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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全文阅读

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四零.真身

    风雪渐渐止息,山泽重新吟唱,暖阳阳的正午日光烘得寒意消散,在这种时刻,一切却反而变得宁定平和。

    无人有半分懈怠。

    因为他们知道,在推进到极致的高潮后,那一瞬的喘息,往往酝酿着更加剧烈的风暴。

    果然,口鼻、气管、肺部……次第迫下沉重的压力,如被无形之手扼住脖颈,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人,包括余人中功力最强的沈雁回都不免渐感不适,皱起眉头--

    这场旷古绝今的内力比拼,哪怕只是外溢出的一点也猛如洪水,顷刻湮没了整座山峰峡谷。是溺水般的窒息,尽管竭力运功抵御,却皆徒劳。他们只能任由身躯由刺痛转为麻木,直到彻底僵硬。

    不甘、痛悔、遗憾……种种情状不容咀嚼,已有越来越多人支撑不住,轰然倒地。这场大会,终究还是演变成了一场深重的浩劫。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们觉得此番九死无生之时,压在胸口的巨石却缓慢抬起,一隙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肺部,让他们从濒死的痛苦中稍稍解脱。

    是那场对决,要结束了吗……?

    他们无暇细思,唯有如饥似渴地攫取着冷冽的空气,生怕下一刻山洪又倾覆而来。

    可身侧之人的呼吸非但没有顺畅,反而更为阻滞,江朝欢奇怪地转过头,只见谢酽嘴唇微微颤抖,神情似乎蕴着极大的惊惧。下一刻,他的眼角、口鼻、耳朵,皆倏然流下鲜血,映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无比凄厉。

    “你为何不运内力护体?”

    江朝欢急忙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而,他恍若未闻,目光仍直勾勾盯着前方,连眨眼都忘诸脑后。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顾云天和万不同仍在持掌相抗,身形巍然不动,并无不对。江朝欢潜运真气驱散眼底最后一点黑雾,仔细望去,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从他的角度看到万不同的侧脸,轮廓和颧骨似乎正在慢慢变形、走样,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怎么回事?

    万不同真的是只是神秘人易容而成,是他的身份之一吗?

    这缕念头刚闯入脑海,就见一直难分胜败的二人各自踉跄了一下收手,滔天洪水倏然撤退,众人皆松了口气。江朝欢绕到谢酽右侧,从他的视角看去,万不同正脸的变化更是触目惊心。

    而不等他追溯这张陌生的脸,却见顾云天眉心小山已经黑到极致,而他垂落的左手,中指指尖穿过掌心,又一条黑线蜿蜒而上--

    手阙阴心包经?

    江朝欢悚然一惊:手阙阴心包经是手少阳三焦经逆循的上一条经脉,若连这条经脉都废了,就说明本应在足少阳胆经下一个损毁的足阙阴胆经也已尽毁,三者汇止于督脉,方可逆溯。只是,在躯体上衣物遮挡还看不出而已。

    这么说,经此一战催发,顾云天又有两条经脉毁殆,十二经脉已去其四。可在这种条件下,他的内力仍挥洒自如、撼天动地,与神秘人斗得势均力敌。

    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而此刻他忽然收功,难道是新崩毁的两条经脉拖累,终究无以为继了吗?

    一念及此,“万不同”又缓缓扬起手掌,朝那毕生死敌平平推去,顾云天却在掌风未至之时就连退数步,直被逼到阶前,当真无力再战!

    “教主!”

    他听到沈雁回焦急的声音,紧接着,他从自己身侧越过,直飞下台,抢在顾云天面前--

    然而下一瞬,神秘人掌风拂过,登时将他身子击飞,重重摔出十几丈远。

    只见沈雁回落地瞬间一手撑地,勉强倚住身形,呕出一口血来。而他反手折扇掩面,拭去血迹,又不露声色地起身朝顾云天走去。

    这一幕让在场之人呼吸骤凝:何等功力,能一招把沈雁回重伤至此,毫无抵挡之力?明明一年前在谢府,神秘人还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哈哈哈……顾云天,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早晚要死在我手上!尽管晚了十五年,但为了这一天,我抛弃了我的一切,你能懂吗……”

    看着顾云天摇头苦笑,已是束手待毙的姿态,神秘人痛快地一抬手,满头白发倏然扑落,露出的是一头乌黑发色,映在他那张全新的、毫无褶皱的脸上,显得年轻了至少二十岁。

    看来适才的遒劲内力将他面貌的矫饰层层融掉。在这胜负已分、生死将决之际,他也无意再行伪装,终于肯以本来面目相见!

    可他,是谁?

    晚了十五年……?江朝欢努力在这张陌生却又有些似曾相识的脸上寻找,心中隐约浮起一点猜测,却实在太过离奇,难以相信。

    但……听到身边人呼吸散乱不堪,他愕然转头,只见谢酽脖颈青筋暴起,蓦地吐出一大口血。

    “你怎么了?你认得他?”

    江朝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唯见他脸上肌肉抖动得越来越厉害。那副表情,是他哪怕在谢府婚变后也没显露过的惧怖与痛苦。

    眼见谢酽身子就要软倒,江朝欢出手挟住他腕关脉,欲为他输送真气,却被他反手甩开。只见他踉跄着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正在癫狂大笑的神秘人和面容晦暗、无力自保的顾云天奔去。

    笑声在山谷回荡,与激流应和作响,余人心下大骇,已经无心深究神秘人面容的改变,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振袖而起,又朝顾云天发出一掌!

    “你说我骗你。你骗我的,岂非更多?比如,你根本没死……”

    掌风袭来,顾云天却不守不避,只用那精钢义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袍的褶皱,声音闲适得似在聊天。神秘人却不再耽延,凝尽毕生功力的一击直取顾云天心口!

    雪虐风饕,摧枯拉朽!

    沈雁回脚步虚浮、伤势已重,顾柔竭力调顺内息、欺身上前。魔教众人也强忍诸般不适,纷纷抽出兵刃,试图救护他们的教主,却仍未从适才内力的波及中复原,甚至来不及奔下高台。

    “住手!”

    霆不暇发,电不及飞,眼见顾云天已成死局,一声厉喝让神秘人动作一滞!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看到出声的谢酽倾尽全身之力疾冲而至,遽然拦在两人之间。

    没人看清他的身形如何挪移,又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强聚真气踏起轻功,才堪堪赶上。迭起的变故已让人目不暇接:

    神秘人在这最后一刻陡然收掌,踉跄退后,顾云天攥紧义肢又忽而松开,是一道凤翥龙翔的刀光豁开两人。谢酽持刀而立,面色乌青。

    “水龙吟!”

    众人茫然相望,下一刻,却见他口中喷出大片鲜血,便即软倒。

    原来他不曾运内力抵御斗气牵连,在经脉受损之后又强行运功,内伤甚重。

    可他仍强撑着不让自己晕去,甚至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招龙骧虎视,是谁教你的?”

    神秘人自从谢酽奔来后,目光就不曾稍离他左右,连顾云天都全然不理了。

    他这张丰神俊朗的脸,与面容沧桑的万不同差距太过悬殊。就连适才势在必得的威势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种深重的悲苦。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魂剧慑。

    因为有些人已经认出了他。

    “是你,可是……”谢酽又吐了一大口血,眼中泪水与血水混杂着流了下来。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再是你的儿子了,哈哈哈。”一直泰然旁观的顾云天悠哉上前,轻轻叫出了那个睽违已久的名字:

    “谢桓。”

三四一.同舟

    谢桓……?

    南嵇北谢,俱成旧谈。十五年前身死道消的水龙吟,不再甘于幕后的角逐,终于重回众人视野。

    尽管和大多数人一样露出错愕难当的神情,江朝欢心中其实没有什么惊讶,反而是困惑验证的释然。

    他看向顾襄,两人同时想起三天前与神秘人再次会面的一幕,以及,合作的约定……

    自揭身份后,接下来,就该--

    只见谢桓死死盯着谢酽,剑眉紧蹙,脸上的震惊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而谢酽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手中朴刀,一言不发。

    怎么了?江朝欢隐隐觉得不安。

    顾云天又是一笑:

    “手少阴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这四条经脉真气阻滞,身体已有麻痹之感吧?”

    谢桓缓缓抬手,果见自己指端一条黑线正在上行,想必另外三条也在汇聚之中,与顾云天的音伤毁损别无二致。而他这简单的动作,已经带了微微的颤抖。

    “那把假剑,你下了毒?”

    “怎么会呢?”

    顾云天倾力剧斗之后,终于不掩疲惫,随意地坐在了适才嵇盈风所坐的首席:“四方来客,试过剑的少说也有近千人。若是有毒,怎会单单只有你中毒?谢桓,看来销声匿迹,并不会让人有什么长进啊……”

    那,是顾云天在适才打斗中做手脚?

    顶尖高手的过招,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哪怕是顾云天,也不可能胆大到搏命对决时分神下毒。

    只有一个可能了--

    “咣当”一声,朴刀躺在了雪地上,翻滚两圈,最终停在谢桓脚边。

    “是我。”

    谢酽猝不及防地开口。

    “刀上有毒,刚刚我用内力催发、逼近你的瞬间,毒性就通过空气沾染到你的皮肤上了。当然,教主也中了毒,不过他已预先服下了解药。”

    他将目光从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上拽了起来,又恢复了那种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气,仿佛适才失态的是另一个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你的武学造诣,任何毒物都难以对你造成威胁。你的确不会有大碍,运功调养几日也可自行化解,但至少,现在你与教主伤势相差无几,无法再对教主不利。”

    怎么会这样?江朝欢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么早就脱离了自己的计划,甚至,已经完全超出了想象之外。

    为什么?哪怕养育他的父亲还活着,也没能让谢酽有半分动摇?

    良久。

    谢桓脸上的失望与痛悔渐渐消掩,隔着陌生人一样的谢酽,越过熟悉之至的宿敌,最终落在了与天相接的湍急飞流上。

    “既然如此,谢某多留无益,告辞。”谢桓潇洒俊逸的面容上划过几分落寞,兴味索然地垂下头。

    “阔别多年,不叙叙旧?”在他转身离开前,顾云天右手精钢义肢屈起二指,不疾不徐地轻扣桌面,示意他坐下。

    “这三年你是如何暗中兴风作浪,倒也不值多提。可你为什么还活着,想必是大家最感兴趣的吧。”

    “顾云天,你想说什么?”

    “淮州最后一战前夕,可是你主动来找我合作的,你不记得了?”

    座下登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即便亲眼见到谢桓死而复生的场景,各派来客也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毕竟,水龙吟谢家是正道近年来的精神领袖,即便出了谢酽的事,也没人敢稍有质疑谢家的风骨侠道。

    “接下来的事,还用我替你说吗?”

    顾云天食指轻敲的声音像追在身后的索命恶鬼,几乎让江朝欢拔身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不知何时顾襄站在了他的身旁,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是他用难以度量的代价苦苦求索的真相,难道终于要揭开之时,他要逃走吗?

    早就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了。已经,没有更坏的余地了。

    自从得知父亲造出假玄隐剑之后。

    “既然顾教主愿意代劳,那就费心了。”

    谢桓也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就在方才萧望师的位置。

    人们不知为何事情会这样演变,但他们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容他们置喙,更没有插手的余地。何况,他们也确实很好奇个中的秘辛。

    “当年雁门一役、临安一役,虽然各有胜败,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我沿淮河南下时,心中是何等恐惧、何等茫然。因为到了淮水之役前,北刀南剑合璧,正道士气大盛,一夜集结了无数人手,对我教来说,几乎是必死之局。”

    顾云天积威甚重,从不容人窥探弱隙,此刻第一次直陈心底隐秘,众人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尽管已慢慢被人遗忘,但当年决战的亲历者均知他所言不虚:其实直到最终决战之前,正道还形势大好。

    “我们都明白,再多无关之人到场,其实也只是徒劳折损人命而已,是很难撼动局势分毫的。所以我们约定,冬至之日,淮水河畔,只有我和江玄、谢桓、嵇闻道决一死战。”

    “我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没想到,大战前三日,一个大好机遇会自动送上门来。”

    在那杳远的声音中,江朝欢呼吸渐渐沉重,唯有掌心处传来的温度,给予了他抵御这风刀霜剑的勇气。

    “一只刻着“嵇”字的玉镯,一只纸碗,让人很难不多想。当雁回从那纸碗所暗示的摊贩处带回嵇闻道的儿子时,我知道,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

    “我命雁回打断那孩子全身每一寸经脉筋骨,再送还给嵇闻道。因为,传言中定风波是最擅温养疗伤、接筋续骨的内功心法。我要看看,这所谓正道,会和我们邪魔外道有多么不同。”

    尽管此刻顾云天所讲的,与谢桓还并无关系,但所有人都听的津津有味。毕竟,这其中曲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第一次有所耳闻。

    “而后来的发展,的确让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区别。而且,这差距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顾云天笑着扫视座下诸人,仿佛在邀请他们提问。

    当然,人们只是屏息以待,噤若寒蝉。

    “江玄舍了半身内力,救了嵇闻道的儿子。至此,我最大的威胁已去。可没等我稍有放松,大战前夜,谢桓谢大侠又来了。”

    顾云天客气地看了身侧谢桓一眼,才继续道:

    “当你提出合作时,我还满心戒备。但你承诺会想办法阻止嵇闻道,次日,只有你和江玄两人将会前来。而你,则趁着江玄与我相斗正酣时倒戈偷袭,与我合力诛杀江玄。从此,世间再无淮水派,唯有水龙吟。”

    人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包括魔教诸人。

    “而我问你为什么时,你说,因为你发现,引我们去抓嵇闻道儿子的,正是嵇闻道本人。”

    更是骇人听闻。

    作为无数惊骇目光汇聚的焦点,谢桓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一点莫名的笑意。

    还有人想问,谢桓发现嵇闻道做了这种事后,为何会去找顾云天联手,难道他就不怕嵇闻道更早和顾云天合作了吗?

    但更聪明的人已经猜出,谢桓此举其实是破釜沉舟,极具胆识。换做任何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无论嵇闻道是已经还是正要倒向顾云天,彼时的场面都到了对己方最不利的位置:

    江玄遭到重挫、嵇闻道心怀鬼胎。同室操戈、貌合神离,信任都已然崩坍,又何谈胜算?

