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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迷雾

    昭衍蹭了萧正风一壶好茶并三碟点心,又厚着脸皮提了一壶烧春酒,可算是心满意足,遂起身告辞,与李鸣珂一同出了县衙。

    他们来时是深夜,此时已过了丑时,夏季日长夜短,再过个把时辰就该天色蒙亮,昭衍这一路奔波本就疲累,眼下饱暖思困,一出县衙便不断打起呵欠,奈何李鸣珂心里压着满腔怒火,全无轻易放过他的意思,拽着他的手腕就往一个方向走。

    经历了一场大灾,黑石县里多处房屋倒塌,街道地面损毁不计其数,纵使过去了这些日子,县城仍是百废待兴,李鸣珂很快找到一条半坍塌的小巷子,不容分说地将人推了进去。

    “哎哎哎,使不得——”

    话未说完,一道凌厉拳风迎面而来,昭衍背靠着墙不闪不避,那只拳头擦过他的脸颊打在墙壁上,本就脆弱的石墙登时发出一阵裂响,待到李鸣珂抬起手,墙上赫然多出一道拳坑,周遭裂纹密布如蛛网,似乎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使整面墙四分五裂。

    “……好强的拳劲。”昭衍眨了眨眼睛,“好重的火气,李大小姐,气大伤身啊。”

    李鸣珂面冷如霜,强压着胸中翻涌的怒火,低声道:“昭衍,你为何要这样做?”

    昭衍叫屈道:“李大小姐,我当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判官勾魂也要先说一番生平功过,你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

    他愈是如此,李鸣珂愈是心凉,她想要再挥一拳,又觉得全身气力都虚了,唯有直直盯着昭衍,偏就是这样的目光胜过了千言万语,令昭衍脸上的神情如被抽丝般一缕缕化为空白。

    半晌,昭衍轻声道:“王少帮主如今陷落云岭山中,莫非李大小姐不想救他?”

    “昭衍,我不晓得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但……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李鸣珂微颤的手指用力攥紧,声音微哑,“你在这个时候赶到,一露面就为我等解了围,可见是有备而来,我本应感激你,现在却发现自己看不透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没个天眼神通,哪能隔着肚皮看透人心呢?”昭衍抬起头,直视李鸣珂血丝密布的双眼,“李大小姐,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难道没见过道貌岸然的衣冠败类,不曾被表里不一之人诓骗利用过?”

    李鸣珂的呼吸滞了下,梗得心口阵痛。

    “感激也好,怨憎也罢,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也不怕承担后果。”

    微顿了下,昭衍抬手掸去落在肩头上的石灰,竟能对她笑出来,道:“倒是李大小姐素来知情明理,今日却如此大动肝火,委实令我疑惑不解,你既没有窝藏奸细,又不曾勾结乱贼,合该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说有什么——”

    李鸣珂厉声道:“昭衍!”

    “云岭地崩,着实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天灾,于你们而言却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听雨阁至今不能确定云岭山中的‘贼’究竟来自哪方,固然想要罗织罪名以栽赃陷害,但兹事体大,没有三分真在手,谁也不敢去做那七分假。”

    不顾李鸣珂铁青的脸色,昭衍拨开塞子喝了一口酒,自顾自地继续道:“冯墨生与萧正风虽是同僚,其心性作风却截然不同,前者重用诡计,后者自恃武力,此二人合则无懈可击,唯有设法分化之。”

    然而,冯墨生人老成精,若没有让他欲罢不能的香饵,谁能钓上这条老鱼怪?

    昭衍知道自个儿有几分斤两,若论阴谋诡计,他再活二三十年也未必及得上冯墨生,于是他用了阳谋,将鱼饵拆分挂在两只钩上,他们既不敢错失任何一方,就只能分头咬饵,被两条鱼线相继拉出水面。

    李鸣珂怔怔地看着他,满腔怒火都化为疑云,嘴唇嗫嚅了几下才道:“你究竟为何而来?”

    “为何?”

    昭衍一笑,目光越过李鸣珂肩头,遥遥望着县衙所在方向,忽地身躯前倾,在她耳畔低声细语道:“我为杀人而来,至于我要杀谁,又要杀多少人……李大小姐,这已不是你能过问的了,先安分待着吧。”

    “你——”

    李鸣珂已气得发抖,牙齿几乎将嘴唇咬破,她一把推开昭衍,冷冷道:“看来小山主并非我等同道中人,既然如此,那便好自为之,告辞!”

    她心里失望至极,已打定主意要道不同不相为谋,孰料昭衍横出一臂拦截在前,李鸣珂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没能忍住,一掌劈空落下,在这残垣断壁中与昭衍交起手来。

    昭衍背负藏锋,李鸣珂腰佩点翠,二人皆未拔刀动剑,全靠拳脚功夫你来我往,李鸣珂在武林大会上见识过昭衍的身手,知道他不仅剑法超群,轻功更是卓绝,于是一出手便贴身近战,借助巷道地利压制昭衍的身法,本以为能给他一个教训,怎料这厮徒手之功竟也不差,无论李鸣珂的攻击是快或慢、劲力是刚或柔,昭衍统统应对自如,将“连消带打”四字真谛发挥得淋漓尽致。

    见此情形,李鸣珂愈发怒上心头,手下动起真格来,但见她足下一点地面,身形骤然飘忽,从昭衍的擒拿手下挪移开去,同时右臂回荡,一掌拍向昭衍背心,后者察觉风声,脚下一旋就地扭身,抬掌便迎,不想那只纤纤玉手陡然变招,蓦地探出两根指头来,这二指相并如刀,正正刺在昭衍掌心。

    男人的手掌本就比女人的宽大厚实,何况李鸣珂只出了两根指头,霎时犹如玉雕撞磐石,几乎能让人想到玉碎下场!然而,李鸣珂自小练刀,她的一臂一指亦能作刀,这一下并指如同利刃出鞘,分明皮肉无伤,却有一点剧痛从掌心袭来,比之刀锋透骨也不遑多让。

    昭衍的脸色登时一白,左手一挽将酒壶稳稳抛开,腾出手来抓向李鸣珂的右手腕,莲花指法开放如幻,任李鸣珂如何躲避也不能逃脱这虚实不定的手影,她索性将心一横,撮掌成刀横劈而出,瞬间变退为进,直斩昭衍胸膛!

    这一招已是带了三分杀机,若在平时李鸣珂断不会如此,只她这一路已是心力交瘁,眼下又心急如焚,只想速速摆脱昭衍,好去寻朱长老商议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不过片刻工夫,两人已交手数十个回合,昭衍看出李鸣珂打出了真火,心下不由得苦笑,眼见她一拳朝面门打来,他提起一口真气,蓦地将身一侧,拳头堪堪擦着他的鼻梁而过,左手疾出抓向李鸣珂右腕内侧,自下而上骤然发力猛推,李鸣珂顿觉手臂吃痛,右手被迫上屈。

    她反应倒也不慢,屈膝抬腿朝昭衍腰腹撞去,可惜昭衍右手已从她臂下滑过,如蛇般缠绕住李鸣珂手背,顺势向外侧一翻一扭,左手旋即撤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李鸣珂手肘,使她整条右臂都被缠挫,同时右腿一勾一落,李鸣珂的袭击非但被他化解,腿脚反被绊住,上下盘同时没了着力,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右倒去,眼看就要撞上墙壁,昭衍蓦地松开桎梏,一掌拍在她腰间使了个巧劲,反手将李鸣珂推回原位。

    他这一招用了绕指柔的功夫,看似繁琐,实则奇诡迅疾,从结缠到解梏几乎只在眨眼间,李鸣珂不由得心惊,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刀柄,可一想到对方适才的留手,她又缓缓将五指松开。

    打了一场,李鸣珂心里的火气也发泄了不少,她语气微冷地道:“小山主还有何指教?”

    昭衍拍了拍身上的灰,弯腰将酒壶捡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河堤之事本是由听雨阁的密探混迹挑唆,哪怕我将事情推脱到乌勒奸细身上,萧正风也不可能真对自己人动刀,反而会借机对丐帮再次下手……既然如此,你焉能坐视不管?我若没有猜错,你现在急着去找朱长老,要说服他尽快带人远离黑石县,再设法回来接应王少帮主。”

    李鸣珂一声不吭,握拳的指节已有些泛白。

    昭衍仿佛丝毫察觉不到气氛冷凝,继续道:“办法不错,可惜晚了,适才我们谈话时,后堂还藏了一个人,十有八九便是冯墨生,以其行事作风,此刻怕已传令下去封锁城门,等到天亮时分,方圆八十里道路上都会加设关卡,你一人倒还罢了,要想带着百十名丐帮弟子全身而退,那不叫痴人说梦,而是自投罗网。”

    李鸣珂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待如何?”

    “对于听雨阁来说,丐帮本不在他们此行计划内,现在倒霉不过是因你牵连,你想撇清干系已经晚了,无论进退都会被冯墨生加以利用,既然木已成舟,与其枉费心力,不如顾好眼前。”

    烧春本是烈酒,三口下肚后,昭衍只觉胃里火烧火燎,人反而清醒了许多,他晃动着酒壶,语气不咸不淡地道:“我说过了,武林盟的刘前辈很快就会赶来,你对我有再多猜疑,对他想来是能信任的,有他从中斡旋,只要不出大乱子,听雨阁也不会为了丐帮这点添头而大动干戈,至于你……”

    微一停顿,昭衍抬头看向李鸣珂,叹道:“李大小姐,别逼我。”

    最后三个字,昭衍说得极轻,却有寒意陡然在李鸣珂背后升起,仿佛有冷血滑腻的毒蛇在她背脊上游移,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见她总算安分了,昭衍唇角笑意回落,双眸凝视李鸣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云岭山的掌事人,是谁?”

    “方敬……”

    梦呓般的两个字才刚出口,李鸣珂便惊醒过来,她胸中腾地窜起一股杀意,刀柄却被一只手用力压住。

    方敬。

    昭衍记性很好,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于是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蓦地想起一个人来——林管事。

    这个林管事不是殷令仪的乔装假扮,而是那位被她借走身份又因此惨被灭口的方林氏,昭衍记得初见面时殷令仪用这身份做过自我介绍,口称是方敬的未亡人。

    事后,昭衍多嘴问过方咏雩几句,得知那方敬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多年来都在翠云山看顾门户,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孤儿寡母。

    这样一个本该属于死人的名字,如今却被他从李鸣珂嘴里套了出来。

    一时间,昭衍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面上不见丝毫端倪,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李鸣珂说了什么,主动松开了压住刀柄的手。

    李鸣珂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昭衍随手将空酒壶抛下,而后转过身去,双手枕脑,慢悠悠地朝来路走去。

    周遭分明没有雾,李鸣珂却觉得昭衍像走进了一场大雾里,她不仅看不清他的背影,连他往日的音容笑貌也变得模糊起来,亦或者……她不过是现在才明白,自己这些人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昭衍。

    她怔然半晌,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也没再冲上去砍昭衍一刀,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背脊也垮了下来,转身与他背道而驰了。

    李鸣珂并不知道,在她疾步逃离这里后,昭衍就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半边身子都被笼在阴影下,目光晦暗不明。

    “你问我为何而来……”他费力地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难看,“李大小姐,那五十两银子,这回我可是连本带利还给你了。”

    稍远些的黑暗里,一道人影目睹了全程,此时趁着昭衍心神不宁,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里,飞快朝县衙掠去。

    厅堂内,萧正风让人换了新茶,也正好与冯墨生谈及刚才的事情,乍闻门外传来动静,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萧正风沉声道:“进来。”

    身着夜行衣的密探得令入内,单膝跪地,连头也不敢抬。

    冯墨生呷了一口茶,问道:“他二人离开之后,说了些什么?”

    这名密探出自惊风楼,是他们这次随行人手中轻功最好的一个,闻言便道:“回禀大人,那昭衍的感知敏锐非常,属下有两次险些被他察觉,只能跟在五十步外,未能听清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二人似是意见相左,发生了一场武斗。”

    萧正风来了兴趣:“谁先出手,又是谁占上风?”

    密探道:“是李鸣珂先动手,昭衍技高一筹。”

    这个结果不出萧正风所料,他看向冯墨生,道:“冯先生认为他们这场争执因何而起?”

    冯墨生方才虽躲在后堂,却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故而笑道:“依老朽之见,怕是为了昭衍提议由萧楼主负责清查奸细一事。”

    “想来也是。”萧正风哂笑,旋即正色起来,“此二人的说辞,冯先生怎么看?”

    事关重大,冯墨生不敢轻忽,他阖目细想了一会儿,道:“当日王鼎撞破我们的算计,其人既没有回来与丐帮弟子会合,那必然是入山去寻李鸣珂,此女却坚称自己不曾见到王鼎,反将一切推到山匪身上……此事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所言为真,如此一来云岭山的事八成与平南王府无关;二是她故布疑阵,想用这种手段混淆视听,那就说明云岭山内已是濒临绝境,不得不孤注一掷。”

    萧正风眯起眼:“哪一种更有可能?”

    “自然是二。”

    “若是如此,那岂不说明昭衍口中的乌勒奸细也是假非真,他二人是串通好的?”

    “那倒未必。”冯墨生拧起眉,“李鸣珂嘴里没有真话,昭衍口中未必全是假话。青狼帮之事想来萧楼主亦有耳闻,雁北关作为北疆国门重要边防,听雨阁常年派人在那里驻守,昭衍该知道这些消息不难得到验证,他既是个聪明人,就不会撒这样拙劣的谎言。”

    萧正风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如此说来,岂不是相互矛盾?”

    “乌勒国土内少有矿藏,不仅要与周边邻国贸易往来,还得有私商铤而走险才能供应其所需,正所谓财帛动人心,多年来北疆走私盐铁之事屡禁不绝,若李鸣珂所言是真,则证明昭衍说的亦是实话,云岭山内八成是乌勒奸细勾结的江湖败类,一切的确顺理成章。”

    “那我们……”

    “萧楼主,其实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冯墨生忽然笑了,一双眯得狭长的老眼中迸出寒光,竟比他那条铁钩手更加冰冷骇人。

    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道:“乌勒奸细也好,王府反贼也罢,二者或是亦真亦假,也可两样俱真,就算我们抓到的是乌勒奸细,焉知他们不曾与平南王府勾结呢?这通敌卖国之罪,可与谋逆等同,只要坐实了这两样罪名,平南王就算有再好的声名,还能盖过当年的宋元昭吗?”

    萧正风心下一动,眸中亦有精芒略过,他看着老神在在的冯墨生,由衷地道:“冯先生,当真是宝刀未老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正当气氛热络时,门外忽然又传来探子急报的声音。

    萧正风难得的好心情被打断,面带不虞地看向门口,那探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将一封密信高举过顶,连忙道:“禀报二位楼主,京中传来急讯,是、是——”

    一听是京城传来的消息,萧正风与冯墨生都提起心来,不等那探子把话说完,萧正风已伸手将信夺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后,神色变得颇为古怪。

    见他如此,冯墨生问道:“发生了何事?”

    萧正风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他将信件递给冯墨生,语气微妙地道:“陛下他……下诏罪己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诏书

    于天下人来说,皇帝是九五至尊,亦是上天之子,他们将天子视若神圣,天子既承其重,必担其责,故而《论语·尧日篇》书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罪己诏,由此而生。

    文宗在世,国力卑弱,非但不能收复云罗失地,三征接连败北,丢失贺兰城,文宗不得已下罪己诏,而后郁郁而终,大靖朝堂一度进入以文御武之格局,一些自命清高的文臣最爱以此先例劝君王自省,为武宗节制兵权增添了许多麻烦,令他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在武宗站稳根基后,哪怕为北征不惜代价大行兵戈,也无人再敢提到“罪己”二字。

    武宗驾崩后,今上克继大统,萧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四载,国朝大事由其一手掌控,她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更不允许帝王下诏罪己之说。

    因此,这一回为了云岭地崩大灾,永安帝竟于五月廿四下了罪己诏,此诏书一出便是昭告天下,非但京师沸腾,消息更如雪花纷飞一样随着狂风迅速刮往四面八方,短短几日工夫,已传播至各大府州县城。

    六月初一这天,江平潮推着展煜在食肆用饭的时候,那平日里最爱讲老掉牙侠客书的说书人破天荒换了本子,绘声绘色地为人讲读这封罪己诏,闲磕牙的客人们也有了新谈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老天爷有眼嘞,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会无缘无故发恁大威哟……”

    “听说云岭那一带的山都塌了,房子倒了无数,不晓得死去好多人哟。”

    “俺看呐,皇帝老子下劳什子诏书莫得用哦,不是说这些年来都是太后在发号施令吗?要俺来说,太后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娘,她不也是个女人家,哪有比皇帝还威风的理,这要换了俺家那婆娘和老娘……”

    “临朝称制,牝鸡司晨,难怪天公降罪,可怜那一方的老百姓都是代人受过。”

    “嘘,小声点,你们不要命了咋?”

    “……”

    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犹如一锅再糟糕不过的大杂烩,江平潮只觉得这大堂里一片乱糟糟,耳畔像有几千只苍蝇在叫,他不耐烦地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抬头却见展煜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怎么不吃了?过了这镇子就是山路,再想吃一顿热饭可不易。”

    一路亡命,江平潮早没了食不言的破规矩,他咽下口中的面条,见展煜的脸色委实不好看,心里也戒备起来,下意识去摸佩刀。

    察觉到江平潮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展煜惊醒过来,伸手压住他的刀柄,低声道:“收拾东西,咱们走。”

    江平潮虽不明就里,倒也从善如流地抹了抹嘴,将银钱往柜台上一丢,接过打包好的干粮,推着轮椅就出了食肆门。

    他们想要赶回栖凰山,最快的路径莫过于取道仙留城,只是那里已不再安全,三人之中又有一个瘸子和一个女流之辈,江平潮有天大本事也是左支右绌,于是不得不绕路而行,沿途遇到过两波追兵,好在都被解决了干净,总算争得了这点喘息机会。

    江夫人身子骨差,昨日就已发了热,今天一早进城看过大夫,正在客栈里休息,江平潮本欲叫展煜留在客栈里,自己出去采买补给,后者却想趁机打探些消息,毕竟这一路颠沛远离人迹,还没听到外面的风声。

    “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出了食肆,江平潮本想直接回客栈,展煜却不动声色地在他腿上轻轻一拍,指头朝向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那条路倒也能通往客栈,只是得七扭八拐好一圈。

    展煜道:“你刚才难道没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听见了啊。”江平潮不解道,“云岭地崩,皇帝下诏罪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左右是朝廷的事,与我们又没干系。”

    展煜摇头道:“罪己诏本身的确与我们无关,但你细想刚才听到的议论,此诏书一出,众人都将矛头指向当今和太后,其中数人的言辞虽不乏激愤,更多的却是煽动挑唆。”

    “那又如何?”江平潮冷笑一声,“当今皇帝昏庸,太后把持朝政,闹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更是设立听雨阁这等鹰犬魔窟,不仅残害忠良,还要搅乱江湖风云,使天下人心不稳,这千夫所指活该他们受着,若能借此机会拨乱反正……”

    “没有这样容易的。”展煜叹了口气,“自打先帝北征乌勒大获全胜,收复云罗七州,我朝便开始休养生息,天下承平日久,百姓们都居安恐危,他们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却也是最容易被掌控的人,只要有一口饭吃、一间草房,大多数人就算遭受再多的苦难也会忍受下去,这也是贪官污吏横行无忌的根本所在……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要起事,百姓们也不会认为他所行是对的,反而会憎恨这个挑起战火的罪魁祸首,失了这民心所向,要想成事谈何容易呢?”

    那无数以萧氏为首的城狐社鼠之辈,他们固然贪婪残暴,却都不是真傻子,不会去做那把人逼到绝境而自绝后路的蠢事,否则怎能安居上位二十四年?

    江平潮一时语塞,他觉得这事糟糕透顶,偏又无可奈何,于是拉下脸道:“就算如此,也牵扯不到咱们这些江湖人身上。”

    都说知己难求,这三天下来展煜已不知多少次思念穆清,他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道:“正因为这把火暂时烧不起来,现在点火的人只会引火烧身,这诏书本就出得蹊跷,舆论风向更是波云诡谲,焉知不是故意为之的权术陷阱?你且想一想,此地虽是偏僻乡镇,但离栖凰山不过二三百里路,已算得上是在武林盟的势力范围内,连这区区小镇都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言论,其他地方必已甚嚣尘上,岂不是将一堆干柴堆在了武林盟脚下,只要有心人再推动一把,武林盟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平潮终于明白过来,顿时悚然一惊:“你是说——听雨阁要借这股风对栖凰山动手了?”

    展煜没有回答,江平潮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停下了脚步,单手按刀,转身看去。

    这条巷子并不狭窄,只是两边墙壁较高,哪怕在白日里也有大片阴影投下,使得其中有些昏暗。

    六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方,显然是在食肆注意到了他们,一路跟踪上来,江平潮记性不差,一眼就认出为首那农夫打扮的黑壮汉子正是刚才在大堂里最先唾沫横飞骂起皇帝和他老娘的人。

    此时此刻,这黑壮汉子挺直了背脊,面上没了装出来的粗鄙可笑,他目光冷沉地望着这两人,忽而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杜大人下令各地暗哨严查搜捕,两位却撞在了我等兄弟手上,如此缘分也算难得,不如同回食肆去,好好喝上一顿酒吧。”

    江平潮将轮椅推往身后,横刀挡在了展煜面前,轻蔑地道:“蝇营狗苟之徒,不配与我饮酒,尔等何不以溺自照,看看自个儿成了什么狗模样?”

    这话着实骂得狠了,那黑壮汉子脸色铁青,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上!”

    话音未落,六个人身形闪动,三前三后挥刀扑出,江平潮自是凛然不惧,主动向前疾冲,一步踏入两拨人中间,刀锋轮斩似满月,寒芒激荡如涟漪,落后一步的三人尚有后撤之机,那抢先一步的三道人影却是躲避不及,后背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斩中,身躯从白浪似的刀芒下翻滚而过,飞溅开血色如潮!

    瞬息之间,三人毙命,如此雷霆手段立刻震慑住了那黑壮汉子和剩下两人,而就在江平潮提刀再迎时,又有两道人影如鬼魅般从两侧巷墙上翻入,一左一右擒向坐在轮椅上的展煜!

    他们无疑做了个聪明的决定,先让人拖住江平潮,再趁机抓住展煜做人质,比起这位风头正劲的海天帮少帮主,已经形同废人的展煜显然更好拿捏。

    连日来亡命奔波,展煜原先的轮椅早已丢失,如今坐着的是在路上买的粗劣货,莫说装载机关暗器,连转动都不大灵便,让两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去抓一个动弹不得的残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黑壮汉子抵住江平潮当头压下的刀锋时,分明额头大汗淋漓,嘴角已克制不住笑容。

    江平潮见他得意,也忍不住笑了。

    展煜的双腿无法动弹,右手伤势未愈,可他还有一只左手。

    两边劲风同时袭来,展煜面上不见丝毫慌乱之色,一掌拍在扶手上,轮椅蓦地向后平移,竟是迅疾如飞,两个杀手同时扑了空,心知小看了这瘸子,当即对视一眼,一人箭步前冲,一人飞踏巷墙,上下联手朝展煜攻去。

    然而,对展煜来说,这两三丈的距离已足够了。

    “咻”地一声,锐响破空,那正前冲的杀手突觉头顶劲风压下,想也不想便止步后退,只听一声闷响,竟是自己的同伴从墙上跌落下来,眉心中央嵌着一枚铜钱,血浆已流了满面。

    杀手先是一惊,旋即怒火中烧,他倒是反应不慢,第二枚铜钱破空声才起,此人便就地一滚窜出两丈,眨眼间欺近展煜脚下,短刀卡住车轮,五指屈爪锁向他的小腿,欲将他腿骨掰断,将人掀翻在地。

    这一下不可谓不快,可他又扑了个空!

    展煜一掌拍在轮椅上,整张椅子霎时四分五裂,他的身躯向前倾去,顺势压在了杀手身上,单手抓住一根断木,朝着对方背心空门猛然刺下,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半截猩红的木头碎骨破肉,从杀手心口穿刺出来,深深钉入地下!

    “什——”

    见此一幕,黑壮汉子大惊失色,旋即惊觉不妙,奈何这一分心便是生死立判,森冷刀锋抹过脖颈,江平潮看也不看这死不瞑目的人,随手将他尸体推倒在地,甩飞了刀上血花朵朵。

    他扯了块布将刀上余血擦净,这才还刀入鞘,弯腰将展煜从死人身上抱起来,看了眼满地狼藉,叹气道:“这穷山僻壤,到哪去给你买新的?”

    “情势所逼,非我所愿也。”展煜亦觉头疼,突然想到了什么,“先去买身衣服,再回客栈。”

    江夫人已睡醒了。

    为了方便,她这一路都做男子打扮,又是一脸病容,任谁看了也只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小二来送饭时都不敢靠近,生怕过了病气在身。

    江夫人喝了一碗药,又用过一顿饭,总算等到了江平潮和展煜二人归来,只他们一进门,她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皱眉道:“你们遇见麻烦了?”

    展煜言简意赅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师母,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既然杀了人,等到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想来城门就会戒严,还是即刻动身吧。”

    江夫人也不多话,点下头就要起身,展煜却将一个包袱打开,道:“烦请师母换上这身衣服。”

    包袱里是一套粗布衣裙,江夫人看得微怔,只听展煜道:“追兵既已出现,这里也不再安全,等到他们找上门来,客栈的掌柜和小二都会出卖我们,师母不如换身装扮,更好隐藏自己。”

    江夫人何等聪慧,当即惊道:“你是要……”

    “嘘!”

    展煜示意她噤声,指使江平潮拿来一套与江夫人身上相似的儒衫纶巾,低声道:“师母,一路小心,我们在沉香镇会合。”

第一百五十三章·一念

    城门口多出了一队官差。

    在这榨不出油水的穷乡僻壤,常驻镇上的差役统共不过大猫小猫两三只,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老百姓们已许久不曾见过穿皂衣的官差,尤其这伙人还提刀持棍,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们甫一到来便接管了城门,来往人员与货物都被迫停下来接受盘查,人们怨声载道,又不敢真跟官差对着干,只得窃窃私语不知出了何事,有消息灵通的打听来一耳朵,说是在抓流窜至此的江洋大盗。

    今日恰好赶上大集,从乡野各村来了不少农户和小贩,时辰渐近晌午,赶完早市的人急着出城回家,欲赶午市的人大多还被堵在城门口,各种声音和味道交杂在一起,头顶日头越来越大,不仅老百姓们抱怨不已,官差也不堪忍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竟是一辆马车从城内飞驰而来,拥挤不堪的人群乍闻马蹄声逼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朝两边避让,那正搜查装水木桶的官差猝不及防被暴露出来,一抬头便见飞马当面冲撞,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其余兵丁倒是反应不慢,齐刷刷挥出准备好的长棍和绊索,集众人之力生生拦住了这辆马车,等到冲劲稍缓,他们正要上去抓人,才发现那坐车辕上的竟是一个死人,已在这番颠簸中翻倒下来!

    众人大惊失色,却见一道人影从旁侧纵身而起,他们来不及看清,头脸已被踹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来、来人啊,抓住他!”

