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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山倾

    “……”

    江平潮满脸苍白,双手死死抱住了头,整个人跪在地上抖似筛糠,竟是慢慢缩成了一团,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似哭似嚎的惨呼,怎么也不肯说出一个字来。

    见他这般模样,任谁都能瞧出不对,方咏雩本已力竭的身子僵硬了一霎,旋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江平潮一只手腕,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连问了几声,但江平潮充耳不闻,像是被江烟萝那一句话打进了无间地狱里,三魂七魄俱往下沉沦,不敢看方咏雩一眼,只死死咬住唇,甚至咬出了血。

    方咏雩问不出结果,心里越来越凉,连呼出来的气都变得寒冷,眼睛深处的血丝聚拢成团,几乎要凝为血珠。

    他抬头,对上江烟萝近在咫尺的脸,从牙缝里吐出一个个字来:“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呢。”江烟萝抬眸看他,“只知道那一日,他们两人为引开追兵逃入山林,一路被逼至悬崖,中了火雷陷阱,马车被炸得四分五裂,两个人都坠落下去……然后,我哥哥死里逃生,你师兄却没有回来。”

    方怀远脸色陡变,方咏雩更是身子一晃,脑中炸开一声轰然巨响,险些倒了下去。

    江平潮的颤抖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缓缓抬起头,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唇嗫嚅了好几下,半晌才道:“对不起……”

    方咏雩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动作僵硬地低下头去,涩声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生死各安天命。

    这句话说来无情,却是顶不破的道理,尤其那时两人一同坠崖,江平潮自己都是过江泥菩萨,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又如何强求他救助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最初从陆无归口中得知噩耗时,方咏雩满腔悲痛难言,心中涌现了无数念头,唯独没有为此怨憎过江平潮。

    除非,江平潮当真做了有负良心的事情。

    方咏雩定定看着江平潮,后者却不敢再看他,犹如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在那三个字出口之后,压抑许久的一声悲鸣终于爆发出来,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是奋力挣脱了方咏雩和江烟萝两人的桎梏,捡起掉落在地的兵刃,横刀朝自己脖颈抹去!

    “锵——”

    就在刀锋即将封喉之际,江烟萝突兀出手,也不见她如何起势,玉白手指直向刀锋迎去,眼看就要被齐根削断,指尖在刀刃上一压一推,犹如蝴蝶穿花,本是向内平抹的刀锋被迫翻转朝外,刀背结结实实劈在江平潮刀柄处,他吃痛之下闷哼一声,后颈又挨了一击,登时眼前发黑,身体软倒下去。

    江烟萝顺手将昏过去的人推给陈朔,见右手食指被割开了一道血口,皱了皱眉,启唇含住指头舔舐片刻,那细如发丝的伤口便已愈合不见,若非唇上沾染的点滴血迹犹在,只怕要当这点小伤不曾出现过。

    她半嗔半怒地道:“我这哥哥啊,当真是顽石般的脾气,左右不过一个外人,要怪也只怪天不佑之,哪值得他拿命来还?”

    方咏雩悬起来的那颗心,在这一句话间直直沉了下去,砸破冰面掉进寒潭,溅起一大片无声的碎冰水花,那样刺骨的寒冷,那样深沉的黑暗,携着千钧之力,将他打入不见天日的潭底!

    江烟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木然而立的方怀远身上,既是叹息,又是怜悯地道:“方世伯,你明知海天帮已暗中投靠了听雨阁,白道未来的领袖之位势必落在我爹手里,今日你有大好的机会当着众人之面揭穿真相,有我姑母和哥哥亲自为你作证,听雨阁跟海天帮勾结之事必将传遍江湖,他们的苦心图谋纵不化为泡影也将大受阻碍……然而,你对此只字不提,反而为我哥哥造势,我若是没有猜错,你解散武林盟是假,想要保住武林盟不受牵连是真。”

    今日之后,方家人一手创立经营的武林盟必将烟消云散,可朝廷也好江湖也罢,重回散沙局面的武林于众人弊大于利,重组武林盟势在必行,那么只要海天帮的阴私不曾被人揭破,以江代方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方怀远对此再清楚不过,却依旧选择了为海天帮隐瞒,并非他到此时仍顾念两家旧情,而是他明白此乃保住武林盟的唯一办法,与其用一场腥风血雨换得顺昌逆亡,不如舍他方氏一门,留天下火种。

    江天养只有江平潮一个儿子,父子之间虽起龃龉却未决裂,江平潮仍是海天帮的少主,未来也会是海天帮的帮主,他凭借武林大会名扬天下,此番再被方怀远用力推上一把,占得侠名大义,必将成为下任武林盟主炙手可热的正统人选,而江天养要想顺利重组武林盟,也少不得这个儿子的助力。

    “当年你对我爹说‘传位于父,莫若与子’,直到现在也没改变这个主意,可惜……”江烟萝以指晕开唇上的血珠,如涂了胭脂般艳丽,“你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继承人,不仅是仇人之子,还间接害死了你视如己出的大徒弟,如今刚过易折,重新振作未可知,方世伯可会后悔呢?”

    方怀远如遭雷击,半晌低声道:“他毕竟是你……亲手足。”

    江烟萝不经意般看向那具尸身,眼里掠过惋惜之色,旋即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要他做同路人啊。”

    方怀远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

    他毕竟不再年轻,如今断臂重伤,已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江烟萝不似周绛云那般强势狠辣,却是杀人诛心,这一口气叹出之后,他头上已白了许多,十年如一日的脸庞也变得苍老。

    冷眼旁观的周绛云却觉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方怀远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坐了十五载,周绛云同样掌权十五年,他二人一个是白道领袖,一个是黑道魁首,光与影,正与邪,对立厮杀了十五年,今日总算要划下终末了。

    当年绛城一战时,周绛云不曾亲眼目睹傅渊渟的末路,如今却从方怀远身上依稀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他正因如此才不肯甘心,不愿服输。

    一念及此,周绛云不再管其他人,甚至不多看方咏雩一眼,只盯着方怀远苍老狼狈的模样看了许久,忽然道:“姑射仙,你若是再不动手,本座就要代劳了。”

    陈朔深知周绛云残忍暴戾的秉性,闻言也不意外,倒是江烟萝微一挑眉,目光在周绛云身上打了个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善如流地笑道:“周宗主说的是,咱们的确在这儿耽搁许久了。”

    说罢,她柔声问道:“方世伯,我要的那个答案,你想好了吗?”

    江烟萝自认已经足够心慈手软。

    她不逼问九宫名单,也不索要暗棋部署,连方怀远设计她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甚至顺其心意去与萧正则掰腕子,只是她不能做亏本生意,更不允许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变数,尤其……那个变数,极有可能关系到昭衍和平南王府两方。

    见方怀远依旧咬牙死撑,江烟萝亦觉得有些厌烦了,她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莫非,这件事同样与九宫有关?”

    到了这个地步,方怀远拒不承认勾结平南王府也无意义,左右四下无外人,江烟萝也不曾掩饰自己对听雨阁的敌意,她不会将这个秘密上报,而在底牌尽失的情况下,按理说方怀远该知道怎样选择才最有利,可他兀自犹豫不决,说明这件事跟九宫名单一样是他埋在心里的逆鳞,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能交给江烟萝这般人。

    想到云岭山的变故,江烟萝心下微凛,突然道:“昭衍——”

    “杀了他!”

    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话。

    方咏雩依旧跪在那片血泊里,他朝周绛云拜下,额头紧紧贴上冰冷腥臭的地砖:“我求你,杀了他!”

    周绛云垂眸看他,目光晦暗不明。

    江烟萝脸色倏变,她当即侧身抬手一扬,分明不见刀光剑影,却有寒芒乍破而出,周绛云一脚踢起的长刀破空而至,眼看就要劈在方怀远身上,竟在掠过江烟萝身侧时骤然断成数截,断口无不平整光滑,刀刃连丝裂纹也不见,是在一瞬间支离破碎,若换了血肉之躯,恐怕已被大卸八块!

    刀光映寒芒,周绛云总算看清了她挥出的是什么——一根细长无比的线,如蚕丝般轻薄柔软,却比玄铁精钢更加无坚不摧,刚柔合一,坚韧至极!

    “有趣。”

    他轻啧一声,盘在手上的玄蛇鞭抖擞挥出,奇诡迅疾地绞向江烟萝腰身,后者反手一挥,长丝兜转而回迎上长鞭,丝与鞭如龙蛇紧绕成结,彼此撕咬纠缠,江烟萝斩不开玄蛇鞭,周绛云也绞不断这根诡异的丝线,竟是僵持起来。

    就在此时,江烟萝背后传来“扑哧”一声,紧接着有一蓬温热鲜腥的液体飞溅而出,污了她半截衣袖裙袂。

    是那截断裂的刀尖。

    江烟萝劈碎了三尺长刀,也化解了周绛云附着刀上的内力,那些刀刃碎片骤失后劲,纵使四溅而飞,亦不可能伤人性命。

    但方怀远自己可以。

    他没了眼力,耳力却比寻常更加敏锐,刀刃崩碎时便已听声辨位,待到江烟萝一转身,方怀远陡然伸出手去,如在风中拈回一片花瓣,稳稳拿住了这截刀尖,没有半分犹豫,亦无半句废话,只见白光闪过,血雾喷薄,他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割喉之人不会立死,可方怀远已知晓江烟萝拥有那般神鬼莫测的蛊术,下手没有丝毫留力,近三寸长的刀尖尽数没入脖颈,从左到右横拉过去,气管筋脉尽被割断,血如泉涌,依稀可见骨。

    任是真神仙,也无力回天。

    仗剑巨阙的一代武林盟主最终死在了这截平平无奇的碎刀下,何其荒谬,又何其悲怆。

    江烟萝回过头,眼看着方怀远仰面倒下,鲜血从他喉间喷出,如雨如雾,宛如天哭血泪。

    他这一倒下,便是地崩山倾,擎天不再。

    江烟萝只来得及抬手一挡,血雾都洒在洁白宽大的衣袖上,似雪中红梅朵朵开。

    方怀远下手如此狠绝,连她都难得有些怔松。

    在场唯一不觉意外的人,恐怕只有方咏雩。

    他在地上跪了太久,寒气似与地气相接,额头和膝盖都仿佛冻结在了地砖上,直到尸身轰然倒地的声音传来,他才抬起昏沉沉的头,面无表情地朝那方向看去,缓缓扯起僵硬的唇角,似哭又似笑。

    周绛云见好就收,手腕一震撤回玄蛇鞭,半点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之意,只对方咏雩道:“你所求之事,本座为你做到了。”

    方咏雩神情麻木,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许久才开口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小子,莫要得寸进尺。”顿了下,周绛云又勾起嘴角,“不过,本座今日心情好,容你说来听听。”

    “我会把阳册给你,绝无丝毫隐瞒,但……”方咏雩说得很费力,没有多看生父的尸身一眼,血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周绛云,“我要拜你为师,你得将阴册传给我,同样不可有半分保留。”

    密道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饶是周绛云也不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片刻怔然之后竟有一股莫名的兴致涌上来,头一回摒弃对阳册的执著,认认真真地将方咏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放肆又冷漠,像是评估猪羊斤两的屠夫。

    半晌,他摇头道:“这个交易,看起来是本座吃亏。”

    “你收我为徒,只会赚不会亏。”方咏雩漠然道,“你也年近五旬了,在阴册第九重滞步多年,就算得到阳册又能如何?我曾苦练截天阳劲五载,一夕间散功被废,体内寒气之盛远胜从前,就算再给我五年,也不可能重拾昔日境界,倒不如顺水推舟,你传我阴册,我告诉你逆转阴阳的法门,就算你不能问鼎巅峰,也会多我一个左膀右臂,何乐而不为?”

    此言一出,便是江烟萝也心头微震,周绛云更是脸色一肃,沉声问道:“你是说,阳册秘籍里面有直接逆转阴阳的法门?”

    方咏雩这番话说到了周绛云心坎上,他的确想要阳册,却也知道自己错过了冲击瓶颈的最好年纪,尤其五年前于鲤鱼江阻截傅渊渟失败后,强行出关导致他体内暗伤发作,如今已不复从前鼎盛之时,就算得到了阳册,有生之年未必能够如愿以偿。

    倘若方咏雩没有武功尽废,周绛云会将他好好养起来,如当年傅渊渟培养自己那般悉心教导,待到时机成熟之后,他当摘取硕果。

    因此,周绛云一直对方咏雩散功之事深感可惜,即便将他抓在手里也无处下嘴,如今听到方咏雩提及逆转阴阳之法,岂有不欣喜若狂之理?

    可这并非江烟萝所乐见的。

    她心中杀意涌动,面上声色不露,只听方咏雩道:“是,薛泓碧自知死路,他想为傅渊渟复仇却无能为力,于是孤注一掷地将宝押在我身上,我手里有完整的阳册秘籍,虽只练到第五层境界,但我记得其中有一篇逆转阴阳的法门,至于它行不行得通,我无法给你保证,端看你有无勇气去试了。”

    周绛云眼眸微眯,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气氛变得沉重冷凝,隐含肃杀之意。

    方咏雩一度畏惧他,现在却一点也不觉怕了。

    直到周绛云脸上露出笑容,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杀意也在刹那间消弭殆尽。

    “好徒儿。”

    周绛云抬起手,亲昵地将方咏雩额前乱发捋到一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跟你爹娘道个别,为师在出口等你。”

    说罢,他朝江烟萝伸手虚引,道:“姑射仙,同路?”

    “烦请周宗主在外稍候。”

    江烟萝示意陈朔带上江平潮一同出去,自己却脚步不动,嫣然笑道:“恭喜周宗主收得佳徒,他日娲皇峰开筵之日我一定亲自前去送上贺礼,只是现下还有些体己话要与表哥说上几句,请周宗主体谅一二。”

    周绛云似笑非笑地道:“不能当本座的面说?”

    江烟萝半嗔怪地眨眨眼,如一个俏皮活泼的小姑娘,道:“小儿女的事,哪好意思让长辈在场旁听呢?”

    周绛云大笑,径自拂袖而去。

    密道里很快只剩下了江烟萝和方咏雩两个活人。

    江烟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回头看向方咏雩,只见他走回到江夫人的尸身旁,似是不忍她就这样躺在冰冷脏污的密道里,俯身想要将之抱起,可惜他现在走路都打晃,一下没能将尸身扶起,险些一同栽倒在地。

    她走过去准备搭把手,被方咏雩一把推开。

    “表哥,你如今是恨毒了我吧。”江烟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们算是一起长大,又差点做了夫妻,你虽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谊,有何好吃好玩都想着我,危险关头也愿挡在我前面,比我亲哥哥也不差什么了。”

    方咏雩嘲讽地扯了下唇:“恩将仇报的东西,不必再花言巧语。”

    “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这样对你?”

    方咏雩没有说话,目光冰冷地望向她。

    “因为你骗我啊。”江烟萝叹了口气,“打从见面第一眼,你就对我不喜,即便后来年岁渐长,彼此关系缓和,可你看待我从来与我哥哥不同,你对他是真心相交,对我是貌合神离,哪怕是定下婚约,你对我也是处处小心提防,甚至……‘面对阿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这话可是表哥你亲口说出来的。”

    方咏雩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烟萝。

    这话的确是他说的。

    许是那晚的月色太冷,亦或者下了清寒散的酒水太凉,哪怕过去了好一段时间,方咏雩仍将那晚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话是他一时冲动下对昭衍的警告,本不该传入第三人耳中。

    可她偏偏知道了。

    “你……怎么会……”

    江烟萝当然会知道。

    那晚他们所有人长途跋涉至仙留城,在醉仙楼里下榻歇息,却不知那儿早已被杜允之派人秘密侵占,安插进许多善于伪装的琅嬛馆探子,任谁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江烟萝的耳目。

    方咏雩跟昭衍说过的话,天亮之前便被探子写成密函,一字不漏地交到江烟萝手里。

    然而,她对这些只字不提,只抿唇一笑,由衷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表哥,他跟你不同,我是真喜欢他。”

    江烟萝终归不是季繁霜,也不愿做季繁霜。

    她蹲下身来,与方咏雩四目相对,幽幽道:“表哥,你想要补天宗,取周绛云而代之,对吗?”

    方咏雩眼瞳骤缩。

    “别怕,我看得出来,他也看得出来。”江烟萝温柔又残酷地安慰道,“只是现在的你,连让他忌惮的资格也没有,但是……我能帮你呀。”

    “帮我?”方咏雩冷笑,“假以时日,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你还肯帮我吗?”

    江烟萝抬指按住他的唇,道:“你何时说话变得这样不好听?表哥,阿萝教你个乖,尚且做不到的事先别放狠话,那只会让人觉得你可怜。”

    方咏雩想挣脱她的手,没能撇开,目光冷恶。

    “表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江烟萝吐气如兰,如引魂折堕的妖魔。“薛泓碧,他当真死了吗?”

    她的动作这样轻柔,语气这样绵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却在顷刻间爬上方咏雩背脊,犹如冰冷滑腻的毒蛇在肌肤上扭动,恐怖丝毫不逊于周绛云方才带给他的压力。

    原本抵在唇上的那只手,已在不经意间抚上喉结,调情般挑逗着,也能在一息间扭断他的脖子。

    “……他死了。”

    江烟萝有些失望,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真的?”

    “是。”

    纤细的手腕被用力攥住,方咏雩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苍白如冰雪的脸上竟然挂起了笑。

    江烟萝曾经多次见过他的笑容,却是头一回看他笑得这样冷,这样疯。

    “薛泓碧必须死。”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他死了,我才能活。”

第一百九十七章·星火

    虽值盛夏,待到赤日转薄,亦有寒意来袭。

    残阳早已西坠不见,栖凰山上这片天幕依旧通红,四下里充斥着刀兵铿锵、呼喊叱骂之声,无数人厮杀激斗,鲜血淌过之处,犹如烈火奔流。

    陈朔有备而来,先利用唐荣之死插足巡守防卫部署,再于今日一早以公审为由召集众人至演武场,使得栖凰山守备陷入前所未有的薄弱境地,而后尹湄趁机率人围拢,待到信号一出,山上那些埋伏多年的最先发难,乱象甫起,大祸即至。

    此番攻打栖凰山,听雨阁要名,补天宗要利,双方一拍即合,两股庞大势力合为一股,再有中州府营精兵在后方压阵,莫说武林盟总舵内部正值空虚之时,就算方怀远孤注一掷提早召回驻各分舵人马,只怕也是一场拼死苦战。

    周绛云亲自去打头阵,陆无归南下直奔泗水州,指挥攻山的权责就落在了暗长老尹湄的肩上,她果真不负重托,率领一干人马以雷霆之势攻下了擎天峰,而后分兵绕道至过浩然峰下,根据江天养私下提供的地图,从密道突入浩然峰内部,自山腹奇袭而出,杀了守卫一个措手不及,她如同一道紫电,带领数十名杀手在防线内神出鬼没,摧毁岗哨不下十处,不消个把时辰,满山上下已乱作一团。

    形势如此恶劣,实乃武林盟创立至今未有之局面。

    杀了大半日,尹湄一身紫衣都被血污染成暗红颜色,原本轻薄的衣料变得无比沉重,泥浆般凝固在肌肤上,她随手抓了一把发尾,那截头发凝了血块又被火舌燎过,想来是再也洗不干净了,尹湄微一皱眉,反手用短刀一绞,小指长短的一截头发就落了下来。

    在旁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状,道:“尹长老这头青丝长得柔顺漂亮,再者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令婢子们小心着清洗掉便是了,何苦削了它?”

    “我没有父母。”尹湄神情冷漠,双手双刀俱是染满鲜血,“更无须你来多嘴。”

    这女子赫然是曾跟在江烟萝身边的丫鬟春雪,她本是浮云楼的一名地支暗卫,在江烟萝身边伺候了六年,今日攻打栖凰山能够如此顺利,少不得春雪联络各名暗桩,同山下人马里应外合。

    春雪做惯了奴婢,也不怕尹湄的冷脸,沾着血的绣花弓鞋轻轻一踏,那死不瞑目的武林盟弟子就被她踩在了脚下,她嫌恶地将鞋底在死人身上蹭干净,转头看向那片鬼魅密林,道:“这伙莽人当真是走投无路,竟然逃进了阴风林。”

    武林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方怀远失踪之后,其余人更是犹如散沙,在众杀手狼奔豕突的攻势下,这群人被冲了个七零八落,有人负隅顽抗,亦有人趁乱遁逃,尹湄谨记着周绛云的交代,对那些四散而逃之辈视若无睹,只对刘一手等死忠穷追猛打,若非春雪及时赶到叫留活口,恐怕这些人大半都要丧命在尹湄刀下。

    果然,尹湄闻言冷笑一声,振臂甩去刀上血花,抬眼扫过春雪身后那一队暗卫,嘲弄道:“要不是你们搅局,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她杀了太多人,浑身煞气几乎凝为实质,这一眼扫过去仿佛刀剑刮过,饶是春雪这般人也觉得毛骨悚然,却不知尹湄心下实松了一口气。

    陆无归临行前的那几句提醒,委实是救命之恩。

    尹湄为平南王府做事,对方家近年来的动向了解可谓深切,她有心救人,更不愿见武林盟落入听雨阁之手,却没想到自己的一重身份早已暴露,周绛云虽许她长老之位,可不曾以信任待她,故意拿情报放饵,若她按捺不住上了钩,现在怕已成了满地尸体中的一具。

    “死人没有价值,方家的案子关系重大,若能办成必是大功一件,仙子派我等前来,便是助尹长老一臂之力。”春雪的话说得极为漂亮,“一群末路贼子,连守户之犬也做不成了,就算逃进了阴风林,只要尹长老追杀过去,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这话并非狂妄自大,大半日鏖战下来,擎天峰已被攻占,作为主战场的浩然峰虽是厮杀惨烈,却也逐渐分出势头,乾元峰位于两峰之后,地势复杂又偏僻幽静,刘一手等百十人从前山且战且退,一路逃进了这里,春雪已命人扼守四周,量他们插翅也难飞。

    尹湄冷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抬起右手,长刀化为白虹,破风挥斩而去。

    春雪正说得眉飞色舞,又有数十个同僚在侧,没想到尹湄会突然动手,以为她要砍下自己的头颅,骇得慌忙闪躲,却不料那刀锋只是虚晃,尹湄竟算准了她身法动向,手腕翻转如水月倒悬,刀背结结实实地拍在春雪脸上,活活打出几颗带血的牙。

    “你——”

    “小蹄子,你不过是姑射仙的一条狗,也敢教我做事?”

    春雪惊怒交加,她身后数十名听雨阁暗卫齐齐拔刀,尹湄却是凛然不惧,冷声道:“我们周宗主就算到了京城,尚且在萧阁主面前平起平坐,姑射仙身为四楼主之一,堪堪与我这长老地位等同,你区区一个奴婢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剁了你也不为过,没有下次。”

    以春雪为首的听雨阁众人心头一寒,倒是追随尹湄的补天宗弟子都回过了神,纷纷嬉笑起来。

    补天宗与听雨阁固然合作多年,可江湖庙堂终归有别,那些暗卫密探看不起泥腿子的江湖草莽,恣意张狂的魔门中人也不屑这些走狗鹰犬,早前狭路相逢彼此下套甚至残杀的事屡见不鲜,只是敢这么做的人都胆大心细,不曾让人抓到过把柄,双方管事的也心照不宣。

    这回的情况却与往昔不同。

    自古正邪不两立,攻陷栖凰山、屠戮武林盟这般骇人听闻的恶行实为每个黑道弟子梦寐以求的“功绩”,他们唯恐这栖凰山不够乱,只怕烧杀劫掠不够多,哪管得上其他?尤其这群朝廷中人既要为娼又想立牌坊,平白好事都让他们占了去?

    补天宗到底是六魔门之首,而非听雨阁下设的第五楼,倘若连一个婢子都敢指使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这还没坐热的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因此,尹湄毫不掩饰自己对春雪的杀意,后者也算机灵,打落牙齿和血吞,抬手示意同僚们不要轻举妄动。

    “是小女子的错,请尹长老海涵。”正值紧要关头,春雪并不愿为些口角惹得尹湄不快,更不敢为一己之私坏了姑射仙的事,武林盟毕竟在白道厚有威望,又要为海天帮日后做打算,攻打栖凰山的主力还得指望补天宗,后续诸多安排也少不得这些凶恶之徒的鼎力相助。

    一念及此,春雪朝尹湄躬身行礼,旋即眼珠子一转,不卑不亢地道:“此番事关重大,开弓已无回头箭,周宗主既将如此重任交付尹长老之手,想必尹长老定不会使周宗主失望。”

    好一招以退为进。

    尹湄将她这副做派尽收眼底,心知自己是再难拖延下去,只盼望刘一手等人趁这工夫逃得快些,能多走一个人也是好的。

    追随尹湄杀入乾元峰的人马足有数百人之众,此地守卫人数本就是三峰最末,其中大半都驻扎在无赦牢附近,就算刘一手他们与其会合,短时间内也不足以重聚反攻之势,当下最大的麻烦反倒是眼前这片绕不过的林子,尹湄曾在武林大会时亲自进去闯荡过,领教过阴魂木和那无数陷阱机关的厉害之处,贸然率众突入,绝无好果子吃。

    为了替刘一手等人争取时间,尹湄命绝大多数人按兵不动,指使春雪亲率几人进去探路,后者恨得牙痒也只能应下,吩咐一半人手留下待命,带了剩下一半人潜入阴风林内。

    尹湄心下估算着时间,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她做戏做全套,又分出一小队人去附近搜索踪迹,将那些来不及逃入阴风林的散兵游勇挨个拿下,而后招来一名天干密探,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堆俘虏,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吧?”

    那密探本是埋伏在山上的暗桩之一,闻言不由得一惊:“尹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湄道:“你若是认识,就由你将他们押下去仔细审讯,这些人常年驻守在此,设法弄张地图出来,手段过火些也不要紧。”

    “若是如此,我以后怕不能继续潜伏……”

    “以后这栖凰山就换人做主了,你们不赶紧立功脱身,等着被新主子清算?”尹湄眯起眼,难得不带冷意地笑了一声,“我讨厌浮云楼那帮装腔作势的画皮鬼,你该庆幸自己是惊风楼的人。”

    那密探心下一跳,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女子虽神情冷淡,眉目间却有些熟悉影子,神似自家那位笑里藏刀的玉楼主。

    是了,今日之后武林盟势必易主,旁人或许不知,常年与情报打交道的天干密探们却对海天帮的底细有所知悉,浮云楼势必借这股势头一举突起,如他们这般的别部下属再滞留于此,下场不必多说。

    可身为补天宗暗长老的尹湄,怎么知道听雨阁内部的划分和龃龉,又为何提点自己呢?

    心念百转,这密探深深看了尹湄一眼,忙低头道:“属下领命。”

    尹湄冷眼看他匆匆离去,心里暗暗想道:“倒真承了那老乌龟的情。”

    她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尹湄有心拖延时间,发觉春雪等人入林之后竟无半点动静传出,心下也不由得提起戒备,眼看着夜色愈发黑沉,后方火光愈烈,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前山战场上的人就要赶过来了。

    尹湄将心一横,正要下令突进,林中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春雪等人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怎么回事?”

    “逃了!”

    春雪身上多处带伤,可见是中了陷阱机关,她面上一阵火辣辣,咬牙道:“无赦牢底下也有密道,我们被阴风林所阻,待赶到时只抓住了几条小鱼,其他人都从密道逃下山去了!”

    闻言,尹湄心下微松,面上故意显出怒色,冷声道:“他们要想尽快逃出去,必得经过沉香镇,那是自投罗网!”

    春雪正要说话,山下忽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转眼间直上云霄,猛然炸开了一道璀璨烟花,片刻之后有喧嚣声被狂风裹挟而至,分明离得甚远,又好似近在咫尺,仿佛那片慌乱即将来到眼前。

    那个方向……沉香镇?

    众人齐齐一怔,尹湄与春雪同时转身,疾步来到一侧飞岩上,夜里大风呼啸,此处正当风口,若非习武之人下盘练得极稳,怕是一站上去就要被风刮下山崖。

    她们眯起眼睛,借着猩红如血的火光,遥遥望见山脚下那座小镇。

    正值戌时,沉香镇近日又不太平,每户人家都早早关门闭户,眼下却是灯火通明……不,那不是点点烛火,而是足可焚毁屋舍的火光!

    一处,两处,三处……

    虽是天干物燥,可若只是走水,绝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有不下七八处燃起大火,大风自下而上席卷过来,带来了兵荒马乱般的喧哗声,似有人大喊:“火烧起来了!”

    陈朔早先做好安排,杜允之带领一队人马留在沉香镇里待命,就算有人逃下山去,凭借这些漏网之鱼也掀不起大浪,更别说武林盟的人就算走到了穷途,也不会狗急跳墙般肆意杀人放火,只为了搅浑水搏出路。

    那么,沉香镇里的这把火又是谁放的呢?

