众人皆惊异于她料事之准。但却没人知道,她的武功何时竟也精进至斯?

    难道,这也是萧公子的教导……?几个长老不由偷眼瞥向那个气定神闲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玄衣长袍、帷帽覆面,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这个嵇盈风深为信任的人确实辅佐她将丐帮打理得井井有条,渡过了嵇无风不在的最艰难的三个月。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百招,仍分不出胜败。小缙知道继续下去对自己无益,当下银勾连划,格开剑招,试图抽身而去。

    然而,只听一声茶杯倒扣的轻响,陡然间,六道身影齐齐起身,是丐帮仅存的六大长老一齐出手,朝小缙欺身而来!

    小缙面不改色,心下却是一沉,连催内力变招同时,余光看向那发出指令的声源处:所有丐帮子弟都或严阵以待、或与他的属下纠缠时,唯有那个黑衣男子仍在好整以暇地端坐。

    面对七人围攻,小缙且战且退,已经气力不支,只是手上招式仍未松懈,真气却已经催发到了极致。

    忽然,背心一凉,他极力拧身,错开半寸,看到一支长矛擦着自己腰侧穿过,所幸未伤要害。

    见他中招,行动开始滞碍,丐帮众人精神一振,一鼓作气解决了他带来的属下,纷纷围攻而上。

    “什么阳天护法,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这个不会也是假的吧。”

    “看他出招的狠毒就是真的!连犯八起杀人放火的案子,还牵连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今天就要他有去无回!”

    “还不认罪求饶,我们嵇帮主心善,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

    嘈杂声中,小缙身上渐渐添了血痕,额头也不知何时中了一判官笔,鲜血模糊了他的右眼。

    麻木逐渐夺取了他的感知,他已经是近乎机械地在腾挪纵跃、挥动双勾,唯有求生的本能在支撑着已经力竭的身躯。

    左臂又被一刀砍中,银勾脱手,小缙右手勉强抵住范行宜判官笔的千钧重压,手腕不住颤抖,身形也一寸寸矮了下去。

    金笔如蛇信般探向他被血糊住的右眼,身上无数伤口叫嚣着疼痛。血色中,看着不断放大、模糊的金点,小缙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但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比死更恐怖的他早已经历过了。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他似乎也找不出来。

    就这样吧,唯一有些放不下的那人,其实从来都不需要他。

    冰凉触到眼球的瞬间,最后的一幕石破天惊映入眼帘,勾起熟悉的惧怖,却让他在急遽泛起的绝望中彻底僵住。

    那是一双妖异迂曲的凤目,在微风拂起帷帽一角的瞬间,与他堪堪撞上,噩梦的轮回重新上演!

    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一刻,“锵锵”两声,一切骤然终结。

三二三.鲸吞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成真,小缙眼见那道笔锋凝成的虚影紧紧擦着自己眼球划出失控的轨迹--金笔坠地、刀光横截,遽然打断了判官笔深插入脑的劲势!

    而同时,他的身子被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道重重推开,直撞到柱子方止,一时几乎昏去。

    当他的目光能重新聚焦时,眼前景象让他一震:

    朴刀力透柱身,将左长老从腰腹贯穿钉到柱上,众人齐齐惊呼!

    下一刻,刀锋拔出,温热的鲜血划出一道宛如天作的弧线溅满小缙右脸,也染红了那骨节峥嵘的持刀之手。惊疑中,小缙勉强张开湿润的双眼,看到朴刀的主人侧身避开左长老倒下的方向,悠然一笑,却有如鬼魅。

    水龙吟穿云裂石、妙到颠毫。救下他的,是谢酽!

    “我教已经包围此处,今日如何收场,还请嵇帮主示下。”

    明明是好商好量的语气,却让人心胆一颤。谢酽环视诸人,将目光定在嵇盈风身上,提刀上前。

    变起突然,丐帮众长老一时呆住,任谢酽一步步走近,竟不觉让出条路来。

    而几个弟子朝门外看去,果然看到了上百名紫衣人把整座小楼围得水泄不通。其中,还有江朝欢、顾襄等熟悉的身影。

    在所有人心神不安、进退两难之时,嵇盈风迎上一身血光的谢酽,平静开口:

    “时不至,事不究。谢堂主,不如今日我们到此为止。真正决出一切的日子,应该并不远。”

    谢酽闻言而笑,收起朴刀:“嵇帮主此言正合我意,再会。”

    于是,在满室瞠目中,他抓起小缙,从窗中一跃而下,与熙熙攘攘的魔教众人顷刻间尽数撤离。

    看着惨死眼前的大信分舵舵主左子翁,有人心生不解:

    “代帮主,为何不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无法给左长老报仇,也不能让魔教就这样走了吧?”

    嵇盈风望着左长老尸体沉吟不语,却见角落里那个帷帽遮面的人撂下茶杯,从容站起,走到嵇盈风身侧。

    他的步子一高一低,分明能看出跛得厉害,却无法让人生出半分讥嘲或怜悯。当他妖异的声音送入众人耳中时,一室硝烟即被吹散:

    “伏击阳天护法,使其重伤败北,已经足够造势立威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他,屏息以待下文。

    “接下来的棋,自有人替我们落子。”

    他临窗而笑,万千景象尽收眼底。

    撤回驻处,孟梁不声不响,却主动为小缙医治。幸而伤处虽多,但皆不致命,唯有右眼被利器擦过,又被血污,有些棘手。

    孟梁苦思半天,夜不成眠,终于决定冒险为他缝合眼球伤处,才算勉强保住了他的眼睛。只是日后,视力怕是不能恢复到和从前一样了。

    待小缙醒来,首先感到眼睛的刺痛。一摸右眼,粗糙的纱布磨得他手指发热。他猛得缩回手来,心脏剧烈跳动,盯着自己杂乱的掌纹,眼前却浮现出了另一只紧握的手。

    不……他死死抓着心口,只觉透不过气,似乎连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凤眼也在望着自己,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恍若隔世。

    周身顿陷寒凉,好在门口的脚步声适时将他拉回人间。

    谢酽带着一脸忧色踏入,后面跟着顾襄和江朝欢。

    “缙护法,不想这次丐帮竟早有准备,设下埋伏。我们应该再早来一步的,唉,是我大意了。”

    见谢酽愧疚的目光凝在自己右眼纱布,小缙勉强笑了一下:“谢堂主言重了。我能生还,全仰赖谢堂主相救。这份大恩,没齿难忘。”

    “这话怎么有点熟悉?”