    如此一来,若嵇闻道尚未正式找上顾云天,他就是第一个倒戈之人,以他和顾云天合力,自然能胜对方;

    若嵇闻道已和顾云天联手,他提出的方案阻止了嵇闻道到场,就规避了嵇闻道苦肉计反间的可能。而嵇闻道能做的,他一样能做,大可取而代之。甚至他的武功比嵇闻道高,与江玄也没有姻亲关系,顾云天选择他,自然也更为放心。

    至于江玄和嵇闻道到底怎么想、怎么做,他不关心,也无暇顾及。

    于死局中觅生机,或者说只为自己求生机,是谢桓给出的答案。

    顾云天这才明白,站在他这边的,不是老天,而是对手。

    “其实嵇闻道从未与我们联络过,他故意用儿子耗费江玄内力,还是你说了我们才知道,所以我自然选择了第一个找上门的你。”

    “可你却不信守承诺。第二天,嵇闻道还是来了。不过,你确实在我和江玄全力对决之时,给了他致命一击。”

    顾云天噙笑转向谢桓:“你这一刀让局势顷刻逆转,而接下来更疯狂的,是嵇闻道大叫着又刺中了你。至此,你们三个皆身受重伤,无力再与我相抗。”

    一片光明,却只因嵇闻道一个举动而现出裂缝,逐渐蔓延成不可调和的阴翳,吞噬了立足其中的所有人。

    一念之差,覆水难收。

    而顾云天在能垂手而胜时,却又觉得这样实在太过无味,便突发奇想,让他们自己决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是谁?

    尽管十分好奇这个答案,顾云天却想给自己一个惊喜。而惊喜,是需要用最大的悬念打造的。

    他悠然离开,将谱写这份答案的权力留给了他们。

    当他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归来时,也的确得到了一个相当出乎意料、也是最令他惊喜的结果--

    活下来的,是嵇闻道。

    是武功于三人中最低、伤势亦最沉重的嵇闻道。

    至于谢桓和江玄,据他所说,尸体已经沉入淮水,尸骨无存。

    放走了嵇闻道的顾云天从没为他的这个决定后悔。甚至还常常回味,看到满身鲜血、独自立在淮河边的嵇闻道时,那种从心脏最深处涌颤上来的满足与享受。

    正道,果然和他们魔教很不一样。不一样到,亲自用一场勾心斗角的大戏教给了他一个道理:

    同舟,非但不能共济,反而会沉得更快……任何时候,都不能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谢桓全程俊面含笑地听着自己的阴私心计被揭露无遗、腌臜龌蹉被搬到台面,而面不改色。

    “顾教主记性当真不错。十多年的旧事还记得分毫不差。”

    事不关己般总结了一句后,谢桓便开始欣赏满座来客复杂的神色。

    曾是正道稽首的南嵇北谢,竟早与魔教暗有勾结。可淮水掌门江玄难道就是无辜的吗?

    这把引无数人争夺丧命的剑玄隐剑,不就是他故弄玄虚搞出来的吗?

    然而,没人敢指责评价半句,唯有心底暗暗唏嘘。见识到这场顶尖对决后,众人连呼吸都尽量放得清浅,生怕自己的存在感引来杀身之祸。

    “好了,”谢桓拂袖起身,四方百态尽收眼底。他却已没兴趣再多看一眼。

    “顾教主的故事是讲完了,可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完。”

    没人能捕捉到他如何出手,更别提阻拦。等人们反应过来时,本垂头默立在一边的谢酽已被他抓在手里,而他的身形早落在数丈之外。

    连离得最近的顾云天都没能阻滞半分,余人更不会不自量力。顾柔、江朝欢皆面色一变,急切地望向顾云天请示,却见这一瞬之间,他已经挟着谢酽消失在苍茫雪海。

    他要走,是没人能拦住的。

    只有片语只言在纵声大笑中悠悠回荡,久不止息: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顾云天,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今天不虚此行。”

三四二.结论

    顾云天处变不惊地稳坐席中,即便亲儿谢酽被掳走也不曾稍皱眉头,这般定力连正道群雄也不由钦佩。

    “教主……”

    顾柔的声音刚起,就被他打断。

    “去吧,他逃不远的……”

    只见顾云天不紧不慢地摊开义肢手掌,一团玉色倏然扑起,循迹飞走。

    玄隐剑的剑刃与剑鞘融合之处,的确放了东西,唯有拔出它的人会沾染上。不是毒药,只是普通的追踪药物留人醉。

    这场盛筵,不是他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顾柔身形很快追着玉蝴蝶消失,顾云天瞥了江朝欢一眼。

    “你们也去吧。这里没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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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白十六峰环水而立,越深入越人迹罕至。

    一目无边的雪色,只有一串极轻浅的脚印,能看出是顾柔的。而谢桓却未曾留下一点痕迹,哪怕挟着一个人。

    这种轻功,绝非内力深湛便能做到。顾襄转头看向江朝欢:“神秘人是谢桓,那谁又是万不同?谢家从未以轻功著称,而千面阵的步法又不似作伪,万不同岂会真的从未存在过?”

    “最大的可能是,”江朝欢虽说得肯定,语气却并无把握:“谢桓就是万不同,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

    或者说,至少从三年前出现在晋城客栈时,就是同一个人了。

    万不同是十几年前消失的,和淮水之役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只能推测:谢桓假死后远走关外,从千面叟处学到了千面阵,并以易容之术创造出万不同这个人、或是杀了真的万不同取而代之。然后将万不同变成自己的身份之一,直到今日再也藏不下去……

    回想三天前,他们也的确利用这个推论与神秘人真正合作:

    尽管首次会面,他们谢绝了神秘人合作的邀请。但形格势禁,试剑大会前新的时局让他们不得不如此选择,也只能亮出最后的底牌。

    “你不是万不同。至少,你不止是万不同。”

    当江朝欢说出这个结论时,神秘人眼睛一亮,湛出了迫人的光。

    “为什么?”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写满了期待,江朝欢努力想透过他看到囚居其中的、真正的神秘人,即使,他已经有所猜度。

    “真真假假,你玩弄得多了,连自己都分不清了吧。”

    “当局者迷,这半年来我深陷寻找当年真相的执念中,一叶障目而不自知。还好有人提醒了我。”他虽没点明,神秘人也会意地把目光移向顾襄,嘻嘻一笑。”

    “拜火教一事,桑哲和萧思退明火执仗的动作掩盖了你暗中的手脚,所以即使后来我知道又是你在从中作祟,也未及深究你的用意。”

    “而现在回头再看,其实你做的无非是借萧望师之手给嵇无风的催眠设置两个条件,一来迫使他不得不前去西域,二来回忆起最后一役,并亲口告知于我,方才能解开催眠、恢复正常。”

    毫无被拆穿的不安,神秘人反而激动得手舞足蹈,连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可你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把嵇无风送去拜火教?--目前看不出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的真正目的,或者说至少是目的之一,是借嵇无风之口,让我得知最后一役谢桓曾背叛父亲,对吧?”

    虽是问句,江朝欢语气中却并无询问之意。他冷冷逼视着那张万不同的脸,终于看到了些陌生的意味。

    “在我深感旧事难明、心灰意冷之际,你用这未知全貌的“真相”又激起了我的执念与恨意……你生怕我彻底熄却复仇之心就此离去、或者索性就把顾云天当做仇人任他自生自灭,这样你于幕后操纵的趣味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半晌。

    “还有呢?”

    万不同维持不住笑容了。因为,一种难以用笑来概括的表情取而代之。那是发自心底的激赏与享受。

    江朝欢强忍对这种神情的不适,将他对往事的重新审视全盘托出:

    “其实从你第一次出现,教我们千面阵,就是为了加速我武功进益,让我能更早与顾云天为敌;后来你屡次对我们下手,也不是一定想要我们的命,而是要看看我们是否值得成为你与顾云天之间的第三个势力,利用我规避你们的正面对决,对吗?”

    “再之后,你甚至数次救我性命,还故意让我发现一些真真假假的线索……包括谢府的画像,也是你放的吧。谢夫人每个月都会去追思楼吊唁,十多年时间,那幅双面画像的异常,她不会从无察觉。何况谢桓也没必要把这样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堂而皇之放在自己房间。”

    见他连这件事都猜出来了,万不同不由自主向他靠近一步,脸上皱纹挤压地几乎叠在了一起。

    “你费尽心机、立场摇摆不定,真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好玩啊……你的宗旨倒是一以贯之。不过,你动作太多,却也终于有顾及不到之处。”

    “比如呢?”

    “比如你的一句话,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了。”

    猝然急促的喘息,却仍不见惊慌,而只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万不同”死死攥着手心,等着他的最终结论--

    “嵇闻道,谢桓,或者……我父亲……你只能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如雷贯耳,却又毫不存疑。江朝欢有些疲惫地移开目光,慢慢解释着:“你既然能告知我决战时那隐秘一幕,就说明你是在场的亲历者之一,或至少与他们有关联。可你以万不同的身份与我们相见时,我问你可曾参与最后一战,可曾认识他们,你都说没有。”

    “不止这样吧?”

    “是。早在我看到你露出万不同那张脸的瞬间,就隐隐觉得不对。”江朝欢瞥了他一眼:

    “在我一直以来的观念中,神秘人都应该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或者与我们极为熟稔,所以才需要极力掩藏真实身份,面容声音都不敢露出。而对于万不同这个人,没有这种必要。”

    没错,万不同算不得什么江湖上的名人,认得他的人本就不多,就连他师父千面叟也不算什么顶尖人物。而在晋城客栈初遇前,他根本与他们从无交集。

    苦心孤诣隐于背后,还是以万不同的身份光明正大现身,对神秘人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也没有半点好处。

    此外,神秘人的武功和内力高到与顾云天相提并论的程度,也绝非一个只擅长步法的万不同能企及的。

    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只有三个人,也依旧是十五年前那唯一称得上顾云天对手的三个人。

    虽然,这三个人本应已成枯骨。

    但也正因是“已死之人”,才格外需要隐匿身份,决不能泄露天机。

    那么,是与顾云天有换子纠葛的谢桓,还是虎毒食子、最先背叛的嵇闻道,还是……

    一把假剑、杀人无形的,江玄……?

    不曾注意到江朝欢神情复杂,仍旧沉浸在对方这番天衣无缝、近乎完美的推理中,神秘人难以自拔地喟叹长笑。

    “你……到底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江朝欢呼吸渐重,努力从滚烫的喉中挤出这句话,已经带了恳求。

    无论是三人中的哪个,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但最不能接受、却又最暗暗希冀着的,当然还属活着的是父亲。

    可是,他会连自己的父亲都认不出来吗?

    他不敢再看神秘人一眼,慌乱地别过头去,甚至有些后悔突兀地这样问了出来。

    所以,当神秘人并未回答时,他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我是谁,到了该知道的时间,你自会知晓。包括,你一直在查的淮水之役真相。”

    神秘人不再继续维持万不同的幼稚与普通,他的风姿神采忽然变得卓绝,哪怕仍是这副沧桑的面容。

    “你应该明白,这一天真的不远了。那么至少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吗?”

    ……

    神秘人的声音渐渐廖远,恍然间,眼前又被无边雪色填满。

    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

    按耐下那段回忆的迷惘、以及今日所见的冲击,江朝欢与顾襄敛聚心神,提气疾行,竭力追逐顾柔的脚步。

    谜题揭晓,眷顾如梦,他们追觅的身影不再遥不可及:

    谢酽,和顾柔。

    ……

三四三.手足

    一串脚印蜿蜒而至的尽头,谢酽身形软软垂着,被谢桓提在手里,一动不动。

    谢桓悠然似闲庭信步,身后顾柔却始终落后几丈,追他不上。

    见江朝欢与顾襄赶至,他反而又一次放慢了步子,留在雪上的脚印也更深了些。

    “你做什么?”二人刚要追上顾柔,就听她疾声厉色,朝谢桓发出一枚摧眉钉!

    “为他疗伤啊。”谢桓爽朗一笑,毫不顾忌擦肩而过的暗器,手掌贴在谢酽腕关脉上,周围不断逸出白气,显然他在催发真气输送到谢酽体内。

    可此时,谢酽看起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眉头紧皱、彻底失去了意识。甚至在昏迷中,也随着他的动作大口吐出血来,不断将身上干涸变深的血迹染上新鲜的颜色。

    同时,他整个人却随之衰败苍白下去,迅速失去了生机。

    “你住手!他的经脉承受不住你的内力!”

    终于看出哪里不对的顾柔再也无法维持镇定,骤然运功,一鞭扫向谢桓掌心!

    然而,九节鞭猎猎鸣啸,幻出无数虚影,这穷尽毕生功力的一招却只是令三尺积雪翻涌出滔天巨浪,把谢桓和谢酽的身影彻底裹挟,江、顾二人都气息一凝,再难近前。

    下一瞬,暴雪飞散,谢桓已如鬼魅般立在三人面前,而原处,唯有一团熊熊烈焰在雪上焚烧,触目惊心--

    是谢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身边大片的血色浸染着、吞噬着、包裹着他的身体,以及周身无瑕的积雪……

    “谢酽!”

    江朝欢心下一沉,急去查看时,见他呼吸微弱不堪,十二经脉尽被震断!

    不出所料,谢桓的确是在给他输送真气,但完全没有控制力度与方法,磅礴内力倾泻如洪,硬是挤进了根基差距过大、又本就身负内伤的谢酽体内。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冲破他全身经脉,反累他伤势更重。

    就像往鼻子里塞一头大象,这般“救”法,比直接下手还要歹毒。

    “虎毒不食子,你疯了吗?”顾柔瞥了眼远处的谢酽,便淡然收回目光。此刻她早已恢复从容,盯着谢桓的眼睛慢慢走近。

    谢桓哈哈一笑,抬起手掌,那条黑线还盘踞在他掌心……谢酽用毒毁损了他四条经脉,他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父子相残,一至于此。连顾襄都难以相信,时隔十五年的重聚,会是这种场面。

    “生恩不如养恩,我曾极力这样说服自己。可惜直到今日我才发现,这句话错得离谱……”

    “你以为这就算赢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顾柔依旧气定神闲。

    “十多年了……无人知我去处,无人盼我归期……我本孤身一人,不该存任何妄念。”

    随意拨开顾柔一击,谢桓蓦地合掌、转身而去,越过那个被他伤得奄奄一息的养子,真正消失在无尽荒野:

    “看在七年的父子情上,我暂且留他一命,也留你们几个一命。回去转告顾云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一次,我谢某奉陪到底!”