    杜允之正焦头烂额。

    如他事先所料,沉香镇里还藏匿了不少武林盟的老鼠,栖凰山今日大乱之后,又有零星门人拼死逃脱下山,两拨人迅速会合,不敢再有耽搁,只想着尽快闯出城去,奈何这镇子已被杜允之暗中掌管,临时加了宵禁,明街暗巷上都不见了寻常百姓,这些人但凡露个头出来,顷刻就会被无处不在的杀手盯上。

    区区几十号丧家之犬,在这牢笼般的镇子里无处可逃,杜允之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更没想过他们能逃出生天,结果被这些不入他眼的下等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最初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妪。

    她是沉香镇里为数不多的耆老之一,膝下无儿无女,与老伴儿相依为命,几日前也随里长一同前往栖凰山求救,结果老伴儿被那些守兵摔打拖拽,回来不消两日就没了性命,留她一人以泪洗面,眼也快要哭瞎。

    就在这时,有个走投无路的武林盟弟子逃入小巷,在她屋里借一根房梁栖身避祸,眼见恶徒公然闯门劫掠,连老妪苦苦积攒的棺材本儿也要夺走,年轻气盛的武林盟弟子终是没能忍住,一刀结果了恶徒性命,让她能为老伴儿买口薄棺。

    然而,今日午时,老妪在菜市口看到了这名年轻弟子身首异处的尸体。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他为救她才暴露行踪,她却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

    入夜后,老妪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屋子,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坐在老伴儿的棺材旁,又哭又笑,高声叫骂,直至没了声息。

    火光在夜里无比刺目,骂声也随风扩散到沉香镇各处。

    一班子巡逻的守卫闻声而来,尚未靠近就撞上了七八个手握棍棒刀斧的街坊居民,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七八人转眼就被当场打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整座沉香镇都从沉睡中惊醒。

    杜允之闻讯摔门而出,上街只见四下里一片混乱无序,甚至有两个探子不知被谁泼了一身麦粉,迷得眼睛都要瞎了,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他们滴血的刀下,躺着一个胖男人的尸体,是那好心的面馆掌柜。

    杜允之多看了那具尸体一眼,旋即将目光转投其他方向。

    沉香镇彻底乱了起来。

    有人借风放火声东击西,有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有人拉拽伤者夺路而逃,有人相约拦路至死方休……即使是那些贪生怕死畏畏缩缩的人,在这混乱不堪的夜里,他们也不吝于浑水摸鱼一把,哪怕只是给追兵添上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可这一点一滴聚在一起,就成了无处不在的绊脚石。

    他们与武林中人不同,只是最寻常、最普通的老百姓。

    沉香镇受武林盟庇护三十三年,终究不是三十三天。

    街头巷尾,那些武林盟弟子分成几路,被百姓们护着逃跑,道路两旁火光熊熊,映得每个人都如浴血重生了一样。

    杜允之先是震惊,而后怒极反笑。

    “给我杀!”他狞笑道,“这些个刁民无法无天,尔等不必留手!”

    一干杀手得令,立刻追赶上去,直如砍瓜切菜般干脆利落,很快就砍倒了数人,杜允之正要吐出一口恶气,却听远处遥遥传来潮水般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一阵强过一阵,山呼海啸似的朝这边压来!

    这是什么?

    愤怒!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杜允之脸色剧变,就连那些杀手都在这阵呼喊声下战栗起来。

    一个身中两刀的武林盟弟子听到这声音,分明死到临头,竟然发出了大笑。

    “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杜允之面皮一抽,见此人大笑之后,其他贼子也有样学样地笑起来,他勃然大怒,夺过一柄长刀就朝对方头颅劈下。

    “尔敢!”

    耳畔传来一声断喝,前一刻远在天边,下一瞬劲风已扑至面前,杜允之只来得及侧身一让,反手举刀相迎!

    “锵——”

    刀剑相交,长刀应声而断!

    杜允之连退三步,总算躲开了迎面追击的三剑,直到退回众杀手的护卫范围之内,他才抬头看向这不速之客,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仗剑挡在了这伙残兵败将面前,面如冰雪,眸映火光。

    他一愣,旋即认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咬牙切齿地道:“穆清!朝廷办事,捉拿逆贼,你们望舒门胆敢阻挠?”

    “有何不敢!”

    冷肃的女声,犹如断冰切雪,却不是出自穆清之口。

    杜允之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转过身,只见后方重围被一队飞马撕开了口子,为首一匹骏马背上坐着一名玄衣卦袍的女冠,正是望舒门当代掌门人,谢安歌!

    “贫道竟不知琅嬛馆馆主何时成了朝廷的下属,连杀戮平民这等恶行也敢做下,就不怕有失法度、有伤天合?”

    谢安歌面沉如水,不怒自威,她从马背上飞身而起,人在半空拔剑出鞘,这一剑破空而下,恍若九霄银河倾落,剑芒劈在两方人马中间的空地上,金石交鸣,火星飞溅,青石砖铺就的地面竟被劈出了一道长约丈许的深痕,恰似楚河汉界,而在裂痕周遭连块碎石也不见,仿佛她切开的不是砖石地面,只是一块豆腐!

    一剑之威,力压群雄!

    谢安歌挺身护在穆清等人身前,平日里清和无争的气势此刻如山似海,无愧为一派宗师。

    眼风扫过满地血滟,谢安歌一剑遥指杜允之面门,冷冷道:“过线者死!”

第一百九十八章·归家

    长夜将明,乌色未尽。

    六月盛夏时节,中原内地已是天干地热,而在雁北关外,满目山川皆冰雪,恍惚这人间俱是茫茫一片白。

    断肠崖上伤心人,天女河下不归魂。

    积冰道外冻死骨,鬼哭谷内阎罗门。

    四绝地的凶名自古便在雁北关外流传,关外部族信奉天神,对鬼怪之说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四绝地就成了四不祥,纵然在青天白日时,来往人马也是能避则避,更遑论在这般惨凄阴冷的夜里。

    昭衍在深涧下放了马,撑开天罗伞,缓步上了铁索桥。

    长桥深夜,凄风冷雨,竟有些没来由的熟悉。

    许是太久没有好生歇息过,昭衍的头脑变得有些迟钝,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此截杀朱秀禾与吕元青二人,细算起来不过数月,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此去中原,一路血雨腥风,年华未老,心已倦。

    天山中断,白浪奔流,瓢泼大雨一刻不歇地浇下来,巨灵神那双力大无穷的手化为狂风,在咆哮声里肆意撕扯着桥上铁索,就算是身负上乘轻功的一流高手,此刻走在这座桥上也是摇摇欲坠,而昭衍却像脚上生根,一晃不晃地踏在桥板上,漫天雨针打在素白伞面上,又化为一股股水流滚下。

    可他分明走得稳稳当当,看着却比这座破旧不堪的铁索桥还要脆弱。

    雨势越来越大,风声也愈发喧嚣,昭衍双目盯着前方,心思却被水浪冲远,不知到了何处去,直到一块大石从山崖上滚落下来,轰然砸进河里,溅起一片老大的水花,这声音犹如炸雷在耳,他猛地一惊,发现自己一脚就要踏空,连忙定身凝神。

    虚惊一场,昭衍吐出闷在胸中的浊气,这才发现前方岸上竟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摇曳不定。

    有灯必有人。

    什么人会在这冷雨夜里提灯相候?

    昭衍本能地攥紧了伞柄,藏锋于内的无名剑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颤鸣,正当杀意透骨而出之际,那提灯之人发出一声叹息,道:“现在方知戒备,适才若我出手袭杀,你已没命了。”

    “……师父?”

    火光映亮了来人面目,依旧是那张神色寡淡似不近人情的脸,说出的话也不熨帖,却让昭衍在这一刹那红了眼眶。

    步寒英腰不佩剑,身披鹤氅,单手提着铜罩灯,一柄二十八骨油毡伞放在脚边,伞面上水迹已干,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数月不见,步寒英的身形音容未有变改,只是有些难掩的憔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并不算严重,却让昭衍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方才那些胡思乱想霎时没了踪影,昭衍疾步过了桥,径直来到步寒英面前,围着他仔细打量起来。

    步寒英只觉得他左转右转如穿花蝴蝶般扰人,直言道:“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昭衍却不肯相信,如步寒英这般登峰造极的大宗师早已不避寒暑,他在寒山潜修时经常见到步寒英赤着上身在雪地里练剑,甚至盘膝在冰瀑下打坐整日,区区风邪哪能将他击倒?

    见步寒英不肯说,昭衍自有办法,也不徒费口舌,只牵着对方衣袖一角,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步寒英最是面冷心软,寒山的孩子们若想央他点事,但凡不过分的,他总是撑不过几回合就会点头答应,这法子屡试不爽,连心智不全的白知微都学会了,昭衍看过不知多少次,早已无师自通。

    果不其然,步寒英见状叹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作那小儿态?”

    昭衍在步寒英面上是从来不肯要脸的,闻言也不觉羞。

    步寒英奈何不得他,左右也无甚难言之处,便道:“朱秀禾被擒之后,青狼帮自知行迹败露,索性举众投了乌勒,他们在呼伐草原上烧杀劫掠,不少小部族都遭了灾,雁北关的周大帅与我合计,联手围剿这伙恶贼,一忙活便是两三月,另有各方细作闻风而动,寒山地处兵家必争之地自不可偏安太平,我重新布置了四方防线,把四绝地也纳入警戒之内,疲乏之余染了些风寒,不算什么大病。”

    昭衍这才安了心,旋即难免惊讶,想不到仅仅数月过去,连四绝地都被纳入了寒山地界,恐怕自己才出雁北关,行踪已落在了步寒英的案头上,无怪乎他会提前在此相候。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步寒英又道:“我命人在天女河畔接应,不料候到申时仍不见人,你既然放着大道不走,想来是不愿声张,我已对知情人下过封口令,今夜只我在此接你,不必担忧旁人耳目。”

    昭衍一愣,笑道:“师父果然知我。”

    步寒英在世人眼里总是清净无尘的模样,不相熟的只道他剑如其人纯粹至诚,这评价放在当年或许恰当,只是一个真正心外无物的人断无可能坐镇天门近十八年而不出纰漏,昭衍跟在他身边五年,受益匪浅的绝非武功一道。

    他恭维两句准备揭过话去,步寒英却不吃这套,淡淡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才你是为何失魂落魄,竟连武者本能的戒备也忘了?”

    走跳江湖时,昭衍骗人骗鬼全凭一张嘴,如今到了步寒英面前却连搪塞也做不到,心下暗暗叫苦,偏不知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刮来,昭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喉间一痒险些咳嗽出声,虽及时忍下,面色也是一白。

    这反应只在片刻之间,却被步寒英尽收眼底,他双眉微皱又松开,改口道:“风急雨大,回家再说。”

    说罢,他将铜罩灯塞到昭衍手里,一手捡起地上的大油毡伞,一手牵起归家的弟子往来路走去,一股温暖平和的内力从掌心过渡而来,昭衍浑身寒意都被这股真气驱散,仿佛在转身之间跨越寒冬来到了暖春。

    渡过河岸,再穿一条山道,静默于夜的寒山渐显轮廓,点点火光在黑暗里无比刺目,那是值夜岗哨用以照明取暖的灯火。

    顾念着昭衍,步寒英带他绕过山门走了捷径,师徒俩避开族人聚居地,一路来到了孤鸾峰下。

    孤鸾峰是步寒英悟剑修行之所,因其地势高耸险绝,这座山峰原本连个巡逻弟子都没有,却于五年前在山脚梅香路旁建起了一座小院,占地不广,建筑装潢俱不精美,胜在处处细致入微,屋内甚至设有地暖,是步寒英特意为亲妹白知微打造的小家。

    天色未亮,白知微却已醒了。

    寒山没有奴仆婢子,日常照顾白知微的人是族内女医,当年受她救护教养之恩,待她自是无微不至,尤其白知微的病情已有大好之势,早在昭衍下山之前,她已经能扶着人慢慢走上几步,浑噩懵懂的心智也逐渐好转,偶尔能跟人说些短句子,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虽是骨肉至亲,可步寒英鲜少深夜前来探望,女医开门一看,见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年轻人,喜出望外地道:“小昭何时回来的?”

    昭衍对她一笑,乖乖唤了人。

    步寒英摆了摆手,女医知趣地离开,临行前不忘叮嘱道:“山主,师父她今夜睡得不安稳,恐怕做了噩梦,方才还闹着要见你呢。”

    “我知道了。”

    步寒英脱下湿冷的大氅,让昭衍坐下喝杯热茶暖身,转头进了内屋,却不想昭衍喝了一杯又一杯,始终不见他出来,实在是坐不住了,也起身朝内走去,看清屋内情形后暗道一声“难怪”。

    诚如女医所言,白知微许是被噩梦魇住了,被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活像只白毛大兔子,正手脚并用地扒着步寒英不放,甚至用手去够那条遮眼布,似乎想要看清那一小块被藏起来的脸究竟是何模样。

    步寒英的左眼瞎了二十多年,他早已不觉得疼了,却怕这只瞎眼吓到人,平日里都用额发或纱布挡住,自然也不肯让白知微掀开来看。

    “小妹!”他攥住白知微不安分的手,稍稍加重了语气,“我没事,我在呢。”

    白知微眼眶红红,似乎就要哭出来。

    昭衍见她始终盯着步寒英的左眼不放,地上又散落了许多东西,仔细一看都是当年傅渊渟送给她的小玩意儿,其中包括了那块漂亮的鹅卵石。

    白知微的心智与孩童无异,难免也会弄坏自己的玩具,可她似有冥冥直觉般对这几样不起眼的小物十分爱惜,昭衍曾作势欲拿,她肯给他分糖吃,却不肯让他对这些东西摸上一指头,眼下却将之扫落在地。

    发现了这点,昭衍陡然意识到她究竟梦到什么了,张口想说几句,却是欲言又止。

    然而,步寒英也已反应过来了。

    白知微当年重伤濒死,淤血入脑压迫经脉神窍,一度连五感也丧失,全靠殷无济卓绝的医术和季繁霜及时提供的凤血藤才得以回天,只是外伤易愈,内患难痊,殷无济这些年游走四方也不忘白知微的病情,可他同样有言在先,说这与其他疑难杂症不同,白知微究竟能否清醒,药石占三分,天意占三分,剩下四分都得看人心。

    她是病了,而非忘了。

    步寒英的左眼是为救傅渊渟而被毒针刺中,又被白知微亲手摘下,那不仅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他们三人再也填不满的缺憾,于白知微而言,早已刻骨铭心。

    只是她为何会突然梦到这些呢?

    一念及此,昭衍向步寒英投向询问的目光,后者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前天夜里发热,医师用药重了些,知微她不明白,叫了我几次没回应,许是吓到了。”

    闻言,昭衍眼眸微眯,心下有了些盘算。

    步寒英耐心安抚了白知微好一阵,总算哄得她松开手,衣襟已是一片狼藉,只好先行去客房更衣,昭衍留下收拾了满地杂物,所幸傅渊渟做的这些玩意儿都还结实耐用,擦擦干净又摆回原位。

    白知微坐在暖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昭衍净了手,哄她躺下再睡一会儿,白知微却颤颤地伸出手来,孱弱的手指如同小鸟翅膀,轻轻抚过他的手腕。

    截天阳劲有生生造化之功,太一真气亦是蓄精补元的无上秘典,昭衍在云岭摸爬滚打了一身伤,回到寒山时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其中几处实在伤得厉害,至今尚未愈合。

    昭衍本不敢让白知微见着这些,临了想到什么,任她不得其法地扯断护腕绑带,把袖子撸了起来。

    当日昭衍以身为饵引诱冯墨生出手,一度身陷重围险象环生,右臂更是险些被冯墨生削下一整条肉来,如今皮肉虽已长拢,疤痕却仍触目惊心,白知微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身子也哆嗦起来。

    “姑姑,没事的,已经快好了。”

    昭衍也不敢把她刺激太过,不想白知微这回用力极大,分明怕得浑身发抖,还想要伸手碰上一碰。

    她攥着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昭衍吓了一跳,他赶紧把袖子放下,却发现步寒英不知何时站在了内屋门口,冷冷看着这边。

    一瞬间,昭衍有种干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窘迫,忙不迭地把手抽回来,步寒英瞥了他一眼,哄着白知微躺下睡了,这才吹熄了灯,带他走回外厅。

    昭衍自知理亏,却不想步寒英压根没训斥自己,而是道:“脱衣服。”

    “……师父?”

    步寒英盯着他的右臂,惜字如金地道:“脱。”

    昭衍被他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家师父这一刻的气势比之当年傅渊渟也不差了,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实在不敢有半句废话。

    屋里有地暖,他脱了上衣也不觉得冷,只是步寒英的目光仿佛冰刀霜剑,一寸寸刮过他身上每一道疤,令昭衍都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好在步寒英终是没动手。

    他似乎数清了弟子出去一趟多出了几道伤疤,将搭在手边的干净斗篷扔了过去,这才问道:“还疼不疼了?”

    昭衍快速想好的满肚子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垂下眼,有心想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到底是没能忍住,沙哑地道:“当时很疼的,我怕得很。”

    屋里一时间变得无比安静。

    直到步寒英开口道:“下山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可还记得吗?”

    昭衍喉头一堵,双手缓缓攥紧成拳。

    “执着并非不好,但人不能只为执念而活,一旦暴露了这一点,离被人拿捏住软肋也就不远了。”顿了下,步寒英定定看向他心口结成蛛网的血纹,“我将藏锋交给你,不只是给你杀敌制胜的凶器,也是提醒你保护好自己,可惜你是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

    “师父,我……”

    步寒英打断他,指着那血纹问道:“何时种下的?”

    “……上月廿四。”昭衍抬头,“您认得这个?”

    “子母连心蛊,姑射弟子一生只炼得一对的本命蛊。”步寒英垂眸,“你是遇见了季繁霜的亲传弟子,还是……她的女儿?”

    昭衍的嘴唇嗫嚅了下,道:“她叫江烟萝,是海天帮的大小姐,也是如今的浮云楼之主。”

    步寒英微怔,随后叹道:“白道四大门派之一的海天帮,原来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与武林盟离心了。”

    他本就神情寡淡,这下更是古井无波,昭衍实在不能从步寒英面上窥出什么端倪来,心下难免五味杂陈,忍不住问道:“您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这句话里像是埋了根不大不小的刺,步寒英与昭衍对视一眼,平静问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是。”

    “可她选择了为你遮掩隐瞒,而你似乎是迫于无奈才与她合作。”步寒英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云岭这潭浑水,是她逼你去蹚的吧。”

    昭衍自入中原之后,与步寒英通过好几次书信,尤其云岭之事关系重大,后续还少不得步寒英为他补缺,实在不敢有所隐瞒,早在行动之前已用飞鸽传书将自己的诸般谋算写成密文传入寒山,好让步寒英有所准备。

    此刻被步寒英当面点破暗涌,昭衍也不觉心虚,直言道:“她就算不逼,我自己也是要去的。”

    步寒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杀了冯墨生,四楼之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听雨阁要乱了。”

    昭衍会意道:“正因如此,至少在外人眼里,冯墨生只是叛逃了。”

    “逃往北疆关外,投效外贼?”

    “他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忽雷楼又掌审讯刑罚,冯墨生手里掌握了太多阴私,这样一个人叛逃在外,莫说是听雨阁阁主,就算当今太后也睡不安生。”

    “背主的豺狼若要尽快在关外站稳脚跟,必得狠狠反咬原主一口,这就是你星夜兼程赶回寒山的目的。”

    师徒俩你一言我一句,好似冯墨生当真还活在人世般,倘是后者魂灵不灭,只怕已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为了将平南王府从云岭这潭万劫不复的浑水里捞出来,昭衍只得祸水东引,将幕后黑手的罪名死死扣在乌勒奸细头上,这一招不可谓不妙,只是同样隐患极大,若不能好生圆上漏洞,后续必将反噬无穷。

    步寒英心里有了数,问道:“你准备做到哪一步?”

    “边关已平静太久了。”昭衍用听不出情绪波动的声音道,“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您坐镇天门以来,有了寒山这道屏障在,雁北关压力大减,中原腹地却是内患层出,南北天下对峙数载已有开战之势……然而,平南王府也好,当今朝廷也罢,双方都不是好啃的软骨头,也没有速战速决的强盛力量,一旦开战势必陷入拉锯局面,届时内部斗争虚耗,边关也将狼烟四起,江湖庙堂的秩序都会支离破碎,寒山恐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于是你给他们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以此拖延中原内乱爆发的时间。”步寒英面上喜怒难辨,“然而,这件事牵涉多方,但凡出了一点纰漏,势必引火烧身,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到最后,一股沉重威势骤然从步寒英身上爆发出来,仿佛山岳压顶般令人无处可逃,饶是昭衍早有准备,在这气势压迫之下也不禁脸色微白,可他这回不退不让,真气运转四肢百骸,抬头直面步寒英。

    “师父,我别无选择。”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一生不求功成名就,只要一个恩仇有报,而这十八年时间证明了一件事——当今皇位一日不换人,飞星案一日不可能沉冤昭雪。”

    闻言,步寒英眼中掠过一抹锋芒,旋即又消融在平静如水的目光里。

    磅礴压迫的威势于顷刻间消弭殆尽,昭衍顾不得拭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只见步寒英冷下了脸,断定道:“你都知道了。”

    昭衍反问道:“师父以为,弟子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步寒英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眼前人一如当年的执拗眼神,五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昭衍的确改变了很多,可有些属于薛泓碧的东西从未变过。

    “不,从来没有什么该不该。”

    步寒英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来到昭衍面前,抬手比了一下,难得笑道:“何况,你都快跟为师一般高了,早已不是无知的稚子少年。”

    说话间,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鬓边的霜色似又多出几许。

    昭衍一路行来,早已憋足了满腔怨愤,却在看清烛光映华发的刹那哑了声,剩下那些伤人伤己的话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任是天下第一人,亦不能脱胎换骨,血肉之躯非金石,终有老去之日。

    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是紧扣的指甲嵌进了皮肉,昭衍不敢松开,生怕这一下就泄光了力气。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气,像是千言万语哽出了血,昭衍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哑声道:“是,我找回了九宫名单,也看到了五年前那封密信……师父,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为何不告诉我呢?如果我早早知晓,说不定……”

    “没有如果。”

    步寒英的手轻轻落在他脸上,遮住那双血红的眼睛,低声道:“有些事情,早早知道不一定就能做出对的选择,方怀远……不是已经用他自己的教训告诉你了吗?”

    昭衍浑身一震。

第一百九十九章·孤注

    有些事,过去了不代表放下了。

    当年季繁霜一手策划了碎星局,又在最后关头亲手破局,她把步寒英拖出了玉石俱焚的深渊,亦将他束缚在了寒山一隅,直到季繁霜身死白鹿湖之后,步寒英才摆脱了处处被动的局面,开始秘密恢复与故旧们的联络。

    第一个跟他联系上的人,正是逐步走向末路的傅渊渟。

    傅渊渟杀了季繁霜,身中无药可解的化功剧毒,他自知时日无多,却放不下九宫飞星的血海深仇,于是提早为自己安排后事,而他身负冤罪血债流亡十二年,相信他的人不多,能被他托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除步寒英外再无人能担此重任。

    早在找到薛泓碧之前,傅渊渟已经通过殷无济这条线向步寒英传达了许多情报,其中包括他在这十二年里与听雨阁缠斗的经验教训和追寻九宫旧案所获的虚实线索,并且着重提到了一件事——中宫一部的覆灭。

    九宫各司其职,各部中人即便身为同僚也是相互保密,即便有叛徒搜集到九宫重要成员的名单,亦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之连根拔起,而这中途耽搁的时间就会成为其余人的生机,他们本就来自于江湖各地,一旦挣脱罗网便要如鱼入水般不见踪影。

    自永安七年至十九年,飞星盟共有三宫被尽数清剿。

    首当其冲是傅渊渟的乾宫,他本为听雨阁打入飞星盟的内鬼,为了尽快站稳脚跟,听雨阁没少在背后推手,乾宫之内亦不乏耳目暗桩,可谓是上下渗透,哪怕傅渊渟最终反悔,也来不及以雷霆手段清除掉全部的蛀虫,乾宫被摧毁是注定的结果;其次是白梨掌管的离宫,在得到季繁霜的泄密后,为了截下那份至关重要的九宫名单,白梨亲率离宫全员精锐夜袭掷金楼,几乎付出了同归于尽的代价,掷金楼满门被屠,离宫也死伤殆尽;最后,是在永安九年被听雨阁一网打尽的中宫。

    相比前两者,傅渊渟对中宫覆灭的内情更加上心,只因此事实在蹊跷,须知中宫位列九宫正中,代表了承启与平衡,主要负责飞星盟的文书内务和行动辅助,算是隐于幕后的一部势力,人事调动运作自成一体,要想将之赶尽杀绝,少不得内部上位者的助力。

    因此,傅渊渟一度怀疑中宫之主就是那两名叛徒之一,恰在中宫被剿前不久,武林盟传出了晴岚夫人的死讯。

    晴岚的死既突然又蹊跷,武林盟对外的粉饰说辞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傅渊渟,他很快通过陆无归这条线查到了内情,发现生花洞余孽不过是个幌子,此事的幕后黑手乃听雨阁,亲手杀死晴岚的真凶甚至是她夫君方怀远本人……种种异常写成白纸黑字排在面前,傅渊渟断定方怀远夫妻与中宫脱不了干系,甚至直觉认为方怀远就是中宫之主,之所以没被听雨阁处理掉,是他选择了出卖部下投靠朝廷以求自保,为此不惜杀害发妻。

    在绛城一役时,傅渊渟对方怀远穷追猛打,若非步寒英来得及时,方怀远怕是当晚就要死在钟楚河上。

    步寒英事先得到了傅渊渟的密信,双方看法不谋而合,只在方怀远这件事上有所异议。

    他认为方怀远有可能是中宫之主,但中宫覆灭这潭水又深又浑,在没有十足证据前杀了方怀远恐怕正中听雨阁下怀。

    事实证明步寒英没有猜错。

    钟楚河畔那晚的厮杀可谓混乱不堪,双方无一人留手,在方怀远明显落入下风之际,听雨阁并没有出手相救,而堂堂武林盟主岂会没有利用价值?除非他们并不算是一路人。

    于是步寒英在最后关头抢下了方怀远的命。

    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傅渊渟,了断半生恩仇业障,又不顾旁人劝阻执意火葬了傅渊渟的尸身,这一切是发自本心,也是刻意做给方怀远看的,倘若方怀远真是九宫中人,不论他是敌是友都难以无动于衷,极有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果不其然,步寒英在离开绛城后不久便得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密信。

    说是密信,其实只是一张两指宽的字条,上面写满蝇头小字,说的只有一件事——永安七年,丞相宋元昭夜闯禁宫谋逆刺君的真相。

    飞星案始于傅渊渟杀害镇北大元帅张怀英之事,可真正将整个飞星盟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是随后那桩谋逆案。

    皇宫戒备森严,尤其在三王之乱后,宫门一旦落锁非遇紧急重大之事绝不开启,且叩门者必得手持玺印圣旨或皇帝令牌,否则看门禁卫有权将之当场驱逐甚至诛杀,连皇亲国戚也不敢造次。

    宋元昭身为两朝元老,又是外臣,他不可能不知道夜闯禁宫是何等重罪,除非事情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而且他手里握有事后免罪的底牌。

    字条上写得清清楚楚,当晚是有皇帝的贴身近侍乔装混出宫门,来到丞相府向宋元昭求救,说是萧太后意图逼宫,永安帝被困寝殿不得出入,急召丞相相救。

    事出突然,又有令牌和血衣诏为证,宋元昭刚好查到了萧家头上,以为对方狗急跳墙,当即不疑有他,一面命人召集文武百官,一面亲率人马前往救驾。

    大靖文武分立,宋元昭手里没有兵权,情急之下也来不及说服调动京营,于是他带走了驻守京城的半部兑宫精锐,以诏令夜叩宫门,却遭到了禁卫寸步不让的阻拦,不得已才下令硬闯。

    皇宫虽有大内高手,可宋元昭带来的这些人皆非泛泛之辈,护着他杀出重围直闯寝殿,却没想到抵达之后,那里早已准备好了十面埋伏,永安帝跟萧太后一起走了出来,当众叱责宋元昭伪造诏令、豢养私兵图谋不轨,将之打为闯宫刺君的逆贼,下令当场擒获。

    最为讽刺的是,宋元昭当时亲口辩称,他是奉君王之命前来救驾,飞星盟亦是得到皇帝首肯才秘密成立的。

    “……我们早该想到的,宋元昭历经两朝,哪能不知道私自组建飞星盟干涉朝野暗斗是犯了大忌?”

