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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暗斗

    萧正风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料到会从昭衍口中听到“姑射仙”三个字。

    他想要招揽昭衍,在听说了梅县始末时便开始想,等得知了对方为步寒英弟子,又当众杀死了谢青棠,原先的一时动念就真正上了心。

    然而,纵使萧正风如何心动,也知道昭衍不是那等轻易能被收入麾下的人,此人软硬不吃,看似圆滑实则狠厉,将是未来坐镇天门的寒山之主,倘若让他上得船来,恐怕未等渡河彼岸,掌舵手就得先换人当。

    正因如此,萧正风在栖凰山时没有轻举妄动,想着来日方长应徐徐图之,却不曾想短短几日工夫,自己的猎物就被别人拿下了。

    姑射仙曾是萧正风最喜爱的女子。

    他性情风流,尤爱美色,上至风韵犹存的妇人,下至豆蔻年华的少女,女人的美在萧正风眼里千姿百态,而这世间姝色万千都比不过一个姑射仙。

    六年前,季繁霜葬身白鹿湖,因着浮云楼上下皆受蛊经影响,不得已由她虚岁十三的女儿继任楼主之位,奉命去海天帮接应她的人正是萧正风,那是他第一次揭开姑射仙的面纱,也是第一次见到江烟萝。

    江烟萝长相随母,自幼就是美人胚子,小小年纪已出落得清丽玉致,粉白脸颊犹带一丝婴儿似的圆润,可怜可爱,令萧正风一见欢喜。

    他扶持她,帮助她,利用她,觊觎她,到最后却是低估了她。

    五年前的绛城一役,豆蔻年华的姑射仙藏身幕后统筹全局,一手促成黑白两道围杀魔头的盛举,以血海玄蛇傅渊渟的伏诛成就属于她的赫赫威名,真正成为了浮云楼的主人,也从此摆脱了萧正风的控制。

    在旁人眼里,浮云楼与紫电楼交往密切,两位楼主更是关系匪浅,却无人知晓,姑射仙不仅是萧正风的心不甘,亦是他的附骨疽。

    如今,这个让他忌惮又不甘的女子,将性命相关的子母连心蛊给了一个相交不久的外人。

    萧正风定了定神,沉声问道:“寒山远在关外,步山主早已不管中原武林之事,对听雨阁更是不假辞色,你既为他的亲传弟子,怎么会跟姑射仙有所勾结?”

    “在下私以为,‘勾结’这一词用得不妥。”

    昭衍不卑不亢地站在堂中,徐徐笑道:“我对仙子一见倾心,她对我青睐有加,既是情投意合,说是勾引都算勉强。”

    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着浅笑,眼里映着烛光,一如好逑君子想到了心心念念的窈窕淑女。

    一时间,萧正风竟难说心里是何滋味,又问道:“你是何时看破她身份的?”

    “早在我二人坠落流霜河下时,便已对她心生疑窦。”昭衍轻叹一口气,“她带着重伤昏迷的我找到了猎户人家,那猎户是个半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光棍,可在我醒来后,屋里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萧正风暗自嗤笑,区区一个乡野村夫,胆敢见色起意,死也活该。

    冯墨生年纪大了,不稀罕听年轻人的男欢女爱,尤其当他敏锐地发现了萧正风眼中那抹异色,心中更是焦虑不安起来。

    萧正风与姑射仙之间的龃龉,从来只为两人自知,浮云楼与紫电楼合作频繁,部下间交往不禁,使冯墨生最初以为双方已经暗中结盟,后来得知姑射仙作壁上观,他既觉疑惑,又有些庆幸。

    冯墨生颇有自知之明,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自己为何被萧正则冷待,也知道萧正风对自己的忌惮,可萧正风缺的正是自己这般人,只要无可替代,他就不能过河拆桥。

    萧正风对昭衍的另眼相待使冯墨生对这个后生晚辈生出了敌意,现在知道他是姑射仙的人,冯墨生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戒备起来。

    他藏起眼中的杀机,对昭衍温吞一笑,道:“先前被困山中,说话多有不便,老朽心中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小山主不妨在此从头说起吧。”

    “说来话长,还是请冯楼主发问,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昭衍对冯墨生态度亲近,萧正风心下介怀,却听冯墨生道:“真正的甲六如今身在何处?”

    “尚在栖凰山,被姑射仙留在身边,待此间事了,二位自可前往审查。”

    昭衍有恃无恐,萧正风见状不由得眉头一皱:“甲六是谁?”

    “甲六等十六人皆是天干密探,两年前奉玉楼主之命在此潜伏,监察宁州官吏,暗中搜查细作,此番云岭山之事便是由他们探知上报的,然而……”

    冯墨生将事情始末告知萧正风,又补充道:“尸体僵冷之后,在那人的大腿内侧发现了水纹刺青,明纹暗纹都能对上,难以辨别真伪。”

    萧正风凝眉:“姑射仙身边的甲六,可曾确认其身份?”

    “恕在下无法回答。”昭衍摊开手,“我虽为仙子办事,却未正式加入听雨阁,她不会告诉我个中玄妙,只道那人是甲六,我自当信她的话。”

    他不一口咬定,说出口的话反而多出几分可信,萧正风与冯墨生对视一眼,后者又问道:“你既然是奉姑射仙之命前来助力,为何先前不肯坦白身份,还与我等为难?”

    “河堤之事,当晚在下已向萧楼主分说清楚,自认是做到了两头留脸,不算与听雨阁作对,至于隐瞒身份……”昭衍抬起头,“在下并非信不过二位楼主,只恐打草惊蛇。”

    倘若姑射仙身边的甲六是真,前天夜里被冯墨生杀掉那人的身份就值得商榷了,思及昭衍初至县衙时的言谈,再想到殷令仪两次遇袭,萧正风心下一凛,目光逼视昭衍,问道:“姑射仙派你前来,可是认为此事与北疆外贼有关?”

    “甲六所知亦有限,云岭山中有为数不少的贼人是真,私造军械也是真,可他们从何而来、为谁办事,尚不能轻易下定论。”顿了下,昭衍又道,“仙子之所以派我来此,当中另有原因——家师的飞鸽传书正好在那时送到,拆阅得知因青狼帮之故,数批奸细冒死入关,恐生大祸,故召在下回山待命。”

    萧正风一怔:“当真?”

    昭衍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苦笑:“事关重大,岂敢胡言乱语?”

    冯墨生将字条接过一看,果真与昭衍所言无差,他皱起眉,把字条递给了萧正风,二人都沉思起来。

    姑射仙是何等机敏之人,先有甲六前来投奔,继而看到步寒英这张飞鸽传书,双方本是互不相干,两件事却可联系起来,她必然意识到云岭山中另有鬼祟藏匿暗处,这才派了昭衍来将浑水搅乱,逼出那些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

    营地里的那个甲六,不就是如山铁证?

    萧正风虽忌惮姑射仙,却也知道两代姑射仙皆同听雨阁休戚与共,他不信江烟萝会在这等大事上给自己使绊子,况且天干密探的名册由萧正则与玉无瑕掌管,江烟萝跟玉无瑕素来不对付,难道还能让玉无瑕冒如此巨大的风险为她遮掩?

    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萧正风问道:“你如何看待清和郡主被掳一事?”

    昭衍思虑片刻,道:“明知县衙守卫森严,那人依旧单枪匹马直闯进来,除了自恃武功高强,只怕也是逼不得已。”

    萧正风眼中精光闪动:“怎么个逼不得已?”

    “第一,难得二位楼主都不在县衙内,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第二,南麓山道将被挖通,没了这道阻碍,山门被破指日可待。”昭衍勾起唇角,“试问,若二位与贼子易地而处,是否会孤注一掷?”

    答案不言自明。

    冯墨生阴鸷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意味不明地问道:“你认为他们是一伙的?”

    “根据目前的线索来看,二者当是里应外合,不过……”昭衍看向萧正风,“要想配合默契,若非有先知职能,必得情报沟通及时,云岭山被困已有大半月,想必听雨阁在周遭广布耳目,就算有轻功高手能够出入,也难以逃过诸多眼线。因此,在下私以为,云岭山里的贼匪与掳走郡主的歹人虽有联系,却非同伙。”

    冯墨生冷声道:“这般说法,可是与你刚才的推测自相矛盾。”

    “非也,在下的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昭衍面上露出慎重之色,“目前看来,歹人掳走郡主是要让我等投鼠忌器,分散听雨阁的人手,为山里那伙贼匪争取一线生机,但是……若是对方故意为之,浑水摸鱼,恐怕我们会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萧正风顿觉一寒,冯墨生却是笑了。

    实不相瞒,昭衍的推测他原也想过,眼下听他直言道出,冯墨生反倒认为其中有诈,遂道:“看来,小山主已认定云岭山之事乃北疆外贼所为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晚辈阅历浅薄,只这点微末见识,冯楼主若有高见,不妨指教一二。”

    “小山主何必自谦?”冯墨生一笑,又恢复了往日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既然如此,我等定当尽快做好部署,以防节外生枝,只不过……小山主虽是武功非凡,心思谨慎更加难得,不妨就留守县城,也好让我二人少些后顾之忧。”

    老狐狸。

    昭衍心里暗道,好在他从未想过能欺瞒过冯墨生,故意面露难色,犹豫片刻才道:“遵命。”

    待他离去,堂中重归寂静,萧正风呷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忽地问道:“你不信他?”

    “莫非萧楼主已然信任于他?”

    “不尽信,不可不信。”萧正风定定地看向堂下,“倒是冯楼主素来待人温厚,今日却有些咄咄逼人,难道是这小辈惹你不喜?”

    冯墨生叹了口气,摇头道:“老朽年迈力衰,得见后生晚辈里出了如此人物,焉有不喜之理?只不过,许是老朽多疑多虑,近日来的事态发展看似平常,却总有一股无形力量推波助澜……先前萧楼主在栖凰山时,不知是否有此同感?”

    萧正风的脸色一霎便阴沉下来。

    “冯楼主……是怀疑姑射仙背后捣鬼?”

    武林白道门派众多,萧正则却偏偏选中与方家关系密切的海天帮加以扶持,外人不知究竟,四天王彼此却是心知肚明,要知道执掌浮云楼的两代姑射仙皆出自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又是白道四大掌门之一,在武林中威望极高,若要取代方家操控武林盟,没有比江氏更好的选择。

    因此,在栖凰山上见到那温柔娴静的江家大小姐时,萧正风便知道姑射仙已经准备结网了。

    长久以来,他们之间有唇齿相依的合作,也有隐忍不发的对峙,故而在撞面后选择了心照不宣的回避,江烟萝不干涉萧正风的所作所为,萧正风也不过问她的部署筹谋,连手底下的人都各自收敛,堪称是井水不犯河水,是故在被冯墨生点破之前,萧正风未曾想过自己上次事败会与江烟萝有关。

    然而,若非江烟萝暗中出手,那时的栖凰山上还有谁能算计他?

    萧正风目光冰冷地看着冯墨生,原本压抑着的杀意又弥散开来。

    冯墨生暗自苦笑,他在初闻萧正风提及栖凰山事败之时已对姑射仙有所怀疑,只是他深知这两人关系匪浅,妄议只会让自己引火烧身,故而点到即止,可如今杀出了一个自称姑射仙心腹的昭衍,又有诸多枝节横生,最紧急的莫过于萧正风对他的信任有所动摇,倘若不推个足够分量的靶子出去,自己必将会陷落泥沼的困境。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袖手垂眸,轻声道:“无凭无据,不敢妄断,只是前车之鉴不远,现在事态复杂且危,不可不防。”

    一时间,萧正风面上阴晴不定,谁也看不出他心下翻涌着怎般念头,直到良久之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句话来:“依冯先生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冯墨生高悬的心终于落下,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慎思半晌才道:“当前种种线索皆指向奸细外贼,可老朽私以为是幕后主使在试图混淆视听,真假甲六也好,平南王女被掳也罢,不过是贼人的缓兵之计,他们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动用雷霆手段!当务之急是尽快攻山,将云岭山中的逆贼悉数拿下,不怕没人说真话。”

    “倘若你猜错了呢?”

    这一回,冯墨生却是毫不犹豫地道:“萧楼主莫忘了我等前来的真正目的,平乱剿贼不过是顺道而为,此番真正要对付的本就是平南王府!王女若是真被贼人所掳,我们就借此由头放开手脚;她要是故意做戏,我们便假戏真做……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我们都可让平南王府万劫不复,待回京之后就是大功一件!”

    他说话时,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窗,堂中灯火摇曳如蛇,那光影映在冯墨生的眸中,使那双眼睛像极了贪婪扭曲的蛇目。

    一瞬间,萧正风的心底竟然生出了一股惧意,分明自己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首,却像是被毒蛇盯上的老鼠。

    他蓦地明白了堂兄萧正则冷待冯墨生的原因,凡身居高位者,没有一个人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冯先生所言……甚是。”萧正风眼眸半闭,掩去一闪而逝的冷芒,“你执意将昭衍留在城中,是要防止他趁机动作?”

    冯墨生点头道:“是,此人来得蹊跷,即便有姑射仙这一层关系在也不足以取信,与其将他留在身边束手束脚,不如把他留在这里。”

    “想要留下此人可不容易,必须加派经验老到的好手严加监视,在攻下云岭山之前,绝不可让他脱离掌控。”说到此处,萧正风微一皱眉,“只不过,他毕竟是姑射仙的人,又与武林多方势力颇有交情,贸然将其软禁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眼下又是多事之秋……”

    冯墨生看出他有所顾虑,笑道:“萧楼主不妨允他暂领巡城之务,让他负责寻找平南王女的下落,如此一来,不仅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安插人手,还可放线钓鱼。他若当真心怀不轨,就算明知有诈也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只要咱们事先做好准备,等到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老而不死是为贼。

    饶是萧正风已对这老狐狸心生厌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布局缜密。

    他权衡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与往日无异的笑容,主动走下来托起冯墨生的手臂,笑道:“我有冯先生襄助,如虎添翼也!”

    胸中大石落地,冯墨生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便也笑了起来,眯成一线的老眼恰好藏起了那些森然之色。

    冯墨生不愿招惹姑射仙,却也不惧与姑射仙为敌,不管昭衍与姑射仙有何关系,无论他究竟有何企图,此番倒是提醒了自己一大隐患——想要维系与萧正风的长久联盟,姑射仙无疑是一块绊脚石,就算一时半会儿铲除不了她,也不可让她有机会踏上这条船。

    如何让萧正风与姑射仙决裂为敌?

    眼下,正好有一枚送上门的棋子。

    你死我活。

    这四个字闪过冯墨生心头,他转过身,背对萧正风,看着昭衍离开的方向冷笑不语。

第一百六十七章·密信

    昭衍离开县衙的时候,天才将将四更。

    他饭量颇大,先前吃下去的点心不过垫垫肚子,于是在街上转了转,找到一家路边面摊。

    大灾方过,黑石县尚未缓过劲来,城中开门迎客的食肆多为愿做赔本买卖的好心人,只是嘴多粮少,这粗粮做成的面条着实算不得美食,好在十分顶饱。

    摊主这个点儿出工,无非是为了方便彻夜不休的役人和苦工,故而木棚下坐了不少人。昭衍连吃了三碗阳春面,正准备要第四碗面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在面前坐下,顺手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暴食伤身,喝些面汤好克化。”

    昭衍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汤,果然觉得舒坦许多,这才抬头一看,笑着招呼道:“刘前辈也来这儿吃面啊?”

    这不请自来的拼桌人赫然是刘一手,他在县衙外等了昭衍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本欲找个安静地方说话,没想到昭衍连看也没看他,跑到这路边小摊吃面。

    昭衍看出刘一手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邻桌几位新来的客人,便没急着结账,让小二上了第四碗面,一边吃着一边道:“刘前辈可是有事吩咐?”

    说话间,他的筷子往右一斜,原本神色复杂的刘一手顿时凛然,他收起了异色,语气如常地问道:“听闻小山主接到了师门急召,在此耽搁不要紧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家师不会因此责怪的,多谢刘前辈关怀。”

    相识至今,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说话,彼此都觉得牙酸,刘一手心知盯上昭衍的探子比起自己这边只多不少,可他心急如焚,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念及此,刘一手放在桌边的左掌猛地发力,整张小桌霎时崩塌,上面的碗碟也被震碎,好在昭衍反应极快,顺手端起没吃完的面碗往后一跃,堪堪避开了飞溅而来的碎片。

    此时虽是夜深,在这小摊吃面的人仍然不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大跳,摊主也被吓得抖似筛糠,慌忙躲到了柜台后。

    邻桌那几个伪装成食客的探子俱是一惊,正要有所动作,却见昭衍吸溜完了最后一筷面条,顺手一抛便将空碗平平稳稳地丢在了柜台上,这才对刘一手道:“刘前辈何故发火?就算晚辈有所得罪,眼下粮食金贵,也不该拿此撒气吧。”

    刘一手冷下脸来,半是佯怒半是真火地道:“昭衍,枉你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他一生义薄云天,黑白两道无不佩服,怎会教出你这面热心冷、与豺狼虎豹同流合污的徒弟?”

    昭衍掏了掏耳朵,故意装作耳背的样子,大声道:“刘前辈,你方才说什么?”

    原有的三分火气顷刻蹿到了七分,刘一手面上更冷,忽地往前踏出一步,提掌向昭衍拍来。

    他未曾拔刀,昭衍也不出剑,身子蓦地向后一飘,手里的两支筷子迎面飞射而出,第一道劲风刚猛凌厉,第二道却是轻若片羽,也不知他如何在弹指间分劲,刘一手侧步让过了第一支,那筷子钉在支撑棚子的粗木棍上,顷刻将其洞穿。

    这般让步之下,后发片刻的第二支筷子正好点向刘一手左侧肩井穴,他抬肘一荡,不想这力道轻微的筷子竟附有缠劲,一下竟没能将它扫落。就在此时,昭衍脚下连踏五步,顷刻从三丈之外欺近到刘一手右边,真气运转双手,左右两掌齐出,快如奔雷走电,上袭肩井,下击阳关。

    刘一手身带残疾,右肩之下空空荡荡,是故昭衍先施计绊他左手,再趁机偷袭,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不想刘一手冷嗤一声,右肩一沉一起,骤然爆发的罡气与昭衍左手相撞,分明不曾触及,掌心却像拍在了石头上,震得五根手指都隐隐作痛。

    与此同时,刘一手的左臂自腰后荡来,正好抓住昭衍右腕,手指一压一弹,昭衍只觉手侧阳谷穴传来剧痛,他却面不改色,左手下滑拍在刘一手胸膛上,脚下一点地面,身体便如无根无萍般飘起,顺势挣脱了腕上桎梏,燕儿似的斜飞出去,落在了七八丈外。

    刘一手抬步欲追,胸膛中陡然炸开一股内力,运转顺畅的真气不由得为之一滞,满腔气血也翻涌起来,他脸色微变,脚步猛地顿住。

    他这厢吃了暗亏,昭衍也不算好受。

    刘一手那后发先至的一抓,正正扣住了昭衍右手腕脉,他本可施展绕指柔轻松挣脱,奈何周遭耳目众多,难保没有常年跟随冯墨生的心腹,昭衍不敢大意,便只好跟刘一手硬碰硬,虽是成功挣脱开来,腕骨仍被指力挫伤,若非刘一手留情,这一下少说能让他手腕骨折。

    他远离了面摊,柜台上那盏灯火也成了眼中黄豆大小的一点,浓重的夜色又笼罩过来,昭衍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纸团藏入袖里,朗声道:“多谢刘前辈指教。”

    刘一手平复下胸中气血,察觉到怀中少了一物,心下略略一松,面上却是青白变幻,半晌才道:“好,好得很,果然是后生可畏。”

    “承让。”

    刘一手此番出手,虽是逢场作戏,也未尝没有含怒之意,想不到一场交手下来,竟是自己落了下风,可见这七秀之首并非浪得虚名,奈何其人剑走偏锋,非是正道栋梁之才。

    他想到自己宝刀已老,又思及方怀远日薄西山,展煜伤残难愈,武林盟的未来说不准要落到那等狼子野心之辈手里,纵然方咏雩尚在人世,可他武功已废,现今更不知下落,哪能顶起临渊门方氏的擎天柱?诸般种种,远虑近忧,刘一手不禁黯然失魂,也没了再与昭衍纠缠的心思,随手掏了一锭碎银丢在柜台上,拂袖而去了。

    刘一手既去,昭衍却不急着离开,大剌剌地走回到柜台边,先捏起碎银掂量一二,问摊主道:“这锭银子赔刚才砸毁的桌椅碗碟,可是够了?”

    摊主战战兢兢地道:“多、多了……”

    “那就好。”昭衍一笑,径自找了张空桌坐下,“再来碗面,这回多加浇头。”

    他旁若无人地吃起面来,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旁人错觉,混在食客中的几个探子见状,悄然退去了。

    待昭衍吃完了一大碗肉臊面,夜深已至五更,他终于搁下碗筷,抹嘴走人。

    一路上,昭衍见到了好几拨行色匆匆的差役,想来是奉命搜查全城,黑石县只有前后两处城门,早在县衙出事后就被勒令封锁,看守都换成了萧正风当初从宁州府营调来的精兵,没有一个酒囊饭袋,周遭还潜伏了诸多地支暗卫,就算掳走殷令仪那人有刀枪不入之躯,也未必有万夫莫敌之力。

    冯墨生料想不错,如此紧迫的时间内,凶徒绝无可能携带人质逃出黑石县城。

    昭衍无意多生事端,主动避开了这些差役,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虽晓得李鸣珂等人在何处下榻,却也知道自己如今惹人生厌,于是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最终找到一座未坍塌的石拱桥,就着长渠流水和些微月光,野猫一样蜷在了桥洞里,好在这盛夏夜里的风不算寒凉。

    借一抹月光勉强照明,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只纸团,展开成皱巴巴的一页纸。

    不难看出这页纸应当是从哪本古籍上撕下来的,边角毛糙,纸面泛黄,上头用蝇头小楷抄录了半篇文章,昭衍仔细辨认过,想起是《易经》中的《说卦传》篇,若是没有记错,里面应当是阐述八八六十四卦相关的内容。

    昭衍不信鬼神,对易学也无甚兴趣,一字不落地阅读完上面的内容,手指再细细一捏发觉略厚,顿时眉头微挑。

    他舔了舔指尖,拈住书页一角,如揭豆腐皮一样细致缓慢,果真撕开了夹层,原来这一页是由两张纸粘合在一起,当中藏有第三张纸,折叠成方块,脆弱如蝉翼,像是多年前的信笺。

    没来由的,昭衍屏住了呼吸。

    他靠着石壁坐起,屈起双腿当桌子,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展开,开头一句“中宫亲启”登时刺入眼帘。

    薄薄一页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想是情势已到燃眉之际,写信人的字迹有些潦草,但不难看出是女子手笔,她在前面言简意赅地写明了当下状况,着重提及“叛徒有二,尚不明确”和“九宫名单泄露”这两件事,而后才是她为阻情报继续上传,亲率离宫精锐夜袭掷金楼一事,此役之后,世无掷金楼,离宫上下死伤殆尽,万幸夺回了九宫名单,只是她行踪泄露,必将面临听雨阁上天入地的追杀。

    昭衍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急忙向下看去,只见写信人断然决定独自北上引开追兵,派仅存的两名心腹护送名单前来投奔,盼这收到信的人能够尽快甄别出叛徒身份,而她将在一月之内赶往落花山,那里地势险峻复杂,若能提前于此做好部署,或能反杀追兵一个措手不及。

    她在信里特意提到,倘若不能确定其余人孰可信任,万不可贸然与之联系,以防遭人利用,只可徐徐试探,莫要轻信;若能成功联合剩余几人,即便分布四海,亦能携手抗敌。

    最后,这个始终保持冷静的女子笔锋一转,却是恳求对方看在同僚之情的份上,派人去宁州寻找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儿,写到那孩子年岁小,她离家时正在发热,不知眼下是否病愈云云……若能找到,不求将他养在身边悉心照料,但愿为他找户好人家,不必让他知道父母前尘,能够侥幸逃过此劫,今后无病无灾地过上一生,纵然他们夫妻俩粉身碎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一段小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曾有水滴落在上面氤氲了墨迹,一如现在。

    无声无息间,泪水从昭衍的眼中夺眶而出,淌过被风吹冷的脸颊,一滴滴落在信笺上。

    写信的人是谁,被她托付这封绝笔信的人是谁,又是谁令刘一手赶来此地将之交付给昭衍……这一切问题的答案,于此刻不言而明。

    信纸被泪水濡湿的刹那,昭衍浑身颤了颤,连忙粗鲁地抬起袖子将脸擦得通红,深呼吸了几下,这才翻开背面。

    信笺背后,是九行人名。

    “……”

    手指痉挛般抽搐了两下,昭衍面无表情,将这九行字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这些人里有他熟悉的,也有闻名不曾见面的,更有……闻所未闻的。

    这一刻,平地无端起狂风,吹乱了桥下一泓静水,自下卷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冷冷拍打在昭衍身上,恍惚间如闻腐血。

第一百六十八章·攻山

    六月初五,骄阳似火。

    萧正风连夜从宁州府营调来了一千名卫兵,直至晌午时分,大队人马已在云岭山外列阵集结,将这一带围得水泄不通,近千匹战马的鼻中不时喷出团团白气,马上骑士不动如山,马下步卒按兵待令,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如同一张弓,只等一声令下。

    看到这样一支精锐部队,李鸣珂顿觉芒刺在背,忍不住朝刘一手投去一个眼神,却没有得到回应。

    王鼎昏迷不醒,至今仍被扣在县衙廨舍,朱长老唯恐少帮主有失,带了数十名丐帮弟子日夜守护在县衙之外,将其余帮众暂且托付给刘一手,任其驱使调动,是故此时在刘一手身后聚有上百人,与剽悍肃杀的宁州卫兵相比,这些丐帮弟子显得散漫无章,或交头接耳,或搔头跺脚,毫无整洁之态,可当旁人打量过去的时候,那些交谈声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一根根长棍分明指向地面,凛然杀气却如剑指心胸,令人胆颤不敢多看一眼。

    刘一手并非不懂李鸣珂的意思,只是他根本无暇旁顾。

    先是山匪公然以火雷炸毁甬道,再是殷令仪在县衙被人掳走,贼子的猖狂行径无异于往萧正风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他已是怒火中烧,才会如此大动干戈,誓要于今日踏平云岭山。

    有了冤鬼路的前车之鉴,刘一手对殷令仪的下落略有猜测,并不十分担心她的安危,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座大山,以及山里那些命运未卜的人。

    偏偏,那个至关重要的人,今天没有来。

    早上临出城时,昭衍在城门口被冯墨生派人截住,只道凶徒以郡主为质,必然尚在城中蛰伏待机,攻山已是势在必行,又怕后方突生变故,请他留守于此,暂领巡城之务以备不测。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下,传讯的暗卫也未压低声音,刘一手与李鸣珂便也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比起昭衍的不情不愿,他二人心下更多的是震惊,须知此事关系重大,听雨阁几乎将整座县城牢牢捏在掌中,怎么会让一个备受猜忌的外人插手?

    无论他们如何惊疑不定,昭衍今日来不了云岭山已成定局,也不知方敬是否有应对之策。刘一手想到自家盟主的托付,心中忧愁更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分毫。

    就在此时,萧正风骑马巡视完毕,重回战阵最前,抬头望向那已被清理出来的道路,眼中精光一闪,右手高高抬起,并指如刀用力挥下,厉声道:“进!”

    这一声饱含内力,几如雷鸣在耳,顷刻间传遍全军,乌泱泱的人马顷刻间一分为二,近六百名兵卒原地不动,其余人则紧随萧正风身后,化作一柄锋锐长枪,直直插入云岭山腹地!