    余音与空谷回响,良久方散;玉色蝴蝶在音浪中盘旋数圈,终于再度跟去。

    从江朝欢手中接过谢酽稍作察看后,顾柔果决下令:

    “我留在原地先为他稳住伤势,你们继续去追谢桓。我已传讯回去加派人手,务必要追上他!”

    一边吩咐,顾柔一边不断催动真气,按在谢酽大椎穴的掌心蒸腾出白气,又顷刻凝结成冰滴。

    她的语气仍不减丝毫镇定,但领命而去之时,顾襄分明发现她唇色惨白,指尖亦是乌青。

    “她有这么在乎谢酽?就算是亲弟弟,也不过认识一年而已。”

    追着玉蝴蝶转过此山,顾襄忽然转头问他。

    “你连这个醋都吃?”

    江朝欢颇感意外:“大小姐她,也是一样在乎你的。”

    “我……我吃她的醋干嘛?我只是觉得奇怪。说不定,她早就知道教主换子之事,毕竟那年她都五岁了,教主夫人告诉了她什么也不好说。”顾襄嘟囔着。

    “你说她从小就知道?”

    江朝欢一惊,却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确实存在。未及细想,见玉蝴蝶振翅旋身,飞向了更深的山脉。

    现在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他们提气掠步,在雪峰中不断穿行,亦迫切地要追上谢桓。

    他们清楚,顾云天今日险象环生,无论如何沈雁回都不会稍离他左右。能来支援顾柔、追击谢桓的,不会有比他们更高的高手了。尚有许多疑云未解,他们确实不能任谢桓再次声销迹灭!

    流云苍树在后退中模糊,渐渐铺就一幅连绵起伏的画卷,似乎永无尽头。忽然,当周遭再次凝定成框景时,他们望着画幅中心的身影,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

    焦虑。

    没错,是焦虑。

    这种人人都有的情绪哪怕仅仅是与她联系到一起,都会让人觉得荒谬。

    因为,那是顾柔。是顾云天的女儿,所有人眼中幽云谷的下一任主人。

    是全天下和顾云天最像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着谢酽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时,她真的会心脏剧跳、手心被汗濡湿、不敢像往日一样,思量最坏的结果并筹谋好应对之策。

    因为她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当至纯至湛的朝中措真气源源不断挥泄时,虽然气海一阵阵发虚,她的心却反而渐渐安定下来。

    至少,还是有些效果的,谢酽不再吐血,微薄如丝的脉搏也开始恢复力量。顾柔松了口气,却仍未收手。

    这是她的弟弟,她的家人,她在世上仅剩的几个与自己有关的人。

    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除了她自己。

    十二经脉折断,谢酽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刺得她阵阵发抖,她按耐恐惧,真气游走着,又换到了谢酽下一条经脉……快了,还有最后一条修补好,他就彻底没有性命之危了。

    浩如烟海的真气也禁不住这般挥霍,就在她眼前开始发黑之际,也终于完成了修复。她心内稍安,就要收功--

    陡然间,心脏炸起一股剧痛,像被一根细线死死缠绕收紧,霎时抽走了她仅剩的力气。毫无防备的她登时弯折了腰,倒在与她相对而坐的谢酽怀中。

    然而,那个怀抱是如此冰冷,耳畔一寸之距传来的气息更是陌生得令她一惊:

    “姐姐,你怎么了……?”

    她不敢置信地挣动了一下,谢酽何时醒了?强忍疼痛,她立刻撑起身子,惊喜地望着恢复了神采的谢酽,可体内那股疼痛却越发浹髓沦肤,不堪忍受。

    此刻的谢酽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那种满溢出来的喜悦,分明热烈得像是灼灼日光,却让她打心底里一颤。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抬起疼痛发源的右手,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赫然入目,枝蔓与她的掌纹交织纠缠,难辨彼此。

    折红英。

    掌心正中劳宫穴,属手厥阴心包经,主心脏。是谢酽趁她力竭、收功之时暗下死手。

    “还记得吗,阿姐,”谢酽眼中绽出热烈的期待,他迫切地扶住顾柔,为她解惑:“这是教主教我的第一招折红英,我首次实践,就用在了你身上,你不开心吗?”

    她犹不敢信:“为什么……”

    谢酽重伤初愈,心旌激荡之下,连连咳嗽,可他仍急不可耐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是我每日每夜承受的,自然也要与你同享啊……阿姐,你知道吗?当教主传我这一招时,他描述着劳宫穴中招的症候:轻时心痛、心悸,重至癫狂、痫症。我差点笑了--不就是我无时无刻不在体验的滋味吗?而这些,不正是你送给我吗?”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桃花正放,她已经分辨不出是实质的疼,还是这番诛心之言的摧折。

    “当然,不止是你。”谢酽的笑忽然冷了下来,面色又变得难看了:“不过别急,总要一个一个来的……”

    “小缙,也是你所杀,对吧?”

    见当此境地,顾柔居然还能管中窥豹、不减思谋,谢酽倒是有些意外。他迸发出开怀的大笑,大方承认:“没错,在这方面,阿姐从不让我失望。”

    雪疯狂燃烧,二人一跪一立,却与适才情形相反。那迅速凝结的血色又添了顾柔的心头热气,一再催发生机。

    这是他曾最惧怕的颜色。

    可现在的他,却实在是沉醉其中。

    “杀了我后,接下来呢?”顾柔咬牙强忍红英摧发的剧痛,竟慢慢站了起来,专注地望着谢酽,眼中不知是何种情绪:

    “下一个,是江朝欢,还是教主?”

    婚宴的血幕渐渐与眼前场景重叠,谢酽舔了舔嘴唇,仍能从口中感受到一股血腥气,是自那天起,就再没消散过的味道,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滋味。

    “……你能做到弑父?”

    觑着顾柔怀疑的神色,他皱起眉头……原来她还是小瞧着自己啊。他歪着头靠近,与顾柔认识以来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听着,我只说一次。”

    “顾云天,不是我父亲,你,也与我毫无关系。我从来,都是谢酽、是谢桓的儿子,记住了吗?”

    “噗嗤”一声,是顾柔反而笑了。她看了看开在手心的花,正绽放出极致的华彩,可下一瞬,就倏然凋谢飘零,杳然无踪。

    他,也当真是小觑了自己啊。

    “我以为你会想明白的,可惜了。”顾柔缓缓扬起手掌,脸上犹是迟疑的神色。那朵桃花不再循环往复开落,因为以谢酽的功力种下的折红英,她自然能拔除。甚至刚刚,也只是故作惊慌拖延时间,以稍稍恢复些气力。

    太行山脚初遇的一幕不约而同浮现于两人眼前。

    本不打算再信任任何人的谢酽,在那一天就暗暗发誓,如果这次接近的女子也是在耍弄他,他一定不会放过,无论她是谁。

    但,三番五次的调查均无问题,他已经准备试着去接受、去重新学习如何相信……结果只是又一次的背叛与谎言。

    够了。

    两人皆这样想着,一道掌风倾压而下,顾柔蓄满内力的一击直取谢酽心口,再不留情!

    然而,真气激啸,下一瞬被击飞出去、又重重摔落的人影,却是顾柔。

    “阿姐,如果不能确保一击必中,我怎敢轻易动手啊?”

三四四.因果

    调虎离山,偷天换日,原来这场天池试剑,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她。

    顾柔蜷缩在地,大口地喘息着,仍在试图爬起来。然而这一次,她真的做不到了。

    “第二个。”

    她听到谢酽这样说,却不明所以。

    眼前缓缓投下一片阴影,是谢酽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可她只能感受到那道似笑非笑的视线,却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肋骨尽断,内脏估计也受损严重,谢桓这一掌没再留任何余地。若非浑厚的内力与超乎常人的机警,此刻她定已成尸体。

    在这电光石火间,她已经明白了--

    谢桓故意重伤谢酽后离开,却又很快折返。江朝欢与顾襄追缉的,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自己身上放了留人醉。谢桓抛下谢酽后,便候在不远处,将玉蝶引去,又在江顾二人再度追去时完成了对调。同时,谢桓洗去了自己身上的留人醉气味。

    此人了解留人醉的用法与解法,若非是他们教中之人,就是谢酽告知。但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个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朱廷越。

    神秘人谢桓安插在教中的两个人,是谢酽,和由谢酽亲自引荐入教的牛马帮帮主朱廷越。

    也只有他,今天就早早借故退席,再未归来。

    泄露小缙行踪、将他害死的内鬼,也无疑是这两个人。

    “可惜了,你是顾云天的女儿。”

    立在不远处的谢桓听到她这种时候还能还原出他们的谋划,真情实感地喟叹着。但他显然并不打算插手接下来的事,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谢酽走到她身边,一步,一步。

    “确实……可惜了,”顾柔已经聚不起一丝真气,痛得额角沁出冷汗,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几乎算得上狼狈。但她还是笑了起来:“你,不是……谢酽的父亲。”

    “什么意思?”

    “如果……谢桓真的是你这样的人,他不会为了你……与教主为敌……”

    没错,如果谢桓真的亦是当年背叛的元凶、假仁假义的伪君子,那和被定义为邪魔外道的顾云天又有何本质区别?谢酽又怎会继续为这样的父亲报仇?

    “哈哈哈哈……”

    “谢桓”仰天长笑,是如此恣意开怀。

    “好了,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该我了。”谢酽俯身蹲了下来,细细端详着顾柔痛苦的神色,透过她紧咬的牙关和不断滚落的汗珠仿佛看到了小缙临死前的挣扎。

    他忽然一笑,慢慢从袖中摸出一把鎏金匕首,还挂着颗玉坠子,在手里一荡一荡的。

    “顾柔,说说吧,还有哪些事你骗过我。若说出些我没想到的惊喜,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逆着日光,顾柔半边埋在雪中的脸模糊了轮廓,半晌,她只是闭上了眼,一声不吭,似乎已经认命等死。

    这一生,其实她亲手杀死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没出过幽云谷几次,她确实没想过会落得这般结局。但既然看错了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她这回不得不信。

    因为,那件事的报应确实来了,哪怕晚了二十年……

    “阿姐在想什么呢?不会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吧?”谢酽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顾云天听闻女儿死讯的反应了。

    半晌,顾柔只是平静开口:“你真的如此恨我?”

    “第二个,其实本来不该是你的。”谢酽并未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匕首上的刀坠。

    “……真后悔没能更早领悟你的教诲啊,阿姐。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你告诉我的一点没错……”

    原来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感觉;欺骗、戏耍、利用别人的感觉;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啊!

    是的,不只是因为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沉浸在那种上瘾的快感中,谢酽舔舐着犹带血腥味的嘴唇,愉悦到几乎大脑都陷入麻痹,空白了片刻。

    可极致的兴奋只能维持一瞬,忽然清醒后,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只能尽力维持着畅快的笑,捏起顾柔的下颌,冷冷说道:

    “既然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你应该能懂我吧。”

    见顾柔面色无悲无喜,他也厌倦了似的,只想迅速结束这场颠倒悖离的闹剧。拔出匕首,杀机毕现,不过最后一刻,还是好心告诉了她一个事实:

    “当然,不止是这样,我要做顾云天唯一的继承人,你就必须死。”

    虽然,第二个骗他的人,本是那个人……

    鎏金匕首上刻“诛邪”二字,是谢酽近来最爱用的东西。当然,不是因为它削铁如泥。

    顾柔的瞳孔中,一线寒光倏然映在雪上,放大、变形……直到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这是她最后看到的东西。

    心底最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沉重的咏叹……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死在亲弟弟手里,死在她所珍视、信任的家人手里。

    这是因果。

    但并不是终结。

    ------------

    当看到停在不远处、像是在等他们追上来的神秘人时,他们知道,这场合作已经彻底变了样子。

    “怎么?看到我,不应该比是主人开心吗?”

    朱廷越背着手立在原地,等江朝欢和顾襄上前。一只玉色蝴蝶落在他肩膀上,正蒲扇着翅膀。

    “……你?”

    “放心。你和主人的约定,都会按原计划进行,不会打一点折扣。只是这中间,主人要加上一些自己的发挥。不然,岂不是全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发挥?”江朝欢盯着他,心下不敢置信地浮起一个猜测:“谢桓已折回原处,是因为他今天要杀的,另有其人?”

    仍以朱廷越粗犷嗓音说话的萧思退诡谲一笑。顾襄变了脸色,:“是顾柔……还是谢酽?”

    但二人都明白:谢桓中毒后已不再有取顾云天性命的机会,但他掳走谢酽,若目标只是谢酽,直接杀了便是。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诱他们离去,而自己折返。想必他的目标多半是追上来的--顾柔。

    “是谁,我们回去亲眼看看就知道了,不是吗?”

    萧思退又是一笑,便自顾自从二人身侧越过,向来路而去。

    顾襄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外,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甚至难以迈开步子,去亲眼见证那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哪怕算不上恨,她也本该是讨厌顾柔的。不是吗?

    江朝欢拉住她的手,追上了萧思退的身影。

    当三人重回旧地时,眼前所见却又一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包括萧思退。

    确实有两个人倒在地上,但没有顾柔。

    一个满身鲜血、气息微弱。一个,已经成为了尸体。

    是岳织罗。

三四五.悟道

    碧色竹笛躺在手边,岳织罗身上仍有热气,死去未久。

    全身数处致命之伤,血污了半边脸颊。那张向来毫无情绪、比雕塑都像死物的脸,此刻凝固住了她最后的神情,却比生前任何时候都要生动而鲜活。

    然而,并非恨意或遗憾,竟似蕴着某种释然。甚至,是安宁?

    可是分明,曾经携手追逐的那个目标,还尚未达成……?