    步寒英说到此处,终是忍不住面露苦笑,不无悲哀地道:“飞星盟也好,听雨阁也罢,打从我们卷入其中那一日起,都成了权力斗争的刀剑,握剑人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这些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

    永安帝年幼登基,从小到大都受到萧太后的控制,如傀儡一般坐在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上,连自己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住,人不是泥捏的血肉,他岂会没有不甘,又怎能不恨不怒?

    薛海是宋元昭的徒弟,亦是先帝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少师,永安帝登基以后,身边所有人待他都得看萧太后的脸色行事,唯独薛海是真心教导他,而这个人却因此触了萧家逆鳞,以至于被买凶杀害。

    饶是薛海因白梨之故逃过一劫,此事也成了一根卡在少年帝王喉头的大刺,于是在宋元昭秘密与他商议组建飞星盟以遏制萧家暗中势力时,永安帝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点了头。

    正因得到了永安帝的首肯,宋元昭才敢放手施为。

    在宋元昭看来,永安帝只是困于年少,待他长大成人势必会夺回权柄,自己等人要做到的是在那之前死死压制住勋贵外戚们日渐扩张的势力和野心,只要跟皇帝站在同一条船上,注定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他算尽了机关,没算到人心易变。

    “这个秘密实在骇人听闻,且时过多年人事全非,我不敢轻信,也不敢尽不信。”步寒英喝了一口冷掉的茶,“于是,我将此事拜托给了殷无济和明净,他们二人常年游走四方,医者手里人脉众多,当为打探虚实的最佳人选。”

    昭衍没有做声。

    饶是他早已看到了字条内容,此刻听步寒英亲口说来,头皮仍一阵阵发麻,喉头像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堵住,磨得血肉都像烂了一样生疼,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道:“他们去了西川,从平南王那里得到了佐证。”

    “不错。”步寒英闭了下眼,“绛城一役后,方怀远暗中联络上了平南王府。”

    永安七年北疆出事不久,方怀远就意识到情况不妙,秘密上京找到宋元昭商议对策,并与兑宫之主王成骅开诚布公,夜闯禁宫那晚王成骅护着宋元昭同行,方怀远率领剩下人马在外等候接应,结果只等回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王成骅,以及这令人不敢置信的真相。

    他们赶在全城封锁之前逃了出去,方怀远归家后发现事情败露,与晴岚一同被方玉楼诘问相逼,不得已杀死信使试图抽身,而在这年冬末丐帮传出了王成骅病逝的消息,于深知缘由的方怀远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待到出了晴岚之事,他愈发心灰意冷了。

    直到永安十九年,傅渊渟行踪再现。

    方怀远虽得了九宫名单,可他不知道季繁霜泄露的那些秘辛,始终以为傅渊渟是九宫的叛徒,又成为了听雨阁欲除之而后快的弃子,杀死傅渊渟是他当时最想做的事情,这才同意与听雨阁联手布下绛城杀局。

    然而,在目睹傅渊渟与步寒英的决死一战之后,方怀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错了。

    可惜逝者已逝,有些错注定没有弥补的机会。

    方怀远无颜再以中宫之主的身份自居,也不敢轻易将步寒英及寒山扯回浑水之中,他将这迟到十二年的真相封入蜡丸密传过去,意在警示步寒英不可再轻信当今朝廷以免重蹈覆辙,而他自己久久辗转难眠,终究抵不住心中煎熬,决定去做一件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傅渊渟半生的悲剧,给了方怀远一个深刻的教训——高深莫测的武功也好,名震四海的威望也罢,都会在滔天权势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傅渊渟厉害吗?

    天下第一魔头,绝非浪得虚名。

    傅渊渟势单力孤吗?

    飞星盟乾宫之主,补天宗宗主,江湖上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比肩的人。

    傅渊渟的下场是什么?

    一日内身败名裂,一夜间众叛亲离,颠沛流亡十二年,死无葬身之地。

    归根结底,傅渊渟不是输给听雨阁,更不是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权力。

    永安帝一日在位,萧太后一日掌权,飞星案就只能盖棺定论,九宫也只是九贼,除非……日月换天,权力更迭。

    “殷无济和明净以诊治为由进入平南王府,一步步取得了平南王殷熹和王女殷令仪的信任,终于在两年前探知到了方家早已暗中投效王府的秘密,从而确认其中宫之主的身份,可惜为时已晚,方怀远那时已安排了方敬诈死入云岭山主管私造军械之事,要想把他从这条船上拉下来,不可能了。”步寒英很少叹气,今日却叹得格外多。

    昭衍默默听罢,不由得想起师父也曾在自己下山前特意谈起平南王的情景,低声道:“你不赞同此事。”

    步寒英坦言道:“殷氏宗室香火凋零,平南王殷熹的确是现存少有的实权藩王,其人亦不失为雄主,若时光倒流十载,我或许也会上他这条船,可惜没有如果。”

    平南王想当皇帝吗?他当然想,否则不会将整个西南经营成铁桶一块,军政文财尽数纳入掌中,甚至招揽武林高手为暗客,与江湖势力合谋协作,连占山私造军械这等事也敢干。

    可他早已错过了起兵的最好机会。

    许是三王之乱留下的余悸,亦或者先帝不顾旧情的猜忌打压使他心寒,平南王从永安七年等到了永安二十四年,从而立之年等到了年过不惑,壮心未泯而锐气已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麾下人心不齐,子女明争暗斗,就算能得天下也难安天下,一旦南北开战陷入僵持,虎视眈眈的各方外敌必将趁虚而入,重蹈前朝之祸也未可知。

    偏偏方怀远报仇心切,失去了对局势的客观判断,成为了平南王麾下最强硬有力的主战派之一,使得原本与他颇为相投的殷令仪心生芥蒂,以至于在发现方怀远错信海天帮后直接选择了掀棋。

    昭衍想了想,道:“殷先生他们的看法却与师父不同。”

    步寒英对昭衍隐瞒了这些,无疑是不想让他卷入其中,可鉴慧却在武林大会结束后将那张字条送到了昭衍面前,明显打着为平南王府招揽他的意思。

    “你下山之前,殷无济就传过一封飞鸽传书为平南王做说客,被我给拒了。”步寒英面色微冷,“我猜到他们不会轻易死心,却没料想会直接找上你。”

    昭衍皮笑肉不笑地道:“他们也没想到,我在那之前已经跟方盟主不欢而散,又与姑射仙达成了暂时同盟,此举反倒弄巧成拙。”

    “可你依旧选择了帮助平南王府。”步寒英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抬眼朝他看来,“为什么?”

    昭衍一时无言。

    “姑射仙既与听雨阁离心,又有海天帮作为后盾,南北是否开战于她而言都是利大于弊,她不在乎云岭之事会有怎样的结局,只要你帮她铲除冯墨生这一心腹大患,而你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办法,甚至牵扯到多方势力,若说你不是为平南王府粉饰遮掩,为师是绝不信的。”

    步寒英的神情严厉又不失温柔,说到最后甚至微微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事已至此,我不会责怪你,但你得让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

    “我……”昭衍的声音哑了一下,紧攥多时的双拳缓缓松开,掌心里一片血淋淋的月牙印子。

    步寒英皱了皱眉,翻出帕子擦拭他手上的血,这动作好似给了昭衍一些力量,他反握住步寒英的手腕,低低地道:“师父,弟子不觉得方世伯和殷先生他们……全然是错的。”

    臣子负君是大不忠,君王负臣又何尝不是大不义?

    殷无济不仅是能救人杀人的怪医,也是能拿捏人心的老狐狸,在他暗使鉴慧送来那张字条起,昭衍的心已经有了偏向。

    因果有报,血债血偿。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代价,否则这天下就不再需要公理,只要拥有恃强凌弱的霸权就足够了。

    “皇位一日不换人,旧案一日不昭雪……在这一点上,想必师父您也是心知肚明的。”昭衍的唇角缓缓扬起,“您所顾忌的,只是平南王殷熹不足以让我们孤注一掷去信任,我们再也输不起了。”

    优柔寡断无以为王,背信弃义不堪为君。

    步寒英低头看他,眸中精光一闪,问道:“你押定了谁?”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昭衍与步寒英对视,沉声道:“平南王女,殷令仪!”

    这句孤注一掷,并非冲动为之。

    平南王殷熹共有三子一女,其中世子和王女是嫡出,剩下两个都是庶子,年纪最小的也已成丁。

    与大多数王公贵族不同,平南王当年与先帝兄弟齐心,是在马上定住江山,养成一派军伍作风,对部下和子女都要求极严,世子文韬武略,两个庶子各有所长,任谁看了都要夸赞一句“虎父无犬子”。

    然而,平南王最喜爱的却是他女儿。

    “郡主在家中序齿行二,少时便亲自奔走四方招揽人才,平南王麾下以灵蛟会为首的江湖势力皆由她统管,足见其御下之能。”昭衍认真道,“她虽是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雄才大略,此番与我里应外合,兵不血刃地瓦解了萧正风和冯墨生的同盟,而后随机应变,顺利救走了逃出云岭山的众多部下,不难窥见她手腕过人。”

    步寒英对殷令仪显然也不无知悉,只道:“可惜她生为女儿身。”

    有些话说来残酷,却是于这世道颠扑不破的规矩纲常,殷令仪纵有千好万好,但她生为女子,已是不得天钟。

    步寒英心性澄明,对男女老少都一视同仁,可他知道无论中原还是关外,女子天生便在很多地方处于劣势,尤其是权力角逐,即便如萧太后那样权倾朝野的女人,她也只敢垂帘听政,不敢昭告天下自立为帝。

    永安帝的确是个傀儡,可这个傀儡一日存在,礼法纲常的遮羞布就一日不被人撕烂,被这些陈规旧矩教化束缚的人也就能够继续自欺欺人,这是何等可笑又可悲的事情啊。

    昭衍沉默了下来,他无端想到了当日去无赦牢探监方咏雩时与江烟萝的一番对话,那是他第一次明晃晃的试探,也是江烟萝首次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展露獠牙。

    “……我不觉得她生为女子算是可惜。”

    良久,昭衍抬头正色道:“世道多艰,世人残忍,一旦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男人会拿起刀,女人也可以,没有谁天生高人一等的规矩,若有也是破规矩,须知一锤定音的四个字说好听些是‘成王败寇’,难听点便是‘弱肉强食’,所谓的可怜可惜可叹,只是旁人对败者的施舍,真正的赢家从不在意也无需介怀。”

    于他而言,少时的薛泓碧和长大的昭衍都遇见了太多惊艳绝伦的女子,她们或善或恶,或刚或柔,无不在他生命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步寒英听他说出这番话,面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看来你与这位郡主很是相投。”

    昭衍却道:“实则不然,我一开始蛮讨厌她的。”

    人非圣贤,难免偏心偏爱,昭衍与尹湄亲如姐弟,在得知殷令仪对尹湄有所欺瞒甚至利用的时候,他对殷令仪恶感倍增,甚至在冤鬼路上动过杀心,这份厌恶哪怕在双方开诚布公后也无多少改观,直到殷令仪主动提出要去云岭山救人。

    将李鸣珂派往云岭山作饵是平南王府主战一方的决定,他们不怕云岭的秘密被听雨阁揭开,只怕此事闹得不够大,一旦事态发展如其所料,南北战火就要从云岭山而始,正中某些人欲夺从龙之功的渴望。

    殷令仪是平南王的女儿而非臣子,所在乎的也不是求战求和之争,她眼中有天下大局,事先已推算权衡了两种发展的利弊,这才决定紧急奔赴云岭,甚至不惜代替李鸣珂为饵,救下一群必死之人,也盘活了一场本该无解的局。

    “为上位者必要当断则断,可一个能轻易舍弃部下如棋子的人,早晚也会被部下舍弃。”昭衍微微平复了因回忆而激荡的心绪,“她既然敢去,我又为何不敢搏一回?”

    步寒英目光沉沉地逼问道:“你就不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昭衍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我只知道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在得知真相那一刻起,前方就不再是迷雾岔路,而是一座悬于深渊之上的独木桥。

    昭衍双膝落地,朝步寒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从永安七年至永安二十四年,我们已经退了快十八年了,如今还有多少路可退,又剩下多少代价能输?”

    九宫飞星,生死离散,奸佞当道,豺狼横行。

    他们等不了下一个十八年。

    最后一个字出口,昭衍长跪不起,连呼吸都屏住,静待步寒英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逼迫,更知道步寒英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换来寒山今日的太平安稳,饶是这太平不能长安,要将之亲手打破也无异于剜心割肉。

    昭衍以为步寒英至少要慎思许久,已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却不想屋里仅仅静默了几息,一只手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

    “师父……”

    他怔怔抬眼,只见步寒英正垂眸看着自己,抿成一线的唇无声扬起,仿佛尘封多年的神兵利剑终于展露锋芒。

    步寒英正欲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山主,有紧急飞书送达。”

    听声音是先前离开的女医,她本是沉稳细心的人,此时却顾不上许多,敲门的力度略大,语气里也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急。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昭衍起身去开门,果然见到女医独自站在门外,她一手捧着信鸽,一手捏着块皱巴巴的布,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匆忙间扯下来的破衣一角,昭衍甫一接手看过,便被那斑斑血迹摄去了呼吸。

    “怎么了?”

    步寒英鲜少看到昭衍这般模样,心知必然出了大事,劈手夺过碎布,只见上面只有一行凌乱血字。

    ……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六月廿一,注定会是个令所有江湖人毕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日,武林盟总舵栖凰山遇袭,三峰沦陷,死伤无数,山下村庄城镇亦受殃及。

    消息一经传出,八方震动,四海皆惊!

第二百章·天下

    笼罩栖凰山的腥风血雨,历经三日方歇。

    第一日,擎天峰遭到攻占,云桥断裂;第二日,浩然峰全面失守,天罡殿匾额塌落,方家主宅被夷为平地;第三日,尽诛乾元峰守卫,阴风林内尸骨遍地,无赦牢落入敌手。

    总舵长老死伤殆尽,管事以上者十不存一,盟主方怀远及其妻子江氏的尸身被人找到,断剑巨阙悬于天罡殿匾额之下,英雄末路,不忍睹之。

    一时之间,众多传言甚嚣尘上,激起了无数江湖人的愤慨,白道各派弟子都向中州赶来,游侠散人亦集结而至,可当他们赶到栖凰山时,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魔门中人,而是中州府营参将亲自率领的三千精兵,以及听雨阁的众多密探暗卫。

    浮云楼副楼主陈朔亲自出面挂出告示,上书方怀远是为九宫飞星之余孽,及其勾结乌勒奸细、杀害巡按御史唐荣等条条罪行,其妻江氏撞破隐秘惨遭灭口,方怀远此人心狠手辣令人发指,叛贼不法,死不足惜。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武林盟总舵覆灭,四方分舵自顾不暇,白道群龙无首,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出面号召,广邀各派掌门于七月十五在仙留城醉仙楼举行共议,商讨力挽狂澜之策以安武林白道之未来。

    号令既出,八方云动。

    因此,七月十五这一日天还未亮,仙留城内已是万人空巷,醉仙楼附近更是人满为患。

    人多的地方自少不了口舌是非,不知哪个晦气种最先说道:“今日是中元节呢。”

    七月十五中元日,酆都城开祭孤魂。

    世道艰难,难免盛行鬼神之风,何况栖凰山浩劫不过一月,新鬼尚未过完末七,即便朝廷张贴布告严禁人祭奠这些逆贼,仍不能杜绝受武林盟荫庇多年的百姓们寄托哀思,就连这仙留城里也有不少人发束麻绳腰袭白布,巡夜的差役们总能抓到几个躲在巷子里烧纸钱的人,一顿棒打换一口唾沫,谁也落不得舒坦,谁也不肯善罢甘休。

    百十年下来,江湖各派势力划分早已明晰,白道四大门派各镇武林一方,只是如今临渊门深陷泥沼,赶来仙留城主持共议的只有三家掌门,其中第一个赶到栖凰山脚下的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却是来得最晚,当她带着一众女弟子陆续下马时,醉仙楼外已被海天帮、丐帮两派的车队围得水泄不通,看守护卫多达千人,个个精干健硕不怒自威,可见是两派掌门精挑细选出来的得力人手,任周遭人头攒动,也无哪个胆敢逾越雷池半步。

    相比之下,望舒门的阵仗可谓寒酸至极,掌门谢安歌轻剑傍身,着一袭玄衣道袍,满头乌发不见银珠点缀,仅以一支黑檀木簪束髻,以穆清为首的十六名女弟子随行在后,个个白衣抱剑,面如冰霜,眸似寒星。

    她们一来,就像鬼门关里刮出的一阵寒风,阴冷肃穆,那些喧嚣私语都悄然噤声。

    谢安歌抬眼一睨,见各派掌门的护卫和弟子都在门外候着,于是吩咐了穆清几句,孤身进楼。

    今日来此的白道各派掌门人约有十余数,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出面号召众人云集至此,又是最先抵达醉仙楼,当仁不让作为东道主,他将整个酒楼包下,连掌柜小二也都被请了出去,大堂里多余的桌椅板凳都被搬去后院,正中央摆开一张大八仙桌,不以方位论尊卑,哪怕众人心思各异,也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挑出刺来。

    谢安歌到得晚,会议显然已开始了有一段时间,乍见她推门而入,有几人面露不虞,倒是丐帮帮主王成骄亲手倒了一杯水酒,掌下使了个巧劲,七分满的酒杯横空飞过,稳稳落在了谢安歌手里。

    “谢掌门来迟了,当罚酒一杯才是!”王成骄爽朗一笑,“江帮主特意备的素酒,谢掌门放心满饮。”

    谢安歌垂眸,手腕轻翻,酒水如注倾倒在地。

    她淡淡道:“既是武林白道共议,这一杯酒当敬方盟主,恕贫道借花献佛了。”

    王成骄笑意渐收,其他人亦是神色一肃,江天养举到唇边的酒杯微顿,他抬眼看向谢安歌,眸光里晦暗不明。

    杯酒倾罢,谢安歌在江天养右手边的空位落座,添了半盏水酒赔礼自饮,气氛总算缓和下来,只听她问道:“不知诸位议到何处了?”

    江天养道:“正提及两件要事,谢掌门来得恰好。”

    “哪两件?”

    “一是前武林盟……方怀远罪犯谋逆,祸及满门上下,其人虽死,麾下刘一手等同党余孽侥幸逃出重围,一路朝永州临渊门赶去,听雨阁已请下朝廷批令,不日就将围剿翠云山。”

    武林盟总舵骤然覆灭,朝野无不惊闻震荡,先有云岭山私造军械之事,后有栖凰山大劫,哪怕明眼人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却没有一个人敢在朝廷昭告定罪之后直言异议。

    果不其然,江天养此言出口,在座诸人神色各异,虽有那郁愤不平者,却无一个敢做出头鸟。

    王成骄皱眉道:“朝廷要剿翠云山,难不成还要让我们出上一臂之力?”

    闻言,江天养不由苦笑道:“他……毕竟是先代盟主,若非如此,武林盟今后该如何立足自处?”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一团火气,却只能憋在胸中,唯独谢安歌喝下第二杯冷酒,忽地道:“罪犯谋逆,祸及满门,依贫道之见却是未必。”

    这一句话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安歌身上,江天养道:“谢掌门,慎言!”

    “有些事,堵得住悠悠众口,杀不尽公道人心。”谢安歌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据贫道所知,那在云岭山私造军械的匪首方敬早两年便以诈死为由逃出临渊门,他的名字在临渊门名册上一笔勾销,个中曲直隐情非外人所能知,至于方盟主自知罪行败露故纵凶杀害唐御史之说……此乃听雨阁片面之词,为其佐证的是补天宗那位周宗主,敢问诸位是信方盟主,还是信他们?”

    她言下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一时间在座诸人都勃然变色,江天养心下暗恨谢安歌不识抬举,这老道姑在栖凰山遇袭当晚就赶到了沉香镇,从杜允之手里放走了数十个无处可逃的武林盟弟子,甚至故意阻挡后军进山,若非事情不好做绝,哪能容她安然脱身,又在此大放厥词?

    念及此,江天养皱眉道:“谢掌门是在为逆贼鸣不平?”

    谢安歌搁了酒杯,漠然道:“不敢,只是事情尚未查清,那帮子与魔门勾结甚深的朝廷鹰犬急着盖棺定论也还罢了,我们这些人与武林盟同气连枝,数十年来没少受方家恩惠,这一出事就急着撇清干系……明哲保身不是错,但行走江湖全凭一张皮,总不好做得太难看吧。”

    原本要出面说和的几位掌门闻听此言,顿时面露羞惭之色,讷讷坐了回去。

    王成骄这时道:“谢掌门这么一提,我倒也想起件事来……云岭山那滩浑水是个什么内情,咱们不好刨根问底,但要说方盟主派人刺杀唐大人这个案子,近日来有风声传出,说是当日在演武场上公审时,江夫人已经亲自出面揭穿真相为夫君昭雪了,江帮主身为人兄,不知可有耳闻?”

    江天养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片刻之后寒声道:“本座从不管那些小道谣言,只知方怀远是飞星案的余孽,其发妻晴岚亦为虎作伥,此罪证据确凿!可怜我妹子待他至诚,方怀远却在罪行败露之后杀她灭口,海天帮江家已与临渊门方氏恩断义绝,他们方家所有人都该死!”

    说话间,他眼中掠过一抹刻骨的恨意,令人背后生寒。

    江天养固然恨极了方怀远,早想要取而代之,可他从未想过让自己的亲妹给人做陪葬,这才在兄妹近乎决裂后依旧决定将人带回鱼鹰坞,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江夫人终是回到了武林盟,却是死在了她一心想救的人手里。

    陈朔不敢擅自处置江夫人的后事,特意开辟了冰室存放尸身,使江天养得以见到亲妹的遗容,她走得并不安详,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致命伤几同断裂,一看就是巨阙剑造成的,待他问过了江烟萝,对方家人的恨意便犹如迎风烈火般燃烧起来。

    江天养素来笑脸待人,这一下杀气四溢,震得众人都心神凛然,王成骄也不好再咄咄逼人,见谢安歌还待说话,悄然在桌下拉了她一把。

    谢安歌转头看他,目光冷厉如剑一样,看得王成骄面上发烧,心里却是阵阵发凉。

    眼见势头不对,其余几位掌门连忙出面绕开话题,江天养也知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强压下心头怒意,道:“至于这第二件事,眼下白道群龙无首,必须重建武林盟总舵,尽快恢复江湖秩序,以免黑道宵小趁机作乱,不知各位有何属意人选?”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众人精神一震,知道是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武林盟建立至今不过三十三载,两代盟主皆出自临渊门方氏,即便没有此番劫祸,下任盟主也不可能再是方家人,这才有了先前武林大会的角逐,那时是海天帮的江平潮打进了终战,成为了众人认可的少盟主,可他毕竟年轻,按照规矩至少得在武林盟内磨练两三年,未料想天有不测风云,如今的武林白道犹如一盘散沙,各方忧患皆不容忽视,年轻人毕竟根基浅薄镇不住场,还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来做定海神针。

    如此一来,小门小派不必痴心妄想,一些较大的宗门势力也得掂量掂量,最有可能是由海天帮、望舒门和丐帮三方角逐争夺,此时若押对了宝,未来必将受益无穷。

    “在下先来,欲推举江帮主为盟主!”

    半晌,一人最先出声道:“海天帮坐镇东南,实力强大,基业深厚,江帮主武功高强,多年来为我武林白道贡献卓越,若他成为盟主,各路好汉自当信服!”

    “在下推举王帮主,丐帮是天下第一帮,王帮主……”

    “那必然是谢掌门,望舒弟子巾帼不让须眉,谢掌门早年……”

    “……”

    有人率先开口,其他人也坐不住了,当下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倒是三个正主最沉得住气,任他们吵吵嚷嚷,依旧老神在在。

    王成骄对谢安歌轻声道:“谢掌门,你意下如何?”

    丐帮的确实力庞大,但王成骄一心向武而无追名逐利之心,也不觉得自己有那掌控半边武林的过人手段,反倒对江天养颇为认同,毕竟海天帮的势力众人有目共睹,江天养这些年来的风评也是极佳,不失为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有心推力一把,只是谢安歌的态度也不容忽视,白道四大门派多年来同气连枝,如今已去其一,剩下三方万不能再生龃龉,这才有此一问。

    谢安歌却是阖目养神,仿佛入了定。

    王成骄拿她无法,转头与江天养道:“先前在武林大会上,令子力挫群英,已是下任盟主炙手可热的人选,倘若江帮主此番登上盟主之位,今后传位于子,不失为美谈一桩,可安飘摇人心。”

    江天养谦虚道:“盟主之责重于其位,他还年轻,能否担此重任还说不得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看似和睦友好,实则处处机锋,王成骄实没有与江天养相争之心,却想为自家侄儿谋个好前程,江平潮固然在武林大会上走到了最后,可他占了运气居多,至少王成骄不认为王鼎逊其一筹,若是自己现在助江天养一把,来日江天养投桃报李照拂王鼎,丐帮也未必出不了一位武林盟主。

    对于王成骄这番盘算,江天养心里敞亮,他本是属意自己的儿子,可江平潮已经与他离心,眼下又萎靡不振,将来如何尚未可知,没必要提前把话说死得罪人,尤其是在这种节骨眼上,能多丐帮一成助力,他坐稳盟主之位就多一份把握。

    前来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一方掌门,个个跟人精一样眼光毒辣,看出江天养与王成骄有意让两派关系更进一步,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总算把握住了方向,之后大家议论起来就少了争吵之意,花花轿子人抬人,心照不宣地为江天养增光添脸。

    见状,王成骄认为火候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朗声道:“情势迫切,事不宜迟,不知诸位心下可有决断了?”

    众人纷纷颔首,于是按照规矩用提前备好的纸笔写下名字,交给候在一旁的专人统计报数。

    这计数之人并非门派弟子,而是一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散修老者,只见他捋了几下花白胡须,一张张地将字条上的内容念出来,果然连续十三票都是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可谓众望所归。

    “第十四票,望舒门投……无?”

    看清纸上的字,老者脸色微变,闭嘴却是晚了,这一个“无”字变了声调,落在人耳中显得无比怪异。

    顷刻间,在座诸人无不心头一凛,江天养嘴角的笑容也消失,冷冷看向了谢安歌。

    王成骄见势不妙,忙打圆场道:“谢掌门,你是否落笔有误……”

    “贫道没写错,就是‘无’。”谢安歌睁开眼,语气冷淡,“在座所有人,包括贫道,没有一个配做武林盟主。”

    饶是老辣如各派掌门也不禁闻言动容,王成骄正欲说话,只听江天养出声道:“莫非谢掌门心里别有人选?”

    “非也。”谢安歌定定地看着他,“方盟主死前当众立誓,不愿武林盟沦为朝廷鹰犬之爪牙,下令解散武林盟,所谓选举新任盟主……本就是无稽之谈!”

    江天养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攥紧,面色冷沉地道:“武林盟当年是由四大门派联手创立,又有白道各路豪杰鼎力相助才有今日,他一个逆贼空口白话,如今也已死无葬身之地,所谓解散当不得真。”

    “既然是四大门派共同创立,那么四大门派也有权将之解散。”谢安歌寸步不让,转头看向王成骄,“临渊门起头,我望舒门也认可,敢问王帮主赞不赞同?”

    王成骄被她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他几乎要以为谢安歌疯了,可当他对上那双始终冷静的眼眸,方知她才是在场最清醒的那个人。

    神使鬼差般,王成骄冲口欲出的话又被他自己咽了回去,只见他沉默了片刻,忽地道:“江帮主所言甚是,临渊门因掌门获罪株连上下,已被剔除白道宗门之列,方……他的话算不得数。”

    江天养面色稍霁,却听王成骄继续道:“剩下我们三家共掌武林盟,你既要说服丐帮,至少得有一个理由!”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江天养愕然看向王成骄,心下怒意暴涨。

    谢安歌终于露出了近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站起身来,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庞,最终落在了江天养身上。

    “理由,贫道刚才已经说过了。”

    谢安歌抬起手,直指江天养面门,笑容缓缓收敛,隐忍多时的杀气却泄露出来,只听她厉声道:“海天帮早已秘密投靠听雨阁,此番补天宗胆敢大举攻山且得以一举功成,全赖江帮主泄露了密道布防,诸位若推举其为盟主,自此武林盟必将步步沦陷,与邪魔外道沆瀣一气!”

    一字一顿,钟鸣鼓摧,震得人肝胆俱裂,满场俱惊!

    江天养怒不可遏,猛地拍案而起:“谢安歌,你血口喷人!”

    王成骄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天养,攥紧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问道:“江帮主,谢掌门所言可是真的?”

    江天养道:“望舒门同临渊门素有往来,谢安歌分明是与方怀远同流合污,故意诬陷于我,尔等也敢信她一面之词?谢安歌,你口口声声说本座勾结听雨阁出卖武林盟,倒是拿出证据来!”