    谢酽忽然眉心一凝,回头看向江、顾二人。

    一时,聚义庄初遇的景象浮上几人脑海,小缙尴尬地低下头。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小缙兄弟,虽然上次救你是场乌龙,这次,可没什么水分吧?”谢酽复又温颜而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缙登时呼吸一滞。

    不等他回答,谢酽已经起身告辞:

    “好了,小缙兄弟,你先好好养伤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江朝欢与顾襄相视一眼,不知该走该留。迟疑间,身后小缙叫了一声:“二小姐……”

    见二人目光齐齐射来,他心下一紧,半晌,却只是黯然摇头:“没什么,你们回去吧。”

    “小缙,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江朝欢余光瞥向门口,仅以口型对他说道:“神秘人……”

    小缙霎时如遭雷击,猛然看向二人,直欲将一切倾吐。然而他更加明白,有关那个人的事,知道的越多,越会招来灾祸……何况,他也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连那人的脸都没见过。除了……

    他看向自己右手掌心,想说什么,然而那股熟悉的惧怖摄取了他仅存的气力。喉舌滚烫,口不成言,最终他只能缓缓合上眼睛,以表拒却。

    见他如此,两人也无法强逼,便道告辞。离去前,顾襄总觉不安,回头看他血腥气遍身、像个淘气打架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孩子,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

    “小缙,树大招风,你最近一定要加倍小心啊。”

    直到两人的影子都彻底不见,小缙才慢慢抬起头来。

    泪水灼热,从他完好的左眼和损伤的右眼中汩汩而出,还带着一点粉色,那是用血染就的痕迹。

    从小,她先看到的,明明是自己……

    出门后,顾襄满腹犹疑,无法排解:

    信阳城中,丐帮有十五处据点、三十一座联络站,却为何,嵇盈风他们能精准无误地在小缙选择的地方等候,一举伏击。

    而且看他们所有长老齐聚的架势,也分明不是分散布置,处处设伏。

    还有,小缙到底知道什么?他为神秘人驱策的半年里,真的什么线索都没有吗?

    江朝欢如有感应般,对她道:“小缙若真的知道神秘人是谁,教主肯定早就撬开他的嘴了,不会等到现在。”

    是啊,顾襄会意点头,只能不再纠结于此。好在这次小缙死里逃生,有惊无险,也算幸运。

    信步走着,却听顾襄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江朝欢紧张地转向她。

    “我们一直不明白,谢酽将你提议的定风波设局加工成天池试剑的目的。现在,我好像有了点想法。”

    顾襄热切地看着他,道:“其实是定风波还是玄隐剑,差别不大。从结果来看,对这两种建议,教主做出的决断,区别只有一个:天池试剑,需要我们提前造势,最后收网;而已经拥有定风波,是将风险分散到一路,没有必要弄到今天声势浩大、剑拔弩张的局面。”

    “你是说,我们被提前派出,制造事端、绸缪局势,而不与教主一路同行,又将正道与我们再次彻底对立。这才是区别所在?”江朝欢倏然灵醒,只觉某种庞然大物终于被他们窥探到了一角。

    顾襄正要回答,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很快,叶厌匆匆而来,一脸沉痛。

    这已经是护送孟梁回来后,第五次不召而来。不用他开口,江朝欢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主上,之前花荥要去调查柳营的死,你就不同意。现在你亲自来了,为什么不去问嵇盈风,到底是谁杀了柳营啊。”

    叶厌一向口无遮拦,当下也顾不得顾襄也在,忍不住冲口质问。

    “柳营死于凤血剑,不用我再告诉你第六次吧。”

    “是不用。”柳营不敢置信地迎上江朝欢冷漠的目光,心中第一次对江朝欢生出了怨怼:“既然主上已经确定,那为何不去杀了嵇盈风为他报仇?”

    “我如何行事,需要你来指点?”

    江朝欢冷笑一声,移开目光,面色甚至有些嫌恶地从他身侧越过。

    “对了,”走出不远,江朝欢止步,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我已和沈副教主说过,下个月起,你和花荥就去给他做事吧。我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主上……?”不敢置信地惊呼,叶厌目眦欲裂。

    江朝欢却没再看他一眼,径自离去。

    顾襄怔了一瞬,迈步追上,犹豫许久,还是拉住他开口:“你又要这样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了吗?”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们本来就帮不上一点忙。”

    “嘴硬,”顾襄瞪了他一眼,但知道拗不过他,只道:“但柳营的死……”

    “神秘人的手下萧望师蓄意接近嵇盈风,掌控丐帮。此人深不可测,还擅长催眠蛊惑人心。那个萧思退也不知所踪,想必现在应该还扮做某人藏在我们身边。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为是在引出神秘人,实际上,一切仍是在他的谋算之中?”

    听到江朝欢反而说了这样一段话,顾襄有些后背发凉。

    “你是说,神……神秘人的棋盘已经扩大到了丐帮、甚至是我们教内部……无需教主引他入局,他早已执棋落子,与我们对弈……?”

    “甚至已经,蚕食鲸吞了我们的地盘。”江朝欢罕见得露出忧惧之色:

    “柳营的死,的确没那么简单。但是,也定然比我们能想到的还要复杂。帷幕仅掀开一角,现在还远远谈不上为他复仇……顾襄,夹在教主与神秘人之间,我们接下来,该怎如何开辟自己的棋局……”

三二四.合作

    谢酽突然又不急了,一连在信阳耽了半月,直到小缙身子差不多好全才准备继续前往天池。

    在这段时间,丐帮力挫魔教护法、使其铩羽而归之事大大振奋了正道精神。

    九宗案,始失手。在天下人看来,这已经是正道近年最大的成就,更是打破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氛围。丐帮一时炙手可热,人人称颂,很多门派也开始有意加入丐帮与少林的联盟。

    只是,小缙右眼视物变得模糊,人也消沉下来不爱出门,连顾襄想去安慰他都吃了闭门羹。

    这日顾襄又去找小缙时,却听说他独自出去了。有些意外,等到下午仍未见其归来,她只得依照计划与江朝欢先去见了嵇盈风。

    那是城郊的一艘游船,嵇盈风选择的地方。尽管时移世易,每个人都与从前大不相同,嵇盈风还是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看到江朝欢与顾襄并肩而入,嵇盈风神情微怔,随即浮起了一点笑意。

    “在拜火教,哥哥能保全性命成为祭司,全赖二位从中斡旋,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嵇盈风仍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江朝欢却面色黯然,摇头道:“可惜还是没能把他带回中原,抱歉……”

    “天意如此,人力难当。”嵇盈风少见地打断了他:“何况如今形势,他不回来,或许比回来要好。”

    顾襄专注地望着她,隐隐感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确实变了,却又说不上不同在哪里。又听她紧接着道:“两位真正想见的人不是我吧。萧公子,他也来了,请两位稍候。”