    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江平潮只是冷笑,长刀劈断绊索,翻身就要上马,官差们只当他要夺马而逃,纷纷拦在了马前,却不想这一下只是虚晃,江平潮抬脚在马身上一踹,那马儿吃痛,疯了似的朝前狂奔出去,他自己却借力一扭,飞身窜向城墙,竟是要倚仗轻功从墙头上翻过去。

    “不好,中计了!”

    见此情形,官差们也顾不得那匹疯马,慌忙朝江平潮追去,有人张弓射箭,可那箭矢无一能追上江平潮的身形,眼看他就要踏上城头,突有劲风扑面,竟有两人提前埋伏在此,手持一对短钺,双双拦在江平潮眼前,利刃劈空斩下!

    此时此刻,江平潮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却是临危不惧,他猛提一口真气,身形不坠反升,长刀自下而上斜劈而出,犹如巨浪滔天,兵刃相交刹那,上方两人只觉一阵排山倒海般磅礴沛然的巨力汹涌而来,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须知角力之下敌退我进,江平潮趁此机会一脚踩上墙头,复又离地窜起,身如鹏鸟飞至二人上方,旋即翻身倒挂,但闻齐刷刷两声脆响,双钺同时断裂,两人喉间喋血,身体一个打晃,头朝下向后倒落,眨眼间砸在地上骨肉成泥,骇得下方众人惊叫连连。

    与此同时,那已冲出城门的马车正朝着人群撞去,被临时征调的官差可不比训练有素的杀手密探,争先恐后地逃窜开去,甚至不惜推搡百姓以搏生路,眼看有妇孺躲避不及,马头突然被缰绳死死牵住,强行扭转了方向,朝着空出来的道路继续狂奔。

    “这——车里有人!”

    匆匆一瞥间,众人仅看到一只手从车厢里伸出来,在紧要关头控住了马,官差们方才惊觉此乃连环计,奈何为时已晚,江平潮已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于半空中旋身卸力,稳稳落在了马车上,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仅仅片刻工夫,城门口已是遍地狼藉,官差们自知失误,顿时惶恐不安起来,连忙召集人手追赶上去,可他们哪能追得上?不多时,马车已消失在众人眼前,徒留一路飞烟弥散。

    无辜遭殃的百姓们这才敢大声喘气,一面咒骂一面抱怨,好在仅有几人受了些皮肉伤,其中一个是卖鸡蛋的妇人,她跌坐在地,衣裙脏污,捂着脚踝直喊疼,一筐鸡蛋都砸了个稀烂,有几个好心人看得不忍,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唉声叹气地走了。

    留下的官差们此时哪有心思再管这些无知百姓,只当上头发话要缉拿的人皆已逃出城去,一面派人去报信,一面备好马匹追赶出城,谁也不曾注意到那哭哭啼啼的妇人转头看来,眸中尽是忧色。

    江平潮的骑术很好,驾车自也不差。

    一路狂奔出数十里,轻轻松松便将那些虾兵蟹将甩得连影子也瞧不见了,可怜了车里的展煜,他只觉自个儿不似乘车,而是被山洪泥流所裹挟,尤其在穿越沟壑时,江平潮猛一鞭子下去,便又信马由缰,整辆马车竟腾地飞了起来,旋即落在了地上,车身发出巨大的震动,几欲散架一般,展煜也算是走跳江湖许多年,头一回在区区马车上被颠了个七荤八素。

    待展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马车已转入山路。

    江平潮稍稍放慢了速度,抬头望了望前路,道:“左上右下,走哪边?”

    所谓左上右下,意为左山右水,山路高远,水路低长,两条路都可走,却都不好走。

    展煜思索片刻,看了看自己动弹不得的腿,一股深深的无奈涌上心头,回道:“向左吧。”

    江平潮同样满腹心事,“嗯”了一声算作回应,赶着马车朝左边行去,这条路颇为凹凸不平,车轮每每碾过土石,展煜都会感到剧烈的颠簸,好在他此刻已缓过劲来,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虑中,倒不觉得难以忍受。

    今日乍闻罪己诏的消息,展煜大为震惊,此时却想起了一桩事情。

    下山前的那段日子里,展煜一直在床榻上养伤,方怀远怜惜自己的爱徒,自然不肯让人将烦心事带到他面前来,唯有几个大大咧咧的师弟师妹前来探望时说漏了嘴,提及到五月初八云岭地崩之事。

    据闻这场大灾堪称天崩地裂,宁州黑石县以北数百里皆受劫祸,两条河流决堤,境内已是泽国,实在惨绝人寰。因此,镇远镖局的李鸣珂大小姐和丐帮的王鼎少帮主已联合起来带上钱粮人马赶去赈济救援,江湖上亦有诸多帮派和义士踊跃出力,反而是最该出头的武林盟迟迟没有动作。

    似这等扶危救困之事,武林盟数十年来做过不知多少次,单是展煜自己都曾往水里火里蹚过数个来回,他深知自家师父的脾性,只当是咏雩出事后无心于此,如今晓得了方咏雩尚在人世,方怀远对云岭灾情的微妙态度便值得人深思了。

    想到这里,展煜又思及现在面临的困境,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是否有一件事将云岭山与栖凰山两地连接了起来?

    如江夫人所说,听雨阁不满方氏久矣,故在暗地里大力扶持海天帮,这场武林大会过后,海天帮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武林盟下任掌舵,至多再等三年,听雨阁就能兵不血刃地达到目的。

    现在,他们又联合了补天宗,先掳走方咏雩,再对自己这些知情人穷追猛打,同时在中州境内搅动风云,说明是要在近期动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听雨阁的态度急转直下?

    亦或者,他们是察觉到了某种紧迫的风头,才要先下手为强。

    一念及此,展煜问道:“江兄,你可知道云岭——”

    听到他出声,江平潮下意识回头,可没等展煜把话说完,他突然拽住缰绳,以强大臂力生生掉转马头,整辆马车几乎来了个神龙摆尾,展煜猝不及防撞上了车厢壁,旋即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什么重物倒塌下来。

    那是一棵海碗粗的大树。

    就在马车快要靠近它时,原本笔直如剑的大树突然晃动了一下,而后猛地倒塌,直直朝马车砸去,若不是江平潮机警,恐怕这一下就要把马头砸成肉酱。

    马儿受此一惊,不安分地踱步起来,江平潮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拔刀出鞘,目光下意识瞥过地上的断木,只见那端口平整光滑,显然是被利刃一击砍断的。

    他向左看去,半截树桩上站着一位明艳动人的紫衣女子,她眸如秋水,手里一对长短刀却比秋水更清更寒。

    “尹湄!”

    认出来人,江平潮身上杀意暴涨,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手中长刀尚未染血,却已有血光隐隐流窜。

    梅县之劫,尹湄率领百名杀手围剿江平潮等白道弟子,以无数鲜血书就了她啸魂刀的赫赫凶名,从此在补天宗内平步青云,以花信之龄坐稳了暗长老的位置;武林大会,尹湄与他在第三轮擂台上决战胜负,江平潮以一刀之差惜败于她,让周绛云得以在会场上耀武扬威,不仅让白道颜面尽失,还险些害得方咏雩丢了性命,令江平潮空负未来盟主的名头却无颜面对天下英雄。

    江平潮如何能不恨尹湄?

    正当他准备出手时,心中突然一阵狂跳,下意识后仰紧贴马背,眼前只见一片银光火花,伴随着“叮铃铃”一阵脆响,原来是四条链子刀,若他刚才反应慢了一拍,就算不被封喉枭首,也要被银链缠缚!

    链子刀一击不成就要飞回,江平潮哪肯容忍,他一刀向上刺出,正入刀阵中心,手腕猛一翻转,长刀主动绞住四条银链,只听他断喝一声,内力贯注双臂,竟有力拔山兮之势,生生将四条链子甩动起来,连带躲在草木丛里的四个人也被拽出,悍然朝尹湄砸去。

    尹湄面冷如冰,腾地飞身而起,抬脚在那人身上一踏,整个人借力拔高,眨眼间飞到江平潮上方,凌空一折腰,连人带刀,如风携雷,向着江平潮当头斩落!

    这一幕,顷刻与擂台上那招“五雷轰顶”重叠!

    江平潮领教过这一招的厉害,再不敢举刀硬接,他将刀锋一偏,后发先至打在尹湄的刀上,强行将她刀势带偏,同时从马背上翻滚而下,抬脚在车辕上一踹,马车被巨力撼动,往右边偏移开去,尹湄这一刀便恰好落在了人与马车之间,一刹那土石乱飞,刀上罡气将大地劈开了一道三尺长、七寸深的裂缝。

    与此同时,江平潮抬脚在树干上一蹬,身形如飞燕归巢,一刀朝尹湄腰腹空门劈去,后者人在半空,右手压住长刀支身,左手腕一抖,短刀于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腰腹前,但闻“呛啷”一声,两人手臂齐齐一震,火星四溅!

    机会稍纵即逝,江平潮不甘地啐了声,却见刚才那四名杀手趁机朝马车合围而去,他正要赶去解围,眼前又是一花,原来尹湄是故意将他与马车分开,打着与小镇里那六人一样的主意,只是同样的伎俩由她使出来,却是棘手无比。

    一时片刻间,尹湄拿不下江平潮,后者也破不得她的双刀,四个杀手哪肯放过这大好机会,链子刀齐齐出手,分别钉入车顶四角,紧接着四人纵身向上窜起,链子同时绷紧到极致,车厢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整张顶幔硬生生被撕了起来,将车厢内的一切暴露无遗!

    “一个人?”

    发现车里只有儒生打扮的展煜,尹湄神色微变,江平潮抓住她分心的空当,振臂一挥劈在她的长刀上,自个儿借力向后倒飞,正好赶上那四个杀手凌空落下,链子刀如穿风急雨,江平潮挡开两刀,身受两刀,左右臂膀各有一道血流淌下,滴在展煜的衣服上。

    血腥气弥漫开来,两具尸体落地,尹湄也已赶到,与剩下两名杀手呈品字阵将他们围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是道:“江少帮主,劝你不要做无谓挣扎,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我等不愿伤你性命。”

    江平潮浑身因仇恨而沸腾起来的热血,在这一句话间倏然冷了。

    展煜先是一怔,又是一叹,他还奇怪怎地只有尹湄五人埋伏在此,原来是江天养有言在先,想必他当日已认出了劫人者的身份,也算到了他们会往哪边走,不敢让听雨阁经手此事,只能买通周绛云,在此解决隐患。

    不难看出江天养对江平潮仍有维护之心,只是此时的江平潮根本不能领受这番好意。

    他甩飞刀上的血珠,冷笑道:“要想拿人,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说罢,江平潮纵身飞出,主动杀向尹湄,后者只见一道匹练似的刀光迎面而来,哪敢轻忽半分,当即挥刀迎上,不想双刀相撞,对面传来的劲力竟如水上浮沫般迅速消融,尹湄心里一跳,只见江平潮面上飞红,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身躯借力飞回,那两个杀手才刚窜上车辕,磅礴的刀气又从背后袭来,其中一个及时避开,剩下那个却猝不及防,直被这一刀拦腰斩中,一个人变作了两半人!

    鲜血飞溅,江平潮一脚踹开尸体,狠狠一下抽在马身上,马匹吃痛之下迈步狂奔,拖拽着已无顶幔的车厢夺路狂奔。

    尹湄怎么也没想到不善变通的江平潮竟会耍滑头,她一怔之后脸色大变,竟没能忍住惊呼出声:“前面不可——”

    话音未落,前方突兀传出一声轰然巨响,如惊雷落地,又似山神震怒,整个大地都颤抖了两下,无数鸟儿争先恐后地从林中飞出,发出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叫声。

    霎时间,尹湄脸色惨白!

    周绛云的确让她手下留情,毕竟虎毒不食子,若是江平潮死在了他们手上,未来与海天帮的合作难免会横生枝节,可这手下留情也有限度,他们可以抓活的,却不能放人活着离开。

    因此,除了尹湄和这四名杀手之外,前头路上还有一伙人埋伏,这些人是以防万一的后手,他们在路口布置了火油和霹雳弹!

    回过神来,尹湄心道不好,转头只见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杀手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她缓和了神色,吩咐道:“这雷火一炸,纵有钢筋铁骨也是完了,你回镇上通知一声,我去前面看个究竟。”

    闻言,那杀手心里一松,忙不迭点头应下,见尹湄转身就走,这才飞也似地朝相反方向奔去。

    突然间,一道紫烟随风刮了过来,方才与他背道而驰的尹湄竟是扭身折返,凭借高明轻功,转瞬逼至杀手身侧,二人同在半空,相隔不到半尺,杀手悚然一惊,链子刀下意识地就要出手,一轮银月已飞闪而至,风一般卷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溅时,死不瞑目的杀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日哪会有月光,那分明是尹湄的刀光。

    尹湄看也不看昔日同僚的尸体,疾步朝前方奔去。

    她速度很快,赶到事发点的时候,火焰仍在熊熊燃烧,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遍地狼藉不堪,埋伏在这里的人已经现身出来,发觉尹湄出现,连忙迎上。

    尹湄掩藏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意,冷声问道:“如何了?”

    其中一人惶恐道:“回禀长老,他、他们发现不对,及时跳车了。”

    尹湄心里一松,果然只看到马车残骸,可她很快又将心提了起来——前面的断头路下是悬崖!

    天无绝人之路,有时候只是一句笑话。

    然而,江平潮现在一声也笑不出来。

    那陷阱埋得颇为巧妙,若非展煜察觉端倪,恐怕他连死了都是糊涂鬼,饶是如此,两人已错失了最好的逃脱时机,雷火炸开的刹那,展煜扯下半块车门挡在了两人身后,又拿自己护住了江平潮的后背,火浪的冲击大多落在了他身上,已经昏死过去。

    两人坠落了三四十丈,江平潮才堪堪将刀插入岩缝中,好不容易止住了下坠之势,只是此非长久计,寻常刀剑哪能支撑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就在刀刃卡住岩石的时候,江平潮已经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一条蛛丝似的细纹出现在了刀上,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刀断人亡。

    江平潮一手死死握住刀柄,一手抓着展煜的手,他尝试寻找下脚处分担坠力,奈何腿脚附近的岩石不仅平滑还长满青苔,反而是头顶上方不远处有一块横生岩石,勉强可让一人抱住。

    可他要如何才能上去?

    咬紧牙关,江平潮尝试着想要将展煜抛上去,可他自己也受伤不轻,两条臂膀都已疼得钻心刺骨,这一下非但没能将人抛起,反而差点松开了刀柄,两人如同一串风铃,任狂风肆意拨动拉扯而无还手之力。

    “他快死了……”

    “我也会死在这里……”

    “我救不了他,救不了咏雩,救不了我自己,我……谁也救不了。”

    “可是……我,不想死……”

    “爹……阿萝……还有,穆清。”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江平潮无力地仰起头,直勾勾看着那块代表生机的石头。

    也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亦或者风大迷了眼睛,在他愈发空洞的注视下,那块石头竟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手的样子。

    江平潮突然打了个机灵,本已模糊的意识竟然清醒过来。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上去的办法,那便是松开刀柄,同时将手里的人抛下,以其为垫脚石,借力上升!

    刀刃上的裂纹又多了一道,江平潮愣愣地低下头,展煜本就双腿无力,现在人事不知,背上还有大片烧伤,唯有掌中仍在跳动的脉搏告诉江平潮——

    他还活着。

第一百五十四章·营救

    晴岚遇害时,方咏雩刚满了五岁,猝然遭逢大祸,亲眼目睹生父手刃母亲的一幕,鲜血于风中飞溅,沉淀在稚子的眼底,从此凝而不散,永不褪色。

    那两年,他像个喜怒无常的小疯子,动辄发泼撒气,每每见到方怀远,更如疯狗一样冲上去又咬又挠,可惜自个儿太无用,哪怕方怀远总是任他宰割,方咏雩崩掉一颗乳牙也没能咬出血来。

    彼时,不知多少人窃窃私语,说方怀远真是大不幸,非但死了当家夫人,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又疯了。

    人们唏嘘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指指点点更有之,这些目光落在方咏雩身上,无论好坏都能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在那段昏暗的岁月里,展煜是唯一不会用异样眼神看待方咏雩的人。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亦是他与晴岚的半个养儿,纵无血缘至亲,相处多年的情分却丝毫不比方咏雩这亲骨肉来得少,比起全心效忠于方怀远的刘一手,展煜将更多的细心放在了师母和小师弟身上,于是当他得知此事,少年人提枪纵马孤身出了永州,星夜兼程地奔去栖凰山。

    他赶到那一日,方家父子俩正在爆发争执,方咏雩的寒症发作却不肯吃药,想要拿自己的命要挟方怀远去杀了白凌波为晴岚报仇,方怀远已为连日来的重重变故而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力应付小孩子的胡闹,于是方咏雩当着他的面摔了药碗,伴随着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其中好几块砸在了刚进门的展煜脚边。

    方怀远已容忍了方咏雩数日,这回气得急了,浑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抡起巴掌就打了下去,结果这一下没落到方咏雩脸上——展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两眼通红的小师弟牢牢抱在怀里,方怀远的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一声也没吭。

    因着展煜的意外来到,这场争执戛然而止,方咏雩被展煜抱着,自晴岚死后就没落下的眼泪终于滚出眼眶,他紧紧搂着师兄的脖子,发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道哭声。

    年少气盛的展煜远不如现在沉稳老练,他在安抚好方咏雩后,立刻趁着方怀远分身乏术的工夫闯进了无赦牢,看守认得他是盟主座下大弟子,不敢真下重手阻拦他,偏偏展煜年纪虽轻却非庸手,竟真让他一人一剑闯到了关押白凌波的牢房前,若不是方怀远闻讯赶到,恐怕内力受制的白凌波就不只被削下一块肉了。

    私闯无赦牢在武林盟中是重罪,方怀远不得不按规矩办事,展煜挨了一顿鞭刑,疼得走路都打晃,第二天却跟没事人一样换了新衣服来哄方咏雩吃药,他以为小师弟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方咏雩都看在眼里。

    展煜从不避讳在方咏雩面前提及晴岚,还乐于跟他讲一些晴岚早年的趣事,他会在方咏雩想娘的时候陪着一起想,也会在方咏雩做噩梦时拥他入眠,哪怕别人都认为方咏雩这辈子都是个学不了武功的废物,他还会不厌其烦地将武学招式掰烂揉碎了教给小师弟。

    除此之外,展煜还是整座栖凰山上唯一会陪方咏雩玩耍的人。

    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凑一块儿,能玩的花样很少,为了让方咏雩多跑动一些,展煜最爱带他玩捉迷藏,大多时候都是他得意洋洋地去躲,等方咏雩趴在墙壁上大声喊出三十个数,再转身时已看不到展煜的影子了。

    这日渐沉稳的师兄在游戏一道上颇有些不讲武德,有时躲在树上,有时将身体紧贴着屋顶或房梁,撑着脑袋看小小的方咏雩上蹿下跳,等到他的气力差不多用尽了,他又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故意露出马脚,好让方咏雩把他抓出来。

    长久下来,这已经成了兄弟俩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唯独这一回,方咏雩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左翻右找,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也没能再发现展煜的踪影。

    庭院一时间静得可怕。

    方咏雩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觉得地砖变得越来越凉,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暗沉,如铅层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塌落,压得人呼吸困难,他本能地伸手想要将乌云拨开,却发现短小纤细的手臂竟然变得修长,紧接着天崩地裂,他坠落在黑暗里。

    “师兄——”

    一声短促的呼唤冲口而出,方咏雩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

    “做噩梦了?”

    一道声音蓦地飘了过来,仍是浑浑噩噩的方咏雩悚然一惊,游离不定的三魂七魄霎时归位,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冰冷的地上,屋里没有点烛火,唯有惨白暗淡的月光从窗口照入,映出了那坐在桌旁的人影。

    是了,这里并非方家大宅,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展煜。

    周绛云临窗而坐,他仍是一身广袖黑袍,露在月光下的脸和手却白得不似活人样,一手持酒盏,一手倾倒酒壶,那酒水竟是罕见的猩红色,晶莹剔透似有流光,在黑与白的映衬下如血一样。

    方咏雩没有闻到血腥味,只嗅到一股浓郁逼人的酒香,这酒不仅颜色夺目,连气味也霸道非常,不善酒力的人仅嗅到一口,就觉得喉中火辣。

    周绛云笑道:“上等的红缨血,来一杯否?”

    方咏雩并未答话,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自然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一切,非但没有为这点善意而松口气,反而将心沉到了谷底。

    周绛云不仅是魔头,果然还是个疯子。

    在密林遇袭至今已是第四天了,补天宗的残酷手段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血衣人屠周绛云无疑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既然方咏雩落在了他手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以为自己会遭到严刑拷打,直到被逼问出阳册。

    然而,不知是否因着当初在栖凰山上的前车之鉴,还是自信方咏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周绛云这次的态度竟算得上和善,不曾让手下人对他用刑,也不曾苛待于他。

    可每到入夜,周绛云都会将一道截天阴劲打入方咏雩体内,这股极阴极寒的真气甫一入体,方咏雩自身的寒症也会被引发出来,如赤身跌落冰窟中,寒意化作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血液冷凝,呼吸也像是要被冻结,他将失去所有强装出来的从容冷静,如一只在命运捉弄下难以翻身的乌龟,倒在周绛云脚下挣扎翻滚,有一次用手掌去抓燃烧的烛火,于是从那以后,入夜的房间不再点灯。

    待到方咏雩濒临崩溃时,周绛云又将他搀扶起来,掌心催动内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体内那股截天阴劲,将寒气悉数压入下丹田,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周绛云以这样极端的手段,让方咏雩意识到他主宰着自己的生死这一事实,若不得周绛云的允许,他求生不得,求死更不能。

    若换了别人在此,这四天下来只怕早已被周绛云活活逼疯,方咏雩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虽然从小体弱,心气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决不允许自己在周绛云脚下摇尾乞怜。

    今天夜里,他又一次在病发时昏死过去,只不过周绛云难得心情上好,没像前三天晚上那样一指头将他点醒,而是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使他得到了喘息之机,可惜没能做个好梦。

    “北疆特有的名酒红缨血,搁在别处连见也不一定能见着,当真不尝一尝?”

    见他不搭腔,周绛云也不恼,顺手又倒了一杯酒,含笑朝方咏雩看来。

    这一次,方咏雩沉默了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来,上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可他没想到此酒竟是浓烈异常,一口酒下去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他喉间都似充盈了血腥味。

    方咏雩脸色一变,失手打翻了酒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绛云看得有趣,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这才笑道:“方公子好气魄,本座已是多年不曾见到有人胆敢痛饮满杯红缨血了。”

    饶是方咏雩不愿搭理他,此时也被这杯酒逼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下意识问道:“上一个是谁?”

    周绛云默然片刻,道:“家师。”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人,纵使小命都被人拿捏着,他也忍不住刺道:“哦?江湖上人尽皆知傅渊渟是个十恶不赦的老魔头,周大宗主当年可是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率众反了他,原来还当他是你师父呢?”

    这句话夹枪带棒,周绛云不怒反笑,意有所指地道:“堂堂武林盟主之子,竟在为他鸣不平么?”

    方咏雩自知失言,正搜肠刮肚如何找补时,却听周绛云道:“也是,当年你跟我那小师弟相处了数日,还从他那里得到了阳册,想来是有过一些交流的,他对你说过什么?”

    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方咏雩盯着周绛云道:“他说……我爹他们布局围杀傅渊渟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为虎作伥。”

    他本是试探,没想到周绛云沉默了下,竟然叹道:“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一瞬间,方咏雩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绛云,只见面前之人放下杯盏,唇上染了一抹猩红,如同嗜血的鬼。

    周绛云轻声道:“他杀张怀英是为了救人出手情急,并非受人收买指使,残害武林数百名高手也是因噬心蛊毒发作神志不清,直到晚晴谷一战前,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

    方咏雩腾地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周绛云,房间里的酒气似乎越发浓烈起来,带上了火烧火燎的味道。

    半晌,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

    周绛云低声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眉头又是一皱,不难看出他其实不习惯这等过于烈性的酒水,却不知为何要强迫自己将它喝下。

    缓过了这口酒的烈劲,周绛云才道:“因为他选错了边,又挡了我的路。”

    方咏雩不屑地冷笑。

    “你不是黑道中人,更不曾在他身边长大,又能对他这个人有几分了解呢?”不等方咏雩说话,周绛云自顾自地道,“我师父,血海玄蛇傅渊渟,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东山再起,若他只有盖世武功,绝不可能成就如此霸业,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心,够狠,够硬,够舍得。”

    方咏雩不由得怔住。

    “他想要成大事,除了不拘小节,还得不择手段,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对他有用,他都会视如珍宝,而等到价值耗尽,他又会弃之如敝屣,哪怕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真心相爱的女人、情深义重的下属……他得到了一切,又抛弃了所有。”

    或许是被这壶酒勾动了心绪,亦或者不胜酒力,周绛云今晚难得没有发疯,他平静地坐在方咏雩面前,目光似乎落在酒水里,又好像落在回不去的从前。

    “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猜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周绛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格外荒谬的笑话,他挑眉看向方咏雩,唇角微微上挑,分明不带丝毫杀意,却无端让人觉得恐怖至极。

    方咏雩背后发寒,他沉默地站在周绛云对面,不敢动弹。

    终于,周绛云语带嘲讽地道:“他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一个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大魔头,一个双手染血、背信弃义的狂徒,他抛下所有也要追求的东西,竟是如此。

    何等令人可笑啊?

    方咏雩却笑不出来。

    “他是补天宗的宗主,是天下第一魔头,却要妄想当一个好人,还想将我们一同带到好人那边去,可他忘了一件事……好人,从来不长命。”

    一声脆响,周绛云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猩红的酒水从指缝间淋漓流下,仿佛站了满手的血。

    方咏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傻子也能看出来周绛云今晚哪是心情上佳,分明是糟糕透顶!

    方咏雩有些后悔接茬,他全神戒备起来,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碎瓷片扎入掌心,些微刺痛唤醒了周绛云,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红色,探手入怀抽出了一条丝帕,慢慢擦拭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方咏雩绝不相信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会随身携带一条女子用的丝帕,尤其这帕子已有些泛黄,边角走线也有些损坏,显然是旧物了。

    丝帕一点点擦去手上水迹,周绛云身上那股骇人的戾气也一丝丝收敛起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含着笑,轻声问道:“方公子,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方咏雩咬牙道:“请赐教。”

    “蕴州绛城,钟楚河畔。”周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公子,故地重游,有何感想呢?”

    分明寒症发作已熬过一阵,可方咏雩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间冷了下去!