    他主动要求谢安歌拿出证据,实是成竹在胸,海天帮与听雨阁的来往本就隐秘,许多事情都由江烟萝亲自周转,而江夫人已死,江平潮再怎样也不会当众与生父决裂,谢安歌最多让自己的徒弟穆清出来作证,可这又如何能够服众?

    果不其然,谢安歌只是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天养心下一定,冷笑道:“我看你是无凭无据,已然词穷了!谢安歌,枉你身为望舒门之主,竟被方家逆贼所迷惑,如今方怀远已获罪伏诛,你悬崖勒马尚且不晚,莫辜负了望舒门百年基业,令历代祖师为你蒙羞!”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光。

    江天养没想到她敢当众动手,其他人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离座后退,却见谢安歌这招并未冲着任何人去,而是一剑将整张八仙桌劈成了两半。

    轰然一声,两面卓身同时倒塌,酒壶杯盏碎了满地,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

    这一下无异于打了所有人的脸,江天养面色铁青地道:“谢安歌,你究竟想做什么!”

    “贫道今日来此,不为武林盟主,也不求胜负输赢,只宣布一件事——”

    谢安歌剑指向前,冷冷地道:“自今日起,望舒门退出武林盟,废守望合作之约,自此不复同路,贫道有生之年若违此誓,形同此桌!”

    说罢,她收剑入鞘,转身就往外走。

    “谢掌门!”王成骄大惊失色,“你莫要冲动,这——”

    江天养打断他的话,厉喝道:“谢安歌,你今日踏出这里一步,望舒门便休想再回武林盟,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谢安歌驻足,大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正当众人以为她要回心转意的时候,却见谢安歌反手掷出一物,分明头也未回,可她就跟脑后也长了眼一样,这小小一件物什破空而来,直直落在了江天养脚下。

    那是一枚鱼鹰纹样的玄铁指环。

    江天养的叱骂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向谢安歌的背影,却见那玄衣道姑已拉开大门,带着自己的十六名弟子,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徒留周遭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

    ……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七月十五,白道十四门派于中州仙留城醉仙楼展开共议,推举武林盟主,横生变数,谈判破裂,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宣布即日退出武林盟,此生不复归矣。

    同年八月,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率白道联军夺回栖凰山,重振武林盟总舵,顺应朝廷号召,派出义军南下永州攻打翠云山,清剿临渊门。

    即至九月下旬,寒山之主步寒英遭听雨阁叛徒冯墨生偷袭暗害,乌勒先锋军趁乱夜袭,雁北关风声骤紧,边防动荡,战事或起。

    十八年未变之天下,自此风起云涌。

第二百零一章·劫道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八月初三。

    中原内地不过秋意渐浓,北疆关外已是寒如凛冬。

    一行十八人坐在马上,他们的面目有别于中原人,皮甲制式也与大靖边军不同,每匹马不止驮人,还驮着一两个皮袋子,沉甸甸的,从缝隙里渗出的血水早已冻结成冰。

    他们向北而行,却在转过拐角时忍不住回头顾盼,望着远方轮廓依稀的巍峨城楼,以及防线之后的大小边镇,十八双眼睛里都闪动着饿狼一样贪婪的冷光。

    其中一个人往地上啐了口,随手拍了拍挂在马身上的皮袋子,不甘地道:“忙活了好几日,不仅没能摘下周玉昆的脑袋,连那岳如川也侥幸逃脱,只杀得这些个无名小卒,也不知能换得几多功劳,不值当。”

    有人开口抱怨,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更有甚者将那皮袋子摘下当球抛玩泄愤,从中滚出一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被马蹄轻轻一蹬便沿着冰雪路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如此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于他们而言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不是人,是狼。

    乌勒最初的部族象征是白狼神,后来由一个小部族逐渐发展壮大,直至在北原之地建立国都,每代乌勒大王都会亲自挑选四百名最猛武的勇士编入“野狼”,这些人舍弃部族亲友的羁绊,逐腥而动,与狼共舞性子也如狼一样忠诚狠辣,真如塞外最凶戾的狼群一般,但凡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十有八九都被撕碎吞吃干净了。

    至于那十之一二,无不是“野狼”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大敌,也是乌勒王的心腹大患,这些人的名字被专门列在了一张狩猎榜上,榜上第一人原本是寒山之主步寒英,如今换做了雁北关主帅周玉昆。

    狼群当有狼王,“野狼”也不例外,狼王在乌勒国内地位尊高仅次于大王,上一代狼王呼延赞更是乌勒第一高手,在平康末年两国交战时率领狼群突入西北内地,斩敌无数,英武无双,最终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步寒英,不仅命丧鱼龙岭,更是丢失了寒山这一辈乌勒掌控多年的要塞营寨,此为仇怨之始。

    呼延赞死后不久,乌勒大军溃败回国,执掌政权的尔朱氏也被叱卢氏取代,自然也得重立狼王,因着寒山就像一根刺般扎在了要冲之地,新王挑来选去,最终选中了薄野锋继任狼王。

    薄野锋出身薄野氏,本就与叱卢氏关系亲密,其本人也是只稍逊呼延赞的成名高手,而新王看中他的原因不止于此,鲜有人知薄野锋当年有过一妹,不仅容貌艳丽,更是珍贵的医师,可惜她在随军驻守寒山的时候自甘堕落,竟私配了一个汉人,还生下了一对儿女。

    事发之后,她被家族除名,与夫一起葬身寒山,那对儿女也不能继承薄野的姓氏,子随父姓步,女随母改姓白,薄野锋看在妹妹临终的哀求上才对这两个孽种置之不理,却没想到他们能成气候。

    新王选中薄野锋为狼王,不乏打着劝降步寒英的主意,可惜诸般手段用尽,寒山依旧掌握在步寒英手里,而薄野锋也在十年前突袭寒山的行动里被步寒英亲手所杀,成为死在他剑下的第二个乌勒狼王。

    大王闻讯震怒,亲自代掌“野狼”,同时立下“杀步寒英者方为狼王”的规矩,却没想到一语出罢,狼王之位竟是空悬至今。

    每一个“野狼”都想成为狼王,每年都有人潜入寒山意图刺杀步寒英,却无一例外地葬身在了皑皑冰雪之下。

    正当“野狼”都快将这人视为魔神,以为这个名字将在狩猎榜上永不勾销的时候,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却突然崩塌了。

    去岁九月,从寒山传出一道骇人听闻的消息——大靖朝廷特设的听雨阁出了叛徒,原忽雷楼之主冯墨生通敌叛国,紧急出关逃至寒山,设计偷袭了步寒英,双双下落不明。

    冯墨生究竟是谁,寻常的乌勒军士或许少有耳闻,可对于常年游走刺探情报的“野狼”来说,这个人的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大靖那边传出的消息众口不一,“野狼”对塞外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于关内情报却难免有所疏漏,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真假,只是这消息实在太过重要,探子立刻向王上禀报,很快就有一小支先锋军趁乱潜入寒山地界,于深夜发动突袭,数十名“野狼”如影随形,躲在暗处窥探寒山的虚实。

    这一次,他们再没有见到那道令“野狼”恨之入骨又畏惧不已的身影,取代那男人指挥反击的是一个年轻人,“野狼”认得他,那是步寒英的弟子,昭衍。

    自此之后,“野狼”针对寒山发动了多次试探,一次比一次猛烈过火,甚至到了包抄围剿迫使寒山不得不收缩防线的地步,仍不见步寒英出现。

    他们终于相信,那个男人是真不在这里了。

    生也好,死也罢,步寒英不在寒山已是事实,他或许在那场偷袭里伤重失踪,或许葬身在无人知的地方……只要他不在寒山,“野狼”就不必再绕开这里,敢于放心大胆去狩猎他们的猎物了。

    当下的这十八名“野狼”正是奉命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城要员,若能成功固然最好,若不能成也要袭扰他们的布防部署,使其自顾不暇,为后方大军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是故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领头的无动于衷,只将皮鞭振臂一抖,那鞭子破风时发出了爆竹似的“噼啪”声,所有人立时噤了声。

    “大王如何吩咐,我等便如何去做,你们胆敢多嘴?”领头的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前路,“杀了他们二十来人,周玉昆总得头疼些日子,咱们这就回去禀报消息,事不宜迟!”

    “是!”

    马蹄过处滚雪泥,寒风呼啸过胸膛,“野狼”却是如饮烈酒,想到这些头颅能换回多少美酒和女人,一个个都激动得满腔火热。

    纵马飞驰半个时辰,天色已沉,踏入了积冰道。

    覆雪凝霜崎岖路,扬尘裹雨刮骨风。

    作为雁北关外四绝地之一,积冰道从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即便是艺高胆大的“野狼”,若非为着尽快赶回去报信,担心靖兵在沿途设下埋伏,他们也不会转入积冰道。

    这条道长逾五里,左侧是从寒山延伸出来的一座陡峰,经年不化的寒石冰壁被罡风打磨得如镜子一样光滑,底下封冻着不知死去多少年的尸骨;右侧则是一片望不见边的天然石林,那些怪石上凝结着厚厚的寒冰,冰凌子张牙舞爪地暴露在空气里,乍看如一簇簇挂了霜的松树,人若走入其间,很容易迷失方向,更别说石林地下有不少裂缝,倘若被覆雪骗住眼睛,一脚踏空下去就再难爬上来了。

    好在出了这积冰道,再行十余里就能彻底穿过境线,回到乌勒人自己的地盘上。

    雨势似乎越来越大了,领头的不敢耽搁,铁蹄踏破冰雪,率先冲入了积冰道,其余人握紧缰绳紧随其后。

    越是往前,道旁那些冻死骨就越来越多,有人也有牲畜,依稀可见其生前的模样。在这十八“野狼”里,不乏初次走这条道的人,乍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发现许多死人的衣饰与塞外大不相同,不禁低声问道:“怎么都是中原人?”

    有知情的同僚道:“当年两国交战时,大靖那位平康皇帝御驾亲征,从雁北关一路打到了这里来,那些中原人瞧着一个个瘦弱不堪,想不到打起仗来跟狼一样,其中一支兵马咬着大王子杀入积冰道,结果打杀声引发了雪崩,全埋这里了。”

    他说的大王子并非当今执掌乌勒的叱卢氏王储,而是昔日尔朱氏末代大王尔朱丹的大儿子,也是那个本该继承乌勒的人,可惜死在了这个地方,连他父王也在次年被杀,尔朱氏正统既断,元后母族叱卢氏才顺势崛起。

    “尔朱氏的大王子就葬在这里啊……”

    尔朱氏与叱卢氏的争权夺利,说到底也只是乌勒内部的事情,“野狼”闻言难免唏嘘,再看这些中原军士的尸骨时已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等将来咱们的铁蹄踏破中原,定将这些中原人的骨头都挖出来喂狗!”

    “嘁,这冻了不知多少年的臭骨头,猎犬也未必肯吃呢。”

    “那就杀活人,咱们的狗肯定喜欢。”

    这句话甫一出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就幽然响起:“好主意,我成全你们。”

    “们”字话音未落,前方的领头人已勒马回头,来不及出声示警,人已从马背上跃起,长刀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破空斩向声音来处,但闻裂声乍起,碎冰乱飞,只见一道黑影从冰石后飞射而出,鬼魅般绕过了追击刀锋,仿佛飘萍飞絮,轻飘飘地随风一卷,眨眼间便落在其中一人的马背上。

    这人正是方才口出恶言之徒,他反应倒也不慢,当即伏低身躯勒马急转,同时反手向后出刀,本以为这一刀十拿九稳,却不想刺了个空,自己身后那人竟又飘飞而起,从他背上翻滚而过,顺手在他后颈上一按,只听“喀嚓”一声,尸体滚下马背,胸膛贴地,一张犹带惊恐的脸朝着天。

    与此同时,道旁雪堆中竟又滚出了数道人影,趁着“野狼”都被引走了心神,他们迅速矮身窜入马队中,就地翻滚,刀镰齐出,每一刀毫无花俏直向马腿砍去,十八匹马几乎同时发出了凄厉嘶声,坐在马上的人立刻飞身闪躲,这才免于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任人宰割的下场。

    风起,雨落,血溅,马鸣!

    素白伞面当风一展,雨水和血水都溅在上面,顷刻化为水珠滚落下去,待到伞面移开,借着头顶暗淡天光,剩下十七名“野狼”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

    “昭!衍!”

    一字一顿,领头人目眦欲裂,他看着散落满地的马腿,再看那被拧断脖子的属下,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却没有轻举妄动。

    昭衍笑眯眯地道:“此路不通,诸位还是绕行吧。”

    “寒山是打定主意要投靖人了吗?”领头人强压着怒火道,“你们师徒屡屡襄助周玉昆,视大王的令信如无物,真当乌勒十万铁骑踏不破区区寒山?”

    昭衍道:“你说的在理。”

    “你知道就好!”领头人冷笑一声,“步寒英失踪了快一年,你一个毛头小子想要守住寒山,最好是识相一些!”

    昭衍深以为然,转头吩咐道:“既然如此,把他们都杀了吧。”

    领头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

    “你们都死在这里,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了,想必岳将军他们会乐于领下这份功劳。”昭衍由衷地道,“多谢提醒。”

    回过神来,领头人知道自己是被他耍了,当下怒极反笑,断然喝道:“杀!”

    他话音甫落,昭衍这厢也振臂一挥,两拨人同时动手,很快战至一处,“野狼”这厢有十七人,埋伏在此的寒山护卫也不过二十人,双方人数相差无几,个个皆非庸手,刀势快狠,寒芒飞射,短时间内斗了个旗鼓相当。

    “锵——”

    长刀迎面劈来,昭衍横伞抵挡在前,同时后仰下腰,右手紧握伞柄顺势抽出了无名剑,连人带剑从刀下一掠而过,领头人忙将刀刃下压,身躯借力而起,利剑贴着他双脚削过,虽是未伤皮肉,凌锐剑气已透骨。

    昭衍这一掠并未收势,自雪地上一窜两丈,一个人如变作了两个,剑也化为两柄,背对这边厮杀的一个“野狼”只觉得后方风声突起,下意识地往右侧闪躲,不想一刀向左劈空,却有剧痛从背后袭来,利剑已贯穿胸膛。

    滚过半空的领头人堪堪双脚落地,抬眼见到这一幕,面色变得铁青!

    好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此子肖其师,若不尽早将之除掉,今后又是一个心腹大患!

    狼向来聪明,尤其会审时度势,领头人本已生出了退意,眼下却被杀机摄住,他用力一蹬地面,如鹰隼般扑向昭衍,长刀随即出手,仿佛一匹饿疯了的毒狼,张开爪牙扑咬着眼前的猎物,一招一式并无章法可循,却是由心而发,长刀在手如臂如指,带着猛兽狩猎般的猛恶野性,丝毫不给昭衍窥破他招式的机会,招招抢快,刀刀夺命!

    昭衍一剑出罢未及转身,长刀已劈至头顶上方,只得倚仗身法从刀下闪过,刀锋又如影随形地追砍而来,伞面接连挡下数道斩击,以昭衍的眼力竟也看不清他在这一刹那出了多少刀,更遑论分辨虚实。

    如此身手,如此快刀,放眼整个塞外也不多见!

    难怪他敢接下刺杀雁北关主帅的任务!

    他不仅要做这支狼群的头领,还想做“野狼”的狼王!

    可惜了。

    老猎人都知道,若是遇上了狼群,必得先打头狼。

    昭衍虽不是步寒英,此人亦非呼延赞。

    连挡十余刀后,昭衍猛地将伞一收,脚尖点地一飞丈许,领头人提刀追至,两人在半空中刀剑相接,昭衍突然一翻手腕,剑尖如点水蜻蜓般掠过刀面,以四两拨千斤之法荡开刀锋,旋即剑势向前欺入,直取对方胸前空门!

    领头人大惊,奈何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唯有折腰翻身,长刀荡回劈开剑势,去势未绝,以牙还牙地朝昭衍胸膛斩去!

    就在这时,昭衍持剑的手臂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姿势扭转回来,剑刃自下而上劈向领头人腰腹,后者只顾眼前这一刀,可没等刀锋入肉,风声与剑光已然杀到!

    领头人这一刀用尽全力,不欲给昭衍留下半分生机,自然也无法给自己留下半寸余地!

    “扑哧”一声,血光乍现!

    领头人高大魁梧的身子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在血雾中向两边倒飞出去!

    漫天血雾化雨落,昭衍及时撑开了伞,挡住了这片血水。

    一道血痕自他左肩延至胸口,看着狰狞可怕,实则入肉不到两分,可见刀劲并未落实,持刀之人已然丧命。

    他一挽剑花甩飞了血珠点点,撑着伞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冰石上,领头人的两截尸体也在此刻轰然落地,震得所有“野狼”都面露惊恐之色。

    头狼已死。

    昭衍居高临下,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第二百零二章·诡谲

    塞外风云瞬息万变,转眼不过个把时辰,天色已彻底昏黑下来,刮骨罡风呼啸过,落雨如针刺骨寒。

    积冰道外三里地,岳如川顶风冒雨立在大路旁,背负铁弓,腰佩钢刀,面色沉沉似阴云,而在他身后还有一队轻骑兵,雨水如注般沿着蓑笠边缘流下,显然已经在此等候许久,连马匹都有些烦躁起来,更遑论是人。

    在这苦寒之地戍边无疑是一件极需耐性和毅力的事情,似岳如川这般军中干将更不缺这两样,只是今日的情况有所不同,他们这一队人立了军令状飞马出城,断不能铩羽而归。

    昨夜,在防守森严的雁北关内,同时发生了数起惨案——有一伙杀手潜入城中,针对主帅周玉昆在内的守备官员们展开了刺杀行动。

    事实上,这一重要情报早在三天前就被寒山那位小山主秘密派人送达雁北关,城中也做好了诱敌入瓮的准备,却不想仍是低估了这些贼寇的厉害,竟让他们枭首数人后扬长而去。

    岳如川身为轻骑校尉,亦是杀手的目标之一,他认出了这伙人原是“野狼”的成员,遂在杀敌之后速向主帅请命,率领一队轻骑追赶而来,只是“野狼”常年在野外行动,每个人都如狼一般狡诈难缠,十八人一时分散而逃,一时聚拢反攻,轻骑队未能成功将之围困住,反被他们杀伤了两人,旋即拉开距离,十八名“野狼”顺利遁入了积冰道。

    到了这一步,已是穷寇莫追之时。

    岳如川满心愤恨,既不甘放任凶徒逃之夭夭,又不能将军士性命视若儿戏,正当他进退两难时,却见两名寒山族人从峭壁后现身而出,口称奉小山主之令,请他们在此稍待。

    这一等,便等了个把时辰。

    等待的时间愈长,人愈是难免多想。

    “野狼”是直属乌勒王的特殊卫队,不仅奉命在暗中保护王上,而且负责刺探周边各方情报和暗杀行动,边镇这一带上了年纪的老将都跟“野狼”打过不少交道,反倒是岳如川这等军中新秀少有与其交手,原因无他,就在岳如川来到雁北关的那一年,位于天门要冲的寒山也迎回了它的主人。

    十八年,如此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而步寒英将他一生最鼎盛辉煌的岁月倾注于此,坐镇寒山,守备天门,驱逐鬼蜮之辈于三尺剑外,整整十八年。

    尤其在步寒英挥剑斩杀狼王薄野锋后,素来行动无忌的“野狼”几乎在寒山一带绝迹,连带位于后方的雁北关都受此庇护,得以安稳下来巩固发展。

    岳如川是靖军将领,亦是胸有热血的英雄好汉,他打心眼儿里佩服步寒英,也认定寒山终有一日会重归大靖,于是这些年来雁北关与寒山的守望合作往往由他代为出面,却没想到惊变会来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听雨阁的忽雷楼之主冯墨生叛逃一事,北方边镇不是没有接到消息,周玉昆甚至得到了朝廷传来的令信,命人严守关卡盘查可疑者,奈何这冯墨生人老成精,不知如何蒙混过了关,甚至再度犯下大案。

    对于步寒英遇袭之事,寒山对外的消息都语焉不详,岳如川曾因此事亲自前往问询,这才从昭衍嘴里得知了个中始末,原来那冯墨生自知本事不足以匹敌步寒英,竟串通乌勒奸细,动用了在寒山蛰伏许久的暗桩,绑走步寒英亲妹白知微设下陷阱,又联合“野狼”截杀昭衍,令步寒英分身乏术,从而痛下毒手。

    如此连环毒计,无怪乎这老狐狸能掌控忽雷楼近二十年。

    只是冯墨生到底百密一疏,步寒英着实踏入了陷阱,他却没有本事轻易将之拿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昭衍也不清楚,他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遍地狼藉,十多具尸体倒在地上,更有甚者沉在了破裂的冰湖下,步寒英与冯墨生双双不知去向。

    对此,岳如川既是惊怒,又是忧虑。

    果不其然,在步寒英失踪的消息传出之后,关外的风声倏忽紧张了起来。

    北方边镇的老人们口耳相传着一些往事,譬如平康年间乌勒狼王呼延赞的种种恶行,在靖北之役那段岁月里,呼延赞率领“野狼”突入西北内地,几乎成为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刃,连御驾亲征的先帝都曾遭遇“野狼”刺杀,如今连“野狼”的爪牙都探入了雁北关,若不能将这些狼爪子剁掉,焉知这些欲壑难填的饿狼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

    心念百转间,岳如川忽地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从前方传来,登时精神一震,身后众军士也持戈在手,屏息静待。

    雨幕之中,一行十余骑飞驰而至,为首的抬眼见到岳如川,未语先声笑,从马背上摘下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随手抛了过来。

    岳如川探手接下,打开一见是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心下顿时一松,待到来人翻身下马,他便上前拱手道:“多谢小山主率寒山的弟兄们出手相助!”

    昭衍笑着还了他一礼,不无遗憾地道:“可惜‘野狼’都是硬茬子,抓不住活口,其中一个还跑了。”

    闻言,岳如川眉头微皱:“若是他回去报信,寒山……”

    “我就是因此才放他跑的。”昭衍笑容转冷,“自家师失踪之后,这大半年来已有数不清的牛鬼蛇神侵扰寒山,若不叫他们知道厉害,还当我是没牙只茹素呢。”

    这话听着有些冲动意气,岳如川先是皱眉,旋即心下微松。

    在此节骨眼上,这或许不失为一桩好事。

    碍于从前种种,夹在两国之间的寒山地位十分微妙,即便在步寒英回归之后,雁北关与寒山的关系逐步缓和,甚至开始守望互助,可这到底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非板上钉钉的盟约。

    步寒英坐镇天门十八年,不仅让寒山成为了大靖关外第一要塞,还联手了呼伐草原各部族的势力,乌勒人固然忌惮步寒英,可雁北关难道就能全然信任寒山?

    眼下步寒英遇袭失踪,年纪轻轻的昭衍临危受命,十八年维稳不变的塞外格局已被打破,寒山愈是与乌勒敌对,同雁北关的联系就将愈发紧密,多年来进展迟滞的寒山归靖之事或因此有所转机。

    一念及此,岳如川改口道:“小山主既是胸有成算,岳某便不多言,此番寒山助我等剿杀贼寇,岳某承情在心,他日若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还请小山主莫要客气。”

    昭衍笑道:“岳大哥放心,我这人学啥都会,就是学不会讲客气。”

    岳如川一怔,旋即失笑。

    末了,许是想着人情做到底,岳如川又提及一事来:“前日我们拿住了一些勾结外寇的汉商,做的都是茶叶和粮食生意,城中物资储备充足,若是寒山有所需要,明儿个我向大帅请示一句,命人将粮送往寒山如何?”

    他所言不虚,昨日收缴的这批粮食不过五六百石,充入军中也不够雁北关数万守兵几日口嚼,可对于寒山而言却弥足珍贵,岳如川深知主帅的心思,这又是不记入军粮册的缴获物,这才敢许下承诺。

    然而,昭衍听罢却不见喜色,反而拧眉问道:“前日?”

    “是,这些汉商常年与关外部族做生意,倒货走私吃得肥头大耳,甚至出卖过边镇情报,知道自己干了要掉脑袋的事,其中几个连家眷都迁了出去,该杀。”

    “岳大哥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事儿恐怕有些蹊跷。”昭衍沉吟了片刻,“你们动过这批粮了吗?”

    岳如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已经取过一些让牲畜试吃过了。”

    昭衍却道:“最好每个粮袋都拆开检验一遍。”

    岳如川目光一凝:“你是说……”

    “我若没有猜错,此番‘野狼’的刺杀目标里定有粮官,甚至有掌握雁北关内城粮铺的大老板,或许……他们在逃离之前还烧了几间铺子。”

    见岳如川色变,昭衍心下有了数,顿时冷笑一声,道:“只要杀了这些人,再即便雁北关储粮充足,也难免引发恐慌,届时要尽快安抚住人,你们会如何做?”

    军伍自有军纪,可老百姓们不受此约束,人都有从众之心,一旦传开粮食短缺的消息,不论情况是真是假,定会有人前去哄抢,逐利而生的商贾也将趁机囤货居奇,要想在短时间内以最低代价压下乱子,只需将这批缴获来的赃粮放入市井平衡粮价即可,谣言当不攻自破。

    可若是这批粮有问题呢?

    岳如川越想越是心惊,昭衍或许是多虑,可边镇守军向来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多谢小昭兄弟提醒!”

    回过神来,岳如川仍是心有余悸,再看昭衍已觉亲近许多,沉声道:“我这就回去安排,倘若验出了一粒毒粮……”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眼中已有森然寒光闪动。

    昭衍却道:“若真验了出来,倒不必急着销毁。”

    “什么?”

    “秋冬之时,塞外最是缺粮,才会有‘南下打谷草’之说。”昭衍虽是在笑,目光却比刀剑锋芒更冷,“千石粮食于乌勒而言的确不算什么,可乌勒收拢了许多小部族,他们投靠乌勒或能勉强活命糊口,却未必能够吃饱,每一粒粮食都要物尽其用才好。”

    岳如川微怔,随即有一股寒意蓦地窜上了背脊。

    昭衍这番话点到即止,可岳如川并非愚钝之人,已从字里行间听出了“以牙还牙”的狠意。

    敌不仁我不义。

    若说步寒英是雄踞一方的猛虎,昭衍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蛇。

    岳如川心中凛然,顺着昭衍的话细想片刻,忽地道:“莫非乌勒人要在近期攻打雁北关?”

    不怪岳如川多想,自步寒英失踪后,乌勒这大半年来动作频频,呼伐草原也不复安稳,此番“野狼”冒险入城开展刺杀行动已是不详讯号,若其当真还设下了毒粮陷阱,无疑说明雁北关这个冬天绝不会好过。

    “确有可能。”

    顿了下,昭衍又道:“不过,乌勒若真要袭雁北关,如此行事反而过于张扬,容易打草惊蛇。”

    是战前准备,亦或……声东击西?

    岳如川已提起来的心直直下沉入谷底,他再不敢耽搁片刻,命人接手了十七枚“野狼”的人头,便同昭衍道别,率领军士们速速踏雨而归。

    昭衍望着这一队人马逐渐消失在雨中,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都似结冰生寒。

    他能做出的提醒,也只有这些了。

    “回山。”

    一声令下,昭衍翻身上马,其余人亦飞驰随后。

    积冰道距离寒山不算太远,只是天黑雨大,到了地势险要之处,人与马都行路艰难,不得不绕路而走,如此兜兜转转,待到一行人抵达山麓下时,大雨已然停歇,天色也蒙蒙亮了。

    冒雨飞驰一夜,又厮杀了一场,大家都是人困马乏,昭衍打了个呵欠,命这十余名族人各自回去休息,自个儿牵着马过了山门,正要找些热食垫垫肚子的时候,一个守卫疾步上来道:“禀报小山主,有客前来拜访。”

    “客人?”昭衍转过头,“昨夜我出门之时可不曾听说有客人。”

    “是子时左右到的,恰好与您错开。”

    “自哪个方向来?”

    “东面,雁北关。”

    闻言,昭衍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雁北关的城门开闭素有律令,何况是在这边陲动荡之际,那人若是从雁北关而来,子时抵达寒山,说明是赶在日落前出得城门,而这一路风急雨大又多天险路阻,走夜路平添许多危险,若只是寻常来客,并非出于情急,绝不会彻夜赶路。

    “人在何处,可有报上名姓?”

