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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一章·鬼道

    破晓前的那一刻,往往是一日间最黑暗的时候。

    乾元峰不知何时起了雾,浓重模糊的阴影很快笼罩了整片阴风林,安静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本就微弱的虫鸣鸟叫很快销声匿迹,叶片零落的枯枝幻化了指爪,于呼啸风中蠢蠢欲动,待那夜行人步入林间,踩踏败叶的声响如传信号,风一起,它们便张牙舞爪地一拥而上。

    穿过阴风林,抬眼便见无赦牢,山洞幽暗不见微光,只有腐朽阴冷的风从洞口刮出来,间或夹杂了一两声怪响,似鸷鸟将亡的垂死挣扎,又像蛇虫鼠蚁的啃噬飨宴。

    这样阴冷诡异的场景,无疑能使小儿止啼,好在来人不怕鬼,秋娘也习以为常了。

    她像一根老藤,沉默地盘绕在枯树乱石间,一眼望去压根儿看不见人影,呼吸和心跳更是若有若无,只在那脚步声渐近时陡然动身,“咻”的一声,冷雾中寒光乍破,迎面刺向来人!

    风声急,剑更急!

    来人一脚尚未踏定,雪亮剑光已奔袭面前,他感知到了凌锐爆发的杀意,却来不及避开这雷霆一剑,唯有将身向后一仰,顺势抬腿踢在秋娘持剑的手腕上,旋即单手一拍地面,身躯凌空翻转,穿花蝴蝶似的从剑雨下闪过。

    眼前一花,秋娘未有半分慌乱,手腕一抖一翻,长剑回锋横过肩头,正好接住对方侧袭一抓,指剑相击如金石交撞,剑身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鸣,欺身相逼的两人擦肩而过,玄袖掩手,利刃归鞘。

    “嘶——”

    昭衍小声地抽了口冷气,他手上并无破口,凌厉的剑气却已透体而入,给了他整根手指都被切断的错觉,由衷地道:“好剑!”

    秋娘只看了他一眼,听得身后又有脚步声起,转身向江天养行了一礼。

    “这几日……情况如何?”

    江天养奔波一日又彻夜未眠,脸上有着难掩的倦色,他抬头看向地牢入口,那里的守卫早被数日前就被撤走,如今留守此地的唯有秋娘一人。

    秋娘迟疑了片刻,轻轻摇头。

    江天养的眉头几乎要拧成疙瘩,也顾不得昭衍在旁,直言道:“本座不是让你隔日进去一趟么?”

    秋娘抬手在脖子上一横,又比划了几个手势,苍白憔悴的面容上也露出了苦色,而江天养在会意之后也面色发沉,仿佛要滴出水来。

    昭衍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急于追问,抬脚就要往洞口走,却见眼前寒光一闪,秋娘仗剑拦截,目光竟比剑光更要冷厉。

    擅入者死!

    他从她的眼睛里清楚看到了这四个字,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一步,摊开空荡荡的双手以表无害,奈何秋娘早已紧绷如弓弦,压根儿不吃示弱这一套,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始终不离昭衍,倘若他再轻举妄动,利剑刺出必要见血。

    “秋娘,你退下!”

    千钧一发之际,江天养出声打断了秋娘的蓄力,她怔了一下,却没有轻易收剑回鞘,脚下纹丝未动,只将目光转了过来。

    “是本座带他来的。”江天养很快平复了心绪,“阿萝与他结了连心蛊,你该知道的。”

    秋娘的确知道,甚至种蛊那天她就站在一旁,亲眼看着江烟萝把子蛊渡入昭衍的口中,自此命数相连。

    正因如此,她才不敢放昭衍入内。

    江天养身为人父,自然知道秋娘顾虑何在,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让任何人去见此时的江烟萝,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江烟萝进无赦牢已有七日了。

    《玉茧真经》是姑射门的至高秘典,也是令整个江湖闻之变色的无上邪功,姑射弟子凭此破茧成蝶,也因此作茧自缚,每三年一度的破茧期是她们的生死劫,她们将在短短十日内经历一番生老病死的轮回,胜者更上一层楼,败者死无葬身之地。

    江天养曾在无意中撞破季繁霜的破茧期,即便那是他的一生挚爱,本能升起的恶心和惊惧也在顷刻间化为猛兽吞噬了他,以至于堂堂海天帮的帮主竟落荒而逃。

    好在他只看到了一眼,而季繁霜在熬过破茧期后没有再回来,她领了剿杀傅渊渟的任务,头也不回地向白鹿湖去了。

    江天养知道,她归来之日,或许就是自己丧命之时。

    然而季繁霜没有回来,她玉陨于白鹿湖,死前还嘱咐了陈朔焚化尸身,只有江天养亲手做给她的珠钗被完好送回。

    季繁霜是江天养倾尽所有才把握住的一个美梦,没等江天养从梦中惊醒,这个梦就彻底破碎了,他还来不及放下,已殉葬在梦里。

    季繁霜死后,年仅十二岁的江烟萝亲口告诉了他有关破茧期的秘密,父女终究与夫妻不同,更别说斯人已逝,江天养心头那朵花尚未凋烂就被干脆利落地掐下,他无法生厌,又不能自拔。

    十日破茧,每过一天风险便多一分,痛苦也随之剧增,但这不意味着江烟萝在此期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随着境界提高,她对精血的要求也愈发苛刻,最初只是飞禽走兽,六年前已换做了青壮男女,等到三年前,等闲高手只不过勉强满足她的胃口,是以这一次破茧期将至之前,江烟萝直接选定无赦牢作为闭关之地,里面关押的那些成名高手都是她的盘中餐,另有江天养暗中抓来的一些无派游侠也被投入其中,只等江烟萝挑肥拣瘦般的选择享用。

    作为护法的秋娘却告诉他,江烟萝每日只用了很少的血食,且不准她入内探视,一反常态地把自己全然封闭了起来……再一想到昭衍所说的蛊虫异动,江天养整颗心都沉了下去,也顾不得其他了。

    “你进去之后,本座只给你三天时间,要么三天后你跟阿萝一起出来,要么……”

    “江盟主放心,晚辈还没看够这花花世界,舍不得英年早逝。”

    不等江天养把话说完,昭衍已卸下了背上的藏锋,随手将它抛入秋娘手里,举步向前走去,很快被那片黑暗吞没。

    昭衍不是第一次走进无赦牢。

    他上回来此是为了探视方咏雩,彼时四方云动风声紧,本就防备森严的无赦牢更加派了诸多守卫,若非江烟萝掩护相助,昭衍就算潜入进来也难免打草惊蛇,这一回却要容易许多,除了守在门口的秋娘,偌大囚牢内竟不见第二个守卫的身影。

    隐约间,昭衍闻见了一股怪异的香味。

    如美酒般馥郁醇厚,似鲜血般浓烈发腥,随着吸入渐多,胸腔内又涌现出一阵难以压制的恶心感,仿佛美酒变味,血肉腐烂。

    就在昭衍有些犯恶之际,心脏怦地猛跳了一下,使他浑身巨震,全身气血流动陡然加快,手脚竟有些痉挛起来。

    那只蛊虫醒了!

    去岁武林大会前夕,昭衍已将阳册修炼至第七重境界,后来历经数次苦战,又在云岭闯过鬼门关,当他回到寒山时,境界已提升到了第八重,换作旁人只怕喜不自胜,奈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昭衍很清楚《截天功》的阴阳两册都有其弊端,越是进境飞快越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已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如从前那般金针封穴以徐徐改之再不可取,唯有尽量不去动用这份内力,故而在关外这大半年里,昭衍加紧了对《太一武典》的修行,以清正无争的太一元气中和日渐狂躁的截天阳劲,没想到误打误撞安抚住了心头的蛊虫,使它陷入沉眠,已许久不曾作祟。

    换言之,昭衍先前对江天养所说的缘由,不过是骗他的。

    昭衍之所以在这节骨眼上赶回栖凰山,一是塞外情势将变不得不为,二是他知晓江烟萝的破茧期就在近日,趁虚而入也好,蛰伏待机也罢,他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结果当他抵达这里,才发现情况又有变数。

    “江烟萝……”

    短短不过片刻工夫,昭衍已是满头见汗,他强忍着心上如被虫蚁啃噬的奇痒怪痛,手掌在石壁上用力一撑,循着血香继续往前走。

    跟上次一样,无赦牢越往深处越是阴暗潮湿,那股愈发让人难以忍受的腥气里已掺杂了些微腐臭味,昭衍拿下一盏油灯照过去,看到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和一具倒在角落里的尸体,眼眶是两个血洞,喉咙被整个切开了。

    他或许是挣脱了,可惜没能逃出去。

    昭衍向来记性很好,盯着尸体的脸看了一会儿,依稀有了些印象,应是上次用淫恶目光窥视他们的人之一。

    那种目光无处不在。

    难怪这一路走来竟不见几个活人。

    不知从何处传出风声,夹杂了一些压抑的呜咽,而昭衍的脚步只是微顿,又一路向前。

    他终于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扇大铁门外。

    原先守在这里的刀斧手俱不见了踪影,四把大锁也被丢弃,昭衍双手抵在门上,甫一推开道门缝,比之前浓烈数倍的血香腥臭就扑面而来,伴随着一阵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

    “啊啊啊——”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趴在满是血污的石桥上垂死挣扎,他的口鼻耳都往外淌血,四肢已被拗断,浑身抽搐,无力的手脚不时痉挛几下,在见到铁门打开的一刹那,他那双黯淡的眼里蓦地亮起了光,用下巴和肩膀着地,如蛆虫一样蠕动着往这道窄窄的门缝爬来。

    昭衍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后方那张石台上。

    满头白发如枯草,皱纹密布似树皮,浑身血肉似已被剥离抽空,只留下一张干瘪的皮包裹着瘦小骨架……这个盘膝而坐的老妪比当年在长寿村里的模样更加可怕,也要更加虚弱,甚至连呼吸都带上了行将就木的腐朽味道。

    她睁开眼,眸子竟比那男人的更加浑浊无光,血丝在泛着灰白的眼中结了网,灯火人影皆未能映入她的眼。

    昭衍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三样东西——蜕皮的蛇,脱壳的蝉,茧中的蛹。

    “是你啊。”

    她明明已经视物不清,却在短暂的静默后认出了来人,于是笑了。

    美人迟暮,花容凋败,这个笑容非但不美,反而丑陋恐怖。

    她没有听到昭衍开口说话,耳畔只有脚步声越来越重,伴随着地上那人爬行的动静,便轻声道:“你要放走他,杀了我吗?”

    这一句话出口,地上那人刚好爬到了昭衍身边,他浑身发颤,恐惧和憎恨化为无边潮水翻涌上来,也不知何起的力气,男人扭过头来看向石台上的老妪,从喉咙里发出凄厉而惨烈的咒骂:“杀、她!杀、了、她!鬼、恶鬼!”

    他用力吐出这几个字,嘴巴里满是血污,只能颤颤地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昭衍。

    昭衍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十日破茧,非生即死。

    这是姑射仙三年一度的大劫,也是昭衍绝无仅有的机会。

    他固然手无寸铁。可杀人从来不止于刀兵。

    一只手落在了男人头上,覆住他的眼睛,轻如飘羽,没等男人反应过来,脖子已传出了“咔嚓”一声,那颗头颅无声地软垂下去,希望还凝固在眼中。

    余温尚存的尸身从石桥上翻滚下去,坠入死水无澜的人工湖,那里面已浸泡了七八具尸体。

    她看着昭衍踏过石桥,在自己面前盘膝坐下,那眼中不见冷漠厌憎,更无热情喜爱。

    “不杀我吗?”她缓缓道,“错过这一回,就真的没有下次了。”

    “是啊,你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昭衍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无可惜地道:“我还不想死。”

    知道姑射仙这一弱点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能掌握江烟萝破茧期时日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而在这寥寥几人之间,昭衍是那唯一不可控的意外。

    “我一直在想,即使你被我发现了姑射仙的身份,也没必要牵扯出长寿村那段往事,毕竟这关乎到破茧期的秘密,你明知道会有今日之患,为什么不对我隐瞒……”

    她唇角轻勾:“你现在明白了?”

    “是啊,有点晚。”

    昭衍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人,忽地道:“看来,你是真挺喜欢我的。”

    “这么自大?”“因为你不会在乎一个让你讨厌的人。”

    昭衍抬起手,帮她将一缕灰白的乱发捋到耳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冷厉的话:“你像贪得无厌的毒蛇,又像处心积虑的蜘蛛,为你所恶者绝无活路,为你所喜的要么被你吞吃入腹,要么变得跟你一样……归根结底,你不愿做跟你娘一样的人,得到或者毁掉,你总要把握住其中之一。”

    她的笑意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握住他的腕,轻声问道:“你后悔今天来这里了么?”