    三分锦绣,人间绛城。

    这里是蕴州最繁荣的大城,也是大魔头傅渊渟的葬身之地。

    当日与展煜他们议定了对策,各人分头行动,穆清重回海天帮车队遇袭之地,沿着蛛丝马迹追踪过去,发现补天宗的人一路南行,那方向没有官道山路,只有一条白练横江,江水自北向南,每月都有不少客舟货船往返。

    江河彼岸,便是蕴州。

    中州与蕴州分别隶属两府,二者之间仅一江之隔,是故五年前那场惊动江湖的大战,方怀远就是带领武林盟众弟子走的这条路线,数百人的队伍仅用五天时间就到达绛城,可见水路之利。

    然而,蕴州一度是补天宗的势力范围。

    当年补天宗内乱,白道各大门派趁势发展迅猛,宗主沈喻就在绛城安插了不少耳目,后来直接让人于此设立分舵,待傅渊渟推翻沈喻后,原来的桩子都被他拔除清理,分舵降为情报点,而周绛云虽是夺权上位,却没有彻底废除傅渊渟原先的部署,由浓娘继续坐镇在此,直到五年前玉无瑕投入听雨阁,她斩下浓娘的人头作为第一份投名状,听雨阁认为绛城被傅渊渟残部掌控多年已不可信,周绛云只能废掉这个情报点,放白道群侠入城诛魔。

    穆清身为绛城一役的亲历者,五年前在此发生的种种至今历历在目,她以为绛城早已摆脱了黑道的控制,如今见到大批补天宗弟子在此通行无忌,绛城之外却连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可见周绛云当年不过是借故清除隐患,而后暗度陈仓,秘密重建了绛城分舵,不仅能就近监视武林盟的动向,还能养精蓄锐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周绛云此举无异于将利刃插在了方怀远的卧榻边,武林盟上下不可能无一人察觉,除非……那些知情人都无法说出口了。

    思及仙留城如今的情况,穆清心中骇然,这个情报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于方咏雩的安危,须得尽快传回栖凰山去,只是她孤身潜入绛城里,仿佛活人误入到龙潭虎穴,却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昨日傍晚,她亲眼看到周绛云带人进了这家客栈,不敢贸然跟进,顶着酷热蹲守了一天一夜,将附近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在今晚戌时将过之际等到了周绛云离开。

    周绛云走得急,身边没带一个下属,瞧这像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躲在暗处的穆清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冒险跟上去——她记得后晌时分,陆无归就吆喝上两三个下属去赌坊作乐了,如今周绛云既然离开,定会有人去将陆无归叫回来,中间这点时间虽然不多,却已经是难得的机会了。

    正巧,方咏雩亦是这样想的。

    周绛云那一句“蕴州绛城,钟楚河畔”着实吓到了他,穆清毕竟来自东海之滨,方咏雩却是在武林盟总坛长大的,焉能不知绛城与栖凰山之间的地理利害?惊闻补天宗的人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驻扎在此,离中州不过一江之隔,如此筹谋周全,只怕等到周绛云率人围了栖凰山,武林盟才会后知后觉。

    方咏雩原本只是不想死,如今更想要活着回去,越快越好。

    似乎是老天都在帮他,正当周绛云准备继续拷问方咏雩的时候,有人匆匆赶来禀报,方咏雩耳朵尖,依稀听到了“灵蛟会”、“弱水宫”和“偷袭”等几个字眼,想到六魔门的内斗尚未平歇,恐怕是明月河那边出了事。

    果不其然,周绛云虽面有不虞,但也没有耽搁片刻,拂袖便走,临行前加派了一队死士看管房间,其中两人更是直接进了屋子,守着方咏雩寸步不离。

    方咏雩暗暗掐算着时间,想来周绛云已经走远,陆无归不知何时就要回来了,他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每每想要动手,空荡虚浮的经脉都会传来针刺之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在有心无力这一残酷事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有人来送饭食。

    这家客栈本就是补天宗门下所经营,待周绛云亲自入住后,原来的掌柜和伙计皆被暂时调离,由他们带来的人亲自打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外人即便有心也难以浑水摸鱼。

    方咏雩想要逃跑,哪怕再焦虑不安也知道积蓄力气,他对那些精致菜肴置之不理,拿起馒头就咬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原来这馒头里竟然藏了颗不知名的药丸!

第一百五十五章·噩耗

    怔了下,方咏雩没有把这东西吐出来,反而将心一横咽下肚去,目光一扫浑然不觉的送饭人,故意使气将筷子一丢,阴沉着脸回榻上去了。

    守卫们只当这公子哥又发了脾性,暗自冷笑一声,皆不去管他,任残羹冷炙摆在桌上,继续坚守不离。

    方咏雩不知自己刚才吃下的是什么东西,只晓得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最差不过是被毒死,总好过继续在周绛云手里受折磨,被他拿来要挟方怀远。

    他这厢胡思乱想,腹中逐渐有了绞痛之感,这痛来势汹汹,仿佛要把肠子都扯断,冰冷的手脚也开始升温,方咏雩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他起先还能死死咬住牙关,渐渐地实在撑不住,在床榻上翻滚起来。

    雄黄!

    顷刻间,方咏雩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何药了,他从小体弱多病,却有许多药材无法受用,辛热有毒的雄黄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一味禁忌药,他曾有一次喝过雄黄酒,便是这样疼痛发热,虽不会危及性命,却是难受无比。

    屋里的两个守卫发觉不妙,立刻上去查看情况,发现方咏雩面上已没了血色,额头冷汗涔涔,观其面相不似中毒,脉搏却紊乱加快,可见不是装出来的。

    两个守卫慌了神,一人看着方咏雩,剩下一人开门唤来同伴,很快有人奔去医馆找大夫,只是这会儿夜深人静,城里的医馆早已关门打烊,就算将大夫从被窝里抓来,这般折腾下去最快也要个把时辰了。

    实际上,方咏雩这会儿已经缓过了气,只是他意识到机会来了,故意装出病情愈演愈烈的模样,连声气也越来越弱,守卫们紧急商议了一番,任谁都知道宗主对方咏雩格外看重,眼下周绛云有事外出,若让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一咬牙,他们不得不做出让步,派了两个人分别去寻周宗主和陆长老,剩下八个人带方咏雩直奔医馆而去。

    钟楚河这一带本是烟花之地,附近多为秦楼楚馆或客栈酒肆,医馆都在河对岸的内城里,八人找了一艘小船,带着方咏雩渡河向彼,被掌力催动的船只迅疾如飞箭,很快就到了河中心。

    就在这时,水下突然传来异样动静,只听“砰”的一声,一柄匕首从船底穿刺上来,直接贯穿了一个人的脚掌,鲜血登时冒了出来,那人踉跄向后倒去,又被一只从水下冒出来的手抓住脚脖子,直接拽下了河里,顷刻间连个头也不露,只有一股股血色在水面上荡漾开。

    “有埋伏!”

    一声厉喝,留下三人看守方咏雩,四道人影冲天而起,利刃破水而入,那藏在水下的人却如翻江倒海的龙蛇一样灵活自如,借助水波迷惑对手眼睛,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刀剑,又是一刀刺进船底,这回将底板凿开了洞,河水立刻灌了进去,承载三人的小船迅速下沉。

    事出突然,那三人第一反应都是抓紧方咏雩,后者却不肯束手就擒,主动往水里跳去,果然被一只手拦腰抱住,不等他有所反应,短刀贴着自己腰侧向前,刺出,正中迎面扑来之人的胸膛,血色霎时在方咏雩眼前漫开。

    这半路杀出的人身材纤细,水性极好,又懂得拿捏住敌人的要害,以方咏雩为盾抵挡杀招,又借此偷袭反杀,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竟被她连杀了五个守卫,血色染红了这一方河水,几乎让人难以视物,而后不再恋战,一把拖着方咏雩往水下沉去,如鱼儿一样转瞬无踪。

    剩下三人在水里搜罗了好一阵,只捞到了同伴的尸体,那偷袭者已带上方咏雩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心下大震,恐惧就像是这片腥臭的河水,几乎要淹没过顶。

    另一边,方咏雩像死鱼一样被拖上了岸,他水性一般,适才已经溺水,现在被人一掌拍中,匍匐在地吐出了一滩积水,难受至极。

    “你怎样?”

    熟悉的声音响起,方咏雩抬起头,总算看清了来人的脸,当即面露惊喜之色:“穆师姐!”

    穆清浑身湿透,血水沿着发梢和衣角滴下,使她看起来就像坊间传说里的索命水鬼,可这一幕落在方咏雩眼里,却觉得此刻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了。

    见他如此,穆清不禁笑了一下,却不敢放松警惕,催促道:“快走!”

    穆清的目标十分明确,她这厢劫走了方咏雩,周绛云绝不会放过他们俩,既已知晓绛城被补天宗暗中掌控,凭自己的微薄力量想要带着方咏雩在这城里藏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的活路就是尽快出城。

    果不其然,二人登岸没多久,钟楚河那畔就传出了动静,穆清没有回头,带着方咏雩向北而去——她在那面渡口藏了一条小船,只要能够出城,待到舟入江河,在这苍茫水上再想找人就难了。

    五年前,因着方咏雩被掳一事,穆清曾帮着武林盟的人全城搜寻,对绛城的大街小巷不说了如指掌,倒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她带着方咏雩兜兜转转,好几次甩掉了差点发现他们的追兵,如同两只狡猾的夜猫子,在这逐渐活过来的魔窟里寻路求生。

    方咏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压低声音问道:“穆师姐,你怎会在此?我师兄呢?”

    “他……”

    话刚出口,穆清脚步陡然一顿,一双秋水眸霎时凝上寒冰,她将方咏雩挡在身后,反手拔出背上的长剑,死死盯着前方。

    这条巷子既长又曲折,必须再转过两个弯才能看到巷口,月光只能透进些微,使得此地比其他地方都要昏暗。

    此时,那原本空无一人的转角处,多出了一道人影。

    “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携手夜奔,传出去可不好听呢。”

    嬉笑轻浮的声音响起,方咏雩头皮一麻,借着一线月光看清了来人模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老乌龟!”

    拦路在前的不速之客赫然是本该在赌坊里一掷千金的陆无归!

    “没点礼数,老乌龟可不是你们小辈能叫的。”陆无归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竹竿,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小姑娘,你是乖乖走人,还是要我棒打鸳鸯?”

    穆清俏脸生煞,忍无可忍地道:“胡言乱语!”

    “哟,还生气呢,原来你这冒死相救的不是小情儿,却与你有何干系呢?”说到此处,陆无归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你那小情儿是他大师兄,果真是文韬武略呀,只可惜天妒英才,如今成了个瘸子。”

    他话音刚落,一刀凌厉剑光便迎面飞来,陆无归不慌不忙地将竹竿一横,正抵在穆清手腕下方,旋即振臂一抖,竹竿顺势翻转,反压在了穆清的小臂上,迫使剑锋向下刺去。

    利剑入地,半截剑身都弯折如弓,穆清双腿离地向上一翻,本是向她肩膀打去的竹竿便扑了空,她一脚轻点墙壁,又是凌空一转,如流星飞箭般刺向陆无归背后空门。

    剑未及身,凌厉剑气已刺得陆无归背心生疼,连护体罡气都抵挡不住这样森寒的剑意,陆无归可不想被后生晚辈扎个透心凉,只见他身子一斜,整个人几乎贴在墙壁上,一下子欺近穆清身侧,左手屈指擒她肩膀,右手竹竿掉转攻她下盘,如龙似蛇,始终盘绕在穆清身周三尺之内。

    穆清心里一跳,原本一往无前的剑势骤然一收,沉肩俯身避开这道擒拿手,左脚提膝勾住竹竿,反手一剑自腋下疾刺而出,这一剑来得既快又险,陆无归没能防备,竟被刺中了胸膛,只可惜他内功浑厚,剑尖不过刺破了衣服,连皮肉也没能伤着。

    趁此机会,穆清一脚踢开竹竿,就地一滚窜至丈外,抓住方咏雩的手就要飞身逃离,却不想陆无归的轻功亦诡谲高强,两人身形甫动,眼前就是一花,竟是陆无归闪身而至,竹竿挥舞如疾风骤雨,将两人笼罩在千百道阴影之下!

    穆清大惊,想也不想便使出了那招“抱风揽月”,任陆无归的棍法如何咄咄逼人,剑招兀自连绵不绝,纵有风雨袭身,亦被这片剑光挡得滴水不漏。

    可惜这一回她的对手不是尹湄,而是陆无归!

    “抱风揽月,确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守招,但它并非无懈可击,尤其……你还太年轻。”

    向来慵懒的眸子里精光闪动,陆无归主动往后飞退,待到退出一丈远,右脚用力一蹬地面,复又疾冲向前,竹竿再次出手,声势却与方才截然不同,竟是用了剑上的招式。

    一剑平削,横扫千军!

    对付善守的高手,不外乎强攻和取巧两种办法,前者无坚不摧,后者唯快不破,而这力量也好,速度也罢,陆无归不巧都有。

    风声如被撕裂,分明眼前只是一根细竹竿,却像有一片洪流汹涌倾轧而来,强行撕破了原本行云流水般的剑势,穆清胸中气血翻滚,喉头霎时一甜,她被迫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陆无归这一招去势未尽,竹竿与剑尖相抵,两股内力也随之相撞,只听一道爆竹似的响声,竹竿从中爆开,穆清虎口崩裂,长剑被震离了手。

    方咏雩大惊失色:“穆师姐!”

    手无寸铁,穆清唯有双臂交叉挡住陆无归的拳头,整个人向后连退数步,陆无归却是得势不饶人,夺了长剑步步紧逼,方咏雩曾见过他出神入化的枪法,没想到他用起剑来也是得心应手,长剑一撩一挂,化解穆清两掌攻势,第三剑招法再变,却是一式“寒鸦绕枝”,剑芒吞吐不定,始终不离穆清手腕方寸!

    穆清失了兵刃,又顾忌着随时可能赶到的大批追兵,勉强周旋了几个回合,手腕被一剑刺中,顿时整条手臂都麻痹下来,不等她有所反应,剑刃已抵在了她喉间。

    “休要乱动,小姑娘。”

    两眼一眯,陆无归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模样,同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咏雩,朝他勾了勾手指,道:“方公子,你若要她活命,现在就乖乖跟我回去。”

    方咏雩双拳攥紧,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却不想穆清性子刚烈,竟是伸手抓向剑刃,同时并指点向陆无归胸前死穴,欲与其同归于尽!

    “穆师姐!”

    生死关头,陆无归左手一荡,堪堪震开穆清的剑指,右手五指一松,利剑擦过穆清颈侧掉落在地,只割开了一条浅口。

    “你——”

    “天生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脾气却比臭石头还硬,跟你师父当年一模一样。”

    陆无归掸了掸身上的灰,一把抓住了方咏雩,对穆清道:“小姑娘,趁着其他人没来,赶紧走吧。”

    这一下峰回路转,令人始料未及,穆清听着陆无归言语间对自己师父异常熟稔,再思及方才交手的一幕幕,冷声问道:“你怎会对我们望舒门的剑法如此了解?”

    若非烂熟于心,焉能在对战时轻易捕捉到剑法的纰漏,穆清心里盘桓着无数杂念,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陆无归哼笑道:“你道我如何知晓?小姑娘,望舒剑法不传外人,你师父差点儿就当了我的内人呢!”

    这句话委实孟浪至极,穆清哪能容忍他出言辱及师尊,当下就要提剑再战,陆无归一看逗过火了,改口道:“剑法的事情,你自去问你师父,这当下嘛……你若是再不走,可真走不脱了。”

    穆清心头一凛,险些被愤怒冲昏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她虽不知陆无归的善意从何而来,却知道他所言不虚,只是她好不容易将方咏雩从周绛云手里捞出来,哪能甘心就此撒手?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陆无归道:“绛城的情况,你已经心里有数了,凭你这点微薄力量别说是救人,能逃出生天都是上辈子积德,与其白白在此丢了小命,不如赶紧回你师父身边去,离栖凰山越远越好,免得被这些将死之人牵连了。”

    闻言,不仅穆清脸色大变,方咏雩更是浑身一震,他反手扯住陆无归,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必急着逃走,因为我们周宗主本就是准备带你回栖凰山去的。”

    陆无归唇角笑意渐淡,抬头再看穆清时,眼里竟有几分怜悯,轻声道:“刚才收到的传书,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已不在了。”

    穆清的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

第一百五十六章·入瓮

    六月初二这日,天色初亮,黑石县城便如炸开了锅一般热闹。

    张县令被抄了家。

    这厮虽为本地县尊,却与乡绅勾结不法,他在任数年来,小小县衙内不知多少藏污纳垢,尤其地崩以来行事愈发荒唐暴戾,几乎闹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百姓们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可不曾想到报应竟是来得如此之快,非但张县令被当场摘冠去袍,连他的一家老小也没能逃过。

    于黑石县百姓而言,这一日无异于天翻地覆,他们或争先唾骂,或高声叫好,仿佛多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都被一道阳光刺穿,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事,更有那识文断字的书生小吏在街头巷尾与人说道,说的是当今皇上仁德,太后慈悲,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灾情,先下诏书向天罪己,再派了大官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代朝廷赈灾济困,为百姓们做主。

    这一带的百姓大多是流民出身,何曾有过好日子?偏偏这些受尽苦难的人,恰恰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们不识得几个字,不晓得什么礼法,听雨阁的名头倒是有所耳闻,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到这位大人甫一露面便以雷霆手段拿下了张县令,不啻于推翻了压在众人胸口的火焰山,纷纷对这些陌生的京官感恩戴德起来,前两天急张拘诸的气氛就在这一日之内疏解了大半。

    李鸣珂在旁看着,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心里发寒。

    她是知情人,打一开始就明白那张县令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替死鬼,却没想到冯、萧二人会这么快翻脸,原本蛰伏暗中的听雨阁顺势走上明面,只废了一个张县令,便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势,如今已堂而皇之地接管了黑石县的公务,将此间一切拢于五指之中。

    她本是对昭衍心怀怨愤,现在却慢慢冷静了下来。

    诚如昭衍所说那样,萧正风正式接手黑石县事务后,立刻借着这股东风将云岭山匪之事公布于众,开始大肆清肃本地人员,镇远镖局与丐帮加起来约莫二百来号人,个个都是武人,又是远道而来,自然成为听雨阁的重点盘查目标,若非李鸣珂在此,又提前与朱长老通过气,恐怕河堤之事将要重演,而这一次他们失了民意之助,变得无比被动。

    李鸣珂这厢进退两难,昭衍却是神清气爽,他昨儿个睡了一天一夜,今日大早便起身,要进云岭山一探贼情。

    一日工夫,云岭山匪的消息已在这附近传得愈演愈烈,在百姓们的口中,那山里头藏着的已不像是活人,而是青面獠牙的八臂怪物,劫后余生的他们惊恐不安,不少人聚集到县衙前跪求官府出兵剿贼,萧正风自是从善如流,当即点了一队身手矫健的探子准备入山。

    昭衍在山麓下与这波人打了照面,他朝萧正风拱手一礼,又看向旁侧那人,只见是个身材矮胖的老者,少说已是天命之年,两鬓斑白,面无皱纹,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心宽体胖之人。

    然而,昭衍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他那条铁钩手上。

    萧正风笑道:“这位是忽雷楼的冯楼主。”

    冯墨生虽貌不惊人,这条铁钩手却太过显眼,他也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眼睛一眯就笑成了两道缝:“小山主英雄出少年,寒山后继有人啊。”

    “冯楼主谬赞了,小子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一点微末本事,承蒙诸位前辈抬举。”昭衍谦逊地道,“此番入山,说不得还需冯楼主照拂一二,晚辈先行在此谢过了。”

    说罢又是一礼。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同时在心里冷笑,面上倒是一派和气,竟有几分一见如故之态,萧正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对冯墨生道:“冯先生,山中情势不明,你们务必小心,我带人在此驻守,若见信号即刻杀入接应。”

    李鸣珂心头一沉,历来朝廷命官赴灾区都是由某部侍郎或御史出面,出动听雨阁却是少有,更别说这一下就来了两位楼主,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焦虑难安,昭衍却似浑没听出萧正风言下暗藏的杀机,反而长松了一口气,道:“有萧楼主坐镇后方,晚辈可算是放心了。”

    “你怕死?”冯墨生笑眯眯地看过来,“小山主既然心有惧意,何必要坚持入山?”

    昭衍叹道:“师命难违,明知山有虎仍要向虎山行。”

    冯墨生不置可否,转头对李鸣珂和朱长老道:“劳烦二位看好门人,我等未出山之前,谁也不可擅离此地半步,违令者以贼伙论处。”

    此言一出,许多脾气火爆的弟子都忍耐不得,好在朱长老早有准备,在这些个浑货附近都安插了精明沉稳之人,及时将其按住了。

    “丐帮弟子自有规矩约束,不劳冯楼主费心。”朱长老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是冯楼主此去前路未卜,可得小心万分,莫要在阴沟子里翻了船。”

    冯墨生大度地笑了笑,率先朝那狭窄的路口走去,一行十八名听雨阁密探即刻跟上,昭衍走在最后,只觉无数道目光都戳在自己背上,他不曾驻足片刻,也不曾回头去看。

    地崩之后,云岭山地貌大变,南麓这面虽有一条小路,却比那羊肠小道更不如,头顶土石欲坠,左右夹壁相欺,与其说是道路,不如说是个大些的狗洞,成人走在其中必得弯腰低头,挨个从中通过。

    昭衍本以为冯墨生那等身材必定寸步难行,不想这老狐狸胖则胖矣,行动竟灵活异常,身躯如同没骨头的面团儿,任是再窄的甬道也能轻松过去,衣服上连刮擦磨损的痕迹都不见。

    缩骨功!

    昭衍所学虽是杂多,霸道纵横的《截天功》自不必提,集百家武学之长的《太一武典》更为他增长了无数见识,不说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对那些个武学门道却是心里有数,寻常缩骨功不过是用内力缩小骨隙,将全身筋骨叠排起来,到底作用有限,与其说是缩骨功,不如说是紧身法。

    歩寒英为他讲解筋骨篇时特意提到,当今天下真正能做到缩骨自如的只有一门武功,可这门功法却不在此篇之内,而是被列入手搏篇,正是当年暴雨梨花的独门绝技——绕指柔!

    白梨所创的这门功法重在擒拿绞杀,只有十三式招法,却是以易筋缩骨为根基,每日须用秘制药水浸泡全身两个时辰,直到九九八十一天后软化筋骨再行锻体,对呼吸吐纳都有窍门要诀,心法、外功、药力缺一不可,长此以往,皮肉筋骨乃至五脏六腑皆可收放,既能潜行密藏,又可出招奇诡,暴雨梨花的赫赫凶名便是由此而来。

    正因如此,当年杜三娘虽厌烦薛泓碧练武,却仍将完整的绕指柔传授于他,哪怕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杜三娘也不曾断过秘药的供给,自己始终不曾修炼过。

    有这般刻骨铭心的过去,昭衍不可能错认绕指柔,心中才会涌现滔天杀意!

    绕指柔是白梨的保命功夫,她早就与掷金楼离心,除杜鹃之外再未将功法传授于人,更遑论秘药配方,冯墨生既然练得此功,八成是从杜鹃那儿得来的。

    杜鹃是硬骨头倔脾气,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能让她服软,何况绕指柔是白梨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昭衍无须深思细想,便轻易猜到了事情始末——当年杜鹃擅自动手杀了薛海,被关进刑堂受了七天酷刑,最后不仅活着出来,还如愿将薛泓碧养在了身边,彼时掷金楼已覆灭,她又犯下大错,势必是有其他人出手保了她,亦或者……跟她做了交易。

    不怕死的人往往害怕活受罪,一无所有的杀手要保下一个父母双亡的贼种,那时的杜鹃走投无路,她什么都能给出去。

    一瞬间,自入七重至阳境便不再叫嚣作祟的截天阳劲仿佛感知到了他的仇恨,平静的气血忽然翻涌起来,四肢百骸间隐有一股燥热真气乱窜,走在前方的冯墨生似乎察觉到什么,问道:“小山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蓦地,昭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没有急于收敛躁动的武息,一掌轻拍在左侧石壁上,也不见如何动作,那石头便在他掌下龟裂化粉,窸窸窣窣散落下来。

    “此间太过狭窄。”昭衍这才出声抱怨道,“一时不慎,被石头磕碰生疼,只想着将空间破开些,让冯楼主见笑。”

    他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前头几人都用上了缩骨紧身之法,仍是行走艰难,昭衍又是身高腿长,走在其中着实难受。

    冯墨生道:“这里土石松动,只怕再度坍塌,小山主且忍耐些。”

    昭衍奇道:“既如此,倘若贼人趁我等身在其中,迅速将山壁摧毁,我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通道狭长,走在最前方的冯墨生尚未能看到出口,何况身后众人,昭衍这话不可谓不晦气,难得冯墨生竟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不错,老朽亦觉惊异,贼子们竟不曾在此设下埋伏?”

    先失天时后丢人和,地利就在此刻尤为重要。

    方敬的想法与他们不谋而合。

    他留下来的那批火雷为数不多,远不够炸开一条生路来,可这数目也不算少,摧毁南麓这条甬道不在话下。

    前日让李鸣珂下山后,方敬就让人将火雷从洞穴里搬运出来,在此精心布置好了陷阱,只等那些豺狼鹰犬杀入,即刻着手炸毁甬道,哪怕不能将之悉数埋葬,也可阻断内外,以此传递出警示讯号,再以瓮中捉鳖之法将被困山里的鹰犬打杀干净,死也够本儿了。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冯墨生竟亲自领人进山,方敬大喜过望,只等着掐准时间一声令下,却不想王鼎脸色突变,横加阻挡。

    “冯老狗已入甬道,机会稍纵即逝,为何拦我?”

    “你可看到了队伍最末那人?”

    方敬一愣,适才他趴在坡上往下窥看,确实见到一个布衣青年跟在队伍最末,只当这人也是听雨阁的探子,没想到王鼎会为此打乱计划。

    王鼎急道:“他名叫昭衍,出身寒山,是步山主唯一的弟子,倘若在此有所不测,只怕寒山不稳!”

    方敬满腹狐疑:“既是步山主的徒弟,缘何跟听雨阁的狗贼走在一路?”

    “这……”

    王鼎亦觉其中有鬼,可他跟昭衍在武林大会上不打不相识,后来又为方咏雩之事联手合作,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堪称交浅却缘深,他向来以武观人,并不觉得昭衍会是那等与鹰犬沆瀣一气的狐鼠之辈。

    他只好道:“甬道狭窄,这一队人排成长虫通行,冯老狗走在最前,离出口已然不远,我们就算炸塌了通道,冯老狗未必会被埋在其中,倒不如放他们进去,再断其后路!”

    有了这一番争执,方敬明白时机已逝,亦知王鼎的顾虑不无道理,唯有叹息。

    如此一来,甬道内的二十人得以顺利通过,昭衍最后一个踏出这逼仄空间,忍不住活动几下筋骨,抬头却见冯墨生点选了四人出列,令他们寸步不离地看守甬道。

    昭衍环顾四周,没见到可疑人影,便道:“冯楼主担心有人绕行掘后?”

    冯墨生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中贼匪不知凡几,倘若风浪来袭,仅此四人怕不能撑船掌舵。”

    闻言,冯墨生一语双关地道:“小山主所言有理,不如留下做个掌舵人?”

    “冯楼主说笑了,听雨阁名震天下,随便挑出个人都是身怀绝技之辈,区区不才,又是外人,莫说是掌舵,就连上船也是不配的。”

    这句话尽是推辞,昭衍面上却飞快掠过了一抹阴霾,若非冯墨生善于察言观色,恐怕也不能捕捉到这点微末变化。

    念头在心里一转,冯墨生的目光落在昭衍身后那柄伞剑上,道:“小山主过于自谦了,当今武林谁不知你是白道七秀之首,乃是真正智勇双全的英才,又有步山主这样誉满天下的师父,年纪轻轻便执掌名剑藏锋,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昭衍定定地看了冯墨生一眼,忽然问道:“冯楼主亲自买过鞋吗?”