    “您不在山中,我们不敢轻易放人,请他在东麓外的客舍中暂候了。”顿了下,这守卫又道,“来人看着不到三十岁,双手只有九指,自称王鼎。”

    昭衍一愣。

    半晌,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可真是,有朋自远方来……”

    却不知是喜或忧。

第二百零三章·风浪

    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注)

    这句话用来形容王鼎现在的心情,委实再贴切不过了。

    他从西川出发,一路过关北上,单人匹马,风雨兼程,如此跋涉千里,早已人倦马疲,比这塞外荒原的萋萋枯草还要憔悴,好不容易来到了寒山脚下,本有心坐等昭衍回来,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打金身,不自主便沉沉睡去。

    惊醒他的是一道推门声。

    饶是困倦未消,武人的本能仍旧占据上风,察觉到有人靠近,王鼎尚未睁开眼睛,已是本能地侧让一躲,却忘了自己正身居简陋客舍中,这一下直接从土炕上滚落,好在他反应迅速,单手在炕沿上一撑,翻身一转,登时站稳了身形。

    虚惊一场,再多的瞌睡虫也被吓跑了,王鼎睁开眼,只见一道人影站在面前,手里捧着一盏如豆灯火,照亮了半张脸庞。

    “你……昭衍?”喉头滚动了两下,王鼎的语气竟有些不确定起来。

    “是我。”昭衍将灯盏放在炕头上,侧首一笑,“认不得了?”

    王鼎怔然不语,定定看着他。

    细细算来,自云岭一别后,两人不过一年未见,王鼎长途奔波难免形容憔悴,不过他眉宇间神采依旧,更多三分沉着之色,反倒是昭衍瞧着一切如故,但许是今晚才大开了杀戒,一身冷意未散,言笑间总有掩饰不住的煞气流露出来,在这昏暗灯火的映照下,竟给人一种恶鬼附身了的错觉。

    察觉王鼎绷紧的身躯仍未放松,昭衍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笑容也不禁淡了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王鼎却先一步回过神来,摇头道:“着实认不得了,还请小山主恕在下一时眼拙。”

    昭衍道:“江湖皆知王少帮主武功高强,最是眼明手快,何来眼拙一说?”

    王鼎故意叫苦道:“倘若你饿肚两三日,每天餐风饮露,莫说眼花,怕是心也花了。”

    昭衍一愣,继而大笑,揶揄他道:“一年不见,你是跟谁学坏了不少,快些从实招来!”

    王鼎心下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道:“阿珂没有教坏我。”

    “哦,是阿珂——”昭衍故意拖长了声调,“一年前管人家叫大小姐,一年后就管人家叫阿珂,莫非你们好事将近了?”

    王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抬手就要擂他一拳,被昭衍轻松避过,讨饶道:“好兄弟,且慢动手,你既饿得头晕眼花,我也五脏庙空,还是在饭桌子上见真招吧!”

    嬉闹间,相别一年的隔阂生疏也随之烟消云散,王鼎本是佯怒,闻言便道:“听说北疆有好酒,你这东道主可不能吝啬。”

    昭衍笑道:“这塞外之地别的没有,酒肉管够。”

    客舍毕竟只是个歇脚地,昭衍招来两人吩咐了几句,便亲自带着王鼎往山上走,此时天色已明,沿途守卫知道了有客来访,一路上不见没眼色的上来打扰,是以王鼎赏了一路雪山盛景,只觉得乾坤浩大无边界,心头萦绕多日的烦忧竟也暂且放下了。

    “此番是我生平头一次出关,方知塞外苦寒,当中种种难处实非外人所能道也。”王鼎由衷地道,“只不过,这里虽无明山秀水,却有浩渺天地,所见所感俱与别处不同,于武者而言不失为磨练心性、锤锻体魄的好去处。”

    昭衍侧目看他,只觉这人不愧为名扬江湖的“武疯子”,当下世道浮沉,人心多受三毒驱使,少有如王鼎这般至诚至坚之辈了。

    两人漫步闲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半山腰处,这里是寒山族人的聚居地之一,清早便有了人间烟火气。

    步寒英在时常居孤鸾峰顶,无人胆敢轻易袭扰寒山,昭衍却不能与之相较,是故他的住所就在这中心处,不论寒山任何一方传来异动,他都能及时得到通报并着手安排应对。

    寒山族人们对步寒英尊崇有加,自当对昭衍爱屋及乌,何况他在这里长大成人,曾数次率领族人抗击外敌,又在出事后临危上阵力挽狂澜,众人早已打心眼儿里认可了这位小山主,因此当王鼎随昭衍一路走来,所见之人皆热情友善,浑不见半分轻慢,不禁道:“他们都是真心信服你。”

    昭衍微一皱眉:“怎么,丐帮内部有人找你麻烦?”

    王鼎一噎,苦笑道:“跟你说话,真是一句都不敢放松。”

    虽是阔别一年,可当日在云岭同王家伯侄不欢而散的场景尚且清晰如昨,昭衍问道:“丐帮素来重义兼武,王帮主早已放话定下了你的少帮主身份,只要你的武功不断精进,莫去做那违背侠义之举,即便有人心存异想也难以撼动你的地位,如此情势下再明里暗里跟你唱对台戏,无疑是给日后找不痛快,所以……是你干了什么让这些苍蝇闻腥而动的事情?”

    王鼎叹道:“且慢说,先填个酒足饭饱,否则我只怕是吃不下了。”

    看来麻烦事不仅不少,还不小。

    昭衍点了点头,领着他抄近道朝自己的住处走去,竟是再无话说,直到王鼎忽地驻足,扭头朝某个方向看去。

    “你……”昭衍循着王鼎的目光落处一看,只见一道纤弱白影躲在梅树后,正朝自己这边偷看,猝不及防下与他们目光相对,忙是转过身去,雪白狐裘在风中一绕,不甚灵便地跑开了。

    王鼎素来五感敏锐,方才是察觉到有人窥看,见对方转身就跑,下意识要疾步追赶,不想被昭衍拽住了胳膊,回头问道:“你认得?”

    “她是我小姑姑,家师的亲妹。”

    望着白知微踉跄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昭衍眸光微敛,轻声道:“她患病多年,神志不清,此前甚至不良于行,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却被冯墨生绑走作为诱饵引家师步入陷阱……自那之后,情况愈发反复了。”

    听他提到冯墨生,王鼎顿时一凛,见左右无人,遂低声问道:“那老狐狸当真没死?”

    去岁的云岭之祸于王鼎而言无异于心上刀疤,至今揭开来仍是血淋淋一片,只是他先与李鸣珂被困山中,又为配合昭衍主动封穴锁关,并不清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昭衍的计划算是成功,云岭不少人得以逃出生天,冯墨生也与萧正风反目决裂,不得不背负叛徒之名远遁出关,却不知这老狐狸早已死在了昭衍手里,还道冯墨生果真投靠了乌勒奸细,故有此一问。

    昭衍叹道:“我骗你做什么?若是当日能将他斩于云岭,寒山也不必有今日之灾了。”

    王鼎不疑有他,恨恨地道:“冯老狗坏事做尽,一家亲眷老小都被朝廷砍了个干净,他这罪魁祸首反倒逃过一劫,若让我再见到他,定要一掌送其下地府去!”

    果不其然,王鼎很快将刚才那道人影抛到了脑后,被昭衍不着痕迹地引走了话头,待两人抵达了昭衍的住处,只见这里是座一进小院,伙夫得了昭衍的吩咐,已在院中备好了吊锅羊肉和烤羊腿,石桌上的小炉还温着酒。

    吊锅里的羊汤提前炖了一夜,早已熬得奶白,里面加了不少姜和菜菔,喝上一碗最是驱寒,羊腿也烤得外焦里嫩,滴滴油脂落入火堆,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两人早已饿了,当下也不啰嗦,对桌坐下便大吃起来,待到肚里有了垫底,昭衍也不讲究那精细规矩,为王鼎添了一碗热酒,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王鼎撕扯羊肉的动作顿了下,反问道:“去岁六月,中原武林发生的大动荡,你知道多少?”

    昭衍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算有所了解吧。”

    王鼎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在云岭出事的时候,我等都已预见了栖凰山之劫,只是没想到……”

    “太快了,也太容易了。”昭衍语气淡淡,“栖凰山是武林盟总舵,方家两代人心血经营下来,明面上的实力只是冰山一角,再有平南王府那边的根系在,倘若方盟主有心全力抵抗,即便是听雨阁、补天宗双方合力,亦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间攻破栖凰山,事后影响也当不止于江湖之内。”

    王鼎随李鸣珂一起去过云岭,又曾与方敬共患难一场,对于方家暗地里的立场可谓心知肚明,是以他很清楚昭衍的言下之意,苦笑着灌了一大口酒。

    昔日坦率洒脱的武疯子,竟也学会了喝闷酒。

    “栖凰山被剿之后,我与大伯私下谈过几次,对方盟主的心思多少能推测出一些。”王鼎摸索着粗糙的酒碗,抬眼看向昭衍,“关于方盟主,有一件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但不知你……”

    “是说他乃九贼之一?”昭衍面色不变,“九宫飞星的余孽,中宫之主,朝廷也是以此定死了他谋逆的罪名。”

    “看来你虽身处寒山,但对中原的消息不曾轻放。”见他一派无动于衷的样子,王鼎叹了口气,“不错,虽说武林中不乏有义愤之士认为这是听雨阁为粉饰罪行而罗织污蔑,但各方势力都很清楚此事八成非虚,是以即便有人心怀不平,也不敢公然为方家鸣冤,至于平南王府……”

    说到此处,王鼎的神色愈发沉凝起来:“得知方盟主实为飞星盟的中宫之主后,我跟阿珂私下调查了一些旧事,发现晴岚夫人遇袭被害一事亦与听雨阁有关,而方家真正开始与平南王府频繁往来是在当年的绛城一役后,方盟主他……很有可能是为了报仇才暗投平南王,因此成为了王爷麾下最激进的主战派之一,云岭风声走漏后,王爷曾下令尽快撤离,但方盟主他对方管事下了暂缓的命令。”

    昭衍对此不觉半分意外,点明道:“他就没想过云岭的事儿能捂住,反而认为这是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好机会,以此倒逼王爷尽快起事。”

    可惜报仇心切的人,终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时至今日,昭衍仍不免对此唏嘘,方怀远的做法不能说全然有错,只能说他太过急迫,在他给方敬发出那封书信的时候,不仅是云岭那群人的性命,整个方家乃至平南王府也被他拖到了悬崖边缘,要么一步登天,要么跌落深谷。

    若换了十八年前的大靖,乘风而起上九天也未可知,可如今风雨飘摇,就算真的飞上了天,转眼就要被五雷轰顶。

    昭衍助殷令仪压下了云岭之祸,就是斩开了平南王府和方家之间的一道钩锁,只是这钩锁之下还有千丝万缕的线,倘若方怀远一意孤行到底,昭衍跟殷令仪所做的一切亦将化为泡影,他仍可按照最初的想法逼迫平南王府借机起事,将南北对峙的遮羞布彻底撕破,可如此一来,无论平南王最后是输是赢,方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栖凰山如此轻易便被攻破,方怀远身死此劫,无疑说明他终是放弃了那条最偏激的路。

    “方盟主这样的人心如顽石,即便局势大定,他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除非他有了别的打算。”

    昭衍吃了七八分饱,一面拿起小刀给王鼎切羊腿肉,一面头也不抬地道:“中原武林如今的变局风浪,以及你此番千里来访的缘由,想必是与此有关吧。”

    那把小刀不过指长,在他手里转如蝴蝶穿花,只见刀光不见刀刃,整块羊腿肉很快似雪花般落入盘中,一片片薄如蝉翼,再浇上一勺蘸料,于这天寒地冻之所是再好不过的佳肴,偏偏王鼎已没了多少胃口。

    “栖凰山被剿次月,由海天帮出面主持号召,白道十四门派在仙留城的醉仙楼举行了一场共议,主要是为了推举新任武林盟主,尽快平息乱局。”王鼎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会议中途生变,望舒门的谢掌门以一票对十三票,公然反对海天帮江帮主成为武林盟主,并在谈判破裂后当场宣布举派退出武林盟,甚至……立下了‘有生之年不复归’这等重誓。”

    “一对十三,这么说你们丐帮也是赞成的?”

    “大伯他认为江帮主才能兼备,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本就是接任盟主的大好人选,何况海天帮亦是白道四大派之一,彼此间同气连枝,丐帮支持他当可换取长远利益,本是无可厚非。”

    “王帮主能想明白的事,谢掌门也该了如指掌,她为何要反对?”

    “因为……”王鼎手下微一用力,粗陶碗竟被他捏碎了一角,“谢掌门说,江帮主早已秘密投靠了听雨阁,且与补天宗沆瀣一气,栖凰山之所以会在半日之内被攻破山门,皆赖他出卖了一部分机关密道布防图……甚至,扶持海天帮上位取代临渊门,以此操控武林盟,是听雨阁早早做下的部署。”

    昭衍不置可否地道:“可我听说,谢掌门并未拿出真凭实据来。”

    王鼎道:“这也正是我大伯最想不通的地方。”

    四大门派结盟多年,四位掌门半辈子都并肩同行,不论各自心下有何想法,可要说对彼此的了解,再没有外人能越过他们自己。在王成骄看来,谢安歌从来都是四人里最冷静理智的那一个,她从不无的放矢,也不做没把握的事,要说没有查清来龙去脉,她绝无可能在大庭广众下给江天养难堪,而若没有人证物证在手,她也不会让整个望舒门都落入这等局面。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诡异味道。

    昭衍终于提起了兴致。

    他与穆清交情不浅,同谢安歌却不过是在武林大会上的片面之交,只觉得这道姑看着清和无争,举手抬足间自有一派宗师的气魄,绝不是好相与的等闲人物,如今听王鼎这样一说,再想到那张被方怀远慎重托付的九宫名单,谢安歌的名字赫然在上,其身为坎宫之主,而他若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坎宫的职责与中宫相通,主要负责援助其余六部,即便两位宫主不曾深交,相比其他人总要多几分行动默契。

    方怀远掌握九宫名单十多年,碍于种种不敢联络故人,可在他决意赴死之后,有些事情再带进棺材里就没了价值,他到底会留下什么后手,又是否与谢安歌一反常态的行动有所关联?

    心中念头盘旋,昭衍追问道:“那么江帮主最终可顺利成为了武林盟主?”

    “是。”

    “既然如此,谢掌门的做法就不仅是与他翻脸,更是在挑衅听雨阁了,值此八方云动之际,望舒门即便退出了武林盟,也不可能偏安一隅。”

    昭衍饮了一口热酒,眉眼都被酒气熏染出了一抹红色,小刀在指间转了个花,忽地离手而出钉入廊柱,入木三分,刀柄连一丝颤动也无。

    他放下酒碗,盯着王鼎的眼睛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好使的莫过于杀鸡儆猴,不知这位江盟主……他想先从哪处开刀呢?”

第二百零四章·心牢

    方怀远虽死,临渊门尚存。

    作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接连出过两代武林盟主,临渊门的底蕴可谓深厚非凡,尤其方怀远从不曾想过将武林盟死死掌控于一家一门派之手,自上位以来有意分隔两方,是以临渊门的主干始终扎根于永州翠云山中。

    听雨阁行事向来是不做则已行必做绝,既决定了要对方家下刀,自当没有放过临渊门本宗的道理。然而,翠云山的情况与栖凰山大不相同,其背靠蜀南山脉,道路崎岖难行,山势陡峭绵延,再者树荫如海,常年瘴气萦绕,又多土人部落,民情复杂,百十年来都同临渊门互通交好,可谓地利人和兼备,委实是易守难攻。

    若要速战速决,必得打临渊门一个措手不及,故而听雨阁的天干密探奉命来到永州,密会当地镇守总兵与巡按做下部署,栖凰山遇袭不过三日,永州府营便出动了大批兵马从两翼包抄翠云山,其势迅如雷霆,欲将这伙“乱贼匪寇”剿灭殆尽,却不想竟是铩羽而归。

    “临渊门那边似乎提前得到了风声,整个门派化整为零避入深山,大军扫荡三日也未见得几道人影,反倒中了陷阱,损兵折将不少,好不容易抓到一两个活口,用尽手段也只问出些粗浅情报。”

    王鼎喝下一口热酒,笑道:“如此折腾了近俩月,兵马攻克不下偌大蜀南山岭,不仅白忙活,还扰得当地土人的不满,唯恐引发动荡,只得暂且退回永州府营。”

    昭衍却道:“刺哽在喉,听雨阁必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王鼎的笑容淡了些,“及至八月,江盟主率领白道联军从补天宗手里夺回了栖凰山,武林盟总舵自此重开,原本混乱无序的局面总算得以平稳下来,可是……”

    江天养被推举为新任武林盟主,不过月余便带领众人收复了栖凰山,一面重新联合各地分舵,一面快速镇压四方宵小,如此雷霆手段令诸位同道交口称赞不已,浮动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那些因醉仙楼会议而起的猜忌异议也随之被一扫而空。

    饶是如此,遭逢大变的武林盟终究元气未复,即便江天养有心排除异己,也不必操之过急,他最初只是将临渊门从白道门派之列除名,因着方怀远一案牵涉极广,各门派纵然心思各异也不会公然反对,便是丐帮帮主王成骄也默许了此事。

    孰料,就在临渊门被除名后不久,朝廷便向武林盟施压,要求他们出力配合听雨阁南下永州,剿贼除恶以绝后患。

    这件事在武林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义愤不平,有人作壁上观,亦有人果断响应,最终江天养力排众议,下令以“清剿败类”为名组建一支讨伐临渊门逆党的义军。

    “各门派虽有为临渊门鸣不平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洪潮大势,就算在丐帮之内,我大伯兀自犹豫不决,底下长老们分成两派,每日吵得不可开交……”说到此处,王鼎眉头深锁,面上也有了掩饰不住的愁色。

    昭衍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定是坚持反对,所以处处受制。”

    王鼎反问道:“我不该反对?”

    昭衍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先给他添了半碗热酒,方才不徐不疾地道:“这些老东西都是人精,个个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而你太年轻,他们碍于王帮主不敢明着给你难堪,却能在许多细枝末节之处给你下套,其他人即便有心助你,也怕这事闹大了会给丐帮招来祸端,顶多出来和稀泥,不会力挺你的决定。”

    字字句句无不切中王鼎内心,他顿觉口中的酒也变作苦味,叹道:“的确如此,我当了多年少帮主,从未有过这样憋屈的时候。”

    “人生在世最多无可奈何,你早些认清这点总比晚些好。”

    “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王鼎放下酒碗,定定地看着他,“当日你伤势未愈也要硬接我大伯全力一掌,寸步不退只为一个答案,如今却让我看开?”

    昭衍不置可否,只道:“明知无可奈何偏要强求的人,最终都会拼得头破血流,甚至无所善终。”

    王鼎本欲反驳几句,旋即想到了方怀远,又思及自己早亡的生父,不由得沉默下来。

    察觉到气氛冷凝,昭衍拍开一坛新酒放上小炉,待酒香飘散开来,他才再度开口道:“武林盟要组建义军,那么……已经退出武林盟的望舒门,又是如何看待此事呢?”

    闻言,王鼎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不知。”

    “不知?”

    “望舒门位于东海之滨,本就路途遥远,在谢掌门宣布举派退出武林盟后,整个门派几乎与外界断了往来,我大伯三番五次派人前去联络都不得踏入山门。”顿了下,王鼎的眉头皱得愈紧,“不过,江湖上最近传出了一些风声,说是望舒门……收留了不少武林盟旧部。”

    所谓旧部,指的是那些原先在方盟主手下效命却不肯为新盟主江天养做事的武林盟门人,栖凰山遇袭当日死伤惨重,但在刘一手等人的带领下,不少人得以逃出生天,而陈朔在事后未能找到武林盟的弟子名册,无从追捕搜查,这些人便四散于江湖,有的在颠沛中死了,有的仍藏匿不知处。

    “似这等不识时务之辈,必然早被打为方家同党,任何门派胆敢收留他们都是惹火烧身,遭逢巨变的他们也不会再轻信于人……”昭衍挑起眉,“这风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王鼎不无厌恶地道:“琅嬛馆,杜允之。”

    “原来是听雨阁的走狗,难怪了。”

    “你也认为是杜允之有意构陷?”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昭衍摇了摇头,“谢掌门究竟有没有收留方盟主的旧部,外人不得而知,眼下全凭一张嘴,倒是杜允之故意传出这风声来,说明望舒门也将有大麻烦了。”

    王鼎浑身一震,蓦地站了起来:“你是说听雨阁要对望舒门下手?”

    “栖凰山惊变引起的风波未平,不论当今这位江盟主是否与听雨阁勾结,在这节骨眼上故技重施都只会得不偿失,与其说他们要对望舒门动手,不如说……”昭衍眸光微冷,“他们在试探。”

    王鼎一怔:“试探什么?”

    “试探如王帮主这般举棋不定之人的态度,试探当下武林这潭水浑到了何等地步,以及……试探谢掌门接下来的反应。”

    手指一下下轻敲桌面,昭衍若有所思地道:“我若没猜错,听雨阁指使杜允之在江湖上造谣中伤望舒门,并牵扯上方家的案子,原由八成出在谢掌门当日在醉仙楼发难以及退出武林盟这两件事上……栖凰山遇袭一事不简单,当日在座的多少心里有数,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谢掌门就成了出头鸟,听雨阁自然会盯着她。”

    王鼎的面色变了几变:“若真如你所说,谢掌门当日指控海天帮暗投听雨阁……”

    “无凭无据,可别妄下论断。”

    昭衍警告了一句,又道:“话说回来,你着急赶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王鼎没想到他突然转移了话题,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讷讷道:“是阿珂……不,是我想来央你帮个忙。”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且说来听听。”

    “还是跟义军的事有关。”

    王鼎把温好的酒从小炉上取下,先给昭衍倒满,沉声道:“方盟主究竟是不是反贼,方家为何遭难……旁人或不清楚,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实在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做那为虎作伥之事,这对不起方管事他们,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昭衍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对此不觉意外。

    “大伯和几位长老的顾虑,我并非点拨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牵涉到多少是非利害,但是……丐帮立派以侠义为本,历经国朝变迁仍传承不断,靠的也是侠义之道,帮规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只有义气当先而无忘恩负义,更没有畏惧威武便与豺狼沆瀣一气的先例。”王鼎攥紧了拳头,“他们教会了我这些道理,却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恕我不能苟同。”

    昭衍终于笑了。

    他将酒碗往桌上一磕,力道不轻也不重,却如擂鼓在耳,待王鼎转头看来,只听昭衍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不甘心又如何?你还做不得丐帮的主。”

    这一回,王鼎没有被他激怒,而是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是丐帮的少帮主,那些没了棱角的老家伙不过是明日黄花,我不怕他们,丐帮也不怕听雨阁!”

    “好话好听不好做。”昭衍咄咄逼人地问道,“王少帮主,你打算怎么做呢?”

    王鼎道:“听说步山主失踪后,寒山便被塞外多方势力针对袭扰,如今北疆边陲动荡不安,连中原内地也有所耳闻,人人皆畏惧北乱再起。”

    “的确如此。”昭衍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藏锋,“见你之前,我刚宰了一窝在雁北关作恶的狼。”

    短短一句话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王鼎先是一凛,随即意识到初见昭衍时对方身上那股煞气从何而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昭衍眼中掠过一抹笑意,点头道:“寒山如今自顾不暇,雁北关内确实急需一些信得过的武林高手以防备狼牙再袭。”

    王鼎顺着他的话道:“豺狼虎豹不仅凶恶,而且狡猾,初生牛犊固然英勇无畏,却也容易失手。”

    “不错,姜还是老的辣。”昭衍笑道,“就怕老将不肯出马。”

    王鼎长身而起,朝他拱手一礼,正色道:“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载,江湖同道皆佩服不已,如今寒山与边关皆有难,只要小山主有求,自当无有不应!”

    这的确是个小忙,却需要十足的信任。

    昭衍许久没有作声,王鼎也不曾催促。

    渐渐的,天上又开始下雨。

    丝丝冷雨落在人身上,一时半会儿打不湿衣发,寒意却如无孔不入的毒虫般钻入皮骨里。

    半晌,昭衍缓缓道:“我有一个问题。”

    王鼎抬起头,屏息静待。

    “这主意是李大小姐出的,对不对?”不等他反驳,昭衍已笑了起来,“别说你自己想的,你就没长这根筋。”

    王鼎:“……”

    “你来找我之前,必是先去了西川,去见了李大小姐,或许……还见了其他人。”昭衍站起身,他比王鼎略矮一些,气势却如高山压顶,迫得人呼吸一滞。

    王鼎无言了片刻,终是点头。

    昭衍冷冷道:“我以为你在看到方盟主的下场之后,该知道什么事该做。”

    他手中无剑,这句话却比刀剑更伤人。

    王鼎沉默良久才道:“我没有见王府的人,而是见了李大当家。”

    “镇远镖局的立场不言自明,你见他与见王府中人有何区别?”

    “曾经没有,但在云岭之后便有了。”王鼎深吸了一口气,“昭衍,你素来敏锐过人,我不信你没看出云岭那件事背后的端倪。”

    云岭之祸,明面上是听雨阁对逆党的围剿,暗地里是平南王麾下主战与主和两派的博弈,而李鸣珂本来只是一枚弃子。

    昭衍嗤笑道:“那又如何?别说李大小姐活着回去了,就算是李大当家本人死在云岭,镇远镖局也不会因此与平南王府离心。”

    “不会离心,未必不会变心。”王鼎道,“郡主随萧正风上京后,西川惊闻消息,果然有人坐不住了,当时种种猜测横生,那些人伺机而动,若非阿珂及时带着郡主的亲笔信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不怕死得其所,却怕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变成笑话。”

    云岭的李鸣珂是如此,当年的九宫飞星不也是如此吗?

    昭衍知道王鼎真正暗指的是什么,却控制不住想到了更多,他终于收起了扎人的刺,默然站在原地。

    王鼎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这些话有李鸣珂在临行前叮嘱他的,也有他自己憋了一路想说的,如今说完道尽,他不再多言一字,只等昭衍最后的决定。

    好在他剖开胸膛挖出的这一颗真心,终是没有被人弃如敝履。

    “我答应了。”昭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先带我的书信回去,明日我去趟雁北关拜见周大帅。”

    王鼎一怔,继而大喜。

    既已答应下来,昭衍也不拖沓,酒足饭饱后命人带喝醉的王鼎进屋休息,自己提笔写成书信,盖上藏锋特有的剑印,想了想又往孤鸾峰走去。

    待他抵达孤鸾峰下,时辰已近晌午,好在雨势没有变大,负责照顾白知微的女医正在小厨房熬药,听见有人敲响院门,连忙迎了出来。

    昭衍看了一眼晾在窗沿上的鞋子,笑道:“姑姑今天又跑出去了?”