    倘若不曾亲眼见到,不曾直面真相,至少不必早早做出选择。

    逃避固然可耻,但的确有用。

    她总是能将话说得婉转动听,哪怕韶华不再、红颜已衰,也足以让人心神动摇。

    昭衍却道:“不,我从未如此庆幸,今天来这里见你。”

    他没有厌恶她。

    他只是认清了她,也认清了自己。

    “你的破茧期还剩三天,我为你护法。”

    昭衍跟江烟萝是休戚相关的盟友,也是残忍恶毒的共犯,他们有着同样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亦同样为人知面不知心。

    “还有……如你所愿,我杀了我师父,塞外天色已变,关内也该起风了。”

    他终于不再妄想将姑射仙当作有血有肉的人。

    他视自己为披着人皮的恶鬼。

第二百一十二章·茧蝶

    江烟萝受了伤。

    江湖人刀口舔血,负伤败亡都是常有的事,江烟萝固然自信不疑,却非傲慢骄矜之辈,尤其是这三年一度的大劫关头,若非万不得已,她是断然不会冒进涉险的。

    可惜这回事出有因,从京城传出了加急密召,江烟萝不得不动身北上。

    清和郡主殷令仪病重垂危。

    众所皆知,平南王膝下有三子一女,最受他爱重的便是这女儿,去岁夏末云岭地崩,殷令仪代平南王府前往灾区赈济扶困,不料被潜入关内的乌勒奸细盯上,险为贼寇所害,幸得听雨阁紫电楼楼主萧正风出手解救,后随之上京入宫,于太后身畔侍疾至今。

    人吃五谷难免生百病,即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能超凡脱俗,何况殷令仪本就体弱,药石之用难抵命数。

    按理来说,殷令仪染病抱恙,皇宫内自有御医尽心尽力,用不着大老远急召江烟萝上京,除非……她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大抵是在五月,殷令仪开始食不下咽,她素不贪嘴,宫里人也只当她苦夏,御医请脉也未见异常,不想她逐渐寝食难安,每日将将睡下就会被噩梦惊醒,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短短两三月间,好好一个灵秀女子已变成了风吹就倒的模样,御医们轮番看诊,个个手段尽出,竟无一人能说清楚她所犯何病。

    及至八月,她咳嗽加剧,素白的丝帕上多出斑斑血迹,从而暴露出来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事实——那血是黑色的。

    堂堂平南王女,先帝册封的清和郡主,竟然在皇宫大内中毒垂危!

    万幸的是,殷令仪所中并非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御医诊断她至少还有半年才会彻底毒发。

    麻烦在于,这般日积月累蚀骨无声的奇毒在发现时已毒根深种,中毒之人难以解脱,她身边的人更难摆脱干系。

    萧太后亲自前往探视,而后勃然大怒。

    近些年来,中央朝廷与西南的情势愈发紧张,若非殷令仪自请上京侍疾,紧接着又出了北疆动荡不安的变故,恐怕南北战火已然燎原天下。

    正因如此,殷令仪虽是在京为质,却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朝廷有意召诸宗亲来京,为日后进一步削藩做准备,而那些分封各地的宗室也在观望权衡,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任何意外,不仅萧太后的诸般盘算要落空,好不容易维稳下来局面也将再起风波。

    倘若殷令仪死在了宫内,不论是谁暗下毒手,天下人都会猜测这是皇帝和太后干的,尤其是太后,人们只当她心狠手辣,为了保住自家人的利益,连宗室子女都容不下,外戚权党果真有狼子野心。

    这种关乎宫闱秘事的流言往往不需要证据支撑,也最容易被人利用,若真闹大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萧太后封锁了皇宫大内的消息,打杀了不知多少碎嘴或有嫌疑的宫人,她一面向御医施压要求他们全力救人,一面给听雨阁下令誓要找出下毒之人,结果两边都是一团乱麻,阁主萧正则只好发出急召,让精通毒术的姑射仙回京。

    “……你抗命了?”

    昭衍在心下默算了中州到京城的路程,念及消息传递的时间,即便江烟萝在接到召令后立时启程,短短一月余也不够她往返的。

    他在破晓前入了无赦牢,以截天阳劲助江烟萝行气运功,后为她取来新鲜血食又在旁护法,估摸着折腾去了七八个时辰,总算等到江烟萝收功敛气,形貌愈发苍老枯朽,身上又干又皱的皮肤已现龟裂之态,更像是一条在蜕皮的毒蛇了。

    江烟萝神色恹恹,说话也气若游丝:“眼下边关不安,四方暗流涌动,本该是咱们趁乱崛起的大好机会,偏生京里出了这样的事,一旦殷令仪毒发身亡,消息是捂也捂不住的,即便萧正则没有强令催命,我也该走上一趟,至于破茧期……即便离了老巢,我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竟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

    那是条必经之路,江烟萝没有带上秋娘,只有春雪随行打点前后,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抵达河畔已是深夜,当晚风急雨大不便行船,唯有在附近寻了个避雨处歇脚,静待天明雨收。

    危机就如这场骤雨一般,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春雪虽是江烟萝的侍女,却也是久经残酷训练的听雨阁暗卫,她守在门口竟没被杀气惊动,等到江烟萝随身寄养的蛊虫发出示警,那间年久失修的河畔木屋已经坍塌,碎石断木落雨般劈头盖脸地向她们砸下来,若非两人反应及时,恐怕就被埋在废墟下了。

    “我见到了一个和尚。”

    江烟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幽暗无光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了昭衍,后者果然皱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朝她看过来。

    他语带冷意地问道:“什么样的和尚?”

    “不是鉴慧。”江烟萝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四五十岁的年纪,僧衣洗得发白还打了补,瞧着一点不起眼,武功却极为高强,即便是为袭杀而来,身上竟无丝毫杀意外泄,还有一身佛门弟子的臭毛病,唧唧歪歪吵得我头疼。”

    昭衍一针见血地道:“他是要对海天帮的大小姐不利,还是想杀姑射仙?”

    尽管在栖凰山大劫过后,江烟萝的身份已不再如过去那般被捂得密不透风,到底事关重大,知道的人依旧只是少数,而这些人无一不在江烟萝的提防之下,若这和尚是针对新武林盟还罢了,假如他为姑射仙而来,这场袭击就是大变的前兆。

    “我从不会在吃到苦头后仍抱有侥幸之心。”江烟萝如是道。

    昭衍皱紧了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怀疑消息是从哪边走漏的?”

    “首当其冲的……”江烟萝拖长了尾音,“当然是你。”

    她的一只手握在昭衍腕上,皮肤皱裂无血色,像一根枯藤,又像一条善于伪装的毒蛇,昭衍却恍若未觉般顺着她的话道:“因为鉴慧?”

    去岁别后,两人相隔千里,联系却日渐紧密,尤其在云岭之事的后续处理上,尽管殷令仪扯住了萧正风这面大旗,很多事也不好过于干涉,不少麻烦都靠玉无瑕和江烟萝心照不宣地摆平,是以江烟萝虽不曾亲至云岭,但对此案始末知悉甚详,而在那八分真之余,昭衍隐瞒了两分假,一是九宫名单的真相,二是鉴慧本为平南王女护卫而非乌勒奸细。

    “毕竟,我在栖凰山上也见过他,那小和尚一看就老实,不似你满嘴鬼话。”江烟萝微微一笑,“这世上逢场作戏的好手或许不少,但要骗过我的人,不多。”

    昭衍深以为然,江烟萝若是个好骗的人,早在她羽翼丰满之前就玉折于听雨阁内斗中了。

    “鉴慧此人,我观他也不似奸猾之辈,甚至在撕下他的蒙面巾前,我不曾想到那劫掳平南王女的人会是他。当时我有机会杀了他,但实无必要,留着他会对我有更大的用处,你看冯老狗最后不就因此栽进烂泥坑爬不出来了吗?”

    江烟萝眼含笑意:“所以他不是真正的乌勒奸细?”

    昭衍道:“是或不是都无所谓,有用就好了。”

    他说起一个曾经算得上朋友的人,语气凉薄轻慢如掂量一块肉的肥瘦,江烟萝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又被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愉悦到了,于是轻易放过了他,笑道:“逗你的,我知道不是你。”

    昭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究竟怀疑谁?”

    “事发突然,我只知道这和尚跟鉴慧脱不了干系,可惜没能把人留住,他让我受了不轻的内伤,我切下了他两根手指,各自抽身而逃,谁也没落得好。”江烟萝盯着他的眼睛,“经此一遭,我的本命蛊受损,即将到来的破茧期风险骤升,听雨阁那边固然重要,总也抵不过我自己的安危,于是中道折返,顺便把我遇袭的消息报上去,看一看总坛那边有何反应也好。”

    自始至终,昭衍的面上都不见丝毫异色,听到这里才挑了下眉:“你不知道那和尚是谁,又想看他们的应对,所以……你报了鉴慧的名字上去?”

    江烟萝反问道:“这样不好么?”

    “妙不可言。”

    这委实是一步妙棋,江烟萝看似借故推诿,实则给萧正则递了个台阶下,不论袭击她的人所图为何,在这节骨眼上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已被串联起来,殷令仪大难不死自不多提,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萧正则大可祸水东引,如昭衍粉饰云岭真相那般将平南王的恨火吹向外敌,再伺机而动。

    同样,江烟萝是在借听雨阁的威势逼迫鉴慧那方人再度出手,躲在洞里的老鼠不好抓,冒出头来就要人人喊打,而她大可顺藤摸瓜,以鉴慧为突破口深挖进去,彼时软硬皆施,树敌交友全在她一念之间。

    江烟萝总能把火玩得跟花一样漂亮。

    昭衍诚心实意地夸赞着她,心下甚至有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有了姑射仙这一封密函,鉴慧那张通缉令必得大改,也不知那颗光头能否担得起如此重压。

    笑过之后,倦意也如黑潮般翻涌上来,昭衍把满地血污收拾干净了,对她道:“我在门外小憩一会儿,有事叫我。”

    昭衍疲累极了,江烟萝却精神正好,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手,道:“你这么急着来见我,总不会是真怕我死了,怎地这么快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是不急的。”昭衍打了个呵欠,“我是打算洗个热水澡,吃顿好菜好饭,美美睡上一觉再来找你,可惜……大半夜的,这栖凰山上还有狗在叫。”

    江烟萝本是唇角带笑,闻言笑意一收,灰暗的眸子掠过了一抹冷芒。

    “狗太多了,确实不好管教。”

    半晌,她幽幽地道:“是哪条疯狗扰了人?回头打了便是。”

    “这山上的狗比人还多,一个个大同小异,我哪认得?”昭衍低头看她,“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春雪自会处理好的,只是我看那狗的皮毛养得油光水滑,想来主人家废了不少心思,教训一番也就算了,打了吃肉未免可惜。”

    江烟萝这些天来都待在无赦牢内,秋娘也寸步不离地守在洞口,难免对外面的事有所疏漏,只是她心思敏锐,昭衍这话甫一出口,她便知道对方暗指的“狗”究竟是谁了。

    她松开手,昭衍便转身而去,铁门很快就重新闭合,偌大牢房内又只剩下了一个活人。

    江烟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无端觉得有些冷了。

    昭衍着实是累着了。

    千里风尘足以让一个铁打的人身心俱疲,在抵达栖凰山的一天一夜里,他连个合眼的工夫也无,先跟江天养打过机锋,又在杜允之面前演过一场好戏,而在无赦牢里的这几个时辰,疲惫远胜过先前累积的种种。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昭衍走到门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靠坐下来,就这么蜷着身,和衣而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窄缝,佝偻瘦小的老妪如脚不沾地的鬼魂般从中掠了出来。

    江烟萝站在他面前,静默无声地打量着,觉得这人睡着时就像个小孩。

    她凑近,低声在他耳边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呢?”

    睡着的人自不会回答她。

    “我等了一天,你分明是想知道的,为什么不问我?”她的声音很低,“我留了方咏雩一命,如约把他送给周绛云,顺手帮你圆了他不能再修炼阳册的谎话,给他争来了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你没信错人,他到了那般境地也没出卖你,可他太好骗了,我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恨你入骨,等你们见了面,他只想要你死。”

    萦绕鼻前的血香味越来越浓,他无意识地皱紧眉,但没有醒,甚至睡得更沉了些。

    江烟萝的手落在昭衍头上,即便她现在虚弱不堪,但在昭衍不设防备的情况下,要杀死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正如她给了昭衍一次机会,昭衍也同样给了她一个选择。

    “傻子。”

    最终,那只手拂过了昭衍的昏睡穴。

    无赦牢又堕入了一片黑暗,零星的活人气很快消散在愈发浓郁的血腥里,间或有一两声惨叫从黑暗深处传来,转瞬即止,复归于一片死寂。

    昭衍这一觉睡得很久,久到醒来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如一根绷了太久的弓弦,骤然放松下来便再难拉紧,意识苏醒后好一会儿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无赦牢内依然寂静得落针可闻,先前听到的些许人声也消失不见了。

    思绪回笼,昭衍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依然蜷在角落里,身体都冷得有些发僵,似乎是睡着以后再没动弹过,连忙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真气运转全身,四肢百骸很快回暖。

    那扇铁门依旧紧闭着。

    昭衍抬手拍了三下,里面无人应答,倒有不甚清晰的水声从缝隙间传出,他迟疑了片刻,终是推门而入,一进去便看到地上落了几件血污浸透的衣衫。

    散落的衣物一路蜿蜒向石桥,而那本该待在尽头石台上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水声从桥下传来。

    昭衍踏上石台,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只见那湖里沉积的尸身俱已不见,有人启动了水下机括,将污水和尸身一并通过暗渠排了出去,换了一湖清水,而在湖边青石板上,一个窈窕玲珑的女子正披着素白长衣坐在那里,身躯微侧向下,以手掬水洗发。

    他呼吸一滞,本就所剩无几的睡意顷刻消散了干净,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悄然从背后升起。