    “不曾。”

    “难怪了。”昭衍眼角一撇,说不出的嘲弄冷漠,“鞋子舒不舒服,只有穿它的那只脚才知道。”

    这话出口,他自知失言,朝冯墨生告罪一声,率先朝前路走去。

    昭衍今岁尚未及冠,身量虽然长开了不少,体魄仍显偏瘦,藏锋负在他背上,未出鞘时不似一柄神兵利器,倒像是随时要将他压垮的重担。

    冯墨生将他刚才那句话细细品味了片刻,不由得翘起唇角,疾步追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伏击

    云岭山本是一处陡峭天险,山中百姓出入多得倚仗藤梯,如今大灾过后山崩地裂,莫说藤梯早已毁坏,峰峦岩壁亦是土石松动,随时可能会再次发生坍塌。

    天无绝人之路,藤梯虽断,南麓这面崩裂的山岩却由此开辟出一条窄道来,勉强可供人出入,只是这条路荒芜狼藉,既无砖石铺道,也无人踪可循,饶是在这盛夏白日里,瘴气萦绕不散,怪石老树交映,恍若误入鬼域。

    昭衍与冯墨生走在队伍最前,一个眼观六路,一个耳听八方,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这二人的耳目,如此疾走了近两个时辰,一路风平浪静,连个鬼影也不敢冒头。

    提心吊胆的暗卫们慢慢放松了戒备,冯墨生却笑了起来。

    昭衍侧首看他:“冯楼主缘何发笑?”

    “老朽拙见,认为此处委实是个好地方。”

    “好在何处?”

    “夏虫咛哝,扰人清梦,令人不胜烦躁,这里草木葱茏,却连一声虫鸣也听不见,难道不是恬然入梦的好来处?”

    昭衍“哦”了一声,故意大声道:“是极是极,只怕这一睡下去,就要长眠不醒咯。”

    此言一出,身后十八人俱是一惊,方才袭上心头的倦意也不翼而飞,他们手按刀柄环顾四周,依旧不见半点人迹,只是上方日头正烈,周遭却是一片灰蒙蒙,不知不觉便令人心生困倦,甚至肢体麻痹。

    “阴魂木!”

    武林大会时,昭衍曾在阴风林里摸爬滚打,对这种毒木的印象尤为深刻,只是这云岭山内的瘴气显然不可与阴风林相提并论,混杂风中的味道也有些怪异,远不如阴风林那般浑然天成。

    “确切来说,是阴魂木制成的香料。”

    冯墨生数十年的见识显然不是昭衍这点阅历可比,他眼睛一眯,非但没有屏气,反而主动捕捉着山风来向,旋即抬手指向东面上斜坡,笑道:“从那处来的。”

    他们所在之处地势较低,抬头举目也望不到坡顶,可从那边吹来的风里裹挟了阴魂木毒瘴,昭衍不必多想便知在那斜坡之上必有埋伏,只等这一行人自投罗网。

    这般想着,昭衍转头就见冯墨生正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反应,于是从善如流地道:“不如冯楼主带人在此稍后,容晚辈先去探上一探?”

    见他如此识趣,冯墨生脸上的笑容也真挚起来,道:“小山主说哪里话,此间情况不明,哪能让你孤身涉险?”

    说罢,他伸手拉住昭衍向后退了几步,用的虽是左手,那隔着衣服传来的触感却比那只铁钩更加阴寒,昭衍心知他在借机探脉,倘若自己忍气吞声露了怯,反倒要惹他怀疑,遂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聚起内力反震回去,冯墨生只觉得掌心刺痛袭来,仿佛被一把尖刀戳了个对穿,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自讨了没趣,冯墨生也不恼,由衷夸赞道:“小山主年纪轻轻,竟已修得如此剑意,不愧为七秀之首。”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冯楼主谬赞了,倒是前辈分明这般岁数,不仅精神矍铄,尚且皮厚结实,当真老当益壮。”

    这世上不止红颜畏迟暮,英雄也怕白头,冯墨生虽非什么英雄,却自诩是个人物,衰老是他这些年的一大心病,任是再怎么不服输,他也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正逐渐有心无力,故而昭衍这句似褒实贬的话不啻是往他心口插刀,纵然老奸巨猾如冯墨生,险些也没能维持住笑容。

    昭衍却已撇开他,跟着两个探路的人径自往前去了。

    斜坡上是一片树林,枝丫交错,瘴气丛生,实乃藏踪匿迹的好地方,众人缓缓进入其中,果然发现了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这些痕迹纷乱驳杂,深浅新旧也不一,显然是对方故布疑阵。

    冯墨生干多了脏活,最擅长辨别虚实,很快找到了一条痕迹,由此寻踪走去,前方是一棵大树,地上铺了一层落叶,大多已经枯烂,尚有零星几片还算新嫩。

    抬手一挥,十八名暗卫顷刻散开,几乎就在同时,“嗡”一声弓响弦动,数道利箭从树上飞射下来,若非冯墨生提前下令,这一下就能杀伤数人!

    昭衍与冯墨生站得近,当即反手拔出藏锋,素白伞面于二人身前张开如满月,铁质的箭矢连木石也能刺穿,竟无法奈何这张伞面,只听“叮叮当”一阵锐响,随着昭衍手腕转动,射在伞面上的箭矢悉数被他挡了回去。

    不必冯墨生吩咐,已有四人趁着一轮箭矢空隙飞扑向树冠,本以为能抓杀手一个现行,不想竟是空无一人,唯有四道提前布设好的机关架在树上,勾连机括的细线已经崩断。

    就在这时,冯墨生陡然出手,右臂铁钩化作一道寒芒,自下而上向着昭衍喉间抹去!

    杀意来袭,森寒刺骨,昭衍哪敢有所怠慢,伞中剑落入右掌,却是看也不看迎面而来的铁钩,反手自腋下刺出!

    “叮——”

    两声锐响合二为一,冯墨生的铁钩擦过昭衍颈侧,与剑尖一上一下同时击中两支小箭,这箭矢不同于方才的长铁箭,木头制成的箭杆不过三寸长,精铁箭镞泛着暗芒,显然是淬了毒。

    小箭是从昭衍背后的草丛里射出,不同于长箭的风雷之势,它来得无声无息,已有两三人不慎中了暗算,冯墨生这厢为昭衍挡开一箭,后面同时劲风突起,一条人影从大石后一跃而出,长腿扫作一道鞭影,悍然袭向冯墨生!

    不等冯墨生折身应敌,天罗伞轮转而来,如一面盾牌挡在了冯墨生身后,偷袭者这一腿狠狠落在了伞面上,劲力之大震得整面伞抖了三抖,昭衍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前脚深入泥中。

    与此同时,冯墨生从伞下闪身而过,铁钩犹如一轮弯月倒挂,直向来人腿弯斩去,对方倒也临危不惧,一脚蹬在伞面上,身躯借力翻转,铁钩堪堪刮破了他的裤腿,没能如愿断骨切肉。

    一击不成,这厮也不恋战,当即施展身法遁入密林深处,方才现身纠缠听雨阁暗卫的数道鬼魅人影也随他腾挪变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

    这一番偷袭兔起鹘落,若非地上残留的箭矢,恐怕只当是场白日梦。

    昭衍收起藏锋,疾步走到那两个负伤的暗卫面前,小箭已经被拔出,饶是他们及时封了穴道,伤口处的青黑仍在不断蔓延。

    见此情形,冯墨生手起铁钩落,两块发黑的血肉当即被削了下来,昭衍看得眉头微皱,伤者发出惨叫,仅仅一声过后,他们便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

    “多、多谢楼主救命……”

    “回去之后,调去武库做看守。”

    冯墨生温声安抚了两句,昭衍见这两人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道无怪乎这老狐狸能在听雨阁里浮沉多年,单凭这收买人心的本事就要比别人强上许多。

    心念转动,他对冯墨生道:“追?”

    冯墨生却是摇头道:“只怕是诱敌之计。”

    昭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路行来好不容易见到贼影,若就此放他们离去,还要在这山里当多久的没头苍蝇?”

    二人意见相左,一个年少锐气,一个年迈沉着,谁也说服不得谁,昭衍最先不耐烦,拱手道:“既然如此,冯楼主带人折返便是,小子自不量力,这就追去看个究竟。”

    冯墨生始终认为昭衍别有所图,这一番话不过是以退为进,心下更笃定了前头另有埋伏,遂道:“小山主执意如此,老朽也不便多劝,务必小心。”

    说罢,冯墨生点选了四个好手跟随昭衍,自己率其余人掉头朝来路疾奔。

    昭衍不禁在心里暗道,这老狐狸果真思虑谨慎,说难听些便是贪生怕死。

    留下的四个人说是帮手,实则与监视无异,昭衍对此心知肚明,倒不甚在意,撂下一句“麻溜点子”,骤然施展轻功,朝着偷袭者遁去方向紧追而去,四人哪敢怠慢,连忙展开身法,紧随昭衍脚步。

    冯墨生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昭衍这厢追了大半个时辰,将要冲出密林之际,从遥远的后方突兀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仿佛一道炸雷劈碎了山头,刹那间丛林颤动,万鸟惊飞,他一个没防备,脚下险些踩了空。

    巨响是从南麓入口那边传来的。

    四名跟随在后的暗卫也听到了这声动静,顿时有些不安起来,昭衍驻足向后回望,可惜两地相距太远,又有一片树林阻挡,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一面诱敌深入,一面绕行断后,这是要瓮中捉鳖啊。”

    嘀咕一句,昭衍蓦地出手袭向一名暗卫,那人本就提防着他,乍见利剑迎面而来,想也不想便往后疾退,不想背心陡然传来刺痛,来不及反应过来,一截猩红刀刃便从胸口洞穿而出!

    “啧,敌我不分,活该蠢死。”

    眼见这名暗卫当场毙命,昭衍猛地抬腿踹在尸体身上,沛然巨力陡然袭来,偷袭之人来不及收刀闪避就被尸体砸中,顿觉半边身子都散了架,一人一尸就地滚了出去。

    其余三个暗卫同时反应过来,立刻聚集到昭衍身边,呈四方阵位戒备起来,只见数道人影从两边岩壁闪身而出,但闻一声哨响,一条条缚索抛撒而出,每一条绳子上都缠着细针小钩,若是绞在了血肉之躯上,虽不至伤及性命,却与遭了剐刑无异。

    缚索纵横交织,又有地利相助,顷刻间结成数张大网,一层层笼罩在四人身周,任是轻功再好也难以摆脱。然而,这三个听雨阁暗卫浑不怕死,身法不仅没有半分减缓,反而越来越快地在网中穿行,纵使皮开肉绽也不眨眼睛,犹如被困笼网的疯狗,生生让他们撕出来三个缺口,持网之人有的被迫撒手,有的躲闪不及,当即被三人击杀。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从上方飞扑而下,伴随着劲风迫近,竟是一条长枪刺入重围,恍若毒龙钻洞,震起无数碎石飞溅,此人一掌持枪杆,身躯展开如旌旗,直接以双腿勾起绳网,恰似白龙翻江,本已失去控制的绳网卷土重来,缠住一名来不及脱身的暗卫,无数钩针刺入血肉,他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被连人带网抛飞而起,直接摔下了陡坡,想是难活了。

    仅存两名暗卫目眦欲裂,来不及看清此人形容,面前忽有大片素白铺开,紧接着枪尖破风而至,撞上伞面的瞬间发出了铿锵之声,近在咫尺,刺耳至极!

    “不想死的快滚!”

    昭衍冷嗤一声,毫不客气地将两个暗卫都踹开,伞面倏然转开,无名剑凌厉刺出,却在撞上枪尖时忽地偏斜开来,剑刃如灵蛇缠身般压住枪杆,昭衍脚下一旋,顷刻间欺近强敌,反手一掌拍向对方肩头。

    打从下山以来,昭衍没少遇到敌众我寡的困境,早已无师自通了擒贼先擒王的要诀,甫一出手便采取近身打法,须知兵器之道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跟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敌人身上,凭借无根飘萍的卓绝轻功,任是对方有意拉开距离也不得其法,环伺周围的其余人更不敢贸然上前,只见得一片眼花缭乱,耳中尽是“叮叮当”一阵铿锵锐响,眼力差些的连人影也看不清楚,可见二人身法之快、交手之疾!

    两个暗卫堪堪从枪下脱身,见此也惊疑不定,其中一个转身就逃,剩下那人不退反进,施展浑身解数掩护同伴离去,须知听雨阁的暗卫不仅是死士,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任是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短短不过片刻工夫,竟叫他杀伤了数人。

    发觉这方情况不对,与昭衍对战那人眉头一挑,但见一记黄龙摆尾后,持枪者使了个虚招,陡然甩开昭衍向那暗卫杀去,后者察觉风声有异,当即挥出无数刀影,试图凭借刀罡挡住长枪。

    他用这招百试不爽,哪怕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也不能在一合之下将刀罡击破,哪能想到自以为滴水不漏的防御这回竟在枪下不堪一击,提起的那口气尚未散去,长枪已化作一道寒光,若非闪避及时,这一下就不是刺穿大腿,而要洞穿他的腰腹。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极近,暗卫终于看清了这持枪人的真面目,满是鲜血的嘴里艰难吐出两个字来:“王……鼎!”

    一枪破刀罡,天下能有几人?

    王鼎目光冰冷地看着这将死之人,振臂就要再补一枪,却不想这暗卫端得狠辣,竟是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动弹不得的左腿,血淋淋的左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如被弹弓射出的石子,蓦地从地上掠起,眼看就要飞入密林内!

    “咻——”

    如弓响,似弦惊,远在天边,又在咫尺。

    王鼎本欲追赶的脚步顿住,只见一道飞虹擦身而过,原是一把细长的利剑,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剑刃直直没入那暗卫背心,去势犹未绝,将人深深钉在了大树上,整棵树颤了颤,落下了无数叶子。

    “早说了,不想死的赶紧滚,偏要留下来送命,何苦来哉?”

    无奈的喟叹声从身后响起,王鼎转头看去,只见昭衍已被其余人团团围住,好整以暇地将伞靠在肩头,挡去上方愈发灼烤的阳光,原本握有无名剑的右手掌中却已空空如也。

    他无兵刃,那十来个持刀合围的人却满脸惊怖,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刚才那破空一剑是出自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之手。

    见王鼎走近,昭衍将伞往后移了移,发自内心地笑道:“王少帮主,数日不见,你……”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等昭衍寒暄完,王鼎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抬头正视自己,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惊疑。

    曾几何时,王鼎以为自己跟昭衍以武会友,如今却发现他仍是不懂这个人。

    武疯子的脾气向来不好,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周遭众人噤若寒蝉,昭衍却是半点不怵,慢悠悠地将伞向王鼎移去半面,阴影将两人笼罩在伞下,也阻挡了其他人的视线。

    “放松些,且慢动怒。”他凑近王鼎,轻笑,“方掌事的何在?带我去见他。”

第一百五十八章·取信

    方敬赶回之时,浑身俱是血与火的气息。

    虽是多了一个昭衍,但冯墨生已然入瓮,事先做好的准备决不能因此作废,方敬与王鼎兵分两路,一个抄近道赶去前方设伏,一个留在原地按兵不动,等到冯墨生一行走远,估摸着他们已经与王鼎等人狭路相逢,方敬当机立断地率人杀出,留守在此的四个暗卫纵使武功高强,也是寡不敌众,不多时便露了败相。

    不出所料,冯墨生那老狐狸端得小心,哪怕遭遇了王鼎的偷袭,也没有紧追穷寇,反而掉头赶了回来,只可惜他慢了一步,方敬乍见冯墨生的身影出现,二话不说便带人撤离,旋即有藏在暗处的兄弟点燃引线,适才逃过一劫的甬道这回再没能幸免,但闻数声轰隆巨响过后,本就裂纹纵横的山壁被火雷一炸,顿时崩裂坍塌,一刹那仿佛尘沙漫天,烟土飞扬,那条狭窄的甬道顷刻便被落石堵死,云岭山唯一的出路也成了绝路。

    可惜的是,待到崩塌止歇后,方敬带人冒险挖掘乱石堆,只找到寥寥几具尸体,未能发现冯墨生。

    人老成精的冯墨生敏锐非常,方敬不敢等他深入陷阱再引爆火雷,可这样一来就给了冯墨生逃生之机,方敬唯一确定的是冯墨生不可能趁乱逃出,此人必定带着他的爪牙夺路奔走,蛰伏在山中不知处伺机而动。

    他心情沉郁,不敢在南麓多留,率领手下人从小径迅速撤走,没想到刚一回来就被王鼎截住,引着他远离营地,去见了那名为昭衍的不速之客。

    不算埋伏时的匆匆一瞥,方敬这回才将昭衍看了个真切,眼前的青年未及弱冠,虽只身着一袭布衣,却是难得的风流俊秀,背负一柄素面长伞,若非亲眼见其出鞘,谁也想不到这伞中竟还藏有无双利剑。

    方家未在栖凰山扎根时,方敬曾跟刘一手共随方怀远闯荡四方,自然见识过名剑藏锋步寒英的风采,此刻乍见昭衍,恍惚间竟有种身影重叠的错觉,只是方敬转念想到昭衍是与冯墨生并肩而行,顿时清醒过来,目光里不由带上了毫无掩饰的审视。

    他不开口,昭衍却是个自来熟,目光朝方敬身上一扫,拱手道:“多谢方掌事的适才手下留情,却不知那老贼眼下是死是活呢?”

    方敬不答反问:“死如何,活又如何?”

    “方掌事的既然有此一问,看来老贼着实命大。”

    话虽如此,昭衍却是笑了起来:“也好,倘若老贼就此殒命,事情倒麻烦了。”

    方敬直言问道:“听闻少侠乃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此番又在栖凰山上扬名立威,有亲手击杀歧路书生谢青棠这桩功绩在,他日必为武林未来栋梁,如今怎么会跟听雨阁的人走在一起?”

    说话间,不仅方敬暗自戒备,站在一旁的王鼎也攥紧十指蓄势待发。

    “我若说是同路,想来二位是不信的。”

    昭衍察觉到二人的敌意,主动摊开手来往后退了一步,人畜无害地道:“二位困守山中,对外面的局势想来有所疏漏,须知前日我行至此处,发现这一带加设了许多关卡路防,沿途风声鹤唳,黑石县以北更是动荡不安,当晚在河堤之上险些爆发了一场官民械斗,好心前来扶危救困的丐帮弟子差点儿就成了煽动民变的贼子,这……二位如何看待呢?”

    闻言,王鼎脸色立变:“你说什么?”

    “王少帮主且放宽心,事情未能闹大,幸得李大小姐及时赶到,已联合朱长老将众人管制住了。”昭衍慢吞吞地一笑,抬眼看向方敬,“经此一事,听雨阁的萧楼主断定有山匪混迹其中挑唆是非,下令封锁全城严加盘查可疑人员,丐帮的众位弟兄如今是群龙无首,李大小姐分身乏术,不得已托我进山找到二位带些口信来。”

    方敬沉声问道:“什么口信?”

    昭衍一字一顿地道:“今岁二月,呼伐草原青狼帮勾结乌勒奸细,走私盐铁战马,刺探边防情报,事败之后举众投敌,数名青狼帮细作趁乱潜入关内,勾结大批江湖败类于西北境内为祸造事,更于云岭山中密建贼巢,私设工坊冶铸兵械,只等关外战事一起,关中大乱便自云岭而起!”

    此言一出,方敬与王鼎二人俱是愣住,而后明悟过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后,方敬最先回过神,急声问道:“消息如何佐证?”

    “二月初九,天女河上,正是我出手截下了叛将吕元青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微微一顿,昭衍眸中掠过一抹锋芒,“不过,消息虽非空穴来风,但是听雨阁有备而来,冯墨生那老狐狸最擅罗织构陷之道,手段惯是狠毒下作,他非但不会轻信,还会借此图谋暗算。”

    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泼下,方敬心下大震,王鼎犹不甘地道:“他纵有天大的本事,还能撬开死人的嘴巴不成?”

    昭衍漠然道:“让死人开口的办法有很多,你是光明磊落之人,自不屑于做这等事,可如今是生死对峙之际,双方背后牵扯甚广,只恨不能掘了彼此祖宗十八代,难道还要指望对方讲德行?”

    王鼎一噎。

    方敬本着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之心,想着工坊熔炉俱毁,横竖不过一死而已,现在被昭衍当面点破,方才意识到一心求死恐怕正中冯墨生下怀,对这老狐狸来说,能抓住活口固然最好,可就算他只得到了几具尸体,也能大做文章,倒让王鼎与这山中百来号人跟自己一块儿枉送了性命。

    一念及此,方敬向昭衍抬手一礼,问道:“多谢少侠指点迷津,只是方某还有一事不明——你本是局外人,此番冒险蹚入浑水,究竟所图为何?”

    这话出口,王鼎本以逐渐放下的戒心又提了起来,他紧盯着昭衍,只见对方唇角微扬,答非所问地道:“方掌事的,你诈死离家两载有余,尊夫人已为令郎张罗了一门好亲事,难道就不想回去看上一眼?”

    方敬先是一怔,旋即惊愕,最后竟是露出了狂喜之色。

    王鼎从未见过方敬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禁担心起来,好在方敬很快平复了心绪,对他道:“这位少侠就是盟主派来接应我等的人!”

    两年前,方敬装病诈死,他本就是方家的家生子,多年来定居翠云山,在江湖上名声少闻,经过方怀远的一番运作,“方敬”这个身份已在人世间抹去,家中唯有妻子林氏知情知底,连亲儿都以为父亲亡故,若非方怀远特意交托,又与妻子林氏有过交集,眼前之人如何知道这一切?

    想通其中关窍,王鼎总算放下了心,忍不住朝昭衍肩头捶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险些上你恶当,被你吓得不轻!”

    方敬收敛了笑容,向他问道:“盟主可有信物交付?”

    昭衍两手一摊,反问道:“带那些惹眼之物,生怕听雨阁掌握的证据不够多吗?”

    见他神色坦荡,方敬心里一松,须知他在云岭山驻守两年,平南王府也好,方怀远也罢,为求谨慎小心,每每向他传讯办事都只有暗号而无令信,倘若昭衍当真掏出个物什来,只怕方敬就要当场翻脸。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王鼎与昭衍交集颇多,晓得这人一张白面皮下有倒不完的黑水,既已辨明敌友身份,于是向他问计道:“依你之见,当下该如何破局才好?”

    昭衍毫不犹豫地道:“为今之计,必杀冯墨生!”

    方敬道:“出路已毁,外面的人就算日夜挖掘,少说也要一两天才能开出道来,冯墨生现今就藏身山中,我们正好倾巢而出,将其搜刮出来就地杀死。”

    “没有这般容易。”昭衍摇了摇头,“冯墨生最是老辣,也最是贪生怕死,明知自己处于不利地位,他不会轻易现身送死,等也要等到萧正风率人攻破山门,况且云岭山占地极广,如今地貌大改,你难道能将整座大山刮地三尺?”

    说到此处,昭衍似是想到什么,问道:“方掌事的,如今你手下幸存多少号人?其中又有多少伤病无力者?”

    方敬呼吸一滞,半晌才道:“不算今日折损的,我手底下还有八十来人,其中两成……不可为战。”

    也就是说,在这偌大山岭内,真正能够算作战力的人不过区区六十余数,且不论萧正风明面上是奉旨赈灾而来,以其身份名目可随时从宁州府营调配两千人马,单说听雨阁两大楼主齐聚于此,追随而来的密探杀手就不下数百,二者相较,无异于以卵击石。

    再者说,除了这六十余人,还有近二十个伤患呢,倘若方敬跟王鼎够狠心,早早将这些累赘处理掉,突围的胜算还能再高一成,只不过当下人心浮动,莫说他们侠义心肠做不出来这等事情,就算能横下心来,一个处理不好,恐怕等不到听雨阁破山而入,这里就要先出内乱,届时冯墨生想来是睡觉都能笑醒了。

    无怪乎方敬抱定死志,只想着孤注一掷赚个棺材本儿。

    昭衍心中念头千转,半晌才道:“倘若二位信我,眼下倒有一计或可引蛇出洞。”

    王鼎眼睛一亮:“你且说来听听。”

    昭衍却是一改方才的从容自若,肃然道:“这法子是个绝户计,你们得先应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方敬心里一突,他见昭衍满脸郑重毫无作伪,知道此计恐怕阴毒非常,思虑片刻之后,慎重地道:“若是如此,我不能轻易答应你。”

    昭衍笑了笑,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只因你仍不相信我。”

    方敬脸色微沉,这话虽不中听却也切实,现在不仅是这八十来人的性命压在他肩头,平南王府与武林盟的安危也系在这云岭山上,寒山传人的身份固然好用,昭衍的一席说辞也无漏洞可指,可他越是如此,方敬越不敢全盘信任于他。

    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王鼎看得心里着急,却也知道此时不该自己开口说话,好在方敬与昭衍都知道眼下情势紧迫,僵持不过一会儿,便各退了一步。

    昭衍道:“蛇性贪婪,既然要引蛇出洞,先得抛出诱饵。”

    方敬不由皱眉:“如你所说,冯墨生性情谨慎,今日伏击已是打草惊蛇了,此时就算有再香的饵料摆在他面前,他也会知道其中有毒。”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流露出怀疑之色,昭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淡然道:“冯墨生贪生怕死,故而喜欢躲在幕后耍弄阴谋诡计,又因为他深知蛇吞象之理,每每能够见好就收,才会成为那为数不多的赢家……他做了太久的聪明人,对付你们这些人无往不利,盖因他深知你们是好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你们的弱点并加以针对,而你们不能跟他一样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你们玩不过他的根本所在,可我跟你们不一样。”

    天下有十恶不赦之人,他早已领教过十之八九。

    这一刹那,眼前之人分明是眉目如画少年郎,方敬却像见到了青面獠牙修罗面,难以言喻的惊悚伴随着寒意一齐升起,头顶骄阳如火,背后冷汗湿透。

    没来由的,方敬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血海玄蛇傅渊渟。

    傅渊渟年轻时在白道蛰伏,亦有一副好皮相、一身好气魄,不同于性情冷淡的步寒英,他跟眼前的青年一样从容爱笑,结交了许多如王鼎、李鸣珂这般的江湖好友。

    谁能想到这样待人赤忱的翩翩君子,会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呢?

    步寒英的弟子,未来的寒山之主,怎么会像极了这样一个人?

    盟主他,缘何会将如此紧要之事交付给这种人?

    王鼎还未从昭衍这番话里回过神,突见方敬陡然出手,长刀应声出鞘,直向昭衍迎面斩去!

    “方前辈!”

    王鼎的惊呼未能让方敬刀势收敛,这一刀他蓄力已久,出手便如奔雷走电,眨眼不到的工夫里,他已连人带刀欺近昭衍面前,刀锋如狂风逆卷,森寒白芒直逼昭衍胸膛!

    生死关头,昭衍面上却无半分惊慌之色,只将身子一侧,右手带起一片残影,轻飘飘落在了方敬的刀背上,飞羽般不着丝力,长刀却如蟒蛇缠住,本是一往无前的刀势被迫偏移下落,任刀锋如何翻转滚动,那五根手指始终如同如影随形,牢牢将长刀锁在掌中。

    眼眸微微一眯,方敬弓肩屈肘撞向昭衍,左手疾抓昭衍悬空的右手腕,指尖用力就要折骨,不想昭衍骤然松开长刀,右手反向锁住方敬左腕,同时左手回荡下压,方敬的左腕立刻被他两手合力扣死,不等长刀回斩,昭衍已灵巧地错身向后,顺势将方敬整条左臂压在背上,脚下一踢膝弯,右腿拦腰在前往后带倒!