    江朝欢一拳砸在雪地上,只觉一团烈焰在心口焚烧,冰与火将他整个人拉扯着、坠入更深的地狱。

    “这真是难忘的一天,对吗?”

    唯一还站着的、还能说出话的,是笑吟吟望着几人的谢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会是岳织罗?!

    见江朝欢几乎维持不住冷静,顾襄用仅剩的理智勉强吐出几个字:“……顾柔呢?”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谢桓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开始处理这堪称惨烈的现场。

    大片的血迹在他手中被掩埋,又一点点恢复了纯净的白色。即使是在做这种事,他身上仍有种光风霁月的大侠风范。

    当他把重伤昏迷的谢酽拖到一边,开始埋岳织罗时,与他咫尺相对的江朝欢忽然一凛,一把拉住他正在认真动作的右手,翻了过来--

    在他的掌心,沿着正中的掌纹,有一道极细的疤痕,横贯了整个手掌。只是大概年代太过久远、又正好与掌纹重叠,很难辨认罢了。

    但江朝欢确定,从前万不同手心没有这个。

    他们终于明白了:

    “小缙,也是你害死的。”

    原来小缙在自己手上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屡次欲言又止的内容,的确是在暗示那个掳走他、逼迫他、最后又残忍虐杀了他的人。

    可笑,那个人真的就是曾因时间悖论被他们排除了的神秘人,谢桓。

    在这一瞬间,江朝欢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杀了这个人,就在现在,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因为,他的危险、他的疯狂,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继续与虎谋皮,只是害大家徒劳送命。

    几乎同时,顾襄心中也只剩了一个念头--这场失控的游戏,决不能再陪他玩下去了!周旋越久,只会把越多的人牵扯进去,直到那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彻底吞噬一切……

    此刻手腕脉门落入江朝欢手中,谢桓却浑不在意,只是盯着江朝欢的神情,专注地品读着他的心理变化。似乎这比任何事都要有趣。

    当终于在江朝欢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杀意时,他的笑容僵住了。

    “我们,不是朋友了吗?”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形已经在一丈之外。仍是那出神入化的千面阵法。

    不愿再和他浪费一句口舌,江朝欢慢慢起身,横握长剑在手,剑鞘的硌硬让他久违地感到了安心。

    柳营、小缙、岳织罗、父亲……新仇旧恨,他无日或忘。

    真气自内府萌发,他敛聚心神,认认真真抽出剑刃,抬起头来。

    此刻,他眼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剑,动了。

    倏然,剑光飒沓如流星,森森雪影,倏然映出无数寒芒,难以逼视--

    这是快到极致的一剑。剑刃急遽流转,一息间已笼罩谢桓周身,江朝欢拈动剑诀,千万幻影化而归一,冲向谢桓咽喉!

    “山吟泽唱!”

    谢桓罕见的微露惊疑,登时身形疾拧避过。而凤箫吟中变化最为繁复的这一招出其不意,连抹十二次,配合“踏莎行”轻功,只一眨眼,江朝欢翻过剑尖指向谢桓后心,一招“景星麟凤”,杀机毕现!

    剑影如网,避无可避,将将触及之际,江朝欢却觉一股强大劲力阻滞,再难挺进半分--谢桓双袖鼓荡,暴喝一声,运起了极强内力盈在周身,同时,他也终于反手一掌,出招相抗。

    宛如滔天巨浪扑面,江朝欢呼吸一凝,内力亦自然而然充盈护体,却不得不退开数步,再度变招。顾襄见机亦挺剑上前,二人双剑合璧,豁出性命的打法,誓存同归于尽之志。

    与和顾云天的决战一样,谢桓出手并不留任何余地。

    只见他掌风迭起,脸上神情变得晦暗莫测,森然盯着二人,仿佛透过急遽变化的剑影看到了凤箫吟与穿云破的纵横剑气。

    这场激战虽不比方才精彩,但也堪称旷古绝伦。

    江朝欢自习得风入松后吸得不少内力,经过近日修炼定风波,已尽数化为己用,同时内力进益数倍,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剑法也开悟到了新的境界。尽管一直隐藏实力,但他武功已不逊于沈雁回和顾柔。

    顾襄亦练成了风入松,内力大增,近来更是开始修习定风波,已经初窥门径。

    二人肆意倾泄着积郁了许久的怒火,合力之下,竟能在谢桓手中走过十几招,方落入下风。

    酣斗之间,不知何时,萧思退已带着昏迷不醒的谢酽离开,三人自然腾不出手来阻止,只能任他离去。

    谢桓并不用水龙吟,依旧只以肉掌对双剑,看不出路数,但已从见招拆招变成了引两人变招出手,攻守之势易也。

    好在他中毒后两条经脉受损,身形时而阻滞迟缓,给二人留了些喘息余地。否则全盛之时,怕是他们也没有还手之力。

    激亢的内力引得风烟摇动,十六峰应声呼啸,一时天昏地暗,层云蔽日。

    极致的悲恨……多少条人命,那是堪比曾经对顾云天的恨意!

    江朝欢将凤箫吟变化到极致,定风波亦为根基支撑。这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挑战,然而正因对手太强,他反而在这场实战中得以窥到武学至高境界的一隅。

    谢桓的每一招,都是破绽百出,但又浑然天成,无法真正突破;他的真气浩如烟海,用来却是催发如丝,难以捉摸。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与拜火教中,主教霍祁的大傩十二仪是如此的异曲同工:有无相生,大象无形。唯有无招,才能破解所有精妙繁复的招式;唯有虚空,方能压制无论多么强悍的内力!

    原来这就是定风波的最终境界!

    在这一刻,他彻底明悟:

    定风波,本就只有七章,从来都没有第八章!

    或者说,第八章是空白,是虚无,是留给人自行领悟与塑造的虚位以待!届时,心与外物合而为一,相生相融,一切皆可为我所用,一切所求即为所得!

    没有任何文字或图像能承载这种境界,能叙述这般道理。所以根本不可能有第八章……

    至于打破桎梏,还是止步于此,全凭各人的造化与慧根。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定风波!

三四六.终局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一个浩瀚无边的世界,踏入这重境界,在目眩神迷中,方知何谓“大乐必易,闻道思退”:

    思退、知退,难于求进百倍。可一旦明悟,进益也是一日千里,不可估量。

    定风波被誉为天下第一神功,就是此故。

    霍祁最后的话缈若幻象,却与定风波的真谛不谋而合:“信你所信,求你所求;予你所信,予你所求……”

    在这一脉相承的领悟下,手中剑亦不再拘泥于任何招式。不知何时,他的剑已不是凤箫吟,却又处处是凤箫吟。

    “哈,哈哈!”谢桓喉中挤出了变形的笑声,刹那间,也勘破了对手的武功与上一刻不可同日而语的原因。

    江朝欢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难以描述的情绪--

    震惊、兴奋、失望……担忧。

    一个人的心底可以交织着如此复杂的情感。而就在同时,谢桓眼中也闪过了真正的杀意!

    风雪在不经意间静默,二人变化万千的招式最终凝定,再看时,江朝欢持剑而立,剑刃递进谢桓心口,却在他双掌间隙阻滞,进不得,退无法。

    即使隔着一层迷雾,顾襄心里也隐隐有种感觉:他们的对决到了最后一刻。却也到了最艰难的一刻。

    在这场僵持中,二人仿佛达到了某种平衡。

    初初开悟的江朝欢与中毒受损的谢桓皆怀着必杀之意,却又很难奈何得了对方。

    良久,久到天光晦暗,日薄西山。

    几乎是神迹般的,剑锋又缓慢刺进一分,将将触及谢桓心口衣料。

    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亦是凤箫吟的极致。

    透过江朝欢目中寒芒,顾襄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恨意,此刻重逾千钧,压在他的剑上、也压在他的身上,驱使他冲破那曾横亘在两人间的天堑鸿沟。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用血来铭记,来终结那场迟迟未能落幕的悲剧,那是他存在的意义--

    最后一战真相已明,他对谢桓的恨已不亚于昔日对顾云天。这一刻,他实在等了太久,也早已付出了一切。

    血债,血偿。

    没有第二条路。

    他感到全身血液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要冲破这具肉体,真气一寸寸挤出体外,胸中淤积了十五年的块垒正在碎裂。

    就是此刻!

    剑刃又不可思议地递进寸许,穿过坚不可摧的真气屏障,刺入了谢桓体内!

    穷尽所有的执念,竟一至于此!

    谢桓低下头,血色中,剑影正在剥夺他视野的空隙。他全身一颤,目中豁然湛出精光,紧握剑刃的双掌反而蓦地一松,集聚真气推向江朝欢--

    围魏救赵,他放弃自保,只为逼江朝欢撤招,竟是赌上性命的打法。

    然而,论起疯狂江朝欢不遑多让。只见他毫不避退,宁肯任掌风织成密不透风的刃网,碾进血肉、扒开筋骨,剜去他已感不适的心脏。

    业火焚身,两人拉扯着坠入深渊。

    但无所谓,他早已站在地狱中,无法跌落得更狠了。

    可顾襄却焦虑不已,这样下去,不止是两败俱伤,甚至是同归于尽!

    两股震天撼地的内力迫在面前,顾襄难以近前一步。好在她的眼光也在这场妙到巅毫的对决中迅速提升,陡然,她急中生智,强忍不适一把抓住谢桓手腕,趁他门户大开、真气倾泻之时运起风入松,将那股山倾般的内力渡入己身!

    她又如何不恨?那是小缙,还有……顾柔。

    一口气将整个天池水喝光,这是谢桓内力入体时顾襄的感受。

    那一瞬的冲击,有如天崩。

    即便是精妙绝伦的风入松,过大的实力差距也让她气海巨震,血脉翻涌。

    然而她的掌心死死粘附在谢桓身上,不肯松手,哪怕源源不断的真气洗经伐髓,苦不堪言。

    这是她第一次实践风入松,就吸来了当世数一数二人物的内力,可谓福祸相倚。

    庞大的真气自然来不及化解,经脉剧痛不堪忍受,江朝欢仿佛心有感应,一再示意她放手。但谢桓内力损耗下正渐落下风,无疑代表这冒进之招行之有效。

    局势好不容易倾斜,顾襄舍不得放弃。她回以江朝欢坚定的一眼,竭力催功渡气。江朝欢会意,趁机剑刃更进一步,透入谢桓胸口!

    终于,要结束了吗?

    二人心脏狂跳,就要凝尽全身功力发出最后一击!

    胜负待分,生死将决--

    咣当。

    长剑滚落在地。在谢桓一成不变的微笑中,江朝欢与顾襄竟不可思议地同时脱力,眼前黑成一片。

    盛极必衰,事有必至,二人霎时心中一凉--

    顾襄终究承受不住庞大真气的重压,而江朝欢亦因内力剧耗而引折红英发作。仅仅一瞬,便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高手对决,片刻疏忽都是万劫不复,何况两人一齐失去抵御能力。

    可就在他们以为必死无疑时,对方的内力却并未乘隙反扑、穷追不舍,反而一道回撤,没能借机伤他们半分。

    因为,其实几乎在同一刻,这场酣斗引得谢桓毒入心脉,亦是强弩之末。

    反噬席卷而来,三人此时的窘迫俱不亚于彼此:

    桃花刹那间盛开,心悸到了疯狂的程度,江朝欢登时脱力软倒,连指尖都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勉强聚起最后的意识望向顾襄,却只见顾襄身形一晃,口鼻尽是血迹,但双手仍紧握谢桓腕脉不放,就像盘踞在古树上的藤蔓。

    被她禁锢的谢桓更是糟糕,两道毒损的经脉彻底崩裂绽开,原本的黑线被大片鲜红取代,贯穿了整个身体。而他仿佛被这崩毁的经脉固定般岿然不动,只有目光变得空洞虚浮……

    一场鏖战,双方尽皆重伤收场。

    可是,在他们彻底晕去前,有两道身影却踏雪而来,纳入了他们最后的视野。

    嵇盈风,和萧望师。

一八五.霉运

    透过船舱薄帘,只见那群女子泊着船,正遥望小楼,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听来并不是汉语。

    范云迢无奈叹道:“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她们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我们两个在一起是真倒霉。”

    说话间转头看嵇无风时,却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哼哼唧唧地叫嚷。原来他安顿下来,才感觉到内里一片剧痛,稍微一动都极是难挨。

    他惊慌之下,只道自己活不了了,殷殷地望着范云迢,露出恳求的神色,竟是开始交代后事:“我是不成了,但最放不下的是我的养父母,如果你能离开,我只求你一事,请你去玉山镇继续帮我寻找他们,给他们颐养天年。”

    “对了,还有妹妹,她聪慧纯善,武功也够自保,我倒是不担心她。可我的两个义弟,谢酽和江朝欢,我不希望他们自相残杀,更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出事。如果可能的话,你…唉…这事对你来说确实为难,就算是神仙也调和不了…唉…”

    “你胡说什么!”范云迢急红了脸,眼圈一酸:“你不许死,我不允许你死!你死了我还怎么独活?”

    “傻话。”嵇无风咳个不停,用手按着胸腔。“我这辈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死了也没牵挂,你可得好好活下去,不然你爹爹该多难过。”

    “你们,出来。”

    还未说完,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捧着两身她们身上一样的黑袍,笑道:“把这个穿上。”

    “干什么?”范云迢迟疑着,并不接过。

    那女子斜了她一眼,虚虚笑了一声:“快点穿上!我不会说第三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范云迢只得搀起嵇无风,两人穿了起来。

    嵇无风本疼得头晕眼花,胡乱往身上套着,却突然动作一滞,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衣袍。范云迢问:“怎么了?”

    他眼神一闪,只道:“没事。”

    穿好后,两人互相看看,皆是和外面女子一样的长袍披身,黑布覆脸,只露出眼睛。嵇无风身形虽高瘦,却也可勉强充做女子。

    果然,那女子道:“待会船靠岸,你们,先进去。”

    “不可!”范云迢失声叫道:“他重伤在身,你这不是叫他送命吗?”