    昭衍的身影倒映在水上,江烟萝见到了,慢条斯理地将湿发拢成一股,仰起不施粉黛的素颜玉貌,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柔如水的笑。

    “阿衍哥哥,我们该出去了。”

    生死十日,破茧成蝶。

第二百一十三章·变棋

    昭衍看到了一柄断剑,悬于天罡殿匾额之下,裂纹遍布,血锈斑驳。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巨阙。

    尽管过去了一年时光,那场浩劫依然为人记忆犹新,象征武林白道巅峰的栖凰山沦入敌手,盟主方怀远罪涉谋逆而亡,尽管有人为其高声鸣冤,然逝者已矣,旁人再多的意难平也是于事无补。

    方怀远死后,按律该被割下头颅送去京城,江烟萝难得生出了些许悲悯,做主将他的尸身就地焚化,听雨阁之主萧正则也没有在这点小事上计较,只明令不许为其造墓立碑,故而那骨灰坛被安置在清心居内,江天养亲自锁门封院,不准任何人踏足其中,也算给了亡人一隅清净之地。

    唯独巨阙被留在了这里。

    刀剑随主,人亡刃断。

    昭衍心想,听雨阁这杀一儆百的手段真是毫无长进。

    “听雨阁总坛大门外,也挂了一把断刀,至今已有十八年了。”

    就在这时,江烟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昭衍立刻回神,只见江烟萝已穿戴一新,与他一样抬头望着巨阙,口中却道:“下次入京,我帮你拿回来。”

    昭衍闻言微怔,旋即笑了一下,也不多说什么,举步迈过了门槛。

    江天养已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他这三天来心焦如焚,偏生多事之秋风波迭起,昨夜好不容易合了眼,梦里却是多年不见的季繁霜,他沉溺于她的花容月貌,惊见她朱颜辞镜,最后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渐殊途。

    江天养追上去,烟柳画桥顷刻化为乌有,他堕入迷雾里,又在浑浑噩噩间看到了浑身染血的亲妹,他要拉她回人间,被她反推一把,孤零零地从躯壳中苏醒了。

    冠绝江湖的武林盟主,竟也会被梦魇住。

    江天养坐在床上,额头背后满是冷汗,直到房门被人扣响,春雪压低了声音禀报说江烟萝跟昭衍一同回来了。

    东方未明,演武场上也不见早课弟子的身影,天罡殿内只点了两盏灯,江天养命春雪带人守在外面,独坐高堂,自斟自饮。

    昭衍踏入殿内,狗鼻子立时闻香而动,拱手行了一礼便毫不见外地上前讨酒喝,江天养瞥了他一眼,将剩余的大半壶酒都给了他,而后看向江烟萝,上下打量了几遍,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不多时,两人各自落座,江烟萝闭关十日不知风云几变,取过春雪准备好的情报文书翻看起来,半晌才抬手按了按额角,叹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那份文书上记载的正是刺杀左轻鸿失利的始末,哪怕昭衍已从杜允之口中听过事情始末,眼下也不耽误他幸灾乐祸,假惺惺地道:“内鬼作祟,情有可原。”

    江天养问道:“灵蛟会窝藏钦犯鉴慧一事,你们怎么看?”

    “太巧了。”昭衍收敛了轻浮笑容,“京城那边前脚传出了平南王女中毒的消息,后脚便有人在半路伏击姑射仙,紧接着出了这档子事……要说三方互不牵连,鬼都不信。”

    江烟萝徐徐吐出一口气,笃定道:“是玉无瑕。”

    乍闻此言,昭衍兀自喝酒一声未吭,江天养却是脸色立变,惊道:“你不是跟她——”

    “天下无不变的敌友,我如是,她亦然。”

    江烟萝初见玉无瑕是在六年前。

    那时季繁霜逝去不过一年,虚岁十三的江烟萝已接过姑射仙的名号成为浮云楼新主,听雨阁四部之间从来不乏明争暗斗,即便有母亲传下的功力傍身,又有陈朔等旧部的全力支持,想要坐稳楼主之位也不容易,根基未定的她不能如母亲那般让人忌惮,也不可使人轻视,于是敛羽一载,直到她顺利渡过第二次破茧期,南边传来了傅渊渟再现的消息,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江烟萝虽然年少,却已过早地明白了生死为何,季繁霜的玉陨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不耽误一个女儿想为生母复仇。

    她接下任务的那天,听雨阁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浮云楼的笑话,萧正风像个搔首弄姿的花孔雀般对她威逼利诱,可惜江烟萝已厌烦了与他虚以委蛇,略施小计叫他碰了个软钉子,转头就将这些碍眼的人抛诸脑后,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玉无瑕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这个与季繁霜齐名的女人在江湖上可谓传奇,有人称她为“锁骨菩萨”,也有人斥她为“荡妇”,而在江烟萝看来,玉无瑕二者皆非,她像彩画烧毁的灰烬,又有火星在死灰中复燃。

    姑射仙的身份是江湖一大悬疑,玉无瑕却能张口叫破江烟萝的底细,她对她们母女了如指掌,一如她了解傅渊渟。

    绛城一役,是江烟萝与玉无瑕联手为傅渊渟布设的杀局。

    江烟萝一度怀疑过玉无瑕的用心,可直到傅渊渟的尸身消失于火海,她也没见这女人流下一滴眼泪,反而看到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时她便知道,玉无瑕不是为了报复才要杀死傅渊渟,只是要用他的命来解放自己,才好了无牵挂地投身到她所选择的道路上。

    六年,差不多是玉无瑕隐忍的极限了。

    “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是玉无瑕的徒弟,周绛云对此心里有数,她也该摸清周绛云的底线不去做这等自寻死路之事,那么情报就不该是从杜允之以下泄露出去的。”

    顿了下,江烟萝目光转寒,道:“私通左轻鸿之人当是玉无瑕,杜允之贪功冒进反被她算计,如今成了她的替死鬼,倘若我将此事挑破,只怕也要被牵连下水,得不偿失。”

    昭衍对此不置可否,问道:“我们要插手灵蛟会的事吗?”

    江烟萝一时不语。

    去岁栖凰山之乱,萧正则的确有铲除临渊方家、扶持海天江氏的意思,可他是想要进一步渗透武林盟,而非赶尽杀绝不两立,结果江烟萝指使陈朔玩了一场阳奉阴违,方怀远及其一干嫡系固然死伤惨重,听雨阁在江湖白道的名声也在行径败露后彻底臭不可闻,唯有趁势崛起上位的海天帮成了最大赢家。

    然而,萧正则与萧正风那般无能之辈不同,在看到江烟萝展露獠牙后,他没有暴怒出手,而是依照原计划给予海天帮支持,使江天养在最短时间内坐稳了新任武林盟主的位置,随后顺理成章地将清剿临渊门这桩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推了过来,轻轻松松便将听雨阁从越陷越深的泥潭里拉拔出来,反让武林盟进退两难。

    萧正则是在无声地警告江烟萝——眼下我是离不得你,你也别想独自好过。

    若非万不得已,江烟萝不愿与萧正则图穷匕见。

    可惜玉无瑕已将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不插手。”

    半晌过后,江烟萝做出了决断,只见她看向昭衍,沉声道:“鉴慧出身的空山寺早已化为废墟,他真正的立场和目的至今存疑。如果他当真是投靠了乌勒奸细,那么此番故意现身,八成是故布疑阵引下天雷,由此攀扯上平南王府,完成他们在云岭的图谋,结合殷令仪中毒一事,不仅破坏朝廷削藩的准备,还可挑起大靖南北内战,可若非如此……他就一定是平南王府的人!”

    江天养心里猛地一跳。

    倘若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定不会坐以待毙,一旦听雨阁当真紧追不放,所得结果必然与其预想相悖,在这风声正紧的关头,一个不好就能让听雨阁栽进爬不起的泥坑里。

    两种隐情,皆有可能,端看听雨阁敢不敢赌,又是否能够承担赌输了的后果。

    “如此说来,玉无瑕看似算计杜允之,实则是在警告你。”昭衍半闭的眼睛骤然睁开,“她不指望你继续帮忙,只要你不要多管闲事。”

    江烟萝神色冷淡,转头便对江天养道:“我会安排杜允之尽快上京,爹您趁此机会做好准备,回头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滨州补缺。”

    再好用的棋子,一旦落错牵连全局,便不再值得棋手苦心保留了。

    江烟萝最初启用杜允之,不过是要利用他的身份招揽杜家旧部,以此尽快重组琅嬛馆为自己提供有利的情报支持,杜允之本人并非江烟萝真正属意的琅嬛馆之主,如今他不自量力引火上身,江烟萝正好借玉无瑕的手清理弃子。

    杜允之怎么也想不到,他来找江烟萝这一趟不是求生免罪,而是自寻死路。

    昭衍素与杜允之不对付,听到江烟萝轻描淡写便决定了他的下场,心中波澜不惊,只提醒道:“玉无瑕要你袖手旁观,萧正风未必不想坐山观虎斗。”

    “的确不得不防。”

    江烟萝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南下清剿临渊门的义军,已组建完备了么?”

    江天养道:“不算那些三教九流,白道十大门派已有八个愿意加入。”

    “剩下一个是望舒门,还有一个呢?”

    “是丐帮。”

    提到这件事,江天养便皱起眉,沉声道:“本月初,因着北疆边陲豺狼横行,丐帮的王帮主亲率千名精锐弟子北上义助雁北关守军,另有两大长老及下属堂主随行,如今代掌帮派的人是少帮主王鼎,他以此推拒,谁也不好相逼。”

    昭衍专心品酒,一派与己无关的样子。

    江烟萝秀眉微蹙,旋即道:“望舒门的事拖延至今,是该处理了。”

    在大众眼里,谢安歌往往是白道四大掌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论威望,望舒门比不上临渊门;论底蕴,望舒门不如海天帮;论势力,临渊门更无法与丐帮相较。

    不知多少碎嘴子私下哂笑道:“谢安歌最了不起的,无非是她身为女掌门。”

    谢安歌很少动武,待人也温和亲善,她做一个清静无争的出家人,胜过一个杀伐果断的江湖人。

    直到栖凰山大劫那天。

    望舒门是第一个赶来驰援武林盟总舵的白道门派,谢安歌也是率先与听雨阁据理力争的江湖掌门,以至于到了醉仙楼共议那天,她是唯一投出反对票的人。

    尽管谢安歌的指控因为缺乏证据而被压下,可江天养在那一刻着实生出了被人撕下遮羞布的恼怒,紧接着她立誓退出武林盟,仿佛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在了春风得意的江天养脸上,让他从美梦中惊醒了。

    不是赢家就能颠倒黑白,也不是霸道就能强求人心。

    “……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言风语,大多是杜允之奉听雨阁的命令放出来的。”

    江天养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难得露出了一丝苦笑:“本座是恨极了她给我难堪,可白道四大派这么多年来同气连枝共进退,望舒门与海天帮同在东域,彼此守望相助百十年……海天帮要取临渊门而代之,却不是容不下望舒门。”

    昭衍将他这话咂摸了几遍,觉得江天养不是惺惺作态,只是在念及过往情分之余,还有风波未平的顾虑。

    他没捅破这点,顺着江天养的话道:“听雨阁要想收拾望舒门,办法有许多种,偏要放出这样的风声来,莫非……望舒门当真做了什么触犯忌讳的事?”

    江天养道:“望舒门封山一年,几乎与外界隔绝,此事究竟本座也不得而知。”

    “那就前往一探!”