    “你——”

    二人交手实在太快,纵然方敬长刀在手,左臂、左腿和腰腹三处要害已被昭衍死死锁住,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眼看方敬就要掉转刀锋,王鼎适时赶到,一把将刀夺过,手下使了个巧劲抓住方敬右臂,昭衍倒也爽快,顺势松开了桎梏,身体重新舒展开来,半点看不出方才蟒蛇绞杀般的柔韧诡谲。

    王鼎本以为方敬不肯罢休,没想到两人分开之后,方敬面上一阵阴晴变幻,竟是还刀入鞘,张扬的敌意也似冰消雪融一般散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昭衍一眼,又看了眼藏锋,沉声道:“原来如此,就依少侠之计行事吧。”

    这番变脸比翻书还快,王鼎只觉满头雾水,昭衍却是对方敬心照不宣地一笑,道:“自当尽力而为。”

    言语间,他抬手捋了下额前乱发,恰好掩住眼中转瞬即逝的冷意。

    方敬这一刀虽不出昭衍所料,但是此人无愧为方怀远的心腹,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昭衍根本来不及开伞拔剑,几乎全凭本能地使出了绕指柔。

    逼出他的底细,亦是方敬出刀的真正用意。

    昭衍很清楚方敬心中芥蒂何在,事实也如他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方怀远绝无可能把云岭之事交付给一个外人,除非……此人非但不是外人,且同方怀远利害相关。

    换言之——

    在方敬看来,藏锋的主人也好,绕指柔的传人也罢,必与方怀远是同路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牵制

    虽是议定了由冯墨生带人先行进山探察敌情,但兹事体大,萧正风不可能率领一干人马在外坐等,每隔半个时辰就加派一小队探子入内,前后统共十二人依次往返更替,若有哪拨人不能按时回来,环伺在外的虎狼就会立刻杀入。

    然而,萧正风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贼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火雷爆炸是在午时正,才刚从山里返回的三个探子正向萧正风禀报,没料到轰隆巨响陡然传出,只在一息之间,不容任何人有所反应,山峦大地一同颤抖,南麓的岩壁如同面团一样被这突兀爆发出来的庞大力量揉捏摧毁,一团焰火伴随着滚滚浓烟升腾而起,无形的冲击力如同洪水狂浪,于顷刻间席卷而出,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高大的树木,都跟纸糊似的塌了下来。

    刹那间,无数碎石滚木如狂风骤雨般四溅乱飞,负责把守入口的一队暗卫来不及施展轻功逃离,运气好的被掀飞出去,更有甚者被扑面而来的碎石打破了脑袋,直接消失在乱石堆下。

    惊变来得猝不及防,不仅暗卫们狼狈不堪,李鸣珂与朱长老等人亦是站立不稳,那些从县衙征调来的差役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匍匐在地,发出了惊恐的嚎叫声。

    萧正风挥袖扫开飞射而来的碎石,顶着烟尘热浪立足定身,双瞳倒映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山壁,脸上先是惊愕,旋即凝聚成了熊熊怒火!

    “他们竟然有火雷!”

    须知大靖历来对火器管控极严,京师一带连观赏用的烟花爆竹都只能去专门的官营铺子购买,武林中虽有霹雳弹之类的暗器流通于市,但其威力有限且不成规模,更遑论真正的火雷,尤其这火雷的威力如此之大,绝不是寻常盗匪流寇能够拥有的东西。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萧正风疾走到山脚下,只见原先的路口已经被彻底堵死,整面山壁也倒塌下来,入眼尽是一片狼藉。

    冯墨生就算逃过此劫,一时半会儿间也出不来了。

    是平南王府,还是……所谓的乌勒奸细?

    两个念头在心中来回拉锯,萧正风眼神阴鸷,眼见李鸣珂俯身从断木下拉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差役,他忽然抬起手,厉声道:“拿下她!”

    话音未落,原本分散四周的众多暗卫顷刻聚拢,没有半句废话,纷纷拔刀攻向李鸣珂,这些人无不是身手了得之辈,攻守进退自成阵法,眨眼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交错纵横,仿佛织就一张天罗地网,旁人莫说挨近,睁眼看去都觉双目刺痛。

    李鸣珂神色肃然,不等劲风扑面,身子已如柳絮飘飞,点翠刀横波斩出,一下劈在敌阵空门上,卸了第一波凶猛攻势,只听得“铛啷啷”一阵响,她一人一刀从罗网下闪出,却见眼前人影闪动,竟是萧正风提掌而来,李鸣珂忙将点翠刀抬起一挡,萧正风这一掌击在刀背上,刀身连半分震颤也无,反是李鸣珂自己倒飞回去,不得已又落回重围中,十来个暗卫忽散忽合,时而化为狂蜂乱舞,时而又作长蛇包抄,将李鸣珂压制在这一隅之地。

    见大小姐落入下风,镇远镖局数十名镖师惊怒交加,哪肯容人以多欺少,拔出兵器就与围住他们的差役厮斗起来,丐帮众多弟子亦是愤慨不已,偏生朱长老事先得了李鸣珂叮嘱,强压他们不得出头,反去拉住出手没了分寸的镖师们,这才免去血溅当场的惨祸。

    李鸣珂身影飘忽,倚仗精湛刀术招架自保,偷眼发现朱长老不忘自己嘱咐,心下微定,又是数十招过去,她始终是避让为先,不曾出刀伤及任何一人,眼见萧正风迎面逼近,她一脚支地,连人带刀旋风扫叶,将周围一圈人都踢开,旋即回过头来,右臂回荡出刀,点翠刀犹如惊鸿点水,从萧正风的双掌之间掠过,后者冷笑一声,变招屈指在刀上一弹,点翠刀发出一声颤鸣,李鸣珂只觉虎口一麻,当即后仰下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锁喉一抓,从萧正风身侧闪躲过去。

    “萧楼主且慢!”

    李鸣珂额头见汗,呼吸也粗重起来,她提刀在手却不强攻,直面三步之外的萧正风,沉声道:“敢问萧楼主,不知我犯了何事,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为何?”萧正风神色冷峻,“你串通山匪设下埋伏,故意诓骗本座,现今山路禁断,冯楼主生死不明,难道本座不该拿你问罪?”

    李鸣珂心道果然,忙道:“萧楼主,此话从何说起?我来此不过几日工夫,哪会与贼寇有所勾结?”

    萧正风寒声道:“你若不曾通贼,这些被困山中的贼子哪能知道我们今日入山探查,提前布设好陷阱?”

    李鸣珂反问道:“萧楼主莫非忘了河堤之事?既然贼子的奸细能够混迹山下挑拨离间,焉知他们不能探听到行动安排!”

    萧正风脸色一沉,他昨日亲自带人盘查这群江湖人,本以为能伺机动作,没想到这些人竟能沉得住气,李鸣珂和她手下那帮镖师自不必提,朱长老吃一堑长一智,将百来号丐帮弟子牢牢约束起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正因如此,萧正风才借题发挥对李鸣珂出手,这一下既是真火也是试探,倘若李鸣珂有半分应对失误,便可证明她心里有鬼,偏偏这女子胆大心细,面临十余名高手围攻也是凛然不乱,着实棘手。

    可惜李鸣珂同样错估了萧正风。

    冯墨生做事求稳,不仅因他老奸巨猾,更因他谨小慎微,而萧正风出身名门,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在后,他做事少有顾忌,敢于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惧收拾残局。

    来到云岭山已近半月,事态非但一无进展,反而处处受挫,仿佛老天爷都在跟自己对着干,诸般种种早就令萧正风憋了满肚子火,这一声巨响无异于雷霆引怒。

    “巧言令色!”他目露杀机,“你是否冤枉,待本座将你审上一审,自当水落石出!”

    李鸣珂心里一凛,知道此番不能善了,倘若自己落在了萧正风手里,必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远处的朱长老亦是脸色微变,正当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润女声幽幽传来:“萧楼主,你是堂堂朝廷命官,何必为难一个弱质女子呢?”

    众人一惊,连忙循声望去,只见那条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有一行五人骑马而来,前后左右各一骑,马蹄不疾不徐,众星拱月般将那名黄衫女子护在正中,方才那一声抱不平正是出自此女之口。

    走得近了,黄衫女子的容貌也在众人眼里清晰起来,只见她姿容清雅似莲花,身量纤细如弱柳,面庞苍白少见血色,仿佛冰雕水做的仙子,美则美矣,脆弱得一碰就碎。

    这般羸弱的体态,方才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能跨越二三十丈远直达众人耳畔,可见此女应是有些内功底子在身上的。

    朱长老等人也好,黑石县的差役也罢,俱都不认得这女子是谁,萧正风与李鸣珂却齐齐变了脸色,前者是惊喜,后者则是惊恐!

    这黄衫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听雨阁久寻不见的平南王女殷令仪!

    萧正风在栖凰山扑了个空,本以为要与这功劳失之交臂,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素来行踪诡秘的殷令仪这回竟是自个儿送上门来,饶是他向来不服堂兄萧正则,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思虑独到,原本摇摆不定的猜测随着殷令仪突然到来,几乎已经彻底偏斜,只差掌握住真凭实据,抓个人赃并获了。

    他心里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上李鸣珂这小鱼小虾,立刻朝殷令仪迎了过去,那四名护卫本欲阻拦,却被殷令仪挥手屏退在后。

    萧正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即收,问道:“郡主是冰清玉洁之躯,怎会来此这腌臜之地?”

    殷令仪抿唇一笑,抬眼看向这满目疮痍,道:“云岭地崩,天下皆闻,但凡心存仁善之人,哪个能无动于衷呢?”

    萧正风半真半假地暂道:“郡主真是菩萨心肠。”

    殷令仪却摇头道:“宁州位于西川边界,此间百姓也算半个藩内之民,父王自闻灾情,夙夜难安,本郡主为人子女,又是宗室中人,当为父为朝解忧困,不过以身作则,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高祖虽分封子孙,却以律法规定藩王及世子不得擅出封地,只是王女不在限制之列,莫说有着赈济灾民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就算她一时兴起跑去京师游玩,那也不算过错。

    萧正风所在意的是,殷令仪已经赶到云岭山,他却没能提前收到风声。

    压下心中不悦,萧正风一面将殷令仪引入临时搭建的棚下,一面从探子那儿得到了迟来的情报——原来,殷令仪此番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装简从赶到宁州,就地找到一家大商号,砸下重金雇佣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运送大批粮食和衣物赶来黑石县,途中与商贾女眷同车,盘查关卡的差役早已忙得焦头烂额,又不曾见过郡主画像,这才没有惊动暗哨,让她一路顺风顺水,直至今日辰时三刻入了黑石县城。

    商队入城不过一个时辰,便在街上支起了棚子,许多流落街头的灾民闻讯而至,从他们手里拿到了救命的口粮和衣物,徘徊附近的探子们自也注意到了这伙人马,只是见他们安安分分,便没有出手干预,没想到当中会藏了这么一尊大佛。

    听完了属下禀报,萧正风可算领教到了这位平南王女的难缠之处,倘若殷令仪铁了心要避开他们,只怕再过一两日,自己也未必能发现她的踪迹。

    眼下殷令仪主动现身,莫非是为了替李鸣珂解围?

    想到此处,萧正风开口道:“郡主慈悲心肠,不畏艰险来此赈济,本官十分钦佩,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山中藏有一伙穷凶极恶的贼匪,郡主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还是小心为上。”

    “贼匪?”殷令仪唇角微翘,目光落在李鸣珂身上,“镇远镖局的大小姐,也是萧楼主口中的贼吗?”

    “郡主有所不知,镇远镖局确实名声远扬,本官原也不曾疑心,只是……”

    萧正风一面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面紧盯着殷令仪的反应,可惜令他失望的是,无论自己说了什么,殷令仪始终神色淡淡,使他看不出半分端倪。

    李鸣珂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不敢当众同殷令仪打眼色,只好自辩道:“萧楼主此言差矣,倘若我当真与贼子有所勾结,为何不提前远遁免遭惩处?我是进过云岭山,可也遭到了贼人袭击,八名下属仅余两人随我逃出重围,丐帮的王少帮主也下落不明,我与这些贼人有血海深仇,这才亲去报官求援,在场诸多弟兄皆可为我作证!”

    说话间,她心中不由得庆幸起来,先前只当昭衍向听雨阁卖好,如今才知他是为自己留下了转圜余地。

    萧正风双眉紧锁,他此时已经认定李鸣珂跟山中反贼沆瀣一气,幕后主使八成就是平南王府,偏偏抓不到李鸣珂的痛处,冯墨生又暂时断了音信,在事情没到那一地步之前,纵然他身为太后亲侄、侯府世子,也不敢非议一位握有实权的宗室亲王。

    有所顾忌,萧正风只好将语气放缓了些,道:“事已至此,实不能偏听你一面之词,还是先回县衙仔细审查一番,倘若真是冤枉,必定还你清白。”

    李鸣珂自知麻烦缠身,眼下却不能一走了之,她正要束手就擒,一直作壁上观的殷令仪忽然笑了一声,道了句“有趣”。

    满堂皆寂之时,这句“有趣”当真是无比刺耳,萧正风侧过头来,凝视着殷令仪带着冷嘲的脸庞,沉声问道:“郡主莫非有何指教?”

    “萧楼主严重了,听雨阁办事是奉公而行,指教可不敢当。”殷令仪掩唇轻笑,“只不过目睹萧楼主这般威风,想起来一桩陈年旧事罢了。”

    萧正风道:“愿闻其详。”

    “永安七年,九宫飞星,此案震惊朝野,听雨阁由此设立,奉旨抓捕九贼及其同党余孽。”

    话一开头,在场所有人都心下大震,萧正风嘴角的笑容也瞬间敛去,目中寒意逼人,冷冷看着殷令仪。

    在这样的目光下,殷令仪毫无畏惧,自顾自地继续道:“听雨阁一经创立就接手了这等大案,四楼诸卫无不摩拳擦掌,那两三年间可真是血雨腥风,不仅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市井江湖也是风声鹤唳,凡疑者按罪缉拿,从重论处,听说当时的牢狱里人满为患,法场之上血流成河,刑堂之内更是哀声不绝。”

    顿了下,她直视萧正风的眼睛,唇角回落如刀锋,漠然道:“可惜了,弄巧成拙,当为前车之鉴。”

    萧正风放在膝上的手已悄然攥紧成拳!

    殷令仪说得隐晦,可萧正风身为现任紫电楼之主,焉能不知她意下何指?当年听雨阁趁势而起,打着缉拿乱党的旗号为萧太后排除异己,扫除了不知多少绊脚石,结果被薛海与白梨这对夫妻用一张假名单愚弄,任是如何捕风捉影、屈打成招,真正抓住的飞星盟成员不过寥寥,最重要的九宫更是藏匿于浑水之下不见其踪。

    如此大兴冤狱,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几乎闹到了百官罢朝的地步,彼时听雨阁根基尚浅,萧太后也不敢死撑,痛下狠心发落了许多亲信,上至初代阁主萧胜峰及三位楼主,下至小小校尉,都遭到了刻骨反噬,被清洗掉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听雨阁才算断尾求生,平息了众怒。

    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随着这些年萧太后地位愈发稳固,听雨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没人胆敢提及。

    萧正风本欲杀鸡儆猴,拿李鸣珂试探殷令仪,没想到会被一记带刺的巴掌狠狠掴在脸上,竟还无法反驳。

    殷令仪见他神色阴鸷,便也点到即止,道:“镇远镖局这些年走南闯北,今岁曾替王府护送陆长史上京,本郡主承李大小姐一个人情,既然萧楼主暂无真凭实据,这人嘛……本郡主恰好缺个贴身护卫,也算放在眼前看管着,如何?”

    提及那横死街头的陆羽,萧正风心里更加不快,道:“此女犹有嫌疑,即便不将其下狱,也不可留在郡主身边,还是先行软禁为好,至于郡主要的护卫……”

    沉思片刻,萧正风对殷令仪道:“眼下情势有异,不如事急从权,郡主不妨随本官前往县衙下榻,那里有众多暗卫与差役严加把守,能保郡主安全无虞。”

    殷令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展颜一笑,竟如夜昙花开般清丽动人,只听她温声问道:“本郡主若占了县衙,萧楼主又该将行辕移去何处呢?”

    萧正风本是风流之人,乍见殷令仪态度软化,只觉得压在胸口的郁气也散了三分,道:“不劳郡主费心,贼匪一日不除,本官一日不得安心,何况冯楼主尚被困在山中,须得征调人手加紧开道才是……罢了,本官先送郡主去县衙,来人!”

    不多时,萧正风便亲自上马开道,护送殷令仪一行向黑石县城赶去。

    李鸣珂虽被下令软禁,但有朱长老出面作保,萧正风如今心里眼里只有殷令仪,又存着欲擒故纵的想法,只命她不得擅自离开此地,方才出手围攻李鸣珂的十余名暗卫不远不近地在周遭盯梢,使她心乱如麻也不敢表露出来,脑子里来回浮现的都是殷令仪临走时对她打出的手势。

    那手势是殷令仪的独门暗号,意思是“相信”。

    郡主究竟要自己相信谁?

    无端的,李鸣珂心中闪过昭衍的身影,可这念头只让她愈发纠结起来,正当此时,一道风尘仆仆的人影赶到,她立刻回过神来,看清来人面目,惊喜道:“刘前辈!”

    闻听动静,正忙活着的朱长老也赶紧凑了过来,果然见到来人正是武林盟的刘一手,顿时喜出望外。

    刘一手自领命后便星夜兼程,今天总算赶到了黑石县,却发现自己终是来晚一步,他在城中发现了不下十个鬼祟人影,又从百姓口中得知张县令被朝廷派来的大官抄家下狱之事,立刻明白是听雨阁出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事不宜迟,他连口水也没喝,径直纵马赶向云岭山,途中远远发现了一行骑队,为首者赫然是萧正风,当日在百丈峰上不欢而散的平南王女竟也出现在此,正与之策马同行。

    大惊之下,刘一手立刻藏匿起来,直到骑队过去,他才加紧朝这边赶来,一眼就发现了李鸣珂,顾不得周遭人多眼杂,立刻上前招呼。

    顾忌耳目在侧,李鸣珂不敢多言,好在有朱长老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刘一手越听越觉心惊胆战,忍不住问道:“是说,如今冯墨生、王少帮主……还有昭衍,他们都被困在了云岭山里?”

    说到“昭衍”这个名字时,刘一手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朱长老没发觉这点异常,李鸣珂却是注意到了,她犹豫了片刻,向刘一手打出了同样的暗号。

    相信他。

    刘一手没有说话,他只是抬头望向了那座面目全非的云岭山,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胸口——

    那里,藏着一页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信。

第一百六十章·疑心

    是夜,云岭山南麓之外灯火通明,成百上千名民夫在差役监督下卖力挖掘坍塌的山岩,无数土石如洪流般倾倒而下,几乎形成了一座小山堆在面前,要想重新开辟出一条可供大批人马通行的道路,绝非转瞬即成之事。

    萧正风想过如法炮制以火雷炸开路堵,只是此间地貌本就因为一场大灾翻覆变改,如今又遭了一番摧炸,原已松动的土石更是不堪一击,倘若再来一次,恐怕不等道路打开,山崩地裂的灾祸就要卷土重来。

    无奈之下,萧正风只得征调更多的人力,没日没夜地加紧挖掘清理,而他自己却不能留在这里干等,下令几个心腹寸步不离地守着,策马向县衙赶去。

    冯墨生的安危固然重要,殷令仪的价值更不容轻忽。

    此时此刻,被困云岭山中的冯墨生尚不知外头多增了何等变数,他虽善于逢迎隐忍,却是个睚眦必报的狠性子,冷不防吃了一次大亏,焉有不加倍讨回的道理?

    这一天下来,方敬手下六十多人倾巢而出,漫山遍野地搜寻冯墨生的下落,直至天黑仍是一无所获,几乎要疑心这老狐狸变作了遁地老鼠,却不想冯墨生非但没有东躲西藏,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近。

    火雷引爆时,冯墨生离通道尚有二十来丈之远,若是莽撞前冲,不等夺路出山,人已被埋在乱石之下,于是他当机立断地率人飞退,险险避过了火雷之威,而后反其道行之,盯上了那八个去乱石堆搜尸的人,恍若鬼魅般悄然跟在他们身后,准备顺藤摸瓜。

    可惜的是,这八人倒也机警,回程时特意绕行,一路七扭八拐,还借助沼泽地试探背后有无跟踪,冯墨生见此情形,果断下令出手袭击。

    眼下跟随冯墨生的暗卫仅存六人,却是个个身手不凡,以六对八不在话下,冯墨生本欲逼迫他们发出讯号求援,奈何这领头的颇有几分急智,竟是拼了性命不要,断然将随身携带的响箭摧毁。

    如此一来,棋子也就成了弃子,冯墨生抓获两个活口,寻了个隐蔽山洞暂时落脚,一面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一面冷眼观看刑讯。

    听雨阁四楼之中,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阁中上下犯了错处的人都得到刑堂受惩,那里是冯墨生的一言堂,也是阁中最令人心惊胆寒之地,里面不仅有千奇百怪的刑具,还有精于此道的酷吏,但凡进了这里,就算是钢浇铁铸的硬骨头也要被踩得粉碎。

    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杀手的啼血杜鹃,不也没撑过五天就向他求饶了吗?

    洞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撕心裂肺的惨叫都被石头堵在嘴里,崩掉的牙齿带着血掉在地上,冯墨生忽地想起了那样久远的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冯墨生虽掌刑堂,却不常亲自动手,那些腌臜下等人的血不配脏他一片衣角,可是杜鹃不一样,她那样美,哪怕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冯墨生最喜爱的十八般酷刑,她都一一尝过,皮肉还没愈合又烂开,到最后遍体鳞伤,像是一朵鲜血淋漓的残花。

    遭受了这一切,她仍然很美。

    冯墨生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拨开覆在她面上的乱发,用干净的手帕擦去血污,她昏昏沉沉的,不假思索地张嘴咬了他,牙齿尖尖,一下就出了血,而后她惊醒过来,又伸出舌头舔掉血珠。

    她对他哀求道:“杀了我吧,我受不住了。”

    冯墨生哪里舍得轻易杀了她?

    从那以后,杜鹃变得乖顺起来,冯墨生让她唱首小曲,她就唱那咿咿呀呀的《芙蓉怨》给他听,他要听她的惨叫,她便不再压抑着,凄厉的叫声如同厉鬼。

    于是,冯墨生向她要了绕指柔。

    绕指柔是暴雨梨花的成名绝技,她的武功或许不算绝顶高强,杀人的手段却是神鬼莫测,落花山一役中,听雨阁五大高手三死一残,仅有阁主萧胜峰全身而退,而冯墨生自个儿被白梨以绕指柔钳制住,错失了闪避机会,整条右臂齐肩而断。

    打从那一刻起,冯墨生恨极了白梨,也发誓要得到绕指柔。

    杜鹃当年与白梨亲如姐妹,她虽不曾施展过绕指柔,可没说过自己不会,冯墨生特意对她多加关照,为的就是这一门功夫。

    最终,半人半鬼的杜鹃在第六天时松了口。

    待到翌日,她爬出了刑堂大门,用没了指甲的双手抱住一个襁褓,冯墨生亲自送她离开京城,心里知道这个女人至死也不会回来了。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飘远,冯墨生回过神来,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已经奄奄一息,暗卫拿掉他们嘴里的石头,他嫌恶地掩了掩鼻子,出声问道:“你们的贼窝在哪里,头目又是何人?”

    一个人没有说话,另一个勉强支起头颅,朝他吐了一口血沫子,很快又被一只脚踩下了脑袋。

    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冯墨生见多了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也不吝陪他们玩些小游戏,于是对暗卫吩咐道:“他们死后,给本座剥下这两张脸,记得小心一些,要完完整整的,等出了这座山,本座将他们的脸皮拓下来,广发各州衙门,总会有人认得他们,到时不论亲朋还是故旧,统统收拾干净。”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正好,刑堂里那几盏长明灯的灯油快告罄了,这些人家里若有儿女,榨了便是。”

    “——啊啊啊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最怕的就是祸及家人,因此他们不敢回家,不敢让妻儿老小知道自己尚在人世,冯墨生偏要当面说出这诛心毒计,无边的惊恐裹挟着恨火席卷上冲,刹那间不知哪来的力气,两人挣脱了压在身上的暗卫,疯狗一样扑向冯墨生,想要将他撕碎咬烂。

    冯墨生冷漠地看着他们,如看两只蝼蚁,但见寒光一闪,铁钩带起一溜猩红血液,两条手臂被同时斩断,二人在地上痛苦翻滚,很快被暗卫压制住,被迫仰面朝天。

    冯墨生一声令下:“剥!”

    特制的刮皮刀薄如蝉翼,这些追随冯墨生的暗卫早已对此得心应手,熟稔地在左右耳根、下颌处分别划开小口,渗出来的血不过点滴,刀尖自破口小心探进,眼看就要寸寸深入。

    这样缓慢细致的手法胜过一切酷刑,两人早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在彻底被击溃了精神,一个双目无神地大吼大叫,显然是被活活逼疯,另一个则拼命扭动挣扎,哭喊道:“我说!我说!”

    冯墨生抬起手,持刀的暗卫停住动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涕泗横流的人,温和地重复了自己之前的问题:“你们的贼窝在哪里?”

    这人浑身痉挛,颤声道:“在、在西面,临近……北麓……”

    “头目是谁?”

    “是……是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瞳孔也逐渐涣散,暗卫心道不好,连忙将压在人胸口的脚挪开,仿佛一下得了口气,这人的眼睛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喃喃道:“他是……是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啊啊啊!”

    突然,这人不顾脸上的刮皮刀,猛地翻身扑向近在咫尺的暗卫,任刀子割开了自己半张脸,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掐住暗卫的脖子,手臂青筋毕露,显然用尽全力,垂死一搏。

    冯墨生眼睛一眯,铁钩横挥而出,石壁上有个影子没了头颅。

    “可惜了。”

    虽是这般说着,冯墨生面上却无丝毫动容,他将毁了容的头颅踢开,看向另一个疯了的人,冷漠地道:“杀了,剥皮。”

    说罢,冯墨生厌恶地擦掉铁钩上的血迹,正要出去换口气,却见原本在外望风的探子匆匆进来,禀报道:“楼主,发现了咱们的人。”

    “谁?”

    “是午七。”

    冯墨生对此人有些印象,记得是被自己留给昭衍的四名暗卫之一,于是一挑眉:“仅他一人?”

    “是。”

    “带进来。”

    探子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领了个人回来,冯墨生定睛看去,这暗卫狼狈不堪,身上多处带伤,显然是好不容易才突围杀出,已是筋疲力竭了。

    “属下午七,见过楼主。”

    冯墨生不咸不淡地问道:“人跟丢了?”

    午七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不敢有所欺瞒,道:“属下有负——”

    “不出所料,倒是怪不得你。”面对忐忑不安的部下,冯墨生宽厚地笑了笑,“仔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午七心下稍安,忙将后来的事情和盘托出,冯墨生听他说罢,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问道:“如此说来,全赖昭衍与那贼首缠斗,你才找到机会突围出来?”

    “是。”

    “可曾看清对方形容?”