    再次见到萧望师时,两人不得不承认,无论见过他多少次,都会初识般被那双如雕如琢的凤目攫去全部心神,折服于造物之灵。

    尽管未再遮蔽面容,但他身上诡秘的气息却丝毫不减。

    这样的人,也在为神秘人所驱策……江朝欢着实看不懂了。

    “本以为唯有萧公子想主动现身之时,才有机会一见。”

    闻言,萧望师凤目一凝,走上前来。当他妖异的声音烟波般吹散入耳时,顾襄都忍不住心神一颤。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这是主人的教导。两位能来,欢迎之至,无论何时。”

    萧望师竟主动提起神秘人?江朝欢不动声色地回道:“看来贵主人与在下不谋而合,倒是不必多费唇舌了。”

    “恐怕与贵教的顾教主不同,主人向来认为人与人之间不需要永远的追随,或者心口不一的所谓忠诚。若属下羽翼渐丰、心生异志,分道扬镳也无所谓;而只要有一致的目标,仇人也可以暂时合作。何况江公子与主人,已经算是老交情了吧。”

    萧望师似笑非笑,一双凤目溯出灰绿光晕,引得人几乎心旌摇动,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幽昧难明:

    “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为他所用……但不必永远为他所用。江公子,我相信你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比如,和萧思退一样?”

    江朝欢微垂目光,淡笑道:“短暂地背叛、投入拜火教后,想必那一位萧公子已经又重回旧主门下……现在,就在敝教之中吧。”

    “江公子其实早已猜到是谁了,不是吗?”

    鸦羽眼睫一闪,萧望师坦然颔首。

    无需再虚与委蛇,江朝欢微偏过头,看着顾襄轻叹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朱廷越……”

    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其实从黑水返回衢尘关后,发现萧思退不见了,他们就有种感觉:此人绝不是死了,更不会从此彻底离开。早晚有一天,或许很快,他们就会以新的关系、新的身份,重新认识。

    那么,对顾襄有着非同寻常执着的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再次登场呢?

    当朱廷越最初出现在钧天殿时,尽管很是怀疑,他们却并没有联想到萧思退身上。

    然而,在殿外执刑后,偶然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江朝欢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一种极力掩饰、却也难以彻底隐藏的敌意。

    这种敌意,不该出现在无怨无仇的朱廷越身上。

    后来与顾襄提到此事,顾襄才说,她也有一次感受到身后有种熟悉的目光在注视着她。那种疯狂、那种炽热,她只在一个人眼里见过。

    回过头,却只是朱廷越带着讨好意味的招呼,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而真正让他们确定的,是小缙中伏一事。

    如此精准的伏击,尽管可以解释成丐帮人脉广阔、消息灵通,嵇盈风聪敏机警、料事如神,但他们知道,萧望师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原因。

    而与从前两次一样,给萧望师通气的,多半还是萧思退。

    这说明萧思退真的已经再次潜入了教中,与他偏执爱上的顾襄咫尺之距。而在出事前几天,恰好朱廷越赶到了信阳。

    反推也可以让他们再次确认:

    以萧思退的能力,当然可以伪装成教中的任何一个人。

    但毕竟他又不很了解幽云谷内部的设置、过去的事务、各人的习惯,他若真的扮成鹤松石、杨茂、或谁的属下,时间久了还是容易露出破绽,被熟悉的人看出异常。

    所以,他想待久一点,只能以新人的身份进来。

    不会是谢酽,那就只能是朱廷越。

    萧思退的话没错,只有失去了自己,才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从前的萧思退没有自己的声音、容貌、思想乃至感情,所以他可以作为一个空置的容器,改造成任何他想假扮的人的样子。

    可是,当他动了真情的那一刻开始,他完美的易容术就裂出了一道缝隙。

    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气场,都不再能完全以所扮之人该有的样子呈现。

    因为,那个容器有了自己的形状。

    因为,情,是最无法自控、也是最可怕的东西。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赐予无我之人自我,却也摧毁了他神乎其技的易容之术。

    “那么,江公子不妨明示你的条件。”

    江风萧瑟,夕阳残照。

三二五.真身

    合作。

    江、顾二人隐瞒朱廷越身份、孤身前来,已经足以显示诚意。

    萧望师大方地谦让着来客:“那么,江公子不妨明示你的要求。”

    见入正题,江朝欢亦直陈不讳,将他此来唯一的目的坦然告之:

    “萧公子背后之人,在下相求一见。除此之外,别无所愿。”

    这是最简单的条件,却也是近乎异想天开的要求。毕竟,既有用无形之手颠倒天下的力量,又怎需露出真容?

    所以当萧望师灰绿眼仁波光隐没,毫无讨价还价地答应时,两人都反而有些怀疑。

    “萧公子都不开出你们的条件?我们可未必能悉数满足。”顾襄问道。

    “这不是条件,亦不是交易。而是回报。”

    萧望师越过二人身侧,倏然叹了口气,那是比世上最美妙旋律都要震颤人心的叹息。

    “而且恐怕两位不知,其实你们早已和主人见过面了。”

    见江、顾两人神情,他明白两人是误以为他指谢府婚宴那次,于是缓缓摇头。

    “比那更早。”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江朝欢眼眸,某种迷幻却又有致命吸引的漩涡正在快速成型,让人目眩神驰。

    “而且,不止一次。”

    江风萧瑟,夕阳残照。

    当两人来到萧望师所说的地点时,仍不免遐想万千。

    ……他们见过的人?

    可谓是呼风唤雨、架海擎天的手段,出尘绝逸、盖世无双的武功,从任何角度说,神秘人的能力比之顾云天都毫不逊色。甚至,像是顾云天的影子,投射在他们掌控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屡屡逼得顾云天进退维谷。

    这样的人,他们若真的见过,会没有印象吗?

    松林茂密,巨石林立,与当年在临安的松树林密会神秘人派出小缙时莫名相似。

    一种不真实感和怀疑感冲击着他们,尤其是深入石林中,在空荡荡的黑夜里寻找良久,都没有半个人影的时候。两人几乎以为是被神秘人耍弄了,肩膀却被重重一拍!

    明明是上一秒才走过的路,下一刻就站了一个人,紧紧贴在他们身后,掌心滚烫。

    被他拍了一下的江朝欢几乎跌倒,还好顾襄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不是因为他有多用力,而是以他们的内力被人靠到了半寸之距仍毫无察觉,江朝欢还以为是见了鬼……自问顾云天都未必能做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人吗?

    “嘻嘻,你们胆子好小啊,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啊。”

    这声音?江朝欢与顾襄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瞬间停止了呼吸!