    江烟萝放下手里的茶盏,道:“灵蛟会的事我们不能碰,可鉴慧本身牵扯到云岭大案,与此相关的方家旧部也脱不了干系,正好去望舒门摸个虚实,或能引蛇出洞。”

    “谁去?”江天养眸中掠过了一抹冷芒。

    他话音落下,昭衍正好喝完了壶里最后一口酒,将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起身朝江天养拱手道:“晚辈愿往,不过……”

    江天养爽朗笑道:“贤侄有何要求,尽管说来便是。”

    昭衍也不忸怩,直言道:“谢掌门与江盟主之间既有成见,不妨借机化解误会,晚辈毕竟只是个外人,此事欲成恐怕得请令公子出马。”

    听他提及江平潮,江天养笑容一僵,脸色也沉了下来。

    正当他要开口之际,江烟萝已脆生生地应道:“好,等下春雪会带你去见他。”

    昭衍提起来的那口气总算一松。

    他心如明镜,即便不主动提出,这得罪人的差事最终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望舒门已经是一根哽在新武林盟喉头的大刺,江天养不会特意去拔掉它,也不惮借听雨阁之手敲打它。

    江烟萝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也是她的一条走狗。

第二百一十四章·婚书

    卯时初至,天色蒙亮,今儿个大抵是阴云日,霜露浓重沾衣湿,高山平地不见光,唯有瑟瑟秋风透骨寒。

    到了这个时辰,浩然峰四下人声渐盛,负责洒扫的仆役们心知是众弟子在晨练,不敢冲撞惊扰,各自挑拣小路绕行。有那初来乍到的小婢抱着一筐衣物,脚步匆匆地往洗衣房去,可惜人生地不熟,绕开原道便记不清方向,环顾不见熟人在近,钟声又远远传来,催得她慌张无措,眼泪都要落下了。

    小婢不过豆蔻年华,怀中抱着满满一大筐衣物,视线都被遮蔽大半,她一面顾盼寻路,一面犹犹豫豫地往前走,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她当即惊呼一声,连人带筐往后倒去。

    眼看这小婢就要摔惨,忽有一道劲风拂上腰侧,她尚不及有所反应,身躯已被扶正,但觉手上一空,竹筐竟被人夺过,散飞的衣物悉数入内,一件也不落。

    “多谢……”

    小婢连声道谢,心下猛跳不已,她将衣筐抱回,抬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人,披头散发,一袭冬青色广袖单衣,端看身形分明是个英挺男子,偏生落拓不修边幅,大清早便喝得浑身酒气,满面倦怠憔悴。

    她吓了一跳,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却听那人道:“你该往西去,转过廊角下了石梯便是了。”

    小婢微怔,未等她回过神来,这男子已与她擦肩而过,手里拎着一只酒坛,许是喝去了大半,隐约有晃荡水声从中传来。

    他竟是往后山去的。

    浩然峰只对外开放前山,后山是盟主及长老管事们的家眷居处,无论这人出身哪家,都不是一个婢女能够冒犯的,小婢想到自己方才的失礼,忍不住心生后怕,忙不迭抱紧衣筐,按照男子的指点离开了。

    她不敢回头,男子更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喝得醉眼惺忪,走起路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短短不到两里的山路被他走了小半个时辰,待到酒坛空空,他才随手将之抛入草丛,准备回屋睡大觉。

    然而,当他看到小院门口站着的两道人影时,厌烦地耷拉下眼皮,掉头便走。

    “且慢啊——”

    后方传来叫唤声,江平潮充耳不闻,奈何人声与人影是同时逼近,这厢耳畔初闻,眼前已杀出一只拦路虎,他烦躁地挥掌拍出,被人轻松避开,兀自嬉皮笑脸地道:“见面开打,江兄你好生热情啊。”

    江平潮被他说得一身恶寒,彻夜痛饮换来的些许畅快登时烟消云散,两人拆招几个回合便各自收手,他打了个呵欠,面上毫无故人重逢的喜悦,不耐地道:“你不在寒山坐镇,来此作甚?”

    疾步赶来的春雪脚下一顿,心中也是一惊,须知江平潮这一年来酗酒自颓,不见外人也不理事,对生父亲妹更是恍如陌路,哪怕江天养大动肝火痛下狠手,几十道鞭子抽下去都不服软,结果一个人被打得昏死过去,一个人丢了鞭子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平潮肯向昭衍开口,尽管语气不佳,总比平日要好。

    春雪识趣地退下,昭衍丝毫没有恶客讨嫌的自觉,打蛇随棍上般托住江平潮的手臂,一边扯着他往院里走,一边笑道:“江兄勿忧,北疆虽是风云动荡,可还不到变天关头。你是有所不知,乌勒在上月初派出一队‘野狼’……”

    昭衍向来是最会烦人,也最会讨人喜欢,他将北疆这一年来的情况娓娓道来,起承转折一个不少,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要绘声绘色,饶是江平潮不愿搭理他,听过一阵也被吸引了心神,而后惊醒过来,又在心中自嘲道:“如今叫我知晓这些又有何用?听得太多也罢,俱是与我无关了。”

    他这样想着,神色仍是缓和下来,倒了一杯冷茶推给昭衍算作待客,硬邦邦地问道:“如此多事之秋,你不远千里赶来栖凰山,想必是有要事在身,不去寻……商议,找我做什么?”

    昭衍道:“我正是见过了盟主,才受其所托前来寻你。”

    一瞬间,江平潮沉下脸来,手里的茶杯“砰”一声便被捏碎,水花溅了满手也不在意,只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盯着昭衍,半晌才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滚!”

    昭衍好意提醒道:“江兄,当心被碎瓷片伤了手。”

    他不开口则罢,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江平潮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从石凳上拽起,转身就要把他扔出院门,却不想昭衍反手抓他腕子,出脚猛踢下盘,江平潮只得松手让过他一击,胸中怒火高燃,竟是挥掌攻了过去,两人你来我往,几如兔起鹘落,谁也不肯相让。

    江平潮这一年来荒废武学,昨夜又喝了许多酒,拳脚虽刚猛依旧,反应难免有所迟滞,一拳击出未及回防,立时被昭衍捉隙欺近,一手屈指抓他小臂,一手屈肘撞他腋下空门,腰身骤然发力一转,江平潮被迫两脚离地,身如转轮般摔飞出去。

    眼看江平潮就要背撞院墙,却见他凌空翻身,骨骼发出一声噼啪爆响,单脚在墙上一蹬,青砖石墙被他蹬碎一角,整个人借力飞回,恰似雄鹰扑兔,昭衍见状不退反进,双手过顶如擎天,将将接下江平潮盖顶两拳,喉中不由发出闷哼,脚下地砖破裂,足陷三寸有余。

    江平潮手中无刀,昭衍也不出剑,两人空手拆招十几个回合,谁也奈何不得谁,眼看昭衍又要向后飞退,江平潮疾步踏前,右手一拳向他胸膛砸去,拳风刚烈如走电,不等触及骨肉,左手又变掌为爪袭向昭衍右腿,一上一下,后发先至,即便肋骨不断,膝盖也要被他重创。

    昭衍不禁“咦”了一声。

    他与江平潮的交情虽不深厚,但也匪浅,在看过武林大会数场激斗之后,昭衍对江平潮的武功招法更是心中有数,这人是个坦坦荡荡的直性子,出招变招也少有花巧,似这般阴狠诡变的招式,此前是从未见他用过的。

    心念盘旋,昭衍不敢大意,脚下蜻蜓点水般触地一轻,旋即连踏三步,两虚一实,双脚如化六足,人影也幻作三重,江平潮一抓落空,那人却似沾水棉花般粘了过来,侧身让过他迎面一拳,左手搭他右腕,右脚踢他左踝,两处劲力一带一推,方才那股身不由己的失衡感再度来袭,江平潮被昭衍故技重施地摔飞出去,这回不等他稳住身形,人已被结结实实地掼在了墙上,后背登时传来一阵剧痛,腹部又挨一拳,方经宿醉的肚肠最是脆弱,江平潮眼前一黑,俯身吐出了一大口酸臭酒水。

    “看你现在的模样,真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昭衍一拳击出便撒手退开,此时已站在七步之外,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冷眼看着江平潮狼狈不堪地半跪在地,颤抖着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时常含笑,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在那满面春风里,以至于忘了这人出身寒山,从骨子里就带着风刀霜剑的酷寒凛冽。

    昭衍讥讽道:“武林大会过去方才一年,方盟主夫妇尸骨未寒,你这少盟主就把自己喝成了废物,最好是人死万事空,否则只怕亡人泉下有知难瞑目,喝不下一碗孟婆汤。”

    “你、你这混蛋……给我,闭嘴!”

    江平潮打过一场又吐出了腹中酒水,浑浑噩噩的意识总算恢复了不少,昭衍这句讽刺落在他耳里比任何辱骂都要刻薄,若非气力已空,只怕他已扑上去打破那颗人模狗样的脑袋。

    他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迎面一道厉风逼近,探手接下却是那壶冷茶,江平潮寒着脸用茶水净了口,又把剩余的兜头浇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昭衍坐回了原位,面上又挂起了笑,仿佛刚才的殴斗嘲讽皆未发生过一样,虚伪得令人恶心。

    江平潮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先已说过,是江盟主授意我来见你的,至于原因嘛……”昭衍幽幽道,“寒叶萧瑟秋风冷,老夫牵挂不肖儿,任是外人不问家务事,也是长者有请不敢推辞。”

    江平潮几乎要冷笑出声,直到他看见昭衍从怀中取出一封朱底金面的贴子来,轻轻推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聘书。”昭衍唇角带笑,“自古儿女婚事少不得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江兄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江盟主有意为你操办喜事也在情理之中。”

    江平潮的目光几欲将这张锦帖刺出洞来,咬牙道:“拿回去,我的事不必他管!”

    昭衍语重心长地道:“江兄,话先不要说太满,你都不曾打开一看,焉知令尊选中的这桩婚事不合你意呢?”

    “天仙下凡也好,千金闺秀也罢,我、都、不、要!”

    顿了片刻,江平潮面上露出讥嘲之色:“他若对我这不肖子失望透顶,与其指望所谓孙儿传续香火,不如早些给阿萝招个乘龙快婿,一家人齐心协力岂不更好?”

    说话间,他轻蔑的目光直直落在昭衍身上,显然是将其当做了一丘之貉,再无当初言笑无忌的友善亲近。

    昭衍也不恼怒,作势要将聘书收回,口中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也是望舒门没这福气。”

    锦帖猛地被人一手按住,昭衍的衣襟再度被人扯住,他仰起脸,果然对上江平潮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说什么?”

    昭衍笑眯眯地掰开他的手,江平潮抓起帖子翻开一看,里头红纸黑字密密麻麻,端看字迹果然是江天养亲手所写,内容也确为求娶聘书无疑,可那些字句连在一起,实令江平潮心神巨震——

    武林盟主江天养向望舒门谢掌门议亲,代长子平潮求娶望舒首徒穆清。

    江平潮……求娶……穆清……

    这几个词就像一道道雷霆接连不断地劈在心头,使江平潮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

    昭衍将聘书从他手里抽走,含笑问道:“莫非江兄不喜穆女侠?”

    “我……”

    江平潮喉头滚动,满面挣扎,轻颤的双手已紧攥成拳。

    他怎会不喜穆清?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句话用来形容江平潮对穆清的感情,再准确不过了。

    他是海天帮的少帮主,出身显赫,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名动一方,闯荡武林的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可江平潮的心里只有家业与江湖。

    江平潮向来坦直利落,为数不多的耐心细致都给了亲妹,其他女子在他看来或落入俗套或麻烦颇多,正如他爱听快意恩仇的传奇,却不喜缠绵悱恻的侠侣。

    直到他在梅县遇见了穆清。

    江平潮爱她的似水温柔,也爱她的铮铮铁骨,在那十面埋伏的危局里,穆清始终与他并肩而战,他一回头,便能见到她仗剑在后。

    可惜,如他所厌恶的那些话本故事一样,江平潮方知何为“情生意动”的美妙,便要面对“无疾而终”的遗憾。

    江平潮与穆清之间隔了太多鸿沟,譬如相逢已晚、神女无心、理念生歧……还有最残酷的,立场相对。

    她依旧是天上月,他已成了河下泥。

    “……我不同意。”

    胸中情绪激荡,喉间涌上了一股腥气,江平潮勉强忍着,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

    昭衍知道,他此刻必是心如刀绞。

    “江兄仍不肯答应?”昭衍劝道,“你可要想好了,机会总是转瞬即逝,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

    江平潮双手攥拳,根根指节已然发白,他目光冰冷地看着昭衍,心下却是苦笑。

    他怎会不知道?

    他怎会不想抓住机会?

    然而,强扭的瓜确实不甜,江平潮不怕吃苦,却不愿穆清跟他一起尝这滋味。

    “可惜了,也怪望舒门自作自受,命里合该有此一劫。”

    昭衍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既然如此,为弟就先告辞了,江兄你——”

    话未说完,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昭衍往后退了半步,佯装受惊地道:“江兄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望舒门,有劫?”

    江平潮踏前欺近,他本就高过昭衍一些,此时神情冰冷更增压迫威势,寒意从掌下散出,沿着昭衍的手腕蔓延向上,后者只觉冰冷刺骨,整条胳膊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昭衍挣开他的手,反问道:“望舒门倒不倒霉,与你何干?”

    江平潮喉头一堵。

    “你既不肯做武林盟的少盟主,又不同意这桩婚事,那么这一切于你而言,便是公私两无关了。”昭衍唇角上扬,目光里又带起了讥诮,“江兄,当一个酒鬼委实没什么不好,推崇溢美也好,冷嘲热讽也罢,左右是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好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大可当作一无所知,继续醉生梦死不知愁,天塌下来自有别人顶,顶不住了也压不着你……只有一点,你既然躺得舒服,就别再管其他人是跪着生或站着死,因为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一番话无异于图穷匕见,顷刻间给了江平潮三刀六洞。

    他浑身发颤,血从脚下逆冲上头,羞愧、愤怒、憎恨……等等激烈的情绪在此刻犹如岩浆喷出了火山口,欲将一切摧毁殆尽。

    “你懂什么——”

    广袖翻飞,贴臂绑着的一把短刀滑入掌中,江平潮一刀横在昭衍喉前,刀锋在颈脉上压出一道红痕,似乎他敢再说一句话,便要封喉见血。

    昭衍垂眸看了眼刀锋,冷笑道:“原来你还会用刀呢——来,割下去,让我试试你的刀锈了没有!”

    江平潮额角青筋毕露,握刀的手因为怒火攻心而轻颤,可那刀锋始终没再前进一分,却不想昭衍陡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朝自己脖颈划下。

    “你!”