    此时已是箭在弦上,刘一手与李鸣珂亦无回头路可走,二人各领一支人马跟上,满地碎石都被马蹄震得颤动,尘烟滚滚,风云将变。

    即便没了淤阻隔断,紧急清理出来的这条道路也容不下近千人一字排开,主攻人马便如蛇行而进,等到末尾的李鸣珂率人通过,最前头的萧正风已领着中军长驱直入,隐约听到马蹄踏破山石之声,无数飞鸟从林中惊起,死气沉沉的云岭山仿佛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你要抢在他们前头找到方敬。”

    有了冯墨生的遭遇在前,萧正风这回不敢轻忽后路,提前给刘一手分配了把守南麓的重任,他无法跟李鸣珂一样随军深入,只好在两人擦肩之际,迅速叮嘱了她一句话。

    李鸣珂心中一沉,她没有吭声,只点了下头便飞马而去,却将那上百名丐帮弟子都留给了刘一手,仅带上二三十名知根知底的镖师随行,另有一队数十人兵卒跟上。

    见此情形,刘一手脸色微变,心知她不愿再连累丐帮,恐怕已报定决意,想要将人呼唤回来,最终又无可奈何地闭上嘴。

    李鸣珂着实不愿再将丐帮牵扯进这方泥沼了。

    镇远镖局多年来蒙受平南王府诸多恩典,上上下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早与王府休戚与共,莫说是福祸难料,就算明知九死一生,李鸣珂也不后悔来这一趟。

    她自幼是这样的性子,这回却是悔得刻骨铭心,尤其在看到疯疯癫癫的王鼎时,那种锥心之痛几乎要撕裂李鸣珂的魂魄。

    这些年走南闯北,李鸣珂与丐帮中人打过不少交道,深知现任丐帮帮主王成骄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看似豪放粗犷,实则对这些明流暗涌了如指掌,他对帮众约束极严,允他们行侠仗义,却不许他们肆意妄为,尤其不可牵涉到朝廷,如此行事有度,才让这天下第一大帮如日中天。

    若非王鼎先斩后奏,王成骄决计不会允他来云岭山趟这浑水。

    是我对他不起,若有机会……

    李鸣珂闭了闭眼,心里那一丝软弱尽浮现了刹那就被她连根拔起。

    有了冯墨生提供的地图,萧正风命他手下数百人呈扇形由外向内围剿,莫说是一个贼匪,就连一只野兔也不放过,等到他们逐步逼近,圈子也将越收越小,除非方敬他们能够上天遁地,否则就是无处可逃。

    如此搜山可谓兵贵神速,要想抢在萧正风前面将人找到,难如上青天。

    正当李鸣珂心急如焚之际,身边的镖师悄悄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她立刻朝左侧看去,只见茂盛的草丛动了动,像是被风吹拂而过。

    然而,现在没有风。

    李鸣珂朝那方向看了几眼,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来,倘若她没有记错,那里当是一片低洼地。

    “听我命令,向左深入!”

    她一声令下,众镖师紧随其后,其余兵卒不疑有他,也紧紧跟上。

    李鸣珂纵马在前,一路疾奔出三四里地,眼前终于开阔起来,方才在草丛里窥伺他们的人也被迫显露出身形来,追随在后的兵卒们见到贼人身影,登时振奋起来,毫不犹豫地随李鸣珂包围上去。

    那人倒也机灵,发现身后马队逼近,立刻施展轻功朝山壁夹缝遁去,可惜这一队士卒里有善射者不少,这方甫一起身,他们便张弓搭箭,待到人至半空,箭矢也离弦而出,裹挟风雷之声,呼啸着飞射过去。

    人在半空无处借力,那人勉强避过了几支箭矢,最后仍被射中,惨呼一声跌落下来,众人立刻纵马包围上去。

    突然间,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破空之声,数道劲风倏然而至,竟如大雨泼天!

    李鸣珂早有准备,瞬息间听声辨位,判断出周遭射箭者不过十一二人,只是这些人配合默契,箭矢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可钻,仿佛滔滔不绝的流水,纵有士卒躲过了第一波的飞箭,马匹也难逃箭雨,不多时便已人仰马翻!

    他们聚在一处,箭矢也不长眼睛,有三名镖师也身中流矢,好在他们身手厉害,都未伤及要害。李鸣珂见状,一蹬马背腾空而起,点翠刀恍若狂风龙卷,箭矢竟无一能近她身,尽数被磅礴刀气扫荡开来。

    不等士卒们松口气,却见李鸣珂细腰一折,飞至众人头顶,镖师们与她心意相通,无须一声招呼,立刻翻滚下马。

    下一刻,李鸣珂的身躯凌空倒转,头下脚上坠入人群之中,急转如轮,刀锋横扫,恍若流星飒沓而过,不等惨叫出口,喉间已是皮开肉绽,刹那间鲜血飞溅,将她一身绛红衣衫染得如血一般红,如血一般烈!

    “扑通”之声接连而起,马背上的七八人猝不及防就被李鸣珂割了喉,当即翻倒下来,其余落地的人惊觉不妙,立刻就要掏出信号烟花,蓄势已久的二三十名镖师却是一拥而上,将他们斩于乱刀之下。

    振臂一挥,点翠刀上飞出血花朵朵,李鸣珂双脚落地,第一时间去看那被飞箭射落的引路人,可惜他伤势太重,已是气绝身亡。

    她目光一黯,镖师们行动有序地灭掉剩余活口,这才凝神看向四周,那无孔不入的箭雨已经停下,一队人从四下隐蔽处走出,约莫十七八个,领头的果然是方敬。

    他向李鸣珂一拱手,沉声道:“多谢镖局诸位仗义相助。”

    找到方敬,李鸣珂心下一松,旋即眉头紧锁,直言道:“萧正风亲自率人攻山,外头还有五六百披甲精兵把守,凭你们这点人是无法强闯出去的!方掌事的,你听我一句劝,快些换上这些人的衣甲,避开其他人,取近道朝南麓去,佯装是中了埋伏的伤兵,刘护法在那里把守,他会给你们放行,只要能蒙混过去——”

    这法子是搏运气,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方敬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不由得一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李大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李鸣珂急道:“心领算什么?你们逃出这里,能多活几个人也好,你儿子快要成亲了,他已没……”

    说到此处,她脸色微变,陡然闭了嘴。

    方敬至今不知道冤鬼路的事情,只从昭衍口中听说过儿子将要成家的喜讯,既是老怀安慰,又觉怅然失落,道:“他早两年就没了我这个爹,只当我死了便是,也好不被我牵累,左右有他娘在呢。”

    李鸣珂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当下不是说私事的时候,方敬带着手下十几个弟兄利落地扒下死人衣甲换上,对李鸣珂道:“李大小姐,你故意将这队人马葬送在此,事后恐怕要受追究,须得做好准备。”

    李鸣珂回过神来,不敢看方敬的脸,低声道:“我晓得怎样善后,你们快走吧。”

    方敬却道:“还要劳烦李大小姐一件事。”

    “你尽管说。”

    “请你转告刘护法一声,待到阵前相见时,莫要假装不认识我,更不要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不等李鸣珂变脸出声,方敬已翻身上马,带领弟兄们扬鞭绝尘而去。

    李鸣珂连忙紧追过去,却只见到黄沙飞扬,快马绝踪。

    她心里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也不知是否沙子迷了眼,陡然落下泪来。

    女人的预感向来很是准确。

    方敬一行人离开低洼地不久,便被另一队人牢牢盯上了。

    萧正风虽有些刚愎自用,但不是一味逞能之辈,他固然调来了一千精兵,可不曾带过兵,于是在冲进腹地之前,他果断将指挥权移交给了同行的千总,命其领兵继续扫荡,自个儿弃了马,带着二十名地支暗卫绕行向后,埋伏在了往南的必经之地上。

    感觉到大地传来隐约的震颤,眺望到前方扬起的尘沙,萧正风伏在略高的山坡上,果然看见一小队人马风驰电掣地朝南麓赶去,面上不由一喜,心里暗道:“又让那老狐狸料中了!”

    原来,在连夜制定了大举攻山的章程后,冯墨生为考虑周全,又与萧正风谈论起那姓方的匪首来——

    “老朽此番未能亲眼见到匪首,却可通过夜袭营地之事揣度一二。此人麾下有不法之徒数百人,聚集两载而不出纰漏,哪怕经历如此大变,云岭山内仍是他的一言堂,不仅其背后势力庞大堪为震慑,亦足见他城府不浅手段老辣!如此人物不会看不清事态,在发现老朽出山时就该料到云岭山即将面对重兵围剿的后果,以其抛弃伤员任人戕害的行径来看,这厮是个当机立断的冷血之人,待到山门被破,绝不会负隅顽抗,趁乱出逃方为上策……萧楼主若要擒住匪首,不如入山之后避开耳目,率领一支心腹暗卫悄然折返,埋伏于出入紧要之地,定能有所收获!”

    萧正风虽已对冯墨生心生不喜,但是双方合作数载,这老狐狸堪称算无遗策,何况他这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萧正风深以为然,遂从善如流,今日才会安排刘一手扼守南麓通道。

    有数百名精兵待战在外,萧正风不怕重蹈覆辙,只要冯墨生预判的贼兵果真出现,而刘一手将其放行,无论他是否看破贼情,皆能以贼党同罪论处,这才叫做一网打尽!

    萧正风向后打了个手势,二十名暗卫都不曾轻举妄动,直到最后一骑从下方飞驰而过,他们才从隐蔽处站起身来,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了萧正风的意料。

    这一行人自西而来,向南而去,路过萧正风特意选定的山隘时,距离南麓通道只剩下不到十五里路程,结果他们绕过了隘口,却是向东疾奔。

    纵然是轻功再好,也不可与骏马的耐力相较,萧正风察觉事情有异,果断下令缓行,沿着马蹄痕迹追踪过去,发现这些人竟是进了一处裂谷。

    地崩之后,云岭山内多处山峦崩裂,有几处足以让人马通行,只是萧正风早早派人勘察过附近地貌,知道东麓尽头乃是一道高绝险峻的深涧,人若是跳下去,在接触水面的刹那就会脏腑尽碎而亡,必定十死无生。

    因此,萧正风虽派了人在下游看着,却没想过这些贼子真会试图从这里逃走。

    他犹豫了片刻,想到那领头之人八成就是贼首,云岭山的秘密都藏在此人腹中,终是将心一横,挥手下令入内。

    这一带近水,裂谷下的山道不仅狭窄,更是阴暗潮湿,好在暗卫们最是精于此道,轻易便从枯叶烂泥中辨识出马蹄印,果真是一路向前。

    事已至此,萧正风唯有率人跟上,却不料行至中段之际,上方忽然传来轰隆之声,伴有碎石坠落而下,他心头一跳,抬头只见两边夹壁上竟有大石摇摇欲坠,旁边隐约可见人影推动!

    马蹄向前方,马上人却未必在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一瞬间,萧正风意识到自己中了诱敌之计,同时有一个巨大的疑窦在心里升起——自己的行动全程保密,蛰伏的山隘更是冯墨生经过再三思量才在地图上圈定而出,这些贼子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故意打马而过?

    他来不及多想,上方巨响轰隆,两块足有人高的大石同时坠落,向着底下的人呼啸砸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闯关

    “若换了你是听雨阁的人,这云岭山中何物最具价值?”

    那日溪边,昭衍俯身准备背起王鼎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莫名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彼时方敬心乱如麻,被他这句发问唤回了神智,凝眉沉思好一阵,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些军械火器,其次是冶铸工事,又提及了隐秘可靠的煤铁买卖渠道,最后是这些百里挑一的下属。

    然而,无论他给出什么答案,昭衍俱是摇头,却道:“方掌事的,这山里最值钱的并非那些死物,而是你。”

    身为云岭山的掌事人,方敬不止要担负守山重任,还要统管内外的大小事务,他是个谨慎老练的人,许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都被他藏在自己肚子里,连最亲近的心腹也不可窥探,是故在这物证被毁的当下,他这人证就变得无比重要了。

    “我若是冯墨生,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小鱼小虾,只将心思都放在你身上,用一切手段揣测你是怎样一个人,再针对你布下天罗地网,绝不怕做了无用功。”昭衍脸上带笑,声音却冷得可怕,“冯墨生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最擅长对付的也正是他的同类,因此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成为这种人。”

    这才是当晚营地遇袭的真相。

    虽说昭衍愿一力承担那十四条人命的业障,但是方敬从不认为做下决定的自己有多干净,这些人是他亲自挑选出来,与他共同在此驻守两载,既是主从又是袍泽,不论原因为何,是他们全心信任着的自己辜负了他们,黄泉之下判官看薄,冤罪顶上该添他方敬一笔血债,死后该入地狱受刑,来生当牛做马以偿罪。

    于是,方敬出现在了这里。

    两块人高的巨石从上方坠落,它们激撞着砸破空气,携千钧之力轰然碾下,萧正风脸色倏变,立刻往左蹬地腾身,一脚踏在岩壁上,身躯几乎与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了巨石夹击。

    那些向后飞退的暗卫则没有这般好运气,须知这裂谷下的夹道狭长如蛇,石头落地后又滚动起来,快如迅雷闪电,三个轻功稍差的暗卫当即被石头压住,身躯陡然消失,其余人只能听到骨肉被巨石生生碾碎的恐怖声响,饶是常年刀口舔血的地支暗卫,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上方风声忽至,方敬率十七个弟兄扯着树藤飞身落下,双脚尚未落地,利刃已然出鞘!

    十八个人,十八张刀,十八道铮然锐响,十八股森寒杀气!

    萧正风这方恰好也剩下十八人,地支暗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发觉敌袭逼近,无须萧正风吩咐,十七名暗卫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他们与这些江湖草莽不同,习惯了攻守合作,三人一组小三才阵,出刀快,收势更快!

    双方一经交手,刀兵相撞迸出火星点点,无不深知此乃生死之战,俱无半分留情,刀光剑影如织罗网,血花飞溅似风中红梅!

    一朵血梅打在了方敬脸上,他没有擦拭,只握紧了刀柄,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人。

    萧正风亦是如此。

    狭路相逢的一瞬间,方敬一眼盯住了萧正风,后者也在同一时刻找上了他。

    萧正风近些年来养尊处优,出手不过用些拳掌功夫,并非他不善兵刃,而是其贵为一楼之主,倘若凡事都要自己冲锋在前,还养那么多恶犬爪牙做什么?

    久而久之,寻常人等只道紫电楼楼主掌法厉害,却不知萧正风的枪法更是卓绝!

    腥风扑面,萧正风反手从腰后抽出两把短枪,不等枪尖展露锋芒,一道凌厉刀气已破空而至,正是方敬先发制人!

    长刀化作白虹,只消片刻便逼近萧正风面门,眼看就要劈开他的头颅,一把短枪蓦地从下方袭来,稳稳抵住了刀锋,方敬毫不犹豫地向后飞退,几乎在他撤身刹那,另一把短枪神出鬼没地刺出,在方敬的腰侧捅出一个洞来,万幸只是衣服。

    尽管如此,冰冷枪尖擦过皮肉的感觉仍令方敬背后一激灵,可他竟是不退反进,右脚倏然在地上一踏,本是朝后的身躯又闪电般往前飞射,长刀再度出手,这回是连斩七刀,一上两下,左右各二!

    诈死之前,方敬已在永州敛羽多年,以至于世人只知刘一手是武林盟主方怀远的左膀右臂,却不知他与方敬并称临渊门的风雷双刀,疾如风,迅如雷!

    萧正风正待刺出第二枪,七道劲风同时袭来,顷刻间笼罩全身要害,他眉梢一挑,双手用力一合,只听“咔嚓”一声,枪柄机括扣紧,两把短枪竟合成了一把长枪,他振臂一转,长枪亦随之急转,浑厚内力在残影中化为罡风,如一面盾牌护在了身前。

    刹那间,但闻数声尖锐急促的锐响,火星飞溅迷人眼,疾风七刀尽被长枪荡开,方敬第八刀自上而下压住枪尖,身子借力而起,于半空中翻滚一圈,又是一刀劈向萧正风头顶,后者就地一滚,长枪逆势直上,与刀锋悍然相撞,双双震退开来。

    方敬人在高处,顺势落在了一块凸起的怪石上,这才有空看向别处,只见那三十四人厮杀之处已是惨烈至极,七八具尸体横倒在地,刺目的鲜血还在流淌!

    他面色一变,萧正风同样冷下了脸,谁也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难缠,在这场人数相当的混战里,死伤亦是相差无几!

    然而,一个地支杀手临死之前,已拼力放出了信号烟花,那猩红的花朵在头顶炸开,震落了几许碎石,尖利无比的声音亦传出了老远!

    看到这一幕,萧正风总算放心,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方敬脸上,问道:“你就是那姓方的贼头子?”

    方敬没有回答,只是森然看着他。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默认了,萧正风冷笑道:“你可知本座是什么人?”

    “当朝太后的亲侄子,庆云侯世子,听雨阁紫电楼之主。”顿了下,方敬咧开嘴笑了,“该杀千刀的虎伥。”

    萧正风面色一寒,却没有被他激怒,只将长枪抬起,遥遥指着方敬道:“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敢行此谋逆之事,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方敬亦是冷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萧正风怒极反笑:“动手!”

    一声令下,刀鸣应声,那厢厮杀疯狂更甚,这边方敬与萧正风同时身形闪动,前者如鹰隼般飞扑而下,后者旋身侧让,反手一枪靠背刺出!

    经过刚才那番交手,二人都对彼此的实力有所估量,论武功高深、招法精妙,萧正风无疑更胜一筹,可方敬经验老到,出招变招间攻守变换自如,虽是一刀在手,却是灵活奇诡、如臂如指,抢得“唯快不破”的要诀,纵然以短敌长,招架起来亦有条不紊,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关键在于,萧正风不消多时就能等来援兵,而方敬没有跟他耗下去的底气。

    一念及此,方敬面上闪过一抹冷色,眼见长枪当胸刺来,他这回竟是不闪不避,只将刀锋斜压而下,原本刺向胸膛的枪尖被迫偏移下落,捅入了方敬左边腰腹,而他用血淋淋的左手死死抓住了枪身,蓄势已久的长刀霹雳斩下,但闻一声铿锵,枪身衔接处被他一刀斩断!

    萧正风没想到此人悍勇至此,猝不及防下手里只剩了一把短枪,方敬向后一翻,抬起一脚踹在萧正风胸口,后者顿觉脏腑颠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可萧正风亦非易于之辈,顺势抓住了方敬的脚踝,五指用力一捏,筋断骨折。

    两人都发了狠,方敬左脚畸形站立不稳,萧正风便趁他病要他命,短枪直向方敬腰腹伤处刺去,果不其然撞上一面白刃,他往旁侧一闪,追来的一刀横削就落了空,瞅准方敬去势未绝,萧正风一枪刺他腋下空门,左手趁机握住了那把戳在方敬腰间的短枪,用力向后一贯,本是入肉五分,这下直接将人捅穿!

    鲜血狂涌,萧正风一声冷笑就要将枪拔出,不想方敬手臂下压,死死夹住了他的短枪,同时劲风回荡,长刀竟换到了左手,以诡谲莫测的角度奇袭而来。

    萧正风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奈何他兵器受制已来不及松手闪避,只见一点寒芒在眼前放大成一片飞白,紧接着剧痛从右眼袭来,下一刻,他的世界黑了一半。

    刀尖捅进了他的右眼窝!

    “啊啊啊啊啊啊——”

    任是萧正风武功高强,终究不是铜皮铁骨,他一掌拍开方敬,半边脸已是鲜血淋漓,浑浊的浆液混合血水一同淌下,他痛彻心扉,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众暗卫察觉不妙,顾不得自身安危,拼命朝这边赶来,方敬被萧正风那一掌拍得口吐鲜血,却知此时已到存亡关头,提起一口真气再度冲过去,那萧正风已是发了狂,染血双手劈空乱舞,掌力轰在坚硬的岩石上,整块石头都四分五裂。

    方敬让开了一掌,背后暗卫已然杀到,眼看就要将他一刀枭首,旁侧蓦地闪出一道人影来,奋力将方敬撞开,那一刀落在他身上,几乎将他开膛破肚,这人却是紧咬牙关,莽劲往前一扑,手里的短刀也没入暗卫胸膛,二人皆不曾松手,直至双双气绝身亡。

    热血溅在背后,方敬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因伤发狂的萧正风,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猛地朝萧正风扑了过去。

    萧正风瞎了一只眼,耳力却未受损,当即听声辨位,一枪刺向自投罗网的方敬,孰料这浑身浴血的人竟还有余力,单手抓住枪尖,顺势欺身而近,忍痛提膝往萧正风腹下一撞,趁其吃痛之际,方敬用力一仰头,而后狠狠撞上他的脑袋。

    “咚”的一声闷响,两颗头颅结结实实撞在一处,俱是血流不止,萧正风本就头脸受伤,这一下将眼部伤口撕得更烈,他痛不欲生,手下力道不由得一松,方敬趁机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扭,最后一根短枪离手落地,不等萧正风反抗,喉间便是一凉,竟是长刀抵在颈前,但凡他稍稍转头,就要皮开肉绽!

    电光火石间,仅剩的九个兄弟都聚集在方敬身边,个个提刀向敌,以血肉之躯将他与萧正风挡在身后,众暗卫亦是靠近,奈何晚了一步,眼见萧正风受伤被擒,一个个亡魂大冒,有心拼命救主,却是投鼠忌器。

    就在此时,山谷外传来烈马嘶鸣声,显然是看到烟花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

    方敬受伤的腰腹只是草草点穴止血,整张脸几乎被血糊住,他不敢擦拭,死死握住刀柄不妨,颤抖的左手飞快封住萧正风身上几处大穴,顺带扭脱了他的肩节,“嘎嘣嘎嘣”的声音传出,暗卫们都骚动起来,恨不能生啖方敬之肉。

    萧正风倒还硬气,强忍着钻心剧痛,咬牙道:“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一定将你……还有你那帮弟兄,我一个都不放过,要把你们千刀万——”

    话未说完,站在方敬身边的一名下属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萧正风一根手指,他痛得险些咬了舌头,若非穴道被制,恐怕已经跪倒在地。

    “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倘若我们要被千刀万剐,拉你陪葬是够了,呵呵。当朝太后的侄儿,够本!”方敬森然一笑,大声吩咐道,“将这根手指送出去,让他们将路让开,放兄弟们出山,否则老子一刀刀宰了这狗官!”

    萧正风虽是痛极,意识却还清醒,听得方敬这般要求,才知此人根本不是冯墨生口中那舍弃同伴、冷血无情之辈,而是要以一死换众生。

    胆敢跟随方敬来此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有人捡起这根断指,不顾周遭环伺的虎狼,大步流星地朝裂谷口走去,众暗卫已是焦躁难安,奈何萧正风落入敌手,剩下能做主的冯墨生偏又不在,只能步步后退。

    那出去喊话的人很快回来,朝方敬用力一点头便又站回原位,方敬拿刀架着萧正风,九名心腹寸步不离地护在他前后左右,在地支暗卫的杀意笼罩下,一步步朝出口走去。

    那从宁州府营临时调来的千总姓郑,他按照萧正风的吩咐率兵扫荡,果然在靠近北麓的地方发现了贼窝,遂下令包抄围剿,没想到东面突然有烟花升天,那是听雨阁的独门信号,他当即察觉不妙,改让手下兵卒留活口,空耗了许多人手,这才将所有贼子全部拿下,带着他们速速朝这边赶来,却不料迎来了一截断指。

    萧正风不仅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还是庆云侯世子,在萧家权势如日中天的当下,他这未来家主的身份何其尊贵?倘若让萧正风在此有个三长两短,莫说郑千总自己,宁州上下军官都要大难临头!

    不得已之下,郑千总下令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方敬等人挟持萧正风走出裂谷,分明他们势单力薄且个个负伤染血,手握数百精兵的郑千总却不敢轻举妄动,色厉内荏地叱道:“大胆贼子,尔等图谋作乱,还敢挟持上官,究竟意欲何为?”

    方敬冷笑,他所剩的力气实在不多,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于是朝身边人低语几句,那人便越众而出,抬刀直指那堆被五花大绑的人,厉声道:“放人,否则我们宰了这狗官!”

    这一伙山匪可是钦犯,郑千总好不容易拿到这份功劳,还没捂热乎着就要被迫交出,实在是不甘心,可他看了萧正风一眼,终究不敢怠慢,道:“要放人就一起放!”

    他话音未落,方敬手腕一抖,刀锋从萧正风肩头削下一块肉来,痛得萧正风发出了一声惨叫,吓得郑千总连忙噤了声。

    人群之中,李鸣珂脸色惨白,死死咬住了牙关。

    她不知打哪儿弄了一身伤,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如今浑身是血,伤势比之方敬也轻不了多少,本以为方敬已经听了自己的话率人远走,这才佯装败兵准备前往南麓断后,没想到正撞上了郑千总,与这伙卫兵一同赶来,却见到了眼前一幕。

    李鸣珂想放声大哭,又不敢落泪,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前方,她朝身边的镖师打了几个手势,悄然退出混乱的人群,全力施展轻功朝南麓赶去。

    她实在狼狈,好几次跌倒下来,磕碰得手脚淤青,却不敢耽搁片刻,爬起来又往前疾奔,终于在力竭之前赶到了南麓通道。

    守在这里的刘一手等人亦看到了那道猩红烟花,百步之外的精兵们亦躁动起来,他正犹豫着是否冲进去一探究竟,没想到会等来李鸣珂,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她已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得刘一手连忙从藏身处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

    “李大小姐,怎么了?”

    李鸣珂死死抓住他的手,准备出口的话在看到聚拢而来的其他人时又咽了回去,她勉强定了定神,哑声道:“萧楼主他、他一时不慎落入了圈套,被匪首所擒,正往这边来了!”

    此言一出,众丐帮弟子也好,监视他们的地支暗卫也罢,俱是浑身大震,有暗卫连忙奔出通道去找卫兵长,更多人却是将李鸣珂包围起来,急声催问其中究竟。

    李鸣珂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被这吵吵嚷嚷的声音一逼,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个踉跄便栽倒下来,骇得刘一手连忙将她搀住,就在两人距离拉近之时,李鸣珂嘴唇翕动,密音道——

    “他说……别否认,别留情。”

第一百七十章·双刀

    正如昭衍说的那样,云岭山里最具价值的是方敬,而在敌营之中,没有谁比萧正风更重要。

    郑千总哪怕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贪功劳就枉顾堂堂庆云侯世子的性命,双方在谷口僵持了一会儿,郑千总只得妥协,却故意磨磨蹭蹭,想要继续拖延时间。

    此时,方敬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看出郑千总的意图,用力一咬舌尖维持清醒,朝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抓住萧正风缺了一指的左手高高举起,大声道:“三息时间,若不放人就再砍他一根指头下来,这账可都算在尔等头上!”

    郑千总脸色巨变,慌忙叫道:“立即放人,休要动刀!”

    萧正风被方敬拿刀架着脖子,左右两侧各有一柄利刃抵住胸腹要害,当真是任人宰割,他向来高高在上,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愤恨之余更觉耻辱,恨不得开口让郑千总直接动手杀人,奈何方敬极有先见之明地封了他哑穴,满腔怨毒无处宣泄,如有一团烈火在胸中燃气,几欲将这一切焚烧殆尽。

    冯墨生率人夜袭营地之后,云岭山里统共只剩下了六十人左右,好在这些人个个武功不凡,面对精兵围剿亦有还手之力,郑千总又有邀功讨赏之心,深知活人比死人更值钱的道理,好生费了一番周章,擒下了四十多个活口,皆被五花大绑起来,被战马拖拽而行。

    郑千总一声令下,士卒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听命行事,将这些俘虏悉数丢了出来,方敬让两名心腹提刀上前为他们松绑,发现这些人受伤虽是不轻,万幸还能行走,便让他们聚拢起来,自己挟持萧正风向前开道。

    两年来,诸弟兄与方敬朝夕相处,经历了数次生死患难,早已与他默契非常,见方敬拿住了萧正风,心知这是自己一行人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无须吩咐多言,自发护在方敬身边,纵然有那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得先射穿数道人墙才能取方敬性命,而在那之前,方敬的刀势必割断萧正风的脖子。

    一时之间,郑千总不敢冒进亦不敢远离,只好率兵紧随,对峙着向南而去。

    南麓这边,刘一手已是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他身边不止有数十名丐帮弟子,还有一众地支暗卫,通道之外精兵列阵剑拔弩张,人人屏息凝神,连马鼻喷气的声音都变小了。

    终于,就在他们都快按捺不住之时,前方山道上扬起飞尘,乌泱泱的人影陆续出现在众人眼中。

    刘一手武功最高,眼力也是最好,一下就瞅准了那被重重人墙围在中心的两道人影,只见方敬一手掐着萧正风手腕,一手持刀抵着他的脖子,两人俱是披面流血,萧正风更瞎了一只眼睛。

    他神色陡变,嘴唇翕动了几下,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方敬同样看到了他,两人早年一起练刀,后来出生入死不知几回,只是自打刘一手随方怀远去了武林盟,那些并肩同行的日子也渐渐远了,想不到老友再见,竟是如今这般情景。

    到了南麓,两路精兵会合,近百名地支暗卫皆现身出来,郑千总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算略略松出,他勒马转身,放声喝道:“本官说到做到,你们还不快些放人!”