    女医苦笑道:“是啊,看也看不住。”

    她照顾了白知微近六年,对白知微的种种习惯可谓了如指掌,眼看着病情正在一步步好转,不曾想祸福旦夕,自己只是一时不察,白知微竟被人掳走作为诱饵,连累步寒英也因此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女医内疚难安,对白知微愈发小心起来,可自打步寒英出事以后,白知微的病情被刺激得急转直下,原本还能勉强分清人,现在是谁也不认,还总趁人不备就往外跑,实在令人心力交瘁。

    昭衍自不会苛责于她,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进去陪陪她。”

    女医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也好,阿兰家的姑娘有些身子不爽利,我过去瞧瞧……这药刚熬好,烫得很,小山主你等放温了再喂。”

    昭衍目送她出了门,这才端起药碗往屋里走。

    房门一开,一道黑影登时扑面而来,昭衍不慌不忙地避过,连端着的汤药都没洒出半滴,定睛一看原是个枕头。

    白知微裹着狐裘,披头散发地躲在里屋门后,小兽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似乎他一有异动就会立刻摔上门缩回屋里。

    昭衍没有贸然靠近她,随手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些日子,我准备回中原了。”

    屋里无人回应,他也没有停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乌勒有心犯边,但前车之鉴累累,他们不会直接去啃雁北关这块硬骨头,这两个月来看似动作频频,实则大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该做的提醒我都已经做了,至于其他……我算不尽,也管不着。”

    “……”白知微依旧没有出声,抓着木门的双手用力很大,连指节都根根泛白。

    昭衍看了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继续道:“师父他镇守寒山十八年,借助天险与武力将这里打造为雁北关外第一要冲,乌勒人恨他入骨,雁北关的人也忌惮着他。如今大靖内外风波四起,寒山不可能继续偏安,与其相互牵制,不如打破僵局,偏偏……他什么都好,就是固执己见。”

    “咯吱”一声,指甲刮过木门,有木刺扎进了白知微的手指,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忽然哭出了声。

    哭声打断了昭衍的思绪,他连忙站了起来,不顾白知微的挣扎强行将那只手举起来,小心翼翼地拔掉了木刺,又把人按坐在椅子上,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哄道:“姑姑,别闹了,咱们先喝药。”

    白知微捂着手指头,似乎还在疼,一点不肯配合他。

    “你原来可喜欢我了。”

    昭衍叹了口气,忽地出手如电疾点白知微的穴道,待她动弹不得了,便捏开嘴一勺一勺地把药喂进去。

    他的动作不温柔,但也不算粗鲁,每喂进去一勺药就抬一抬白知微的下巴,使她能够咽下药汤而不至于呛到,如此很快就喂完了一碗药,等昭衍确定她把药汁都吞下去了,这才解开穴道。

    甫一恢复自由,白知微便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逃开,可惜她实在不是昭衍的对手,很快被抓了回来,昭衍变戏法般掏出颗山楂糖丸来放进她嘴里,缓解了满嘴苦涩。

    “姑姑,给你吃颗糖,可别再怨我了。”

    他哄孩子一般摸了摸白知微的头发,笑着推门而出。

    白知微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院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她才拉开门,不顾寒风扑面,猛地冲到了院墙一角,颤抖的手指用力按住中脘穴,很快就弯腰作呕,将刚才喝下去的药连同糖丸一块儿吐了出来……

第二百零五章·刺杀

    月上中天,秋风瑟瑟。

    正值戌时,离三更还有一个时辰,明月已如镜高悬。

    今夜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若在繁华之地,节庆当是一幅盛大的烟火绘卷,人间百态都将随笔落成画上或浓或淡的粉墨色,而在这重阴萧瑟处,万紫千红都褪去了色彩,只留下过于分明的光与暗。

    月下弓弦流光寒,树上孤影沉宵暗。

    水木一身箭袖武服,背倚树干,重重叠叠的枝桠阴影化为夜行衣披在他身上,与人等高的天狼弓抱于怀中,任是四方风起也无动于衷。

    他已在这棵参天大树上枯坐了半日有余。

    等一个人的到来,等一次出箭的机会。

    去岁四月,弱水宫同灵蛟会为争明月河之利交恶为敌,前者与补天宗结盟,后者联手天邪教,各自以雷霆之势横扫吞并了几方势力,在短时间内壮大扩张起来,沿着明月河流域相争不休。

    弱水宫背后有补天宗,补天宗的靠山则是听雨阁,有了朝廷这一庞然大物在暗中支持,这场纷争早该落下帷幕,却不想数次争斗下来,战况竟陷入僵局,至今未能分出胜败。

    江湖亦如战场,兵贵神速同样是颠扑不破的法门。

    明月河带来的利益固然令人疯狂,可长达一年的厮杀巨耗也足够让人清醒。

    灵蛟会蛟首左轻鸿已觉不耐,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亦生倦意,偏偏到了这一地步,是战或和都已不容他们二人轻易做主。

    于是就有了这场漫长的等待。

    此地是鲤鱼江。

    水云镇赖以发展的源泉,严州城首屈一指的主流干道,大江水系,贯通南北。

    严州隶属庸南府,介于西南之交,若从南地入西川,陆路转水路取道鲤鱼江当为一条再好不过的捷径,倘是顺水乘风,数百里水程一日归也未可知。

    左轻鸿将于今夜子时乘船自此经过。

    消息是琅嬛馆现任馆主杜允之提供的,诚然此人品行低劣,可在情报一道上着实有几分真本事。

    一年前,琅嬛馆借由武林大会的绝佳时机重出江湖,饶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杜允之实为听雨阁门下走狗,可架不住他的消息实在灵通,待客又是再体贴不过。

    譬如这一次,杜允之不仅给出了左轻鸿的行程,连这背后的因果始末也一并探听清楚,俱是些陈年旧事,也不知是刨了谁家老坟,亦或者寻得哪位故人。

    是人都有起落之时,堂堂灵蛟会的蛟首也不例外。

    与大部分江湖人不同,左轻鸿并非出身草莽,甚至算得上世家子弟,左家曾是南海一带有名的望族,可惜几代荣耀后家道中落,又得罪了当道权贵,不仅家业为人所夺,更落了个满门凄凉的下场,历经诸多苦难之后,风光一时的左家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左轻鸿是唯一的男丁。

    他曾是读书人,立志要科举为官讨回公道,也很有几分文曲下凡的天赋在身,一场会试后便成了当地最年轻的举人,可惜声名鹊起并未带给他们一家多少利处,反倒引来了仇人的忌惮,终于在那年中秋夜里,一把火烧了起来。

    难得丰盛的饭食里被人下了蒙汗药,门窗都被硬木别住,油脂和烈酒泼得遍地都是,火焰甫一燃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家老小,连带他新婚的妻子,全都被烧死在屋里。

    前途无量的年轻举人侥幸活了下来,高温却烤坏了他的脸,使他终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再也无法科举入仕。

    他若要报仇雪恨,只能走那条原本连想都不敢想的不归路。

    左轻鸿是如何加入灵蛟会,又是如何武功大成步步高升,杜允之委实无从探寻,但他知道左轻鸿早在成为蛟首前就报了血海深仇,以牙还牙将仇人一家挫骨扬灰,并在大仇得报后重修了家人坟茔,每年中秋都会亲自前往祭奠,风雨无阻,也算团圆。

    随着灵蛟会的发展壮大,左轻鸿的项上人头也在黑榜上价钱疯涨,他武功高强又行事谨慎,唯一会被人抓住破绽的弱点便是每年中秋祭灵之行,于是每到这段日子,左轻鸿都会格外小心。

    杜允之打探到了左家人的埋骨地,那里戒备森严不容一只苍蝇飞入,方圆百里俱被纳入灵蛟会的地盘,若有人自不量力企图守株待兔,下场必然是自投罗网。

    退而求其次,经过数次斟酌考量之后,鲤鱼江这段水路被杜允之用红笔在地图上重点圈出,亲自呈到了骆冰雁面前。

    即便是在这里,灵蛟会的爪牙亦提早部署周全,倘被这些耳目发现了端倪,行动尚未开始便要宣告失败。

    是以,水木孤身而至。

    他是骆冰雁的亲传弟子,也将是弱水宫未来的宫主,水木掌管天狼部多年,身兼护法之职,弱水宫上下无人不服,如此重任亦当万死不辞。

    心头千思百转,面上依旧沉冷无波,水木握弓的手未有放松,抬眼望向前方。

    落叶飘零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秋冬时节多地枯水,鲤鱼江的水位也有下降,只是洪波涌动未见迟缓,说明水流畅速依旧,左轻鸿的船应当不会晚到。

    月下水光如蛇麟,冰凉粘腻,风起时犹带三分腥气。

    水木藏身的这棵大树并非矗立江畔,而是位于岸后一处小山坡上,地势陡峭,周遭草木荒芜,任是灵蛟会布置在附近的众多巡守也想不到会有杀手蛰伏于此。

    寒风乍起。

    本就轻微的虫鸣鸟语声逐渐变得弱不可闻,明月被乌云遮去半面,晦暗不明的月华洒落人间,水木微微眯起眼睛,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直射向前,映出了两艘小船的轮廓。

    六十丈。

    有些远了,但不足为虑。

    在水木的凝神注视下,两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乌篷船从弯道转来,一前一后行于江上,悠悠驶向南方。船的样式大小一般无二,船头船尾各站了两名黑衣守卫,水木沉住气定睛望去,发现连船舷吃水处也相差无几,仅从外观看去,难以判断出目标究竟藏身在哪一艘船上。

    再如何详细的情报,事到临头都难免百密一疏。

    水木眉头紧锁,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一次机会。

    五十丈。

    不可再犹豫不决。

    两支箭杆同时搭上弓弦,杀意凝于箭镞尖上一点,丝毫不曾外泄出去,就连栖息在树上的一窝野雀也没有被惊飞。

    天上月已被啃去一半,弓上月方才拉满。

    “铮——”

    弦开霹雳,箭如飞星!

    “咻!”

    五十丈,百步远,飞箭瞬息而至,不分先后地射入两张船篷,顷刻便洞穿而出,藏匿其中的两道人影亦被逼现身!

    一人当胸中箭,撞碎船篷跌落河中,另一人身在半空,单手握住了箭杆。

    “有杀手!”

    船上守卫发出厉喝,四下里呼声相应,已有灵蛟会的巡守分辨出箭矢来向,正朝水木藏身之处疾奔。

    水木无暇旁顾,第三支箭已破空而出,一霎那如雷炸响,利箭穿风引雷,眨眼不到便已奔至近前,竟将第一支箭从中贯穿,生生破开了浑厚如罩的护体罡气!

    百步穿杨,避无可避!

    箭镞从那人掌间空隙穿过,直直没入血肉之躯,水木不等对方落水便提弓下树,脚尖在草地上连点几下,燕儿般斜飞入林。

    一箭既中,人事已尽,生死成败皆看天意。

    水木只要尽快遁逃,从这十面埋伏中逃出去。

    左轻鸿既然选中鲤鱼江这条要道,灵蛟会势必在附近布设好了重重埋伏,水木冒着巨大风险孤身潜入才避免了打草惊蛇,如今行迹败露,他立刻落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若要逃出生天,必得尽快突围。

    提起一股真气,水木没有回首顾盼,只将轻功催动到极致,身形如化夜风中,飘忽不定近似鬼魅,最先赶到的一波追兵才发现其背影,下一刻便不复见,寂静如死的河畔丛林很快被喧哗声打破,大大小小的火光次第燃起,至少有数十人分散四方,拉网般展开搜寻。

    可惜他们要追的人是天狼弓水木。

    身为弱水宫的少宫主,水木无疑是黑道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他掌管天狼部数年,早已深谙刺杀之道,于重围中冲出血路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白日里提前做下的假踪迹到了此刻便发挥起作用,水木又凭借过人身法甩开了几次追兵,谁也摸不清他究竟要往哪个方向逃走,本就复杂的林路被他绕成了一个天然迷宫,就在众人还跟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追寻的时候,水木已脚下生风般奔出了两里地,遁入一片芦苇高扬的滩涂中。

    出了这片芦苇荡,前方不远就是云水镇。

    生关近在眼前,水木倏然止住了脚步,蓦地旋身一让,长弓横扫,却是打了个空。

    准确来说,就在弓身即将打中一道鬼魅人影时,那人腾身而起,足尖轻飘飘落在了长弓一端上。

    水木抬头,眼中映入了一张黑底金漆的蛇纹面具,当即脸色一变!

    左轻鸿!

    若非左轻鸿,灵蛟会怎有人能一路紧追而至?

    若是左轻鸿,方才乌篷船上的又是什么人?

    不及多想,水木手腕一翻,长弓倒转震开此人,脚尖点地飞身后退,却不料对方委实轻功玄妙,竟是如影随形般追击迫近,一息间贴至水木身侧,乍看如飞鸟比翼,水木心头猛跳,抬手一掌迎上钢拳,刹那间拳掌相交,两人身上都发出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复又双双飞开。

    外泄的掌力化为狂风,掀得周遭芦苇东倒西歪,水木力沉下盘仍抵不住向后倒退之势,可他虽惊不乱,反手从箭囊中一抹,一支箭瞬间搭弦上弓。

    箭风酷烈,杀气凌锐!

    相距十丈,飞箭瞬息已至,面具人脚下未定,只觉劲风扑面而至,倘若被这一箭射中,恐怕整个头颅都要被碎开!

    飞箭如挟风雷,面具人自知闪避不开,索性气沉丹田,双手运足内力抱圆而分,左牵右引,分明不曾触碰到,利箭却如撞上了一面无形屏障,被迫偏移开去。

    然而,水木早料到这一箭难以诛敌,又是三箭趁机射出,直指上中下三处要害,三星连珠,环环相扣!

    一瞬间,三道冷芒同时逼近,一照面便破开了面具人的掌力防御,凌厉无匹的去势有增无减,面具人探手握住了两根箭杆,只觉得掌心如遭火灼,足见附着箭上的内力何等猛烈,连带脚步都不由得往后倒退,而那第三支箭已从胸前空门欺入,直直撞上了他的心口。

    是撞上,而非没入。

    以水木的箭法和内力,莫说是精钢打造的利箭,就算一根树枝被他射出也能轻易穿透铁板,更遑论血肉之躯,可这支箭凝聚了水木至少八成内力,射在面具人身上却如撞金钟,箭镞不过入肉半寸便被真气震开,连同箭杆一同崩裂开来,落了满地零碎。

    “你——”

    饶是沉稳冷静如水木,此刻也不禁一愣。

    面具人硬接了水木一箭,纵然箭矢没有穿骨入肉,附着其上的强大内力仍透进体内,他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两晃,虽还稳稳站着,却有一两滴鲜血从面具下方渗出,旋即滴落在地,可见受了内伤。

    水木的处境更加不妙,他浑身内力耗去七八,囊中箭矢已空,全靠天狼弓支身站立。

    “你不是左轻鸿。”

    默然片刻,水木死死盯着面具人的身影,沉声道:“你的身形与左轻鸿相若,打扮也跟他一模一样,但是……左轻鸿擅使奇门兵器,他没有你这般铜皮铁骨。”

    面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的箭用完了。”

    水木道:“那又如何?”

    寻常箭客若无箭在手,便如老虎没了牙一样,可水木从不在此列之中,他不仅有一手好箭术,还有一身好功夫。

    面具人道:“强弩之末,就算让你逃过了今晚,明日也走不出天罗地网,何苦来哉?”

    “你既然是假冒的,说明乌篷船上那个人的确是左轻鸿。”想通其中关窍,水木神色一凛,“情报是你们故意泄露出去的!”

    严州虽离南海不远,但到底不是灵蛟会的地盘,若要提前在此布下重重关卡,且瞒过杜允之派出的众多眼线,绝无可能是临时起意!

    面具人似是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哪有抓到你的机会呢?”

    闻言,水木回以冷笑:“为了抓我,堂堂灵蛟会的蛟首竟不惜亲自作饵!”

    “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直到你出箭那一刻,我们才敢断定来的人是你。”面具人道,“左蛟首避不开你那一箭,但在提防之下,一箭也射不死他,这笔账算来不亏。”

    “那你呢?”水木紧握天狼弓步步后退,“如你这般高手不该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既已到了这一步,何必再故弄玄虚?”

    面具人道:“待你随我回去,自然都会知晓。”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然一晃,分明见得只跨出一步,却是跨过了两丈许路,倏地出现在水木右侧,屈指成爪朝他肩头抓来。

    水木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不及举弓抵挡,俯身向下一滚闪过,突然间又见身旁黑影闪动,面具人竟连半分迟滞也无,附骨之疽般紧随而来,提掌向水木头顶落下,水木心道不好,长弓自下而上划过半月撞开这一掌,旋即标立而起,脚尖点地飞掠,堪堪避开了四道追击。

    诚如面具人所言,水木若在全盛之时未尝不敢一搏,奈何眼下内力虚乏,已受了不轻内伤,短短十几个回合下来便险象环生,尤其这人也不只是哪块石头成了精,即便被水木打中要害也不痛不痒,顶多踉跄一两步,转瞬又扑击上来。

    好生诡异的武功!

    水木越打越感不妙,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身死的谢青棠来,只是其人已逝,万没有死而复生之理,何况这面具人的招法路数与谢青棠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杀气,倒多了几分不变应万变的沉意。

    片刻走神之间,面具人趁势欺近,抬手便是锁喉,水木连忙举弓挥出,同时向左抢出半步,奈何仍是慢了半招,只见面具人一掌翻转推开长弓,一手化刀疾斩,正中水木右手腕,他顿觉手上剧痛,险些握不住弓,身躯微一打晃,胸膛便被一只手掌印上,毫无花俏变化,劲力已如龙蛇吐信骤放而出!

    眼看水木就要落败成擒,面具人“咦”了一声,内劲收发自如,旋即变抓为拍,一掌震开了水木,赶在风声来袭之前错身而过,这才有暇回顾一眼,却见破空飞至的是一道细长黑影。

    长鞭一击落空,鞭头如蛇般弯折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水木腰身,后者面上竟无半分惊色,更不见丝毫抵抗,任由长鞭发力向后,整个人顺势离地飞起,落在了七八丈外的一块大石上。

    深秋风露重,子夜生寒雾。

    雾里又走来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如缟素,两半红袖如血染。

    “真没想到……”面具人声音微哑,“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百零六章·孤魂

    大抵是在年初时,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主持召开了一场魔门共议,除却灵蛟会与天邪教两大派胆敢拒接请柬,其余黑道各派掌门人皆不敢违逆,于正月十五之夜齐聚娲皇峰参会。

    彼时白道推举新武林盟主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正是黑道趁火打劫的大好时机,人人都道补天宗在这节骨眼上举行魔门共议是要分那些白道人士的肉吃,却不想周绛云压根儿不提白道的破事,反而说起黑道近年来内斗日益惨烈的情势,显然是要借着白道自顾不暇的机会,快刀斩乱麻地整顿黑道秩序。

    在座诸人心知肚明,周绛云已对当下黑道两分的僵持局面大不耐烦了。

    周绛云被江湖人称为“血衣人屠”,盖因他这一生睚眦必报,但凡惹上他的人,下场往往不是一死了之,更有甚者祸及满门,补天宗能有今日的赫赫凶名,与周绛云嗜血滥杀的性子不无关系。

    顺者昌,逆者亡。

    灵蛟会和天邪教胆敢联合起来带头反抗这疯子,在大多数人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许多不曾参与乱斗的小派势力隔岸观火,以为这场厮杀很快就要胜负分晓,却不想战局竟是僵持日久,至今没有哪方稳占上风。

    如此情况之下,人心难免活络起来,便是在座的人里也不乏那首鼠两端之辈,而周绛云起意召开这场共议,显然是要杀鸡儆猴。

    果不其然,就在他话音甫落时,一道人影就从门外踏了进来。

    白衣缟素,红袖血染,来人手捧一只锦盒,落地无声地来到众人面前,恍若索命怨鬼。

    盒中装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须发花白,余血未干。

    这是天邪教教主宁无心。

    杀他之人是周绛云的亲传弟子,孤魂。

    一瞬间,众人脸上血色尽褪,变得惨白无比。

    此议过后,天邪教果然传出了教主被人刺杀的消息,尽管在灵蛟会的帮扶下没有被其他势力趁乱吞并,却也是元气大伤,新任教主恨透了杀人凶手,不仅广发仇杀令,更在暗榜上发布了价值十万两黄金的天价悬赏,誓要取得孤魂的头颅报仇雪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非但四方杀手闻风而动,一些颇有手腕的门派势力也按捺不住,纷纷加入到这场狂欢似的捕猎中,结果无一例外,尽皆葬身不知处。

    自始至终,周绛云没有出手相助,甚至约束了补天宗其余门人不得插手,观赏好戏般看着这一切,直到孤魂的一身缟素白衣都被血染透,再无谁胆敢来犯,他才长笑抚掌,当众宣布孤魂为补天宗的少宗主,一跃成了与明暗长老地位等同的大人物。

    孤魂之名,即日传遍江湖。

    面具人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孤魂。

    正如传闻那样,孤魂身着一袭红袖白衣,皮肤泛着微青的冷白,几乎看不见活人应有的血色,满头乌发披散在背,发梢隐约凝了一层薄霜,仿佛是具冰封多年的尸体于此长夜中幽幽转醒。

    一旁,水木也将目光投了过来,仅一眼便怔在了当场,本欲出口的话悉数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会是你……”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孤魂早先默默无闻,连补天宗门人也未曾听说宗主何时收了徒弟,他突然就踩着无数人的骨血一跃成名,就算在黑道之中,嫉恨者也大有人在,偏偏在那次猎杀狂潮中,孤魂下手从无活口,后来又深居娲皇峰不见外人,是以至今鲜有人知他究竟生得何等模样,又是怎般来历。

    今夜总算得见孤魂真容,水木却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方咏雩……”

    但凡一年前去过栖凰山的人,绝不可能忘记方咏雩那张脸。

    先代武林盟主方怀远的独子,因窃学补天宗无上密典《截天功》而被逐出门墙,为那场武林大会增添了诸多角逐与谈资,更别说后来他在武林盟公审之日“死而复生”,成了听雨阁和补天宗联合发难的把柄,此后方怀远夫妻身死,独他下落不明。

    水木虽是魔门中人,但与昭衍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听闻惊变后也代其打听过方咏雩的下落,可惜这人自栖凰山大劫后便杳无音信,却不想再见竟是在这般情形下,他先是大惊,旋即恍然。

    家破人亡的方咏雩,岂不正是一缕孤魂吗?

    一年不见,他的容貌恍若当初,身形依旧消瘦,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只是举手抬足间总有一股血腥气逸散出来,带着令人透骨生寒的冷意。

    即便被水木当面叫破了真名,他的面上也不见丝毫动容,只缓缓问道:“此人不是左轻鸿?”

    水木回过神来,转头再看面具人,沉声道:“小心着,这点子皮糙肉厚,扎手!”

    “退后。”

    话音落下,方咏雩抬眼一瞥面具人所在,垂落于地的长鞭倏地抖擞而出,竟如游龙惊鸿般灵活迅疾,面具人来不及看清路数,劲风已扑面而至,忙不迭闪身避过,却见那鞭子一点一缠,又似仙人指路般飘忽不定,不依不饶地朝他攻来。

    转瞬之间,面具人身周四面俱是鞭影闪动,仿佛一条大蛇盘绕猎物,森冷猛恶之气尽显,他心头一骇,脚尖点地凌空跃起,眼看就要从圈中脱困,却不想方咏雩手腕一抖便将长鞭收束,面具人被这奇长无比的鞭子缠了个正着,鼓足真气一挣竟没能将其挣断,于此片刻迟滞间,方咏雩已飞至上空,劈手一掌朝他天灵盖下!

    这一掌惊如落雷,面具人双手被缚,唯有气聚头顶硬接掌击,霎时竟有金石撞击之声传出,方咏雩与他都被震得向后一仰,前者翻转身形飘落下来,后者更加不堪,于半空中滚了两圈才摔落在地,险些没能爬起来。

    “咔嚓”一声,戴在他脸上的蛇纹面具四分五裂,一张七窍流血的年轻脸庞赫然显露,头顶做工精巧的发套也被劲风撕开,露出一个烫有戒疤的光头。

    长鞭飞旋回手,方咏雩看了眼兀自发麻的左手掌,嗤笑道:“好硬一个木鱼脑袋。”

    “你是——鉴慧!”

    水木疾走两步站在方咏雩身侧,定睛看清了敌手的真面目,一时间神情几变,竟有些难以言喻的荒谬来:“你、你怎会假扮左轻鸿来此?”

    空山寺僧人,鉴慧。

    早在杜允之的七秀榜揭晓之前,这个人就像颗米粒大小的石子,扔进江湖大潮也惊不起半点浪花,即便后来他在武林大会上表现不俗,相比其他人仍是逊色许多,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是去年七月由朝廷发出的通缉令。

    通缉令是在栖凰山出事后发出的,画像上这个眉目平和的年轻僧人同刘一手等方门余孽一起被打为重刑逃犯,附有谋逆作乱、勾结奸细等罪行,每张通缉令都是白纸黑字加盖朱砂印,令每个看到它的人都惊愕不已。

    栖凰山大劫后,刘一手带领部分死忠于方怀远的心腹逃出重围,虽不知眼下托庇于何处,到底是在江湖上偶有现身,而这据说胆敢硬闯衙门掳掠王室的强犯鉴慧却是就此隐匿,连耳目遍布武林的杜允之也无法找到他的踪迹,久而久之,许多人都已将他抛在脑后了。

    “阿弥陀佛。”

    方咏雩这一掌委实厉害,若非鉴慧修炼《宝相决》有成,只怕已是颅骨尽碎,眼下他缓过一口气来,自知隐瞒无用,唯有苦笑一声,抬手擦去面上血迹,合掌轻诵了一句佛号。

    一场不谋而合的算计,竟演变成了一幕故人重逢的滑稽戏。

    “左轻鸿何在?”方咏雩握住鞭梢,语气冷厉带煞,“我们要杀的人不是你。”

    “方施主……”鉴慧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适才一番兔起鹘落的交手,无疑是方咏雩占了上风,眼下水木也缓过气来,凭着他二人武功,鉴慧要想全身而退已是难上加难,却不料泥菩萨到了这一步还不思自保,反倒犯起了佛门弟子的老毛病。

    闻言,方咏雩又笑了一声,他曾是出身大家的温润君子,如今成了鬼样也风采依稀,只可惜这笑声太短,笑意也不曾入眼,瞧着就像一张画皮。

    “和尚,如今你自己都成了众生眼里的恶鬼,还妄图效仿释迦舍身渡魔呢?”

    笑过之后,不等鉴慧出言辩释,方咏雩便冷冷道:“闭嘴吧,你们配吗?”

    鉴慧不由得语塞,良久才道:“你不该是这样的。”

    方咏雩道:“我该是什么样子,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更不算,我自己觉得很好。”

    话音落,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盘绕手上的长鞭如电奔出,顷刻破空扑至鉴慧面前,后者心知多说无益,遂也凝神对敌,当即双掌拍开,左手拈花拂柳,右手大鹏展翅,虽是手无寸铁,一身刚柔并济的拳脚功夫却施展得淋漓尽致,长鞭如蟒蛇被扼七寸,几番纵跃都未能施展开来。

    “嗤嗤嗤——”

    方咏雩手臂轻颤,长鞭亦抖擞三震,蓦地从鉴慧掌下窜出,破空时竟有灵蛇吐信之声,旋即兜转回来,连人带鞭划过半圈,仿佛洪潮推波,沛然巨力顷刻拍出,鉴慧不得已抬手硬接他一鞭,当即衣袖破裂,刀枪不入的肉身上陡现一道青紫血痕,险些便皮开肉绽。

    好生狠辣的鞭法!

    手臂上一阵火辣辣疼,鉴慧不敢有半分怠慢,脚下连错五步,就地踏出莲花阵,骤然转守为攻,擒龙伏虎般朝着鞭影扑击而去,他身法玄妙,踏步犹如莲台收放,鞭子几度落空,竟叫他欺近到方咏雩面前,旋身一转避过腿击,双手一拳一翻,随着他倾身向前一撞,两条胳膊顺势锁住方咏雩头颅两侧,攥拳竖起两根大拇指,悍然击向方咏雩两处太阳穴。

    这一招是“双鬼拍门”的变式,以鉴慧强横刚猛的内力,倘若两拳实打实砸上去,方咏雩的脑浆子都要被打出来,临阵变招足见他手下留情不欲造杀,却不想方咏雩竟是不退反进,下盘出脚无影,重重踹上鉴慧双膝,旋即后仰一翻,堪堪避过了左右夹击,长鞭顺势飞回,冰凉如蛇的鞭身缠上鉴慧左腿,随着方咏雩腾身而起,鉴慧整个人也被强行带上半空,头下脚上,狠狠朝地面砸去!

    千钧一发之际,鉴慧单掌下拍,磅礴掌力击中地面,本就松软的滩涂地当即下陷半尺,反震之力逆冲向上,缠斗的两人身位几变,又换做了方咏雩在下,鉴慧顾不得长鞭倒转奔向脖颈,变掌为拳轰向方咏雩胸膛。

    这一回合,若非同归于尽,必然两败俱伤!

    水木见势不妙,一脚踢起根断枝搭上弓弦,双臂发力,弓开满月,断枝顿时破空而出,下坠中的两人都察觉到风声霹雳,皆是无处闪避,这一箭后发先至,须臾间刺穿了鉴慧左肩,巨大的力道去势未绝,带得鉴慧向后倒飞出去,强行将两人分开。

    待到方咏雩落地定身,面前已不见了鉴慧踪影。

    水木见他无恙,朝着飞箭去向紧追数步,果然在十丈开外见到了半截带血断枝,地上血迹蜿蜒,想来人是跑了。

    “叫他逃了。”

    方咏雩缓步走来,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色,道:“若无你这一箭相助,他是逃不掉的。”

    水木讽刺道:“我若不出这一箭,你也躲不掉五脏俱裂的下场。”

    “他杀不了我,我用不着你救。”方咏雩将长鞭盘起,“我算好了,他一拳打碎我胸膛之前,我会先拧断他的脖子,只是故意卖个破绽,你偏要多事。”

    “你——”

    “算了,既非左轻鸿,即便杀了他也无用处。”方咏雩神色厌倦,“白忙活一场。”

    没了外人在场,水木总算能够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咏雩反问道:“你指的是云水镇,还是补天宗?”

    “你心里清楚。”

    方咏雩笑了一下,轻声问道:“难不成你跟这和尚一样,认为我是走错路了?”

    水木道:“我没那么自以为是。”

    这四个字一出,方咏雩终于正眼看了他,旋即道:“不错,这些人常说什么误入歧途,说什么为时未晚,根本不是出于所谓的慈悲仁义,仅仅是太过傲慢,也太一厢情愿了。”

    行道者不入歧途,反之亦然。

    “在他之前,我不是没遇见过认出了我的人,他们全都死在了我手里,并非我要杀人灭口,仅仅是他们死不足惜。”

    方咏雩捋起袖子,慢吞吞地将长鞭缠回苍白细瘦的手臂上,如一条毒蛇蛰伏于树干。

    “说我认贼作父也好,自甘堕落也罢,什么都行,只要……别抱着为我好、想要引领我重回正道的想法。”

    衣袖垂落掩住凶兵,红袖在夜色下浓重如凝血墨色,几乎不见了当年的素手无尘。

    “邪不胜正或许是对的,但在有的时候,只有黑夜才能吞噬黑暗,不是吗?”