    “你们不去,我现在就把你们扔进湖里。”那女子嘻嘻一笑,一双美目如蓝玉般深幽,却让人不寒而栗。

    被押回船舷,只见船果真靠了岸。对那小楼生理性的恐惧让他们浑身一抖,迈不开步子。

    “想喂鱼吗?”后心被她们一撞,踉跄了一步,他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下了船。回头看去,她们仍在船上,却并不上岸。

    范云迢恨恨地嘀咕:“看来她们自己不想送命,却让我们打头阵,不知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看到,这衣袍的里衬绣了一只鹫。”

    嵇无风扶着她的手,轻声说道。

    两月前的官道上,他就曾遇到过一伙人,当时他无意中发现他们纹绣内刺,告诉范云迢时,她还不以为意。今日这些人,应当就是他们同伙。范云迢回思及此,益觉此事蹊跷。

    再看这小楼时,却见它灯火尽熄,一片沉寂,好像已经人去楼空。嵇无风霎时更明白了那伙人让他们先行的目的。

    赵圆仪就算早先因追捕他们而疏忽一时,也不可能此刻船已靠岸而不知。之所以还未出手,只可能是为了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本以为死里逃生,却又再入虎口,这一晚的经历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两人极慢地挪着步子,只为尽量拖延得一时片刻,以想出求生之法。

    只是这次,实在已是穷途末路,任智计再稠,也没有了绝处逢生之幸。待终于挨到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得,心里是万念俱灰,唯凭着互相倚靠来稍稍汲取勇气。

    磨磨蹭蹭了半天,范云迢心一横,暗暗运足了内力,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子:“我先进去。”

    “要死一起死。”嵇无风不肯,忙扯着她袖管追上,两人拉拉扯扯中已一同入了门。

    没走几步,脚下一绊,两人齐齐扑倒在地,随即后颈一凉,剑刃已贴在了皮肤上。

    嵇无风痛得哎呦了一声,颈上剑锋却移开了。他只听得一句万分熟悉的声音:“是你?”

    两人齐齐愣住,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来人不是江朝欢是谁。

    “怎么是你?”嵇无风也失声而叫。

    这一结果太过出乎意料,嵇无风犹觉似在梦中,半晌,却痴痴问道:“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的?”

    只见对面那人神色一暗,本闪烁在眸中的、掩藏不住的喜色霎时褪尽,唯剩了一抹讥诮。

    “杀你用得着我亲自出手吗?”他懒懒地起身,收剑归鞘。“我来办事,恰巧遇到了你而已。”

    “那…你来办什么事?赵圆仪他们哪里去了?外面那些人你可认得?”心中疑惑太多,嵇无风一连串地发问。一低头间看到他衣摆在滴水,身上原已湿透,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话多。”江朝欢望着外面的小船,自知时间紧迫,只道:“告诉我你在那艘船上的经历,我救你出去。”

    嵇无风哼哼嗤嗤半天,看他又摸上剑鞘才连忙讨饶,将适才船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越听下去,江朝欢神色愈为沉重。

    女子以黑袍蒙住头脸,衣袍内绣灵鹫,这分明是拜火教的标志。教坊来到中原已有二十余年,为何中土又会频现拜火教身影?她们目的何在,又怎会连祭司这么高的职位都远来中土?

    正沉吟间,却见楼梯转下来一个身影,轻轻叫道:“江公子,你没事吧?”

    嵇无风听得声音,竟是嵇盈风,忙叫道:“妹妹,你怎么也在这?”

    原来江朝欢一行人夜以继日查了三天,方锁定了此处。他们连夜乘船赶来,在尚有三十里之距,未免船只打草惊蛇,江朝欢与嵇盈风凫水游过,趁着夜色偷偷上了岸。而顾襄水性不好,便驾船泊在远处,以为接应。

    两人甫一上岸,便见小楼灯火尽灭。生知有诈,但怕耽搁久伤了嵇无风性命,还是冒险闯入。

    果然,赵圆仪一党埋伏在此,经过一番恶战,终是制伏了她。江朝欢逼问出来龙去脉,因人手不足难以看管,为防生变,一剑结果了她。

    余者惊骇之下,纷纷束手就擒。江朝欢将他们关押在顶层一屋内,令嵇盈风看管,同时居高临下观察湖面动静。他自己则在

    待看到有两人上岸登楼,嵇盈风担心他安危,挣扎良久,还是下来查看。

    兄妹劫后重逢,皆是欣喜若狂。嵇盈风正要说出她恳求江朝欢援手的经过,江朝欢却制止了她,只问她适才又从那些人口中问出了什么。

    她道:“这是蓝田县的欹湖,隶属雍城。而这里是欹湖湖心的一处荒岛,本是人迹罕至之处,又是丐帮禁地,因而赵圆仪才将哥哥他们绑缚至此。”

    “既然人迹罕至,怎么今夜这么热闹?什么祭司,什么黑袍女子,都找了来?”嵇无风插话道。

    “这我就不知了。我只听他们说,是一百年前,丐帮的第五任帮主遭星月盟陷害,流落至此,建楼开荒,隐居十年。后武功大成,返乡报仇,几经恶战,最终与星月盟在这欹湖别业订立盟誓,星月解散,远逐西域,丐帮便不再追究。自此换得武林二十年太平。”

    “往事尘封,其中阴私秘辛太多。帮中戒律,不许帮众再登欹湖岛、入别业楼,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渐渐被人遗忘,甚至星月盟、欹湖誓的故事也没人记得了。”

    “西域?”江朝欢沉吟道:“所以,此处只应是丐帮老人才可能知晓…”

    话音未落,被派到楼上接管看守的范云迢匆匆跑了下来,急急叫着:“又来了一艘船,在湖的另一边!”

一九四.窥秘

    一间斗室。

    “如何?”

    “不行,顾柔一直在他身边,无处下手。”

    “顾柔?她不是去勿吉了吗?”他终于回过了头,仍是那副沉郁冷然的神情,只是脸上风霜之色益浓,显然这半月来奔波甚苦。

    “她好像一直没离开过。”任瑶岸瞥了一眼面前这人:“去勿吉的人,是沈雁回。”

    见他皱起眉头,任瑶岸笑了一声:“怎么?江大护法对本教的事还没我一个外人熟悉?这些,还需要我来告诉你?”

    “沈雁回早就对我有所怀疑。何况我的人他们也都眼熟,我不敢跟得太近。辛苦你了。”江朝欢淡淡开口。

    初见,剑拔弩张;再见,亦针锋相对。此次第三回碰面,任瑶岸与江朝欢虽然有教坊作为连接两人的“桥”,且为共同目标,已经真正合作,但仍互有提防。

    “还有整整一个月。我们这样下去,可没什么胜算。”任瑶岸道。

    “今天我来就是告诉你,我收到消息,那个人,不是慕容褒因。”江朝欢淡声道。

    路白羽找到了慧娘,并从她口中证实慕容褒因头顶从来没有什么胎记。

    于是,江朝欢又花了半月时间找到了谢府的老仆,那人却说谢酽头顶也从未有过什么桃花图案。

    一时事情又扑朔迷离起来。任瑶岸面色凝重,听他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慕容虽死,谢酽总还活着。不管怎样,我们唯有亲眼看到谢酽头顶,才有机会确证。”

    只是,谢酽倒还算好对付,顾柔却由明转暗,连教中诸人都要瞒着,想必防范定然更为森严,甚至就是为了钓出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要对他下手,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任瑶岸思忖着道:“想近谢酽的身,首先要调虎离山引开顾柔,这个自然不好我们出面。我想林浦正已经做下数起杀人案子,本就是魔教追查的对象,现在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想法与江朝欢不谋而合。却听江朝欢接着说道:“引开顾柔后,引出谢酽这件事仍然不能由我们亲自做。所以我已经去另寻他人了。只是还需再等一段日子。”

    又说起最近他与苏长晞切磋武艺,发现朝中措与拜火教武功确实源出一脉,共通之处不少。若多加修习合作,想必能事半功倍。便决定大家趁着这段时日一起练功,以便日后更好合作。

    两人叙话不提。却说江朝欢所说的找人,便是远在勿吉的嵇无风兄妹。

    自前几日得到消息,嵇无风已经醒来,也无性命之忧,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能够自然地接近谢酽,而不会引起怀疑的,如今也只有嵇无风了。何况得知沈雁回也在勿吉,虽不知他有没有得令对嵇无风下手,但总是不放心。江朝欢立刻传讯,要孟梁带着嵇无风一行人回来。

    然而,两日后收到回信,却说嵇无风体内余毒未清,还需在勿吉宝地疗养,以求痊愈。

    朔风猎猎,长白山脚,嵇无风坐在山阴处,脊背绷得紧紧的,已经死死盯着手中的一本书册半个时辰。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宛如梦中惊醒般,身子微颤,立即将书册收入怀中,看到嵇盈风走到面前。

    “你当真不回去?”他的妹妹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他刚醒来时,还吵着说要赶紧回去,谁知过了几日,他便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眼神总是闪躲着,也不说要回中原了。哪怕江朝欢来信,他也借口身体不适,不肯离开。

    嵇盈风虽与他相处不过三两年,却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直觉他有事瞒着自己。

    “难得来这边一次,我还是再待几天吧。”嵇无风勉强笑了一下,却没敢直视妹妹的目光。

    嵇盈风走近一步,俯下身来:“你是担心不知如何面对他吗?经过了这些,你还是不能看清他到底是什么人吗?”

    “对。”嵇无风猛地抬起头,面上是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看不清的太多了,我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假的,假的…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笑吗…”

    他说着,竟真的笑了起来。然后在嵇盈风震惊的目光中,起身走远。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无意识地从怀中拿出了那本书册。

    机械地翻开,一张一张地翻到最后一页,好多紫红色的小字出现在纸张原本黑字的下方。

    “吾儿,

    二十年来,未料仍有重逢之日。接天连云,九死不悔。当日重誓,贻笑大方……”

    这些紫红色的小字争先恐后地爬进他的眼睛里,他“啪”地合上书册,仰倒在地,死死地闭上眼。

    然而,那日的情形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他醒来的第三日。

    他恢复地极快,已经活蹦乱跳了。这日正百无聊赖地跟着孟梁去采药,又缠着他把谢酽和江朝欢当日去孟九转处求医的事详加叙述,一边听着,一边啧啧称奇。还夹杂着评论:“酽弟和小江运气真好,孟神医也没怎么刁难就破例看病了。”

    听到孟九转辞世,又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们前脚刚走,后脚他就……你们又刚好落了东西在那,回去发现了,否则岂不是永远也不知道他去世?”

    见孟梁不答,他又自语道:“医者不能自医,孟神医到底生了什么急病,才能如此突然得离世呢?”

    他没注意,孟梁突然神色闪躲,随后便借事离开。

    嵇无风接着在附近闲逛,快到傍晚时,脚下突然觉得有些异物感。他蹲下,摸索着地面的雪,突然摸到了一本硬硬的东西。

    早先便从孟梁处得知他们在找孟九转遗书一事,他瞬间想到了这书,心中一动。拾起来看时,书封上果然写着“岐黄经”。再翻看内容,尽是一些病症的医治之法。

    嵇无风大喜,高高举着书册往山上跑去,要告诉孟梁这个好消息。

    谁知他未曾留意脚下,却不小心被一个树根绊倒。那书册自他手中飞落,掉到了一个冰窟窿里。

    他吓得六神俱灭,顾不得自己,连忙伸手捞了出来。可是到底迟了一步,那书已然湿透。

    他气得跳脚,急忙生起火堆,烘烤着书页,半晌,书终于烘干。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来看,见上面字迹仍在,纸张也无一丝褶皱,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再定睛看时,那原本的黑字看去,却是每页都浮现了这新的内容。

    心下大惑,他仔细研读,发现前面都是一些内功心法。直到最后一页,却是一封信。

    开头是“吾儿”,他还以为是写给孟梁的。然而,看下去后,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手也不由自主地发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一定是假的。”

    他“啪”地合上书,绕着火堆来来回回走了无数圈,直到把自己走晕。跌坐在雪上闭目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又谨慎地打开了最后一页。

    仍是同样的内容。

    怎么会这样?

    竟然是这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最后一句:

    “……纵有九转回生之术,亦无稍能补救之法。此生大恨,无过于此。不求吾儿原谅,惟愿平安喜乐,终得自由。

    孟九转。”

二零五.构陷

    谢酽微觉诧异,霎时想到难道自己真的中了路白羽的计,这里是魔教埋伏下的陷阱?那些船只竟是魔教后续赶来的人手吗?

    由于此行隐秘,他只带了几个手下。此刻全部派去看管路白羽了,绝无一战之力。谢酽不由心里一凉。

    等等,范行宜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呢?他是真的只想借自己之手除掉冯延康,还是早已和魔教勾结在一起?

    他顿觉不对。然而尽管此刻若是立即驾船从另一侧离开,多半还能逃掉。但路白羽就在这里,他日思夜想的仇人也在此处,他无论如何做不到转身离去。不管怎样,至少路白羽一定要死在他手里。

    眼看船只越来越近,他横下心来,追入楼中。

    然而,甫一进门,却见大厅并无两人踪迹。看地面上淡粉色的水滴痕迹,他们是上楼去了。

    路白羽就在七层最高处,他们的用意不言而喻。谢酽当即提刀追上。顺着血迹,一路追到顶层,映入眼帘的却是江朝欢与范行宜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还好,他们两个没有勾结在一起……

    他按耐住没有上前,而是转过回廊,奔入顶层唯一一个房间。

    果然,本该关在这里的路白羽已经脱身,而和江朝欢同行的中年男子正在解决范行宜和他派出看管路白羽的手下。此刻,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体。

    谢酽满面怒色地望向窗外的范行宜:自己忙着解决冯延康的时候,他却连个人都看不住!

    范行宜似是有所感应般,剧斗中仍是回头对上了他的目光,眼中不知是什么神情。

    而此刻,刚刚逃出生天的路白羽竟又折回,隔着窗户,朝着谢酽娇媚一笑,便身形不见。

    谢酽大惊之下,忙追过她身影,一直看到她那圈半室外的游廊里,斜倚着栏杆回头看了一眼湖面,才转过来施然开口:“小江弟弟,鱼都上钩啦。”

    远处,正和范行宜打得难舍难分的江朝欢闻言,一剑格开判官笔刺势,连退三步,跃出战局。与刚刚解决完全部看守、拖着冯延康的鹤松石汇合,转过廊角消失了。竟徒留下路白羽给范行宜和谢酽在此。

    谢酽、范行宜和路白羽就这样立在外廊下,成合辑之势,一时谁也未能先有动作。

    然而,与两人的紧张不同,路白羽甚至一直背对着他们,在遥遥望着湖面,仿佛毫不在意身后想取她性命的人。

    见状,两人也不由得往

    大大小小数十艘船此刻正泊在岸边,几乎将湖岸堆满。每艘船上都在陆陆续续走下人,均行色匆匆。谢酽心里一凛,这许多人,难道是魔教倾巢出动了吗?