    一个汉子大声骂道:“放你爷爷的臭狗屁!”

    郑千总大怒,可一看到萧正风脖子上的那把刀,身子不由矮了半截,强忍怒气道:“尔等逆贼,无法无天,若是萧楼主有个好歹,本官一定奏明朝廷,将你们一个个抄家灭族!”

    这一回,方敬亲自开口道:“巧了,我也想知道倘若太后的亲侄儿因你们护卫不力惨死当场,尔等全家老小会是什么下场?”

    他声音不大,却能传遍全场,不仅郑千总脸色惨白,他麾下那些卫兵亦是忐忑不安,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下意识将箭压住,生怕这一箭失手射出,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怕死。

    方敬一笑,嘴里都是血红色,他对身边心腹道:“让大家分头走,一路都别回头,能走脱几个便是几个,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那心腹眼眶一热,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转头将方敬的话一字不落地传下去,末了又添一句道:“倘若有那运气不好被追上的,自个儿了断便是,少受活罪,莫要对不起掌事的,死去无颜面见弟兄们!”

    方敬听在耳里,有心骂他两句,可他实在快支撑不住了,只好忍着眼泪,死死握着手里的刀,如坠崖之人紧握那条将断的藤蔓。

    郑千总传令下去,原本水泄不通的战阵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宽约丈许的生路来,方敬这回没有动,挟持着萧正风站在原地,只让其余人迅速撤离。

    这些人最少也跟了方敬两年,对他可谓是忠心耿耿,被刀割肉都没喊过疼,此刻却都泪如雨下,有几个人走出几步又跑回来,想着死也要死在一起,皆被那守在方敬身边的心腹一脚踹出去。

    “滚犊子啊!”那心腹骂道,“操,你们回来做什么?这是叽叽歪歪淌猫尿的时候吗?你们这些蠢货,掌事的让你们赶紧滚,你们是要反了天不成!一个个的傻不愣登,让这群狗娘养的杂种看笑话!滚,麻溜地滚,要真是重情重义的,来年今日给俺们坟头多烧几个婆娘,叫师傅扎得好看些!”

    他一番大骂,自个儿却也落下泪来,忙不迭地拿袖子擦脸,擦出一片血与尘。

    四十余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他们相互搀扶着往前走去,一个个背影狼狈至极,在地上留下一长串血脚印,而这一次,没有人再回头。

    待到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方敬又强撑了一会儿,逐渐昏暗的天穹上已悄然出现了如血残阳,那太阳一点点西坠,一如他快要流干的血。

    郑千总已满头大汗,近千名精兵与地支暗卫更是严阵以待,僵持已到了极限。

    方敬看了眼仍留在身边的那名心腹,低声道:“还不快走?”

    心腹冲他笑道:“好咧,小的先走一步。”

    说罢,他拖着有些踉跄的腿脚朝那逐渐收窄的出路而去,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上,就在他经过郑千总的战马前时,这腿脚受伤的人突然腾地而起,一个飞扑落在了马背上,双手死死掐住了郑千总的脖子!

    “操你娘的狗官,狗官!是你们祸害这世道,你们才该死!我杀了你,杀了你!”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念过什么书,说话总是粗鄙无章,被方敬提拔为心腹也只因他忠诚,从来是方敬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却没想今日他会做出这种事,喊出这些话来。

    “噗嗤”几声,郑千总掏出护身匕首刺进他肚腹中,此人口鼻溢血,却是毫不松手,抱着郑千总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无数士卒一拥而上,刀枪剑戟顷刻将他的身影淹没了。

    方敬双目赤红,他本能地往前踏出一步,架在萧正风颈前的刀也不由得偏了偏,此刻他周围已没了旁人围护,四下里环伺许久的地支暗卫抓住机会,当即有人打出暗器,两枚铁蒺藜如流星般破空而至,先打刀后打手,方敬当即吃痛,仍将刀握得死紧,眼中狠色一闪而过,抬腿将萧正风踢翻在地,两手合握刀柄就朝他面门捅下!

    “锵——”

    一声锐响大作,两柄刀在萧正风头顶相撞,赫然是刘一手为其挡下了这一刀,他看也不看萧正风,手腕一翻使了个巧劲,本是刚硬猛恶的刀势顷刻化作奔流水,一下将方敬推出五步远。

    趁此机会,数名暗卫飞身而至,将萧正风搀扶起来解了穴道。

    萧正风心里憋了不知多少恨火,如今总算得以宣泄,他一手捂住伤眼,一手指向方敬,厉声喝道:“拿下他,要活的!”

    险些被人活活掐死的郑千总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惊惧未散,忙指挥士卒将方敬团团围住,誓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刀万剑所向,方敬抬手拭去嘴角鲜血,哈哈大笑,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刘一手艰难地道:“你——”

    方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双手拄着刀,打断道:“刘兄,两年不见,你老了许多。”

    ——别否认,别留情。

    李鸣珂昏迷前的叮嘱在耳畔响起,刘一手猛地惊醒过来,他将本欲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你……当真是……”

    方敬又笑了。

    见此情形,萧正风勉强压下愤恨,抬手示意众人且慢动手,独眼中阴鸷的冷芒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着。

    方敬捏着自己的脸皮,笑道:“刘兄,当年你我一同学艺,算得上感情甚笃,如今却是对面相见不相认,真让为弟伤心啊。”

    刘一手喃喃道:“我认识的方敬……早在两年前,已病死了……他不会抛妻弃子,更不会从贼。”

    方敬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如吞了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下去,既疼又腥,刮得心肝脾肺都伤痕累累。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了。”方敬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两年前不算,当初夫人被害的时候,你认识的方敬就已死了。”

    刘一手本就心乱如麻,闻言如遭雷击,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一旁,勉强冷静下来的萧正风倒是从这只言片语间得到了一些线索,陡然想到了这匪首是谁——其人自称方敬,刀法卓绝,年岁在四十上下,明显与刘一手关系匪浅,纵观江湖四海,有且只有一人能对得上这些条件。

    临渊门风雷双刀之一的疾风刀方敬,曾任永州临渊门总管事,两年前于翠云山病故。

    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三代人都为主家鞍前马后,只不过他的父辈本事平平,倒是歹竹出好笋,生了个天赋上乘的儿子,可家奴毕竟是家奴,若非方玉楼开恩,方敬一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个护院罢了。

    那时候的白玉剑方玉楼如日中天,连教导弟子都得忙里偷闲,自不会无故对一个家奴之子施恩,方敬能有这般造化,得仰赖一个人,那便是方怀远的发妻,方玉楼的关门弟子晴岚。

    晴岚是孤女出身,幸被方玉楼收入门下,临渊门的人待她极好,只是这些好总掺杂了别样东西,有的是巴结,有的是客套,她从小是个心思敏感的人,渐渐不去与这些人打交道,反而是比她小几岁的方敬憨厚老实,没那些花花肠子。

    方怀远年少老成,勤于练武修文,方敬就成了晴岚的玩伴,她毕竟年纪小,不知道家奴的意思,也不觉得他照顾自己是理所应当,只认为自个儿占了方敬太多便宜,于是等到方玉楼难得闲暇的时候,她去撒娇卖痴,央方玉楼指点方敬学武。

    这一来,方敬就入了方玉楼的眼,只是他已打定主意不再收徒,就开恩让他进了演武堂,拜大长老方善水为师,从此步步高升。

    待到方敬及冠,晴岚已是方家少夫人,亲自为他寻了一门好亲事,让他娶妻生子。

    晴岚是改变了方敬一生的恩人。

    当年晴岚亡故时,方敬乍闻噩耗险些晕厥过去,他与展煜前后脚赶到栖凰山,不同的是展煜年少不明就里,而方敬难得以下犯上,最终从方怀远口中得知了晴岚被害的真相。

    “老七说得对,该死的是你们。”

    方敬一手撑着刀柄,一手缓缓抬起,血淋淋的手指遥遥点过许多人,以萧正风为始,自刘一手而终。

    他咧开嘴,一字一顿地道:“还有,盟主。”

    刘一手面无血色。

    这一刻,任谁都能看出方敬眼里满载不下的仇恨,或许这本就不是强装出来,而是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的真话,连方敬自己都有片刻怔松。

    原来,他心底其实也是恨着方怀远的,否则怎会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踏足武林盟半步呢?

    倘若他不是为此耿耿于怀,怎么会抛下一切,遁入这深山里做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呢?

    可惜他最终没能为晴岚报仇,也错过了弥补妻儿的机会。

    有些路,当真是一去不归的。

    残阳,刺眼。

    方敬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却听萧正风突然道:“你是因为怀恨在心,所以诈死叛出家门,来此做外贼走狗的吗?”

    “……”

    方敬扯了下嘴角,又听萧正风道:“若是如此,难怪素有仁义之名的方盟主会行如此雷霆手段,假借他人之手,将你妻儿都赶尽杀绝,想来是这世上没有纸能包得住火了。”

    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方敬猛地睁大眼睛,他张口想要呼出什么,却是一口血狂涌而出。

    刘一手神色陡变:“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见那快要倒下的人不知打哪儿来得力气,脚下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带着一条长长的血痕,飞扑向萧正风。

    “你——说——什——么——”

    萧正风故意激怒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数道铁丝从地支暗卫手中飞射而出,在萧正风面前纵横交织,顷刻间拉开一张大网,只待飞蛾扑火而至。

    生,不如死也;死,断无全尸。

    紫电楼楼主向来是这般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铁丝网的冷光如蝎子尾般刺痛人眼,方敬却只看得见站在网后的萧正风,他自投罗网,用尽全力,挥刀。

    “咻——”

    如风动,似雷鸣。

    一篷鲜血透过铁丝网,飞溅到萧正风脸上。

    方敬的刀停在网前不到一寸之处,他脚下陡然顿住,缓缓低下头,看着透出胸膛的半截刀刃。

    分明不合时宜,在这生死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件往事。

    许多年前,刘一手还叫刘浩明,他带艺入门,使的是奔雷刀法,正苦练疾风刀法的方敬听闻此事,特意去找他较量,好奇地问道:“疾风奔雷,究竟孰快?”

    可惜刘一手年长他几岁,又没什么好胜之心,不肯以大欺小,后来方敬出了师,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却是相扶多过相争,于是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刘一手的刀后发先至,从方敬后心没入,他垂着头,无人看得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方敬隐约能够察觉到那把捅穿自己的刀在颤抖。

    一声闷响,方敬手里的刀落下,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刀刃从身体里拍了出去,终于难以为继,面朝下瘫倒在地上,痉挛的手指陷入泥土,再也不能爬起来。

    萧正风上前,抬脚踩在他的背上,方敬又笑了起来,眼角余光却看着刘一手,鲜血混着眼泪一同淌过他的脸。

    刘一手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握着猩红的刀,心里也被自己砍下了一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越儿……下个月,成亲。”

    话音刚落,方敬已闭上了眼,萧正风一刀斩落,砍掉了他的头颅。

    萧正风斩下了头颅还不解气,又狠狠劈了几刀,直到右眼伤口又有崩裂迹象,他才冷笑着丢开长刀,命人上前搜尸。

    很快,暗卫从方敬贴身的暗袋里搜出了一面刻有狼头的青铜令牌,忙将此物呈到萧正风面前。

    “禀报楼主,搜出了青狼帮的令牌。”

    萧正风接过令牌,一眼就能辨认出此非赝品,他眉头微皱,又牵动了脸上伤口,疼得龇牙。

    半晌,他长吁了一口气,扫了眼地上的尸体,道:“将尸身带上,再派人沿路追踪,去抓那些逃走的贼子!”

    顿了顿,萧正风又看向刘一手,面上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终扯起一抹假笑道:“方才,多谢刘护法出手相助,本座承情了。”

    刘一手轻声道:“分内之事,萧楼主言重。”

    “此间事了,风波未平,让郑千总带人在此继续搜查,我们先行回城。”说到这里,萧正风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也不知这一天下来,冯楼主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刘一手没有注意到这点,仍垂首而立,看着那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

    越儿下个月成亲。

    他应是听见了,相信了,所以才能笑出来。

    刘一手缓缓闭上眼。

第一百七十一章·捕蝉

    今日的风声有些喧嚣。

    卯时三刻,萧正风率众出城之后,整个黑石县彻底封城,县衙三班差役倾巢而出,大街小巷都可看见带刀巡逻的人,百姓们人人自危,连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也不敢冒头。

    昭衍这回临危受命,被赶鸭子上架般领了个差事,供他驱使的却非寻常衙役,而是二三十名披上皂衣的地支暗卫,所做之事也非盘问搜查,只在后衙廨舍里一坐,捧一盏清茶,不时有人匆匆往返,将打探到的大事小情悉数禀报上来,由他掌眼过耳再行定夺。

    这些年来,昭衍无一日不过得遮遮掩掩,未曾想到自己能有逞官威的时候,哪怕这是狐假虎威,他也觉得新鲜,活像老鼠一朝变成猫。

    重赏之余又有重压,上下差役不仅用心更得用命,此时也管不了其他有的没的,莫说是破门搜家,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去找,可那掳走殷令仪的歹人好似有神鬼本事,大半天下来,整个县城闹得满城风雨,愣是没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差役里不乏乔装混入的地支暗卫,连他们都一无所获,可见不是差役们敷衍了事,而是对方当真手段过人。

    昭衍在廨舍里坐了大半日,这才站起身来,伸展筋骨时发出了几声怪响,已是坐得浑身发僵。

    他这一动,堂里伺候的几个暗卫也绷紧了神经,见昭衍提起藏锋就要出门,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拦住,貌似恭敬地道:“小山主,等下还有密报送来,二位楼主不在,须得请你过目。”

    昭衍嗤笑一声,随手将掉落在地的一封密报踢开,嘲讽道:“都是些无关痛痒之事,半分价值也无,还看个什么?”

    暗卫一早得了冯墨生的叮嘱,对昭衍的嘲讽充耳不闻,看着恭顺极了,脚下却无半寸让步。

    见他如此,昭衍甚觉无趣,直言道:“贼人挟持郡主隐匿无踪,势必藏在县城之中,可这城里人数众多,你们这点人手哪里够看?挨家挨户地搜查固然有用,可实在太慢,当下事不宜迟,等到你们将人搜出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小山主的意思是……”

    昭衍弯眉一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一刻。”

    “二位楼主前往云岭山,说是午时三刻攻山?”

    “不错。”

    “那就是弓弦已开,箭无回头了。”昭衍抬手指向挂在堂前的舆图,眉眼倏然冷下,“传我命令,开城门!”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须知两位楼主出门之前曾三令五申,严禁城门大开,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唯恐守城士卒一个疏忽就错放了贼人,若让对方出了黑石县,岂不就是鱼入江海?

    暗卫当即变了脸色,沉声道:“不可妄——”

    最后一个字还在嘴里,昭衍的手已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暗卫下意识往旁边闪避,却不想膝弯被人踢中,身形刚一趔趄,脖颈已被一只手扼住,旋即双脚离地,人高马大的汉子竟被单臂提了起来!

    一瞬间,铿锵之声接连而起,其余暗卫皆拔刀出鞘,不消片刻工夫,昭衍已被他们团团围住,森然杀气纵横开来,连案上茶杯都被震裂。

    那被昭衍扼住脖颈的暗卫还在挣扎,眼前阵阵发黑,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掐死的时候,胸腹间猛地挨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被身后一帮同僚接下,连退了数步才卸去劲力。

    “咳咳——”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又是如何看我,既然二位楼主将擒贼之事交托于我,命我总揽县中大权,那么至少在今日,我是你们的主子,哪有主人家话没说完,就听狗吠先声夺人的道理?”

    擦了擦手,昭衍冷眼一扫四周,分明他孤身一人陷入重围,那明晃晃的数十把刀剑在他眼里却跟小儿玩具一样,暗卫们此前只见过他圆滑和气的模样,未曾想到这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发起怒来会如此可怖,冷不丁与他目光相接,喉前便如悬一柄无形利刃,传来似真似假的刺痛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

    见此,适才被他发难的那名暗卫倒也干脆,径自跪在了地上,低头道:“属下逾越,请小山主恕罪。”

    昭衍一笑,那无孔不入的凌厉剑气随之一收,堂内竟似冰消雪融了。

    “也罢。”

    昭衍走回堂前,抬手在舆图上点了两处,正是东西城门所在,只听他道:“事到如今,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尔等须知,眼下我们着急,那贼人掳了郡主在手,他比我们更急!”

    暗卫一愣:“您是说,他会顶风冒险,趁这个机会出城?”

    昭衍反问道:“你以为,贼人冒死闯入县衙也要将郡主掳走,所图为何?”

    众人相互对视几眼,这件事牵涉太大,他们只是听雨阁的刀,不配也不敢议论深浅。

    见他们不语,昭衍不由得摇头,叹道:“清和郡主乃平南王之女,此番又为赈灾前来,且不论那些勾心斗角,就事论事来说,她是在听雨阁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若贼人想要催化南北矛盾,根本无须打上门来,更不必将人掳走,只要伺机暗杀掉她,届时两位楼主是有嘴说不清,听雨阁也休想有好果子吃,哪怕因此……在那之前,阁中有一个算一个,先得脱层皮!”

    暗卫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深想,只觉芒刺在背。

    “他不杀人,说明意不在此,将郡主掳走是别有企图,那他大可等到此间事了,待郡主离开黑石县或听雨阁防备松懈再行动手,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事态紧急,他无法再等下去了。”昭衍眸子半眯,流露出一线锋芒,“你们说他刀枪不入,有万夫莫当之勇,我却认为武功再高的人终究不过肉骨凡胎,他若是当真无畏无惧,何必龟缩到现在?依我之见,他昨夜虽是逞了威风,但那金刚不坏之法必有后患,现在才不得不躲藏起来,如此一来,他耽搁越久,出城的机会就越渺茫,尤其今日二位楼主皆不在,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要被瓮中捉鳖,败局已定!”

    暗卫道:“既是如此,咱们等到二位楼主回城,不就万无一失了?”

    “蠢货!”昭衍毫不留情地讽刺道,“狗急跳墙的道理,你不懂吗?”

    暗卫一时语塞。

    “待到二位楼主回来,他求生无望,岂会不生歹意?郡主千金之躯,又关系到当下南北局势,贼子一条贱命不足挂齿,可他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要如何交代,拿你这颗狗头吗?”

    昭衍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邪火,只觉得浑身通泰,见暗卫们再不敢有所异议,遂抬手在舆图上一拍,冷声道:“传令下去,开两处城门,市井百姓只许往东,公门中人只许向西,违令者以贼党论处!”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往西是云岭山方向,便利探子来往传递情报,东城门外却有条条大路,许多流民云集而来,贼人八成会走这边,一旦让他混进了流民堆,那就真正是泥牛入海,你们要做好准备。”

    暗卫心头一凛,忙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昭衍坐回案几后,看完最后几封鸡毛蒜皮的呈报,又吃了几块点心,这才站起身来,对其他人道:“走。”

    众人一怔,吃不准他又犯了什么病,只是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纷纷紧随其后,只留下两个机灵的待人走光之后,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昭衍发现队伍里少了两人,却不做声,众暗卫只见他方才慢吞吞,一出门就像出了樊笼的鸟儿,“无根飘萍”的轻功施展开来,青天白日下见影不见人,却不是朝着东城门的方向,反而一路向西。

    盖因大山拦路,黑石县向来是东富西贫,是故遭逢大灾后,聚集到东城门下的乡野流民远比西面来得多,在萧正风出手接管黑石县后,西边那些流民被接入城内圈地安置,差役每日领着做苦役的民夫自此往来,众多耳目亦在西边密布,直至今日大举攻山,牵一发动全身。

    与壮班差役负责的东城门不同,看守西城门的是府营兵丁,个个披坚执锐,隐蔽处更有地支暗卫潜伏窥探,是故昭衍那一番话说罢,众人不疑有他,着实两边城门守备松紧相差颇远,贼人既要出逃,绝不会自投罗网。

    日头越来越烈,守城的兵丁已被晒出了满身大汗,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似有单骑从城内飞驰而来。

    这马蹄声在当下不啻是惊雷,众兵丁立刻打起精神,四下里的地支暗卫也屏息戒备起来,只见一匹快马踏风而至,马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人,俱是皂衣打扮。

    “来者何人?”

    守城官一声大喝,兵丁们横枪为锁,二人却未下马受查,只听其中一个大声喝道:“衙内急报,速往云岭呈于萧楼主,快让开!”

    说话间,一块令牌被丢到守城官手里,他连忙定睛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这牌子四四方方,整面刻着一个“萧”字,背面又有一道闪电,正是紫电楼直属暗卫的令牌。

    见到信物,守城官不敢迟疑,忙令兵丁们收枪让路。

    骑士用力一甩鞭,快马疾冲向前,眼看就要与兵丁们擦肩而过,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拦住他们!”

    变故陡生,守城官未及反应,快马已将他撞了个趔趄,风驰电掣般朝城门口冲去,兵丁们见势不妙,慌忙要将城门合拢,不想两道掌风袭来,这些人俱被震开。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倏然赶到,二话不说夺了根长枪在手,狠狠扫向马后腿,疾冲的马匹顿时失衡,嘶鸣一声向右侧翻,马背上的两人双双飞起,半分滞留也无,直往迅速合拢的门口飞扑。

    可惜那不速之客更快一步。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绽放如花,直接拦在了城门前,昭衍以伞为盾挡下二人,两股劲力骤然相撞,双双往后退步。

    这一番兔起鹘落,守城官终于回过神来,埋伏在此的地支暗卫见到二三十名同僚随后而至,心知事态有变,也现身与他们会合一处,短短不过几息之间,城门再度紧闭,近百名兵丁联合数十个地支暗卫结成战阵,将这一隅之地团团围住!

    重围之中,那出城失败的二人堪堪站稳,方才对撞之下,他们头上的皂隶巾已被震飞,露出了三千青丝和一个印有戒疤的光头,周遭顿时哗然起来。

    “是郡主!”

    “怎么会是个和尚?”

    “郡主怎么了?”

    “……”

    其中一人,赫然是昨夜被掳的殷令仪,只见她身覆皂衣,披头散发,浑身僵硬如木偶,口不能言,唯有眼珠能动,可见是被人点了穴,无怪乎方才在马上一言不发,任人拉扯行动。

    抓住她手腕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僧人。

    见到这一幕,跟随昭衍而来的那些暗卫惊诧不已,目光在三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终于明白过来——昭衍故意下令开城门,还要东西两边一起开,贼子明知其中有诈,可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往东本是上策,但在东面必有重重埋伏,与其自投罗网,不如赌一把运气,反其道而行之。

    昭衍料到了他的打算,于是故意延迟片刻,密行向西,果然截住了这条蛇。

    在场暗卫大多经历过昨晚县衙之战,如今见到这容貌平凡的和尚,任谁也不能将他与昨晚那神挡杀神的煞星联系起来,再想到这和尚是带着殷令仪乔装为探子,不仅搞来两身皂衣,还拿得出紫电楼的令牌,可见其艺高人胆大。

    昭衍笑道:“这位大师,出家人应当六根皆净,你这强抢民女,学的是哪门子佛呢?”

    和尚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再无半句废话,左手抓住殷令仪,右手自袖里探出,一个大男人的手,在日光映照下竟是晶莹剔透,如玉一样。

    三方长枪同时刺来,尚未触及和尚衣角,那只如玉手已回荡而来,分明手无寸铁,这一下却扬起了割面厉风,当先数支枪头应声而断,和尚又是旋身一拂袖,断裂的枪头以更加迅猛之势向来处飞射而回,眼看就要将那几个兵丁戳出血窟窿,又是一片素白泼下,天罗伞凭空画了一个圈,以缠劲将四散的枪头强行聚拢,“叮叮当当”撞在了伞面上。

    “尔等退后,不要放箭。”

    昭衍拔剑出鞘,只见寒光如雪,这一剑毫无花俏,直向和尚左手斩去!

    这和尚敢以肉掌断刀枪,无非是自恃内功浑厚,可他再托大也不会傻到硬接名剑藏锋,下意识地将手一收,剑刃几乎擦着殷令仪的手臂劈下,她衣袖破裂,一溜鲜血流了下来,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好在这一剑逼得和尚松了手,昭衍没有半分迟疑,反手一伞罩住殷令仪,和尚折身袭来的一抓正好落在伞面上,昭衍顺势欺近,剑势一改方才的简单直接,寒芒散如飞花,锋芒吞吐不定,迫使和尚连连后退,仍是闪避不过,若非皮糙肉厚,恐怕身上就不只是添上几道血痕了。

    饶是如此,和尚也不肯就此放过殷令仪,眼见自己躲不过这如影随形的剑锋,他索性不再闪躲,断喝一声满提真气,霎时面如金纸,猛地往前踏出一步,一手抓住无名剑,一拳砸在天罗伞上。

    这一回,砸在伞面上的力道轻若鸿羽,片刻后却有股排山倒海般的沛然巨力透过伞面咆哮而来,正是被江湖人称为“隔山打牛”的透劲!

    在武林大会上,昭衍从谢青棠手里吃过这亏,他本欲撤伞,眼角余光瞥见殷令仪,咬牙一侧身将人撞开,硬接了这一招拳劲,当即喉头一甜,猩红鲜血飞溅在素白伞面上。

    他吃了亏,自不肯让和尚好过,手腕猛地一抖,细剑如毒龙般转动起来,险些卷下和尚四根手指,随即拳剑相对,爆响声同时从二人身上传来,不受控制的内力外泄而出,几如狂风扫落叶,靠内的一圈人都被震得往后退去,殷令仪更是跌倒在地,好在有地支暗卫趁机上前,一把将她抢到手里,为其解开穴道。

    殷令仪甫一脱险,面上惊魂未定,理智却已回笼,她正要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众暗卫竟是张弓搭弦,当即脸色巨变,喝道:“不准——”

    “放箭!”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压过了殷令仪,她猛地回头,只见重重人群之后,本该与萧正风同行的冯墨生赫然在此,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一双老眼却似蛇目,阴鸷地从她面上扫过,最终落在缠斗中的两人身上。

    冯墨生等了一日,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兵丁们尚在迟疑,地支暗卫却是不敢犹豫,只听弦惊如琴瑟,一片箭雨朝二人飞射而出!

第一百七十二章·匕见

    冯墨生今日的确与萧正风一同出城,只是没等抵达云岭山,他便中途折返,悄然回到了黑石县城中。

    平南王女被掳一事关系重大,莫说昭衍是半路杀出来的变数,就算他真乃姑射仙的入幕之宾,冯墨生也不会将如此大事托付于外人,何况在他心里,昭衍注定是个死人。

    这厢一旦有所动作,那边就有人事无巨细地向冯墨生禀报了全盘始末,他同样断定贼子不会往东,遂点了一队人马朝西城门包抄而来,正好赶上做黄雀。

    如此距离之下,弩箭的威力远胜过弓箭,箭矢甫一破空便有酷烈风声大作,杀气浓重如暴雨来袭,昭衍听声辨位,心下登时一凛,抬脚蹬在城楼壁上,轻盈如蜻蜓点水,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堪堪避过和尚横扫而来的一记鞭腿,鬼魅般落在了他的身后,但闻“哗啦”一声,天罗伞倏然张开,毫不留情地将和尚往前一撞,牢牢遮住了昭衍身形。

    和尚被他一推,避无可避地迎上了这铺天箭雨,当即将外袍一扯,衣衫被真气灌得饱胀起来,随他双手挥动狂舞。

    破衣对利箭,本该如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架不住和尚内力浑厚,薄薄一件外衫被他内力灌注,撞上箭矢的刹那竟传出金石之声,转眼间就有数支箭矢被他扫落,寥寥几支射在他手脚上,也不过刺破一层皮肉,很快被他的护体真气震开。

    见此,冯墨生不禁“咦”了一声。

    县衙遇袭时,他尚且被困山中,只从暗卫们口里得知贼人有刀枪不入之躯,如今亲眼所见,方知其所言不虚。

    不多时,所有飞箭都被和尚挡下,他正要有所动作,背后厉风突起,昭衍窥准机会一剑刺出,和尚不得已侧身避让,没想到又有一道寒芒闪过,竟是冯墨生的铁钩杀来了!