    眼看昭衍的颈脉就要破开,江平潮几乎预见了血喷如泉的惨状,他下意识地偏转刀锋,紧接着手腕一痛,昭衍拧脱了他的骨节,顺势夺过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江平潮的面前,离他的眼珠不过毫厘之差。

    江平潮几乎不敢眨眼。

    “你的刀果然生锈了。”

    昭衍松开手,短刀直直没入地下,如在两人之间划开了楚河汉界。

    江平潮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他正要发作,却听昭衍漠然道:“去岁栖凰山洗血之后,望舒门举派退出武林盟,如今江湖上风声四起,说是谢掌门违逆朝廷窝藏方门余孽,恐为贼子同党,听雨阁暗令江盟主查证根底,一经发现望舒门反叛事实,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霎时,仿佛冷水泼入火堆,江平潮打了个激灵,连呼吸都忘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昭衍,哑声道:“这……不可能!”

    “你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是相信的。”昭衍扯了下嘴角,“江兄,方家为何沦落带今日这般地步,你自心知肚明,旁人也未必都是睁眼瞎,只是大势所趋之下,贪生怕死、趋利避害都是人之常情,于是大家或顺势依附或暂避锋芒,到头来整个江湖白道的骨气竟要靠一派女子顶门支撑,难道她们比其他人多长了一根脊梁骨?依我之见,望舒门的人与普罗大众俱无区别,谢安歌敢站出来做旁人不敢之事,要么是她蠢到不知变通,要么就是她另有倚仗,敢与新盟分庭抗礼!”

    江平潮面如死灰,竟不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江盟主顾全大局,又念及旧情,一面向上回旋转圜,一面欲借儿女亲事同望舒门重修旧好,只要望舒门肯回归武林盟,坏事自当变成好事,一切麻烦都将迎刃而解……可惜,你这厢不愿意,谢掌门也未必识得好人心。”

    昭衍虽是在笑,眼神却比刀锋还要凌锐冷厉,他盯着江平潮道:“既然如此,仰赖江盟主信重,他将此事交付于我,我自当公事公办,尽心竭力以报之,告辞了!”

    他拂袖而去,眼看就要迈出院门,后方突然传来江平潮的一声断喝:“慢着!”

    昭衍驻足一顿,回头问道:“江兄还有何话要说?”

    “我问你一件事——”

    江平潮盯着昭衍那张温和无害的笑脸,沉声道:“你,是否早就知道……阿萝的身份?”

    昭衍嗤笑,道:“是又如何?”

    江平潮只觉心中某处又塌了一块,空荡荡的风涌入缺口,吹得他越来越冷。

    他攥紧拳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道:“咏雩他……当你是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昭衍重复了自己的话,“那又如何?”

    在这一刹那,江平潮恍惚有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逼仄的密道内,面前的人也变作了言笑如刀的姑射仙。

    阿萝曾经说过,她很喜欢阿衍哥哥。

    原来如此。

    无关风月,她真心喜欢的,仅仅是这个像极了她的同类人。

    一样的面和心狠,一样的虚情假意,一样的冷血无情。

    江平潮松开拳头,任掌心鲜血淋漓滴下,闭上了眼。

    “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望舒

    半梦半醒间,穆清听见了悠长钟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佩剑,不料摸了个空,这才惊醒过来,原是静玄殿外的早课钟被敲响了。

    身为门派大师姐,穆清总要在方方面面为师妹们做好表率,无故迟了早课这等事是万不能有先例的,哪怕她昨夜丑时才入眠,等到卯时鸣钟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穆清仍是和衣起身,动作利落地洗漱完毕,拿起佩剑便出了房门,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师妹,彼此说笑两句,并肩往大广场去了。

    风从东面山缺处吹来,隐约带着一股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道。

    沿海地域多平原,玉羊山是东海之滨的至高地,虽比不得栖凰山的巍峨入云,倒也算得上一览众山小。前朝信奉道教,沿海一带有大大小小的道观趁势大兴,玉羊观更被尊为“东海道宗”,后来天下大乱,出家人终非出世仙,于是树倒猢狲散,道观也沦落破败,直到一位看破红尘的女侠在此出家,望舒门自此立派,迄今已有百十年了。

    市井也好,江湖也罢,世道待女子总比男儿苛刻许多,望舒门最初只为给这些流离女子提供一隅容身之地,能够历经百年不衰,甚至壮大到如今这般地位,谁也不知历代门人付出了多少血泪,以至于穆清每每站在静玄殿大门前的时候,肩头都会有种难以承担的重负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指导众师妹演练剑法。

    穆清自小拜入谢安歌门下,根骨天赋俱是中上,可她天性沉稳,又有不逊磐石的倔劲在心,十几年来以勤补拙,早已是同辈之间的佼佼者,比之长者不过欠缺一二阅历,而在经历过数番磨砺后,这点缺陷也被补全,堪为当之无愧的下任掌门人,由她代师长指点练武,众人皆服。

    与其他门派不同,望舒门没有内门外门之分,一旦成为门下弟子,师长教导便不会敝帚自珍,只是望舒剑法似简实难,讲究形、意、气三者并重,一套十二式剑招辅修相应的步法和掌法,如此便是三十六重变化,即便天赋再高,没个三年两载也难将招法吃透,须得勤修苦练,稳打稳扎,绝无捷径可走。

    如此严苛的修炼条件,熬不住的人早便离去,留下的无不怀有一颗千锤百炼心,穆清按字排辈将她们划分开来,千百人如布兵列阵般在大广场上练剑,场面可谓壮观。穆清站在高处看她们练过三遍剑法,便吩咐下去对战切磋,习武之人动手方见真章,她很快看出了谁的剑法有差、谁的步法又出错,平日里待人和气的大师姐每到这时便会格外严肃,毕竟有些东西由自己人教给她们,总好过让敌人代劳。

    早课由原来的半个时辰加到了一个时辰,待到钟声再起,广场上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穆清的神情也和缓下来,正要说些什么,不料一个守卫弟子匆匆赶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其他人不知内情,只见得大师姐方才冰消雪融的脸色又变得冷硬起来。

    察觉到师妹们的目光,穆清浅笑了一下,挥手将人都遣散,独自出了大广场,捡捷径向山门方向赶去。

    一路疾步如飞,心下念头百转,穆清面上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凝重之色。

    她昨夜之所以辗转难眠,根源就在今日这伙不速之客身上。

    望舒门自封山以来,对附近一带的耳目布防有增无减,任何外来人马踏入方圆百里之内,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要被传入玉羊山,是以穆清昨日傍晚就得知了武林盟遣人来访的消息,来的还不是寻常下属,而是盟主之子江平潮。

    穆清已有一年不曾见过江平潮了。

    那晚山洞一别后,五个人兵分三路,年纪最小的石玉没有辜负任何期望,拼尽全力逃回了翠云山,赶在危楼倾覆之前救了临渊门上下,反倒是他们这些大人一个比一个不成样子,穆清没能如约救回方咏雩,奔向栖凰山的那三人更是只剩下了江平潮一个。

    去年七月十四那晚,穆清同样辗转反侧,她有许多事情想问江平潮,也有不少话要与他说,可惜次日醉仙楼聚首,江天养带了许多弟子前来,唯独不见江平潮的身影,便连那枚玄铁指环也只好由谢安歌代为交还。

    此后人事全非,天翻地覆。

    穆清怀揣着纷乱心思,步伐片刻未停,不过一炷香工夫,她已抵达山门左近,果然见到一小队轻骑人马正候在止戈碑前,当先两人俱是熟悉面孔,令她脚下微顿,旋即举步上前,招呼道:“江少主,昭少侠,真是久违了。”

    说话间,她不留痕迹地打量着二人,只见当初英姿勃发的江平潮今已憔悴许多,饶是穿戴齐整打理干净,也掩不住他的满目沧桑,听见穆清开口后更是别过脸去,似乎连看她一眼也不敢。

    相比之下,一旁的昭衍意气风发更胜往昔,闻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笑道:“平生初至玉羊山,始知好风好水好养人,怪不得望舒门下灵秀弟子辈出,我等一身风尘浊相人好生羞见。”

    “一年不见,却不知你的剑法练得可比嘴皮子精进,甫一照面便来打趣我。”穆清怔了片刻,摇头失笑,“你们远道而来,难免风尘仆仆,随我上山稍作休整,也好让我尽些地主之谊。”

    此话并非客套,须知从中州到东海之滨,间隔两千余里,即便走的是官道,骑的是好马,至少也得走上半月,何况穆清是在一日前才接到消息,说明这些人是水路陆路接替而行,从而绕开了外围的眼线,再思及海天帮总舵所在的滨州与这儿相去不过三四百里,穆清不费多少心力便可还原出他们的辗转路线,面上笑靥清浅,实已暗自警惕起来。

    江平潮正眼不敢看穆清,余光始终不离她身,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戒备,心下更是悲凉了几分,却不敢表露出来,转头吩咐其他人留在山下,只他与昭衍二人跟随穆清上山。

    他沉默寡言,昭衍却似个游山玩水的旅人般左顾右盼,沿海风光与内地大有不同,即便在这深秋季节也是绿衣尚浓,日光透过如絮云层洒落下来,照得人浑身暖洋洋。

    唯一带上了肃杀秋意的,只有风。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穆清没带他们去人多眼杂的地方,寻了个安静的斋堂供两人歇脚,吩咐了嘴严的役人送来饭食热水,亲自在旁作陪,江平潮自是无心饮食,昭衍倒来者不拒,不仅帮忙吃了他的那份,还厚着脸皮向穆清讨酒喝。

    “门下女子居多,虽不明令禁酒,但是少有储备,你且将喜好说来,我命人下山去买。”

    江平潮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你不必理会他。”

    不等穆清说话,昭衍已叫屈道:“江兄,你这可就不对了,一年来你喝过的酒怕比我吃过的肉都多,骨头肉都该被酒腌入味儿了,怎的只许你州官放火,不准我百姓点灯?”

    闻言,江平潮的脸色一时黑如锅底,他正要回讽几句,瞥见穆清皱起眉来,已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又成了根木头桩子。

    穆清道:“酒之一物,小酌怡情,过饮伤身,我等习武之人还是少沾为好。”

    “……”江平潮嗫嚅了几下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穆女侠说得在理,我等也怕喝酒误事。”昭衍放下杯盏,“不知谢掌门可愿拨冗一见?”

    穆清正色道:“家师闭关多日,门中事务由我代掌,二位若是有事相请,告知于我也是一样的。”

    “只怕不行。”

    “为何?”

    “实不相瞒,我二人是奉江盟主之命前来贵派,临行前盟主再三叮嘱,必得见到谢掌门方可陈述内情。”昭衍叹道,“有劳穆女侠,尽快为我们通传一声吧。”

    穆清的眉头愈发蹙紧了些。

    她到底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昭衍既然摆明了态度,穆清也不再多说,请他们在此稍候,亲自出门禀报去了。

    这一走便是小半个时辰,昭衍与江平潮之间的气氛可谓冷凝,谁也不曾搭理谁,直到斋堂外再度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相看两厌的两人才和缓了面色,转头朝门口看去。

    穆清不知去了哪里,竟在这暖阳天里沾了一身水汽回来,她浑不在意地捋了捋鬓发,对二人道:“师父只见你们其中一人。”

    江平潮本欲起身,冷不防被昭衍自桌下偷袭了一脚,当即坐了回去,疼得一张脸险些扭曲,始作俑者施施然站起身来,朝穆清拱手笑道:“那便有劳穆女侠带路了。”

    穆清将他们之间的明流暗涌尽收眼底,也不知这两人生了什么龃龉,暗叹了一口气,从门外叫进一位师妹,细看眉眼有几分熟悉,应是当初在梅县见过的。

    只见穆清看了江平潮一眼,这才歉然道:“恕我有事在身,不能亲自领路,这位是我的七师妹凌姝,由她带少侠前往拜见师父。”

    昭衍自无不可,与凌姝相互见了礼,便随她一同出去了。

    谢安歌闭关的地方是流珠洞。

    所谓“流珠”,顾名思义便是飞流溅水碎如珠,玉羊山西麓有一个小瀑布,四季不枯的山泉水自上方奔流直下,叮咚不绝地坠入湖中,而在这瀑布之后,山壁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石洞,里面通达宽敞,是再好不过的闭关之所。

    也不知为何,凌姝竟一路无话,昭衍三番两次逗她说笑俱讨了没趣,索性闭上嘴欣赏沿途风景,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凌姝蓦地止步,抬手指向前方的瀑布,开口对昭衍道:“那里便是流珠洞了。”

    昭衍奇道:“你竟不是个哑巴?”

    凌姝:“……”

    她含嗔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昭衍摸了摸鼻子,目送凌姝走远之后才继续举步向前,这瀑布虽然不大,水流却很急,以至于他才抵达湖畔,一股潮风便扑面而来,立时明白了穆清身上的水汽是从何而来。

    他窥准了洞口方位,反手卸下藏锋,撑开素白如雪的天罗伞,脚尖一点地面,箭似地穿过一帘水幕,稳稳落在了踏脚石上,手腕轻轻一抖,点滴水珠滑下伞面,只消片刻便无迹可寻。

    向着洞内走了十余步,转过一个拐角,昭衍终于见到了谢安歌。

    这里被布置为一间密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着光线昏暗,纵是白天也点了灯,谢安歌在一张蒲团上打坐,拂尘与剑都放置在手边的兵器架上,她内功深厚,多年来坚持修炼道家吐纳之法,故而内息绵长自然,整个人几与流水顽石无二,倘若昭衍闭目不看,恐怕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昭衍没有贸然出声,安静候在一旁,直到耳畔的呼吸声由轻转重,他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晚辈昭衍,奉武林盟江盟主之命前来玉羊山,见过谢掌门!”