    然而,再定睛一看,上岸的人中服色各异,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并不像是有组织的样子,甚至其中还有和尚、道士。

    “不是魔教,是猎鹿联盟……”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他们为何会赶来得这么快?谢酽愈觉离奇,忍不住凑近一步看。果然,认出了好几个熟人。而走下船的人们也显然发现了他们。

    “是路白羽……”

    “她果然在这里…那是谢盟主吗?”

    “还有范长老,怎么回事?”

    ……

    顿时,

    几乎到手的路白羽决不能被这些人染指。谢酽再不犹豫,拔刀而起,水龙吟中最暴烈一招直取路白羽咽喉。

    本拟路白羽虽仍有戒具束缚,久斗未必是敌手,但至少不可能一招制敌。谁知,尽管路白羽随之仰身而避,刀光掠过之处,她右臂旋即划开一道血口,鲜血喷溅,引得下方无数惊声。

    路白羽却只是漫不经心笑着,瞟了范行宜一眼。范行宜不为所动,像是定住了一般。只是任谢酽又使出第二招。

    而楼下的联盟群雄正要进入小楼时,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从楼里跑出,吓住了所有人。一时,他们有人围住这冯延康,有人紧张地看着顶层外廊战局。

    只见刀光铺陈成网,流转尽是杀招。路白羽只守不攻,很快身上已添了不少道子。显然,继续下去,不出三招,她就要毙命于谢酽刀下。

    然而,她脸上仍葆笑意,只是又瞥了身后的范行宜一眼。

    女儿……想起独处时路白羽那个离谱的提议,范行宜毫无表情的面容下,心里已是纠结之至。

    然而,魔教四大护法已来其二,路白羽也完全无法掌控。大势已去,他只能在此情境下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即便,他在一步步突破自己的底线。

    众目睽睽下,范行宜忽然身形暴起,挥出一掌,与谢酽一前一后,竭尽平生之力对路白羽攻出致命一击!

    眼见路白羽腹背受敌,就要血溅当场,下方众人齐齐惊叫,下一瞬,却是刺目的刀尖赫然从范行宜背部穿出。而持刀之人,不是谢酽是谁?

    “谢公子,你……”

    随着一声惨叫,他喷出一口血来,而适才躲过的路白羽从旁娇笑:“谢公子,谢盟主,你怎么对自己人下手呢?”

    这句话,让还没从自己那刀刺伤范行宜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谢酽心中陡冷、如堕冰窖。

    明明是砍向路白羽的招式,就算她能躲过,也不该分毫无损,更不该刺中她身后的范行宜……

    与范行宜微含愧疚的目光相接,他倏然巨震,适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幕重新浮上脑海:

    范行宜,他看似攻向路白羽的那招,实则是以浑厚内力助她躲开自己那刀,还将自己刀势带偏。而与此同时,他借挥击之势身形微倾,自行撞上自己刀刃!甚至自己意识到时想要收招,他也仍在往前冲去!

    而那时,躲开的路白羽正挡在了他的身后,掩盖了他这一错身!

    “你……为什么?”谢酽脑海一片空白,猛地抽出刀来,鲜血溅了他一身,却同时听到下方几乎是沸反盈天的嘈杂声。

    范行宜诡异一笑,捂住腹部伤口,跌跌撞撞地退后,撞到柱子上尽管他控制着角度,刀势的刚烈还是让他全身经脉一震,此刻其实大半并非做戏。

    “范长老,你没事吧?”

    “谢盟主为何要杀范长老?”

    众人愕然失色,一时呆住,却有人注意到那个原本是最受瞩目的人在偷偷趁机逃离:

    “不好,路白羽跑了!”

    一时,有人冲入楼内,有人继续盯着上面。谢酽怔怔地看着自己刀尖徐徐滴落的血迹,已经想明白了范行宜自行撞上刀刃的用意。但眼见路白羽逃走,他定了定神,还是决定先追上去。

    只是,刚一转头,面前已站满了几个更早冲上来的联盟盟友。

    “范长老?谢公子,你……”

    “路白羽呢?”

    谢酽尚未开口,范行宜首先怒喝一声:“谢公子!你为何要对老夫下手”

    “范长老,你……”谢酽正要上前分辨,却被丐帮之人护在了范行宜身前,将两人隔开。只见范行宜一脸痛心疾首,又说道:

    “路白羽是我们三个一起捉到的不假。老夫念你年少英雄,有意抬举于你,已经承诺将路白羽交给你处置,可你为何还要伤冯长老?还有刚刚,我看你久战不得才想着助你一臂之力,又没有和你相争之意,你却为何如此狠毒借机偷袭我?丐帮帮主之位还不够满足你吗?”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纷纷将质疑的目光投向谢酽。

    适才范行宜和路白羽背对着他们,还靠近柱子遮挡,而谢酽却是正面相对。在他们的视角中,就是谢酽一刀刺中了范行宜,还不肯停手,直将他重伤!

    此外,在楼下时,冯延康也用仅剩的力气指认害他之人,正是这猎鹿联盟的盟主——谢酽。

    一时群雄大为激愤,皆戒备地看着谢酽。

    这个少年盟主在两年前就有为聚义令杀害少林玄镜、火烧客栈、与魔教洞主慕容义之女联姻等种种传闻。此前又在邺城渡口为泄私愤击杀昆仑派三人。说他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为过。此刻见丐帮职位最高的两位长老皆身受重伤、直指他为凶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有人来报,负责搜寻路白羽的五岳派已经将别业翻了个遍,却也不见她踪影。

    群雄一时更为愤慨,皆望向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少林净寂大师,等他裁度。

二一五.求得

    最终的结果,就是小缙毫不妥协,就这样一直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江朝欢折红英发作。

    这场一直持续到天色黑透的过程里,小缙看到他腕上桃花逐渐绽开,而他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奇怪的是,就算痛到连呼吸一下,都不由颤抖,他也依旧张着眼,一声不吭地死死扶住床沿,不肯任自己晕厥过去。

    直到他左手上包着的白布又渗出红色,小缙眼皮跳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却忍住了没动。

    最后,就在那桃花彻底绽开之际,只见他猛地呕出口血来,一头栽倒在地。

    小缙霍然而起,将那个即使在晕过去后也紧紧皱着眉的人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攥起的拳头松了又紧,终于,还是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之后一连三天,时间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这样的场景一遍遍重演。

    每当折红英发作之时,小缙都会过来,怎么赶也赶不走。

    江朝欢无法,只能当他不存在,依旧自己分出内息在体内试探,寻找吕隙。然而,折红英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剧烈,而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此消彼长,即使有药物调理,他也没法再多保持哪怕一瞬清醒。

    心脉重压之下,疼痛倒是其次,可长时间的心悸让他越来越难集中神志,有时正勉力分辨暇隙,脑中会突然全然空白,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而小缙只是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无论他是为抵抗晕厥而一次次挣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还是因惊悸失魂而露出茫然痛苦的表情,都不再上前阻止或恶语相向。只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直到他又一次晕去。

    那冷漠的目光毫无触动,与看到一场蚂蚁搬家不会有任何区别。

    到第七日时,江朝欢已称得上是形销骨立。即使是未发作的时间,枝叶消褪的过程也让他没有一刻好过。

    这日小缙来时,房中却空空如也。

    惊异之下,小缙放下药碗,一层层寻去——顾云天实际上是囚禁了他,他应该是出不去的。

    果然,在楼顶的挑台上,小缙看到了那个人。

    他立在栏边,背影消瘦得近乎病态,就算下一刻倒下去,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虽看上去没什么外伤,但小缙清楚,他的身子已经被侵噬透了。

    小缙默默呆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那个背影真的晃了一下,往后跌去。

    小缙的行动比想法更快,他冲过去时,那人却已经扶住了栏杆,堪堪站稳。只见他又习惯性地死死压着左手,直到眼中重新湛出清明。小缙看向他右手手腕,那朵桃花已然开了一半,此时含羞脉脉,清丽无俦。

    “晕过去至少会轻松一点,你是嫌还不够疼吗?”小缙的语气依旧毫不客气。

    江朝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吧。”

    小缙心内一颤,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段噩梦般的回忆,本已被他深埋心底,但其实无日或忘。这七天来的每一刻都无比漫长,有时看着他辗转煎熬,浮现在小缙眼前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挣扎着、翻滚着、哀号着,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一尺之距的解药。

    嗓子被弄毁、双腿被打断、毒日日发作……直到他彻底屈服,答应为那人做三件事,甚至因此屡屡置顾襄于险地。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一死了之。

    活着,从来都是别人掌中之物。可死,至少要为自己而死,死个明白。

    “我和你一样,没有父母亲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这身武功、这副身体,皆是别人赐赉,也要为人驱使。”

    江朝欢像旁观者一样打量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是别人的身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我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怔怔站在后面的,那个由戾气和愤懑积成的外壳包裹着的人,表情终于裂出了一条缝隙,里面,仍是那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气的小缙。他又像曾经那样,幼稚地还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朝欢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是生是死,皆在别人股掌之间。但至少,我心中所想,是旁人永远无法掌控。如果此次就是这具肉身的湮灭,我至少要看着自己是怎样走到结局。”

    半明半昧的昏暗里,他顿了良久,终是轻声开口:“你能帮我吗?”

    不是恳求,更像是一种邀请。他的声音很快散在风中,留不下一丝痕迹。许久,他听到身后的人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语:“……我知道了。”

    紧接着,后面的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转身走了。

    江朝欢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他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小缙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三天来,他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明白了自己实是力有不逮,只能借人之力。

    折红英深植于体,全然压制着经脉,他所能调动的内息只有那么一缕。想要走到最后,他需要小缙的助益。他没有不能利用的人,没有不能使的手段,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很快,小缙就回来了,原来他是去拿那碗药。

    看着江朝欢喝完,小缙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今天的药我加了诘旦花。”

    ……一瞬间,江朝欢几乎想把那药从嗓子里抠出来。为什么?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好不容易才把小缙说动,今天的机会又要浪费了吗?

    然而,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异常。在小缙的注视下,他硬是挤出了一点喜悦和感激。

    看着他有些古怪的表情,小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谷中诘旦花只种在连云峰禁地,我只敢偷偷采一棵。可能作用不大。”

    不管怎样,总要尽力一试。江朝欢不再多想,开始凝聚神思。折红英花开过半,正是繁复之时。他以一息定风波分花拂柳,随之探去。

    小缙只当他在默默忍痛,仍和往日一样站在不远处看着。直到那人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再也站立不住。

    看到他的身子一点点弯了下去,终是止不住地滑落,小缙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当一缕精纯的朝中措内息倏然注入体内,那本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如获甘霖。小缙的手掌抵在他脉门,桎梏不前的定风波立时破出滞碍,寻瑕抵隙。神志也在将将涣散的瞬间被剧痛一激,重敛于那一件事。

    尽管愈发明晰的痛楚如伐经洗髓,是前几日都无法比拟,诘旦花也果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他终是第一次清醒着,直到桃花彻底绽开,光华尽显。

    小缙慢慢收回内力,那个终于强撑到最后的人正止不住地呕血。剧痛的刺激对心脉也是一种损耗,晕去本是人体自我保护的机制。小缙清楚,他遂愿清醒着的结果,就是折红英隳败地比以往几日都要严酷。

    死死攥着的指节泛出青白,生气正从那副身体里流逝,颈上青筋暴起,又被血染过,几乎称得上是惨烈。

    即使日后折红英拔除,他的心脉也会因这不可逆转的毁损而遗害无穷。但小缙却好像从他平静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释然和满足。

二二二.序幕

    蓬牖茅椽,灯昏茶凉。

    寒酸粗陋的客栈中连着伙计也就八九个人,本都松松散散地闲坐,此时被谢酽这一声“站住”一惊,全都好奇地扭头看向声源处。

    出声的是个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而他虽未指名道姓,那被叫的人却很自觉,悠悠停在了原地。

    那是一行四人,不知怎的,都神色古怪,说不出话来。半晌,应声的却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谢公子别来无恙啊,慕容小姐怎么不在?令堂和令姊身子可好?教主派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能看出,孟梁在极力展现话事人的成熟可靠,但显而易见,他的努力好像没什么效果,甚至可以说是起到了反效果——

    本来还称得上是平和可亲的谢酽,脸色顿时僵住了。

    顾襄尴尬地蜷着手指,“咳咳”了两声。小缙则使劲掐了下孟梁的胳膊,把他扯到了后面,叽叽咕咕地骂他:“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从小生长在荒无人迹的玄天岭,从未和除了孟九转之外的人打过交道的孟梁,不仅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对中原武林的纷争也是毫无概念。

    尽管随江朝欢来了两次中原,但都被他的手下严密保护,几乎没和外人接触过。而江朝欢也并未和他讲过各种派系之争与近来武林大事。所以,在孟梁看来,所谓江湖,只分为顾云天的魔教和其他。

    而和江朝欢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求医的谢酽,自然被他归于魔教那一类。当然,至于他问的那几个人都已死了,他更是全然不知。

    眼见这里脸皮最厚的小缙都撑不住了,谢酽更是怒极反笑,慢慢站起身来。而那四人中唯一不曾开过口的年轻人终于抬起了眼眸,淡淡地说道:“谢公子有事吗?”