    这一钩子来得刁钻至极,待和尚发现之时,铁钩已割在了自己腰上,他脸色立变,一掌就朝铁钩拍了下去,冯墨生已知其内力浑厚,哪会主动接他一掌,钩子一抹一挑,尖端登时刺入鉴慧后腰,脚下猛地一转,整个人以匪夷所思的姿态扭曲成团,从和尚臂下一闪而过,连人带钩顺势飞退,带起点滴猩红。

    若非和尚护体功夫着实厉害,这一下就能钩出他一颗肾脏来!

    和尚用手一抹,掌心血色虽少,却令他后怕不已,冯墨生的铁钩显然不是寻常刀兵,其人武功又高,已找到了“以点破面”的诀窍,倘若在此缠斗下去,今日当真是死路一条了。

    一念及此,不等冯墨生与昭衍会合,和尚一个箭步朝前冲去,不顾四面逼来的刀枪剑戟,双手同时击出,左右两侧真气激荡,迎面之人只觉洪水猛兽悍然冲来,脏器俱颤,浑身都似散了架,竟被他分水排浪一般推了开来,使原本被护在人群中心的殷令仪再度暴露出来。

    殷令仪神色一厉,夺剑朝和尚面门刺去,这一剑凌厉非常,直取和尚右眼,任是金刚不坏之躯,总不能连眼珠子也练成金刚石。

    她内力不强,剑法着实精妙,不等和尚欺近,剑尖已至他面前,眼看就要将他眼窝刺个对穿,和尚不慌不忙,手指如拈花捉蝶,轻盈地落在剑刃上,两根指头一捏一折,钢铁长剑顷刻断开。

    殷令仪反应极快,一击不成当即俯身一滚,抬手将断剑掷出,顺势拉开了丈许距离,有此一合之机,周遭人群也反应过来,连忙一拥而上将和尚挡住,冯墨生与昭衍也已赶到,一钩一剑左右夹击,和尚避无可避,两手齐出抓住兵刃,内力分流相撞,三人同时闷哼一声,嘴边都有鲜血溢出,脚下纷纷倒退。

    昭衍握剑的虎口崩裂,冯墨生整条铁钩手兀自震颤不休,和尚双手掌心更是鲜血淋漓,可见刚才以一敌二,是他落了下风。

    事已至此,生擒殷令仪已是难如登天,和尚面上闪过一抹狠色,衣袖蓦地被劲风灌满,只见他脚下一旋,左手回荡抵挡一钩一剑,右臂却向人群挥出,这一掌何其厉害,周遭空气发出雷鸣般的爆响声,最前头那层刀戟结成的盾墙顷刻间支离破碎,无数人脏腑受创,仰面喷出一口鲜血就翻倒在地,掌力竟去势未绝,直向殷令仪扑去!

    殷令仪身子骨弱,若被这一掌打中,焉能有命在?

    不能生擒,便杀之!

    眼看殷令仪就要毙命在这一掌之下,昭衍飞身而至,天罗伞正面迎上沛然掌力,只觉得巨浪澎湃,伞面几乎被打得凹陷变形,两股内力才算相撞抵消。

    昭衍退了三步,和尚则被反震倒飞出去,那钩子又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他身侧,这一回直向面门钩来,和尚不敢大意,腰身猛然向下一折,双手撑地,抬起一腿踢开铁钩,随即就地翻滚,但闻三声巨响,他连滚三圈,青砖地上也多出了三道数寸深的裂痕!

    冯墨生身材矮胖,出招却是极快,夺命三钩之后又是一脚踢出,和尚半躺在地,生生挨了他当胸一击,滚地葫芦般飞出几丈远,眼看就要撞到城楼壁,这和尚蓦地一掌拍地,身躯翻转而起,却是拼尽全力,一拳砸在了城门上!

    “不好——”

    冯墨生方才一脚踢出时已觉不对,这贼和尚竟是以伤借力,抓住机会脱出战圈,想要破门出逃!

    他飞身扑击,和尚一拳已落下,须知这城门乃是铁桦木制成,外面裹有铁皮铜钉,就算大军攻城也非片刻能破,奈何今日事变突然,负责开闭城门的兵丁来不及重新下钥,只用一根横木闩过,这木头有半尺厚,却在和尚奋力一拳下应声而断,他立刻从缝隙间闪身出去,冯墨生一钩劈下,只在他臂膀上开了条口子,终是未能将人留住。

    “该死!”

    铁钩一甩,鲜血飞溅,冯墨生目光阴鸷,他冲出城门,只见前方一片山林苍茫,哪里还能看到和尚的影子?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昭衍将伞一收,剑尖指着地上残留的血迹,道:“他走不远,追!”

    说罢,不等冯墨生开口,他施展轻功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望着昭衍的背影,冯墨生眼中杀意更浓,却在转身时收敛得干干净净,他上下打量殷令仪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郡主受惊了,可有大碍?”

    殷令仪面无血色,只冷冷看着冯墨生,分明是羸弱不堪的模样,那目光竟能刺得人背后生寒。

    对于这位平南王女,冯墨生算是闻名已久,尤其在他察觉到萧正风态度转变后,可惜现在不是对付殷令仪的好时候,他朝一队暗卫吩咐道:“护送郡主回行辕,若是再出差错,尔等就提头来见吧。”

    暗卫们齐声道:“是!”

    冯墨生迅速做好一番安排,命兵丁们继续严守城门,便带着数十名地支暗卫出城追赶而去。

    和尚受伤不轻,逃得更是狼狈,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迹脚印,冯墨生率人一路寻踪,约莫三里地后,一条小河截断了踪迹。

    河水污浊不堪,莫说是几滴血,就算一个人栽下去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岸,昭衍背对着他们,正低头寻找着什么。

    冯墨生一挑眉,飞身连踏几块卵石,其余暗卫紧随其后,昭衍听得风声动静,直起身来回头一看,道:“冯楼主,你们来了。”

    “人呢?”

    “追丢了。”昭衍指了指小河,“血迹在河畔消失,我渡来彼岸刮地三尺也未见脚印,八成是顺水下河去了。”

    “听说小山主身怀绝顶轻功,竟也追不上一个和尚?”

    “那可不是一般的和尚。”昭衍摇头,“冯楼主久居京城,对江湖上的事有所不知,晚辈之前在武林大会上曾见过这和尚,他法号鉴慧,被琅嬛馆主杜允之列为七秀第六……不过,今日一战可知此人藏拙甚深,连耳目通天的杜馆主也走了眼,那一张榜单真是大错特错了。”

    冯墨生眉头一皱,身边暗卫里有人曾跟随萧正风去过栖凰山,先前已觉得那和尚有些眼熟,如今被昭衍点破,登时想了起来,忙向他禀报详细。

    白道有四大门派,黑道有六大魔门,空山寺两头不占,算是个寂寂无名的山野小宗,也不知修得什么野狐禅,竟有此等了得的门人。据暗卫说,这鉴慧在武林大会上的表现不过可圈可点,在第三轮比斗时败于海天帮少主江平潮之手,寡言少语,独来独往,算是个顶不起眼的角色,没想到会杀来此地,干下这等轰动之事。

    然而,昭衍敏锐地注意到,在听见“空山寺”三个字时,冯墨生的眼神变了几变,似是不可置信,又像隐忍顾虑。

    “冯楼主知道这空山寺?”

    闻言,冯墨生回过神来,那一抹异色已是转瞬即逝,叹气道:“只是没想到区区一个小门小派竟然藏龙卧虎,却不知他一个出家人,怎么会来绑架郡主?”

    “出家非出世,朗朗乾坤之下亦有藏污纳垢,谁能说得清楚?”顿了下,昭衍眉头皱了起来,“不过,晚辈倒是有所发现。”

    “什么?”

    “鉴慧在武林大会上处处藏拙,所用不过一套棍法和一些拳脚功夫,未曾听说过他有什么厉害的外功法门,今儿个与其交手一番,果然是刀剑难伤,一双肉掌能够切金断玉,不由得令晚辈想到了一个死人。”

    冯墨生眼里精光闪动:“歧路书生,谢青棠!”

    谢青棠是掷金楼主人谢沉玉的遗孤,身怀外修神功《宝相决》,鉴慧今日做出的事情,谢青棠也能做到,可惜其人运气不好,为图报复在武林大会上死磕昭衍,几乎打到了同归于尽的地步,最终是昭衍技高一筹,在众目睽睽下将他击毙。

    《宝相决》是历代掷金楼楼主的不传之秘,从来只有父子相传,鉴慧与谢青棠年纪相仿,难道是谢沉玉在外有个私生子被送到了和尚庙不成?

    冯墨生想到这些,又思及周绛云那不安分的疯子,眉头几乎打成了死结。

    这一会儿工夫,分散四周搜索的暗卫们已然回转,俱是一无所获,鉴慧若不是飞天遁地,那就只能说明昭衍推测不错,此人压根儿没有渡河,而是直接顺水遁走了。

    昭衍道:“现在让人快马加鞭去下游堵截,兴许还有机会找到人。”

    冯墨生摇头道:“来不及了。”

    “我追丢他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此河水流不急,若是马不停蹄,怎会来不及?”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冯墨生转过头,目光落在昭衍右手的伤口上,“我们追踪的血迹,是你的。”

    从昭衍追出城门,到现在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手上虎口被震裂,伤得并不很深,怎会依旧血流不止?

    除非,他故意将伤处撕开了一回。

    昭衍看了眼自己的手,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冯楼主说的哪里话?我这一路奔波疾行,新鲜的伤口崩裂开来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总不能滴下的血不会说话,而你追丢了人,就要将黑锅扣在晚辈的头上吧?”

    “你认识他。”

    “萍水相逢,算不得深交,我若早知道他有这般本事,当日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也要让他去打最后一场擂台,哪来后头恁多麻烦?”

    “合情合理,可惜了,老朽并不信任你。”冯墨生唇角一撇,语气森然,“昭衍,打从你来了这里,听雨阁的行动处处受挫,莫说你身份存疑,就算姑射仙在此,她也庇护不得你!”

    “冯楼主,晚辈敬老爱幼才对您多有忍让,至于其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昭衍眸光倏冷,讥讽道:“老东西,你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玩捕风捉影、栽赃陷害这些伎俩,积点阴德给子孙后代不好吗?”

    冯墨生的脸色顿时铁青。

    他到了这个岁数,一怕大限将至,二怕子孙有难,昭衍这一句话掀了他两块逆鳞,更有浓浓的威胁之意。

    片刻之前,冯墨生对昭衍不过有五分杀意,现在已添作了十分。

    “老朽不与你逞口舌之快。”冯墨生目光冰冷,“你私通逆贼,帮助他们搅浑局面,骗取萧楼主的信任,如今以权谋私放纵凶徒,诸般罪行确凿,老朽岂能容你?”

    “确凿?”昭衍只觉啼笑皆非,“人证物证俱无,仅凭你一番臆测,就要拿我的人治我的罪,你管这叫证据确凿?好家伙,无怪乎忽雷楼在听雨阁四楼之中煞气最重、名声最臭,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可算是见识到了,不过……听雨阁乃皇家直属缉事监察机构,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如此作为也算有王法吗?”

    “牙尖嘴利,却不知等你满口牙都被敲掉、嘴也撕烂,还说不说得出这些话来!”

    微一停顿,冯墨生忽地笑了,笑里藏刀,森然道:“至于王法——到了这一步,我就是王法!”

    话音落,所有暗卫身形闪动,当中有人抛出数个铁球,那球儿不过指头大小,迎风拉长展开,原来是铁丝团成,这些铁丝重新落回人手,随着暗卫们腾挪起落,顷刻交织出两张铁丝网来,仿佛两股黑雾,一左一右朝昭衍笼罩过去。

    见此情形,昭衍明白这老狐狸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杀人灭口,他眼里掠过一抹锋芒,脚下用力一蹬,蓦地从两张大网之间腾空而起,却不想头顶传来风响,冯墨生亦是纵身飞至,铁钩自上而下向他头颅劈来!

    昭衍一剑横档,身形被迫向下落去,那两张铁丝网一击不成便交叠合一,这下正好被他踩中,周围持网的暗卫齐齐纵身,顺势连人带网拉了起来,细如牛毛的铁丝一下子勒进人体,几乎将昭衍浑身血肉划分成不等大小,冯墨生一钩过去,他被困网中无法躲避,不顾铁丝撕扯皮肉,手腕翻转刺出一剑,身躯猛地一转,整张大网被他从中破开。

    昭衍从半空跌落下来,剑先入地,旋即腰身一折,连人带剑如风车急转,扬起一片尘土,劈头盖脸地打向一众暗卫,趁着他们被迷眼的工夫,昭衍如同飞燕还巢,蓦地杀入人群之中。

    当日在栖凰山上,陆无归点评昭衍的剑法用了一句“凌锐诡谲”,实在是再贴合不过,他一人一剑闯入敌阵,硬是打出了以寡欺众的势头,身法飘忽不定,剑锋神出鬼没,取的正是“奇”与“险”二字奥义,好几个暗卫一时没能看清他人,只听得风声来袭,本能地出刀迎击,砍死的却是自己人,未等到大惊失色,背心又是一凉,至死找不到敌人何在。

    见到这一幕,冯墨生面上更冷,瞅准昭衍出招的空当,他从天而降,一钩子朝他脖颈割去,这一下猝不及防,昭衍来不及转手回防,唯有俯身下腰,铁钩如疾风般从他头顶掠过,挡在昭衍面前的一名暗卫登时身首异处,往前踉跄了两步,鲜血才冲天狂喷。

    血溅满身,饶是昭衍也觉惊心动魄,他后踢一脚震开冯墨生,右手一剑劈翻来袭的暗卫,旋身蓄力一掌打出,却是绵软无力的模样。

    冯墨生吃过他的暗亏,既不敢接又不能不接,于是铁钩一横,抓过来一名暗卫挡在身前,那暗卫别无他法,硬着头皮提掌迎上,果然觉得对面轻飘飘无着力,没等他松一口气,手臂中突然传出“咔嚓”一声,他发出惨叫,整条胳膊扭曲变形,一截骨头从手肘刺了出来。

    好厉害的内功,好毒辣的一掌!

    冯墨生不禁后怕,更觉匪夷所思,步寒英算是听雨阁的半个敌人,可纵然是听雨阁也得承认他这一生光明正大,哪怕是面对仇敌,也不曾用过这样阴狠的手段,试问一个这样的师父,如何教出此等面和心恶的弟子?

    此子必有蹊跷!

    冯墨生一掌拍在那暗卫背后,将人当做武器砸向昭衍,铁钩顺势而出,自暗卫腋下突袭,昭衍一剑贯穿了此人胸膛,没想到旁侧杀出一道铁钩来,他本欲收剑后撤,不想剑锋竟是拔出不得。

    下意识地,昭衍就要用上绕指柔,旋即想到冯墨生同样是此道高手,自己若是用了,决计逃不过他的眼睛,仅此片刻犹豫,那钩子已如毒蛇般往他手腕上一缠!

    “噗嗤”一声,铁钩入肉,昭衍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一脚踢在尸身上,巨大的力道将其连同背后的冯墨生一同震开,而他狼狈地倒退数步,右臂衣袖破裂,一道狰狞可怖的血痕从手腕一路延伸到肩膀,几乎削下了他一条肉!

    尽管如此,昭衍不敢有片刻停留,趁着众暗卫尚未形成包抄之势,他脚下用力一蹬地面,窥准空隙斜飞出去,眨眼间没入了前方的小树林。

    “可惜。”

    冯墨生看着地上的血迹,哪怕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他也不禁面露赞叹之色。

    适才那一钩子,他是冲着昭衍的手腕而去,再厉害的剑客少了一只手,从此也是半个废人,可惜冯墨生算准了一切,唯独没算到昭衍的果断狠绝,发现自己无法躲开这一钩,昭衍不退反进,借助冲力迫使铁钩偏斜开来,最终只割开了这一条口子,而没有将他手筋挑出、腕骨切断!

    此子倘若不成大器,必成大患。

    冯墨生抬起沾满鲜血的铁钩,尖端直指那小树林,厉声喝道:“追!”

    众暗卫应声而动,人影闪动起落,很快消失在河畔草地上,只留下几具余热尚存的尸体和满地血迹。

    待到最后一人走后,那条污浊的河流之内,慢慢冒出了一个光头。

    掳走殷令仪的贼人确实是鉴慧,也只能是鉴慧。

    昭衍说话惯是七分真三分假,譬如他说自己追着鉴慧一路至此是真,说鉴慧顺水而逃就纯属扯淡。

    时间仓促,鉴慧无暇远逃,他自始至终都屏息闭气躲在河底,由昭衍出面吸引冯墨生的注意,利用对方的自私多疑之心,终于到了这一步。

    望着那片小树林,鉴慧面上浮现忧色,终是谨记昭衍和殷令仪的叮嘱,将一名暗卫的尸体拖入水中,扒下他的蒙面巾和衣服,将尸首压在河底乱石下,这才上岸换了衣物,朝云岭山方向风驰而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逆转

    五年潜修,昭衍长进最快的并非内力或是剑法,而是轻功。

    学轻功最好的年纪是在十岁时,昭衍上寒山时已满了十四岁,若非自幼修炼绕指柔,这般骨龄的身子再怎么勤学苦练也要少一分轻盈,而在轻功之道上向来是一分轻一分快、一分稳一分劲,有时候毫厘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寒山不仅有经年不化的皑皑冰雪,还有起伏险峻的一谷三峰四瀑,昭衍内修炼气、外修锻体,每日上下来回,几乎踩遍了寒山上的每一寸草木土石,滑倒跌落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几次甚至摔断了骨头……如此摸爬滚打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才练成了这冠绝江湖的“无根飘萍”。

    论起轻功身法,莫说一个冯墨生,听雨阁四天王齐出也未必能追赶上昭衍,可惜昭衍负伤在先,他越是提气疾奔,伤口流血越多,气力也耗损越快,偏偏冯墨生那群人就像是猎犬一样,始终追在他屁股后头,虽是一时半会儿抓不住他,却也不会被他甩脱。

    烈日灼烤,劲风扑面,昭衍一身的汗水与血混合流淌,他已不知跑了多久,更不知奔出了多远,只觉得气力将枯,伤口传来的撕扯剧痛逐渐麻木,眼前阵阵发黑,已到了强弩之末。

    紧跟在后的冯墨生显然发现他体力不支,用力一挥手,数十名地支暗卫猛提一口真气,骤然散成一条扭曲长蛇,首尾相对,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向前包抄,速度越来越快。

    生为肉骨凡胎,人力终有尽时。

    黄昏时刻,昭衍眼前一花,脚下猝然踉跄,身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全赖藏锋在手才堪堪支撑住了,他单膝跪在地上,伤口已流不出多少血,多处衣衫破裂,背上犹自插着两支暗器,露出来的半块玄鸟刺青被血一染,愈发栩栩如生,几乎怒鸣而飞。

    前方,是一面十丈高的岩壁。

    若在平时,昭衍几个踏步就能攀上去,现在却是有心无力,冯墨生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江湖准则,立刻下令暗卫们围拢上去,只是顾忌他还有留手,没有贸然靠近。

    昭衍以剑支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所及皆是寒光凛凛的刀锋剑刃,他咽下一口血,对冯墨生笑了笑,讽刺道:“冯楼主,好大的阵仗,好大的官威啊!”

    冯墨生不语,身边两个暗卫越众而出,提刀劈向昭衍两臂,左边“直捣黄龙”,右边“灵蛇绕树”,刀锋走势一刚一柔,犹如龙蛇相缠,俨然是要卸他胳膊才好安心说话。

    昭衍此时连站着都打晃,着实没了多少力气,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束手待毙之际,刺入泥土的剑尖突然扬起,他身躯一偏,主动欺近到两人之间,左手持伞分花一撞,右手握剑翻转倒刺,但闻“呛啷”两声,两截刀刃应声而断,伞尖与剑尖同时刺入血肉之躯,左边那人喉管破洞,右边的一剑穿心,两人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气绝当场!

    其余人齐齐色变,冯墨生亦是目光一冷,没想到昭衍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一战之力,只是等到尸体倒下,他看见昭衍双手微颤,那抹冷意又化作了笑容。

    “好、好、好!”冯墨生连赞三声,“七秀之首名不虚传,莫说是白道年轻一代,就算是黑白两道的一些老江湖也未必是你对手,难怪你自恃本事,胆敢与听雨阁作对……却不知,你还能刺出几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登仙崖之后,这是昭衍离死最近的时候,他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涌上喉头的腥甜,抬手拭去了嘴边鲜血,他依然笑对冯墨生,道:“我没加入听雨阁,可我是姑射仙的人,奉命前来帮你们,是你误判局势致使行动一再受挫,却将脏水泼在我身上,先污蔑我勾结匪类,再构陷我串通逆贼,现在你想杀人灭口……冯墨生,你可曾将姑射仙放在眼中,又将寒山放在哪里?”

    “你有天下第一人做师父,的确是莫大造化,可惜他自囚关外,若是没有十恩令,他擅入中原就是武林公敌,老朽有何惧也?”冯墨生嗤笑,“至于姑射仙……”

    他目光转冷,不屑地道:“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仰赖其母余荫才有今日地位,老朽不与她计较,却也不惮她,倘若她因私废公,浮云楼的主位她也坐不安稳了。”

    “那么,萧楼主呢?”

    冯墨生的神情凝固了刹那。

    “早上你跟他一起出城攻山,却又秘密折返,想来是冯楼主巧舌如簧,使萧楼主对我这不速之客信任不过,这才串通一气掩人耳目,两相比较,足可见他对你信赖有加。”顿了下,昭衍目光如电,“然而,你敢说自己今天做的事,都得到过他的首肯吗?”

    冯墨生扯了下嘴角:“忽雷楼做事,何须旁人点头?”

    “四天王平起平坐,你确实不必看谁的脸色过活,可在今日之前,你事事以萧楼主为先,人前说句话都得对他察言观色,堂堂一楼之主行此折节谄媚之事,若非有所求,必定有所图。”昭衍的手撑在剑柄上,含着一抹血色的笑,“现在,冯楼主乍然翻脸,究竟是阳奉阴违,还是要过河拆桥呢?”

    血汗已经模糊了昭衍的眼睛,冯墨生却有种被他看透的狼狈感,心里猝然涌上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杀意,可这老狐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快收敛了这点外露的情绪,叹息道:“小山主,老朽本是很欣赏你的,可你锋芒太盛,终会伤人伤己。”

    “能得冯楼主一句欣赏的话,晚辈荣幸之至。”昭衍唇角回落,森冷的目光落在冯墨生身上,“你要杀我,就别让我活过今天,否则明日之后,我一定会将今天的债加倍讨回!”

    他语气很轻,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利剑,霎时穿过所有人心头,平地风生,卷起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气,仿佛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

    冯墨生没有错认这股杀气,慈眉善目的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他想除掉昭衍,却也知道昭衍身上藏有许多秘密,于是趁着碍事的人都不在,想要废了昭衍手脚将人藏起,对外只说是追贼遇害,待风头过后再慢慢动手,誓要将这臭小子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分价值,如此便可独享硕果,何等快哉。

    然而,昭衍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这小子身上有连心蛊,自己原先准备的谎话能骗过萧正风却瞒不过姑射仙,更别说他是步寒英的徒弟,在江湖上结缘甚广,一旦出事必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冯墨生没有把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扫清首尾,此人就成了鸡肋。

    杀。

    这个字犹如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冯墨生心头,他拖着铁钩一步步向前走去。

    诚如所料,刚才击杀两人已是昭衍的垂死挣扎,冯墨生轻易挑落了无名剑,一脚踩在了他的背脊上,血迹斑驳的冰冷铁钩贴在了那脆弱的脖颈上,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轻易砍下这颗头颅。

    冯墨生勾起嘴角,铁钩下压——

    “住手!”

    猛然间,从人群之后传来一声断喝,同时两道劲风来袭,几个暗卫只觉头顶一沉,竟有两条人影如飞燕出林般踏过他们的脑袋,直逼冯墨生后颈和腰腹!

    来人是一男一女,各自手持长刀,上刀“乌云盖顶”,下刀“玉带群山”,破空时竟有爆裂之声,不消片刻就逼至冯墨生背后,饶是忽雷楼之主也不敢托大,冯墨生不得已往前一扑,钩子堪堪从昭衍颈侧擦过。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顺势闪避之际,冯墨生那矮胖的身子突然一扭,竟似盘蛇出头,凭空拉长了数寸,铁钩逆势而回,毒蛇般缠向昭衍的脖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冯墨生已跟昭衍撕破了脸,今日无论如何,这小子都得死!

    他以为昭衍已无余力,那一男一女固然厉害,却没料着冯墨生身怀绕指柔绝技,这一钩避开了双刀锋芒,直取昭衍人头。

    十拿九稳的一招,冯墨生胜券在握,直到第三道劲风后发先至,在钩尖刺破昭衍脖颈之前,一杆短枪破空而至,犹如飞鹰捕兔,快准狠地撞在铁钩上,枪尖卡住血槽空隙,将钩子死死钉在了地上!

    “嘶——”

    冯墨生的铁钩与肩膀相连,这一下让短枪生生拽落,连带肩下早已愈合的断口也被暴力撕开,他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才站稳身形,怨毒的目光落在短枪上,脸色却是大变,忙不迭朝身后看去。

    为了铲除昭衍,冯墨生带出城的都是忽雷楼部下,他们对主子言听计从,哪有坐视旁人干预之理?眼下,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因在这数十个暗卫身后又多了一片打扮相似的人影,而在人影之外,乌泱泱的精兵列阵待发,战马吐气如云,弓手搭箭在弦,只等一声令下!

    “我让你住手,没听见吗?”

    那在关键时刻掷出短枪之人站在最前,赫然是一身血污的萧正风,他比早上出城时狼狈了许多,尤其左手和右眼都绑了绷带,猩红血色氤氲渗透,令人触目惊心!

    冯墨生右臂空空,脸上惨白一片,既是大惊失色,又觉得万分难堪,哑声道:“萧楼主……”

    向来对冯墨生言听计从的萧正风这回却没有看他,只是举步走向昭衍。

    最先出刀攻击冯墨生的一男一女,赫然是刘一手与李鸣珂,二人已将昭衍搀扶起来,只觉得掌心一片湿漉漉,竟有些不敢下手。

    昭衍对他们道了谢,见萧正风走到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气如游丝地道:“多谢萧楼主……救命之恩。”

    萧正风见他遍体鳞伤,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你二人为何拔剑相向?”

    冯墨生心下一跳,忙道:“此子勾结——”

    “本座没问你!”

    萧正风冷声截住冯墨生的话头,令其更觉不安,又听昭衍苦笑一声,道:“今日之事,我……”

    话没说完,他终是支撑不住,昏倒在刘一手怀中,吓得两人脸色一白,李鸣珂忙伸手去探他鼻息脉搏,好在人还活着,急忙从怀里取了伤药塞进他嘴里,强行让他吞下。

    萧正风见此,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阴沉,冷眼一扫冯墨生和他手下那帮暗卫,道:“先回城!”