    满头白发,却其实并不很老。脸上沟壑纵横,却看谁都满眼热忱,极是爱笑。

    历历往事如烟飘过,眼前之人的面容与那个早已被他们遗忘、甚至可以说从未在意过的过客重叠在了一起,怵目惊心。

    再无法相信,他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翻云覆雨、颠倒乾坤的神秘人,的确是他们早就见过、而且不止一次的人:

    万不同。

    “这个东西还给你,虽然现在还好像已经晚了,你已经不叫什么离主了,顾门也变成了魔教了……”

    此刻,万不同正把玩着一块紫檀木令牌,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愁眉不展。见江朝欢看向令牌,才有些不舍地伸手递了过去:

    “算了,还是还你吧。虽然紫檀很值钱,但我才不要用顾云天的东西。”

    顾襄不解地皱起眉,还不知道,这块令牌是在潮生崖上,江朝欢与罗姑坠崖之前扔给万不同,请他搬救兵的。

    那是万不同最后一次出现。

    后来救兵没搬到,万不同也消失了。江朝欢还是遣人找过一段时间的,但既杳无音信,慢慢也就不再放在心上,甚至这两年已经几乎忘了这人。

    可他,居然就是神秘人……?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在四海客栈认识以后,不就是朋友了吗?江公子,你还为了救我杀了两个路白羽的属下,你不记得了吗?”

    见两人面色晦暗,沉吟不语,万不同大为急切,拉着江朝欢的袖子连连发问。

    “……我救你?”

    盯了他半晌,江朝欢目光微沉,淡笑道:“你需要我救?我第一次出手后你本已经可以逃走,却突然跑出来一个孩子绊住了你,使我不得不对路白羽的人下杀手……也在你安排之内吧?”

    “呃……”万不同脸色有些尴尬,但并未否认。

    “反正你本来对顾云天也没那么忠心耿耿,那两个人杀了也就杀了,我稍稍做点手脚,不过是帮你把反抗顾云天的行为提前一点而已嘛。你不会生气吧?”

    江朝欢认真地看着他,又缓缓道:“这么说,趁乱偷走她剑鞘上雀翎东珠的也是你。在客栈外,你又故意把它抛了出来让我看到,引我去寻,最后害我们落入罗姑尧叟之手。”

    “哈哈,你当时一定想不到,你们以为神秘叵测的那个背后之人,其实就是前一天还跟你朝夕相对的、没有武功的我啊!”万不同兴奋地伸手要拍他胳膊,却见两人脸色越来越冷,一只手凝在半空,有些尴尬地不知该不该落下。

    原来神秘人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露出过真容,甚至故意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却毫无察觉。

    尽管从心底生起寒意,深悔于自己的疏忽,两人此时却也无话可说。

    至于武功尽失之谈,自然也全是虚言。从适才他悄无声息的到来也能看出,他的内力绝不逊于顾云天。

    这样的一个对手……

    沉默间,担忧与期盼混杂着,万不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指着一块巨石,邀请道:“我们坐下说嘛。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与三年前的印象一样,这个中年落魄的男子总是挂着点讨好意味的笑,自说自话,又爱多管闲事,口无遮拦。

    顾襄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仍不是很相信,却又不知该如何证实。半晌,只能茫然问道:“你真是那个……那个萧望师、萧思退,还有小缙口中的主人吗?你又真的万不同吗?”

    “是啊。”万不同被她问懵了,深吸一口凉气,正不知如何解释,却看到一队蚂蚁路过石头旁,注意力不由被吸引了过去。

    等他再回过神后,深感事情棘手,他想了想,跳下石头,向旁踏出一步,身形疾变,顷刻间幻成了一道虚影。

    千面阵。

    他们初遇时蒙万不同指点的步法,武功得以开悟到新的境界。而在此刻看来,千面阵也仍旧深不可测,精彩绝伦。

    这和令牌一起,已经足以证明他是万不同了。可是,神秘人真的会是这样一个……与威严深沉的顾云天截然相反的人吗?

    “小缙……你是如何掌控他的?”顾襄忍不住问。

    “就是对症下药嘛。”

    万不同说到这个仍有些赧然,尽量简略地解释着:“我让他帮我做三件事,做完就放他回去,可他人不大,脾气倔的很。一开始总要偷偷逃跑,于是我每天打断他的腿又接上。过了半个月,他不跑了,却不肯说话,于是我干脆把他嗓子捣烂,让他彻底说不出话。再教他练气,让他只能用腹语交流。”

    “你!”

    尽管早有耳闻,此刻他云淡风轻的描述也让二人实在不舒服。难忍心底窜起的火气,顾襄横眉怒视,豁然起身。

    万不同偷偷做了个鬼脸,小声找补着:“我放他回去之前不是都给他治好了吗?一点残疾也没落下……”

    “后来呢?”江朝欢拉顾襄坐下,平静地望着他。

    “后来嘛,我看他实在不听话,就吓唬他说,如果不替我做事,我就去逮你来代替他。”

    万不同目光点了点顾襄,嘻嘻笑道:“他果然怕了,同意了这个交易,将你们的信息情报都告诉了我,助我设局。不过,我还不放心,又用毒药加了层保险。”

    “但我对他可是仁至义尽了啊。三件事:借罗姑尧叟之手除掉你们、让萧思退伪装成陈西华杀了你们、与你们合作除去沈雁回,都是功败垂成,无一善终。但我还是给了解药放了他回去,还让他顺便带回谢家那两个小孩尸体,救了你一命呢……怎么说,我也没太多对不起你们吧。”

    原来小缙为了免于顾襄落入他手、遭到同样对待,选择了尚有生还可能的助他设局、对我们出手……

    江朝欢与顾襄相视一眼,均能想到熬过那些后,却还是无法避免亲手害了顾襄时,小缙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还有他回去后,我也再没找过他,好聚好散……”

    “够了。”

    顾襄并未疾声厉色,却蕴藏着极大的悲凉,让万不同瞬间住口,江朝欢也担心地看向她。

    “萧思退呢?”顾襄淡淡问道,平静得出奇:“他也是你这么调教出来的?”

    “你说他啊。”万不同有些迟疑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兄弟两个就说来话长了。总之,你不会想知道的……但他们已经习惯了,毕竟,对他们来说,可是从小就如此啊……”

    习惯……?江朝欢想努力从这个甚至看起来有点天真活泼的万不同身上看出点神秘人的影子,但与他想象中的实在差距太远……却又异常契合,在颠倒背离中严丝合缝地重叠,补全了那冰山下的另一虚空。

    “哦对了,萧思退之前跑去拜火教厮混了一阵子,回来后又主动找我,我都丝毫没怪他呢。”万不同努力地找补着:“现在他又和你们同袍了,你们二位可要多照顾他啊。毕竟,我一手扶持起来的牛马帮现在就在他手里……他可比他哥哥心软的多啊……”

    说着,万不同偷眼看向顾襄,一脸窥得秘密的喜悦,脸上的褶子都更深了些。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江……江玄的儿子?”在沉默中,万不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带着一脸神秘与期待:“这不是你最想知道的吗?你问我啊!”