    谢安歌抬起头,眸中神莹精光一闪而过,只见她轻挥袍袖,一只蒲团便从角落飞来,直直落在了昭衍面前,后者也不客气,盘膝在她面前坐下。

    “江帮主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特意遣你们走这一趟,不知因何要事?”

    她一开口,昭衍便挑起眉,如今天下皆知江天养已是白道武林盟的新盟主,谢安歌却仍以旧称相提,可见在她心里,武林盟主之位早已随着方怀远身死而作废,即便江天养处心积虑抢来了这名头,也不过是空扯一张虎皮。

    探出谢安歌的态度,昭衍临时改了主意,开门见山地道:“蜀南之乱愈演愈烈,上头不断向下施压,要求武林盟尽快清剿临渊贼子,如今白道各派的义军人马已集结过半,陆续南下围往翠云山,只是丐帮千众精锐于月初时分随帮主北上驰援边军守关,如今王少帮主代掌帮务无暇他顾,江盟主亦得坐镇栖凰山分身乏术,若要使义军众人信服,必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出面带领,江盟主他……”

    谢安歌语气冷淡地道:“望舒门已经退出武林盟,贫道也不再插手这些事了。”

    她的回答不出昭衍所料,他劝道:“谢掌门当日之誓确已传遍江湖,只是您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望舒门即便退出了武林盟,四方风波也不曾远离过玉羊山,闭门封山固可求得一时安稳,长此以往却会使得望舒门势单力孤,更是后患无穷,还望谢掌门三思。”

    闻言,谢安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清正温和的女掌门素来待人宽厚,此刻的目光却似一柄出鞘利剑,使昭衍本能地紧绷起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她眼中被剥皮拆骨了。

    只听她道:“寒山乃北疆关外一大要冲,位于大靖与乌勒之间,一旦两国交战,寒山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彼时进退维谷,可步山主坐镇天门十八年,亦不曾依附于任何一方。”

    昭衍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说,怔了片刻才道:“家师与您,寒山与望舒门,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这话已算得上冒犯,谢安歌却是笑了。

    她轻声道:“你很尊敬令师。”

    昭衍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又道:“你却不像他。”

    昭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望舒门今日之困局,非朝夕所成,贫道当初投出那张反对票,在众人面前给了江天养难堪,以其性情必定心生记恨,而后望舒门退出武林盟,不仅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也给了听雨阁可趁之机,那些朝廷鹰犬势必会推波助澜,从而敲山震虎,既难为了江天养,又可借此探查望舒门真正的立场与目的。”谢安歌目光沉静,“近日来,江湖上有关望舒门的风声愈发甚嚣尘上,江天养在这节骨眼上派出你们来做说客,虽是出于重压之下,也未尝没有念及旧情的好心,他给贫道递了个台阶,想要望舒门重回武林盟,如过去一样鼎力支持他,如此既安抚了白道内部,又可增长对抗听雨阁的底气,望舒门也不必再如现在这般困守一隅以致招来灾祸。”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恕晚辈逾越,您既然对此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拒绝呢?若是因为方盟主……一来逝者已矣,二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与其做这等无意义的抵抗,不如蛰伏待机为上。”

    “这就是贫道说你不似令师之处了。”谢安歌道,“换作他在此,即便清楚个中利害,也不会为江天养做说客,因为世上总有一些事,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这便是道。”

    密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昭衍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叹息——

    “可是,他已抱着这样冥顽不灵的坚持而殉道,您……要做下一个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水月

    江平潮并非第一次来到玉羊山。

    望舒门与海天帮同在大靖东域,一个位于东山之岭,一个占据东海之滨,北南相望,互助来往,江平潮身为海天帮的少主人,年过志学便着手处理部分帮务,时常代表帮派前去拜访望舒门,经年累月下来,他对这里也熟悉渐多了。

    然而,他曾来过的许多次里,十有八九见不到穆清。

    他二人年纪相当,又都是门下首徒,按理来说穆清该是出面接待江平潮的最佳人选,奈何她早慧且勤,自拜师后无一日懈怠,江平潮纵情趁年少时她已开始辅助师长打理事务,待到江平潮收心回归,她又破了瓶颈自请下山游历,是以这两人竟在阴差阳错下蹉跎了许多年,直至去岁梅县相逢,才算真正熟识起来。

    江平潮原先只道相逢恨晚,如今细想,不过缘浅罢了。

    凌姝领着昭衍离去之后,他与穆清也未在斋堂久留,念及望舒门下多为女子,实有许多不便之处,穆清选了几条清幽小路,一面带他闲逛观景,一面与他说些江湖杂事,只是景色也好,细语也罢,皆未能入得了眼里心里。

    “江少主可是身体有恙?”

    察觉到身边人心不在焉,穆清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担忧道:“百草堂内有良医,不如我带你去瞧瞧?”

    “无妨,不必麻烦。”江平潮按了按太阳穴,“寻个僻静处,我们……谈一谈。”

    闻言,穆清沉默了片刻,道:“还是先去百草堂吧。”

    她并非有意逃避,实在是江平潮的脸色过于难看,短短一年时间,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名门少侠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任是华服玉冠也遮不住满身落拓颓丧,原本高大精干的人一旦消瘦下来,便有了几分形销骨立之感,若非音容可辨,只怕穆清已不敢认他。

    穆清实有许多事情想问,亦有许多话要与他分说,可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江平潮却等不了了。

    眼见穆清转身欲走,他猛地往前踏出一步,伸手抓住了穆清的左腕,这一拽用力极大,穆清猝不及防下竟没能挣脱,束紧的衣衫领口被拉开些许,露出肩颈处一道伤疤。

    疤痕半新不旧,顶多不过一年,创口细如发丝,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两指长,剩余的都被掩藏在衣襟下,显然是被利器所伤,而伤处上端离颈脉不到两寸,下端更是直逼胸腹要害,倘若那凶器再利一些,穆清避得再慢片刻,她这一个人就要变成两半人了。

    “这是……”

    江平潮才刚涌到嘴边的话顷刻堵回了嗓子眼,他望着这道疤,惊悸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巨口,只一下就将他吞噬了。

    发觉那只手在剧烈颤抖,穆清振臂一翻挣脱了桎梏,抬头看见江平潮面无血色的脸,眉头皱了一下,反手抓住他往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此刻已是晌午,厨下炊烟袅袅,众弟子结束了演武正是口渴腹饥之时,三五成群地向斋堂聚集过去,穆清有意避开了人流,带江平潮去了星野坪。

    星野坪位于后山北麓低处,四面草木扶疏,地势开阔平坦,夜里在此练剑无须灯火照明,满天华辉如水洒落,映得剑刃霜寒人如月。

    相比之下,白日里的星野坪显得格外幽静冷清,尤其是这萧索深秋,寒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于此地汇聚成巢,女儿家即便练了武学也是畏寒,此地便少了人迹,也不怕言传六耳。

    二人在此站定,四目相对了半晌,终是江平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问道:“你身上那道疤……什么来历?”

    穆清道:“刀剑无眼,与人切磋时偶有不慎,得个教训罢了。”

    江平潮苦笑道:“我已不配让你说一句实话了么?”

    这话说来自嘲,听来也凄然,穆清竟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去年分别之后,我向师父送出了飞鸽传书,而后追着补天宗的行迹去到绛城,发现那里已悄然成为了一大魔窟据点,料定周绛云是要在此召集人马预备择日渡江奇袭栖凰山,于是在营救方咏雩失手后,我没有如约去与师父会合,而是连夜抄小路赶往栖凰山想要报信……”

    即便此事已过去了一年,如今想来仍是恍如昨日。

    当时穆清好不容易将方咏雩救出牢笼,准备趁夜带他逃出绛城,奈何在半路被陆无归截住,本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不想这凶名在外的魔门长老非但没有痛下狠手,还放她全身而退了。

    不仅如此,陆无归警告她尽快与师门会合,并且远离栖凰山,话里话外都是不愿见到望舒门卷入这桩大祸的意思,可惜穆清当时满心惊疑不敢信他,在逃离绛城后又向谢安歌送出了一封急信,而后孤注一掷地奔往栖凰山。

    事实证明,那骗人骗鬼骗神佛的老乌龟这回没有骗她。

    武林盟的根基是四大门派,穆清身为望舒首徒,自当掌握一部分栖凰山的地形布防图,她自知山上怕已鬼祟丛生,于是改道赶向沉香镇,想要通过这里的眼线秘密联络上方盟主,却不料这是自投罗网,若非命大,她就要死在那里,变成一堆不知丢弃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尸骨。

    杀人灭口。

    江平潮定定地看着她,饶是穆清说得言简意赅,他也能从中听出那种命悬一线的后怕,拳头不由得握紧。

    “……我逃出沉香镇后不敢再轻举妄动,找了个地方养伤,直到与师父她们会合。”说到此处,穆清闭了闭眼,“可惜,太晚了。”

    “你可看清了出刀之人的脸?”

    这一问出口,仿佛鼓槌砸在了心上,穆清盯着江平潮满是血丝的双眼,知道继续隐瞒已没有意义了。

    她当然没看清。

    事发突然,又是月黑风高,那些杀手都作黑衣蒙面的打扮,一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为首者更是武功高强经验老辣,穆清行走江湖十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一柄刀劈断了剑身,直直砍在了自己身上,只差一点,她这具血肉之躯就将跟长剑一样断成两截。

    差的那一点,就在那枚玄铁指环上。

    对方本可一刀将她斩杀,偏在那时看到了她手上的指环,刀势骤然一顿,被她抓住机会刺出了断剑,旋即从刀下逃离,拼死杀出了血路。

    “他蒙了面,我没看清。”她低声道,“但我认出了他用的刀法,也知道他是为什么才放过了我。”

    江平潮笑得比哭还难看。

    与望舒门的有教无类不同,海天帮在武学传道上颇为严苛,非内门弟子不可学海天刀法,非心腹亲属不可修炼刀谱精要,故而放眼整个海天帮,能将海天刀法修炼至炉火纯青的人并不多见,其中年轻一辈里唯他能与穆清一战,老一辈中便属江天养和几位长老及分舵主了。

    江平潮无须细想便可轻易推测出那人是谁——眼下如日中天的徐攸徐长老。

    他垂下头,身体似被风吹得僵冷了,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从腰封里取出了一样物什,正是那枚物归原主的玄铁指环。

    穆清这回没有接过,反而往后退了一步,道:“先前不知此物意义甚重,轻慢待之多有逾礼,谢过江少主盛情,余心领好意,还请收好信物,留待更合适的人吧。”

    江平潮喉头一哽,原先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忽然就出了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我思慕你,惟愿娶你为妻。”

    穆清怔住了,旋即歉然一笑,郑重道:“君心至诚,奈何缘浅,不敢相误年华,还恕有负深情。”

    她的声音那样轻,如一阵微风,却把江平潮整个人都吹走了。

    一股冲动如出笼的野兽般从心底狂奔涌现,他蓦地疾走几步,直逼到穆清面前,不等她再行退避,便从怀中取出一封锦绣朱帖,连同那枚指环一起不容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你——”

    穆清想不到江平潮会如此失礼,当即向左侧让,身形晃过三下退出七步之外,一双秀眉已然紧蹙,她垂眸一扫帖面,一行烫金大字映入眼帘,当即心头猛跳,翻开看过之后,面上顿时浮现厉色——这竟是一封婚书!

    自打望舒门举派退出武林盟,同海天帮的多年情谊也算是一刀两断了,两派既已结怨,又何谈结亲?何况,在她已经明言拒绝之后,江平潮竟还强塞给她婚书!

    饶是性情温柔如穆清,此时也动了真怒,她正要将指环和朱帖退回去,却听江平潮道:“婚约和指环,都是你们当下用得着的。”

    穆清动作一顿,她抬眼看向江平潮,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靠近了剑柄。

    江平潮对她骤然提起的戒备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望舒门封山一载,前来拜访的各派人士都吃了闭门羹,武林盟的信使更是连山门也入不得半步,江湖上对此众说纷纭,多数认为你们是在栖凰山惊变之后看透了人情冷暖,对当今武林趋炎附势之风失望至极,决意避世独立……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当他踏入玉羊山,便知诸般揣测皆错了。

    “望舒门退出武林盟在先,再三拒绝加入‘义军’在后,这两件事都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上有听雨阁虎视眈眈,下有各大帮派隔岸观火,武林盟于公于私都得作出表态,相继派出了好几拨明使暗探前来玉羊山,结果……一半被拒之门外,一半如泥牛入海。”江平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望舒首徒,又是半个代掌门,可知那些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呢?”

    仿佛一颗石子坠入湖中,顷刻打破了那轮看似无限美好的水中月。

    穆清没有吭声,她一手紧攥着那两样信物,另一只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一年来,望舒门拒见外人,今日你却亲自相迎,或许是念及你我三日的旧日情谊,或许是忌惮我的身份立场……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肯出面,我喜不自胜。”

    顿了下,江平潮笑容更苦,哑声道:“可惜这是一场空欢喜,你并非顾念旧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穆清,你少时便辅助师长打理门派事务,论起礼数周到连我都比不得你,可你一路带我们绕开主道,连出去通报都要命人在斋堂外守着,你不想让我们看到望舒门现在的真实情况,也不愿我们的到来为其他弟子所知。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冷风经由口鼻淌过气管,化作一柄冰凉利刃,直直插入心肺间。

    穆清眼眸微敛,她脸上最后一丝柔色也在此刻消退了干净,秋水双眸如映霜冰,利剑般落在江平潮身上。

    她冷冷道:“江少主是觉得望舒门招待不周?”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多谢你一番好意,不过枉费了。”

    江平潮迎上她凌厉的目光,不闪不避地道:“我带来的那些护卫想来已被你派人暗中盯上了,一旦我在玉羊山出了事,他们也别想离开这片地界,只是你有所不知,我们还有一队人马蛰伏在五十里之外,倘若三日不见我回转,他们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栖凰山报信,沿途各派也将得令下锁,届时你们将会如何?”