    “属下惭愧。”

    冯墨生不置可否,他将那四个人留给昭衍,固然是存着监视的心思,但也做好了将这四人都赔进去的准备,左右不过四个暗卫,死了无关痛痒。

    令他意外的是,居然幸存下了一个活口。

    冯墨生自信午七不敢对自己说谎,只是耳目有时也会骗人,眼前所见未必是真,尤其午七没看到敌人的真面目,昭衍又不知所踪。

    午七被放回,会不会是昭衍串通敌贼有意为之呢?

    心念转动之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彻底昏黑,冯墨生正要稍作休憩,不料洞外突然响起了乌鸦叫声,三短一长,是探子示警。

    一刹那,冯墨生猛地睁开眼睛,其余暗卫也提刀而出,一行人借着夜色遮掩飞快赶到斜坡上,从此处向下望去,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正在疾奔,径直朝南边赶去。

    冯墨生毕竟年纪大了,倒是先前示警的探子最先确认了对方身份,低声道:“楼主,是昭衍!”

    “昭衍……”

    冯墨生看了眼午七,仅仅犹豫了片刻,果断道:“午七,你绕到前面去将他截住,带来见我。”

    “遵命!”

    如此一来,冯墨生彻底没了困意,他留下一半人手埋伏在外,自个儿回到了尚未清理的山洞内,给快要熄灭的火堆加了把干柴,等到火光越来越亮,洞口便传来了动静。

    午七率先入内,跟在他身后的人果然是昭衍,大半天不见,他变得狼狈许多,伞上犹带血污,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

    昭衍甫一入内便闻到浓浓的腥臭味,继而看见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登时脸色一变,险些将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冯墨生起身道:“得见小山主平安无恙,老朽总算放下心来。”

    昭衍别过头不去看那两具尸体,强笑道:“有劳冯楼主挂怀。”

    借着洞内昏暗的火光,冯墨生看清了他背上那人的面容,不由得显露惊色:“这是……丐帮的王鼎?”

    昭衍心道一句“装模作样”,面上却是心有余悸的模样,道:“不错,正是王少帮主。”

    冯墨生本就疑心昭衍,经历了今日种种,心中的五分怀疑已升作七分,此时乍见王鼎与昭衍一同出现,只觉这点伎俩滑稽可笑,倒不急于戳穿,关切问道:“王少帮主这是怎么了?”

    闻言,昭衍面露苦色,他将王鼎小心放下,冯墨生上手便去探脉,只觉得脉象紊乱,经脉间的真气躁动不安,顿时“咦”了一声。

    昭衍接过午七递来的水囊,毫无芥蒂地喝了一口,这才道:“说来惭愧,当时听见南麓那边传来巨响,想来是冯楼主中了埋伏,晚辈方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正要带人赶去接应,就有一伙武功高强的贼人杀了出来。”

    冯墨生颔首道:“此事始末,老朽已从午七那儿听说了。”

    昭衍却摇了摇头,指着昏迷不醒的王鼎苦笑道:“冯楼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彼时晚辈发现那蒙面贼首武功高强非同一般,对方又人多势众,想着能多走一个人便是一个人,自恃本事甘愿断后,结果一番缠斗下来,我将贼首面巾撕落,怎料想竟是故人模样!”

    午七脸色一变,他虽不曾见到那持枪人的真面目,却是见识过对方凶猛刚烈的招法,如今昭衍指证其人乃是武疯子王鼎,记忆当即与那晚在山下密林的围攻对照上了。

    那人必然是王鼎,也只可能是王鼎!

    冯墨生亦是愕然,倒不为王鼎的身份,而是为了昭衍出乎意料的态度,他心下一凛,收起了对后生晚辈的些许轻视,沉声道:“愿闻其详。”

    昭衍苦笑道:“没什么详不详的,我一眼认出了王少帮主,发现他神色有异、举止癫狂,压根不认得我一样,只知道将人往死里打,使我拿他不下又脱身不得,索性卖了个破绽被他打倒,让其余贼人顺势将我拿下。”

    微一停顿,昭衍手抚伞剑,眼中浮现出森然杀意:“这伙贼子久困山中,却是一眼就能认出藏锋,当场猜出了我的身份,没有急于痛下杀手,而是将我打昏,绑去他们的巢穴见匪首。”

    冯墨生咂摸着他的话,忽而笑道:“你当真昏过去了?”

    昭衍心领神会,坦言道:“承蒙恩师倾囊相授,晚辈虽是不才,至少抗揍。”

    冯墨生哈哈大笑,目光却是紧盯着他不放,一字一顿地道:“如此说来,你不仅记下了沿途道路,还见到了匪首?”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昭衍有种被饿狼盯上的错觉,他没有闪避冯墨生的眼神,而是郑重回道:“是,我见到了他,狗贼还妄想拿我要挟家师大开方便之门呢。”

    冯墨生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你是如何脱身的?”

    昭衍沉默了下,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不答反问道:“敢问冯楼主,朝廷此番除了你与萧楼主,可还派了哪位高官贵人前来黑石县?”

    冯墨生眉头皱得死紧,饶是他惯于察言观色,也不知昭衍此言何意,只好如实摇头。

    “若是如此,晚辈也糊涂了。”昭衍抬起头,“入夜时分,有人匆匆赶回巢穴,向匪首禀报,说是……目标现身,事不宜迟!”

第一百六十一章·背叛

    嘴皮子厉害的人往往都有几分说书天赋在身。

    根据昭衍言简意赅的叙述,冯墨生不难通过想象还原出午七离开后的事情发展——在发现袭击者竟是神志不清的王鼎后,昭衍意识到云岭山这潭浑水比预料中来得更深,于是兵行险着,佯装不敌被擒,有人认出了藏锋,由此得知他是寒山之主的徒弟,顿时改变了杀人灭口的主意,即刻将他绑回了老巢。

    这伙贼匪的巢穴在云岭山西侧,前有绝谷,后临北麓,本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宝地,可惜连日地崩使得山中地貌大改,北麓已经塌了,滚土落石堵塞了谷底,许多人被压死在里头,幸存下来的人只得转移别处,重新找了一片地暂时安营,那地方有溪流充作水源,前头是草木繁茂的林地,后面则是断崖深涧。

    那会儿日头正烈,约莫在午时,困兽犹斗的贼匪们仍未丧失秩序,来回在营地四周巡逻,寥寥几个帐篷给了伤员,剩下的人大多被天寝地,昭衍被带到这里,一盆冷水泼下来,他装作悠悠醒转,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这个在云岭山里建起叛贼窝的男人并不面目可憎,自然也不算英俊,他看上去普普通通,与市井间擦肩而过的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昭衍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昭衍和藏锋,指着一旁眼神空洞如木偶的王鼎道:“你若冥顽不灵,这便是你的下场。”

    眼见无法轻易撬开昭衍的嘴,他给王鼎喝了一碗不知名的药酒,再将二人关在一处,站在栅栏外旁观斗兽戏般看他们俩自相残杀,昭衍已暗自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不想有人匆匆来报,对匪首耳语了几句,他素来耳朵尖,隐约听到了“目标现身,事不宜迟”八个字,不等琢磨深思,匪首已面色大变,拂袖离去了。

    这一走,两个多时辰也没回来,营地的巡守换过一波,昭衍与王鼎皆已筋疲力尽,被他们从栅栏里带了出来,昭衍被捆在一棵树下,王鼎许是药效发作,很快坐在地上发愣,巡守见怪不怪,竟也不去管他。

    眼看天色将暗,昭衍缓过了力气,担心匪首将归,趁着巡守第二次轮换的机会,悄然将绳子挣脱,打杀了附近几名守卫,一不做二不休点了王鼎的昏睡穴,带人遁入林中,施展轻功狂奔而去,堪堪将追兵都甩在了后面,只是他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去南麓碰一碰找寻出路的运气,没想到出路没见着,倒迎来了午七。

    “……便是如此了。”

    昭衍已是累极了,满脸疲态地坐在地上,一旁的王鼎仍在昏迷中,身上伤痕累累,不少伤口都结了血痂,可见不全是今日所成。

    纵然冯墨生满心狐疑,仅从这一番说辞和他二人身上来看,实在找不出端倪来,于是他沉吟片刻,忽地屈指一弹,劲气自指间弹射而出,直直点中王鼎的穴道。

    昭衍脸色一变:“不可——”

    话音未落,被解了穴道的王鼎猛地睁开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竟是赤红一片,血丝几乎要满溢而出,乍然见到面前有人影晃动,眼瞳尚未凝光,本能已驱使他悍然出手,身体蓦地弹起,猛恶至极的一掌迎面向近在咫尺的冯墨生打去。

    武疯子的全力一掌,任谁也不敢轻忽,午七等暗卫立刻拔刀攻向王鼎,不想这疯子神志虽失,出招的本能早已刻入骨髓,察觉到身后劲风来袭,王鼎脚下一旋,左手回荡一扫,“叮叮当”数声过后,利刃悉数倒卷而回,暗卫们退了三步,王鼎却借这股反震之力往前一蹿,顷刻逼至冯墨生面前,双掌齐出,正是那“双鬼拍门”,势要将他的脑袋拍成个烂西瓜!

    冯墨生弹指解穴之前已料到了这一后果,如今王鼎逼近在前,他能清晰看到那双赤目中的血丝正诡异流动,虽是出招疾攻,眼中却没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可见不是故意而为,全靠本能行动。

    武疯子……当真疯了?

    心里念头盘旋,冯墨生矮胖的身子陡然向下一沉,几乎团成了匪夷所思的球状,王鼎双掌同时扑空,胸膛冷不丁被这肉球撞上,沉重的巨力犹如猛兽横冲直撞,王鼎被迫向后退去,凶性却是更甚,只见他两手一翻,左拳疾出,右掌下压,以力拔千钧之势生生挡住冯墨生,眼看就要一拳砸在他脑袋上,已被死死压住的肉球蓦地一软,冯墨生浑身柔若无骨,自王鼎手下挣脱出去,森寒铁钩顺势挥出,左一钩,右一钩,虚虚实实难判定,招招连贯似流水,眨眼之间便使出了十二连环钩,不仅将自个儿护得滴水不漏,更是封锁王鼎全身空门!

    一寸铁钩,一条血口,冯墨生已是动了杀心,无论王鼎是真疯假疯,既然被他撞破了密谋,焉能不杀人灭口?

    十二连环钩不仅令人眩目,更加震慑人心,可发了癫狂的武疯子哪会知道恐惧,只见王鼎不退反进,倚仗浑厚内力硬抗铁钩锋芒,待到十二道寒芒闪过,行云流水般的钩法终于露出破绽,王鼎猛地近身抢入,身躯前倾若弓,双拳一上一下,同时袭向冯墨生的头颅和胸膛。

    “哗啦——”

    就在此刻,一张素白伞面恍若银河倾倒,骤然降落在两人之间,王鼎的双拳悉数落在伞面上,冯墨生蓄势已久的第十三钩也在同一时刻劈中伞骨,他眉头一皱,昭衍却对冯墨生的杀意恍若未觉,手掌在伞柄上一压,身躯借力腾空,趁着王鼎气力不继的机会,他如柳絮般飘落在王鼎背后,并指连点他身上四道大穴,方才势不可挡的武疯子登时踉跄了一步,眼中血丝褪去些微,身体软倒,闷声不吭地昏倒在地。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冯墨生心知错过了杀死王鼎的大好机会,他故意露出惊愕惋惜之态,道:“王少帮主……当真疯癫至此。”

    昭衍小心翼翼地将王鼎身躯扶正,叹气道:“希望离开此山之后,能够找到医者为他诊治。”

    “此事不难。”冯墨生安慰他道,“以听雨阁的势力,延请名医不在话下,王少帮主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恢复如初。”

    然而,若是王鼎落在了听雨阁手里,什么清醒浑噩还重要吗?

    昭衍对冯墨生言下之意心知肚明,他这回没有装傻充愣,而是深深看了这老狐狸一眼,道:“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了,须知王帮主素来待侄如子,他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承冯楼主这个人情。”

    冯墨生心下一动,笑道:“好说。”

    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打着机锋,见冯墨生暂且放过了这茬,昭衍暗暗松了口气,须知王鼎这番异常并非假装出来,而是昭衍有意为之,先使王鼎故意行气走岔,再渡去一股精纯的截天阳劲,使王鼎气脉逆冲、神关失守,犹如练武之人走火入魔时气入脑识,着实与疯子无异,要是七天之内不能将阳劲抽离,武疯子说不定就真要疯癫一世。

    这般阴损的伎俩自然于人有害,可是当下情势非常,若不假戏真做,非但骗不过冯墨生,还要弄巧成拙。不得已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难得王鼎愿意如此信任昭衍,令他既是感动,又觉肩头沉重。

    正思量间,忽听冯墨生道:“你带着王鼎一路奔逃,想来已经惊动了贼子,事情难办了。”

    昭衍强打起精神:“冯楼主的意思是……”

    “他们今日两次伏击我等,现在却让你逃脱,势必会连夜转换窝点,届时藏匿起来,再想从这偌大山林中将他们抓出来就是难上加难了。”冯墨生的手指在膝上敲击了几下,眼中精光闪动,“既然如此,与其跟他们玩捉迷藏,不如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昭衍一点就通,登时眉头微皱:“凭我们这点人手,袭营怕是不易,何况两地相距不近,自我逃走已有近两个时辰,贼匪若真要转移,现在也该人去楼空,我们贸然过去只怕会中陷阱。”

    冯墨生还当昭衍要顺着自己的话应承下来,没想到竟是劝说得句句在理,反倒令他心中雾水愈浓,又疑心这是暗度陈仓,原本摇摆不定的念头反而坚定下来,沉声道:“我等先行入山本就是为刺探贼情,不想情报走漏,先后连遭暗算,如今风声吃紧,袭营是唯一的机会,焉有畏惧不前之理?”

    昭衍见劝他不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面上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犹豫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晚辈只好奉命相陪了。”

    商议既定,事不宜迟,昭衍将王鼎暂时交托午七照顾,自个儿提上藏锋为冯墨生开道,六名暗卫皆随行在侧。此时夜色已深,山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这八个人都惯于夜间活动,黑暗不仅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更有利于隐藏行迹,昭衍还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几乎没绕什么弯路,只消个把时辰,顺利带着冯墨生等人抵达了目的地,尚未靠近,隐约看见昏暗火光,在风中一跳一跳,犹如鬼火。

    贼窝实情果真如同昭衍所说,前有林地,后面依稀可见山崖轮廓,只是那些帐篷、栅栏等简陋工事已被暴力拆毁,当中人影十去七八,不时能听见几声烦躁不安的催促。

    见此情形,冯墨生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六个暗卫倏然散开,转眼消失在阴影中,昭衍本欲跟上,一道铁钩却拦在了面前,他皱起眉,只见冯墨生侧过头来,半张脸被遥遥投射来的火光一映,竟如染血一样通红,半是好意半是威胁地道:“恐贼子有诈,小山主稍安勿躁。”

    昭衍看他一眼,抱剑不语,也没轻举妄动。

    事态发展一如预想那般,贼人们早已安排了紧急撤退,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些没来得及撤走的伤病残废,当中虽有几个能打的,但也敌不过六名听雨阁暗卫,很快败倒下来。不多时,这片简陋至极的营地已被搜刮了一遍,统共找到了十五人,一个个都是身带伤病,想来已被其他贼人抛弃,逃生无路了。

    这些人如猪狗般被关进残破的栅栏里,暗卫们提刀把守在四角,谁要是胆敢反抗,伸手砍手,伸头剁头,血腥味很快随风飘来,令人一阵阵犯恶心。

    直到此刻,冯墨生才收起铁钩,朝昭衍和气地一笑,举步迈入营地中,昭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也跟了上去,才刚靠近栅栏就踩了一脚污泥,暗红的,湿漉漉。

    栅栏里的十五个人只剩下了十三个,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已经倒下,在人堆里看也看不见了,其他人愤怒无比,又惊恐不安,他们面黄肌瘦,身上都有溃烂的伤口,更有甚者已经带了残疾,就算一拥而上,恐怕也冲不出这小小一方栅栏。

    这些人,就是方敬手下不可为战的伤病患。

    本能驱使昭衍别开脸,理智却让他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十五个人,仿佛要将每个人的脸都烙印在心里。

    冯墨生同样在打量这些人,他的目光与昭衍不同,像极了挑肥拣瘦的屠夫,仿佛能隔着一层衣服看清下面有几斤骨头几斤肉,半晌之后他笑了起来,道:“本座是听雨阁紫电楼之主,奉朝廷之命来此剿贼,尔等若是认罪伏法,供出头目所在,本座自当网开一面,可要是负隅顽抗,便休怪本座辣手无情。”

    他说狠话时总是爱笑,半点没有威严的样子,却会让听到的人不自觉打起寒颤。阶下囚们先是一寂,旋即爆发出一阵叫骂声,武人们大多粗鄙,骂人的时候更是生冷不忌,直恨不得把冯墨生祖宗十八代先人都挖出来,可是这骂声很快小了下去,暗卫们手起刀落,声音最大、骂得最狠的几个人很快被割了舌头。

    自始至终,冯墨生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变,在骂声渐歇后,他扫了眼剩下恨火难平的人,命暗卫架起篝火,要抓一个人出来架上火堆活烤,片下几块肉吃。

    他半闭着眼睛,手指随意地点来点去,摇摇晃晃没个定向,指尖却像隔空戳在每个人的心头。眼看着那火越烧越旺,手腕粗的长木棍也已削好,冯墨生指着其中一个人道:“就他吧。”

    轻飘飘三个字出口,不啻于灭顶之灾降临,暗卫直接挥出绳索套上那人的脖子,双臂发力就要将人硬拽出来,他惨叫着,拼命想要挣脱,奈何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火堆越来越近。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响起一声断喝,冯墨生勾了勾唇,抬手示意暗卫驻足,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爬到了最前,他一条腿早没了,应是被落石砸断的,此刻看着面前的冯墨生,又看看那险些被架上火堆的同伴,眼里除了愤恨,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他吞了吞口水,仿佛在天人交战,过了一会儿才嘶声问道:“我要是说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你们?”冯墨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似笑非笑,“那得看你说出来的话有多少价值了。”

    “我……”

    男人刚开了个话头,后方其他人都愤慨起来,七嘴八舌地唾骂着,大声打断他的话,更有甚者想要捂住他的嘴,令他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话又不敢说了。

    冯墨生眉头微皱,立刻有暗卫提刀上前,那男人当即叫道:“别!不要!我说,我什么都说!”

    染血的刀映着火光愈发通红透亮,看得男人不寒而栗,冯墨生命人将他从栅栏里带出来,男人如狗一样匍匐在地,咬牙看着冯墨生,又看了看一旁的昭衍,嘴巴张了张,却是道:“能不能……给口吃的?”

    冯墨生不作声,始终袖手旁观的昭衍倒是动了,他拿了个馒头给这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做,静静地垂目看他狼吞虎咽。

    男人显然饿极了,云岭山被困多日,就算是方敬也时常饿得难受,更别说这些伤残病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边吃一边落泪,撑得自己直犯噎,直到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他才双手并用地爬到冯墨生脚下,低声道:“我只知道,掌事的姓方,是个……”

    姓方。

    先前在山洞里,那已身首异处的贼子也曾口吐这个字眼,两相对照,冯墨生心里有了数,唇角笑容渐深。

    “我们是被他召集……到这里……两年……”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冯墨生不得不俯下身去才能勉强听清楚,可就在这时,栅栏里突然传出一声急呼:“大人,小心!”

    与此同时,那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猛地一拍地面,拖着残躯扑向冯墨生,众人这才发现他怀里藏着一把匕首,寒芒骤然闪过,直向冯墨生腹部刺去!

    昭衍离得最近,下意识出手阻拦,可惜他仍慢了一步,只见冯墨生唇角含笑,站在原地寸步不移,手掌一翻成爪,擒住男人持刀的右手手腕,但闻“咔嚓”一声,那条手臂竟然被他生生折断,骨头从手肘穿刺出来,扭曲的小臂掉转回去,本是刺杀仇敌的利刃深深没入了男人自己的咽喉。

    鲜血喷出,溅在昭衍伸到半空的手上,烫得他颤抖了一下。

    “贼心不死,无药可救。”

    冯墨生一脚把尸体踹开,脸上还是笑盈盈的,目光看向前方,刚才那出声示警的人已经被暗卫带了出来,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走路跛脚,右手缺了三个指头。

    仅此片刻工夫,他脸上的惊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先是警惕地看了看面生的昭衍,最终转向冯墨生,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颤声道:“属下甲六,隶属惊风楼,奉命在此潜伏刺探,拜见冯楼主!”

第一百六十二章·真假

    于大部分听雨阁暗卫而言,打从他们入阁那天起,名字便没有了意义,依照十天干、十二地支的顺序,编为二十二营,如甲六这个代号,所指乃是天干甲字营第六人,可谓是不折不扣的心腹老手。

    二十二营中,十天干多是密探,十二地支则为杀手,故而十天干的成员常年散布四方,上至富商典吏,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可能是天干一员,这些人天下各处搜罗情报递呈上去,仿佛无数溪流汇总成江河,最终由惊风楼统一筛查审批,选出最紧要的部分由阁主定夺。

    这些年来,听雨阁的所有行动背后都少不了天干密探的情报支撑,他们虽然默默无闻,却是重要非常,为了保护密探的身份,除阁主与惊风楼主之外,其余人皆无权过问天干事务,哪怕冯墨生同为四天王之一,也不能擅自插手。

    因此,他垂眸看着这个自称甲六的男子,嘴角虽然带笑,却是一言不发。

    冯墨生没见过甲六,甲六却是深知这位忽雷楼主的秉性,他不敢怠慢,连忙道:“近些年,北疆边陲频现细作入侵,宁州乃北方战略要地,玉楼主于两年前密令属下等十六人来此潜伏,对当地官吏进行盯梢查底,提防有人勾结奸细伺机作乱,宁州境内铁石流通异常的情报正是我等报上去的。”

    听到“细作”二字,冯墨生眉头微皱,不由得看了昭衍一眼,只见昭衍依旧站在原地,正饶有兴趣地盯着甲六。

    甲六继续道:“发现此事后,我们立刻针对线索展开追查,发现这些铁石与大量煤炭都被悄悄运进了云岭山内,前后有三波弟兄入山探查,那十二人却无一回转,就连我们四个留守在外的也遭遇了不明人士的追杀……不得已之下,我们四人分头行动,属下与丙五设法混进山里,其余两人全力向外突围。”

    听雨阁最后接到的那封传书,想来就是那两人在突围失败后发出去的绝笔。

    念及此,冯墨生问道:“丙五他人呢?”

    甲六的神色黯淡下来,道:“当时云岭山已经戒严,我们二人杀掉了两个边缘守卫才成功乔装潜入,不敢再轻举妄动,后来遭遇地崩,丙五当时在山洞里……属下也残了手脚。”

    冯墨生不置可否,倒是昭衍突兀笑出了声,顿时引来甲六与其他暗卫的敌视。

    “抱歉,在下并非有意取笑。”话虽如此,昭衍面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大,“只不过有些惊奇。”

    甲六冷冷道:“惊奇什么?”

    昭衍笑道:“十六个天干密探在这地方潜伏两年,如今仅你一人幸存,到底是贼人太厉害,还是其他十五个人都走背字,独你一个八字大命数硬呢?”

    这句话不可谓不诛心,甲六脸色一变,倒是聪明地没有急于辩驳,而是转头看向真正能做主的人。

    “小山主,死者为大,何况都是我阁中部下,他们舍身为公,还请斋口。”

    冯墨生轻斥了一句,转头对甲六温声道:“你能活下来,已是莫大幸事,不过……你潜伏入山仅有月余时间,可曾探听到什么有用情报?”

    甲六心知这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回禀冯楼主,这座山里原有贼人五六百,其中大半是精于冶铸的匠人,剩下二百余是身手不凡的护卫,山里建有水车和高炉,囤积了大量铜铁煤石,绝非寻常盗匪,而是一伙私造军械、有意作乱的反贼!属下观之,这伙贼人训练有素,不仅守卫森严,在风声走漏后更是迅速安排了撤走事宜,截至云岭地崩,山中人马、军械已撤走十之八九,属下与丙五本已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没想到大灾突变,来不及撤走的人都被困在了这里,起先有一百多人,大半个月下来死了近五十个,如今幸存者不超过九十,属下因手脚伤残无法行动灵便,就被丢来了这群伤病患里。”

    冯墨生追问道:“你可曾见过匪首?”

    “属下取代的这人地位边缘,本是没机会见到的,不过……”

    说到这里,甲六的眼里染上了几分兴奋色彩,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只听他道:“不过,就在六天前,有十个人进了云岭山,领头的是一对年轻男女,首领亲自出面接应他们……这些人带来了一些干粮和药品,那女子不知跟首领说了什么,首领当天后晌就召集了所有还能动的人,全力捣毁冶铸工事,连多余的兵器也融掉,将私造军械的物证销毁了个干干净净!”

    “六天前……”冯墨生唇角上扬,“你可知道那对年轻男女的身份?”

    “首领是个谨慎小心之人,他鲜少将那女子带到我等面前,只在偶尔听他唤过两句‘大小姐’,至于那男子……”甲六仔细回忆了片刻,“他约莫二十多岁,浓眉大眼,身板劲瘦,左手没有小指。”

    特征说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能猜到甲六口中之人是谁,冯墨生继续问道:“这个人都做过什么?”

    “他年纪虽轻,内力却十分浑厚,最麻烦的水车和炼炉都是由他动手拆毁的。”想了想,甲六又补充道,“前日,这对男女都不见了踪影,首领也重新隐藏起来,只在今天一早出面带走了其他六十多人,让我们这些伤患在此留守。”

    “之后可曾回来?”

    “午时归来,人数少了几个,属下见首领行色匆匆,只留下几句吩咐就又离开了。”

    “那么——”冯墨生忽然抬手指向昭衍,“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昭衍身上,六名暗卫更是手按刀柄,随时准备着发出雷霆一击。

    甲六断然道:“今晚之前,属下不曾见过此人。”

    此言一出,无疑是将昭衍先前的说辞尽数推翻,他一下子从仗义相助的少年侠客变成了勾结山贼欺瞒使诈的奸猾小人,连同李鸣珂和王鼎也将面临听雨阁的缉拿审讯。

    “簌簌簌”三道风声起,三个暗卫身形闪动,以三才阵位将昭衍围住,冯墨生唇角上扬,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只听他轻声细语地问道:“小山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法?”

    这一刻,营地里只剩下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昭衍依旧抱臂站着,脸上似笑非笑,同样轻飘飘地回道:“说法?不知冯楼主想要晚辈给个什么说法?”

    如此做派,可谓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冯墨生叹道:“小山主少年英雄,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要学那些腌臜之人的顽固不化?”

    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云岭山私造军械,反贼之事牵涉不小,你师承步山主,寒山当下的处境如何,想来不用老朽多做提点,你师父这些年来甚为不易,你若不想因一己之祸牵累师门,当下迷途知返尚且来得及。”

    昭衍发出了一声嗤笑,再没有半分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他看着冯墨生,像是在看一个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

    这样的眼神恰恰是冯墨生最为厌恶的,他脸色沉了下来,铁钩手倏然抬起,尖锋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森寒。

    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冯墨生心里如是想到,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昭衍终于收敛了笑容,他将藏锋往地上一插,没有抢先攻击,反而慢条斯理地拉开了衣襟。

    起初是几道猩红的血线出现在左侧锁骨附近,随着衣襟下拉,血线越多越密,到了心口位置已缠绕成团,这些血线仿佛是从心脏里长出来的,它们如有生命,伴随昭衍的呼吸起伏而轻微跳动,远远看去如同一张笼罩心口的血红蛛网。

    栅栏里的囚徒们不曾见过这种血纹,甲六与持刀戒备的暗卫们也不认得,唯独冯墨生一眼将它认了出来,总是天塌不惊的脸色终于大变。

    姑射仙的子母连心蛊!