    “不必了。”

    既然是万不同,那么就能解释通了。

    早在初遇时,万不同就说过他的轻功眼熟,还怀疑他是凤血剑嵇闻道的什么人。

    但既然嵇闻道没有弟子亲眷,自己也不可能是他的儿子,万不同再努力想一想,发现他的轻功追根溯源并非嵇氏的溯雪回风,而是淮水派的踏莎行也有可能。

    那么,自己的身份,就不是秘密了。

    所以后来,万不同才会偷偷调查他,发现他试图找替死鬼代替谢家姐弟,对顾云天怀有异心,才更加确定了这一猜测,也开始从想杀他而转变成了谋求合作。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万不同面色冷了下来,正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中时,听到江朝欢问他:“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没有啊。”万不同一怔,随即一脸茫然,摇头道:“我年轻时在外避难,后来四处游历,直到近年才回到中原。虽然也想见一见踏莎行的主人,但那时候他已经……”

    他没说完,江朝欢已经了然。看来他与十五年前的最后一战也毫无关系,是不可能为自己还原真相的了。

    那么,现在能确定的仇人,依旧只有顾云天……和谢桓?

    离开松林时,夜色尚黑。

    万不同愁眉苦脸地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连连摇头。

    很久很久,他才起身慢慢走到两人适才坐过的巨石,抬起手,忽然一笑。

    下一刻,那坚硬巨石轰然炸裂,化为齑粉。而他不过将掌心覆在石上,微一用力而已。

    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粉末,看着适才被巨石占据着的空间变得彻底空旷无物,笑容愈加真切。

    转过身,他自己所坐的那块巨石也被倏然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那个人一样。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全天下任何人,都不会明白的。

    ……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心情沉重。

    虽然见到了神秘人,但为何困惑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

    哪怕他的话与过去的事情印证得丝丝入扣,并无破绽,他对顾云天的恨意也顺利成章:传闻中万不同的师父千面叟就是被顾门下毒暗杀,他也武功尽失,销声匿迹。

    但是看到他那单纯热烈得近乎稚气的目光时,江朝欢最终还是拒绝了进一步合作的要求。

    “你报你的仇,我报我的仇,我们并不相干,亦互不打扰。”

    听到江朝欢这样说,他的脸色瞬间凝滞,干笑了两声。

    “……这样啊,我早该想到的,哈哈……”他自语着转过身,不再理会二人,已是送客的架势。

    想到这,顾襄不免担忧起来:“你说他会不会把你的身份告诉教主?”

    “他若想说,早就说了。我们内斗得越厉害,他才越是乐见。最后鱼死网破之时,才是他黄雀在后、真正出手现身的一天。”

    顾襄会意点头,无论是借刀杀人试图害死他们两个,还是后来屡次救了江朝欢性命,乃至于对嵇无风下手、引他们前往西域拜火教……其实都是将那潭池水搅得更浑,让所有别有用心的小鱼都能安全成长,直到风云际会,堪与游龙一争深浅。

    不过,垂钓者此时现身,会不会早了点?

    是为了稳住他们、让他们继续把注意力放在顾云天身上,还是另有图谋?

    “这个万不同,是易容过的吗?”顾襄怀疑道。

    既然培养出了萧思退这样的人,那神秘人应该也工于易容术。顾襄不禁怀疑今晚的他是否是真的面目。

    江朝欢沉吟道:“我们和万不同也就几面之缘,且今晚夜色浓重,他若是易容伪装,我们的确很难看出。但他的发声方式肯定不是腹语,而嗓音又的确与万不同一模一样,除非他也和萧思退一样天赋异禀,能将别人的声音模仿的出神入化。”

    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这也提醒了另一个方向:万不同只是神秘人找来的一个替身,用来应付和迷惑他们。可这又解释不了他的武功高到了臻入化境的地步。

    总之,不管怎样,二人都明白,神秘人让他们看到的,确实是他们想知道的,但也只是需要且可以被他们看到的,而已。

    见顾襄有些低落,江朝欢安慰道:“真相的一部分也是真相,蒙上了一层假象的真相也算是真相。万不同就算不是神秘人真身,也是他的身份之一。至少今晚,还是有些事实得以确认。”

    回去时天还没亮,两人悄悄潜入各自房间,歇息下来。

    然而刚刚躺下,外面却一反常态地噪杂起来。此时晨光未晞,他们就要准备出发赶路了?谢酽不是说午后再动身吗?

    又过了一会儿,吵闹声戛然而止,一切又复归平静。可这份陡然恢复的安宁又让江朝欢觉得隐隐不对,他推开房门,看到顾襄也行色匆匆,往他这里来。

    “江……江护法,二小姐!”

    两人还没说话,就看到一个使者慌乱地朝他们跑来,脸色奇差。

    “怎么?”

    那人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却噎了一下,最后只磕磕巴巴地说:“谢……谢堂主找你们过去。”

    相视一眼,两人均感事情诡异,心中亦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即撇下那人,掠身而去。

    一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眼中充满了惊恐,手脚似乎都不知如何安放。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魔教众人惧怖至此?

    谢酽负手背对着他们,此刻闻声回头,脸上是从没见过的晦暗沉重。见了他们,甚至有些失态地叫了出来:“你们……没事吧?”

    “我们?”两人悚然一惊,还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难道去私见神秘人的事被他发现了?

    不过很快,谢酽的目光来回扫视了两圈后,确认两人没有异样,松了口气,却垂头不语。

    “到底怎么了?”顾襄是急性子,那莫名惴惴的感觉几乎要把她弄疯了。

    “小缙他……”谢酽说不下去,合上了眼。

    “小缙?”

    悬于头顶的巨石终于坠落,二人遽然间如遭雷击,已经能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是很糟糕的事。

    但当谢酽艰难地完成了这句话后,二人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缙,他死了。”

三二六.殒命

    小缙死了。

    这四个字完全不难理解,但顾襄有很长一段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无法把这两个词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认知。

    她茫然地拧头,想从周围人们的脸上看到反驳的佐证。然而,纳入眼中的一切景象都骤然失去色彩、扭曲变形,把她的全部身心挤压碾遍。

    “顾襄,去看……他的尸身吧。”

    耳边响起的声音也忽近忽远,她木然点头,应了声好,随他们迈出脚步。

    --清晨,就在他们驻地的林间,教中值夜的人听到了一点沙沙的声响,过去看时,就发现了不远处一个人伏在地上,面容朝下,似乎已经死了。

    那人叫了几个同侪一起察看,却看到了此生也难以忘怀的一幕--

    小缙全身是血,死去多时。

    解释到这里时,谢酽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的尸体……不太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顾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江朝欢,没有说话。