    方咏雩朝水木一笑,是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一如昔日君子世无双。

    转身,飞芦拂白衣,寒风追血袖。

    一如来时那样,孤魂野鬼重入迷雾里,渐渐消失不见。

第二百零七章·鬼祟

    蕴州以南千余里处有一片复杂地域,三面环山,外凸内凹,中西部山脉环绕,间有裂谷深陷,恍若地门天坑,而在这绝处中央又有一座高山兀立,前峰低矮如鳌背,后崖危高似人立,是为补天宗总坛所在,娲皇峰。

    补天宗立派百年,历经五代宗主更迭换代,细究起来远比武林盟源远流长,只是自打二代宗主傅天风死于内乱,此后三位宗主皆是踩着前任的骨血上位,魔门内斗惨烈可见一斑。

    周绛云做了十八年宗主,已算得上在位长久了。

    血衣人屠周绛云崛起于永安七年那场大变,其人嗜杀成性,背后又有听雨阁隐为靠山,他在极短时间内平定了傅渊渟之事带来的诸多祸患,旋即迫不及待地向黑白两道亮出獠牙,狠狠打破了外界以为补天宗要就此蛰伏的臆想,以近乎疯魔的凶恶姿态将敌人拆吃入腹,使补天宗的威名不堕反升,迄今已是江湖公认的魔门之首。

    然而,正所谓“积重难返”,周绛云这十八年来以血腥手段镇压内外,门派作风也变得日益激进疯狂,若说傅渊渟在位时,补天宗的门人猛恶如豺狼,那在经过周绛云的调理后,其麾下诸人都似水蛭般贪婪狠戾,但凡闻见一点腥味,势必群拥而上吸血吮髓。

    今朝如日中天,焉知不会盛极而衰?

    周绛云固然残忍暴戾,却非一味以杀止杀的莽夫,原本对明月河之争不甚上心的他改变了主意,不仅爽快答应了这次由听雨阁幕后策划的刺杀行动,还派少宗主孤魂亲自出马以协助弱水宫少宫主水木,势要一击得手取回蛟首左轻鸿的项上人头。

    一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一个凶名赫赫的索命鬼,有心算无心,左轻鸿必然死到临头了。

    因此,杜允之送来情报后并未急着告辞,而是在娲皇峰暂住下来,只等消息传回便第一时刻亲往栖凰山向姑射仙报喜。

    他已有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姑射仙了。

    去岁八月,江天养率白道联军打回栖凰山,与补天宗演了一场唱作俱佳的好戏,又在听雨阁心照不宣的推手下顺利夺回了武林盟总舵山门,由此被正式推举为新任武林盟主,海天帮的重心也一分为二,一半迁往中州栖凰山,一半还留在滨州鱼鹰坞。

    杜允之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姑射仙的另一重身份竟是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

    父兄都在栖凰山,江烟萝也长留下来,江天养将大半心力投进了武林盟,对鱼鹰坞那边难免力有不逮,她便顺势将浮云楼的势力进一步渗透进去,如今陈朔留京应付着听雨阁那面,杜允之则在玉无瑕的默许下将琅嬛馆的根基转移到滨州,使江烟萝远在千里之外亦能牢牢掌控住海天帮的种种动向,从而润物细无声般将这偌大滨州打造为姑射仙真正的老巢。

    每月中旬,杜允之都会秘密前往栖凰山向江烟萝禀报事宜,短短一年下来的相会已远胜过去数载,哪怕江烟萝对待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杜允之也欣喜若狂,只觉得自己若能为她驱使毕生,已是无上造化了。

    偏偏上月初七,杜允之整理好了近日情报预备动身时,春雪带来了江烟萝的亲笔手书,让他这两月暂缓汇报,若无非常要事,便不必请示于她,自行处置或与陈朔商榷即可。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杜允之的满心期待猝然落空,难免惴惴不安起来,恰在此时听雨阁下手施压,要求尽快铲除掉灵蛟会,陈朔随之送来密信,叮嘱杜允之小心布置,武林盟当下情势未稳,不便参与到魔门内斗之中,最好推补天宗来出这个头。

    杜允之闻讯暗喜,可惜他在栖凰山翘首盼等了多日,只等来了铩羽而归的孤魂。

    “情报有误,左轻鸿未入陷阱。”

    自鲤鱼江至娲皇峰,间隔数千里之遥,即便骑的是千里马、走的是官直道,转山转水,星夜兼程,铁打的人都难以支撑,可他除却一身风尘,面上竟不见半分疲色,即便面对愠怒中的周绛云也没有退怯一步,不卑不亢地将行动始末一一道来。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杜允之听来却觉刺耳无比,仿佛每一句话都化作了耳光一刻不停地向自己打来。

    旁人不知道孤魂的底细,杜允之却是心知肚明的,他见过方咏雩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清楚这个人是如何一步步堕落至此,心下难免有所轻视,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依少宗主之言,此番行动失利的根本还在我等身上了?”

    闻言,周绛云收起了怒容,身为长老的陆无归和尹湄一左一右立在他身边,前者摆出了看好戏的神情,后者亦冷眼旁观。

    方咏雩看了杜允之一眼,漠然道:“左轻鸿的武功当与宁无心在伯仲之间,当晚他若去了鲤鱼江,必会死在我的手里。”

    “那你言下之意是说我办事不力,还是……暗指内鬼泄密?”杜允之怒极反笑,“容杜某人提醒一句,这次刺杀任务是由萧阁主亲自下发,现在出了这般纰漏,损失的不仅是补天宗、弱水宫两派颜面,还得给听雨阁一个交代!”

    他咄咄逼人,方咏雩却置若罔闻,转头朝上首微一欠身,道:“师父,情况便是如此,您若没有其他吩咐,且容弟子先行告退。”

    杜允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周绛云道:“你下去休息吧。”

    得了准许,方咏雩当即转身离去,浑不将杜允之放在眼里,后者脸色一阵青红,只觉自己仿佛成了个跳梁小丑,有心要发作一二,终是顾忌周绛云在场,不敢继续造次。

    杜允之忍得一时气,陆无归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打破了厅内寂静,也将杜允之强压下的火气重新点燃,握着扇柄的右手悄然用力,他冷声问道:“不知陆长老想到了什么好事,何不说出来让我等同乐?”

    陆无归虽无三尺青锋在手,却有七尺不穿之脸皮,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咱们三方为此筹备月余,连两位少主都派了出去,结果没等来左轻鸿,反倒撞见个贼和尚。”

    杜允之只当他在暗讽自己,脸色更不好看,却听周绛云出声道:“着实是桩好事。”

    “周宗主的意思是……”

    见周绛云颔首认同,杜允之迅速将那点恼怒之情抛诸脑后,再一想陆无归这句话,登时明悟过来——

    听雨阁之所以急于剿灭灵蛟会,并非因其在江湖上掀起了多大风浪,而是这庞然大物的幕后主使八成跟平南王府脱不了干系,偏偏他们抓不到真凭实据,朝廷又在进行削藩的密谋准备,在无法一击必中要害的情况下,直接拿灵蛟会开刀就是最好的决定。

    是故,此番没能杀了左轻鸿固然可惜,但意外引出了一个鉴慧,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这贼和尚出身空山寺,什么山门宗派早已名存实亡了,不论他究竟为谁做事,又有何种目的,朝廷既将云岭大案的罪过扣在了他身上,他就是王法不容的逆贼恶徒,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谁敢跟他牵扯上关系,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开口的是尹湄,她面无表情,说出的话也带着一股刺骨寒意:“云岭一案,身为忽雷楼之主的冯墨生通敌叛逃,此事由萧正风萧楼主亲自作证认定,其人也在事发后被鉴慧救走,后来还在关外犯下暗害寒山主人的大案,北疆边关如今动荡不安的局面与之不无干系……诸般种种,这件事已成了听雨阁一大疮疤,也让萧家人在朝堂上遭受了许多非议与压力,倘若他们得知鉴慧就藏在灵蛟会里,接下来又会作何反应?”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甚至于,不仅能一举捣毁灵蛟会,还能以此为突破口咬上平南王府。

    杜允之想到这里,心头也火热起来,先前那点不悦俱已烟消云散。

    “事关重大,在下这便动身前去向仙子禀报,多谢周宗主盛情招待了。”

    实在按捺不住满心狂喜,杜允之起身朝周绛云行了一礼,旋即快步而去。

    周绛云始终作壁上观,直到杜允之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抬眼看向尹湄,道:“你觉得如何?”

    尹湄直言道:“有些惋惜。”

    “惋惜什么?”

    “常闻琅嬛馆昔年如日中天时,江湖无处不有琅嬛弟子之耳目,天下乾坤如风满袖尽入馆主杜若微一人之手,如今却是……”尹湄冷冷一笑,“后继无人!”

    她本生得好颜色,如此情态更添三分桀骜风采,看得周绛云目光微暗,轻声笑道:“不错,杜若微倘在天有灵,只怕已恨不得掐死这自作聪明的蠢物了。”

    杜允之所思所想并非有差,可惜错在一点,即是他料错了姑射仙的想法。

    云岭大案可谓是栖凰山之祸的一大根源,当中内情究竟如何,在座三人各有知悉,姑射仙虽不曾亲至云岭,可从后续针对方怀远嫡系始终留有一线的态度来看,不难窥测出她在其中扮演了顺水推舟的角色,倘若她真要把事做绝,天下早已大乱了。

    周绛云盯着尹湄唇畔那丝冷笑,神色恍惚了片刻,旋即问道:“你想要他死?”

    杜允之的确不那么聪明,但也不算愚笨,若非听到了尹湄那番话,他是不会也不敢妄自忖度的。

    被周绛云当面点破了心思,尹湄也不慌乱,低头道:“恕属下僭越。”

    周绛云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为何?他得罪过你吗?”

    尹湄垂下眼,仿佛默认了。

    见状,周绛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深深地看了尹湄一眼,转而问陆无归道:“这回刺杀失败,你有何想法?”

    陆无归不假思索地道:“情报有误,亦或内鬼。”

    “你倾向于哪种?”

    “内鬼。”陆无归正色起来,“两派知悉计划的人加起来不到十个,彼此之间算是知根知底,咱们想要左轻鸿死,弱水宫那面更迫切想要结束与灵蛟会缠斗。”

    周绛云双眸微敛:“你认为内鬼出在听雨阁内?”

    陆无归素来圆滑,拱手告罪道:“恕属下愚钝,不敢妄断。”

    一时之间,周绛云陷入了沉思。

    正如杜允之所言,长达一年的明月河鏖战下来,卷入其中的各方势力都耗损巨大,周绛云想要左轻鸿的命,骆冰雁只怕更加恨之入骨,因此才在接到密令后一拍即合,共同策划了这次刺杀行动。

    补天宗这面,除却周绛云自己,知情者只有明暗长老和少宗主,而在弱水宫那边,骆冰雁的做法更绝,直接将任务交给了被她视如己出的水木,倘若计划出了变故,首先遭殃的也会是水木,骆冰雁就算另有盘算,也不至于让唯一的继承人为左轻鸿涉险。

    那就只剩下……

    周绛云半闭的眸子骤然睁开,一抹锋芒从中掠过:“鉴慧与左轻鸿的关系,你们怎么看?”

    尹湄应声答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左轻鸿胆大到包庇朝廷要犯,二是此事另有隐情。”

    周绛云垂眸,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打,力道并不沉重,却如擂鼓般一下下敲打在旁人心里。

    半晌,他轻声道:“本座乏了,都下去吧。”

    陆无归与尹湄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皆无半句废话,朝他行礼一拜便并肩出去了。

    时值晌午,日头正高,普度众生的阳光却似遗忘了娲皇峰这一隅,即便二人走出了那处阴暗厅堂,头顶的天空依旧是乌沉沉一片,偶有几道阳光从层云间漏下,照在人身上也无多少暖意。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这凉天好秋,合该是睡大觉的好时候啊。”

    陆无归打了个呵欠,又大剌剌地抻了个懒腰,对尹湄发出邀请道:“难得闲来无事,我准备去玩上几把,要不一起?”

    尹湄一听就知这老乌龟的赌瘾又犯了,冷下脸道:“不了,我得去趟刑堂。”

    “还是杜允之送来的那几个武林盟旧部?”陆无归笑眯眯地道,“快一个月过去了,人都死了大半,套出来的有用情报没几条,要不要我帮你?”

    尹湄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允之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是望舒门窝藏了刘一手等方门余孽,偏生望舒门自宣布退出武林盟便封山禁道,几乎与外界隔绝,至今也不见谢掌门现身辟谣,你就不担心?”

    陆无归碰了个软钉子,不禁摸了摸鼻子,故作哀叹地道:“我担心什么?她堂堂一派宗师,用得着我来担心?”

    这没皮没脸的老东西果真是个缩头乌龟。

    尹湄拂袖而走,不想没走出多远,她便看到一道人影坐在老树下,白衣倚苍松,红袖覆青石,眼眸半阖,仿佛睡着了一样。

    她脚步一顿,当即绕行避开,却不料一道劲风飞至,尹湄侧身一让,半颗松果与她擦身掠过,深深嵌入了右侧岩壁中。

    “少宗主这是何意?”

    寒眉微挑,尹湄藏在左手大袖下的短刀已蠢蠢欲动,她按捺住猝然升起的杀意,转身看向方咏雩,却见那人已不知何时起身走来,落地无声更无息,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心下猛地一跳。

    方咏雩走到她面前,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也笼罩而来,尹湄不由得皱眉退后半步,冷声道:“有何指教么?”

    “尹长老年长于我,资历更在我之上,指教实不敢当。”方咏雩慢吞吞地道,“只是有些事欲向尹长老讨教一二。”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并非敷衍,尹湄与方咏雩的交集实不算多,不论在梅县的穷途逃杀还是在栖凰山的立场相对,他二人都是敌非友,在方咏雩暴露截天阳劲时,尹湄为了掩护昭衍和平南王府,甚至一度对方咏雩生出杀人灭口之意,后来她率领补天宗门人攻打栖凰山,方怀远夫妻双亡,方咏雩却苟活下来拜周绛云为师,他们之间更无话可说了。

    方咏雩整了整袖上的褶痕,不无苦恼地道:“看来尹长老很不待见我。”

    尹湄道:“可不敢,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少宗主若是不急……”

    “很急。”方咏雩打断了她的话,“我很快要再去拜见师父。”

    尹湄目光一凝,旋即展颜笑道:“既是如此,少宗主不妨长话短说,免教宗主久等。”

    “也好。”

    方咏雩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勾唇一笑,倾身凑在她耳畔,远远望去,竟好似一对耳鬓厮磨的情人。

    尹湄心下一惊,正要将他推开,却听方咏雩低声问道:“弱水宫私通灵蛟会,不仅向左轻鸿泄露了刺杀计划,水木还在行动中放纵了鉴慧逃走,尹长老认为……这件事,我该向师父禀报吗?”

第二百零八章·阴阳

    在补天宗内,人人皆知有三大雷池禁地,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踏足。

    首当其冲是天缺殿,位于后崖绝顶,乃宗主独居之所,其中役人皆是无牵无挂的聋仆哑奴,终生下不得山顶半步;

    其次是毒龙潭,位于地宫正中,乃补天宗处决叛徒、生杀死斗的活祭坛,毒水化尸不知数;

    最后则是销魂窟,位于前山阴坡密道内,本为补天宗培养色使暗客的训练场,锁骨菩萨玉无瑕就是在这里磨出了一身香魂艳骨,更有无数妙龄女子的尸骸长留其中,以此铺就了补天宗潜影堂几能与琅嬛馆争锋的风光岁月,结果十八年前周绛云叛师上位,力排众议裁撤了销魂窟,而后将这里改建成了他的练功室,除却周绛云自己,再没有一个活人能够自由进出。

    少宗主孤魂成了唯一的例外。

    深秋重阴,山腹之内又无天光映入,甫一走入其中,阴风便从冥冥之处徐徐吹来,仿佛置身于阴曹地府,不知多少怨鬼徘徊于此,正暗中窥伺生人。

    方咏雩沿着甬道一路深入,画壁雕饰早被破坏,珠帘幔帐亦遭拆除,角落里还堆砌着看不出原形的零碎物件,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这里曾有一片风光旖旎的酒池肉林,且愈是向里走,洞窟里的装潢构筑愈是面目全非,似乎有人刻意要抹去那一段曾经。

    堂堂血衣人屠,竟也有不敢直面的过去吗?

    方咏雩的心很窄,窄到没有丝毫余地留给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可对于周绛云这位师父,他从不吝于倾注心力去留意那些细枝末节,毕竟笑到最后的赢家从来都是知己更知彼。

    兜转七八弯,走过数十丈,方咏雩终于到了甬道尽头,前方是一堵严密无缝的石墙,乍看已是绝路,却见他随手将灯盏挂在了侧墙上,旋即左脚横出一步,丹田提气,双掌运劲抵上石墙,截天阴劲透过掌心蔓延而出,少说千钧重的厚石墙缓缓向内推移,方咏雩只待那空隙移开两尺,也不费力将整面墙都推开,闪身便入,竟不想他落脚未定,已有一道掌风从斜侧袭来!

    这一掌直取背心,原是周绛云站在墙后死角,只待方咏雩进入便出手偷袭,蓄势待发,动如雷霆,方咏雩这厢未及抢入,掌风已逼至后背,他不慌不乱,脚下猛一点地,整个人向右斜飞,同时左袖扬出迎上掌击,竟是悄无声息,反有一股灼热之气侵蚀而来,袖口布料翻卷发焦,如被火燎了一般。

    方咏雩一袖挥出,脚尖又在地上一触,仿佛蜻蜓点水,而后雁字回首,身躯复又折回,红袖抽离刹那,左手已并指如刀点中周绛云掌心,阴指阳掌猝然相撞,竟有“滋滋”白气冒出,周绛云只觉得一股透骨寒气自掌心窜入,方咏雩亦感骨肉烧灼之痛,两人运起内劲相抗,同时再出一手抢攻,这回是双掌相接,阴阳二劲后涌爆发,但闻轰然一声,双双退后。

    周绛云退了一步,双手生冻如覆霜,他浑不在意地攥指成拳,冰霜在阳劲催动下顷刻化为水珠,尚未落地便滴滴蒸发干净,反观方咏雩连退三步,左手两指兀颤,右手掌心一片灼红,依稀可见几颗生烫出来的水泡。

    他看了一眼手掌,行礼道:“谢师父指点。”

    周绛云笑道:“你能接下为师全力两掌,足见内力进境飞快,想来要不了多久,为师便无甚可指点与你了。”

    方咏雩低眉垂首道:“师父言重了,徒儿能有今日造化,皆得仰赖师父言传身教。”

    他是如此乖顺,即便周绛云对这狼崽子的牙口心里有数,见状也不禁莞尔,劈手复燃了室内欲熄的灯火,周遭黑暗霎时被烛光驱走,璀璨火光竟刺得人眼有些涩疼。

    这间密室是周绛云的练功房,布置一应从简,几乎不见家具摆件,占据最大空间的是两张石床,打磨圆形,间隔半尺,一为火山石,一为寒冰岩。

    方咏雩的目光只在两张石床上扫过,噬心啃髓般的痛楚便似冬眠复苏的虫子般作祟起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无不隐隐作痛。

    周绛云是以阴册入道,历经二十载修至九重境界,可谓百尺竿头再难更进一步,虽得了阴阳逆转的秘法,经脉丹田却难以随之逆行转换,稍有不慎便要阴阳错冲,落得走火入魔致死的可怖下场。

    唯一的补缺之法,是再寻一人废除武功,使其从头开始修炼阴册,再利用冰火石辅助,以此人为炉鼎过渡真气,每三十六日设一周天,逐步将自己的九重阴劲逆转为阳劲。

    天生寒症、任脉阴通的方咏雩,无疑是作为炉鼎的最好人选,更何况这阴阳逆转的法门本就是他亲自献上,舍他其谁?

    此法于周绛云而言是利大于弊,盖因真气逆转的大半风险和痛苦都被转移到了炉鼎身上,是以这一年来,方咏雩每隔三十六日就要遭受一番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气血逆冲,阴阳逆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可这并非没有好处。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方咏雩去岁武功尽废,苦练五载的阳劲真气泄得十不存一,即便稳打稳扎从头开始,终其一生也再难问鼎武道高峰,而他得到了与自身体质更为契合的阴册传承,又当了周绛云的练功炉鼎,每隔三十六日便接受一次阴劲渡体,不仅为他拓宽经脉打通窍门,还能助他感悟真气的炼化运转,如此一来,方咏雩对截天阴劲的修行可谓一日千里,在短短一年间速成至第八重境界,堪称恐怖。

    “你的根骨悟性,是为师平生所见最上乘者。”

    见方咏雩默然不语,周绛云忽而开口道:“为师十四岁入道,耗费两年有余,不过初窥第三重门径。”

    闻言,方咏雩回过神来,面上不见被夸赞的喜悦,反而皱起了眉。

    方咏雩今年二十有一,周绛云四十有二,刚好大过他一倍岁数,也就是说这魔头在永安元年时修成了阴册第三重,算上之前耗费的时间,周绛云应是在平康二十四年间拜入傅渊渟门下学武的。

    可这不对劲。

    《截天功》之所以被分为阴阳两册,便是因这两册功法固然殊途同归,过程却有天差地别。

    阳册先锻体后炼心,讲究稳打稳扎,生生造化而进展缓慢;阴册先炼心后锻体,要求顿悟通明,进境飞快而根基不牢。如此一来,若为长远计较,修炼阳册的获利无疑要胜过阴册,是以补天宗历代宗主大半以阳册为本入道的,唯二修炼阴册的宗主便是三代宗主沈喻和五代宗主周绛云。

    这两人有一共通之处,他们都是篡来的宗主之位。

    生有反骨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但凡能成功以下犯上的叛徒无不心狠手辣,这股狠辣既对别人也对自己,相比于需要更长时间修炼的阳册,阴册确实更适合这类人。

    偏偏,周绛云从修炼入道至发动反叛,统共用了近十年时间。

    “……永安七年娲皇峰一役,师父在第几重境界?”

    周绛云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衣带,乍听此问时动作微顿,而后头也不抬地道:“第八重巅峰,低了他整整一个境界,人都险些被一鞭子抽成两半。”

    阳册也好,阴册也罢,越往上越难进境,第八重至第九重更要跨越一大天堑,同样修炼阴册的玉无瑕已在这一境界停滞近十载,方咏雩自己也正卡在瓶颈上,对此再清楚不过,遂追问道:“您是在什么时候迈入第八重的?”

    这一回,周绛云总算正眼看了他,半晌才道:“永安三年。”

    周绛云用两年多才摸到第二重的门槛,却在之后两三年内提升至第八重境界,如此巨大的变化容不得方咏雩不多加在意。

    与二代宗主沈喻不同,周绛云是傅渊渟在位期间唯一的亲传弟子,没有家族派系的角力牵绊,打一开始就是旗帜鲜明的傅渊渟嫡系,他不必用漫长的隐忍换取信任,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沈喻耗费数载才可触及的权力,唯一限制着他的只有傅渊渟本身。

    江湖与庙堂不同,尤其是在黑道魔门之中,弱肉强食即是成王败寇,周绛云要想打破这层限制,必得尽快使自己强大起来,十年沉寂不会让他韬光养晦,只会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弱者,所以他要么天赋平平,要么能藏善忍。

    血衣人屠周绛云是个资质平凡的庸人,这话说出去能笑掉满江湖的大牙。

    可如今生杀在握的周绛云也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对方咏雩撒谎。

    换言之,至少在永安元年之前,周绛云没有迫切想要反叛的意愿。

    那一年的补天宗发生了什么事呢?

    方咏雩思绪飘飞,落在了这片原为销魂窟的幽冥洞府内——永安元年,锁骨菩萨玉无瑕断宗主傅渊渟一掌,叛出补天宗。

    “永安元年……”

    不等方咏雩说完,一股凌厉劲风已扑面袭来,他连忙侧身让过,掌风擦过他的脸打在身后石墙上,厚重的墙壁竟颤抖了几下,上方赫然显出一道焦黑掌印,大大小小的碎屑簌簌而落,仿佛火烧干蒸后的煤灰,可见真气之烈、掌力之重!

    方咏雩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低声道:“弟子冒犯,还请师父息怒。”

    “别太得寸进尺了。”周绛云眼角带煞地笑了,“本座收你为徒,看中的是你那三分狼性,你在外面如何装模作样,本座一概不管,只有一点——无论你想做什么,本座只会容忍你一次,别浪费了机会。”

    最后一句话,透骨杀机四溢而出,方咏雩心头一凛,脊背本能地紧绷起来,旋即又悄然放松。

    “谨遵师命。”

    他果然不再多话,见周绛云盘膝坐在了火山石上,也脱了上衣在寒冰岩上坐好,两人四掌相抵,各自运转真气。

    任脉走阴主血,督脉行阳主气,阴阳内劲分别以此为主干流通至相关经脉,所经穴位、脉络走向俱是相反,而阴阳逆转之法讲究“相冲相融”,必得做到同进同退、一收一放。

    方咏雩信守承诺,在离开栖凰山后就将整本阳册秘籍默写下来交给了周绛云,当中无一字错漏,只在逆转法门上有所隐瞒,原来这法子本不存于阳册秘籍上,而是当年方咏雩在绛城发病垂死时,薛泓碧为救其性命不得已催动阳劲,以他自身为炉鼎,强引方咏雩的寒气入体,又借助周天循环将阳劲真气传入方咏雩体内,往复三次才抢回了他的命,彼时方咏雩虽难以动弹,意识已然清醒,才将这法门暗暗牢记下来。

    本是救他性命的妙法,如今却成了折磨他的酷刑。

    好在方咏雩已学会了忍痛。

    外渡的真气甫一入体,阴阳内劲便似冰川岩浆激烈相撞,方咏雩一时如置身洪炉,一时似堕入冰窟,他紧守神关不散,有序地释放出蕴藏在丹田内的截天阴劲,几乎要被烧沸了的血液缓缓降温,同时从各处大穴传来针扎似的刺痛,方咏雩不敢开口漏了气,咬牙继续运转周天,不多时已浑身是汗,既冷又热,正是水火交会之相。

    他这厢痛苦不已,周绛云却觉通泰无比,体内封存的隐含真气往方咏雩体内流经过渡,如在火烧鼎中煮过一遭,再一道道顺着经脉流回本体,其中那股阴森噬人的寒意已消融不少,如此反复数次,待到最后一丝寒气也消失,周绛云便运起阳劲加以吸纳,新旧交融,百川归一。

    待到行功完毕,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周绛云吐气收功,面色红润如食大补,方咏雩却是满脸惨白如纸,硬吞下一口涌上来的精血,手指连点胸前三处大穴,真气沉入丹田,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就倒在了寒冰岩上,再无余力护持己身,四肢冷颤,浑身发抖。

    他身患寒症,即便练了阴册也无法根除,反倒因为真气重阴积成寒毒,平日里可用阴劲加以压制,如今内力耗损一空,便又发作起来。

    周绛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伸手将快要冻僵的人拖到了火山石上,源源不断的热意涌入体内,唤醒方咏雩将要溃散的神志,他毕竟经历得多了,待手脚略有回暖便强撑起身,运功压制寒毒。

    这么一折腾,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等方咏雩睁开眼时,周绛云已出去过一趟,取了食水回来。

    补天宗的厨子怠慢谁也不敢怠慢宗主,摆在小石桌上的只有一碗粥,里面加了不少补气益血的药材,显然是特意给方咏雩准备的。

    方咏雩撑着石床下了地,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走了近五息,等到一口粥吞咽入腹,他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动作变得利索起来。

    待他放下了碗,坐在一旁的周绛云才道:“你休息几天,往东海走一趟。”

    方咏雩应道:“是。”

    “不好奇为师让你去做什么?”

    “师父若想让弟子做什么,自会加以吩咐,至于师父不想说的,弟子好奇也没用。”

    周绛云大笑,旋即笑容一收,突兀道:“此番你行动失利,按照门派规矩,为师本该重罚于你。”

    方咏雩平静地道:“弟子有负信重,合该受罚。”

    “为师原本想好了,让你去刑堂待上几日,不过……”手指轻敲了几下桌面,周绛云复又笑了起来,“看在此事另有隐情的份上,暂且饶你一次也无妨。”

    方咏雩没作声,静等周绛云接下来的话。

    周绛云面带冷笑:“这次行动是由听雨阁发起、补天宗与弱水宫联手执行,杜允之代表补天宗前来传令,一应情报都由他提供,结果左轻鸿不仅没有如期出现在鲤鱼江,反倒杀出了一个鉴慧……你说,这问题究竟出在哪一方?”