    同为四天王之一,许多对旁人讳莫如深的秘密在冯墨生看来只是平平,他不仅知道两代姑射仙的身份,对她们的手腕秘法也颇有了解,尤其这子母连心蛊意义非凡,唯有将《玉茧真经》修炼至第五层才配学习《蛊经篇》,子母连心蛊是入门蛊亦是本命蛊,姑射仙穷尽一生也只能炼出一对来,阴阳相生,祸福相依。

    先代姑射仙是季繁霜,这个女人行事谨慎,至死也没有谁能让她交付子蛊,如今这位姑射仙是她女儿,性情却不似其母,因其年纪尚轻,不少人觉得她比季繁霜好打交道,可冯墨生是何等眼光毒辣之人,少有几次合作后,他就知道江烟萝看似温柔绵软,实则乖张狠戾,是个不能多打交道更不可敷衍轻忽的厉害角色。

    似这般面热心冷的女子,若非真心接纳一个人,岂会将至关重要的子蛊给他?

    一瞬间,冯墨生连呼吸都滞住,死死盯着昭衍心口上的血纹,面色阴晴不定。

    他目不转睛,昭衍却没有大剌剌袒胸给老男人看的癖好,随手将衣襟拉拢,笑道:“这血纹的真假,想来以冯楼主的身份和阅历是不难判断的,倘若冯楼主真要偏信这来历不明之人,晚辈也无话可说,只好等出去以后禀报仙子,请她亲自与冯楼主说道了。”

    昭衍不怕冯墨生杀人灭口,且不说这老狐狸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连心蛊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子母感应,他若在这厢出了事,哪怕相隔千百里,江烟萝也会立时通过蛊虫感应到,冯墨生是决不会做出这等蠢事的。

    果不其然,冯墨生的铁钩缓缓落下,阴鸷目光在昭衍和甲六之间打了个转,最终落在昭衍身上,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甲六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有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了,偏偏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昭衍向冯墨生抬手一礼,道:“晚辈昭衍,有幸忝为浮云楼姑射仙直属部下,此番奉命前来襄助二位楼主,免中奸贼恶计!”

    饶是冯墨生心中已有猜测,此时听他亲口说出也不禁有种荒谬绝伦之感,他盯着昭衍,沉声道:“什么毒计?”

    昭衍却是抬眼看向甲六,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方才说过,惊风楼派到这里的十六名探子,除你之外都已死了?”

    甲六本是惴惴不安,闻言反而安下心来,道:“不错,我们十六人在发现云岭山贼情后遭到追杀,仅我一人侥幸活了下来!”

    昭衍笑道:“说得对,确实只有甲六活下来了,可你不是甲六。”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出口之后,不仅暗卫们惊慌起来,冯墨生亦是眉头紧皱,那自称甲六的男子更激动起来,他厉声道:“你胡说!我若不是甲六,谁是甲六?”

    昭衍没理他的叫嚣,自顾自地道:“云岭山的匪首姓方,名字来历皆不详,山里的人都称他为‘方掌事的’,此人非但刀法一绝,做事更是老练周全,第一次抓到四个探子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些人出自听雨阁,意识到朝廷盯上了这里,很快就会采取行动,于是他立刻安排人手有序撤离……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云岭山势必对内外都严防死守,里面每个人都曾朝夕相处,外人想要混进来谈何容易?于是,在穷途末路之时,甲六等四名密探的确采取了分兵之法,却是一路北上,一路向东。”

    甲六怔了怔,他张口想要辩驳,昭衍却不给他机会,继续有条不紊地道:“向北的两人不必多提,他们成功发出了一封密信,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没出宁州就被毁尸灭迹了;剩下的甲六跟癸九小心隐藏,绕了许多远路才甩开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追兵,他们知道栖凰山会在五月初五那天召开武林大会,届时不仅会有各路江湖人赶去,听雨阁也会派人前往,于是伪装成寻常游侠,朝栖凰山而去……可惜,癸九伤势太重,没撑到中州就死了,唯独甲六抵达了栖凰山,奈何他来晚一步,错过了拜见萧楼主的机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见到了姑射仙。”

    冯墨生目光微凝:“你是说……如今在姑射仙身边,还有一个甲六?”

    “绝不可能!”

    不等昭衍开口,跪在地上的甲六已忍不住出声,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遇到这样荒谬的事情,自己就是甲六,天下何来另一个甲六?

    昭衍不屑于看他,转头直视冯墨生,道:“天干密探的身份,想来就连冯楼主也是不知究竟的吧?”

    冯墨生脸色铁青,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没错,纵观阁中上下,除了阁主之外,便是玉楼主有权掌管天干名册。”

    “也就是说,天干密探的身份固然保密,却也不是无据可查的。”昭衍这次施舍给甲六一个眼神,眸中竟有几分冷嘲,“若非查证无误,仙子怎会派我加紧赶来云岭山?倘若我所言有假,待到冯楼主回京之后向玉楼主求证,讨要名册一查,甲六究竟是何人,届时自会水落石出,我与仙子何必要撒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言?”

    甲六先是一愣,旋即惊醒过来,寒意从骨髓里散发出来,几乎冻住了他整个人。

    惊风楼主玉无瑕,浮云楼主姑射仙,若是四天王之二都能证实昭衍所言不虚,其中一个更是掌握着天干名册,谁还会相信一个连自己身份都无法证明的探子?

    甲六久在此间,他不认得昭衍,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眼看自己最重要的身份将被当面勾去,他惶恐至极,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向冯墨生哀求道:“冯楼主!冯楼主你要相信我,我、我当真是甲六啊,我是奉命来到这里……”

    冯墨生心念转动不休,他道:“你如何证明自己是甲六?”

    “我、我……我身上有刺青,对!咱们听雨阁独有的刺青,它能证明我的身份!”

    说着,甲六就要解开腰带,却是忽然想起这刺青是用了特制的药水,一经纹上就是肉眼难见,除非……是在人死僵冷之后。

    他的动作顿住,面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又听一旁的昭衍幽幽道:“刺青算什么?我们寒山族人身上也有刺青,再怎么独门的药水也少不得那几样药材配比,若是有心人肯下本钻研,当真以为区区一道刺青就能证明什么?”

    这话与冯墨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听雨阁的水纹刺青固然独特,可他多年来也遇到过以假乱真的赝品,所谓刺青只能作为一重身份的证明,如甲六这等存疑之人,刺青已不值一提了。

    甲六呆若木鸡,连日来紧绷的精神终于在此刻断了弦,他猛地扑向昭衍,撕心裂肺地吼道:“是你!是你在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面对这等失去了理智的疯狗,昭衍只是冷笑,压根无须动用藏锋,只在甲六扑到近前时陡然抬脚踹出,一下子正中腹部,那去势汹汹的人登时弓身如虾,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地,“哇”地吐出大口鲜血。

    昭衍下手极有分寸,这一脚只让甲六爬不起来,却没有伤及他的性命,冯墨生见他如此坦荡的模样,心里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偏斜,对身边暗卫吩咐道:“将人拿下,待出去之后好生审讯一番。”

    “是!”

    两名暗卫应声上前,将甲六从地上拖拽起来。

    冯墨生转过身,严峻的脸色重新缓和下来,问道:“方才你说自己是奉姑射仙之命来此襄助,可是那边掌握了不为人知的紧要情报?所谓的奸贼恶计,又是什么?”

    昭衍这回不敢怠慢,道:“实不相瞒,甲六见到仙子之后,向她……小心!”

    话到半截,语气倏变,冯墨生见他神色一厉,同时听到后方传来暗卫的示警,竟是甲六挣脱了桎梏,夺过一柄长刀使出浑身解数向这边冲杀而来!

    听雨阁里不留废物,哪怕这甲六已经身带残疾,可在激愤难当之下,他鼓足了全部力气拼死一搏,竟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冯墨生身后,一刀就要砍下!

    昭衍当即拔剑出鞘,可他快不过冯墨生。

    蓄势已久的铁钩自冯墨生左边肩头向后挥出,只见寒光闪过,旋即血花飞溅,钩尖如切豆腐般割开了甲六的脖子,将他的喉管都勾了出来。

    一声脆响,刀刃贴着冯墨生身子右侧无力落下,甲六的嘴巴跟喉咙一同冒着热血,他瞪大了眼睛,发出“咯咯咯”的气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鲜血淌过钩身,快要濡湿衣袖的时候,冯墨生终于回头,随手将死不瞑目的尸体推倒在地上。

    他没有看见,在自己转身的一瞬间,昭衍的唇畔掠过了一丝笑容——

    这狗急跳墙的蠢货也不敢袭杀冯墨生,他那一刀真正要砍的人是站在冯墨生面前的昭衍才对。

    从此以后,世上当真只有一个甲六了,尽管这第二个甲六……至今尚不存在。

第一百六十三章·血罪

    晌午那会儿,在道出自己的计划之前,昭衍曾向方敬问道:“敢问方掌事的,这云岭山中现存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知根知底、足以全心信任的吗?”

    方敬是何等老辣之人,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加隐瞒,思虑半晌才慎重答道:“事发之前,我敢保证这山里没有二心之人,可是如今……”

    顿了下,他苦笑一声:“生死关头,人心浮动,我无法对你做出保证。”

    听到这几句对话,一旁的王鼎不禁问道:“你莫非怀疑这山里藏有奸细?”

    昭衍颔首,道:“以我对冯墨生的了解,这老贼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心存怀疑,却干脆应下了跟我一同进山探查敌情的安排,若无几分把握在手,就算他自恃本领,也不会如此犯险。”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敬与王鼎俱是神色一凛,旋即王鼎皱起眉道:“不对,倘若真有听雨阁的探子事先潜伏了进来,今日冯墨生就不会险些踩进火雷陷阱中。”

    方敬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地崩发生后,我们被困山中已有大半月,虽也派出过几名好手冒险出去探路,皆是有去无回,假如他们投靠了听雨阁,便可作为人证,听雨阁压根无须等到现在才动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昭衍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了几下,他抬眼看向二人,目光清凌如冰,沉声道:“这里确有探子潜伏,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没能找到机会出山报信,也无法跟冯墨生取得联系。”

    方敬的眼眸眯了起来:“你是说……营地里的伤员?”

    昭衍不置可否,王鼎听罢不由得心生焦虑,起身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将奸细找出来,再对付那老狗不迟!”

    方敬连忙将他拦下,摇头苦笑不已。

    营地里共有十五名伤病患,皆是身带残疾或染了重病,连百十步也难走出,若是挨个盘查,从这些人里找出奸细或许不难,可这件事麻烦不在于区区一个奸细,而是事情一旦闹大,势必会震动本就不稳的人心,倘若心散了,云岭山这盘棋也就彻底成了死局。

    王鼎想通其中关窍,只觉得左右为难,他烦躁地坐了回去,催促道:“你不是说有法子吗?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出来听听。”

    昭衍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方敬,故作沉吟了片刻,对王鼎正色道:“这法子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只是有一个隐患,必须提早铲除。”

    “什么隐患?”

    “你。”昭衍凑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你撞破过冯墨生与萧正风的密谋,又从他们的围追下逃脱,已经上了他们的灭口名单,就算李大小姐坚称自己不曾在山中与你相见,也不过暂时稳住情势,一旦冯墨生撞见了你,或是从奸细口中得知了你们的所作所为,镇远镖局跟丐帮都要大祸临头。”

    王鼎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

    良久,他哑声道:“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云岭山。”

    短短一句话,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当武疯子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死,他就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如十八岁那年独对蟒夫人。

    昭衍不怀疑王鼎拼死也会做到这件事,可这并非他所乐见的,于是放缓了语气,道:“话说回来,我入山之前,李大小姐特意叮嘱过我带一句话给你呢。”

    王鼎一怔,满腔高涨的杀意也不禁消退下来,他本能地问道:“什么话?”

    “哎呀,我这破记性,竟是不小心给忘了。”昭衍戏谑地看着他,“想知道?等你出去之后,当面问她吧。”

    “你——”

    不等王鼎恼羞成怒,昭衍便已收敛了笑容,言归正传道:“冯墨生死则死矣,云岭山的危局却不是用他一条命就可解除的,就算我们现在找到冯墨生将其杀死,也只会等来萧正风不顾一切的报复,逞一时痛快换来无穷后患,非上策之选。”

    方敬吐出一口浊气,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还记得我一开始说过的话吗?”昭衍唇角上翘,“山中有贼已是确凿之事,可这贼是何人、来自何方尚无铁证定论,当下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祸水东引,关键在于怎样变假为真。”

    王鼎总算明白了过来,指着自己道:“你要我做些什么?”

    昭衍只吐出一个字:“疯。”

    “让我……装疯?”

    “不是要你装疯,而是真疯。”昭衍的语气冷沉下来,“忽雷楼司掌刑讯,这些年来被冯墨生逼死逼疯的人不计其数,你若有装疯卖傻骗过他的本事,他这忽雷楼主也该换人当了。”

    说到此处,他凝了一道真气在指尖,郑重道:“我这有一独门手法,只要在人行功时点上一指阻截真气运转,再以内力封穴,拨乱经脉,便可使人陷入癫狂,神志丧失如走火入魔。”

    王鼎浑身一震,他看着昭衍相并如剑的手指,问道:“解穴之后能否恢复如初?”

    “若能在七天之内解穴拔气,自当拨乱反正,一切无虞,可要是超过了七日时限……”昭衍定定地看着他,“你就真成了个疯子。”

    旁听的方敬本以为王鼎要踌躇许久,没想到昭衍话音初落,王鼎竟然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事不宜迟,你动手吧。”

    昭衍本是微仰起脸,眼睛好似被阳光蛰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不看王鼎,只是问道:“你就不怕我失约?”

    “别无他法,不是吗?”

    王鼎爽朗地一笑,认真道:“当初你在八卦潭上救我一次,如今我将这条命还你一回,你且放手去搏,我信你便是,倘若皱一下眉头,我以后也不叫劳什子‘武疯子’,改叫龟孙子!”

    说罢,他抬手在昭衍肩头擂了一拳,径自盘膝坐下,五心朝天,抱元守一,当着二人的面运起功来。

    王鼎的内力十分浑厚,随着体内周天运转,已有丝丝白气自头顶升腾而起,就在第三个大周天即将完成之际,昭衍陡然出手,剑指在他后颈大椎穴上一点,仿佛奔腾的江河骤然被崩塌的山峰拦腰截断,王鼎蓦地睁开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角、脖颈等处皆青筋暴起,可见气血逆冲之猛!

    昭衍不敢耽搁,出手如电连点他身上四道大穴,截天阳劲悄然入体,封穴同时护住心脉要害,这一过程不过短短几息间,痛苦却似煎熬了人许多年,可直到王鼎一头栽倒在昭衍怀里,他将牙关咬出了血,也没有皱一下眉。

    “……人生得友如此,莫大幸事。”

    昭衍轻手轻脚地让王鼎躺下,耳边传来方敬这声感慨,他没有抬头,自嘲道:“他们都是值得相交之人,可惜遇见了我。”

    “我说的是他,也是你。”方敬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昭衍脸上,“你不只是利用他,也是为了尽快将他从这潭浑水里捞出去,他成了人事不知的疯子,你就要代替他面对冯墨生的种种针对,即便你有天下第一人为师,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昭衍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方敬,这个男人能守住云岭山两年之久,管制手下数百人,绝不只是凭借“武林盟主心腹”这一身份。

    方敬问道:“你打算如何找出奸细?”

    昭衍不答反问:“方掌事的,你说句实话,云岭山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

    默然片刻,方敬道:“内忧外患。”

    这四个字足够概括他们这一群人当下的处境,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奸细潜伏,人心忐忑不安……诸般种种,皆是血淋淋的伤口。

    闻言,昭衍闭了闭眼,道:“奸细必然藏在那十五个伤员之中,有这些人在,你就有后顾之忧,冲杀突围不可行,抛弃灭口更不可行。”

    方敬挫败地叹了口气,无声点头。

    昭衍却是笑了,尽管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他摊开手掌,仿佛在看一只即将染血的鬼爪,喃喃自语般道:“与其为一个奸细闹得人心惶惶,不如将计就计,对方缺少一个跟冯墨生接头的机会,我们便给他这个机会。”

    方敬悚然一惊:“你是要——不!你不能这样做!”

    “你不可行之事,交由我来便是。”

    “……”

    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木柴又发出了“噼啪”一声,打断了愈发飘远的回忆。

    昭衍睁开眼睛,头顶没有了阳光,周遭仍是黑夜。

    他坐在火堆旁小憩了一会儿,梦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实在是疲乏至极,连清醒也不能维持,眼睛一闭一睁之后,却比方才更累了。

    不远处的惨叫声已经从凄厉转为嘶哑,断断续续,刺耳无比,像是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根老木头。

    这里仍是营地,在杀死甲六后,冯墨生派人在附近寻找方敬等人撤离的痕迹,可惜天色昏黑,暗卫人手有限,方敬带走的那些人又是个个身手利落,很快就无功而返。

    于是,冯墨生开始审讯剩下十一个俘虏。

    这些人都是方敬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才带到云岭山的,不说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骨头总要比平常人硬上许多,尤其是在目睹同伴惨死又遭遇奸细背叛之后,他们被一个个拖出来,冯墨生最喜欢杀鸡给猴看,这一招本是屡试不爽,在此却碰了壁,连杀了两个人后,剩下九个人的嘴果然张开了,却不是竹筒倒豆子般的吐露,而是一刻不停的咒骂和啐唾沫,暗卫拿刀鞘狠抽他们耳光,直到骂得最大声的人安静下来,并非畏惧,只是死了。

    昭衍坐在不远处,离火堆很近,身子却是冷的,他不仅听到了那些骂声,也听到冯墨生逐渐失去耐心的狠话,忽然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终于,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冯墨生朝这边走来。

    他刑讯过太多人,打断了无数人的骨头,从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挫败过,这些人分明如蝼蚁一样卑贱,连提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冯墨生只要动动手指头就可轻易将其碾死,可任他如何将血肉之躯捏圆搓扁,骨头断了筋还连着,舌头没了眼还睁着。

    没来由的,冯墨生竟然生出了一股恐惧。

    他将那个瞪视自己的头颅一脚踩进了泥土里,掏出帕子擦掉铁钩上的血迹,再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里,又成了那个干干净净、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关切道:“小山主可是乏了?”

    昭衍没有理他的寒暄,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还有几个活口?”

    “五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那就没必要带走了。”昭衍用一根枯枝拨了拨火堆,淡淡道,“这几个人不过是些小鱼小虾,被你折腾了一番也没几个能走得动路,匪首带走了精锐,肯定不会离我们太远,若是带上他们,反而成了累赘,会给贼人可趁之机。”

    他的提议与冯墨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是老狐狸心念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小山主送他们一程吧。”

    昭衍拨动火堆的动作顿住,他侧头看向冯墨生:“我来动手?”

    冯墨生反问道:“小山主可是有何难处?”

    火光明明灭灭,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旋即错开。

    “没有。”

    昭衍站起身来,他没有拔剑,转头对一个暗卫道:“借刀一用。”

    暗卫迟疑了片刻,见冯墨生点了头才将佩刀递出,昭衍接了过来,分量远不如藏锋,握在手里却重逾千钧。

    在冯墨生一刻不离的注视下,昭衍抬步向那边走去,果真如其所说,栅栏里还剩下五个活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个个都是死不瞑目,人都已经凉了,眼睛却还鲜活,无形的目光化作利箭戳在昭衍身上,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火堆里飘起青烟,那烟雾像是怨鬼化了形,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他靠近了,有人吐了一口血水在他身上,还有人爬过来抓住他的脚踝,用仅剩的牙齿死命咬他。

    这一口本该连靴子都咬不破,盖因他蹲了下来,带血的牙齿就钉在了昭衍的左手腕上,刺痛传来,牙齿嵌进肉里,昭衍任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起刀落。

    昭衍回来的时候,衣袖滑下挡住了手腕上的血压印,他将刀丢回到暗卫手里,方才看向冯墨生,平静地问道:“冯楼主这下满意了么?”

    冯墨生轻轻抚掌,由衷地赞道:“干净利落,小山主若肯入我忽雷楼做事,老朽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昭衍只是嗤笑,他环顾四周,道:“耽搁了许久,仍不见匪首带人杀回马枪,看来这些人确实是被留下拖延我等的弃子……冯楼主,眼下敌暗我明,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也好。”冯墨生点了点,眼中掠过一抹精光,“老朽正好还有一些疑惑,待回去之后,可要向小山主询问一二,就怕年轻人嫌烦。”

    “岂敢。”

    很快,一行八人如来时那样迅速撤走,喧嚣的营地终于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冷风吹灭,才有数道人影摸黑回到了这里。

    方敬其实没有走远。

    如昭衍叮嘱那样,他在入夜后以满山搜查为由,将部下们带离了营地,又掐着时辰带了几个精锐往回走,远远听到了惨叫声,他即刻率人绕行向侧,隐藏在浓重的阴影之下,借土坡做遮挡,眺望下方发生的一切。

    若是没有方敬再三阻拦,恐怕已经有部下按捺不住跳出去了。

    这是方敬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漫长的黑夜。

    部下们强忍着悲愤去收尸,方敬也将脚边的一具尸体扶了起来,不巧正是那咬了昭衍一口的人,他被一刀刺穿了心脏,死时没有多大痛苦,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以至于咬下来的一小块肉还在齿间。

    方敬想,这道疤也许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他一手搀起了尸体,另一手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到了一块冰冷的令牌——这是昭衍事先交给他的,从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那儿缴获的青狼令。

    方敬忽然回忆起了今日后晌,在那烈日高照的溪流旁,当昭衍将所谓的绝户计一步步说出来,自己竟然浑身发抖,既冷又怕,以至于色厉内荏地叱骂起来,最终在那少年人的注视下渐渐噤了声。

    那一刻,昭衍的脸上没了一丝表情,黑白分明的眸子如藏着两口深井,里面没有方敬的影子,也映不进这璀璨骄阳。

    他一字一顿地道:

    “人在濒临绝境时,若是没有足够的希望,便只有足够的仇恨能支撑他们拧成一股绳,拼死闯出生路……

    方掌事的,你怕他们恨你,我不怕,若有冤魂索命,将来寻我便是,我自作孽,甘受报应。”

第一百六十四章·掀棋

    六月初四,阴云垂,大风天。

    距云岭山南麓崩塌已过去了近两日,为了尽快接应冯墨生,萧正风从黑石县强征了数百民夫日夜挖掘,再有刘一手代武林盟出面调解,李鸣珂与朱长老也就顺坡下驴,率领众人去河堤帮忙,既是扶危救急,也是暂避风头。

    如此一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殷令仪果真住进了萧正风的行辕里,她带来的四个护卫负责把守寝房,其他事宜皆听萧正风安排,后者自然不会错过这等大好机会,明目张胆地将县衙人手全都换成了听雨阁暗卫,哪怕一个端茶送水的女婢,那也是身手不凡的。

    住在这样的地方,莫说殷令仪拖着病体,她就算有再大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换了旁人在此,恐怕早已寝食难安,可殷令仪不仅安之若素,还有闲心煮茶抚琴。

    平南王女殷令仪有着清和郡主的封号,其人如其名,她不仅有秀美姿容,还有一身清净平和的气质,犹如亭亭玉立的水莲,一颦一笑皆浅淡,素手弄弦,曲声清冽,再浮躁的心绪都会慢慢平静下来。

    萧正风平生好美酒也好美人,奈何妻子虽是吏部尚书的嫡孙女,相貌只能勉强算得中上,他看在岳家的面子上与她相敬如宾,在外总免不了沾花惹草,尤其殷令仪实在是个极有趣的女子,有趣到哪怕萧正风明知她不是简单人物,也乐于离她更近一些。

    殷令仪沏得一手好茶,也不吝于为萧正风准备一盏,她仿佛能掐会算,每每萧正风前来拜访,总能喝上温凉适度的香茗。两人在袅袅茶香中相对而坐,萧正风有意旁敲侧击,可这诸般试探都被殷令仪自然而然地挡下,她实在是博学,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四书五经,哪怕是最平常琐碎的市井民生,但凡萧正风提到,殷令仪都能毫无障碍地接话详聊,到最后竟是萧正风词穷,可不等他尴尬,她又恰到好处地转了话锋,半点不见当日咄咄逼人的姿态,温柔如三月间的桃花春风。

    萧正风不由得想道,倘若平南王府没有反心,我合该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再如何惋惜,萧正风终究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他按捺住那点轻浮心思,索性与殷令仪谈起云岭山之事,故意道:“冯先生一行人被困山中已有两日,当下情势瞬息万变,也不知这两日之间又平添了多少变数。”

    殷令仪放下茶盏,道:“以萧楼主之见,这伙贼匪应是什么来路?”

    萧正风道:“线索太少,尚且不明,先前那位昭少侠认为此间贼人恐与乌勒奸细有关,但他口说无凭,如今又随冯先生进了云岭山,恐怕要等他们出来才能见分晓。”

    “昭少侠?”殷令仪美目一抬,“可是那寒山的小山主?”

    “正是此人,郡主莫非认识他?”

    “武林大会落幕之后,白道七秀的名声传遍江湖,我在沿途已听闻过不少有关他的事情,都说步山主名师出高徒,寒山后继有人,岂能不记在心上?”说话间,殷令仪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可惜我来晚一步,未能与他见面。”

    萧正风凝视着她的脸庞,道:“倒也不晚,郡主好生在此歇着,待到通道掘开,自当让你见到他。”

    南麓整面山壁都塌了,在不能动用火雷的前提下,要想在两三日间掘开通道,所费人力物力皆非小数目,尤其土石俱已松动,挖掘的人稍不留意就要被落石砸中,短短两天内,已有数人被砸伤压死,只是这些哀声注定传不出百步远,提刀在侧的听雨阁暗卫更是无动于衷。

    殷令仪人在县衙,对这些事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没有点破,只是抿嘴轻笑道:“若能如此,便是极好了。”

    萧正风却不肯就此放过,追问道:“郡主千金之躯,为何如此看中一个江湖草莽?”

    “此人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萧楼主何必明知故问?”殷令仪斜睨过来,眼角如带香风,虽无妩媚之气,却勾得萧正风心猿意马,“他是白道七秀之首,四大门派未来的顶梁柱都与他交好,甚至承他救命之恩,武林盟将来必有他一席之地,更何况他有天下第一人为师,寒山虽未复归大靖,却为北疆镇守天门十八年,对稳定边陲有莫大助益,以周总兵为首的边关守将都与步寒英相交,多年来同寒山守望相助……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在意?”

    这一番话字字在理,也与萧正风的心思不谋而合,正因为他看到了昭衍的价值,才在谢青棠死后为其向周绛云说项,否则以那魔头睚眦必报的性子,昭衍敢当众杀了他的左膀右臂,周绛云只会让他死得更难看,就算明着不行,暗地里能做的手脚才令人防不胜防。

    可惜的是,萧正风对武林大会的谋划功败垂成,被发配到这偏远之地干苦差事,自己先前铺设好的一切都让后续接手的姑射仙捡了便宜,因此当萧正风乍见昭衍出现在这里,他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不速之客来意莫测,喜的是姑射仙想必没来得及招揽此人,自己的一番苦心不算为他人作嫁衣。

    只不过,听殷令仪言下之意,恐怕她也是这样想的。

    心里盘旋着诸多念头,萧正风顺势问道:“你认为他所言是真?”