    作为魔教中人,以杀人为生,也不乏以折磨人为乐的同僚。他们什么手段没见过?值得谢酽这样叮嘱一句,小缙他……

    身后一些也没来得及去看的教众有些不以为然,暗嘲谢酽果然是“名门正道”之后,太没有见识。

    可是当真的见到小缙时,所有人、哪怕是最早发现的那几位,仍还是心脏擂鼓般重重一坠,从头到脚泛起刺骨的冰凉。

    是疯子,只有疯子能这么做……

    那张脸,是小缙无疑,打碎了两人最后的一丝幻想。那双张大的眼睛,右瞳还有一道浅色的伤痕,尚未痊愈。

    但也仅仅只有那张脸能证明。

    因为,身体,已经不成人形、藕断丝连地勉强拼凑成一幅完整的遗骨,动一下就要碎成无数骨渣。大概也是因为这个,谢酽并没有挪动他。

    每一根骨头都断裂了,是人力亲手折断的。连手指脚趾也处处不落,弯折成诡异的角度,小腿骨甚至从皮肉里扎了出来。

    每一处皮肤都焦黑干裂,渗出血迹,好像是用火均匀地烤过,却又恰好到了不伤及内里的程度。

    只有一张脸完好无损,明显是特意避开不去下手。

    但他的嘴里和鼻腔里,尽是污泥与绿水,似乎是曾浸过肮脏的泥潭。

    顾襄眼前一黑,感到自己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甚至也出现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但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

    “死因……是……?”

    “没有一处致命伤,亦不是被水呛死。”谢酽垂下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是慢慢被折磨死的……但是,或许还没到做完全部这些就……解脱了。”

    在场之人无不骨寒毛竖,不敢复睹,甚至有人已经吓得浑身瘫软,跌坐在地。唯有江朝欢只有脸色苍白了几分,松开了扶着顾襄的手,径自走了过去。

    他拿出一个小瓶,指尖沾上一点其中黑色的液体,在小缙脸颊边缘轻轻划过。

    那是可以溶解一切矫饰的黑水,被他带回一些后,本是打算用以试探检验找出萧思退的,没想到却先用在了小缙身上。

    半晌,黑水浸过之处毫无变化。江朝欢闭了闭眼,僵直的指节勉强拧上瓷瓶,收回怀中。

    “不是易容。”

    不知何时顾襄走到了他的身侧,轻轻说道。

    再没有一丝怀疑的余地。

    看来故意保持小缙面容完好,也是为了让他们确定身份。

    目光移到他的身体--江朝欢极力维持着冷静,一寸寸检查下去……

    若说是疯子,伤痕细碎却不凌乱,从头到尾手法规整,杀人者显然极富耐心与条理,甚至将这场虐杀当做一个仪式。而且,此人全然不用刀剑之类的器具,不曾留下半分可供追索的痕迹。

    但若没疯,能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再看周围,血迹不多,这里必定只是个弃尸地而非第一现场。那人还精准地知道他们的驻处,说明自非偶然撞上小缙,而是预先缜密的谋划……

    昨天下午小缙就独自出门,彻夜未归,难道,使他出去的,就是凶手?

    可是,在这守卫森严之处,他若是被强掳,应该会惊动旁人。而那两个目睹他离去的使者说,他走时毫无异状,周围也不曾出现过任何外人。

    至于他为什么出去,又去见了谁、干了什么,无人得知。

    天光大亮,兔起乌沉。灿灿朝霞铺陈在小缙身上,将一身血色镀上金光,那横过褐色瞳仁的划伤也折射出清透的光晕。好像下一刻,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缙又会眨着眼,围着顾襄纠缠不休。

    “小时候,他总说他不想做教主最赏识的属下,只想做谷中活得最久的人。这样,才有机会把我身边的人都熬死,只剩他来陪我。”

    想到儿时小缙幼稚的想法,顾襄仍忍不住扬起嘴角,又忽然眼睛一酸。

    他才刚过十八岁。

    ……

    还是一个婴儿就被顾云天带回幽云谷的小缙,几乎一直是谷中最小的孩子。

    大家都嫌他人小话多,懒得理他。唯有顾襄有次走路时没注意到脚下,差点被小豆丁一样的他绊倒。出于愧疚,陪他到后山玩了一会儿,哄得他不哭了。

    后来,还鬼使神差地在一次考校中偷偷帮了他一次,使他免于幼年夭折。

    谁知,小缙就此赖上了她。整日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说些无聊的话。像是谷中哪棵树快要死了,哪个人又长高得很快。时而还会扯一扯她的袖子,仰起头,瞪大眼睛问她有没有在听。

    ……周围所有事物都让他好奇,但在顾襄听来,却全是废话。

    这让本就没有耐心的顾襄很快无法忍受,开始躲避他,却没什么用。顾襄也只能慢慢习惯了身后的影子,只当他不存在,任他自言自语。

    可那影子真的不存在了的时候,为何,会是这种感觉……?

    顾襄努力地擦拭着泪水,一狠心转过身去。

    然而,目光掠过瞬间,一点异常的感觉闯入了她的眼底。

    她重新看向小缙的右手掌心,心神微漾。余光中,江朝欢也在凝视着那处,久久不动。

    不对……

    匆匆料理了身后事,谢酽派出数组探子在城中暗访,却一无所获。于是,他索性公开了小缙的死,还放话为他复仇。

    半月前刚从丐帮死里逃生的小缙,忽然一夜暴毙,且死状奇惨,这桩奇闻很快耸动了整个江湖,掀起了轩然大波。

    感慨、痛快、疑惑、激动……这个风头正劲的魔教护法从云端陨落,简直将近来熙熙攘攘的传闻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在所有人看来,他死在了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日中天的时刻,这无疑是他作恶多端的报应,更让大家看到了颠灭坚不可摧的魔教的希望。

    可是,却没人认领他的死。

    无数流言沸反盈天,唯独没有半分关于是谁杀了他的证据。教中却屡屡催促谢酽等尽快赶往天池,不让他们再耽搁下去。

    临走前密会上,他们内部还在争执不休。

    有人觉得是丐帮的人出手,比如刚杀了柳营的嵇盈风,或者近日炙手可热的“萧公子。”

    有人认为是刚刚痛失掌门的少林。蛰伏一月,一举报复回来。

    当然,那一路死于小缙之手的各色人物,他们或许也有亲朋故眷,替他们报仇。

    然而,他们都明白:能使出这些歹毒手法的,并不太可能是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人。更何况,若真的是他们,杀了小缙是绝大功劳,几乎可以借此赢得所有正道的折服。哪怕不大肆宣扬,也不会鬼鬼祟祟不敢认功。

    所以当谢酽提出“神秘人”三个字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的确,武功高到可以让小缙毫无还手之力、挣扎之能,又无需顾忌所谓正道身份施加凌虐,还有理由杀他的,只有神秘人了。