    “弟子愚钝。”方咏雩轻声道,“虽是三方合作,但难免各有盘算,弟子是补天宗的人,也只顾得上补天宗的事。”

    “你认为内鬼出自另外两方?”周绛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徒弟,你告退太早,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尹长老素来沉默寡言,今日可是一反常态地对着杜允之穷追猛打呢。”

    方咏雩语气淡漠地道:“狗急会跳墙,她越是咄咄相逼,越是不怕被狗咬。”

    他的看法与周绛云不谋而合。

    尹湄今日的确给杜允之下了套,但以她的心思手段,本不必做得如此粗浅。

    除非她是在“过明路”。

    尹湄跟杜允之算得上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在周绛云面前展露杀机呢?

    是另一个人想要杜允之的命,不过借尹湄之口知会了周绛云一声。

    杜允之表面上是听雨阁的密探,内里是浮云楼的暗棋,虽说玉无瑕、姑射仙这两位楼主早已暗中达成协议,但在有些事情上,杜允之的偏向实在太过明显,以为能换得姑射仙更多的信任和重用,却不知道这种愚蠢的做法是在自绝后路,等他没了价值,玉无瑕再容不得他,姑射仙也未必会救他。

    周绛云向来眼高于顶,他无所谓杜允之是死是活,既然玉无瑕想要拿走这条命,便由她去了。

    “杜允之是听雨阁的人……”他笑了一声,目光凉薄,“真巧,想要他命的也是听雨阁的人。”

    方咏雩目光微凝,识趣地没有点破周绛云话中隐意,问道:“师父是怀疑杜允之?”

    周绛云道:“杜允之虽然蠢,毕竟还没蠢到无药可救,若非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不至于被人移为死棋。”

    方咏雩不置可否,又道:“这与东海之行有关联吗?”

    “当然有。”周绛云半闭的眸子骤然睁开,一抹精光从中掠过,“杜允之此去栖凰山,是要向姑射仙禀报灵蛟会窝藏逆贼鉴慧的消息,不论她是否上报,此事都不会戛然而止,咱们不便插手过多,也不能置身事外。”

    鉴慧之所以遭到通缉,是因他在云岭犯下大案,云岭之事又关系到栖凰山大变,只要消息传出,刘一手等藏匿起来的方氏旧部必定坐不住。

    “此前已有江湖传闻,说望舒门收留了这些人……”

    周绛云盯着方咏雩猝然冷沉下来的脸色,笑得愈发恶意起来:“不论是真是假,望舒门自宣布退出武林盟后始终处于风波之中,姑射仙必定借此机会有所动作……咏雩,为师特意让你走这一趟,一应行动随你自主,可好?”

第二百零九章·重返

    中州,栖凰山。

    距离那场惨烈的厮杀已过去了一年,满山疮痍都在三百多个日夜里被逐个修缮一新,火焰焚烧过的地方亦有粉饰装潢,鲜血浸染之处又被草木土石覆盖,几乎不见了旧日伤痕。

    然而,废屋犹能重建,枯木亦可复生,死人却不会再有将来。

    前盟主方怀远因谋逆罪而死,两大长老当日殒命,三峰管事二死一投诚,护法刘一手率领一干死忠弟子逃出重围,至今下落不明……如此一来,除了散布各方分舵的人手,方家留在栖凰山上的铁杆嫡系算是被连根拔起,纵有寥寥残党蛰伏下来,也是小鱼小虾掀不起大浪。

    如今的栖凰山依然是武林盟总舵所在,但三峰上下的人员部署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新盟主江天养本是海天帮帮主,自当举贤不避亲,首先重用海天帮出身的弟子,继而是丐帮等与之交好的帮派门人,各大分舵主与掌事人亦被清理审查过几番,其中半数都换做了江天养信得过的自己人,剩下一半或态度不明或阳奉阴违,江天养深知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只要不过分触及忌讳,尚且能睁只眼闭只眼,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和睦平静。

    只不过,随着武林盟顺应朝廷号召组建了所谓“义军”,本已风平浪静的江湖又生出许多明流暗涌。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昭衍一路披星戴月,总算赶在九月望前抵达了栖凰山,他于山脚处下了马,立刻有守卫上前问询盘查,他看这些人眼生,又见对方一改青衣白缎的装束,换成了鱼鹰纹箭袖蓝衫的打扮,心里顿时有了数,开口报上名姓。

    他欲返中原的消息早在动身前便以飞鸽传书告知了江烟萝,虽未得到片语回信,但这些守卫显然提前得到了吩咐,听昭衍自报了家门,又见他拔出藏锋自证身份,便挥手撤下了路阻,爽快地放了行。

    昭衍将马匹交给一名守卫,随口问道:“江盟主在否?”

    有人恭敬答道:“盟主前日往仙留城去了,不知何时回来,小山主若有要事,我等可派人快马加鞭前往通报。”

    “那倒不必。”昭衍笑了笑,“这两日,山上是谁主事?”

    “是徐攸徐长老。”

    见昭衍面露惑色,这人连忙补充道:“徐长老是海天帮的元老之一,性情威严,手段过人,很得盟主信重。”

    昭衍“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少盟主呢?”

    “这——”

    守卫们相互对视几眼,其中一人干笑道:“盟中未设少主,不知您……”

    “正是你们海天帮的江少帮主。”昭衍挑起眉,“怎么着,老子当了盟主,连儿也不认了?”

    这话已算得上出言不逊,当即便有两名守卫面露怒色,奈何敢怒不敢言,只好冷下脸不再搭理他,各自回到原地站岗。

    昭衍嗤笑一声,正要往山道上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骤如雨的马蹄声,转头只见一行八骑人马似箭般朝这边飞驰而来,当先那匹白鬃马上的人赫然是江天养,他的模样与一年前在武林大会上时并无多少变化,多了三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袭青面黑底滚浪纹的披风飞扬若旗,随风过处割破暮色,仿佛一只神采锐利的雄鹰。

    落后他几步开外的黄马上坐着个文人打扮的年轻男子,青衣玉冠,一张惯是未语三分笑的俊脸上此刻如笼阴云,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也不知遇上了何等不顺心之事。

    他心情不佳,昭衍却开怀大笑。

    马蹄急飞如离弦箭,顷刻间已至擎天峰下,昭衍的笑声虽不张狂,却也毫无遮掩地传入了这群人耳中,江天养眉头微皱,抬眼朝笑声来处看去,只见一个玄衣青年手撑白伞,正气定神闲地立在山道旁。

    “昭衍!”

    一眼认出此人身份,杜允之本就阴云密布的脸色更是一沉,旋即又如拨云见日般挂起了温煦可亲的笑容,江天养利落地翻身下马,朗声一笑:“本座还道是谁呢,月初收到了贤侄的来信,没想到这便到了,一路上可还好?”

    这一声“贤侄”叫得昭衍起了身鸡皮疙瘩,他与江天养不过在武林大会上见过几面,连句私话也不曾说过,细究起来尚不如跟王成骄熟稔,而这人是江烟萝的生父,同那老乌龟是一个路数的笑面虎,昭衍纵使心下不喜也不会当面表露出来,是以不等江天养走近,他便快步迎上前去,抬手先行一礼,道:“晚辈拜见江盟主。”

    江天养轻拍他肩头,态度和蔼如至亲长辈,温言道:“贤侄何必拘礼见外,唤声‘世伯’便是了。”

    老的有意作态结好,少的惯会顺水推舟,两人只寒暄了几句便热络起来,浑不见生疏冷淡,莫说先前那几名守卫见了暗呼怪哉,便是杜允之也将心一揪。

    “小山主,真是久违了。”杜允之抬步上前,“一年不见,听闻关外风霜逼人,委实令人担忧,今得见你诸般安好,当浮一大白。”

    昭衍看他一眼,笑道:“杜馆主如此挂怀于我,实在让人感动,今儿个天色将晚,不妨明日借江盟主宝地一隅,置办一桌酒菜,咱们好生喝个痛快,只是……”

    “只是什么?”

    昭衍道:“在下有些嗜甜,尝不得酸味,不知杜馆主吃不吃得惯?”

    杜允之微怔,旋即明白过来,脸上笑容一僵。

    得知江烟萝就是姑射仙后,杜允之既喜且忧,喜的是这意味着姑射仙愈加看重自己,忧的是江烟萝明显对昭衍另眼相待,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对适龄男子多有青睐,哪怕是谋算做戏,依旧让杜允之心生嫉妒。

    幸好昭衍未在中原久留,一走便是一年,后来听说了寒山出事,杜允之巴不得他死在关外,却不想这人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听江天养言下之意还是早有知会,自己连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心中愈发吃味,这才忍不住话里藏针地刺了一句,没料到这厮连口舌上的半点亏也不肯吃,以牙还牙地讥讽了回来。

    杜允之心下暗恨,只觉得昭衍仿佛志得意满地在自己面前炫耀什么,握着扇柄的手猛一用力,指节根根发白。

    见这两人皮笑肉不笑,江天养心道不好,忙出声打断道:“天色不早了,快些上山为好。”

    他一开口,昭衍也不欲同杜允之徒作纠缠,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都是身怀武功之辈,即便走在崎岖山道上也是举步如飞,江天养还有闲心同昭衍叙话,问及这一年来的北疆情势,昭衍一一作答,在得知“野狼”胆敢潜入雁北关犯下刺杀大案的骇人消息后,饶是老辣如江天养也皱紧了眉。

    “短短一年之间,想不到关外的情况已严峻至此。”江天养叹息道,“倘若步山主尚在……”

    昭衍道:“家师纵有盖世武功,到底也只是一人一剑,人力终有尽时,镇不住千里山川,乌勒贼子的狼性一日不除,北疆边陲一日不可无忧,此番惊变不过是让凛冬提前来到了。”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心性倒是开明。”江天养笑过之后又正色起来,“不过,你怎么在此时来中原了?”

    昭衍那封飞鸽传书是送到江烟萝手里,后来又被转交给江天养,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并未写明他此番入关的来意,江天养深知北疆风声骤紧,豺狼虎豹正窥伺蠢动,位于要冲之地的寒山已没了步寒英这根定海神针,临危上阵的昭衍自当责无旁贷,怎会在此时抽身离开?

    一念及此,江天养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审视。

    “我走之前宰了一支狼群,雁北关经过此事也会加紧防守,乌勒就算有心犯边,短时间内也没有大好战机。”昭衍恍若未觉般继续说道,“况且,我与几位将军再三合计,推测乌勒真正预备袭扰之地恐怕并非雁北关。”

    闻言,江天养脸色微冷:“声东击西?”

    “不得不防。”昭衍眉头微皱,“眼下这种情况,我留在寒山只是聊胜于无,甚至可能成为敌贼故布疑阵的一环,倒不如趁此时机暂且离开,想来江盟主也知道丐帮近两月来的动向,王帮主义薄云天,亲率一批经验老到的精锐高手北上助拳,就算‘野狼’再袭也讨不得好,反倒可以借机试探他们的虚实。”

    江天养不无忧虑地道:“你的想法不错,可寒山群龙无首终归不是一件好事,除非……”

    话到一半,江天养陡然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昭衍,意有所指地道:“你故意的?”

    昭衍耸了耸肩,故作无辜地问道:“江盟主言下何意?”

    江天养嘴角动了一下,此刻他竟生出了一种错觉,正与自己侃侃而谈的并非一个意气风发年轻人,倒像极了冯墨生那般奸诈阴狠的老狐狸。

    二人身后,杜允之的目光也闪动了起来。

    寒山位于北疆关外兵家必争之地,一旦烽火高燃,乌勒敌军与雁北关守军都不会放弃这一天然要塞,若是没有一个手腕强硬、积威深重的领袖坐镇,寒山只能托庇于其中一方,而步寒英在时斩杀了乌勒两位狼王,可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一旦寒山被逼到穷途,势必会举族投靖,届时整个呼伐草原的立场都可能发生偏向。

    这恰恰是乌勒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若不能一举吞并,绝不会贸然相逼。

    同理而言,昭衍用一年时间证明了自己不逊于师的强横,又以一场血腥屠杀警告了四方环伺的敌人,他继续留在寒山只会引得双方顾忌,却无法真正做到震慑太平,如今他在立威后果断离开,留乌勒和大靖两相对峙,寒山反倒危而不险,这才是最好的处境。

    此人有孤狼之心、毒蛇之性。

    杜允之想通其中关窍,难免背生寒意,竟不敢再多看昭衍的背影。

    江天养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揭过了这段话茬,转口道:“王帮主率众北上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开了,人人皆佩服丐帮弟子的胆魄义气,武林中云集响应,本座亦有心助上一臂之力,奈何讨贼未竞,盟下弟子分身乏术,实是有愧。”

    “丐帮弟子援边是为义,您身为武林盟主清理败类也是为义,何必在乎一些庸人的浅薄之见呢?”昭衍劝慰道,“左右北疆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大动刀兵,江盟主正好趁机收拾了内患,再议其他也不迟。”

    “贤侄所言甚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过了云桥抵达浩然峰,昭衍长途跋涉已是疲惫,又跟江天养打了半天机锋,到此便先行作别,江天养亲自安排了役人待他前往客院去了。

    眼见他身影远去,江天养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变得冷淡起来。

    四下已无外人,隐忍一路的杜允之这才开口道:“江盟主,昭衍此番来到中原,恐怕所图不小。”

    “这是明摆着的事。”江天养屏退随行,冷笑了一声,“劝你安分些,他不是你能对付的人。”

    杜允之脸色微变,低声道:“属下只是担心仙子她……”

    “如果连她都驾驭不住此人,你担心也是无济于事。”

    江天养丝毫不给他留情面,在外人看来杜允之是风头正劲的琅嬛馆馆主,可在这里,他只是江烟萝养的一条狗,此番杜允之私自违背了命令来到栖凰山,已经犯了为人走狗的大忌,哪能指望江天养给他好脸色看?

    杜允之心里颤了颤,他垂头道:“属下有要事禀报,劳烦盟主派人……”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天养已冷冷道:“你有什么事,报给本座即可。”

    “这……”

    眼见江天养动了真怒,杜允之暗暗叫苦,又不禁生出一股深深的疑惑来,忍不住迟疑道:“莫非,仙子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话音未落,森然杀气已笼罩过来,杜允之连忙闭上了嘴,长拜在地。

    “你似乎是在外面风光了太久,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江天养俯视着姿态卑微的杜允之,胸中杀意大盛,又强自按捺了下去。

    这蠢货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此时此地。

    然而,杜允之显然已经心生疑窦,若是这样放过他,难保他不会暗中查出些什么,那会坏了大事。

    正当江天养犹豫不决之际,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脸色一寒,旋即收起了杀意,抬脚踢了下杜允之示意其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来人。

    竟是春雪。

    春雪是浮云楼的地支暗卫,常年陪侍在江烟萝身边听任驱使,表面奴颜婢膝,实则有些心高气傲,即便面对江天养也是进退有度,鲜少见到她如此大失分寸的模样。

    见状,江天养拧起了眉,沉声问道:“何故慌张?”

    “回、回禀盟主,小姐她——”

    来到近前,春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低下头去,勉强压住了满脸惊疑,连声道:“小姐回来了,要召见杜馆主。”

第二百一十章·解围

    夜色渐浓。

    秋山萧瑟风月黯,画影婆娑长灯明。

    去岁那场大劫令栖凰山上下死伤惨重,新任武林盟主江天养后带领诸位同道夺回了总舵山门,也不过争得一片疮痍满目的废墟,耗时一年方才修缮完好,屋舍布局及构筑都有了不小变化,原本立于浩然峰后山的方家大宅倒是原样保存了下来,却已换上了江氏的门匾。

    春雪提灯在前领路,带着杜允之从侧门入了后院,此处是女眷居所,江天养发妻早亡,继室在滨州老家静修不出,故而这里的主子只有独女江烟萝一人,她就像一只结网蜘蛛,顺势将这座大宅笼为洞府,连最不起眼的洒扫婆子都是蛛网上一缕毒丝,一旦沾了手便再难全身而退。

    杜允之并非第一次来这里拜见江烟萝,忐忑却是有增无减,尤其今夜的院子莫名寂静,几乎不见仆役的身影,连梧桐叶落地的细微声音都在如死的沉默中放大,无端让人不安。

    终于,杜允之跟着春雪穿过了月洞,来到临水凉亭外。

    这方池塘很小,水莲花也过了季,徒留满池半枯的莲叶,偶见几条红鲤从阴影下冒出头来,扫尾荡起一圈圈涟漪,旋即隐没入水。

    杜允之站在岸边抬首望去,只见绿衣女子侧对着他们倚坐栏边,身上披着一件烟青色兰绣斗篷,满头乌发柔顺地垂落下来,掩去了小半张彩绘狐面,亭中灯火如萤,与夜色一同落在人身上有种如梦似幻的模糊感,反倒映得那张狐面愈发浓墨重彩,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化成人形的妖鬼。

    他怔然出神,春雪已上前行礼,恭敬地道:“禀报楼主,人已带到。”

    “你在一边候着。”姑射仙往水里丢了几粒鱼食,“杜允之,我以为你早该学会了规矩。”

    这声音有些低哑,似乎受了寒,但不难听出熟悉的音色声线,杜允之先是心头一松,而后品出了话中冷意,当即背后一凉,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讷讷道:“属、属下逾越,实是事态紧急……”

    他不敢耽搁,忙将刺杀行动失败的始末悉数道出,着重提到了情报泄露和鉴慧现身两件事,等到最后一个字出了口,他才暗暗放下了心,静待姑射仙的决策。

    刺杀左轻鸿以尽快了结明月河之争,此为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亲自下达的重任,惊风楼负责打探情报并在暗中辅助,补天宗、弱水宫两派更是联手出动,这般层层部署之下,若左轻鸿没有事先听到风声,绝无可能逃过死劫。

    杜允之担着琅嬛馆馆主的名头,在惊风楼内地位不低,此番针对左轻鸿的情报打探由他亲自负责,现在出了纰漏,消息一经传达入京,上头必然向他问责,这才是杜允之迫切想要找出内鬼和求见姑射仙的根本原因。

    可惜,姑射仙连一个正眼都吝啬予他。

    “对待办事不力的人,听雨阁自有一套惩处规矩。”姑射仙语气淡漠,“你想要逃脱罪责,该尽快去向玉楼主陈情求饶,而非在我这里枉负心机。”

    杜允之的脸色霎时白了。

    他固然效忠于姑射仙,可在明面上还是直属于玉无瑕的部下,即便两位楼主早有合作密谋,但这一切都隐于暗涌,是以他有功也好有过也罢,拿捏着他的那只手始终属于玉无瑕,而他一心扑在姑射仙身上,竟连这点也忽略了。

    满心疑窦俱化作了惶恐不安,杜允之伏身叩拜,颤声道:“属下知错了……”

    “站起来。”姑射仙冷声道,“我麾下只要能办事的人,用不着摇尾乞怜的狗。”

    杜允之浑身一震,咬牙直起身来。

    见他总算有了点样子,姑射仙的语气缓和下来,道:“这件事我不便多做干涉,你尽快知会玉楼主,由她决定如何应对,我会替你求情一二,但没有下次。”

    “是!”

    杜允之心下一松,旋即迟疑道:“那个内鬼……”

    “呆子,还没明白吗?”姑射仙将手里的鱼食尽数丢进了水里,“此番行动失手,最大的纰漏就出在你身上,你越执着调查内鬼越容易引火烧身,到时候别说将功抵过,连我也要被你牵连,真当周绛云是好心提醒你?蠢货,他怀疑自己人,却不愿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撺掇你来找我,是想祸水东引呢!”

    一尾红鲤浮上水面,张口吞下鱼食。

    一语惊醒梦中人,杜允之顿时悚然,再回想当日在补天宗发生的种种,额头上已见冷汗,竟不能动弹。

    姑射仙喂完了鱼,取出丝帕净手,起身朝岸边走来,直到在杜允之面前站定,彩绘狐面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染上了一抹摄人心魄的诡异之色。

    “你疑心着谁,当日又因何触怒了周绛云?”

    杜允之定了定神才道:“依属下愚见,那方咏雩毕竟是方怀远的儿子,他跟我们……并非一路人,眼下不过蛰伏待机,恐为后患。”

    去岁栖凰山遇袭时,杜允之守在沉香镇,并未亲眼看到方家高楼倾覆的惨状,只道方怀远必死无疑,方咏雩亦不足为惧,既已被周绛云盯上,早晚是被剥皮拆骨的下场。

    他未曾料想方咏雩会拜杀父仇人为师,也没想到周绛云真会收下这个徒弟。

    尽管不愿承认,可在亲眼见到孤魂之后,杜允之心里便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皮囊还是原来那副,人却已经换了三魂七魄。

    杜允之不怕鬼,可他怕死。

    “方咏雩……那就怪不得了。”姑射仙轻笑一声,“若真是他泄露了情报,又被你咬住不放,难怪周绛云会对你生出杀心。”

    杜允之心头猛跳,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周绛云也算颇有知悉,这魔头连人性都没剩下几分,难道还会包庇一个真心无二两的徒弟?

    “除此之外,大抵也是等急了。”姑射仙没有为他解惑的闲心,转而道,“周绛云野心勃勃,他想要问鼎武道巅峰,成就天下第一的霸业,不会容忍任何人挡他的路,曾经的傅渊渟是如此,今日的萧正则亦是如此,之所以与我联手,不过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扫叶秋风乍起,拂过杜允之冷汗涔涔的后背,寒意透骨而入。

    姑射仙拢了拢有些滑落的斗篷,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道:“你该去亡羊补牢了,倘若让周绛云的信先一步送达京城,玉楼主未必会保你,便连我……”

    剩下半句话,姑射仙没有说出口,杜允之已然知晓。

    “多谢仙子,属下告退。”

    他躬身行礼,一旁静观事态的春雪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想杜允之神色陡变,握在手中的折扇倏地展开,化作一面利刃自下而上朝姑射仙面门划去!

    此刻两人站得极近,杜允之的武功并不低微,这一招蓄势已久又出其不意,姑射仙侧头避开扇刃,面具却被锋利的劲风割裂,杀气登时爆发出来,骇得杜允之后退了两步。

    不等他躲开,胸前已多出一只手掌,沛然劲力骤然吞吐,杜允之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撞上一侧假山,五脏六腑好似翻滚了一圈,张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楼主!”

    惊变突然,春雪没料想杜允之胆敢出手,当即扑击上去,一脚踩在他背脊上,匕首自袖中滑落入掌,死死压在了他后颈上,迫使其不敢再动分毫。

    杜允之口里咳血,顾不得性命难保,抬眼望着以手掩面的姑射仙,神情震悚。

    姑射仙常以面具示人不假,但在杜允之知晓她身份后,每每来此见到的都是江烟萝本来面目,此番他存疑而来,却见姑射仙一反常态戴回了面具,尽管声音作态都窥不出差错,又有春雪在旁作证,可杜允之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才壮起胆子出手试探。

    碎裂的面具落下,一张苍白清丽的面容也暴露出来,本是白璧无瑕的美貌,偏生左颧骨处多出了一道尚未痊愈的毒疮,青紫发黑,皮肉也未长好,绝美与极怖骤然重叠,令人醉梦之余又生恶心。

    杜允之总算知道姑射仙为何要戴面具了。

    可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活过今晚。

    “看来我太纵容你了。”

    姑射仙这一掌并未留手,杜允之至少了三根肋骨,恐怕还伤到了内脏,眼下匍匐在地起身不得,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口鼻腔里满是血腥味,四肢百骸一阵阵麻木发冷。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道:“属下……求、求仙子饶命。”

    春雪被这番变故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但见姑射仙动了杀心,又忙不迭道:“楼主,他想来是一时糊涂了,属下这就带他下去好好教训一番,您……”

    “滚!”

    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死寂过后,姑射仙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春雪如蒙大赦,连忙抓起半死不活的杜允之退了下去,偌大院子里只剩下了姑射仙一人。

    没了外人在,姑射仙终于放下掩面的手,顺势将那块“疮疤”撕了下来。

    一起被撕下的还有小块易容面具。

    春雪没敢在外耽搁太久,将杜允之丢进了医堂便匆匆赶回,并带来了一盆温水和几块布巾,彼时“姑射仙”已进了侧卧,面具和填充物都被拆下,再用加了药的温水洗过几遍,粉妆亦被清理干净,恢复了昭衍的本来面目。

    “还好你谨慎,在面具下面多做了一层易容,否则……”

    春雪心有余悸地说着,昭衍已转去了屏风后面,只听几声骨节摩擦扭动的怪响,屏风上婀娜动人的女子身影已伸展为男子轮廓,如此精妙绝伦的缩骨功,即便放眼天下也少有能及者。

    “小心驶得万年船。”

    昭衍换回自己的衣服,变音使得他的嗓子仍有些沙哑,春雪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他毫不犹豫地接过喝下,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春雪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伺候了江烟萝六年,知道许多有关这位主子的秘密,譬如……三年一次的破茧期。

    三年一劫,十日破茧。

    这无疑是姑射仙最重要的秘密,也是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纵观浮云楼上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陈朔、秋娘和春雪三人,他们的性命早已系于姑射仙五指之间,凡是主子不曾吩咐的事情,他们不会深想,更不敢去做。

    此番江烟萝让春雪去给杜允之带话说不必过来,等她从滨州回来已不见了小院的主人,连秋娘也没了踪影,春雪不知其去了哪里,只做着自己的事,假装一切如常,直到下属来报说杜允之违背命令,擅自来到了栖凰山。

    杜允之身份特殊,职责也不寻常,并非那等能被轻易打发的人,可破茧期的秘密更不容泄露,一旦杜允之生出异心,不仅对方没好下场,春雪自己也难逃一劫。

    正当春雪进退两难之际,昭衍先一步找上了她。

    相比昭衍,春雪更愿意信任杜允之,可当她看到了子母连心蛊的血纹,也只能硬着头皮临阵倒戈,好在……她没有信错人。

    “吃了一回教训,杜允之这边算是消停了。”

    昭衍“咕噜噜”灌了三杯蜜水下肚,长舒了一口气道:“小心无大错,这两天你再看紧点儿。”

    春雪点头应是,她实在不清楚昭衍与自家楼主的关系,索性不多说一句话。

    昭衍看了春雪一眼,忽然问道:“你知道她到底去哪儿了吗?”

    春雪悚然一惊,连忙摇头。

    “罢了,不难为你。”昭衍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要是再有这种事儿就派人来客舍找我。”

    春雪忙道:“盟主那里……”

    昭衍按了按额角,道:“知会一声吧,我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见他一派坦荡,春雪总算将悬起的心放了回去。

    昭衍出了院子,按照春雪的指点欲从后门悄然离开,却不想刚穿过幽静长廊,眼前便见得一盏火光,江天养换了一身常服提灯站在那里,已不知等了多久。

    夜闯私宅被屋主抓了个现行,一般人只怕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昭衍却没有半分不自在,眼角余光迅速扫过周遭,一不见刀斧手埋伏在侧,二不见蹊径可走,他便主动迎了上去,笑道:“江盟主,夜深寒露重,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如此混不要脸的先发制人让江天养对此子脸皮又高看了一层,他没有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冒犯,上下打量了昭衍一番才道:“本座刚从医馆过来。”

    昭衍一听就明白了,不禁问道:“姓杜的还有命否?”

    “你既没有要他的命,本座也不必脏手。”江天养笑了笑,眸光却比秋水更寒,“他毕竟还有用,该如何处置他,还得看阿萝的决定。”

    昭衍深以为然地道:“不错,打狗终是要看主人面的,倒是我越俎代庖了。”

    “言重了。”

    江天养将灯笼递过来,温言叮嘱道:“夜里山路难行,贤侄还是拿着吧。”

    昭衍谢了他的好意,伸手就要接过灯笼,孰料江天养手腕一翻,灯笼随之一转,劲风突起如浪拍岸,烛火高燃燎着了油纸,化作一个火球撞向昭衍胸膛!

    灼气来袭,昭衍脚下一错,身躯向右偏移避开火球,又是几次腾挪扭转,以毫厘之差让过江天养数道追击,如风拂叶两不沾,三五个回合后拉开了两人距离,叹气道:“江盟主何故如此?”

    “这是本座要问你的话。”

    江天养面上笑容尽敛,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阿萝的确在本座面前对你多有提及,但是破茧期的秘密关乎性命,她不会轻易告诉旁人,连杜允之都不知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针见血。

    昭衍心想,笑面虎跟老狐狸一样难对付。

    事实也正如江天养所说,江烟萝不会将破茧期这一致命弱点告诉昭衍,他之所以能掌握这个秘密,只是因为六年前的薛泓碧曾于长寿村偶遇了一个垂死老妪。

    这是连只言片语都不可说出口的事情。

    因此,面对步步逼近的江天养,昭衍放弃了夺路而逃的想法,无奈地道:“我只是为了自保。”

    江天养眯起眼:“自保?”

    “我的心里,有她种下的蛊。”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指向自己的胸膛道:“自月初起,蛊虫就像疯了一样频频作祟,令我昼夜难安,这才加紧赶来栖凰山,却不想越是靠近这里,蛊虫的动静反而变小了,连带我的心脉也受到影响,这让我感到格外不安。”

    江天养眉头一皱,而后想到了什么,脸色猛然变得无比难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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