    殷令仪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太多的巧合堆砌到一处,那就不是巧合了。”

    “怎么说?”

    “眼下冯楼主尚且被困山中,萧楼主却有闲心在这儿喝上两日清茶,难道不也是认为我来得太巧吗?”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入耳,萧正风持杯的手微微一紧,他无须细看,这只杯子已经裂了。

    气氛霎时冷凝,殷令仪恍若未觉地给自己添了一盏热茶,道:“所谓赈济救人,平南王府大可派出一两个管事来此,他们能做的定然比我更多,偏偏我来到了这里,还是在这风声鹤唳之时,萧楼主心里一定在想,我定然是另有所图。”

    萧正风扯了下嘴角:“郡主何出此言?”

    “我确实是另有所图。”殷令仪呷了口茶水,眉头微皱,“不过,在住进县衙之后,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

    这下子,萧正风是真正坐不住了,他仔细回想殷令仪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无一有异,除了一些私密活儿,其他都是在自己和暗卫们的眼皮子底下,她哪来机会搞小动作?

    除非,殷令仪所指的是她住进县衙这件事本身。

    “你……在躲避谁?”

    多年来的明流暗涌,朝廷与平南王府早成对峙局面,许多事情虽不能摊开来说,各自却是心照不宣,殷令仪显然知道黑石县已落入听雨阁的掌控,可她选择了直奔萧正风而来,甚至主动迁入这座行辕,每日形同软禁一般,足见在她看来,听雨阁已不是当下最大的危机。

    萧正风这一问出口,殷令仪默然片刻,忽地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拉下半截衣衫,露出整个右肩,再将泼墨长发捞起,冷声道:“萧楼主,你且上来看看。”

    猝不及防见到这一幕,萧正风几乎被那片凝脂白玉晃花了眼,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殷令仪的右肩上,很快被一片红点吸引住。

    “这是——”

    他拿起桌上的灯盏疾步上前,用烛火细细一照,总算看清这一片巴掌大的红点竟然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少说有几十根细针曾扎入其中,血痂结成不久,看得人头皮发麻。

    萧正风浑身一震,殷令仪已将衣领拉拢,从袖袋内取出一只锦囊丢到他手里,道:“你可认得此物?”

    锦囊里是一把钢针,细如牛毛,遍体扭成螺纹状,极易打进肉里,若无精于暗器之道的人谨慎挑动,贸然将其拔出,势必牵皮带肉。

    如此阴毒又精致的暗器在江湖上并不多见,萧正风恰好再熟悉不过,只因这针名叫“魂牵梦萦”,是冯墨生研制出来的独门暗器,伤人刑讯皆可用之,忽雷楼的下属都有随身配备。

    萧正风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殷令仪道:“五月廿四,我在中州披霞县遭遇了一伙黑衣人的截杀,护卫奋力抵抗以至死伤大半,我也身中暗器,险些不活。”

    五月廿四。

    萧正风心里一突,他对这个时间十分敏感,不仅是永安帝在这一日下了罪己诏,更因那桩骇人听闻的冤鬼路血案同样发生在这天,此事先由昭衍提及,后由刘一手详说,两边说法出入不大,可见是真。

    冤鬼路血案的内幕,纵然萧正风身在黑石县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原以为是方怀远为了掩护殷令仪痛下狠手,殷令仪却道自己那时身在披霞县,须知那披霞县离冤鬼路有二百里之遥,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天也难以抵达。

    他半信半疑地问道:“郡主去披霞县做什么?”

    “我原本是要去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的盛况。”殷令仪毫不避讳地道,“然而,在我抵达中州之后,意外得知怪医殷无济在披霞县一带出没的消息……想来萧楼主也知道,我患有痼疾,这一两年来发作频发,西川境内名医皆束手无策,只怕会病入膏肓,于是在得知消息后,我临时改变了行程,北上披霞县寻医问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平南王女患病难医之事对听雨阁而言不算秘密,萧正风不知她到底患了什么毛病,却也知道棘手非常,而那怪医殷无济自打退出了补天宗,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偶有几次现身都是神出鬼没。

    武林大会虽然重要,但也比不得自己的性命。

    萧正风点了点头:“那可曾找到?”

    “没有,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披霞县,派人四处打听,得知前不久确有一名游方郎中路径此地,只是此人医术平常,不过能医些跌打损伤的毛病,委实算不得神医。”说到此处,殷令仪冷笑一声,温柔的面庞上陡生杀意,“得知此事后,我立刻让身边护卫杀了那报信之人。”

    萧正风目光一寒:“有人故意作饵,引你入陷阱?”

    殷令仪道:“我将那人杀死之后,即刻准备撤离,没想到杀手胆大包天,竟是当街动手。”

    当街杀人……萧正风双眉紧皱,他本是心下存疑,可殷令仪说得笃定,而当街杀人之事必定惊动当地官府,目击者也有不少,只要回头查证一番就可辨别真伪,殷令仪不会说这样拙劣的谎话才对。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眼铜针:“你以为……是我们动的手?”

    殷令仪只是浅笑,继续道:“披霞县临北,我已知有杀手盯上了自己,身边护卫只剩寥寥几人,倘若急于南下,恐怕不等进入西川,我就要落入贼手,于是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思及云岭地崩一事,故向此而来。”

    她说得隐晦,萧正风却是明白了过来,殷令仪的确怀疑过杀手是听雨阁所派,奈何形势所逼,她只能铤而走险,先施善举聚拢人心,再故意现身于众人面前,南北对峙毕竟还在暗地里,一切转明之前,萧正风与冯墨生都不能拿她怎样,倘若事情真是他们所为,堂堂王女在听雨阁的地盘里出了事,平南王府就算出师有名,可若是栽赃嫁祸,听雨阁不仅不能动她,还得保护她。

    难怪自己这两天诸般试探,她都稳坐不动,只因她在光明正大地住进县衙之后,已经位于不败之地。

    心下明悟,再面对这个柔弱清丽的女子,萧正风背后竟生出了几分寒意,那点小心思都如烟散去,他将这些散碎的线索串联起来,眉头几乎皱成了疙瘩,道:“郡主,旁的不必多说,我敢对天发誓,披霞县那场刺杀与听雨阁绝无干系。”

    殷令仪不置可否,道:“我这一路行来,虽没有遭遇第二次截杀,但能感觉到危险如影随形。”

    事关重大,萧正风也不敢轻忽,当即承诺道:“郡主放心,我一定下令诸人严加防守,绝不放一只苍蝇入内。”

    殷令仪没跟他客套,颔首道:“多谢萧楼主。”

    萧正风拿起锦囊就要出门,忽听殷令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楼主亦是皇亲国戚出身,我殷氏也好,你萧氏也罢,皆与大靖江山共荣辱,或有利害相冲之处,归根结底还是一条船上的人,故有些话虽然冒犯,但是不吐不快。”

    脚步微顿,萧正风回头看去,只见殷令仪仍坐在原位,正拔下簪子拨弄灯芯,那火苗在金簪上一跳一跳,一如萧正风此刻惴惴的心。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慎重道:“郡主请说。”

    “今日之大靖,已非高祖与先帝在时之大靖。”殷令仪一字一顿地道,“北有乌勒蠢蠢欲动,南有土人作乱为祸,东海之外更有强敌侵扰不休,当今天下……经不起第二次三王之乱了。”

    手指一动,金簪犹如利刃般割断了灯芯,火苗掉落下来,只燃烧了片刻璀璨,旋即黯然。

    火光熄灭的刹那,萧正风心口如被无形的力量擂了一拳。

    这两日来,他与殷令仪打了无数机锋,既是为了云岭山之事,也是想要知道她对南北方一日紧张过一日的局势如何看待。

    现在,殷令仪终于给了他答案。

    萧正风无数次怀疑过她,可他没来由的相信殷令仪是发自肺腑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时间,他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能道:“郡主早些安寝,后半夜我会赶回来。”

    殷令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端茶送客。

    萧正风心乱如麻地出了县衙,天色已经昏黑下来,他纵马直奔云岭山而去,随行暗卫不敢怠慢,连忙紧跟在后。

    他们赶到南麓时,夜幕彻底黑沉,好在四下灯火通明如白昼,民夫们还在继续挖掘,幸好此处只是一面山壁,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砸下来,原本堆积如山的落石已被搬开了大半,勉强清理出了长达百步的道路,最迟等到明日晌午,山道就能彻底打通了。

    萧正风心里一松,招来个暗卫问道:“那些江湖人,今日可有什么异动?”

    那暗卫道:“回禀楼主,丐帮的朱长老率领众弟子整日修筑河堤,李鸣珂则带着手下镖师在河岸边支起棚子,负责为他们造饭治伤,有不少民夫和灾民聚集过去,混迹其中的探子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李鸣珂等人这样安分,反而让萧正风心焦起来,可是殷令仪的话犹在耳畔,当下局面堪称云谲波诡,要想重演那晚河堤之事已是不可为了。

    他正要再吩咐几句,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当即眉头一凝,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暗卫连忙朝事发地赶去,不多时就疾奔而回,面上满是惊喜之色:“楼主,民夫们听到乱石之后隐约传出了人声,属下上前一问,应是癸七无误!”

    癸七正是跟随冯墨生进去的人之一,他既还活着,想来冯墨生也平安无事,萧正风心里一松,道:“赶紧些,天亮之前务必要将道路打开!”

    “是!”

    暗卫领命而去,萧正风喜不自胜,可当他无意识碰到那装满钢针的锦囊,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淡去许多。

    无论殷令仪所说是真是假,这一把魂牵梦萦是忽雷楼的独门暗器总不会有错,就算有人栽赃嫁祸,一旦事情得逞,不仅冯墨生脱不了干系,听雨阁也休想置身事外。

    此事,须得尽快与冯墨生合计一番才好。

    萧正风心里笼罩上一层阴霾,他本是过来看一眼,现在却想要等到冯墨生出来,有了这尊煞神坐镇,上至暗卫下至民夫都不敢懈怠,拖着疲惫的身躯加紧清理道路。

    就在将近五更天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从官道传来,有些困倦的萧正风立刻睁开眼睛,周遭暗卫迅速上前将快马拦截下来。

    “楼主,出事了!”

    深夜来此的人赫然是萧正风留在县衙的暗卫之一,看清此人面目后,萧正风心头一凛,厉声道:“出了什么事?”

    “有、有刺客潜入县衙,杀伤数人,掳走了清和郡主!”

第一百六十五章·嫌隙

    夜闯黑石县衙,掳走殷令仪的凶徒可谓是猖狂至极。

    萧正风本就做好了严密部署,与殷令仪一番深谈后更觉危机环伺,临走前又加派了一队暗卫,说是将县衙把守得水泄不通也不为过。如此一来,整个衙门里没有了半个闲人,大小事宜俱由身经百战的听雨阁暗卫过手,他们彼此之间合作默契,暗号密令亦非一成不变,若有外人试图乔装混入,不消片刻工夫就要露出马脚,届时等待他的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此,出手之人没有枉费心机,而是抓住了暗卫换岗的片刻机会,悍然直闯。

    留在县衙的暗卫少说也有百人,凶徒跃上院墙,一出手就击杀了埋伏在那的四个弓箭手,而后整个县衙都被惊动,四散的人手顷刻分成外围和内围两拨,前者将县衙团团围住,后者迅速聚集到殷令仪的院落里,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

    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是这来历不明的凶徒委实厉害,根据属下禀报,此人一身夜行衣打扮,脸上仅露出两个眼洞,瞧着身板普通,分明深入狼群,却如猛虎驱狼,无数剑戟搭成的围墙竟不敌他双手之勇。

    最令人胆寒的是,此人刀枪不入。

    听雨阁暗卫做多了脏活,杀人早与砍瓜切菜无异,其中也不乏遇到过铁布衫高手,只是护体罡气终有尽时,运功时也难免动作迟滞,一旦落入围攻,铁布衫也要变成破衣衫,故而一开始看到刀剑砍他不动,暗卫们并不慌张,继续抢攻。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了不对——鏖战上百个回合,刀光剑影都叫人眼花缭乱,却无一柄利刃能够刺穿这人的血肉,更有甚者奋力劈砍竟被震断了兵器,仿佛他们围住的不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大活人,而是那铜皮铁骨的怪物化作了人形。

    以一敌百,金刚不坏。

    眼看着战况不妙,有机敏者一面派人快马赶去云岭山报信,一面护着殷令仪撤离,不料此举正中对方下怀,那凶徒看到一队人匆匆而去,立刻明白了目标所在,他果断放弃了这边缠斗,一掌劈断了廊柱,须知长廊的承重柱内有玄机,其中一根倒下,剩余几根也摇摇欲坠,殷令仪一行尚未撤出廊道,周遭已崩塌下来,暗卫结成的阵型为之一乱,此人混不畏死地突围而出,趁乱掳走了殷令仪。

    得知前因后果,萧正风勃然大怒!

    他风驰电掣地赶回县衙,入眼便是一片残局,留守在此的暗卫折损了十七人,大半是在护着殷令仪撤走时被压在了廊下,剩下的皆被那凶徒亲手打杀,当中包括了殷令仪的四名亲卫。

    “贼子欺人太甚!他一个人就闯入此间如入无人之境,本座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他怒不可遏,双目都充了血,一掌就要打死那跪地请罪的下属,幸被冯墨生及时拦下,连声劝着“息怒”。

    萧正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消息传来时,南麓的通道刚好被打开一处小缺口,癸七带着昏迷不醒的王鼎最先出来,冯墨生与昭衍也陆续现身,随即是闻讯而来的刘一手、李鸣珂等人,三方乍然聚首,竟是在这般情形下。

    除了萧正风,其他人或被困山中,或上堤搬石,俱是灰头土脸好不滑稽,彼此相见来不及说两句客套话,纷纷上马朝县衙赶去,此时见着了满地狼藉,难免心思各异。

    冯墨生好说歹说,勉强让萧正风压下了怒火,逃过一劫的暗卫迅速组织人手收拾残局,果然没找到任何有所指向的蛛丝马迹,只好命人将尸体收殓起来。

    发生了这等大事,谁也不敢安心回去,刘一手与李鸣珂留了下来,只让朱长老回去看顾众弟子,本想将王鼎一并送回,奈何冯墨生咬死了不肯放人,昭衍又在一旁附和,便也只好将他暂时留下,由听雨阁中善医者前去诊治包扎。

    偏厅内,李鸣珂只觉得自己半辈子操过的心都不如这几天多,尤其现在王鼎莫名昏睡不醒,她质问昭衍,却得来三两句敷衍回答,又得知殷令仪在听雨阁的地盘上被人掳走,眼下生死不明,一时竟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头发都快愁白了。

    “稍安勿躁。”

    正当她六神无主时,刘一手嘴唇翕动,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李鸣珂耳中:“事态未明,不要自乱阵脚,郡主不会做无把握之事,你且看着。”

    李鸣珂一凛,她下意识去看昭衍,那厮兴许是这两日在山里饿极了,没骨头般瘫坐在椅子上,已经吃空了三碟糕饼,其餍足模样险些将李鸣珂气笑。

    坐在上首的萧正风无暇关注他们这点眉来眼去,心思已被殷令仪失踪一事尽数占据,想到临别前那一番交谈,他的脸色不由得更阴沉了些。

    他久居高位,积威甚重,连没心没肺的昭衍都察觉到了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杀意,只好停下了咀嚼动作。

    就在堂中寂静如死之际,冯墨生终于赶到。

    “老朽来晚一步,劳诸位久候。”

    见人三分笑,开口便告罪,且不论冯墨生内里是个什么畜生变的,表面这张人皮总被他扯得光鲜和善,饶是最不待见他的阁主萧正则,也不会伸手就打笑脸人。

    然而,萧正风这回没有给他好脸,冷冰冰地问道:“眉睫之危,冯楼主何故晚到?”

    他口称“冯楼主”而非惯常的“冯先生”,脸色又是这般不虞,令冯墨生的眉头不由得一皱,旋即舒展开来,歉然道:“老朽身上脏污,伤口也需包扎,顺道去看了眼王少帮主,故而耽搁了。”

    萧正风本是迁怒,话刚出口已有些悔意,见冯墨生如此识趣,自不会抓住小错不放,顺话问道:“王少帮主的情况究竟如何?”

    刘一手与李鸣珂同时打起精神,却听冯墨生长叹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道:“医者经过一番详细诊断,发现他内劲已乱,气血逆冲,恐怕……魔入脑识。”

    魔入脑识,说的便是走火入魔,一瞬间李鸣珂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就从椅子上惊起,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理智才死死压住喉间那句“不可能”。

    刘一手亦是惊骇,眼角余光瞥见昭衍那如丧考妣的倒霉相,心里莫名安稳了一些,他定了定神,追问道:“敢问冯楼主,云岭山中发生了何事?”

    王鼎发疯得突然,冯墨生心里存疑许多,于是派了自己的心腹为其看诊,得出结果却是这般,令他心头那点疑窦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弥散如烟云雾水,只是他在来路上思索几番,始终找不到缺漏何在。

    他故意将王鼎的事情抛出来,是为了观察刘一手和李鸣珂的反应,发现这二人的惊愕震怒不似作伪,再看萧正风双眉紧皱的模样,便将自己进山后的所见所闻悉数道来,但隐去了真假甲六和连心蛊之事,只道昭衍携昏迷不醒的王鼎逃到南麓附近,被冯墨生派出望风的探子发现,双方汇合之后,昭衍主动领路带冯墨生等人偷袭贼人营地,奈何去晚一步,抓住的不过是些沦为弃子的伤残,拷问不出重要情报,为免带上他们反引来追踪,只好将人都杀了,而后躲藏一日,伺机出逃。

    十几条人命,在冯墨生嘴里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话,落在刘一手和李鸣珂耳中却如雷霆炸响,震得他们魂魄俱摧。

    李鸣珂先入云岭山,虽因染疫之故刻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可她知道那些伤患能够熬过地崩已是莫大不易,他们确实已经成为方敬等人的累赘,但他们也曾与方敬等人朝夕相处、同生共死,她在某一瞬间想过快刀斩乱麻,心肠扯得要断,最终也没将那些话吐出口。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这是父亲李长风自幼对她的交道,李鸣珂是镇远镖局未来的当家人,她必须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不可因仁慈之心而优柔寡断,亦不可为一时意气便仗义疏财,可在这一番教导之后,李长风又告诉她,江湖人行走世间讲究的是一个“侠”字,镇远镖局虽不必学那些名门正派为仁义名声所累,可他们做的每一笔生意都得问心无愧,决不能沾上无辜人的血,否则便是堕入了邪魔外道。

    想到那些前不久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李鸣珂口中泛起一抹血腥味,原是咬破了舌尖,她胸中升起滔天杀意,是针对冯墨生,亦是针对昭衍。

    就在她快要克制不住将杀意外泄的时候,刘一手开口道:“如此说来,云岭山中确非寻常贼人,他们胆敢聚众为匪,又走私铁石冶铸军械,郡主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掳走,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他将“郡主”两个字咬得重,李鸣珂霎时惊醒过来,猛然想到了殷令仪当日留下的那个暗号,如同一盆水泼在燃烧的火堆上,她终于冷静了。

    刘一手言之有理,萧正风也想到了殷令仪自称在披霞县遭遇刺杀一事,可没等他犹豫开口,一直作壁上观的昭衍忽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若是如此,倒真对上了。”

    萧正风目光一凝:“怎么说?”

    昭衍却不看他,而是转头对冯墨生道:“冯楼主可还记得咱们会合之时,我曾向你提过一件事?”

    冯墨生年纪虽大,记性仍然不差,很快想到了那“目标现身,事不宜迟”八个字,据昭衍说是正因有人向匪首禀报了这句话,他才找到机会带王鼎逃出营地。

    昭衍说这话是在六月初二的晚上,还特意询问过朝廷是否会再派高官来黑石县,没想到是应在了此处,两桩事前后脚发生,绝非“巧合”二字能够解释,故而冯墨生第一反应便是他与殷令仪合谋,细想又无根据,思及连心蛊和那甲六,眼神更是阴鸷了几分。

    见他如此,萧正风眉头皱得更紧:“冯楼主?”

    冯墨生回过神来,苦笑道:“不错,前天夜里老朽与小山主见面时,他从贼人那里偷听到了半句密语……”

    事关重大,他不敢有所隐瞒,本以为萧正风会开口诘问,不料对方沉吟了片刻,竟是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原来如此。”

    冯墨生心里一沉,下意识想要察言观色,却见萧正风刚好看着自己,那目光微冷,令他不禁背后发寒。

    这两日,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发生了。

    冯墨生老奸巨猾,顷刻猜到萧正风态度变化八成与殷令仪有关,此时情况不明,他该少说少错,可一见李鸣珂与刘一手二人在场,终是没能忍住,道:“说起来,老朽探知云岭山的匪首姓方,率领部下在此盘踞至少两年,其人刀法高强,年纪也不会太大,想来在江湖上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刘护法可曾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刘一手听他说到“姓方”就是心里猛跳,面上却未显露出端倪来,他仔细回想了许久,摇头道:“江湖上用刀的好手本就不少,更别提那些藏龙卧虎,仅凭冯楼主给出的这点线索,在下委实没有头绪。”

    “那你可曾见过此人?”

    冯墨生轻轻拍掌,候在外面的癸七端着一张托盘走入堂中,径直来到刘一手和李鸣珂面前,二人定睛一看,托盘上是一只白瓷盘子,盘中却无精致糕点,而是一张五官俱全的人脸皮!

    “啊——”

    饶是李鸣珂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曾见过这样骇人的一幕,一下子花容失色,既惊恐又恶心,险些犯了干呕。

    她端起一杯茶水咕噜噜喝下,茶是滚烫的,心里却是寒冷无比。

    李鸣珂当然认得这张脸,就连刘一手也颇有印象,原因无他,这个人是方敬身边的一名心腹,亦是从永州方家带去的老人。

    见二人如此惊骇,萧正风让癸七将托盘呈上,看到是一张脸皮,倒不觉恶心,问道:“这是从贼子脸上剥下的?”

    冯墨生颔首,叹道:“抓住的是活口,可惜下属们动手没个分寸,将人给逼疯了,只好剥他的脸。”

    李鸣珂不敢再看,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露出那仇恨刻骨的眼神。

    刘一手到底是老江湖,他勉强稳住心神,忍下悲愤仔细端详了那脸皮半晌,终是摇头。

    “既然如此,将这张脸皮拓画下来,传给各州府官衙,总能找到一两个认识的。”

    萧正风下了令,癸七端着托盘退了出去,那股血腥气仍未散,堂内静得落针可闻,直到昭衍叹了口气。

    “昭少侠何故叹气?”

    闻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昭衍身上,他倒不怵,只是面露愁色,忧心道:“此法虽好,却非朝夕能成,当务之急有二,即是如何围剿贼匪和找到郡主。”

    “我等虽是江湖中人,当下事涉外贼,愿为朝廷尽一份心力。”刘一手接下话茬,李鸣珂也点头应是。

    冯墨生见状,心念一动,笑道:“既然如此,二位武功高强,手下又有一帮好手,不妨明日一早做个先锋,助我等破山门剿贼寇,如何?”

    他咄咄逼人,刘一手自知已是骑虎难下,见昭衍已闭目养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事情敲定,萧正风不再强留他们,命属下送三人离开。

    待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畔,冯墨生屏退了旁人,抬头看向萧正风,问道:“王女消失之前,可曾与萧楼主说过什么?”

    萧正风淡淡道:“不过是些闲常话罢了。”

    他漫不经心,冯墨生却是警惕更甚,又见萧正风居高临下,心下颇为不悦,面上神色反而愈加和缓,温声道:“老朽不慎中计,这两日来的诸多事务都压萧楼主一人肩头,实在过意不去,不如……”

    “不过两日而已,本座若是没了你在身边,就做不成事吗?”

    不等冯墨生说完,萧正风已是冷笑着打断了他,这句话委实不客气,令冯墨生脸色微变。

    “萧楼主何故如此?”

    “何故?”

    自打外人离开,萧正风便一直在给冯墨生主动坦诚的机会,见他一昧旁敲侧击,心下终于冷了。

    “你自己瞒着我做的好事,还敢问我何故?”

    一声厉喝,萧正风将那藏有钢针的锦囊丢到冯墨生脚下,后者连忙拾起一看,发现里面竟是忽雷楼独有的魂牵梦萦,顿时背后一寒:“这……萧楼主,此物是从何得来的?”

    萧正风虽是暴怒,却也没有直接给冯墨生定罪,见冯墨生满脸惊疑,他顺势收了脾气,冷着脸说出了殷令仪遭遇刺杀才不得不来此求庇之事。

    冯墨生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变故,他深知此事利害,断然否认道:“阁主不曾下令,老朽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派人当街刺杀平南王女,其中必有隐情,恐为旁人设计栽赃,还请萧楼主谨慎以待!”

    他不提萧正则还好,一提才真正触怒了萧正风,他拍案而起,目光冰冷如刀:“圣上有意召宗亲入京,为削藩做好准备,这个节骨眼上刺杀宗亲是何等大罪?本座若非知道有人栽赃嫁祸,哪能容你站在这里!”

    冯墨生浑身一震,他往后退了一步,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老朽……此针确为魂牵梦萦,老朽有失察之罪,一定尽快查明真相。”

    他退步服软,萧正风哽在心口的气才算顺了些,两人无言了半晌,他才问道:“你让刘一手他们做攻山的先锋,莫非仍当此事与其有关?”

    冯墨生犹豫片刻,他向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眼下局势已成浑水,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在没有铁证之前,他不敢妄下判断。

    然而,出了殷令仪这件事,攻山剿贼迫在眉睫,萧正风显然没有太多耐心了。

    思量片刻,冯墨生道:“是,如今虽有诸多线索指向青狼帮奸细,但无真凭实据,恐为片面之词加以引导,兼之巧合过多,相互之间衔接严密反是异常,故依老朽之见,这两日来发生的一切怕是平南王府与武林盟联手设计,意在祸水东引,欲盖弥彰!”

    他说得不无道理,萧正风也陷入沉思。

    气氛终于回暖,冯墨生乘胜追击,正要禀报甲六之事,外面突然传来通报,竟是昭衍去而复返,孤身前来拜见。

    “他来做什么?”

    萧正风被打断了思绪,让人将昭衍放进来。

    他与昭衍已打过几次交道,以为这厮又要东拉西扯扰人耳目,连趁势发难的话头都已想好,却不料昭衍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二人行了一礼。

    “见过二位楼主!”

    冯墨生没想到他会杀个回马枪,当即脸色一变,萧正风则在大吃一惊后眯起眼睛,道:“小山主为何这般?快些起来说话!”

    昭衍一愣,他也不起身,而是疑惑地看向冯墨生:“难道冯楼主尚未向萧楼主禀明?”

    冯墨生不必回头,已能感觉到萧正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下来。

    他正要开口,萧正风便冷声道:“你既已来了,何必再假他人之口?”

    昭衍站起身来,直言道:“在下奉姑射仙之命前来此处查证情报真伪,襄助两位平乱剿贼,先前情势所逼,不得已多有隐瞒,请萧楼主恕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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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