    店中的客人看来都是没什么见识的,此刻还没认出来眼前的人都是谁。见他们半天没有动手的意思,也就都没了兴致,又转头吃喝了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的客栈中,枯黄的油灯被门窗缝隙里挤进来的晚风吹得晃晃荡荡,把每个人的神色都映得变换莫名。

    终于,谢酽的目光从孟梁身上移开,极轻地笑了一下。

    十几天前,在新房中发现了慕容褒因遗笔,尽管他由此推断是江朝欢逼迫慕容褒因新婚之日自尽,但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不敢完全肯定。可今天,孟梁的出现让他彻底清醒了。

    那个所谓神医孟九转的弟子,也是他们魔教的人。

    那当时慕容褒因的毒到底解开了吗?抑或者他们又动了什么手脚?再想到孟九转说自己二十年前曾给姐姐看病,既然孟梁与魔教搅在一起,那孟九转又是何人?

    本以为江朝欢陪他求医是为接近于他,但至少治病不会有假,可现在才发现,求的那个“医”也不过是他们局中的一环。

    到底什么是真的?

    从何时起全然就落入了他们的计中?

    身边还有哪怕一个可信之人吗?

    此时的谢酽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在短短一天内都会尽数揭晓,甚至,他从未有所察觉的残酷真相,也将一并铺陈眼前,撕裂最后的表象,真正夺走他所仅剩的一切。

    而现下,他只是对江朝欢的恨意更深重了一层。不过,当太多的恨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缝隙填满,他背负的已沉重不堪,再多加一点还是拿走一点也没什么分别了。

    君山大会前夕,轻飘飘的质问、不会有结果的动手,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他笑着,反而只是和雁门关初遇时一样,客气地邀请几人:“既然有缘重聚,各位何不来叙叙旧?”

    小缙眼皮跳了一下,刚要拒绝,却听江朝欢已应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嘱咐顾襄三人先上去,便自然地走近,坐到了谢酽对面,仿佛真的是熟稔的老友一般。

    而顾襄自然不放心留他在这,却又劝不住,只得打发孟梁和小缙先上去,自己也坐了过去。

    本来离得远时,只觉得江朝欢似是又消瘦了不少,这回坐的近了,却发觉他不仅身形清减,容色也颓芜郁卒,好像久病缠身、已时日无多之人。

    这不是才分别十几日吗?谢酽有些奇怪,推开了手边的酒杯,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不知为何,他从怀中摸出一条红绸,摔在江朝欢面前。

    “认得吗?”

    他看到那人用左手拾起红帕,随即指尖僵住了。

    江朝欢确实曾威胁过慕容褒因不许说出他的身份,此刻看到这一方血书,亦是无话可辩。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随之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还有些颤抖,顾襄在旁看他一直掩藏着右手,便知道折红英已经开始发作。心中又急又气,终于再忍不住,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就要把他拉走。

    然而,谢酽几乎是开怀地笑了起来,攥紧了那方喜帕,一抬手拦住两人去路:“什么对不起?为哪件事对不起?”

    他最后的期许被证明是一场自作多情。这个人夺去了他的一切,确然无疑。

    “为曾经的那些事,和……很快会发生的事。”

    江朝欢突然一抬眼眸,凝定着看向谢酽。

    他今日第一次与谢酽对视,目光中却丝毫体现不出言语里的歉意,倒有点像是挑衅的邀请:“这还远远不是结束。谢酽,为了不铸成更多遗憾,你最好早些杀了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神色也一如既往地平静,一时让人分不清他的意图。只有从始至终埋头不语的嵇盈风不合时宜地猝然起身,道了声告辞后便转身而去。

    顾襄也愠怒不已,不由分说把江朝欢拉走了。只剩谢酽沉吟望着两人背影,却并未追上。

    回到房中,顾襄不禁质问:“你又想做什么?你明知道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何要故意激怒他?”

    然而,她的怒气很快便散去了——

    那人挣开她的搀扶后,遽然呕出一大口血,便摔倒在床边。

    只剩下一天。明天折红英最后一次发作,也就是他的殒命之时。无论如何,顾襄也无法再执着于任何生死以外的事。

    只是,那人却似乎并不这样想,他撑着身子,即使是呼吸都会扯起周身的剧痛,还是慢慢地开口:“……对不起……顾襄。”

    他很少叫出顾襄的名字,这次却无比郑重而执着。只是,他的目光却轻轻抚过顾襄的脸庞,便不敢再看,落在了她腰间插着的剑鞘上。

    那把灵钧宝剑古朴素净,唯有一颗红玉装饰,是江朝欢为她雕琢的珣玗琪玉。即使他从未亲手送给她,甚至是他私闯禁地的证据,顾襄还是把它珍重地镶在了剑上。

    江朝欢努力拭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一遍遍地挤出破碎的音节“对不起”……明日,一个将得知自己是顾云天亲子,一个却同时会明白自己不是顾云天亲女,未来会如何,他无法得知。但走到今天这步,他亏欠这两人的实在太多。

    甚至就在刚才,他也不过是耍弄心机。

    早在踏入店门之时,他已经看出店中的其他客人都是任瑶岸布下的人。

    因为江朝欢传出那个主维络后,他们约定好,趁着顾柔去寻路白羽了,今天任瑶岸会亲自激发谢酽撷芳华根系之维,促他折红英在明日发作。

    然而,不知为何,嵇盈风会和谢酽在一起。他不想让嵇盈风知道太多,尽管他清楚嵇盈风不会坏他的事。

    以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屡屡为助他而违背原则,纠结痛苦的,只会是她自己。既然已经快要死了,又何必最后再给她添个麻烦呢?

    所以他故意坐在嵇盈风身边,以她的细心和机敏,定会发觉他中了折红英,而来找他询问。这正可给任瑶岸下手的时机,从而避免了嵇盈风陷入两难。

    同时,他故意惹怒谢酽,这样顾襄定会担心谢酽来寻仇报复,而一夜守着他不敢离开。

    这样,店中没有其他障碍,任瑶岸可以放心地行事,而决不会引来无谓的纷争。

二二八.剧斗

    日薄西山,金光渐渐散去,隐入云烟。室内却明烛彩灯,重重辉映,把路白羽肌肤上那朵桃花勾勒得绚烂无比。

    而含着那朵桃花的,是苍翠繁荣的枝叶如蛛网般与血脉勾连交织,星罗棋布,把皮肤分割开来,显得妖冶至极。

    路白羽面上微见仓惶,转瞬间却已娇笑如常。她不紧不慢地抚摸着那朵桃花,欣赏着任瑶岸遽然抬头,取下悬于案上的绿竹杖,横握在手。

    这是即时发作的折红英,笔落之时,便已是花叶全盛之际。随后,便是“花谢春归、黄泉命断”的一刻。

    即使是魔教中人,也很少有机会目睹顾柔亲自动手。变故突起,众人皆大惊失色,大骇于顾柔一招制服路白羽,更恐那折红英会落在自己身上。就连角落里的江朝欢亦神情陡冷,蹙起眉头。

    “顾左使,想不到我丐帮帮主之位如此诱人,能叫你对自家下属出手。”

    见任瑶岸拿起绿竹杖,却反而悠然坐了下来,顾柔有了些兴致,反手一掌,将路白羽推至沈雁回手边,同时大步迈出,倏然逼近那正中主座。

    “为虺弗摧,后患无穷。”顾柔眼中湛出杀意:“任代帮主,我倒是好奇这三年你去了哪里,又到底回来做什么?”

    说话之间,两人业已交上了手。

    一个绿竹杖翻飞,一套诡秘棒法行云流水,身子却仍稳坐座中,巍然不动;一个兵刃不出,右手屈张,唯以折红英应对,气定神闲。

    “顾左使不如先担心刚刚认回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今天。”

    棍杖快得几乎看不出招法,任瑶岸却仍有余力说话。交斗带起的气脉纵横满室,众人尽可能远远退开,缩在墙边,却见主座之旁的烛火猛然颤动,二人交缠的影子间或打在墙上,一闪而逝。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场打斗,唯有嵇家兄妹置身事外,全然忙着自己的事。

    谢酽毒发极快,嵇无风急得上蹿下跳,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毫无起色。心下正焦急间,昏迷中的谢酽又吐出一口黑血,无意识地吐出一个字来:“水……”

    嵇无风一呆,见他浑身滚烫,衣服已被冷汗湿透,嘴唇干得皲裂,显然极是痛苦,忙四下看去找水。

    然而,他这一侧桌上的茶壶都是空的,要想去对面拿水,就得路过任、顾二人酣战的区域。

    内家高手过招有多危险,嵇无风自然知道。哪怕他已不是往日一点武功不会的他,也不敢靠近。何况即使小心翼翼从中穿过,也势必耗费太久,谢酽恐怕难以支撑。

    情急之下,嵇无风心念电转,咬破自己食指,往谢酽口中送去。

    指尖血慢慢滴入谢酽喉中,他却仍在昏迷中紧紧皱着眉头,额角不断滚落汗水。

    显然,这一点血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嵇无风一狠心,取出匕首,划破自己手腕,凑到谢酽嘴边,这回淅淅沥沥的血流源源不断地滴落。嵇无风惊奇地发现,不过片刻,血不再是被动流入喉间,谢酽喉头滚动,大口吞咽,竟有醒转之兆。

    对面的角落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即使止住了血,江朝欢仍愈加委顿,最后一点生气从他体内无情地流逝,让嵇盈风的心也越来越沉。

    在他差点死在谢酽手里时,嵇盈风已做好准备,替他而死。然而此刻,夺去他生机的,却是她无论如何奈何不得的折红英。

    “她们谁会赢?”

    即使背对着主座战局,嵇盈风今日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关心顾、任之战。

    绿影快似鬼魅,挥斥之间,至精至妙,顾柔持掌相迎,间或五指箕张,化出折红英,寻瑕抵隙,见招拆招。

    一坐一立,皆在方寸之地,酣战之激,却是从来罕见。哪怕辨不出招式路数,室内气压忽沉忽滞,逼得众人不敢大声喘息,亦足见这场打斗二人皆使出全力。

    看得久了,江朝欢似是腻了,移开目光,接过嵇盈风递来的帕子,慢慢擦拭指间血迹。

    顾柔武功不在沈雁回之下,即使是未曾失却神鹫的任瑶岸,只怕也不是其对手。然而,任瑶岸坐于椅中,仅凭一套棍法应对,久战之下,竟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一种可能,任瑶岸服下了摩尼九回丹——拜火教中最为诡秘的丹药,可增益心脉、使真气流转更为圆融,几乎能将习武之人功力激发一倍。只是,得失相对,此药亦含剧毒,最多九个时辰,就会遭其反噬而散尽内力。

    这种药任瑶岸也给过他,江朝欢默然无言,不忍再看。

    他和任瑶岸一样,已是将死之人。何况,他们为了复仇,早已不顾自己性命。今日成也是死,败也是死,这是注定的终曲。

    只是,路白羽跟他们做事,却只为了活。她也中了折红英,又该当如何?

    枝蔓疯长,正在他体内鞭笞着每一处经脉。望着自己腕上英华流转,江朝欢咬牙忍耐,直到心脏也开始剧烈惊悸,遍布整副身子的痛楚浃髓沦肤,扼住了呼吸,也斩断了那勉强敛聚的思绪,当真是生不如死。

    嵇盈风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喃喃自语:“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不对?”

    她没等来回答,只是看着江朝欢一点点弯下了腰,身子几乎对折了起来。

    她想象不出,这个人正在忍耐着何等的痛苦,只能看到他的脊背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强撑着桌面的指节泛起青白。那几乎透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一时,指尖就已磋磨出血,肩上伤处也又洇开了红色。

    嵇盈风并没扶住他,反而强迫自己别开了目光。

    其实自两年前聚义庄密道蒙江朝欢相救后,她就全心信任着这个魔教之人。尽管每次相见,皆是敌对,她也始终认为,他们终有一日会站在一起。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与那人罄竹难书的恶行,但她总是忍不住,尽可能地助他护他。哪怕遭人诟病,也只会想着,怕给他带来麻烦。

    她自己也不懂这是何种情愫,或许只是他身上莫名的熟悉感、安心感,哪怕初次相见,就像已相识半生。

    自幼年起,她就屡遭变故。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循规蹈矩,不负名门之望。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够了命运无常,只要她所认定的,她决不会有一丝犹豫,错过时机。

    只是这一次,她似乎真的抓不住了……

    但既然无力相救,安慰更是无用,她依旧只是默默避开,因为她能感觉到,江朝欢不喜人窥探、怜悯、抑或仅仅是接近。他常常不屑于掩藏的,是对世间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厌弃与疲倦。进退生死,皆是他一人之事,她不愿打扰,也无法承担分毫。

    夜色彻底沉寂,唯有主座二人内力相持间风声鸣啸,引人心神激颤。在这种时候,一声洋溢着喜悦的惊叫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人们纷纷转头看向声源处,就连顾、任二人亦分神瞥了一眼,只见那叫声的来源、正扶着谢酽站起的嵇无风满脸惊喜,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你们继续,继续……”

二五四.解谜

    在去见范云迢前,江朝欢先去了一个地方。

    他重新去了一次广安居,找了数个旁观者,经过拼凑印证,确定了那日林思图去调停纷争时的详细过程。

    大家都说,当日林思图在那里待了一个时辰。依据他素来的习惯,他那次也是认真听过了每一个相关者的申辩,让他们当面对峙、把事情全部说开,最后矛盾几乎是自然而解。

    整个过程,他出言并不多,但也是他一贯的作风,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也没人觉得他哪里不对。

    在赶往云仙镇橡果桥的路上,江朝欢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林思图说过的话:

    “广安居是敝帮产业,先前不周到之处,还请几位朋友海涵。”

    “陈朋友,请你再说一遍当时情形。”

    “敝帮主在三日前……”

    ……

    一个猜测已经在他心里成形。他好像知道哪里不对了。

    云仙镇与云台镇不远,半日就来到了嵇无风所说的位置。

    整个云仙镇被一条河分成两半,而橡果桥不过是其中一个连通两岸的乡村小桥罢了。下了桥,往北走一里,却是一座孤茔立在空荡荡的乡间小路旁。

    这里还不是村落聚居之处,也不像是专门的坟地。一座可能是守墓人住的简陋的草屋在孤坟西侧,显得有些凄凉。

    不过那座坟茔虽然偏僻简朴,却干干净净,没有杂草灰尘,显然常年有人打理。江朝欢走近看去,坟前立了一方石碑,上面刻着“范门韦氏之墓”。

    “他最信任的人,果然是你。”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范云迢快步奔来,而她后面,范行宜遥遥立在草屋门口,目光越过江朝欢,凝在墓碑之上。

    “你见过嵇无风了?他现在怎么样?”范云迢上来便抢先问道,担忧之情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江朝欢简略讲过这几日始末,便见她稍稍轻松了些,但面色仍是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她偏过头,慢慢抬手抚上墓碑,道:“母亲生下我便去世了。这些年来,每年父亲都会带我来住一段时间。”

    她抬起头,看着江朝欢,神情有些落寞:“这里是我能不惹他们怀疑,又离云台最近的地方了。还好,那晚我没法说出的话你听懂了。”

    “他们,是拜火教,还是林思图?”江朝欢问。

    她摇了摇头,引江朝欢走入草屋,与范行宜斯见过,终于能讲出那晚的遭际。

    “到云台以后,林思图每天都要与嵇无风密谈半日。本来我以为他们是在谈帮中事务,但第三天,两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已晚,林思图仍未离开。我有些担心,刚想去找,林思图却派人来叫我过去。”

    “一进门,就见嵇无风埋着头缩在墙角,看到我,却问我是谁。”范云迢有些黯然,顿了顿,才道:“我努力和他说话,可他总是答非所问,嘴里不住重复着三个人之类的词,像是既怕人又想接近人。这时,一旁的林思图告诉我,自从今天嵇无风收到……收到你的来信后,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看得出来,范云迢其实还有些怕江朝欢。但她一狠心还是继续下去:“他说定是你们魔教施了什么手段,才把嵇无风弄成这样。说着,他卷起袖子给我看,只见他小臂上面密密麻麻好多牙印,渗出血来,据他说是嵇无风咬的。我还不信,问他就算嵇无风想咬,以你的武功还躲不开吗?”