    冯墨生见他动了真怒,又不知云岭山那边出了何等变故才让萧正风伤重至此,心下惴惴不安,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只用阴鸷目光扫过昭衍三人,转身跟上了萧正风。

    此地离云岭山已然不远,萧正风等人又负伤不轻,一众人马只好放慢速度,直至天黑方才抵达西城门前,守城官今日一时疏忽险酿大祸,乍见众人归来,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命人开门相迎,不想这些大人物没一个将他放在眼里,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军兵入城,众暗卫各归其位,萧正风甩袖回了县衙,且不理会冯墨生,命人唤了最好的医师到廨舍,为他治疗伤口。

    萧正风身上多处带伤,最麻烦的莫过于右眼和左手断指处,医师战战兢兢地查看过后,“扑通”一声跪倒下来,将额头磕得流血,只道自己无能为力。

    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想到自己以后就要断指缺目,萧正风勃然大怒,牵动伤口又渗出血来,恨不能将方敬的脑袋砍成稀巴烂,再将那些逃走的贼子悉数抓回来千刀万剐。

    盛怒之下,萧正风抬脚就要将这不中用的医师一脚踹死,门口突然传来了禀报声,说是清和郡主来探视他了。

    殷令仪被救回一事,萧正风在路上已听冯墨生说过了,只是他心情不佳又模样狼狈,实在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这般样子,正要开口谢客,殷令仪已不顾侍女劝阻,推门而入。

    萧正风平生好大喜功,尤其不愿在女人面前丢脸,下意识背过身去,拿手遮住伤眼,不想善解人意的殷令仪这回却是绕到他面前,柔若无骨的手轻轻覆在他腕上,劝道:“伤口尚未结痂,你这般捂着易生炎症,快些放下吧。”

    只要殷令仪愿意,她会是天底下最讨人喜欢的人,这一句话里没有怜悯更无嫌恶,平平淡淡如看待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令萧正风心头升起的烦躁都化为乌有,讷讷坐了回去,任那如蒙大赦的医师上手处理。

    殷令仪坐在一旁,直到医师为萧正风包扎好了伤口,屋里屏退了一切外人,她才叹了口气,道:“萧楼主以身犯险,亲自将匪首斩于刀下,虽是大功于朝,但过于冒险。”

    萧正风强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些,得见郡主平安归来,已是大幸!”

    殷令仪秀眉微蹙,苦笑道:“我之所以深夜前来打扰,正是为此事而来。”

    听她主动提及被掳之事,萧正风神色一肃,只听殷令仪道:“掳我之人是一年轻和尚,武功极高,来历不明,将我带出县衙后遁入暗渠,在那脏污阴暗的死角藏身不出,期间不曾与我有过半句交谈,不过……我曾见他拿回密信翻看,透过烛光偷窥,俱是些字符画。”

    她一边说,一边以指蘸水在桌上画了几下,萧正风定睛看去,与殷令仪异口同声地道:“乌勒文!”

    “我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窥见了这几个字。”殷令仪摇了摇头,“他点了我的哑穴,却不遮住我的耳目,可见是有恃无恐,今日天未亮时他将我扔在原地,独自出去了一趟,不多时就带了两身皂衣回来,并有一块令牌。”

    说话间,她将从守城官那儿拿回的令牌递到萧正风面前,后者接过仔细查看,顿时脸色铁青地道:“是紫电楼的令牌没错。”

    “这令牌,部下人人都有吗?”

    “不多,却也不少。”

    “能否一一清查?”

    “近日来折损了不少人手,部分尸身未及回收,恐难盘查。”

    “那就是查无所证了。”殷令仪摇了摇头,“万幸昭衍及时赶到,将那贼和尚截住,否则……到时候,这令牌就是紫电楼的祸端,若因你我之过牵连朝野,纵然是死也难心安。”

    萧正风的一颗心直往下坠。

    半晌,他忽然道:“昭衍与冯楼主先后追出城门,却是跟丢了贼子踪迹,冯楼主因此断定昭衍与贼相通,二者之间里应外合,郡主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不如何。”殷令仪淡淡道,“昭衍也好,冯楼主也罢,我对他二人所知甚少,仅凭这点蛛丝马迹怎敢妄自揣度?只是……”

    “只是什么?”

    “昭衍是步山主的弟子,寒山多年来与雁北关守望相助,就算他犯下罪错,也该将人拿下,知会寒山一声再行处置,冯楼主却亟不可待要将其诛杀,又是在这多事之秋……得亏萧楼主及时赶到,否则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别说那挥剑斩敌酋的步寒英。”

    殷令仪这句话使得萧正风心头一凛,立刻想到昭衍先前的诸般说辞,忍不住摸了摸怀里那块青狼令牌,喃喃道:“不错,冯楼主这回确实冲动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殷令仪宽慰他道,“据我所知,冯楼主固然智计过人,可他毕竟年老心衰,难免有疏漏之时,所幸大错未成,萧楼主不必过于挂怀。”

    是啊,冯墨生那老狐狸向来谨小慎微,做事总是谋定而后动,他明知道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候,怎会行此等“冲动”之举?

    去追和尚的那群人里,除了昭衍,其他都是冯墨生的心腹,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还是他说了算?

    萧正风仅剩的左眼微微眯起,令人胆寒的杀意在眸中悄然闪动,右眼明明上过了药,现在却莫名疼得厉害,似要滴血。

    一旁,殷令仪端起热气袅袅的香茶,轻轻呷了一口,唇畔轻笑旋即无踪。

第一百七十四章·翻船

    六月初六,申时正,四方亮。

    派去追捕云岭山逃贼的人马,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回来了。

    他们带着萧正风的印信,沿途驿马飞传消息,官府上下无有不应,调动所有能用的人手,只消半日就在方圆百里之内设下了重重封锁,本以为能够瓮中捉鳖,没想到那些人端得狡诈,甫一突围便分而逃之,十二个时辰下来,他们只带回了五具尸体,没有一个活口。

    听完属下的禀报,冯墨生一双长眉皱得死紧,道:“仅凭这些散沙残兵,绝不可能遁逃得如此轻易,必定有人提前做好了接应准备,才能从听雨阁的手里抢人!”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狭长老眼里隐含冷意。

    萧正风坐在上首左位,右侧坐着殷令仪,两人相隔三尺许,言谈举止不见热络,倒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偏就是这相安无事的态度让冯墨生感到了不安。

    冯墨生人老成精,多年来浸淫于诡计之道,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与殷令仪脱不了干系,可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实在沉得住气,眼下萧正风又是态度不明,他不敢贸然对殷令仪发难。

    上首两人皆是敏锐之辈,察觉到冯墨生欲言又止,殷令仪识趣地站起身来,朝萧正风一礼,道:“本郡主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郡主请便。”

    萧正风起身,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唇畔笑意霎时收敛,淡淡道:“你疑心是她所为?”

    冯墨生犹豫了片刻,道:“此时此地,能有这般本事窝藏近四十名逃犯的人,除了这位平南王女,老朽别无他想。”

    “人数众多,如何窝藏?”

    “大灾之后百废待兴,南面多处河道淤塞继续清理,北边山路崩塌亦要重建,大量流民被征调为工,三四十人分散融入其中,如在森林里藏起几棵树木,轻而易举。”冯墨生深吸了一口气,“此地为西北之交,宁州半数官吏都与西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者地崩过后人丁流亡难以计数,哪怕是一寻常典吏做些手脚,也非一朝一日可查出端倪的。”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

    这句话从萧正风口里说出来,冯墨生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朝上首看去,但见那只独眼中尽是漠然,令他背后发寒。

    “老朽……”

    “昭衍醒了。”萧正风打断了他的话,“李鸣珂与刘一手交替为他运功疗伤,医师下了险针猛药,总算将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冯楼主是否深感失望?”

    冯墨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萧楼主且听老朽解释,这昭衍实在大有问题,城门之事分明是他与那贼和尚串通好来做的一场戏,亦是他趁机放纵贼人逃走,意在迷惑我等!”

    萧正风冷笑一声:“我看你不只认为他跟贼人沆瀣一气,便连清和郡主也是他们一伙的,对吗?”

    大堂内气氛骤冷,萧正风此言与冯墨生心里所想不谋而合,可他知道对方既然将话说了出来,便是摆明了不信。

    许久,冯墨生才道:“是。”

    话音未落,萧正风手里的茶盏狠狠摔在了地上,碎瓷片溅起老高,水花泼在了冯墨生脚边,将衣袍下摆溅湿一块,厚重地垂坠下来。

    “山中匪首是疾风刀方敬,他为当年那件晴岚旧案对朝廷和主家心生怨憎,两年前诈死遁世加入了青狼帮,利用青狼帮在关内的势力密网于此建立贼窝,秘密冶铸军械输送到关外,同时蚕食宁州地方势力……二月时,青狼帮遭到寒山与雁北关联合打压,举帮投奔乌勒,大批奸细潜入关中作祟,而方敬这些贼子察觉到消息走漏,故布疑阵嫁祸给平南王府,意图挑起大靖内乱!”

    萧正风拍案而起,死死盯着下方的冯墨生,咬牙切齿地道:“他们杀死天干密探,故意向京城传递假情报,将我等引来这里,再以刺杀逼迫王女改道至此,打着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冯墨生,事情到了这一步,人证物证俱全,你那样聪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清真相始末?”

    “老朽正是因为看清了,才不肯相信这所谓的‘真相’!”

    合作以来,冯墨生对萧正风可算是恭敬有加,这次却是寸步不让地顶撞了回去,他看着萧正风,眼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失望,沉声道:“不错,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事情确如萧楼主所说那般,但正因为这一切太过环环相扣,才让老朽不得不起疑!”

    萧正风冷冷道:“好,你说来听听。”

    “老朽最初觉得不对,是发生在五月廿四的冤鬼路血案!”冯墨生面色铁青,“那场血案死者甚众,除刘一手外再无活口,其中不仅有武林盟的七大高手,还有二十四名出身听雨阁的精锐杀手,尤其是那坠崖而亡的方林氏,其为方敬之妻,若非遭遇截杀,她就会跟刘一手一起来到云岭山,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顿了下,冯墨生的眼眸微微眯起,继续道:“其次,是李鸣珂下山后的那番说辞,结合王鼎被山匪所擒致疯一事,看似能够自圆其说,可从云岭山内不曾爆发疫病这点来看,老朽不信她在山中未与王鼎会合……王鼎失踪后,上至那位朱长老,下至丐帮众多弟子,对李鸣珂一个外人分担没有迁怒,反而言听计从,其中难道没有端倪?

    “再者,恰好在老朽跟昭衍入山之后,平南王女现身为李鸣珂解围,以己为饵牵制住萧楼主,使你疲于奔波难以兼顾,又在通道大开前夕,县衙遇袭,贼和尚当众掳走王女,却不伤其性命,只让我们分身乏术,不得不各自行事,顺势瓦解雷电两部联手!

    “最后,昨日之事确实老朽莽撞,盖因老朽在得知消息后,断定王女被掳实乃他们设计做戏,可惜没能擒住那贼和尚,又不可贸然对王女动刑逼供,昭衍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而此人软硬不吃,不下狠手不可撬开他的嘴来……然而,老朽低估了他的本事,让他杀伤了许多手下,又被他故意激怒,这才怒火攻心动了杀念,现在想来,恐怕是他故意为之。”

    冯墨生说完了这一席话,眼中精光暴射,直视萧正风道:“敢问萧楼主,昨日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此人必是跟昭衍串通好的内鬼,只要将其拿住,就可解开这一团乱麻,当知老朽所言不假!”

    “你还少说了一件事。”

    萧正风一步步走下来,独眼里是毫不掩藏的厌恶,寒声道:“本座信任于你,攻打云岭山皆按你计划行事,此乃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不曾传入六耳,结果是消息走漏,伤亡惨重,差点功亏一篑。”

    冯墨生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昭衍的确不是什么善茬,身份又极为敏感,本座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动他,故而你想要斩草除根,首先就要瞒过本座的耳目,昨天带去的那些人手皆出自你的忽雷楼,若无意外,本座根本赶不上救人,只会看到昭衍的人头摆在案前,再听你巧舌如簧。”萧正风语气极冷,“可惜了,你敢在本座身边安插桩子,就没想过本座会投桃报李吗?”

    雷电两部合作数载,双方麾下都混进了不少彼此的人手,秉承着互信互利的准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睁只眼闭只眼,萧正风也不在乎冯墨生扯着自己的旗号去办事牟利,只有一点,冯墨生不能把他当睁眼瞎的傻子来愚弄。

    “你——”

    饶是老辣如冯墨生,此刻也不禁脸色大变,他在萧正风的逼视下倒退了两步,心里方寸大乱。

    半晌,冯墨生哑声道:“先斩后奏,是老朽有负萧楼主的信任,但别忘了……我们这次前来云岭山,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真相,萧楼主难道忘了阁主的吩咐?”

    说出这一句话,已是别无他法,冯墨生好似凭空又老了十来岁,连身子都佝偻下去。

    他低下头,没看见萧正风脸上的冷意彻底化为了失望。

    冯墨生到底是小觑了萧正风。

    狐假虎威也好,阳奉阴违也罢,只要他还有用,萧正风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唯独一点,他不能拿萧正则来压萧正风。

    刹那间,萧正风耳畔无端回响起殷令仪当日那番话来,听雨阁与平南王府再怎么针锋相对,哪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萧氏与殷氏的厮杀博弈,归根结底还是皇亲国戚内部的争权夺利,他们恨不得对方万劫不复,却不想大靖社稷飘摇倾覆,在这一点上,他们荣辱与共。

    因此,殷令仪会在发现外贼诡计时放下身段,主动前来投奔,萧正风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她一根手指头。

    可冯墨生不一样。

    他既不姓殷,也不姓萧,纵然大靖江山万年,跟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也无多大干系,只要事情结果对自己利大于弊,冯墨生才不管洪水滔天。

    难怪,直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还要一门心思将平南王府拉下泥潭。

    “……本座,当然不敢忘。”

    转身,萧正风压抑住将要爆发的凛然杀气,道:“如今云岭山之事已罢,本座会看好殷令仪,将她平安带回京城,至于其他人……由你安排。”

    冯墨生听他语气僵硬,反而安下心来,不敢在此多留,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开。

    他走得快,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这才觉得背后一片湿冷。

    冯墨生知道自己将萧正则抬出来只能压萧正风一时,过后必定激起对方的怨愤,奈何事已至此,倘若过不去今日这一关,后果更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他不仅对萧正风深感失望,栋梁与朽木果真有天壤之别,无怪乎如今执掌重器的人是庶非嫡,可惜萧正则不待见自己,否则哪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冯墨生心里盘旋着诸多念头,他回到房中后屏退旁人,提笔写了一封长信,将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悉数记录纸上,封好火漆,这才唤来了癸七。

    癸七是跟随冯墨生最久的心腹之一,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冯墨生手里攥着,他不担心癸七背叛自己,将信封递了过去,肃然道:“带上这封信,即刻秘密出城,快马加鞭赶赴京城,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阁主面前。”

    果不其然,癸七没有半句废话,将信放在贴身的地方,避开旁人耳目,快步离去。

    冯墨生按了按空荡荡的右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上了萧正风这条船,两者之间利害牵扯太多,此时想要抽身后退绝无可能,还得设法弥补这次纰漏,先将萧正风稳住,再行修复二人的关系,只不过……得留一条后路了。

    心知萧正风此刻还在气头上,冯墨生今日不再去他面前晃荡,亦不曾插手过多事务,只在自己院子里翻阅这两日的密报,直到夜幕降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何事?”

    “回禀楼主,医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鼎醒了。”

    冯墨生眼皮一抬:“可还发疯?”

    “暂且不知,只晓得萧楼主已经过去了,请您也去一趟。”

    冯墨生心下了然,王鼎被带回县衙已有两日,只是昭衍点穴颇重,他自身又真气紊乱,纵然解了穴道也不曾苏醒,如今总算醒来,萧正风才要他去掌掌眼,兴许能从王鼎嘴里撬出些什么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成了疯子,不也有疯子的价值吗?

    冯墨生欣然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将修好的铁钩手装回肩下,这才疾步赶去。

    县衙里面没有医堂,后院廨舍又住着殷令仪,哪能让一个武功高强又随时可能发狂的疯子住进去?因此,萧正风命人打扫出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加固了铁锁栏杆,派地支暗卫轮班看守,至今没出任何事端。

    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地衙门的牢房也大多阴暗湿冷。

    冯墨生进去的时候,明显注意到牢门外添了许多披甲执锐的卫兵,地下隐约传出鬼啸狼嚎般令人震悚的嘶吼声,他眉头微皱,旋即松开,不着痕迹地朝跟在后面的下属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悄然折返回去。

    守卫自然不敢拦他,冯墨生顺利入内,走到熟悉的牢房前,果然见到被铁链五花大绑的王鼎正躺在地上挣扎怒吼,双目赤红如鬼,额头青筋毕露,浑身筋脉都鼓胀出来,让人一见就觉得胆寒。

    听到脚步声,站在王鼎身边的萧正风回过头来,见是冯墨生才脸色稍缓,道:“你过来看看,我瞧着有些不对劲。”

    冯墨生一面拉开牢门,一面问道:“如何?”

    “要说他装疯,确实不像,只是他浑身气血逆冲,按理说早该经脉尽断了,却还生龙活虎,实在奇哉怪也。”

    论城府手段,冯墨生远在萧正风之上,可要论起武功造诣,萧正风却要强过冯墨生。

    听到萧正风这番话,冯墨生不禁皱起眉,快步到了王鼎身边,单手扼住他的脖颈,细细感知脉搏跳动的节奏,果然快得远超常人,莫说是寻常之辈,就算是习武之人也要血脉偾张、爆体而亡。

    就在冯墨生陷入深思的时候,头顶突有劲风来袭,他下意识侧身一让,却是萧正风一掌落下,几乎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眼看一击不成,断然抓住铁链一端,蓦地振臂一抖,但闻“哗啦啦”一阵锐响,缠绕在王鼎身上的铁链登时松开!

    “你——”

    冯墨生神色巨变,萧正风却已顺势退了出去,迅速将牢门缠链上锁,整间牢房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笼!

    笼子里,有冯墨生,还有一个挣脱束缚的武疯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破裂

    惊变突然,冯墨生来不及多说一个字,王鼎已从背后扑击而至,口中竟是发出虎啸之声,入耳轰隆,震得心肝俱颤,冯墨生本已提起的一口真气不由滞涩了片刻,王鼎已猝然逼至身侧,五指成爪朝他脖颈抓来。

    冯墨生倚仗绕指柔强行扭身下腰,头顶霎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墙上赫然多出五道长长的寸深抓痕,坚硬的石砖在王鼎手下竟成了烂豆腐,令冯墨生满心骇然。

    王鼎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作“武疯子”,无非是他发起狂来才最厉害!

    神志疯癫的王鼎认不得人,赤红双眸只映出活物轮廓,满腔翻涌的气血燃为业火,叫嚣着要将一切撕碎,此时的他出招没有章法,全凭一股子本能出手,似猛虎,如恶龙,不怕疼不畏死,更不知何为守势!

    冯墨生是惜命之人,哪敢跟这不知死活的疯子硬碰硬,铁钩一横挡下指爪,却是一触即分,旋身屈肘荡开王鼎,铁钩顺势劈下,眼看就要将缠绕牢门的铁链砍断,门外的萧正风忽地出手如电,右手五指一展一收,灵蛇般朝铁钩抓去。

    危难当头,冯墨生哪能任他拿捏住自己的兵器,钩尖猛一翻转,堪堪从萧正风指下避开,却也失去了断锁破门的大好机会,王鼎恰好一拳砸来,铁钩逆势向后挡住背心,冯墨生霎时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如有一柄重铁锤狠狠砸在了钩身上,浑厚刚猛的内力虽被铁钩卸去大半,剩余部分仍透过钩子侵蚀入体,冯墨生整颗心顿时一紧,脏腑之内隐隐作痛,连忙错身甩开王鼎,再看门外已没了萧正风的身影,他一怔,旋即眼中杀意横生。

    萧正风是打定主意要借这疯子的手杀了他!

    冯墨生万万没想到,萧正风竟会在此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时间又恨又急,可这牢房不过方寸之地,两个大活人在其中腾挪缠斗,总也脱不出七尺之遥,王鼎只一个箭步便再度欺近,左右两拳齐出,上砸面门下击胸腹,任何一处被他打实,至少要去半条命。

    这两人一个年轻力壮一个年老体衰,一个身材高大一个矮胖笨重,冯墨生不过一转身,王鼎的拳头已飞至他面前,即将把他的脑袋砸成烂西瓜,冯墨生蓦地身体下沉,本就发胖的身体登时揉成了一个肉球,却是不退反进,从那团肉里伸出一只手来,猛然抱住了王鼎支撑在前的左腿脚踝,整个人顺势往左后侧一滚,将王鼎的身子拽得一趔趄,同时铁钩疾出,飞快朝他左腿膝弯横削过去!

    冯墨生这一招奇诡迅疾,从下腰到砍腿几乎只在眨眼间,眼看王鼎一条腿就要被砍成两截,这疯子却是顺势倾倒,左手一把抓住了铁钩,鲜血从他掌心渗出来,不等冯墨生吃惊,王鼎已与他撞在一处,两人几乎滚作一团。

    刹那间,冯墨生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铁钩仍被王鼎死死握住,他来不及震惊,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铁栅栏,忽地计上心头,故意翻转铁钩欲削王鼎手指,后者意识浑噩,本能地振臂一挥,将冯墨生连钩带人甩飞出去。

    这一抛非同小可,冯墨生如被飞索绑住的锤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后背即将撞上那一排冰冷的铁栅栏,蓄势已久的铁钩悍然劈出,这一下叠合了冯墨生与王鼎两人的力量,只一下,耳中轰鸣大作,眼前火花四溅,铁栅栏应声断裂!

    扬尘之中,冯墨生撞破栅栏狼狈落地,顾不得身上伤痛,就地一滚闪出老远,快步跃上台阶,一把将半开的铁牢门摔上。就在门栓落下的瞬间,门内陡然传出一声巨响,整面铁门都被拍得往前一突,可见王鼎掌力之大!

    冯墨生却已无暇旁顾了。

    他好不容易逃出牢房,转身向后看去,这牢门前本该有一片空地,现在却挤满了人,上百双眼睛冷冷盯着自己,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这些人是冯墨生再熟悉不过的地支暗卫,在今夜之前,别说是瞪视他,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冯楼主果然是宝刀未老,武疯子发起狂来也留不住你。”

    萧正风站在人群最前,他对这个结果已有预料,倒也不算错愕失望,独眼上下一扫,将冯墨生的狼狈尽收眼底,唇畔便有了些许笑容。

    铁钩向下,冯墨生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冯墨生仍不相信萧正风是为了白日那场冲突就对自己痛下杀手,他着实跟了萧正风许久,为其做了太多的事,两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利害紧缠,萧正风就算要过河拆桥,也得先过了河再说,现在还远不到时候。

    若无超出自己掌控的巨大变数,萧正风怎会急不可待地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冯墨生的满心惊疑,在一个人头滚到脚边时化为乌有。

    那是两个时辰前秘密离开的癸七。

    他双眼圆睁,血还没干,似乎直到临死之际,还在试图看清是谁杀了自己。

    “……”

    冯墨生僵硬地抬起头,看到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从萧正风手中飘落,旋即被他踩在脚下,碾为碎屑。

    “你……”

    “冯墨生,我给过你机会。”萧正风语气森冷,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失望,“可惜,你就这样回报本座!”

    这一句话里带着浓烈的杀意,冯墨生倒退了一步,可他不愧是久经磨难的老江湖,立时发现了端倪何在,急声问道:“萧楼主,是谁向你——”

    可惜他的话没能说完,在冯墨生出言之时,萧正风高高抬起的手已倏然落下!

    正如昨日冯墨生带人围杀昭衍那样,今夜被萧正风带来此处的地支暗卫都是紫电楼里数得上号的好手。随着萧正风一声令下,无数身影纵横闪动,看不清的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同时杀到,冯墨生脚下一蹬地面,蓦地冲天而起,那些刀枪剑戟悍然相撞,巨响刺耳,迸发出一大片火花。

    直到此时,冯墨生先前派走的人还没回来,八成是凶多吉少。

    正如他了解萧正风,后者也同样对他知根知底,既然决定了要动手,绝不会给他等来后援的机会。

    心绪翻涌难平,冯墨生凌空一折腰,整个人翻身倒挂,铁钩向下一劈,压住一根长戟,双腿闪电般扫荡出去,踢开迫近一圈人,只听“咔嚓”数声脆响,也不知断了多少骨头。趁着阵型打乱,冯墨生左手一探一抓,扣住一名暗卫的肩膀将人拉到身前,旋即脚下错步,拿对方挡住了背后袭来的劲风,鲜血飞溅而出,他一眼也不多看,抬脚踢在一把横劈的刀上,顺势借力飞起,朝萧正风所在方向风驰而去。

    见状,萧正风抬手卷过一把长刀,点地斜飞向前掠去,眨眼间与冯墨生身影平行,一刀向他腰侧砍去!

    听雨阁四天王平起平坐,武功却分高低,冯墨生与萧正风算是伯仲之间,见他一刀砍来也不畏惧,脚下猛地一踏,身躯向前一倾,如拉长了的蛇,于风中骤然一绕,半边身体活似没骨头一样,一下子贴近到萧正风左侧,铁钩自下而上地划出一道残月,从臂下空门刺出,直取萧正风脖颈。

    这一钩不可谓不好,可惜冯墨生打着与方敬一样的主意,他却不是方敬!

    冷笑一声,萧正风不闪不避,主动将脖子送到铁钩前,冯墨生只想拿他自保,哪敢真一钩子割过去,急忙侧锋一偏,脚下强自停步,身躯不由得迟滞了片刻,萧正风的左臂趁机回荡而来,一下拍在他肩膀上,瞬间变掌为爪,握住铁钩与肩部衔接的臂环,往里向下一拽!

    “啊——”

    冯墨生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右肩一阵剧痛难当,急忙挥出左掌打在萧正风胸膛上,双双向后飞退,萧正风闷哼一声却不松手,顺势将这铁钩硬拽了下来,带起一溜刺目的猩红!

    断臂多年,冯墨生每日都会拆卸这条铁钩手,只是那臂环内有一圈铁丝作为固定,现在被萧正风连环一起拽落,骤然勒进的铁丝活活从冯墨生肩膀断口处撕下了一圈血肉,此痛不亚于断臂,他疼得眼前发黑,恰在此时,众暗卫再度围攻而至,数十把刀剑齐向冯墨生斩落!

    眼看冯墨生就要被乱刀砍成肉酱,萧正风面上那一丝笑意却是骤然消失,他猛地转头看向院墙,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墙头上飞跃而下,片刻不到已闯入战圈,也不见他如何躲避,只将双臂张开,以己为盾护住冯墨生,那无数刀剑劈砍在他身上,竟然发出了金石撞击之声,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反震而回,众人不由得往后倒退,骇然看着这不速之客,有那昨日去过西城门的人眼尖,失声道:“是那贼和尚!”

    来者正是鉴慧,他将内力运转全身,硬受了这数十把刀剑斩击,虽是皮肉未破,五脏六腑却似颠来倒去,经脉间隐隐作痛,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不敢逗留,一把抓住冯墨生的胳膊,倚仗金刚不坏之身闯出重围,眨眼间翻过高墙,朝外飞奔而去。

    “追!”

    正如冯墨生所料,萧正风今夜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仅截住了癸七,连忽雷楼的其他人也被死死看住,本以为这老狐狸插翅难逃,没想到还会有人胆敢来救,更不曾料想来救他的人是掳掠殷令仪、勾结贼匪的妖僧鉴慧!

    短暂的震惊过后,滔天怒火升腾而起,萧正风本是为了冯墨生私通萧正则一事才决定对其下手,不料半路杀出了一个鉴慧,想到冯墨生口口声声说这和尚遁逃无踪,以此将罪责推到昭衍头上急于杀人灭口……诸般种种,他的脸色愈发铁青,右眼和左手断指的伤处又开始作痛。

    他强忍住钻心的疼痛,深知今夜过后雷电相生的联盟必然不复存在,遂横下心来,道:“传令下去——冯墨生涉嫌通敌,与贼叛逃,立即飞书锁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忽雷楼上下人等尽数归位,若无本座准许不得擅离半步,否则以同罪论处,杀无赦!”

    众人领命,乌泱泱的人潮很快分散涌出,整个黑石县以县衙地牢为始,火光喧哗迅速扩散,风声鹤唳,鸡犬不宁。

    这一切,先一步逃离县衙的冯墨生自然看不到,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他现在是过江泥菩萨,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活命,哪还管得上那帮子手下?