    而曾被神秘人掳走又归来的小缙,说不好这次又是被他所威胁,才独自出门去与他会面,最终为他所害。

    这样解释,似乎一切都说的通。

    大家心胆俱寒:一向只会借刀杀人的神秘人亲自出手,竟是如此恐怖吗?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然而谢酽却隐隐有些激动。在只剩他和江、顾三人时,他兴奋地说:“江兄,看来神秘人得知天池试剑,真的沉不住气了。这一路来,虽然我们损失了一个小缙,但引得他亲自出手,还是他输的更多。想必天池之会,他定要现身。”

    江朝欢沉默片刻,颔首称是。

    出去后,并肩缓行,他听到顾襄忽然,慢慢说道:“如果那天得知他出门,”

    小缙粉身碎骨,赴荡蹈火

三二七.羽翼

    谢酽似乎笃定了小缙死于神秘人之手,不再追查。一时,自丐帮中伏败退以来就偃旗息鼓的魔教更是声势全无。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门派见形势逆转,纷纷做出选择,加入丐帮与少林的结盟,派人同去天池夺取玄隐剑。

    而很快,顾云天出谷的消息又让一部分人再次摇摆不定。

    曾经多数人觉得顾云天若真重伤,肯定不敢踏出幽云谷半步。所谓亲往天池取剑,只是吓唬人的说法。

    但当魔教真的倾巢出动,十五年前的噩梦、乃至聚义庄的惨剧,都让人不得不更为慎重。而教中人人自危的气氛也因此逐渐消弭。

    顾云天又派来了鹤松石,并让他亲自传来口信,对谢酽等人大为赞赏。

    为天池试剑所造之势已经达到顶点,还提前引来了神秘人,顾云天甚是满意。他甚至久违地夸赞了江朝欢,却只是没提到一夜惨死、葬身信阳的小缙。

    一个人存在的痕迹被抹杀,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练定风波

    江朝欢心悸

三二七.羽翼.

    谢酽似乎笃定了小缙死于神秘人之手,不再追查。一时,自被丐帮重创以来就偃旗息鼓的魔教,情势更是急转直下。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门派见形势逆转,纷纷做出选择,加入丐帮与少林的结盟,派人同去天池夺取玄隐剑。

    而很快,顾云天出谷的消息又让一部分人再次摇摆不定。

    曾经多数人觉得顾云天若真重伤,肯定不敢踏出幽云谷半步。所谓亲往天池取剑,只是吓唬人的说法。

    但当魔教真的倾巢出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十五年前的噩梦、乃至聚义庄的惨剧,使大家不得不更为慎重。而教中人人自危的气氛也因此逐渐消弭。

    顾云天又派来了鹤松石,并让他亲自传来口信,对谢酽等人大为赞赏。

    为天池试剑所造之势已经达到顶点,还提前引来了神秘人,顾云天甚为满意。他甚至久违地夸赞了江朝欢,却只是没提到一夜惨死、葬身信阳的小缙。

    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被抹杀,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可是,江朝欢与顾襄仍没搞明白小缙掌心那处伤痕的问题。如果是因为认出了神秘人被杀,那他应该是在暗示神秘人手心有这样的痕迹,可他们那天并没看到万不同有这样的伤口;若是在暗喻别人,则如大海捞针,实难查证。

    他扑朔迷离、又太过突然的死成了顾襄心中打不开的结。

    不能再等了……

    原本想要还原那最后一战的全部真相后再出手报仇,现在看来,拖得越久,越多意外、越多浑水摸鱼之徒,恐怕会带来无法弥补的遗憾。

    江朝欢下定决心:哪怕顾云天真的武功尽失、生不如死,也要亲手取他性命,尽早结束这一切!

    而在天池试剑前,剪除他的羽翼,尽量减少后顾之虞,方能增加胜算。

    七十二洞。

    与左右使、护法、堂主的显赫声势不同,含明隐迹的七十二洞因为向来布局在暗,常常被人忽略。

    然而,洞主中出过的人物,却实在不容人小觑:

    孟梁、鹤松石、慕容义……朱廷越。

    倒不想随意杀人,只是这些星罗棋布的洞主散居天下,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幽云谷,既为消息网中的一环,又是教中心的后备力量。若能使这些在暗的势力显明,就已经是对圣教的沉重打击,也不至于他们动作时自己措手不及。

    练定风波

    江朝欢心悸

三二七.献策

    谢酽似乎笃定了小缙死于神秘人之手,不再追查。

    一时,小缙铩羽而归以来就偃旗息鼓的魔教,情势更是急转直下。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门派见形势逆转,渐渐做出选择,倾向于攀附上丐帮与少林的结盟,也去天池争一争玄隐剑。

    而很快,顾云天出谷的消息却让一部分人再次摇摆不定。

    曾经多数人觉得顾云天若真重伤,肯定不敢踏出幽云谷半步。所谓亲往天池取剑,只是吓唬人的说法。

    但当魔教真的倾巢出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十五年前的噩梦、乃至聚义庄的惨剧,使正道不得不更为慎重。

    而教主出山,教中人人自危的气氛也终于逐渐消弭。

    顾云天又派来了鹤松石,并让他亲自传来口信,对谢酽等人大为赞赏。

    为天池试剑所造之势已经达到全盛之时,还提前引来了神秘人,顾云天甚为满意。他甚至久违地夸赞了江朝欢,却只是没提到一夜惨死、葬身信阳的小缙。

    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被抹杀,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可是,江朝欢与顾襄仍没搞明白小缙掌心那处伤痕的问题。如果是因为认出了神秘人被杀,那他应该是在暗示神秘人手心有这样的痕迹,可他们那天并没看到万不同有这样的伤口;若是在暗喻别人,则如大海捞针,实难查证。

    他扑朔迷离、又太过突然的死成了顾襄心中打不开的结,也成了埋在江朝欢心底的刺。

    不能再等了……

    原本想要还原那最后一战的全部真相后再出手报仇,现在看来,拖得越久,越多意外、越多浑水摸鱼之徒,恐怕会带来更多无法弥补的遗憾。

    江朝欢下定决心:哪怕顾云天真的武功尽失、生不如死,也要亲手取他性命,尽早结束这一切!