    穆清脸色立变,怒极反笑道:“是我疏漏了,江少主眼下今非昔比,确是贵重之身,你既然担心望舒门会对你不利,鄙派也恐担待不起,便请尽快下山,恕不远送!”

    她难得话里带刺,江平潮却觉得这般愠怒模样比方才真实了许多,脸上竟又挂起了笑。

    “此番我奉父命而来,若就此离去,麻烦才大了。”

    一笑过后,江平潮语气微沉:“事到如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流言甚嚣尘上,杜允之暗中受听雨阁指使,在江湖上大肆放出望舒门包庇方门旧部的真假消息,矛头直指令师为同党,望舒门纵使封山,难道真对外界一无所知?”

    穆清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平潮咄咄逼人地道:“那你敢不敢打开山门,放人进来搜山?”

    “放肆!”

    这句话实在冒犯至极,穆清终于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江平潮喉前,只要轻轻一刺,就能洞穿他的要害。

    “你当望舒门是什么地方,任人搜刮任人欺侮?”穆清咬着牙,她从未有过这般愤怒的时候,仿佛有一团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

    诚然,江平潮说的这些情况她都一清二楚,对方这一年来尴尬的处境也在她了解之中,因此在惊闻来讯后,穆清明知这行人恐怕来者不善,她也不敢惊动旁人,免教双方都难做。

    可惜有些人早已面目全非,有些事也无可挽回。

    穆清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腔怒火,厉色道:“早在武林盟创立之初,各派就达成了互不干涉内务的共识,此约定传遍江湖,武林中人人有目共睹,令尊难道要公然毁约、背信弃义?”

    江平潮被利剑指着要害,心下反而一松,仿佛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他宁可引颈就戮,也不愿继续在阴影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他一手握住剑刃,一手抖袖丢出样物什,淡淡道:“家父自是不敢,可惜……武林之上,还有国法。”

    惨白日光透过层云洒下,那物什落在地上正面朝天,原是一面令牌,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搜”字。

    穆清神色巨变。

    “想必你也知道,杜允之不过是听雨阁的一条狗,而听雨阁又是朝廷豢养的鹰犬。”

    江平潮手下用力,剑刃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他却像是不知疼痛般握得愈发紧了。

    “如今摆在望舒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重归武林盟且与江家联姻修好,要么开门搜山自证清白,要么……”他上前一步,倾身凑近穆清,“你拿下我,一不做二不休!”

第二百一十七章·放过

    脖颈传来刺痛的瞬间,江平潮已闭上了眼,可惜剑锋只划破了一层皮,解脱也只有一刹那。

    “……江兄,何苦来哉?”

    一声锐响,长剑回鞘,穆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不再强撑无恙,随着背脊一松,面上也显露出了疲态,分明是花信年华的女子,竟已有了覆雪霜色。

    江平潮睁开眼,见穆清转身欲走,他大喊道:“你可要想好了,即便你放过了我,望舒门也难逃一劫!”

    穆清脚下一顿,回首道:“我们早就知道了。”

    自始至终,望舒门都不曾抱有侥幸之心。

    醉仙楼共议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过场戏,海天帮暗投听雨阁、勾结补天宗固然为人不齿,可武林盟会走到今日光景,早在多年之前已经注定了。

    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些道貌岸然的嘴脸未必比那撕破假相的鬼祟瞧着好看。当初为了集白道众家之力抵御六魔门,各方势力出尽精锐才在短时间内组建起这一庞然大物,武林盟的出现打破了江湖混乱无序的格局,重用宗系、拉帮结派的手段也为日后埋下了隐患,于是有了四大门派卓越非常的权力和地位,方家两代人把控武林盟,大小宗门间的利害关系愈发错综复杂,出身低微的游侠散人甚至难得出头之日。

    在这规则之下,望舒门本是高高在上的一方,却选择退出阵营,注定会沦为众矢之的。

    从头到尾,想要处置望舒门的远不止一个听雨阁。

    “事已至此,再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意义——江兄,不瞒你说,家师早在醉仙楼共议之后就召开了门派大会,凡畏死避祸者早已散去,如今留在这里的,除少数别有用心之辈,剩下都是九死不悔之人。”

    穆清回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江平潮,沉声道:“我若带你往前山走上一遭,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今日也决计出不了玉羊山半步——可我不愿如此,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恶人。”

    江平潮听她唤自己一声“江兄”,心口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旋即听到了接下来的话,眼眶霎时一热,无意识地踉跄退步。

    半晌,他咬紧牙关,讥笑道:“我当你吃够了心软的教训,却还妄想什么呢?”

    穆清叹道:“你说给我三条路,却只给了自己一条路。”

    江平潮既然看破了穆清的用意,就该明白望舒门走到这一步是决心已定,所谓联姻修好根本不可能发生,大开山门任人清查更是无稽之谈,有了栖凰山大劫这一前车之鉴,望舒门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得在陷阱落成前主动出击。

    假意迎合换取转圜余地,或者以他为质即刻起事,都不失为当下一策。

    江平潮不怕她们过河拆桥,只怕她们渡不过这道险关。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江平潮没有一晚不被噩梦惊醒。

    都说人老了才会染上耽于往事的毛病,可他尚且年轻却已病入膏肓,每每夜幕降临,他便如从人间跌落至地狱,无数或熟悉或陌生的冤魂厉鬼似潮水般向他涌来,眼前所见尽是亡人面,耳畔所闻皆为故人声。

    寥寥几次好梦眷顾,无不是喝得酩酊大醉之后。

    江平潮自幼好强,甫一踏上武学之道便严于律己,武者三禁被他铭记于心,对杯中之物向来是浅尝辄止,但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向噩梦屈膝投降,放浪于浑噩颠倒,铁鞭木杖打不破醉生梦死,好言恶语也唤不醒自欺欺人。

    该死的人是我。

    江平潮心中不止一次这样想道。

    可人固有一死,死却有轻重之分。

    江平潮私以为自己这滩烂泥不配与泰山天柱相较,也无力去挽那危楼狂澜,便将残躯揉吧揉吧塑成人样,欣然来趟这一潭浑水,愿在溶沉河底之前以人的姿态死去。

    可惜天公从不爱他,连这点奢想也不愿成全。

    颈侧分明已没了利器,可江平潮恍惚有种喉咙被刀割破的窒息痛感,他心跳得极快,手脚却在飞快变冷,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臂忽被剑鞘托了一把。

    “江兄,你的一番好意,我真正心领了。”

    穆清勾唇浅笑,却是对他摇头道:“可你要知道,望舒门并非你的责任,我等求仁得仁也好,身名俱灭也罢,你已尽了你的侠义,前路多少艰难险阻,还得我们自己去走,而你……还有你该做的事呢。”

    “……我该做的事?”江平潮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我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穆清没有越俎代庖地回答他。

    她将佩剑挂回腰侧,对江平潮道:“你在此稍待,我去接了昭少侠过来,送你们下山。”

    说罢,穆清转身向西麓走去。

    她刚走出十余步,突然听到江平潮喝问道:“你为何不问我?”

    这一声竟带上了几分嘶哑,穆清侧身回望,只见江平潮站在原地,兀自滴血的手紧攥成拳,一双通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反问道:“问什么?”

    江平潮喉头一哽,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展煜!”

    仅此一个名字出口,仿佛耗尽了江平潮全部的力气,他呼吸粗重紊乱,直勾勾地望着穆清,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仇恨的神色。

    她显然不是无动于衷,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握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诚然,身为临渊门首徒兼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的展煜曾是江湖众人眼里炙手可热的俊杰人物,更何况他成名颇早,威与仁并重,武林大会前夕不知多少人将赌注押在他身上,不料想他会在第二轮比试中惨遭暗算,几乎形同废人,后来更是传出了死讯,而在栖凰山大劫的惊变传开后,已鲜少有人再关注此事了。

    穆清与江平潮恰在这寥寥几人之列。

    即使亲耳从陆无归口中听闻了噩耗,穆清始终不愿相信,望舒门封山一载,她无一日不殚精竭虑,仍不忘通过各种渠道手段探查展煜的下落,打定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主意,甚至在出行办事之余亲自追访线索,好几次因为真真假假的消息陷入危险境地,身上的伤疤好了又裂,连睡觉都剑不离手,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将她惊醒。

    她至今未能找到展煜,也没有发现他的尸骨。

    这件事是穆清不可轻放的执著,也是令江平潮辗转反侧的梦魇。

    当初在密道里,无论是面对江烟萝的引诱,亦或直面方咏雩的质问,江平潮都是宁死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如今他看着穆清,卑劣的私心与恶意几乎化为浪潮直往上涌,却在出口之前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能,还活着。”

    最终,江平潮哑着声这般说道。

    穆清的呼吸陡然滞住,始终站得笔挺如剑的女子于此时此刻终于动摇了,她踉跄两步才重新站稳,握剑的手上指节发白,好像将全身力气都倾了上去,才勉强压抑住了喉间的呼喊。

    “那天,我们三人发现了追兵逼近,周遭已布设下重重把守,只得再行分兵,我跟他明闯城门引开追兵,方使姑母有机会混入人群逃出重围。如此一来,我们遭遇了四面围堵,不得已逃入山林,以天然壁障为庇护,堪堪甩掉了追兵,可惜我一时大意,驾车飞驰时碾中了火雷陷阱,关键时刻是他带着我扑了出去,总算免于被当场炸死,可是……前方,有悬崖。”

    时间已过去了一年,那天发生的种种于江平潮而言,仍是历历在目——

    江平潮平生翻越过了许多高山险阻,唯独那座悬崖永远压在了他心头。

    崖高近百丈,他们坠至半山腰才勉强握住了支撑物,展煜坠崖时已经伤重昏迷,两人能否留有一线生机,尽在江平潮一人身上。

    他一手抓着展煜,一手握着随时可能断裂的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尹湄为首的追兵们不知何时就会搜寻下来,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优柔寡断,江平潮选择了拼死一搏。

    能够救命的岩石就在头顶两尺处,江平潮以刀为支撑,腰身发力向后荡去,刀刃断折刹那,两个人也随之飞起,可惜江平潮余力已尽,他们终究没能攀上那块石头,而是与之擦身而过。

    就在这时,有飞爪钢索从上方抛下,牢牢扣住了江平潮的胳膊,他被人向上拖拽,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展煜坠落下去,直至山岚云雾吞噬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听雨阁的人救了我,因为我爹。”

    江平潮忍住眼里的酸涩,对穆清低声道:“我被他们打晕,昏迷了一日一夜,直到尹湄带人从崖下回来,提了个面目全非的头颅,她说……展煜已经死了,尸身七零八落,便割了头下来。”

    一股腥气涌上了穆清的喉头,她紧咬牙关,嘴唇已抿得发白。

    良久,她才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许是有令在身,尹湄交代完后走得很急,原地只剩下了一队人准备押送我回滨州,我假装无力反抗,而后找到机会夺刀杀了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悬崖下。”江平潮的神情有些怔怔,“我、我想着至少要为他收殓下葬,可等我找到那里才发现……”

    那悬崖之下,确实有一具新死的尸身,诚如尹湄所言,摔得支离破碎,身上已有多处被野狗撕咬过了,可谓惨不忍睹。

    然而,江平潮没在这残躯上发现应有的烧伤。

    他们坠崖之前,展煜替江平潮挡了火浪冲击,他整个后背都被烈火烧过,即便摔成了一滩烂泥,这些伤痕也不该无迹可寻。

    “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找不到别的证据能够证明那具尸体……不是展煜。”

    江平潮惨然一笑,自嘲道:“我找遍了崖下那片地方,连野狗的草窠也没放过,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若是侥幸活命,怎么会一点踪迹也没留下?他若是死了,尸体身上的伤痕又为何对照不上?我不明白啊,我像个疯子般一遍遍推翻自己的猜测,那悬崖下没有世外高人也没有洞天福地,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说着说着,他竟语无伦次起来,脑内一阵阵抽痛,险些又要跪倒。

    穆清返身疾走几步,一把托住了他。

    江平潮呆呆地看着她,只听她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找谁要答案了……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穆清太了解展煜这个人。

    火雷炸响有多快?

    一刹那,瞬息间,快到猝不及防,短到无心多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煜不假思索便扑向了江平潮,只因他想要救他,并未想过要他报答什么;

    命悬一线有多险?

    鬼门关,生死劫,半步侥幸存活,半步粉身碎骨。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平潮没有抛下展煜独自求生,只是他力不从心,孤注一掷换得功亏一篑。

    谁都没有错,谁也无须怨谁。

    穆清俯下身去,将掉落在地的玄铁指环捡起来,重新放回江平潮满是鲜血的掌心里,她并非舌灿莲花之人,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多说。

    “穆清……”江平潮唤了她一声,“你先前说我有该做的事情,那究竟是什么?”