    萧正风的动作很快,听雨阁将整座县城牢牢攥在手里,鉴慧能够潜伏回来都是夺了一个地支暗卫的身份,自然没那本事带冯墨生一起逃出城去,于是他没有多加犹豫,甩开一波追兵之后,直接故技重施,带着冯墨生钻进了一处暗渠下。

    与明渠不同,暗渠多建于地下,城内各种污水都由此排放,越是人口众多,地下暗渠越是复杂交错,这里阴暗潮湿,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尤其地崩后路桥大变,沟渠也遭到损毁,变得愈发脏污不堪,莫说是人,连野狗也不愿靠近这些地方。

    有了殷令仪被掳一事,萧正风这回肯定不会放过对暗渠的搜查,只是这地下与地上不同,哪怕无孔不入如地支暗卫,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里来,足够让人得以喘息。

    冯墨生穴道受制,被半拖半拽地走在这暗渠内,有老鼠远远窜过,其中胆大的一两只回头张望,眼珠里闪烁着阴冷的光,冯墨生与这老鼠的目光对上,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鼠辈。

    鉴慧一路带他进了暗渠最深处,避开那些浑浊的污水,找了个桥洞钻进去,将冯墨生往角落一推,也不多说一句话,自顾自地盘膝坐下,调节内息。

    冯墨生试探着调动真气冲击穴道,这和尚点穴的手法颇为独特,短时间内竟是冲破不开,他转了转眼珠,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脑袋撞上了石头,流出了一些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鉴慧眉头微皱,他睁开眼朝冯墨生看去,见这人似有话要说,犹豫了片刻,道:“冯楼主,此处离地面不远,你若是大声说话,恐怕引来追兵。”

    冯墨生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拼命朝他点头,鉴慧只好将他哑穴解开。

    喉头一松,冯墨生果然没有大声叫喊,他借着从上方漏下的些微光亮,将眼前之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是昨日见过的那名和尚。

    冯墨生始终认为鉴慧是跟昭衍一伙的,如今见他来救自己,不会以为是出家人大发慈悲,只是他向来识时务,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阴晴不定的老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他抽了一口冷气,却灌进了满腔恶臭,险些呛咳起来,鉴慧连忙伸出手,冯墨生哪肯再被封住哑穴,勉力将这股气压了下去,哑声道:“大师昨日已逃出城去,今夜却又出现,总不会是特意来救老朽的吧?”

    鉴慧想了想,道:“小僧此番的确是为冯楼主而来的。”

    冯墨生一怔,旋即失笑:“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僧答应过一个人,要让冯先生活过今晚。”

    短短一句话,令冯墨生寒意陡生,他死死盯着鉴慧古井无波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昨天去云岭山通风报信的人是你,做局的人……是昭衍?”

    做了近二十年忽雷楼楼主,冯墨生是何等老辣狡诈之人,他不相信未卜先知一说,连自己都料不到萧正风会突然发难,却有人提前安排了鉴慧出手相助,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指使鉴慧之人即为冯墨生失算的变数。

    这个人的身份,除昭衍之外,冯墨生不做他想。

    一念及此,他又觉得不对,道:“不,萧正风亲口承认了他在我身边放有暗桩,否则……”

    鉴慧没有回答他,和尚是个口舌笨拙的人,除了念经那会儿,其他时候嘴皮子都不利索。

    这边不搭腔,冯墨生却不肯死心,一面悄悄运气冲穴,一面继续说话拖延时间,只听他自顾自地道:“是了,暗桩确有其人,昨天也必然跟着我一起出城,可连我都不能分辨出他,更何况是外人?想来这厮是不幸死在了乱斗里,而你在我率人追击昭衍远去之后借了一个死人的身份,飞奔去找萧正风求救,在那节骨眼上萧正风无暇细辨,你只要瞒过了头一遭,而后就可借故死遁,换个身份蛰伏起来。”

    鉴慧依旧不言。

    见他无动于衷,冯墨生眼珠一转,问道:“大师,你这刀枪不入之身好生厉害,却不知是个什么来路,竟与掷金楼的《宝相决》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这一回,鉴慧抬头朝他看来。

    冯墨生轻咳了一口血,笑道:“奇哉怪也,杀人如麻的掷金楼之主,跟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练的好似同一门功夫,这是什么缘故?”

    他虽然在问,面上却无半分疑虑之色,可见是胸有成竹,故意拿话作试探。

    鉴慧到底没修炼到四大皆空的境界,冯墨生提起《宝相决》时他已心乱一拍,现在又说到掷金楼,他脸色微变,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别的本事没有,所见所闻倒有一些。”

    鱼儿上钩,冯墨生暗自感受着体内变化,面上咧嘴一笑:“据闻大师出身空山寺,没见识的江湖草莽只当是个修野狐禅的无名小寺,老朽却不这样认为,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平康二十四年,也就是血海玄蛇傅渊渟夺回补天宗的那一年,依稀是秋日,老朽为一些麻烦事不得不投靠朝廷,承蒙萧胜峰萧大人赏识,在他手底下办事,这一件事就是与掷金楼楼主谢沉玉接洽……彼时先帝致力于北征,听雨阁尚未成立,趁机壮大自身的萧氏家族需要联合一支能为自己干脏活的江湖势力,而掷金楼也要借萧家的力量铲除纠缠多年的老对头,双方一拍即合。”

    鉴慧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冯墨生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喃喃道:“说也奇怪,掷金楼那时候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让谢沉玉如鲠在喉的宿敌却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和尚,他们住在深山老林里,寺庙破旧只够勉强遮风避雨,老朽记得那寺名正是空山寺……那天,老朽提前在他们的食水里下了毒,待到和尚们毒发之后,杀手再鱼贯而入,有个小沙弥抱住老朽的腿朝里头大喊‘快跑’,被老朽一刀——”

    “闭嘴!”

    鉴慧修了十几年佛,可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冯墨生这一席话入耳,仿佛夹杂了无数冤魂的哭喊声,他神色巨变,一掌就朝冯墨生拍去。

    冯墨生等的就是他破功这一刻!

    穴道冲开,纵无铁钩在手,冯墨生内力尚存,他使出绕指柔,猛地后仰贴地,如一块摊开的肉饼,险险避开鉴慧这当胸一掌,旋即拍地翻起,摊开的身躯一伸一卷,死死牵制住鉴慧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背上,右腿拦腰为索,左手屈指朝鉴慧眼睛挖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报应

    武学之道没有巅峰,肉骨凡胎却有尽时,故而这世间没有永恒不变的天下第一人,也没有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

    鉴慧自幼出家,所练乃是固本培元的童子功,多年来阳关紧锁内外兼修,力求做到每一步都稳打稳扎,以此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只是他还年轻,尚未修至大圆满境界,这两日来耗损过多,救出冯墨生后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受激之下仓促出手,诸多破绽都暴露出来,未曾料想冯墨生尚有留力,一时不察竟被他欺近,再想挣脱已是迟了。

    “咻——”

    千钧一发之际,风声从背后逼近,冯墨生没想到这鬼地方还会有人来,放开鉴慧就地一滚,直往下方水渠扑去,却不想来者身法奇快,只一息就来到桥洞下,冯墨生这一扑竟与其对了个正着。

    心道不好,冯墨生一把抓住来人手臂,腰身发力一转一抛,直将人往石柱上撞去,同时手脚齐出,上推肘节下压膝弯,势要让对方筋断骨折。

    十多年来,冯墨生以绕指柔近身偷袭,堪称无往不利,却没想到对方竟似早有预料般侧身让过,悬空双脚一顶一缠,如冯墨生方才对付鉴慧那般以柔克刚,将自己整个儿缠在了他身上,右手反握住冯墨生左臂,左手抓向他脖颈,不等二人落地,骤然向上发力,硬生生将冯墨生带得腾地三尺,顺势抡转一圈,毫不留情地向下砸落!

    这一砸,来人在上,冯墨生在下,后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乱石堆上,五脏六腑都颤了颤,一口血当即喷出,压在他身上的人又是向左一翻,连带冯墨生整条左臂也被拉拽向后,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是手臂骨被生生掰折的声音!

    冯墨生已失右手,这下连左臂也被卸下骨节,疼得他差点惨叫出声,来人极有先见之明,眼疾手快地抓了块石头塞在他嘴里,不仅强迫他吞回了惨叫声,还硌掉了一颗牙。

    一时间,就连震怒的鉴慧也被来人这番雷霆手段震住了。

    重新封住冯墨生的穴道,来人站起身来,对鉴慧道:“下来说话,我仰着脖子疼。”

    这声音……好耳熟。

    冯墨生疼得满头是汗,好不容易熬过了那股剧痛,强撑着看了过去,只见昭衍倚壁而立,面色青白如鬼,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是红的,那便是他血迹斑驳的拳头。

    察觉到冯墨生在看自己,昭衍笑了笑,道:“冯楼主,一日不见,当真是如隔三秋啊。”

    他有一张好皮相,笑起来时格外好看,哪怕在这阴冷的暗渠下也让人顿觉如沐春风,可惜这股风吹到冯墨生心里,没有让他感受到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以至于打了个寒颤。

    ——你要杀我,就别让我活过今天,否则明日之后,我一定会将今天的债加倍讨回。

    脑海中嗡嗡作响,冯墨生猜到了昭衍会来,却不料他竟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他竟也会绕指柔!

    同为此道高手,有了方才那番交手,冯墨生不难认出昭衍用的正是绕指柔,只是白梨杜鹃皆已不在人世,那被杜鹃养大的白梨之子薛泓碧也死在了五年前的登仙崖下,昭衍是从何处学得一身炉火纯青的绕指柔?

    再者,步寒英的弟子,怎么会身怀九宫逆贼的绝技?

    越是深想,多年来趋利避害的本能越是在心中疯狂叫嚣,可他双臂已卸,两条腿也被昭衍拗折了膝关节,只能像爬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真正寸步难行了。

    心有余悸的鉴慧定了定神,问道:“不是说明日会合?”

    “郡主怕你个实心眼子玩不过老狐狸,为免夜长梦多,让我提早来了,正好赶上救你一对招子。”说到这里,昭衍瞥了眼地上的冯墨生,“明知自己口拙,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有了这一番惊险,鉴慧已经冷静下来,心知自己险些坏了大事,惭愧道:“小僧犯了嗔戒,阿弥陀佛。”

    昭衍奇道:“杀戒你都犯了,再犯个嗔戒算什么?”

    鉴慧:“……”

    调侃了两句,昭衍收敛起笑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往哪去?”

    “自然是出城。”

    “往西有重兵把守,向东则牵连无辜,再带上他,我们如何出得了城?”

    “你只管跟我走便是了。”

    鉴慧听罢不再多言,俯身扛起软泥一般的冯墨生,紧紧跟上了昭衍的脚步。

    地下暗渠不如地表道路四通八达,弯弯绕绕如同肚肠,一个多时辰过后,莫说是冯墨生,连鉴慧也觉得晕头转向,好在周遭空间逐渐宽敞,光线也愈发明亮,脚下污水没过大腿,前方隐约有轰隆水声传来。

    “这——”

    走到尽头,下方赫然是一条奔腾河流,鉴慧不由得大惊,只听昭衍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里是黑石县暗渠的排水口,位于南郊之下,离官道甚远,因为污浊逼人,周遭也没什么村庄,连官府都忽视此地,何况是远道而来的听雨阁?”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这条密道的?”

    “五月廿九,我正是从这里进入县城的。”昭衍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冯墨生,似笑非笑,“没错,我提早一日潜入城中,只是不曾上地面行走,先把地下的弯弯绕绕摸了个清楚,确定听雨阁没有在这些地方布设暗哨,这才收拾干净,第二天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毕竟,来别人的地盘上搅风搅雨,哪能不先找好退路呢?”

    换言之,五月三十那日他压根不是初来乍到,而是提前一天踩好了点,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才能在河堤事变时精准打中蛇七寸。

    不止如此,昭衍手里分明掌握着一条出城的密道,却让鉴慧冒着巨大风险带殷令仪直闯城门,压根就是做了一场大戏给人看,同时进一步遮掩密道的存在,使他们都以为出城之路唯有两条,从而为今晚的行动做好准备。

    此子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鉴慧倒是没有什么复杂心思,他吃了一回亏,纵然出路在前也不敢放松警惕,见昭衍施展轻功一跃而下,他也抓住冯墨生紧随其后。两人皆是轻功高明之辈,高逾七八丈的断崖对旁人来说难如登天,于他们而言却是易如反掌,只是昭衍明显伤势未愈,落地时一个踉跄,好悬没跪倒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像极了活鬼。

    见此,鉴慧担忧道:“你可有大碍?”

    “无事,快些走吧。”昭衍不动声色地咽下了涌上喉头的血腥,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萧正风今晚分身乏术,郡主跟刘前辈都会帮我遮掩,只是天亮之前必须回去,咱们抓紧一些。”

    鉴慧点了点头,两人带着冯墨生疾行一会儿,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捡些干柴点燃火堆,这才能够坐下来喘口气。

    这穷山恶水间莫说人迹,连飞禽走兽也少见到,昭衍不再担心闹大了动静,示意鉴慧解了冯墨生的穴道,怕这老狐狸扛不住,还从怀里摸出金疮药喂给他吃。

    昭衍的态度这般温和,冯墨生却怕药里藏毒不肯受他好意,冷笑道:“果然是你,好、好、好!没想到我闯过了大风大浪,竟在你这小阴沟里翻了船,光风霁月的步山主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徒弟!”

    他故技重施,昭衍却不似鉴慧那般受不得激,反唇相讥道:“能翻在阴沟里的都是扁舟破船,你既然栽在我的手上,并非我有多大本事,而是你高估了自己。”

    冯墨生面色青灰,他死死盯着昭衍,却是不怒反笑:“是你!是你和殷令仪做了这场连环局!我总算明白了,你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凭自己那点力量不是听雨阁的对手,与其以卵击石,不如分而化之再借力打力!我不是输给你们,我是输给了自己!”

    事到如今,昭衍跟鉴慧已不再掩藏,冯墨生哪还有什么不懂?

    云岭山这一盘棋局,原本是个注定的死局。

    聚众勾结、私造军械……莫说确有其事,哪怕只是空穴来风,在雷电两部倾力而出那一刻起,云岭山里那些人就是神仙难救,其背后的主使也别想摆脱干系,待到窗户纸捅破,南北之战便自云岭山而起。

    李鸣珂跟王鼎是第一波的饵,他们在这节骨眼上故意被安排来此蹚一滩死水,平南王府显然是知道云岭山之危不可解,必须抢在听雨阁之前占得大义,才能在事变之后出师有名,于是这些人本该是必死的弃子。

    然而,殷令仪显然与做下这决定的人有所分歧,她认为这局棋还有翻盘的机会,于是找上了昭衍,他们两人就是第二波的饵。

    一个平南王女,一个寒山传人,他们二人代表了西川和关外两股势力,哪怕明知其中有诈,冯墨生跟萧正风也不可能放任机会溜走,在无法兼顾的情况下,他们只好分头行动,如此一来,密切无间的雷电两部也就有了能让人趁虚而入的空隙。

    方敬炸毁通道或许在昭衍跟殷令仪的意料之外,可不得不说这一举动为他们提供了莫大助力,在那内外隔绝的两天里,冯墨生与萧正风断了联系,他们两人一个谨慎多疑,一个刚愎自用,再怎么合作默契,本质上仍是只信自己的人,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各行其是。

    “冯楼主素有多智之名,晚辈不过一点微末伎俩,不敢妄想骗过前辈,与其枉费心思去遮遮掩掩,不如将计就计……你越是不信我,越是重视我、忌惮我,便越合我心意。”

    听到冯墨生怨毒的叫嚣,昭衍仍是面色淡淡不见喜怒,平铺直叙地道:“你一直都很清醒,我跟郡主的算计恐怕已被你看破了十之八九,倘若再给你一点时间,满盘皆输的一定会是我们,但是……你太急了。”

    冯墨生冷笑:“是,如果我没有让癸七去送信,现在沦为阶下囚的就是尔等!”

    “可惜世上千金难买的就是如果。”昭衍道,“冯楼主,你这些年谨小慎微,哪怕投靠了萧正风,也不敢在明面上跟萧正则对着干,你害怕失败,想要给自己留后路,可你难道不知有些路一旦走了就是独木桥,脚踏两条船是注定要翻的?”

    冯墨生勃然变色,不等他张口辩驳,昭衍又道:“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太胆小了,你做了一辈子首鼠两端的墙头草,哪会真把身家性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因此,一旦你发现与萧正风的联盟有了裂隙,就不可能高枕无忧,若不赶快将那封信送出去,你怎么睡得着?当然……即便你没有派出癸七,我也会让萧楼主收到这封信的。”

    “你——”

    冯墨生瘫在地上,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作血水滴下来,猝然直面这样的眼神,鉴慧不由得别过头去,昭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道:“你杀人如麻,将栽赃陷害、荼毒忠良这等事做成了家常便饭,却不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报应?”冯墨生咬牙道,“可笑,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你敢说自己是我的报应?你算个什么东西,没爹没——啊!”

    话没说完,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突兀地变成惨叫,鉴慧吃了一惊,连忙转头看来,却见昭衍一只脚落在了冯墨生的胸膛上,劲力微吐,肋骨应声断裂。

    这一脚的力道与方位都十分巧妙,既让冯墨生痛苦不堪,又不会伤到脏器危及性命,可他在缓过一口气后大笑起来,道:“怎么?我骂你是没爹没娘的野种,你就动气了?哈哈哈哈,什么小山主,你就是个小野种才对……昭衍,你真叫昭衍么?你爹娘死了快二十年,养母的骨头不知道被哪条野狗叼了去,还有当了你两个月义父的傅渊渟,他死得好惨,一箭穿心,挫骨扬灰!你不敢为他们报仇,连名姓容貌都换了,你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哈哈哈哈哈——”

    鉴慧是知道昭衍身份来历的,闻言脸色大变,以为昭衍要痛下杀手,却没想到在最初的震怒过后,昭衍竟然笑了。

    “你想死。”他低头看着冯墨生,“真是稀奇,贪生怕死的冯楼主如今竟然硬气了起来,你想让我给你个痛快。”

    冯墨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胸腔内的断骨随着每一次呼吸刺伤血肉,使他痛苦不堪,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承认了?”

    昭衍从容地道:“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是薛泓碧,我也是昭衍,我是九宫后人而非九贼余孽,总有一天,我会戴回自己的真面目,让经年冤案得以昭雪,使亡魂泉下得安,叫你们这些城狐社鼠被人人喊打,滚回腥臭肮脏的暗渠地洞里。”

    冯墨生恨不能用目光将他撕碎,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姑射仙听过你这一番话吗?”

    “她不曾听过,但她一定知道。”昭衍道,“冯楼主,你知道自己比她差在哪里吗?你们都是恶人,皆擅弄阴谋诡计,可你只能给人当鹰做狗,而她能做架鹰牵狗的人,于是在你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那你呢?”冯墨生冷笑连连,“你不也是她手底下的狗?你以为她跟萧正风有何区别?昭衍,等到你们合作破灭的那一日,你将惨过老夫今日千倍万倍!”

    “未必。”昭衍唇角上扬,却是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知道人的身上有多少块骨头吗?”

    冯墨生一怔,似乎是地面太凉,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渗透进来,令他毛骨悚然。

    冯墨生没有说话,昭衍俯下身来,抓起他的左手,笑道:“看来冯楼主也不知道,那正好来数一下。”

    “你,你!”

    不祥的预感成了真,冯墨生拼命挣扎,昭衍却是眼也不眨,骤然发力捏碎了他左手大拇指的第一节指骨!

    一瞬间,钻心剧痛袭来,冯墨生眼前发黑,几欲昏死过去,却有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渡入体内,稳稳护住他的心脉,使他只能清醒感受着剧痛,而不能昏厥解脱。

    那是截天阳劲。

    冯墨生曾经跟过傅渊渟,也有幸被他亲手救治过,猝然感知到这股内力时竟有些恍惚,紧接着,令人绝望的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傅渊渟当年为什么能以一己之力鏖战天下群雄而不落下风?无他,正因他身怀截天阳劲!

    只要昭衍愿意,他能让冯墨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两百零六块!一个成年人的身上有、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没长成的孩子要……要多出十一二块……别……”

    第二节指骨被捏碎的时候,冯墨生终究没能扛下去,他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冯墨生在得到绕指柔秘籍后,为了速成此功,他从死牢里提了许多犯人出来,男女老少皆有之,一寸寸掐断他们的筋,再一块块捏碎他们的骨,莫说区区一个数目,再细小的骨头该在什么地方,他闭上眼都能摸清楚。

    昭衍听到了他的回答,却是眼也不眨地捏碎了他的第三节指骨,温和地道:“是么?我不信,验证一下。”

    冯墨生的左手拇指耷拉下来,看似完好的皮下只有一小团肉泥,他浑身痉挛似筛糠,嘶声骂道:“你如此心狠手辣,不、不当为人……你没有好下场的,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老夫一定化为恶鬼将你……”

    “不得好死,算什么?”昭衍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冯楼主,你坏事做尽还妄想有个善终,却不曾想自己配不配?就算是不得好死,那也是你先我一步去死,还有托庇于你的家眷亲族,萧正风回京后断不会放过他们,很快会送这些人下去陪你,待到你们一家老小在阴曹地府相会,也不知够不够那些冤魂厉鬼撕咬分食?你害无数人满门破败,如今该到你冯家断子绝孙的时候了。”

    的确,有句话叫“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似乎这世上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人要知道——老天爷不是没长眼睛的,该来的报应迟早会来。为非作歹换来的一时风光,总得连本带利还回去,这就是恶人该有的觉悟,只不过冯墨生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昭衍说出这一番话后,本已认命的冯墨生如遭雷击,旋即拼命挣扎起来,他眼中布满血丝,像一条发疯的蠕虫,这杀人不眨眼的恶贼竟然涕泗横流,嘶声道:“不、不!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我幺儿还没满十岁,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他们是否无辜,如今的你说了不算。”昭衍半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正如同他们能否活命,现在的我说了也不算。”

    冯墨生浑身一颤,他怔怔看着昭衍,眼角的泪与嘴边的血一同流淌下来。

    好半晌,当昭衍捏住了冯墨生的食指,他终于撑不住了,气若游丝般道:“你究竟……想、想问什么?我……我都告诉你,饶、饶了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名单

    子丑之交,夜深天沉。

    这是漫漫长夜中最黑暗的时候,尤其在这荒山野岭中,黑暗仿佛亘古未变,不会有一丝光明照进来。

    叱咤风云的忽雷楼楼主冯墨生,于此时此地,死在了这一片黑暗中。

    他生前是个矮胖的半百老人,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仍旧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如同长了头发的弥勒佛,可若是佛祖有灵,开眼就能看到他的满身业障,莫说引渡西天极乐,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死的时候仰面瘫倒在地,左半边身子扭曲畸形,看似完整的皮囊包裹着的是一团团肉泥,他曾以绕指柔杀人无数,如今被人以牙还牙,昭衍用绕指柔捏碎了他半身骨头,连手指骨和脚趾骨也不曾放过,直到问出了全部答案,他才下手捏碎了冯墨生的喉骨。

    冯墨生一辈子贪生怕死,最终竟是哭求着想要一个解脱,这事说出去怕也没人信,只是哂笑过后,难免会觉得毛骨悚然。

    自始至终,鉴慧都在场。

    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之权,上至涉案朝官下至江湖罪犯,就连其余三楼的下属犯了过错也要落在冯墨生手里受罚,他擅攻心,又好酷刑,威逼利诱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于是掌握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秘密有大有小,价值亦有贵贱之分,冯墨生将它们分门别类,无关痛痒的小秘密可以拿去做顺水人情,重要些的便运作一二再卖个好价钱,至于那少数几个无价的秘密,他惯会拿捏作态,却从来不肯撕口将其泄露出去,不仅是有些东西只在成为秘密的时候值钱,更因为这些秘密要命。

    冯墨生虽然贪婪,却也知道分寸,他一心想要将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可不曾料想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可以耍弄一个聪明人,但无法打动一个疯子。

    整条手臂骨被碾碎的时候,他一面声嘶力竭地咒骂,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出忽雷楼的人事部署及暗桩运转;左腿被自下而上一点点捏住的的时候,他痛得涕泗横流直欲咬舌,被打掉牙齿后嘶着气吐露出听雨阁这些年做下的阴私秘事与物证留存;待到肋骨被一寸寸压烂,他已是生气全无,双目空洞,嘴里喃喃念着的都是“杀了我”。

    昭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昭衍问了三遍,震碎了他三根肋骨,冯墨生也回答了他三次,俱是“不知道”三个字。

    冯墨生撒了一辈子谎,可昭衍愿意相信他今晚说的都是真话。

    他是真的不知道明觉是谁,甚至不知道昭衍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以至于死都不能瞑目。

    多稀奇,掌握了无数阴私秘辛的忽雷楼楼主,竟然也有闻所未闻的人和事。

    鉴慧在冯墨生手臂骨被捏碎时就不敢再看,他毕竟是出家人,虽说犯了杀生戒律,但不是出于一己之私,更不会动用这般毒辣手段来逼供,哪怕明知冯墨生死不足惜,心里也会生出不忍,可没等鉴慧开口,昭衍满含冷意的眼神就如剑一样刺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竟有种被杀死的错觉。

    “鉴慧师父,出家人固然慈悲为怀,但佛门亦有怒目金刚与因果报应,若一味以德报怨,又该以何报德?”昭衍对他笑了下,眼里却无半分笑意,“你闭上眼,捂住耳,莫看莫听莫相问,更莫要替那些枉死冤魂为他求情。”

    于是,鉴慧只能转过身去,低声念诵心经,只是越念越乱,不时从背后传来的裂响和惨叫仍如魔音,一声声过耳入心,搅得他气息不稳,神思难安。

    正当鉴慧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他听到了“明觉”这两个字,不由得浑身一僵,怔在原地。

    彼时,昭衍大半心思都放在冯墨生这边,却也留了一些在鉴慧身上,这点异样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没有当即发问,而又重复问了两遍,直至冯墨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才松开这软泥一样的人站了起来,因为低头太久,眼前竟是黑了片刻,堪堪伸手撑住了石壁。

    “小山主……”

    听到动静有异,鉴慧连忙转身看来,只见冯墨生已气绝身亡,他愣了一下,忙低头念了句佛号,这才看到昭衍有些站立不稳,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昭衍昨日刚死里逃生,今夜又折腾了许久,着实是支撑不住,他谢过鉴慧的好意,寻了块大石头慢慢坐下,随着呼吸吐纳的变化,截天阳劲在经脉间自发运转起来,总算化解了这股晕眩劲,苍白如纸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许血色。

    按理来说,昭衍身怀《截天功》和《太一武典》两大绝学,内力浑厚远非常人可比,只要不曾伤到根基,本不该虚弱至此,只是他中了子母连心蛊,那蛊虫固然为他提供了莫大便利,也给他造成了麻烦,须知截天阳劲主行督脉,与心府相连密切,如今那蛊虫钻进了心脉间,真气每每运转至此都要将它惊动,从而牵动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若非他辅修《太一武典》,中和阴阳,以柔化刚,恐怕就不只是吃些苦头了。

    有这蛊虫在体内,无异于枕边插了一把两刃刀。

    鉴慧不知详情,却也察觉到了昭衍身上涌动的杀气,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凝神戒备起来,好在昭衍很快回神,朝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那取经路上女妖精,不吃和尚肉的。”

    昭衍对待敌人惯会虚以委蛇,面对自己人时却是热情亲善,时常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过鉴慧自与他相识以来,感受到的多是外亲内疏,甚至偶有寒意。

    鉴慧固然是自幼出家,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先前跟在明净身边时就曾听殷无济说过一嘴昭衍的事,晓得这是个不好招惹的人,虽不知自己在何处得罪了他,但也没有耿耿于怀,以至于昭衍的态度突然软化下来,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见状,昭衍瞥了眼地上的尸首,正色道:“此番若无你鼎力相助,计划断不可能如期成功,先前情势所逼,有些误会不便解释,如今你有何疑问,尽管说来便是,也好让我二人开门见山,冰释前嫌。”

    经历了一遭患难与共,鉴慧虽对昭衍的行事手段有所微词,却也不再当他是外人,亦有与其修好之意,遂沉思了片刻,问道:“小山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昭衍眼也不眨地道:“冯墨生虽死,事情却还没有结束,萧正风尚不知此间之事,倘若让他晓得了冯墨生的死讯,只怕变局再生,于是还要劳烦鉴慧师父奔波一趟,将冯墨生的尸身带到无人知晓之处,我会在北疆边陲一带安排人制造出冯墨生尚在人世且已投靠外贼的假象,彻底将此事坐实。”

    鉴慧这回机灵了一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还要借用冯墨生的身份?”