    而想增加胜算,除了努力提高自身实力,更要在天池试剑前,剪除他的羽翼,以尽量减少后顾之虞。

    七十二洞。

    与左右使、护法、堂主的显赫声势不同,含明隐迹的七十二洞因为向来布局在暗,常常被人忽略。

    然而,洞主中出过的人物,却实在不容人小觑:

    孟梁、鹤松石、慕容义……朱廷越。

    倒不想随意杀人,只是这些星罗棋布的洞主各擅胜场,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幽云谷,既是消息网的重要组成,又是教中的后备力量。若能使这些在暗的势力显明,就已经是对圣教的沉重打击,也不至于他们动作时自己措手不及。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个更重要的事,也是查明七十二洞排布的基础:

    定风波最后一章。

    近日来,江朝欢又不管不顾地日夜修习定风波下卷,已将手中所有的前七章都大致梳理消化。接下来,只需精进不休,以求更深入而优异的理解。也需假以时日才能积蓄规模可观的内力,显出成效。

    所以此刻,拿到最后一章定风波迫在眉睫。

    而蔡隶,也不可避免地是需首先确认的对象。

    前一阵子为了避嫌,他没再找过蔡隶。相信谢酽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冒极大风险轻易动作。

    好在顾云天一日不散功,就无法练定风波,那本由蔡隶献出的假定风波就置之高阁。他们也暂时无需担心被旁人练去,因为,教中自然没人敢在顾云天发话前有所觊觎。

    而蔡隶,现在相当于是一本行走的活秘籍。如何处置他,想必顾云天也觉棘手,所以才把他随身带着,暂且一同前往天池。

    除了最后一章定风波,关于梅溪桥的事他也没说完。是时候再见他一次了。

    这次他找来时,谢酽并不惊讶。

    “江兄,又有什么想做的事,要借我的手了?”

    江朝欢一时语塞。

    谢酽,真的不再是从前的谢酽了。

    “让教主收蔡隶入教,纳入七十二洞,前来助鹤护法练习定风波。”他亦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

    谢酽笑着摇头:“每次江兄都是如此有创意,我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他笑得是如此开怀,好像在和熟稔的老友开玩笑般放松,拍了拍江朝欢的胳膊,道:

    “说说吧,你的目的,还有我帮你的好处。”

    一种酥麻的凉意从心底泛起,江朝欢努力迎上他的目光,如常开口:

    “仍是同一个--阻止教主练定风波……在抵达天池前,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谢酽有些好奇:“怎么个绝法?”

    “让蔡隶消失……”

    “行走的活定风波”消失确实是最彻底的方法。其实谢酽近来也在思考,如何才能对在顾云天身边、被严密保护的蔡隶下手,永绝定风波被人得到的可能。可是--

    “就算蔡隶死了,可已经被蔡隶交上去的定风波呢?”

    于是,江朝欢幽幽开口,补全了适才未完的半句话:“……把那本定风波,变成假的。”

    “你要伪造一本去偷换掉教主手中的那本?”谢酽皱起眉头,不敢相信他会如此愚蠢:“你不会觉得教主没亲自看过吧,还有,就算看过一遍没全背下来,总是有备份的。你能全都换掉?”

    “不是把那本实物换成假的,而是,”江朝欢顿了顿:“让教主心中,认定那本是假的。”

    对他们来说,指真为假;对自己来说,以假换假。

    江朝欢知道,一旦顾云天真的开始练定风波,那本假的能骗他练到最后的可能其实不大。万一他很快就察觉不对,届时他们就被动了。

    所以,在此之前,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本他上交的假秘籍查明更多事情。也教谢酽不再致力于阻止顾云天练习,白费力气。

    谢酽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方徐徐道:“这么说,蔡隶当上洞主、来帮鹤护法修习定风波是一石二鸟之计,最后殊途同归,彻底斩断了教主练定风波之路。”

    “正是。”江朝欢继续解释:“至于向教主提议,也有说辞:一来鹤护法为教主实验探路,既可验证此本真伪,又能先行探索最佳修练方法。二来,教主仍受定风波旧伤困扰,也可让鹤护法练好后以定风波助教主疗伤。这期间,我们再使手段破坏练功,让所有人认为这本定风波是假。”

    江朝欢没说的是,为了更加确保顾云天能同意鹤松石先练,他前几日已经联系了岳织罗,让她秘告顾云天,称自己研制大傩十二仪反调已经有所进展。但却发现,顾云天十五年前所受定风波之伤也波及到了他的吕隙。所以在用反调疗伤逆转之时,最好有人在旁用定风波真气相护,以免出现意外。

    而作为教中唯一出身淮水派、本就有定风波根基的人,这个任务当仁不让会被交给鹤松石。这倒不是难点。

    谢酽沉默了。

    良久,他漫不经心地拂袖越过那人,淡声道:

    “可是,教主凭什么为此收蔡隶为洞主,还派他前来。若只是练定风波,把鹤护法再召回去练就可以了。”

    “内鬼。”

    听到身后江朝欢的声音,谢酽自顾自地笑了。这个人总是给他惊喜,比如,他说的是:“--我们教中,有内鬼。”

    江朝欢解释:“还是那句话,想引起教主的兴趣,需要的是能创造更多可能性的机遇,或者说,利好。

    --想必谢堂主也有这种感觉:小缙落入丐帮圈套绝非偶然,能如此精准地伏击,多半是我们的计划被人泄露。而小缙的死无论是谁所为,能把他引出去的,也很大可能是我们自己人。所以我想,我教恐怕已经被人渗透。找出这个内鬼,是比天池试剑更迫在眉睫的事。”

    “现在还难以辨别那个内鬼听命于谁,是否与神秘人有关。但我想,天下任何人都会垂涎定风波,那个内鬼的主人也不例外。只是蔡隶在教主身边,内鬼没有机会动作。而让他成为洞主,来到这里,放松对他的监管,届时再故意放出一些假消息,内鬼定会对他出手。”

    谢酽一点点抬起头,看到身后那人的影子投在自己脚边,挤走了所有的阳光。他笑着回头:“江兄,既然如此,你和我要先按兵不动,等那个内鬼先动手,再做我们的事哦。”

    “那是自然,谢堂主也请稍安勿躁、切勿心急。”

    “江兄既已算无遗策,我便再充当一次江兄的喉舌,为教主献计。”

    仿佛是最心有灵犀的老友、肝胆相照的兄弟,两人只消一眼,已经无需再说,直比聚义庄初遇都要投契。

    纠缠的影子渐渐被阳光撬开缝隙,扩大、扩大,直到重新分离。

    江朝欢走在来时的路上,心中却没有计策得售的喜悦。

    当然不仅是这些目的。他还要看看,在成功拖延了顾云天练定风波后,谢酽到底还想做什么。他的目的,到底是定风波,还是顾云天。

    还有,他知不知道自己招引来的朱廷越是萧思退,以及,他是否也和--神秘人有关。

    ……

    谢酽温和的笑容凝固、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兴奋的、甚至带些期待的快意。

    恩人的身份暴露,本就在他们预料之内,毕竟,他若那么好骗,也不是他了。

    还好,他们要的就是这样。

    可是,这个人,总是能给他意料之外的惊喜。他是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模样的心能容纳下这么多算计。

    他舔了舔嘴唇,转身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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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