    “林思图却带我走进一旁的暗室,点了烛台探去,却见前两日来给我们报信、故意引我们去云台,又淹死在河里的阿达陈尸在地,此刻半个身子都空了,边缘血肉模糊尽是齿痕。我吓了一跳,问是谁这样糟蹋他的尸身,林思图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绝不敢信。林思图默然半晌,只道:其实他今天一过来时,嵇无风就正在啃食阿达尸体,他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得将自己的手臂递过去。又用尽各种方法才算勉强把他安抚下来,这才看到桌上你的来信,猜测到事情与魔教有关,便找我来商议。”

    听到这里,江朝欢疑惑道:“阿达在那时就已被毁去尸身?”

    “是的。”范云迢回答:“我当时又惊又怕,说实话,也几乎信了他的说辞。毕竟你虽然和嵇无风情谊不同,但终究与我们势为两立。于是,我听信了林思图的建议,决定先压住这件事,不能让刚有起色的丐帮再因此动乱,也最好敷衍过你,好教你赶紧离开。”

    “林思图当即便派人准备灵堂,不再继续调查阿达死因,当日就给他秘密下葬。他自己一个人收拾好了暗室,没有惊动帮中其他人,只在入棺后叫来了周中周暮帮忙,才算把这件事暂且遮掩了过去。”

    “在他忙活葬仪之事时,我一直守在嵇无风旁边。我隔一会儿就叫他一次,可他始终胡言乱语,没有好转。我有些丧气,手心却突然一痒,他的手指正在我手心里划着。”

    “我僵在了那里,马上意识到他在写字,他写的很慢,不知道是怕我反应不过来,还是他很难保持住思绪。半天,他才写完第一句话,是:继续和我说话,小心林思图。”

    “我明白了,于是还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叫他一下,而他也一直在文不对题地胡乱回答。我侧过身子,挡住我们的手,也给他写道:你怎么了?阿达怎么回事?”

    “他写:我只能记住林每次来,说着说着帮中事务,我就会突然失去意识,但不是身体的昏迷,是神智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努力挣扎,因为那里太痛苦了,始终看不清、靠不近,只有灰蒙蒙的死难与肮脏。我只能拼命去想我还没能完成的事……终于有一次,我逃出了那个地方,重新看到了林思图。他手边放着妹妹的镯子,身后站着两个人,皆黑袍蒙面,行止怪异,宛如僵尸。”

    “是不死民,他这样说着。”

    范云迢面上现出疑惑,见江朝欢也不知道何谓“不死民”,便继续道:“他没和我解释,只是断言这是拜火教,而林思图恐怕也是拜火教的人。他说拜火教恐怖至极,他不知道如何着了道,我肯定也不是对手。所以千万不要显露出异常,叫我先顺着他的意思,逃出这个地方,找到你后再作商量。”

    “正在这时,林思图突然走了过来,和我说马上就到了你约嵇无风见面的时间。我立刻主动说要替嵇无风去见你,把你打发走。可林思图却嘱咐我只需拖延住你一夜,不要勉强骗你离开,否则容易被你发现端倪。又说担心你对我发难,要随我一同去,以保护我的安全。”

    “当时太过紧迫,我一时没想出好法子,只能答应了下来。嵇无风仍在我手心写字传话,只是速度又慢下来不少,他说:我应该很快就抵挡不住了……既然林要跟着你,你就按他的吩咐做,然后找借口离开这里,万万不可回来。拜火教太过危险,你不要再管这件事。”

    想到是夜的紧张情势,范云迢心有余悸:“我不可能不管,但我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当时我只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我告诉他:我会尽力暗示江朝欢,然后离开这里,和父亲一起去母亲病逝之地暂避。若江愿意帮忙,定会想办法去见你,你一定要醒过来一次,告诉他来找我。”

    江朝欢点了点头,想到那夜,若有所思:“你替他来见我时,林思图一直在旁边?”

    “没错。”

    范云迢道:“所以我不敢暗示得更多。其实,我也想过索性和你挑明,和你一起硬闯回去,但一来林思图就在不远处听着,我怕他们更快一步转移走嵇无风。二来……我怕将此事泄露给你后,你不想平白惹上麻烦,不肯出手,甚至其实你也和拜火教是一路的,那便一下子断了我们的退路,反倒害了他。”

    她坦率地讲出自己的顾虑,虽然心中惴惴,但终于轻松了许多。再看江朝欢时,却发现他不仅没有一丝发怒的迹象,反而温和有礼地替她说完了余下的话:

    “所以,你稍作暗示后,若我真的有心相帮,就会努力调查,去见上他一面,让他亲口告诉我你的位置,你才肯完全相信我。”

三四七.非我

    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天太过漫长了。

    漫长到这样多的曲折反转竟是在同一天内发生,所以当终于有片刻平静时,他们努力反刍,却仍不免感到迷茫。

    魔教的人一半去追谢桓,一半守着顾云天,那些新加入的洞主与其他来客一样不知所措,却又无法离开,只能越来越煎熬地等在这里,等这场大会真正的结局。

    流云被风吹散,一轮红日也在缓缓下落。许久,山谷渲染得一片赤金,落日与视线平齐,像是将要坠入天池了。

    目睹着日薄西山的全过程,他们不敢想象的是,那个曾以为天下无敌的魔教教主不仅也有奈何不了的人,甚至在此番大战的消耗下,也和这夕阳一般在慢慢衰败颓靡。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即使是顾云天,也避免不了在人生的某一刻起,突然开始走下坡路。

    正当人们偷眼看他眉心隐现的双峰小山、身上盘踞的四条黑线、灰白丛生的鬓发、脸颊爬上的皱纹时,“咚”的一声,把他们的视线转移到了另一处

    鹤松石!

    自大会开场时讲完玄隐剑来龙去脉,这个魔教的叛徒就被晾在了一边,接着连串变故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而内力被封、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天,他终于挺不住晕了过去。

    听到他身体砸在雪里的声音,众人心中一颤:他分明已经冻僵了,怕是只剩了最后一口气。

    魔教的人显然也怔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去请示顾云天。

    只见顾云天看都没看他一眼,仍旧合着眼睛,淡漠道:“让他去陪阿乖吧……”

    阿乖?众人一愣,见魔教那人惊得张大了嘴,转头看向天池,才反应过来

    阿乖,就是适才被顾柔扔进天池的小狗啊!

    所有人同时打了个冷颤,一股恶寒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把活人扔进天池?这,果然是魔教能做出来的事啊……

    魔教教徒虽也一惊,但下意识地就开始遵照教主指令动作了,拖起鹤松石就朝崖边走去,片刻也没迟疑。

    这就是背叛的下场。新入教的洞主们心头悚然,眼看着鹤松石半个身子已悬在了空中,只消那人再一推就要坠入万丈深渊,沈雁回终于猝然起身,然而话到嘴边又凝住了。他看着顾云天的神色,终究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当那人一扬手时,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鹤松石的结局,许多人合上了眼,然而下一刻,耳边炸起的却是远比人体下坠还要狂烈的风声,他们不敢置信地抬头

    快如虚影的九节鞭卷着鹤松石的身子,倏然收回,从他们眼前划过了一道弧线。

    来人随意地抛下长鞭,也没管被他救回来的鹤松石,只是径直朝前走去。

    朱廷越?

    魔教教徒皆瞠目结舌。

    不仅因为他突然闯来救了鹤松石,更因为他肩上扛着一人,分明是被谢桓掳走的谢酽!

    沈雁回又看向地上的九节鞭,失声而叫:“大小姐……?”

    更有许多人看着浑身浴血、不知死活的谢酽,陷入了恐慌。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前段时间投奔了顾云天、做了魔教洞主的牛马帮帮主朱廷越吗?为何会突然挟着谢酽归来?其他人又哪去了?

    就在错愕的片刻,朱廷越已带着谢酽走到顾云天面前。

    “想救他吗?”

    朱廷越悠悠开口,虽仍粗犷有力,但全无昔日对顾云天的敬畏与尊崇。

    “教主……”生怕他对顾云天不利,沈雁回拖着重伤之躯就要上前,却被顾云天摆手制止。

    朱廷越显然已经背叛,然而尽管亲子落入敌手,顾云天的面色也没有分毫改变,他只是疲惫地扫了对方一眼,慢慢说道:“原来是你……”

    原来一直以来泄露机密、通敌叛教的内鬼,也是谢桓安插在教中的人,是朱廷越。

    所以无需多言,也自然是谢桓把谢酽交给了他,让他回来。那么,追着谢桓的顾柔他们……?

    瞥到地上的九节鞭,顾云天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终于荡起了一丝波纹。

    “教主一生心血、偌大基业,也不想无人继承吧。”朱廷越侧头看着昏迷的谢酽,噙起了一点笑意。

    魔教教徒齐齐变色,皆不敢深究他话中意味……可是,只有他两人回来,难道,大小姐他们已遭不测?

    不应该啊,顾柔加上江朝欢等四五个高手,总不会面对中毒的谢桓毫无自保之力吧?何况,那可是顾柔啊!

    在这一刻,人们再也不会觉得顾云天和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只一个眨眼间顾云天的精钢义肢已经扼住了朱廷越的脖颈,骨节“咯咯”的收紧声伴着众人的惊呼急遽漾开。

    然而,就在朱廷越身子迅速软下去之时,顾云天又蓦地一松手,退开半步。他们看到谢酽口鼻又溢出新鲜的血,在昏迷中仍剧烈颤抖。

    “顾云天,你想杀我的确易如反掌。但在我死之前,只用一点内力就足够震死你这刚认回来的儿子了,不是吗?”朱廷越好整以暇地越过顾云天,朝崖边走去。

    所有人始料未及,被定在了当场,就连顾云天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若在全盛之时,他当然可以在朱廷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取了他的性命,但此刻,他已日薄西山,自顾不暇。

    “说说吧,你的条件。”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已没有了对上谢桓时那种睥睨众生的气势。

    毕竟,就算再人面兽心,他也是一个父亲。

    “顾云天,我来不是跟你谈条件的。”朱廷越转过身。

    当他重新面对大家时,才有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脖颈上没有一丝红痕,仿佛适才被顾云天扼住一幕是个幻觉。

    看到顾云天眼中浮起的同样困惑,他笑了起来:“很奇怪,是吧?我的表情可以和所有人一样生动、声音也是以假乱真,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伪装不来的。比如,变化。”

    说着,他在自己颈上一抹,而只见他的黑黄皮肤随着动作消融,露出一道瘀血的痕迹,映在新出现的苍白皮肤上,更加明显。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朱廷越是易容的。

    沈雁回倏然明悟,失声叫出:“萧思退?!”

    原来自拜火教黑水一别,这个神秘人的手下竟又易容成朱廷越潜入了幽云谷!此前种种难以解释的怪异终于有了答案,他也在瞬间明白了小缙是怎么死的……

    一次放虎归山,竟种下如此祸端,他面色一沉,杀意骤起,一摇折扇走上高台。

    萧思退发出的仍是朱廷越的声音:“沈教主,不用你动手,今天站在这里,我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顾云天微蹙眉心,考量的目光描摹在他周身,明白了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主动暴露自己,萧思退是不想活了,那谢酽呢?他若不再需要用谢酽威胁自己……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是谁,但很可惜,除了萧思退这个名字,我无法告诉你任何”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找了一辈子,也找不到我到底是谁。”

    “我父母是何人、我为何被主人养大、我的声音什么样子、我自己想做什么,没人能告诉我……我不断变换着身份,不停辗转于五湖四海,偷走了无数人的人生,可是,我只想用自己的身份活着啊!”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泛出泪水,与当日黑水旁的癫狂一样,沈雁回心头莫名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我想,我可以变成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可是这有什么用?假的,永远真不了。就像我受伤时,皮肤现不出印记,所有的真正的我,包括苦难与真心,都只能被囚禁在不同的面具之下,连我自己都看不到……”

    “因为没有自我,我可以轻易背叛、也可以随时认个新主。朝秦暮楚、三姓家奴,哈哈哈,本来就没被当人看待过,换个主人又怎么了?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哈哈哈哈……”

    越来越癫狂的笑声,他一步步踉跄退后,不知何时已退到了悬崖边缘。

    “够了。虽然生来只有被人摆布,虽然永远无法活成自己,但至少死,可以周全自我,无需任何顾忌。顾云天,你听着,今天不是主人指使、也不是任何人逼迫,只是因为我想这样做……”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于万丈深渊。

    连同着他手中的谢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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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