    “不是身份,是名义。”昭衍摇了摇头,“冯墨生在听雨阁扎根数十年,知道了太多东西,无论他是否背叛,听雨阁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逃脱在外,若是拿他身份去做一些事情,只怕事还没办成就先惹得一身麻烦,得不偿失乃下策也,不过……这个身份不能再用,存在却不能销声匿迹,至少两年内冯墨生必须得‘活着’,才能让听雨阁上下睡不安稳。”

    杀人不过头点地,昭衍是连人死之后的用处都要利用干净,哪怕他面上带笑,仍让鉴慧感到背后发寒。

    他不敢在此事上有所异议,应道:“好。”

    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鉴慧一时语塞,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方才,你为何……问起明觉?”

    昭衍不答反问:“你认识明觉?”

    “小僧……”鉴慧面露难色,“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一些事情,也不知我们所指的是否为同一人。”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鉴慧心里发慌。

    “我之所以问起这个人,是因为一封信。”

    说话间,昭衍探手入怀,自贴身衣襟内取出一节细竹管,递到了鉴慧面前,后者迟疑了片刻,从中倒出一张脆弱泛黄的信纸,借着火堆未熄的光,总算看清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不敢敷衍,逐字逐句地看完正面的全部内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里登时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可置信地看向昭衍:“这、这是——”

    “这是当年九宫事变时,我娘写给中宫之主的求援信。”昭衍的声音很轻,“别着急,背面还有呢。”

    鉴慧满心骇然,断金切玉都轻而易举的双手此时竟在微微颤抖,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薄薄一页纸,鉴慧用了好大力气才横下心来将它翻面,只见信纸背面不如正面那样字迹拥挤,而是工整地列下了九行人名——

    乾宫,补天宗傅渊渟;

    坎宫,望舒门谢安歌;

    艮宫,镇远镖局李长风;

    震宫,空山寺明觉;

    中宫,武林盟方怀远;

    巽宫,琅嬛馆杜若微;

    离宫,白梨;

    坤宫,寒山步寒英;

    兑宫,丐帮王成骅。

    “这是——!”

    鉴慧终于没能忍住,在看清九行人名之后,蓦地惊呼出声!

    这九个人,赫然是当初飞星盟的九宫之主!

    这一张纸,竟然是听雨阁多年来不断寻找的九宫名单!

    一瞬间,巨大的惊惶如同天崩地裂般灭顶压来,使鉴慧浑身战栗,更让他忘记了呼吸,而他的惊呼声才刚脱口而出,劲风骤然袭来,鉴慧下意识地出手抓去,将昭衍的拳头挡了个正着,刚猛凌厉的内力自掌心刺入,一下贯穿了整条手臂的经脉。

    鉴慧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收紧五指要将这一拳往地面压去,却不想昭衍腰身一抬,双脚蓦地立地而起,整个人以枯藤绕树之势向他身上缠去,不等鉴慧挣脱开来,那两条腿已如蟒蛇一般绕过了他的脖颈,顺势发力一转,鉴慧猝不及防地被他带倒在地,脖颈、胸膛两处要害被压制,昭衍的右手更是屈指成爪,罩在了他的面门上!

    男子不好养甲,尤其是习武之人,昭衍双手指甲都齐缘剪去,指头戳在人脸上本不该有多大痛感,可他将剑气凝于指尖,如将五支利剑抵在了鉴慧面门上,随时可能穿骨破脑!

    “你是明净大师的弟子,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不该恩将仇报,但是……”昭衍垂下头,对上鉴慧难掩惊恐的双眼,“九宫名单上有你们空山寺的人,可他这么多年来销声匿迹,在朝在野皆不闻其名,连执掌忽雷楼近二十年的冯墨生都不知道‘明觉’这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此之前,昭衍已通过江烟萝得知琅嬛馆前任馆主杜若微正是背叛飞星盟的两名叛徒之一,也是他出卖了九宫名单意图换取荣华富贵,结果被季繁霜横插一手,先是取得名单的掷金楼被白梨率人满门灭口,紧接着是他本人在上京途中遇袭惨死,而后有一场震惊江湖的大火烧毁了整个琅嬛馆,杜若微的亲眷与部下更在次年葬身于火海中,唯独杜允之一个无知稚子苟活下来,九宫名单从此石沉大海。

    那身份扑朔的最后一个叛徒,从听雨阁追查九宫余党十八年这件事来看,此人当时没有杜若微麾下那些无孔不入的众多耳目,背后更无支撑情报运转的庞大势力,至少在永安七年之前,相比九宫其他人,他还势单力薄。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就算进了飞星盟,也不可能成为九宫之一,除非他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特例。

    那晚在看过三遍名单之后,昭衍的手指一点点下移,随目光一起,落在了“震宫,空山寺明觉”这一行字上。

    于是,昭衍冒了巨大风险提前来找鉴慧会合,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刑讯冯墨生,为了找出这个叫明觉的人,结果出乎他意料,冯墨生一问三不知,反而是鉴慧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有了异样,无形间倾向了他心里最坏的那个猜想。

    “你在武林大会上藏拙留手,我当你是为了掩护郡主,直到我看见你用出那身刀枪不入的武功。”昭衍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喘息也变得粗重起来“我跟谢青棠是生死仇敌,绝不会认错《宝相决》,你的境界比他低,根基却比他扎实,证明所学功法是为全册正统,可《宝相决》是历代掷金楼楼主的不传之秘,掷金楼又是被我娘亲手屠灭,你又是从哪里学来了《宝相决》?还是说……空山寺与掷金楼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我……”

    鉴慧的一颗心跌入谷底,浑身僵冷如堕冰窟。

    此时此刻,昭衍身上那股汹涌强烈的杀气再无半分收敛,鉴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假如自己不能给出交代,就一定会死!

    他疯了,在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是个疯子了!

    十八年,十八年啊!

    九宫飞星,家破人亡,尔虞我诈,颠沛流离……

    他这一路上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过了迷雾丛生的荆棘地,却没想到云开雾散不见日,只等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山洞里十分阴冷,昭衍却觉得很热,截天阳劲在心绪激荡之下疯狂运转起来,不顾连心蛊的存在,极阳真气肆意流窜于四肢百骸与奇经八脉之间,使他浑身血液如被煮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于胸腔内炽烈地燃烧,发疯般叫嚣。

    奇迹般地,昭衍竟然在这一刻与多年前的傅渊渟感同身受了。

    操他娘的世道,该死的人!

    昭衍想杀人,想大开杀戒,想要摧毁眼前看到的一切,实际上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时常会做这样的梦,梦到截天阳劲化为火焰从胸口绽放出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烈火里,他一边狂喊惨叫一边奔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街上每一个人都长着熟悉的脸,有严荃、周绛云、方怀远……他扑在这些人身上,让他们都浑身着火,看着他们被烧死,然后大笑着化为灰烬。

    正如步寒英所说,在他心里有一把不灭的火。

    鉴慧被他牢牢压制住,昭衍只看得见他满脸如见了鬼的神情,却不知道自己此时有多可怕——面容扭曲,双目赤红充血,青紫色的筋脉都浮现出来,真如择人而噬的恶鬼一样。

    他浑身发颤,手脚无意识地就要发力,鉴慧不知在想什么,原本绷紧的身躯竟然被强行放松下来,只是仰头看着昭衍,盯着他的眼睛。

    血珠濡湿了指尖,昭衍好像被火燎到了一样,蓦地僵住了动作。

    我在做什么?

    昭衍低头看着鉴慧,后知后觉地想道:“我竟然真要下手杀了他。”

    神思失守的刹那,丹田内一股清寒之气终于挣脱了桎梏,狠狠与截天阳劲冲撞厮杀,体内真气骤然间阴阳失衡,他整个人也一下子坠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地,手下劲力一松,蓦地从鉴慧身上翻滚下来。

    “昭衍!”

    身上压力一松,鉴慧来不及从死里逃生的惊悸中恢复过来,就看到昭衍蜷缩在地,面上一阵青红变幻,赫然是半只脚踩进了走火入魔的门槛里,他顿时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将昭衍扶起,盘膝坐在他身变,双掌上抵后心下按丹田,以自身内力为他疏通体内真气。

    内力甫一入体,鉴慧登时发现昭衍体内的真气不仅紊乱更是驳杂,其中最厉害的两股真气正在龙虎相争,一股凶猛阳刚,一股中正清纯,恐怕就是截天阳劲与太一元气了。

    察觉到太一元气有不敌之态,鉴慧心下一惊,连忙摒弃杂念全力襄助,他所学的固然是阳刚内力,相比暴戾失控的截天阳劲却要温和太多,昭衍此刻亦非意识全无,确定鉴慧并无歹意之后,便也凝神压制起作乱的截天阳劲来。

    这一番折腾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三股白烟自昭衍头顶升起,他蓦地睁开眼睛,偏头吐出一大口污血,整个人都变得虚弱了许多,先前突出的筋脉也随之消退下去。

    他浑身剧颤,肢体因为强忍疼痛而痉挛,又吐了两回才将淤血排净,几乎已没了力气坐稳。

    鉴慧小心翼翼地撑着他,问道:“你如何了?”

    昭衍侧头看他,眸中血丝尚未褪尽,这一眼颇有些骇人,只是刚才六神无主的鉴慧现在许是捱了过来,没有再被他吓住。

    过了会儿,昭衍哑声道:“多谢。”

    见他没有推开自己,鉴慧心里松了口气,想到昭衍刚才的模样,本来升起的一丝怨愤也不由得消散了。

    世道多艰,众生皆苦。

    未尝他人诸般苦厄,莫劝他人回头是岸。

    昭衍这厢正闭目调息,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叹息,他睁眼看去,只见鉴慧双手合十,脸上俱是苦笑,原本紧皱的双眉却缓缓松开,似已做出了决定。

    “阿弥陀佛。”他低声念诵了一句佛号,将那封密信还入昭衍手里,“小僧愿对佛祖起誓——今日之前从未见过这份名单,亦不曾自家师与殷先生口中听闻相关,对明觉此人也只听说过只言片语,绝非有意包庇,请你信我。”

    昭衍面上神情一空,他看着鉴慧澄明的双眼,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鉴慧顿时笑了起来。

    他长相平凡,笑起来有些憨傻,此刻却比那燃烧的火堆还要温暖明亮,驱散了这山洞里盘旋不散的阴霾。

    “至于空山寺与掷金楼的渊源……惭愧,此乃师门先辈的一段尘缘孽障,且听小僧慢慢说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空山

    六十年前,江湖上既无空山寺,亦无掷金楼,有的只是一对兄弟,长兄谢英,弟弟谢谦。

    他们原本出身富家,生父乃贺兰城有名的豪绅,家有三妻四妾,儿女绕膝而戏,谢英是正房的二子,谢谦却是妾室的幺儿,虽是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兄弟情义倒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算不得亲近热络,直到大祸临头那天。

    那年太宗北征大败,贺兰城被乌勒敌军攻占,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他们的父母兄长被砍了脑袋,宅院亦被洗劫一空,几个姐妹俱被掳走,再也没能回来。

    谢谦亲娘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可她当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将谢谦藏在了床底下,眼角余光瞥见了谢英,又把他也硬塞进去,叮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然后,三个高大健壮的乌勒士兵闯了进来,躲在床底下的两个孩子只听见了一声声惨叫,伴随着床架不断摇晃震动的声音,谢英死死咬着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捂着谢谦的嘴,直到声音逐渐消失,有鲜血顺着床板缝隙流淌下来,滴落在他们脸上。

    他们在床底下躲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谢英才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他看到了床榻上的一片狼藉,还有死不瞑目的女人,十岁大的孩子吓得张口欲呼,结果一声也没能喊出来,颤抖着手扯下床幔,盖住了女人的尸身。

    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谢家没了,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贺兰城被攻占后,全城都被封锁,兄弟俩流落街头,只能从死人身上找吃用,没想到祸不单行,他们被四处搜罗的士兵发现,眼看就要双双惨死,一个高鼻深目、肤色古铜的僧人突然出现,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向士兵们说了些什么,将要挥下的马刀便收了回去,士兵们从僧人手里接过一袋钱,将兄弟俩踢了过去。

    僧人带他们离开了贺兰城。

    他不是中原人,汉话却很流利,自称莫罗陀,一生醉心武学,这才不远万里来到大靖寻访各大武林高手,可惜大靖世道正乱,江湖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莫罗陀没能讨教到多少名门武学,却惹了不少麻烦,不得已一路北上,本想借道出关去乌勒,没想到边关战事有变,只好折返南下。

    莫罗陀收留了谢家兄弟俩,并非出于慈悲善心,盖因他恰好创出了一门武功,名为《宝相决》,乃是外修武道、锻体炼气的绝学,不过功法尚未完善,他深知此功霸道非常,不敢贸然亲身上阵,须得找些根骨不错的孩子从头开始修炼,拿他们做自己过河的踏脚石。

    兄弟俩不过是那一群孩子里的两个。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噩梦,莫罗陀爱惜自己的性命,却不把中原孩子的命当一回事,《宝相决》的真气刚猛凶恶,稍不留意就要伤及筋骨,甚至爆体而亡,莫罗陀更是定下了一个令人发指的规矩——他每过七天会对所有孩子进行检视,谁的进境最慢、体内真气最虚少,谁就要死。

    孩子们都见识过他的残忍手段,谁也不肯当落在最后的那一个,在卯足力气也无法追赶上别人的时候,自相残杀也随之开始了。

    最终,谢家兄弟俩成了洞窟里仅剩的两个活人。

    《宝相决》的功法逐渐完善,莫罗陀大喜过望,竟有些舍不得这两个天赋异禀的半大少年,可他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恨极了自己,于是忍痛决定将他们杀死,却没想到在这之前,兄弟俩已经先一步动手了。

    他们是《宝相决》的试炼者,也是最了解这门功法的人,趁着莫罗陀来不及练至大成,兄弟俩谎称功法有隐患,谢谦更是不惜自伤己身,终于骗得莫罗陀暂缓计划,先行闭关修炼,待其真气运转至紧要关头,谢英闯了进去,拼死杀了莫罗陀。

    莫罗陀死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宝相决》,都成了谢家兄弟俩的东西。

    那一年,谢英十五岁,谢谦十三岁。

    他们相依为命,携手闯荡江湖,很快在武林中名声鹊起,只是比起谢英的锋芒毕露,谢谦要低调许多,渐渐的,众人只知谢英而不知谢谦。

    数年下来,谢英是真把谢谦当至亲手足看待,他不愿别人轻慢自己的弟弟,也对谢谦怒其不争,任何人讥笑谢谦无能都是在打他的脸,势必招来谢英疯狂的报复,于是大家都说谢谦命好,在这人情冷漠的江湖里,竟有一个兄长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他。

    直到那一次,谢英为了替一个女子讨公道而杀死补天宗四名高手,其中一个还是分舵主,这下可谓是捅了马蜂窝,正好赶上补天宗换代,他撞到了新任宗主傅天风手里。

    这些年,谢英自恃《宝相决》而肆无忌惮,他不把很多人放在眼里,也不认为年纪稍长自己几岁的傅天风有多大本事,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倘若自己能杀了补天宗的新任宗主,不仅能在白道扬名立万,还能震慑黑道,为将来铺平前路。

    结果却是,他输给了傅天风,输得很惨。

    倘若谢谦没有在最后时刻赶到,以臂为盾挡下傅天风的霹雳一掌,或许他真要死了。

    无数人的惊呼声从四下传来,浑身是血的谢英躺在地上,怔怔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谢谦,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以为《宝相决》不敌《截天功》,以为弟弟不如自己……原来,都是他自以为是。

    傅天风虽然是黑道魔头,倒也算个讲理的人,平生尤其厌恶人欺辱女子,在谢谦陈述因果之后,他发觉自己被手下人欺瞒,当场将那几人拖出来掌毙了,这才看了一眼谢英,又看向不卑不亢的谢谦,由衷地道:“比你兄长强上许多。”

    他拂袖而去,这句话却成了谢英的梦魇。

    此后,那个行侠仗义的谢英不见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阴郁冷漠,以至于在三年后,他创立了掷金楼。

    千金人命,一掷千金。

    幼时他对谢谦说,将来咱们要创立一个聚义聚贤的大帮派,召集天下有志之士,那些名门正派不去管的腌臜事,只要求到咱们面前来,咱们就帮忙出头讨公道,这条路固然很难,可要是走得长远,我们一定会站在武林最高的地方,谁也不能再肆意欺凌我们,更不敢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谢谦觉得这个想法极好,只是他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单纯地认为若能成立这样一个帮派,天下间如他们兄弟这样命途坎坷的孩子会越来越少吧?

    可惜那时的他们都太小,不知道何为“等闲变却故人心”。

    掷金楼创立之后,在外游历的谢谦惊闻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向谢英求证,他无法相信那个立志匡扶正义的兄长会是做人命买卖的掷金楼楼主,更不能接受自己唯一的亲人成为滥杀无辜的刽子手。

    在离开那个洞窟之后,这么多年来,谢谦从未杀过人。

    杀人从来不是能令人感到快乐的事情,血的味道很腥臭,人命的重量更难以拿起放下,背多了人命债在身,从生到死都不会过得轻松。

    可惜谢谦没能劝动谢英。

    谢谦想要找回从前的哥哥,谢英也只想要一个听话而不起眼的弟弟,奈何他们都不能如愿。

    曾经至亲至爱的兄弟,如今反目成仇。

    谢英跟谢谦打了个两败俱伤,而后掷金楼发布了第一道绝杀令,不但倾全楼之力追杀谢谦,就连跟谢谦相熟的朋友故旧也不能逃脱,短短几个月内,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谢谦有一个心爱的女子,有意气相投的知交三五,亦有惺惺相惜的仇敌一二……这些人最终都成为了曾经。

    谢英以这样残忍的手段告诉他——天大地大,除我之外没人会收留你,你要么回头,要么就死。

    然而,谢英在掷金楼等了一生,再也没能等回谢谦。

    谢谦自行剃度,做了出家人,法号空见。

    他孑然一身,没有师长同门,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找了一个破败寺庙,收拾了一番重写牌匾,立为空山寺。

    空见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不求这些小和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高僧大侠,也不强制他们去做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少部分的小和尚有心学武,空见就对他们倾囊相授,当中最有悟性者法号明净,被他收为大弟子,后来跟他一起外出渡世。

    掷金楼杀了多少人,空山寺便救多少人;

    谢英造得多少冤孽,空见便偿多少业债。

    空山寺不是江湖门派,更不可能在武林中有多大名头,只如附骨之疽般跟在掷金楼左右,破坏了杀手们数次行动,令掷金楼上下都恼火至极,少楼主谢沉玉更是恨不能将这些秃驴连人带庙烧杀干净,却没想到谢英在得知详细之后,向来杀伐果断的掷金楼楼主,这次竟是沉默。

    他没有下令追剿,也没有让属下留手,仿佛未曾听闻此事一般,任由掷金楼与空山寺相缠相斗。

    半年后,谢英再度约战傅天风,仍是败北。

    这一次,再也没有兄弟挡在他面前了。

    谢英重伤而归,从此缠绵病榻长达数年,掷金楼的事情大半交由谢沉玉处理,没了那么多俗世名利的纷扰牵挂,他终于开始回忆从前,想起那样遥远的、兄弟相依的过去。

    空山寺的位置,谢英早已打探到了,他想过找上门去,将那里头的人都杀掉,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是这个念头只在心里闪过几回,终究不曾付诸实施,连打探消息的暗桩都被他灭了口。

    预感大限将至的时候,他终于动笔写了一封信,让谢沉玉亲自送了出去。

    谢英等了七天,等到眼前快要无法视物,终于等来了一个和尚,却不是空见。

    来者是个年轻僧人,自称明净,乃空山寺新任方丈,亦是空见座下大弟子。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早在谢英与傅天风约战之前,空见已然圆寂了。

    那一刻,谢英苍老的面上一片空白,他怔了半晌才问道:“怎么可能呢?”

    明净念了句佛号,道:“生老病死,轮回有常。”

    “他比我小两岁,身体底子比我好,武功根基更比我扎实,我……我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孽还活到了现在,他、他怎么能死在我前头呢?”

    这次,明净沉默了许久,他深深看了谢英一眼,道:“师父是劳累过度,病逝的。”

    掷金楼日渐做大,楼中已有千百人之多,精锐杀手占了五成以上,而空山寺僧众寥寥,哪怕有了明净等几名弟子,空见也不让他们过多牵扯到这桩冤孽债里。

    他奔波一生,救人一生,劳碌一生,至死方休。

    甚至,空见是死在了阴暗狭长的巷道里,为他收尸的是才被他救过的几个小乞儿。

    他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一句话来。

    当晚,谢英溘然长逝。

    掷金楼的人一旦死去,若能找到尸身,必要埋在后山的坟地里,而谢英在弥留之际改了决定,他让谢沉玉焚化了自己,由明净带走骨灰,埋在空见的坟旁。

    一生一世两兄弟,活着的时候分道扬镳,总不能死后还不复相见吧?

    何况,明净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他知道谢英不曾出口的想法——空山寺与掷金楼之间积怨已久,谢英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一二,如今他撒手人寰,谢沉玉必然不会再容忍这个心腹大患,尤其谢沉玉已经掌握了空山寺的位置。

    谢英让明净带走自己的骨灰,亦是让谢沉玉看在自己面子上留情的意思。

    他这一生欠谢谦的,只有死后才能弥补。

    果不其然,谢沉玉纵有满心杀意,可谢英的骨灰埋在空山寺,灵位也供奉在那里,他不能罔顾先父,更不能忽视楼里那些追随谢英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明净若是知情识趣,就该约束门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不仅没有,反而延续了空见的作风,继续与掷金楼作对。

    亦或,他并非一心与掷金楼为敌,只是眼见不平,不能袖手旁观罢了。

    无论是哪种原因,谢沉玉都决定不再容忍下去了,恰好在那时,四大门派成立武林盟,傅渊渟杀了沈喻夺回补天宗,江湖上风云大变,而朝堂上亦是明争暗斗不休,风头正劲、势力庞大的萧氏家族趁机向谢沉玉伸出了手。

    掷金楼需要替萧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谢沉玉也需要他们帮忙除掉不能亲手屠灭的宿敌。

    平康二十四年秋,冯墨生率人偷袭,空山寺灭门。

    武功高强的明净拼力杀出重围,侥幸为殷无济所救,后为医治其体内毒伤,殷无济背着他夜闯娲皇峰,以替补天宗做百件事的承诺换傅渊渟出手救明净一人。

    自此,补天宗三大长老齐聚一堂,怪医殷无济的名头传遍江湖,而空山寺也好,明净也罢,俱都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同年,掷金楼如日中天,暴雨梨花、啼血杜鹃双姝联手,震惊武林。

    九年后,白梨率离宫部属雨夜来袭,谢沉玉落败而亡,掷金楼满门受戮。

第一百七十九章·承诺

    “……家师曾言,连他在内共有八名弟子得到了《宝相决》的传承,只是其余七人皆已在灭门当夜遇害。”

    鉴慧讲完了这一桩陈年往事,又慎重回忆良久,这才道:“自那以后,空山寺只存在于师父心里,他不再重立山门,只在旧址设立静堂供奉灵位,小僧每年盂兰盆节都会前往祭扫,确定当中并无‘明觉’的灵位,其人亦不在七位师叔之列。”

    闻言,昭衍回过神来,微微皱起了眉:“但你并非对此人一无所知。”

    “小僧是在永安五年时被师父收入门下的。”鉴慧双手合十,“当年家师虽然侥幸逃出重围,却是仰赖殷先生才得以活命,殷先生为此留在补天宗卖命六载,而娲皇峰不留外人,家师便与他约定,待殷先生履诺之后,一定去接他离开补天宗。”

    此事昭衍曾听傅渊渟提过一嘴,心知鉴慧所言不虚。

    “在那六年内,家师游走四方,居无定处,只在盂兰盆节时回故地祭灵,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空山寺虽然被灭,但掷金楼那时尚在,谢沉玉难道不会发现?”

    “是发现了,但家师孑然一身又武功高强,静堂内亦供奉着谢老楼主的灵位,掷金楼固然有心铲除后患,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他来去。”顿了顿,鉴慧面露苦笑,“况且,掷金楼暗中投靠萧氏以后,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势力范围也日渐扩张,空山寺既已覆灭,区区一人又能奈他如何?”

    昭衍颔首,便听他继续道:“如此过了两年,待到永安元年的盂兰盆节,家师又一次重回故地,只是这一次,他在山下捡到了一个重病垂死的年轻人。”

    “年轻人?”

    鉴慧露出了回忆之色,斟酌着字句道:“据家师所说,那人不及弱冠,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瘦骨嶙峋,被发现时还发着高热,不知是打哪儿来,亦不知缘何昏倒于此,家师将他带去医馆,守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他转危为安,只是待人清醒之后,他竟是不言不语,似已痴傻了。”

    昭衍不由得冷笑:“依我之见,恐怕此人并非不会说话,而是不想说话,更没有被烧成个傻子!”

    鉴慧深以为然,道:“不错,家师见他分明眼神清澈,想来是郁结于心,又见他举手抬足间有大家子弟之风,便没有多做过问,留下些许银钱便自行离去,没想到……”

    “他又跟上来了?”

    这些个江湖套路,昭衍从小看到大,他不认为这个人是意外昏倒在空山寺旧址,十有八九是专程来的,又掐准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一点软肋,故意使个苦肉计好接近明净。

    可惜了,明净跟他师父一样,是个心软的好人。

    哪怕猜到此人来路非常,亦对其来意有所提防,明净仍不可能将一个大活人当做空气,他走到哪里,年轻人便也跟到哪里,他做什么,这人也随他一起做。

    有一次,某县爆发瘟疫,人人避之不及,明净主动担负起为疫区运送补给的重任,年轻人竟也无畏无惧,一言不发地跟他一起扛起了药材袋子。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即使这个人当真别有所图,可他跟在明净身后这一年多来,所行之事无可指摘,甚至于明净能够分辨得出他并非做戏给人看,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去做。

    他年纪不大,却也不小,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正跟在大人身后摸索道路。

    明净终于开始认真看待这个人了。

    年轻人有一张齐整端正的容貌,看得出来受过极好的教养,他手上有练武磨出来的茧子,身上还有连明净看了都触目惊心的疤痕,尤其在路过边陲一带时,他总会往城门方向多看几眼,目光触及到那些伤兵老残,死气沉沉的眼眸里竟会涌现悲意。

    他应当从过军,甚至打过仗。

    明净索性与这人敞开心扉谈一谈,两人相处了一年,他第一次听到对方说话,却是道:“从前的名字,我不愿再叫了,倘若您不嫌弃,就赐我一个法号吧。”

    这是个迷茫的人,亦是一个极具根骨与悟性的人,如今他走到了岔路口,明净终不忍其行差踏错,于是决定正式将他收入门墙,只不过年轻人却道自己曾有一师,虽已不在人世,但仍不愿另拜他人。

    明净本不拘泥这些小节,遂找了个折中的法子,代先师空见收了个关门弟子,为他起法号为“明觉”,自己担了师兄的名头,实则如师长一样带着他。

    听到这里,昭衍的双眉再次皱紧:“明净大师可曾将《宝相决》传授于他?”

    “有的,家师曾说明觉师叔乃他平生所见悟性最高之人,上至经文藏书下至武功秘籍,他非但过目不忘,还能自行领悟,短短一年时间就从入门练到了四境八式。”

    昭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知《宝相决》统共七境十四式,以谢青棠那般上乘的根骨,其自幼修炼此功,死前也不过借助外力才突破到六境十二式,而这明觉竟是在一年之内修到了四境八式,纵然这一境界乃是分水岭,越往上越是困难,却也可以窥见此人的厉害了。

    如今的鉴慧,不过才五境十式呢。

    他下意识地问道:“明净大师现在是什么境界?”

    “六境十二式巅峰。”鉴慧苦笑,“《宝相决》对修炼者的要求极为严苛,非童子身不可练,丢了元阳易生心魔将比旁人艰难数倍,就算稳打稳扎到了六境,那也是举步维艰,当真是九分靠苦练一分靠天运了。”

    明净显然没有那一分运气。

    那么,这个明觉是否有呢?

    昭衍尝过《宝相决》的厉害,自然不敢视之如等闲,他定了定神,问道:“如此说来,明觉该是你的小师叔,而你在永安五年时被明净大师收做徒弟,却不曾亲眼见过他,莫非是在那之前又出了什么事?”

    鉴慧点了点头,道:“明觉师叔自入山门之后,与家师形影不离,只是永安三年冬日间,他不知为何事独自外出一趟,回来之后向家师请辞,说是前缘未断尚需做个了结。从此以后,他再未回返,家师曾多处寻访其下落,亦是杳无音信,若非今次……家师与小僧皆当他已不在人世了。”

    明觉此人,来得莫名其妙,走得无影无踪。

    直到此刻,鉴慧仍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料想孤身出走的明觉非但没有死,反而卷入了九宫飞星这桩旧年大案中?

    昭衍却是想到了更多。

    永安三年,他的生父薛海与庆云侯府世子萧正德结怨极深,有了宋元昭为首的清流大臣支持,萧正德无法在明面上对薛海动手,又不肯忍下这股气,于是利用家族与掷金楼的合作关系,向掷金楼下了一单生意,花重金买薛海一条命,却没想到接单的人是白梨。

    白梨对掷金楼勾结朝廷之事深恶痛绝,又与薛海情非泛泛,非但没有杀掉薛海,反而以移花接木之法将人救出京城,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潜入庆云侯府杀了罪魁祸首萧正德,险些造成了掷金楼与萧氏一族破颜决裂,谢沉玉为了抹平此事,对白梨下了绝杀令。

    自此,庙堂江湖皆无薛海与白梨的容身之处,薛海之师宋元昭为当朝丞相,在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这才下定决心成立飞星盟,以此制衡萧氏手下以掷金楼为首的一帮江湖暗客,而飞星盟成立的时间恰好就是那年冬日。

    在这个节骨眼上,明觉突然向明净告辞,八成与此有关。

    他到底是什么人?

    宋元昭为何要将此人纳入九宫之中?

    在飞星盟发展迅猛的那两三年间,明觉都为宋元昭做了些什么?

    九宫飞星一朝离散之时,明觉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在昭衍心里浮现,他认为明觉极有可能是那最后一名叛徒,偏偏此人早已销声匿迹,有关他的线索都被抹除干净,若非其与空山寺之间的渊源少有人知,恐怕昭衍至今得到的也不过一个连名字都算不上的法号。

    由此可见,此人并非全然心狠手辣之辈,否则以他的手段想要补上这个漏洞,恐怕也是易如反掌。

    昭衍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鉴慧同样意识到此事重要,他想要尽快将消息报给师父明净,奈何自己离开西川前就得知明净与殷无济将要出门云游,只知道这俩人喜欢往多灾多病的地方跑,却不知具体该往何处去寻,何况经此一役,自己已惹了一身大麻烦,若将灾祸殃及到两位长辈身上,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左右为难,鉴慧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昭衍,盼他能拿个主意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昭衍回过神来,暂且将这些想不通的事情放下,问道:“如今你上了听雨阁的黑榜,又顶着个乌勒奸细的名头,他们势必会尽快展开全境通缉,中原武林短时间内怕是没了你容身之处,可有什么打算?”

    鉴慧老老实实地道:“无甚打算,总归是不能回王府去的,也不能去找师父与殷先生。”

    “我即将北上出关,欲寻家师陈清此事,同时补上计划最后一环,不能带你一起,至于方盟主那边……方敬的身份已经暴露,虽说尽力推卸了责任,但想来听雨阁仍不会就此罢休,武林盟那边必定不会太平,倘若你现在去了,只怕火上浇油,届时前功尽弃。”

    权衡了片刻,昭衍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来,道:“我有一位朋友兴许能帮上忙,只是不知道鉴慧师父是否愿往?”

    “当下能有一处容身已是极好,哪有挑剔之理?”鉴慧面上神色一松,又有几分好奇,“却不知是哪位义士,贫僧或许听闻过?”

    昭衍故意拉长了声调道:“我的这位好姐姐,乃是个霹雳女菩萨,她不与出家人为难,也不算好相与,你借她的地盘避避风头,莫要多管闲事便是了,正好我有一件事须得请她去办,劳烦鉴慧师父带封书信去。”

    听到他前半截话,鉴慧本是面露难色,又闻有事要请人帮忙,这才点头应了。

    昭衍没带纸笔,从冯墨生的中衣上撕了块白棉布下来,蘸着没干的血运指如飞写就一封信,鉴慧看得眼角直抽,想到自己将要千里迢迢给一位女施主送血书去,实在哭笑不得。

    待到血迹都干了,昭衍将血书折叠起来递给鉴慧,打趣道:“非礼勿视哦。”

    鉴慧点头,郑重将血书贴身收好,不曾偷看一眼。

    昭衍又将身上的银钱都给了他,叮嘱他乔装而行,一路上多加小心,这才道:“好姐姐她家住东海府泗水州梅县白镜湖畔羡鱼山庄,家里人多眼杂,你莫要直接上门拜访,先去找城里的香满楼,对掌柜的说一声‘清水出芙蓉’,留下个落脚地儿,她自会前来寻你。”

    鉴慧忙将他说的话仔细记下,反复喃念了几遍地址,突然察觉不对,蓦地看向昭衍,大惊道:“你你你说的地方是——”

    “没错,是黑道魔门弱水宫的总舵所在。”昭衍对他眨了眨眼睛,“我这好姐姐姓骆,芳名冰雁。”

    鉴慧:“……”

    人的命树的影,尤其是在弱水宫与灵蛟会为明月河之利争得头破血流的当口,弱水宫宫主骆冰雁可谓凶名赫赫,简直能令小儿止啼,哪怕鉴慧再没见识,也听说过她的累累事迹。

    说什么霹雳女菩萨,该是面和心狠女魔头才对。

    一时间,鉴慧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昭衍以为自己玩笑开太过,解释道:“当下情势非常,得用非常手段才行,骆宫主虽是魔道中人,但不似周绛云那般喜好滥杀无辜,她与我有些交情在,此番又有共同利益可图,只要你不对她指手画脚,必定安全无虞。”

    鉴慧知他是一番好意,也不想追究太深,叹气道:“家师能与殷先生结为挚友,小僧又怎会拘泥于正邪之别?”

    他是一诺千金之人,昭衍便也放下心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不敢在此多做耽搁,朝鉴慧抬手一礼,转身回到了黑夜中。

    原路折返,等到昭衍回到黑石县城时,天刚蒙蒙亮。

    他先潜入廨舍,发现刘一手仍在屋内守着,萧正风忙于派人全城搜捕,提防忽雷楼属下趁机生事,果然顾不上他们这些人。

    昭衍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转到去了殷令仪暂居的内院。

    为防先前之事再度发生,萧正风这次亲自在此坐镇,他倒还算知礼,只带人在院内守着,由四名女暗卫陪侍在殷令仪房中。

    这个时辰,房内竟有灯火照明。

    殷令仪一路奔波,又在暗渠下待了许久,寒气侵入体内,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她夜里发热咳嗽,痼疾亦有发作之状,骇得女暗卫们忙将医者唤来,好在她偷偷吃了殷无济给配的药,医者只当她是染了风寒,让人熬了桂枝汤来,她喝完之后发了一身汗,忍受不住满身粘腻,要求沐浴。

    她恢复了些力气,不乐意连洗澡都被人盯着,打发女暗卫们守在门窗外,闭目泡在热气腾腾的黄花梨木浴桶里,直到上方传来微不可查的异动,殷令仪猛然睁开眼,看到瓦片被人掀开一角,她嘴角微挑,扯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却没有起身,担心水声动静引来外面的暗卫。

    昭衍如鬼魅般落下,面上有些尴尬,只敢侧对着殷令仪小声道:“冯墨生死了,我让鉴慧师父带走他的尸体,送他们出了城。”

    “萧正风派人搜了一夜,连个鬼影也没找着,此时正惊怒交加,你转告刘护法和李姑娘一声,莫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触他眉头。”殷令仪的声音比他更轻,“王鼎虽被关在牢里,可萧正风这次利用了他对付冯墨生,同时也确认他当真疯癫,过两日我设法将他放回,你为他拔除真气后也不要声张,让他继续装疯,等到离开宁州才算安全。”

    “我知道了。”

    昭衍与殷令仪算不得一见如故,甚至为了尹湄之事曾有些嫌隙,后来化干戈为玉帛,此番合作下来,竟有些相见恨晚。

    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殷令仪,而后面露犹豫之色。

    殷令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微微一笑,主动道:“这回你助我良多,却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

    方怀远与平南王府合作多年,双方一同图谋大事,彼此之间了解甚深,殷令仪就算不知道方怀远是中宫之主,怕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默然片刻,道:“我希望你进京之后,帮忙找一个人。”

    “谁?”

    “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曾经出家为僧,法号明觉,如今算来应是临近不惑的年纪,乃明净大师的师弟,修炼《宝相决》已有大成……”

    昭衍将从鉴慧那里打听到有关明觉的情报和盘托出,殷令仪秀眉微蹙,显然她也不曾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于是问道:“此人与你有何恩怨?你怎么确定他在京城?”

    “我不能确定,只是推测。”昭衍压住胸腔内翻涌的气血,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他,很可能是飞星案的罪魁祸首。”

    殷令仪一惊。

    飞星案当年震惊天下,殷令仪对此所知不少,她当即明白了昭衍的意思——倘若这人当真是祸端,多年来却音信全无,要么是已经不在人世,要么就是改头换面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不是个普通人。

    以昭衍的身份,他进不去那个圈子,自然也就无从查起,可殷令仪不一样。

    昭衍坦诚道:“此事关系重大,危险必不会少,一旦出了纰漏极有可能祸及平南王府,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然而,殷令仪仅仅犹豫了片刻,便郑重道:“我答应你。”

    昭衍一怔。

    “你说得对,此事乃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万劫不复,我本不该答应你,但是……”

    殷令仪一手拢住衣衫,一手拭去昭衍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轻声道:“宋相一生为国为民,却被诬陷谋逆而遭株连九族,诸多文武忠良亦受此案牵连……父王为此耿耿于怀,我虽为女子,亦是宗室中人,良心难安。”

    她微微一笑,如傲雪白梅,脆弱又坚韧。

    “黑白或许会被输赢颠倒,但公道不能被奸邪篡改,否则就算夺来了江山,那也是满目疮痍,必定重蹈覆辙,到时候上有愧百姓下惭于英灵,生前不配立足于世,死后无面目见祖宗。”

    殷令仪抬起一只手掌,对昭衍一字一顿地道:“并非为你,而是为了那成百上千的冤魂,我答应你——倾我殷令仪余生之力,一定会找出明觉,还九宫飞星一个真相,至死方休!”

    昭衍看了她许久。

    半晌过后,他抬手,与她轻轻相击。

第一百八十章·未平

    萧家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劲,尤其是在行事之道上,要么点滴不沾手,要么做尽做绝。

    冯墨生甫一出事,隶属于他的忽雷楼部下立刻被早有准备的紫电楼暗卫严加看管住,倒并非是他们迟钝无能,实在是变故突然,连冯墨生都猝不及防,更遑论他手底下的这些人?

    忽雷楼中自然不乏冯墨生的死忠,只是如癸七那般敢于立即付诸行动的人正中萧正风下怀,他给冯墨生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自然不会放过对方的旧部,正好顺势清洗异己,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真正令萧正风耿耿于怀的是,他派人四处搜捕了三天三夜,仍旧没能找到冯墨生。

    黑石县早已被他掌控,郑千总为首的府营精兵为他马首是瞻,于是冯墨生出逃当夜便已惊动上下,暗卫快马加鞭,飞鸽急传信报,不等天色大亮,方圆百里之内已落下重重封锁,莫说是两个大活人,就算两只苍蝇也别想悄无声息地逃出这天罗地网。

    鉴慧就算真有金刚不坏之躯,也难敌无以计数的金戈铁骑。

    萧正风猜到他们不会傻到硬闯关锁,也断定他们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逃不出黑石县地界,却不曾料想他们竟然如此能藏,成百上千的人手几乎把黑石县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找到。

    不过,暗卫们并非全无收获,他们在地下暗渠发现了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得知此事后,萧正风先是一怔,继而眉头深锁——依照线索来看,此二人八成是借这条密道逃出了黑石县城,可倘若鉴慧早早知晓这条密道,当日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带着殷令仪直闯城门?

    若非鉴慧故意为之,便是掌握密道的人实为冯墨生。

    如果是后者,事情倒没什么可深究的,可要是前者……那就说明他被人耍了。

    萧正风眼中飞快掠过了一抹冷芒,他看向坐在廊下捧卷而读的素衣女子,心下生出一股寒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正风深知这个道理,无论冯墨生是否冤枉,他都要以此为云岭之祸盖棺定论,只有让这老狐狸永不翻身,才能以合理的手段制服忽雷楼,由此方可免除后患。

    至于殷令仪,她既然主动送上了门,萧正风就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六月初十这一日,最后一波外出搜捕的暗卫亦无功而返,于此耽搁许久的萧正风在接到第三封京师来的飞书后,终于决定返程。

    殷令仪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心知肚明,遂痛快地应了萧正风一同上京的邀请,倒是令李鸣珂在旁干着急,恨不能拔刀出鞘将车架砍断,万幸昭衍站在她身边,早有预料般悄然出手将她按住,这才没有闹出乱子来。

    “李姑娘,我有一事相托。”

    将要上车时,殷令仪转过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她将信递给李鸣珂,温声笑道:“此番上京乃我临时起意,未能及时知会父王,逾期不归恐他担忧,正巧李姑娘要回镖局总舵,烦请为我顺路带封家书过去,只道‘太后凤体欠安,令仪为人子侄应往侍疾’,旁的不必多说。”

    萧正风冷眼旁观,殷令仪是当着他的面修了这封书信,里面多是些请安之语,倒也提及过云岭的祸事,不过她极有分寸,哪怕揣测到了听雨阁原本的用心也未曾付诸纸上,字里行间都是安抚意味,并无出格之处。

    李鸣珂接了书信,眼睁睁看殷令仪上了马车关上拉门,萧正风亦是翻身上马,冷眼一扫周遭众人,终是没有多说什么,掉转马头朝东城门方向而去,地支暗卫护持左右,近千精兵紧随其后,阵阵飞沙被步声扬起,迷了不知谁的眼睛。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昭衍才松开钳制李鸣珂的手。

    以李大小姐日渐增长的暴脾气,他本以为李鸣珂会反手给自己一拳,却不想她这次安静得过分,只轻声问了一句:“你知道郡主此去京师,将会遭遇什么吗?”

    昭衍沉默了片刻,摇头。

    “我也不知道,所以不忍见她去。”李鸣珂怔怔地看着那烟尘飞扬的方向,“于是,来到云岭山的人是我,本应只有我。”

    昭衍目光一凝:“你知道……”

    “我活得好好的,哪甘心做一枚死棋呢?起先我不知道,直至我进入云岭山,见到了方掌事他们……我拼尽全力收拾残局,绞尽脑汁地想要带他们逃出生天,可我能力有限,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死局,而我只是一枚弃卒。”

    忐忑,愤怒,恐惧……李鸣珂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她有喜怒哀乐亦有思恐惊,在发现真相时岂会没有万念俱灰之感?她甚至怨恨过派自己前来的父亲,怨恨下达命令的幕僚,甚至……她怨恨了做下决定的平南王。

    可是镇远镖局世受平南王府的大恩,李家人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而她可以做站着的尸体,不能做跪下的叛徒。

    昭衍的眼睫颤了颤,他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在攻山时做那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知道是一回事,认命又是另一回事了。”李鸣珂的手不经意落在了点翠刀上,“我不想坐以待毙,也知道那些有血性的人不会束手就擒,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拼一把?”

    就算最后仍是输了,总比认输了来得好。

    蓦然间,昭衍想到了当年在南阳城里对他说出“原谅”二字的少女,那一次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江湖的人情,而这一回他见到了江湖的骨气。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注)

    李鸣珂是如此,方敬是如此,云岭山九死不悔的好汉是如此,那些或死或生却还在砥砺前行的人们更是如此。

    江湖之所以不是一潭死水,从来不是靠哪一个英雄豪杰或哪一方雄霸基业在搅动风雨,而是这些铁骨铮铮的人聚水成海,使侠义传承不绝。

    昭衍的神色有片刻怔松,他本能地向李鸣珂伸出手,她沐浴在阳光下,是那样明艳夺目。

    然而,当他的手被灼热阳光烫到,昭衍猛地惊醒过来,一下子收回了手,重新后退回檐下阴影中。

    李鸣珂没有发觉他的小动作,自顾自地道:“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有想到……郡主她会来。”

    昭衍叹道:“她不是为了你们。”

    李鸣珂只是笑,笑中带泪。

    她并非娇柔爱哭的女儿家,泪水尚未滚出眼眶就被手背狠狠抹去,只将书信珍而重之地收好,道:“我将尽快赶回西川,亲手把此间诸事与这封书信交给王爷。”

    “一路小心。”昭衍轻声叮嘱道,“云岭之事余波未平,如今郡主又被萧正风带走,听雨阁八成要故意放出风声混淆视听,你要尽快回去将实情禀报,让西川那边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中了引蛇之计。”

    李鸣珂深知这一路必然艰难坎坷,她慎重地点了头,又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出关。”

    “寒山当真有急情?”

    “风云朝夕变,谁又说得准呢?”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令李鸣珂不由得秀眉微蹙,继而又舒展开来,她定定地看向昭衍,忽而压低声音问道:“冯墨生还活着吗?”

    昭衍对她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李鸣珂悬着的一颗心骤然放下了。

    她启唇微笑,又想起了什么,笑容旋即敛去,转头望了一眼城门方向,道:“刘前辈此时应已抵达宁州城了。”

    云岭山被破,虽有近四十名贼匪逃出生天,可匪首方敬已然伏诛,萧正风将他的首级放入匣中,以石灰封存,派遣一小队心腹携带此匣随刘一手返回中州,前往栖凰山向方怀远问责,势要让他给一个交代。

    按理来说,方敬早两年诈死遁逃,已与方家恩断义绝,再没有牵扯干系,可听雨阁从不是讲理的地方,萧正风更非讲情面的人,他知道自己在武林大会上因方咏雩之故跟方怀远结了仇,本已将方家视为隐患,眼下有了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哪有不借题发挥之理?

    何况,萧正风虽与冯墨生反目成仇,却也对昭衍无甚信任,反而对他身后的姑射仙生出了猜忌,左右萧正则已将武林盟诸事移交到了姑射仙手里,他送上一臂助力,正好探一探姑射仙的心思。

    姑射仙若接了他的示好,顺势将方家铲除也还罢了,若是她阳奉阴违……

    这些弯弯绕绕,李鸣珂有所不知,昭衍却是一清二楚,因此他没有发出只言片语,仅仅叹了一口气。

    在这一声叹息里,李鸣珂的心揪了一下。

    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骤然瞪大,可没等将翻涌上来的惊骇问出口,昭衍已经转身离去了。

    今天是个道别的日子。

    萧正风当晚利用王鼎袭杀冯墨生,固然是要打老狐狸一个出其不意,也未尝没有试探王鼎虚实的意思,历经此役后,他确定武疯子是真成了一个疯子,心下颇为惋惜亦有些庆幸,却不知在他心中大石落下之后,昭衍已偷偷为王鼎拔除了阳劲,只是此法对经脉伤损颇大,王鼎尚未彻底清醒过来,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

    昨日,丐帮帮主王成骄率千百帮众赶来黑石县,萧正风虽爱惜王鼎的一身好武功,也不会傻到在此时开罪丐帮,痛痛快快地将人放了,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方敬等人身上,左右是死无对证。

    王成骄自打下了栖凰山,满心牵挂的都是自家不省事的侄儿,他怕天灾无情,更怕人祸无常,匆匆前往最近的分舵抽调了大队人手,星夜兼程地向云岭赶来,可惜是晚了一步,乍见神志不清的王鼎时,他几乎一口气没能喘上来,险些眼前发黑昏厥过去。

    万幸王鼎夜里就缓过了神,避过旁人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否则只怕王帮主已踏平云岭山了。

    “冤家啊,你何不要了我的命去呀?”

    王成骄是个不爱作态的人,平素不讳嬉笑怒骂,现在也能坐在侄儿身边哭得涕泗横流,他是真将王鼎视如己出,手把手地将其带大,见好好的人转眼变成了这般模样,几欲撕心裂肺,若非王鼎还躺在榻上难以下地,一顿好打决计逃脱不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不惜己身,倘若有个好歹,叫我死后如何去见你爹娘?”

    昭衍前来探望时,正好赶上王成骄将王鼎骂得狗血淋头,王大帮主功力浑厚,骂人也是中气十足,院内的水缸都被震得涟漪荡起,守卫弟子更是听得人人自危,唯恐被殃及池鱼。

    识时务者为俊杰。

    听到这阵痛骂声,昭衍识趣地驻足不前,朝周遭的丐帮兄弟们打了个招呼,当中不乏早先抵达黑石县的弟子,他们与昭衍算是熟识,便有两人迎上前询问来意,得知昭衍是来与王鼎告别,不由得面露苦色,却还是硬着头皮前去通报了。

    不多时,骂声戛然而止,王成骄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从屋里走出来,抬头见是昭衍,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

    王鼎这直肠子本就不会撒谎骗人,否则昭衍也不能出此下策,如今见到王成骄这般神情,昭衍心知王鼎怕是招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得暗道一声“苦也”,连忙拱手一礼,道:“晚辈昭衍,冒昧前来拜访,若有叨扰之处还请王帮主海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成骄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昭少侠何必如此见外?你与鼎儿不打不相识,他对你有相惜之意,此番又有了过命的交情,老夫可是一直想要与你好生认识呢。”

    昭衍心道,这顿打恐怕是躲不掉了。

    他自觉五行缺水但不欠打,没有上赶着找揍的兴趣,若在平时必然能躲就躲,只是今日着实有事要寻王成骄,既然犯在了对方手里,那也不必再胡搅蛮缠了。

    一念及此,昭衍落落大方地应道:“那敢情好,晚辈敬仰王帮主已久,早想厚颜请您指教一二,今日可算能如愿以偿了。”

    王成骄知他圆滑,还以为这小子会借口推脱,没想到应得如此干脆,倒令他高看了一眼,面色总算和缓下来,道:“行,那便择日不如撞日。”

    众丐帮弟子有心留下观战,王成骄平常也不吝于让他们增长些见识,只是今日转了性,将所有人屏退出去,偌大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与昭衍二人。

    王成骄在武林大会上见识过昭衍的能耐,自然不会将他视为寻常后辈,顺手从兵器架上提了一柄大铁锤,五尺来长,锤头如瓜,少说也有百来斤重,落在王成骄手里却像提了支笔一样轻松。

    昭衍见状,反手拔出藏锋,却将天罗伞抛飞在后,只将无名剑握在手里。

    王成骄一挑眉:“你不用伞?”

    “天罗伞的防御固然厉害,但也抵不住王帮主千钧一锤。”

    昭衍这话并非恭维,天罗伞的确是刀枪不入,可它并非全无弱点,能够隔山打牛的透劲是其一,重器连环猛击也非伞骨所能承受的,与其拿着它束手束脚,不如放手出剑。

    果不其然,王成骄嘴角微挑,赞许道:“聪明的选择。”

    话音未落,他蓦地蹬地飞身,百斤重的大铁锤也被带动飞起,连人带锤凌空轮转如满月,骤然压至昭衍头顶上方,铁锤尚未落下,劲风已如泰山压顶,迫人之势如天河倾落,瞬息而至!

    好重的一锤,好快的一锤,好一个举重若轻!

    昭衍可不敢拿一柄细剑硬抗大铁锤,脚下往后一错,身子便似柳絮乘风,轻飘飘地从铁锤下腾挪开来,不曾想王成骄反应极快,腰身猛地一折,脚尖点地,旋身反手,又是一锤朝昭衍拦腰扫去!

    眼看昭衍就要被这一锤砸中,他忽然后仰下腰避开重击,细剑架在锤头下,不等王成骄变招,剑锋贴柄平削,直取王成骄的手指。

    “好小子!”

    王成骄大笑,不慌不忙地将手一翻,锤头顺势往下砸去,昭衍唯有收剑一滚,堪堪从锤下躲开,这一锤几乎贴着他砸在地上,石板铺就的地面应声而裂,碎石乱飞。

    以力破巧!

    这四个字划过昭衍心头,他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对手,血液不禁沸腾起来,眼见又是一锤扫来,他单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翻身而起,剑锋以奇诡角度逆势向下一拨,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铁锤带偏,右脚同时扬起,自下而上踢向王成骄下颌。

    这一踢出其不意,王成骄只来得及单手一挡,掌心结结实实接下一脚,只觉得劲力透骨而入,震得他整条左臂一麻,竟险些卸了力。

    “老夫还道你只知用巧,力道原也不小,好、好、好!”

    王成骄见猎心喜,连说了三个“好”字,铁锤一翻一荡,震开纠缠的细剑,同样自下而上划过半轮月,再度向昭衍袭来。

    昭衍领教了铁锤的厉害,脚尖在王成骄掌心一点,身躯借力再起,仿佛无骨之蛇,眨眼间从王成骄面前腾挪至身后,却不想王成骄料到他有此一招,矮身闪躲出去,手臂忽然回荡,铁锤回马杀出,这回攻他下盘。

    昭衍点地腾身,铁锤得势不饶人,一锤过后又是二三锤,招招连环,步步紧逼,直如狂风骤雨一般,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任他轻功高强也难以在这激荡飞舞的锤影中脱身开来,而一旦被王成骄抢入欺近,昭衍就必败无疑!

    他一退再退,后背突然递上了墙壁,顿时暗叫不好,王成骄亦发现昭衍被逼到绝路,猛地一提内劲,铁锤迎面击出,悍然砸向昭衍肩头!

    倘若这一锤砸实了,骨头不知能保几块完整的下来。

    昭衍始终不曾硬接铁锤,王成骄也见多了不敢直面他这只大锤的对手,他只想出一口恶气,却不想将人砸个好歹,眼看这一锤就要砸在血肉之躯上,王成骄正要收势,不料这一收竟是纹丝不动,仔细一看,一只手赫然挡在了锤头前,纤长五指张开如爪,死死抓住了大锤!

    螳臂当车,居然挡住了?

    昭衍在梅县时为挡水木曾以一双肉掌抛动三四百斤的巨石,他不是不敢接锤,更不是不能接锤,只是时机未到!

    王成骄这一惊非同小可,寒意陡然从背后窜起,他反应极快,猛地将身一侧,几乎就在同时,一柄细剑自锤下刺出,穿破了王成骄腋下衣衫,寒芒过处,毛骨悚然。

    下一刻,铁锤被迫扬起,昭衍自锤下空门闪身而出,就地滚出两三丈远,离开了铁锤攻击的范围,这才长身而起,反手收剑,朝王成骄一礼,道:“多谢王帮主指点。”

    “……”王成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铁锤抛了个花,随手丢回到兵器架上,整个架子竟是纹丝不动,可见他对劲力的掌控何其精准。

    “指点谈不上,步山主收了个好徒弟,老夫也没什么可教你的。”

    白道四大掌门之中,若论豁达坦率,王成骄当属第一,他不觉得被小辈下了面子,反而笑了起来,对昭衍道:“你拿得起放得下,进退有度,刚柔并济,鼎儿不如你。”

    昭衍想了想,忽地勾起唇角,道:“王帮主若担心他刚过易折,不妨给他找门好亲事,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也好让他学会放下。”

    王成骄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觉得昭衍甚合自己的脾性,若非此时此地,王成骄很乐意同昭衍喝上几杯。

    可惜了。

    王成骄一笑过后,面色重新肃然起来,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知屋里的王鼎必然听到了动静,只怕已急得像是热锅蚂蚁。

    “鼎儿少时孤僻,长大后又因为功法有异于常,素来没什么朋友。”王成骄轻声道,“如今他有了真心倾慕的女子,又有了肝胆相照的朋友,老夫本该为他高兴,可有一点——”

    他看向昭衍,冷声道:“你们将他卷进了天大的麻烦里。”

    昭衍的心里霎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旋即嘴角一咧,反问道:“王帮主这话,晚辈可是不明白了,云岭之事已毕,不过有惊无险,哪还有‘天大的麻烦’呢?”

    王成骄没有动怒,只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道:“看在你救了鼎儿的份上,你……想知道什么?”

    这一次,昭衍沉默了许久才道:“恕晚辈冒犯,敢问王少帮主的生父……王成骅前辈,他是缘何亡故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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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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