    “这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江兄。”穆清抬头看他,“我只知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有权决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若是光明磊落,即便跌进泥潭里,仍是脏不了的。”

    江平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又问道:“你认为我是光明磊落之人吗?”

    “这同样是我说了不算的。”

    “谁说了算?”

    “你自己。”

    江平潮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缓缓松开手,任那截衣袖从掌中抽离。

    穆清对他道了一声“珍重”,转身离去。

    这一回,江平潮没有叫住她,穆清也不再回头。

    他站在原地,风刀将掌心的伤口撕得更裂,鲜血落在脚边那张朱帖上,污了那行烫金的字。

    江平潮低头,轻吻了一下指环上振翅欲飞的鱼鹰,含笑相送,隐忍多时的眼泪终是淌过了脸庞。

    他目送她走出自己的人生。

    镜中花,水中月,如梦幻泡影。

    他也该醒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潜渊

    时人尚武,剑器又为百兵之君,故而世间剑客多如过江之鲫,剑法更是五花八门。上至门派论武,下至市井械斗,江湖无处不见刀光剑影,历代剑道高手亦层出不穷,若是一一细举出来,只怕三天三夜不能说完道尽,可要论那巅峰摘星之人,纵观当今天下,莫有胜过步寒英者。

    名剑藏锋、天门之主、天下第一人……外界诸人对歩寒英十分尊崇,绛城一战后更是誉满江湖,昭衍身为其徒,即便知晓师父是淡泊名利之人,听多了这些称颂也不禁飘飘然,可没等他心思浮动,便被步寒英拎到孤鸾峰上顶风冒雪挥剑上万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饶是如此,少年人难免好奇心重,昭衍吃过教训又去搅扰师父,誓要从他口中讨得一个答案,步寒英被徒弟缠得头疼,索性正儿八经给他上一课。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剑法亦如是。”

    步寒英有着“名剑藏锋”的美名,不止因他手握神兵藏锋,也为他剑法超群却不滞招数。他半生纵横中原,半生扫荡塞外,一招一式都是从厮杀实战中千锤百炼而成,不讲花巧也不拒章法,出剑即为破敌,是以快、准、狠缺一不可,偏叫人难以窥出破绽,更无法推测变化。

    是以步寒英教导昭衍学剑,从不让他遵循剑谱刻板修炼,以截天阳劲锤锻体魄,辅以太一元气固本守心,又因他年纪尚轻内力不足,督促苦练“无根飘萍”弥补短处,如此五年如一日潜修下来,方才成就了昭衍今日之功。

    正因如此,昭衍嘴上不说,心里实有几分过人傲气,尤其在他掌握了“参商”后,天下再无第二式快剑能入得他眼了。

    直至今日。

    昭衍在说出那句话前,心下已知会使谢安歌震怒,于是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向后一仰,果然避开了迎面拂来的袖摆,可不等他松口气,那一抹玄色陡然绕过,利剑裂帛而出,寒光乍破如飞雪,他眼中未看清剑影,剑锋已逼至面前。

    好快!

    昭衍进来时特意留心过,谢安歌将剑架与拂尘都摆在右手边半丈外,在二人相隔不到三尺的距离下,他竟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取剑出鞘,足见这位掌门人身法之疾、剑法之快!

    利剑当面,锋芒凌锐,谢安歌一剑出手,身形也随之迫近,她本是身形纤细的女人,此刻竟有巨浪飞冲之势,手腕翻转间剑锋闪动如水花四溅,一刺化七剑,七剑俱为实。

    相似的剑法,穆清在武林大会上也曾用过,只是由谢安歌施展出来,威力不可相提并论。

    昭衍刚避开了当面一剑,身上又有六处大穴同时被剑气刺痛,他轻叱一声,脚下不退反进,反手拔出藏锋,霎时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锐响交错,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洞外水声与洞内剑声连奏如曲,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双剑相缠相击已有数十个回合。

    “名师出高徒,步山主有你这个弟子,的确不负真传。”捉隙之间,谢安歌盯着昭衍依旧含笑自若的脸,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无名剑细仅一指,谢安歌用的也是轻剑,可眼下双剑相抵,彼此都觉一股磅礴内力如排山倒海般相互冲撞倾轧,昭衍握剑的手虽稳,额头却已微微见汗,闻言笑道:“谢掌门不吝指点,实是晚辈之幸。”

    谢安歌对他的奉承置若罔闻,剑走偏锋荡开一式,复又逆卷而回,流星飒沓直刺咽喉,被昭衍以毫厘之差横剑当下,铿锵短促,余力未绝,倘若昭衍再慢上片刻,这一剑就能洞穿他的喉咙!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昭衍面上笑意也淡了,他皱起眉,好似有满腹委屈:“谢掌门,刀剑无眼,指教也该点到即止才是。”

    “贫道不喜巧言令色之徒。”谢安歌冷冷道,“步山主就是这样被你骗过的?”

    昭衍反问道:“谢掌门这话从何说起?”

    说话间,谢安歌又是连出十九剑,上身下盘各受五剑,左右臂膀共得八剑,每一剑都有实无虚,昭衍未能与她拉开距离,身法展开亦受限制,更遑论谢安歌一剑快过一剑,竟将无根浮萍限制在了方寸之地,昭衍闪避不过,只得以剑接下,却是步步连退,直退了十八步,人已背靠死角,而谢安歌的第十九剑破势而出,当胸直刺过来!

    “扑哧——”

    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帛响,谢安歌只觉眼前一花,适才还被困在死角的人已从她臂下空门闪了过去,本该刺入胸膛的剑锋被迫向上偏斜,只将衣衫撕开了一道狭长破口。

    劲风从身后袭来,谢安歌眼也不眨,反手向后刺出剑刃,喉间立时传来一股森冷寒意,却是无名剑横在了颈前。

    “谢掌门,就此作罢如何?”

    昭衍如附身恶鬼般靠在谢安歌背后,倾身在她耳畔低语,他单手持剑压着谢安歌的脖颈,剑刃未破皮肉,寒气已渗透入体,而谢安歌的剑抵在他身侧,只需手腕一震就能捅穿他的腰腹。

    竟是平手。

    谢安歌在花信之年就出家为道,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贪恋韶华,她从来不惧衰老,眼下却是真正有了老去的无力感。

    她自幼习武,练剑三十载方有今日境界,昭衍才多大岁数?

    步寒英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只可惜……

    谢安歌没有收手,反而将剑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贫道且问你一件事。”

    昭衍道:“以力压人,压不过再问,这便是正派前辈的处世之道?”

    “你待如何?”

    “凡事总得讲究个有来有往,不是吗?”昭衍勾起唇,“一问换一问,谢掌门意下如何?”

    谢安歌侧头看他,仅此一个微小的动作,剑刃便在她颈上划出了一道浅红的血痕,好在昭衍握剑的手一动不动,似乎吃准了她会答应。

    果不其然,谢安歌只沉默了片刻就道:“步山主遇袭失踪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家师视晚辈如己出,我亦敬他如父,恩师有难,为人弟子者却不能尽心尽力,实为过失,日夜难安。”

    昭衍这般回了一句,紧接着问道:“敢问谢掌门,江湖流传望舒门窝藏方氏旧部,暗中与逆贼同流合污,不知是真是假?”

    “飞短流长,不过有心人构陷中伤。”谢安歌冷声道,“设局袭击步山主的罪魁祸首,果真是那通敌叛国的冯墨生?”

    “当日事发突然,晚辈不巧在外奔走,事后回转徒见残局,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和俘虏口供来还原真相,料来不当有假。”

    昭衍叹了口气,似有悲怆上涌,又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望舒门如今被推上风口浪尖,祸患起于醉仙楼共议,方家重案牵涉及广,谢掌门当知事态严重,就算您对江盟主有所不满,也不该当众发难,如今江湖皆知您对方家人有怜悯之心,那些穷途末路之人难道没有前来投奔?”

    “既然是众所皆知,他们自当明白望舒门当下处境如何,一旦来此岂不与自投罗网无异?”谢安歌神色冷淡,“北疆风云涌动,寒山地处兵家必争之地却无龙首坐镇,你在这多事之秋折回中原,究竟是要做什么?”

    昭衍道:“事到如今,寒山有我无我已不重要,与其困守一隅,不如来此寻些助力,毕竟北疆是大靖边关,总不能让寒山独臂难支吧?”

    他话音方落,手中剑锋便是一转,谢安歌抵在他腰侧的剑刃亦顺势收回。

    昭衍向后退了几步,谢安歌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冷意。

    说谎。

    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那番话下了判定。

    谢安歌性情寡淡,难得如此心绪复杂地看一个人,她确实有心留下昭衍好追根究底,可一番试探下来已将这打算作罢,既是拿不下人,又问不出实话,她便开口道:“回去禀报江盟主——贫道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知道一言九鼎的道理。望舒门既已退出武林盟,一应事务便与鄙派无关,如今他在位谋事,敬请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真是毫不客气。

    昭衍心下一动,再看谢安歌时眼里已多了几分深意,装作没听出这是下了逐客令,道:“晚辈还有一事,须得向谢掌门请教。”

    谢安歌抬眼看他:“何事?”

    “八月十五,严州南阳城外鲤鱼江畔,发生了一起惊心动魄的刺杀,设伏一方是补天宗和弱水宫,目标为灵蛟会的蛟首左轻鸿。这场行动部署周密,盖因明月河之事交戈至今未有定局,弱水宫决意擒贼先擒王,联合补天宗一同出手,誓要取下左轻鸿的项上人头,结果功亏一篑……此事,谢掌门可有耳闻?”

    谢安歌淡淡道:“贫道闭关多日,未曾听说。”

    “晚辈这厢倒有些内幕,此番行动之所以铩羽而归,并非领命前去的杀手技不如人,实乃情报泄露,左轻鸿提前获悉了风声,那晚出现在鲤鱼江的压根儿不是他本人。”昭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谢掌门可知那人究竟是谁?”

    “玉羊山与鲤鱼江相隔数千里,贫道怎会知晓?”谢安歌微微皱眉,“你要请教的就是这无关紧要之事?”

    昭衍唇畔笑意渐深:“表面来看,此事确与望舒门无关,只是谢掌门有所不知,这件事明里是黑道内斗,暗中却有听雨阁的推动,譬如那为两大魔门提供情报、协助布设陷阱之人就是琅嬛馆馆主杜允之,此人是个什么东西……想来,不必晚辈多说。”

    谢安歌果然目光一凝。

    “听雨阁,翻云覆雨仍嫌不够,看来还想只手遮天。”片刻后,她不无讥讽地评价了一句,依旧看不出心绪变化。

    昭衍故作忧心地道:“琅嬛馆自从武林大会后便在江湖上迅速崛起,这一年来扎根在滨州,可谓是耳目遍地,杜允之也算得上意气风发了,奈何他在外如何风光,内里还是听雨阁的一条狗,如今办事不力,只怕已上京请罪去了……他这一走,滨州可就群龙无首,若是有人乘虚而入,谢掌门以为结果如何?”

    谢安歌负在身后的长剑微微一动,她对昭衍道:“滨州是东海重镇,亦是海天帮根基之地,琅嬛馆不过是外来势力,就算扎根也不能根深蒂固,杜允之走与不走,于滨州而言并无影响,难道没了他在,海天帮就没了耳目?”

    昭衍笑眯眯地道:“谢掌门所言有理,倒是晚辈多虑了。”

    他像是一时兴起才谈了些闲事,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言,朝谢安歌行过一礼,转身出了流珠洞。

    直到桌上的香柱燃尽,枯木般静立原地的谢安歌才疲倦地闭了闭眼。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洞窟深处传来,由远至近。

    不多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身边,声音低沉地道:“他恐怕是知道了。”

    烛光映在来人面上,正是失踪已久的前武林盟护法,刘一手。

    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身形也有些消瘦,只是双目间精光依旧,那柄快刀佩在腰侧,离手不过咫尺之遥,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虎豹,随时可能拔刀出鞘。

    谢安歌道:“他也发现你了,后生可畏。”

    刘一手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神色十分复杂。

    “方盟主在事变之前留给你的最后一条命令,是让你从此听他吩咐,且将九宫名单交付与他,说明在方盟主看来,此子是足以信托的。”顿了顿,谢安歌语气渐沉,“然而,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又不得不让我等对他生疑。”

    刘一手苦笑道:“谢掌门也看不清他?”

    “贫道也是肉眼凡胎,哪能观人知心?”谢安歌摇了摇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虽与江天养为伍,却也另有所图。”

    “可惜不知他所图为何。”

    “方盟主也不知?”

    “昭衍在栖凰山时,盟主待他……”刘一手慎思了片刻才道,“颇有些拒避之意。”

    一个曾被方怀远疏远的人,却在大祸临头时被他托付了最后的信任。

    谢安歌双眸微眯,道:“我不信他说的话,步山主遇袭失踪一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刘一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知道……冯墨生,早在云岭事后就是个死人了。”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何去设伏暗算有着“天下第一人”之誉的步寒英?

    谢安歌一时无言,良久才低声道:“王帮主月前去了北疆,我会修书一封,请他暗中彻查此事,只希望……”

    刘一手下意识攥紧了刀柄,喃喃道:“他应该不是……”

    蓦地,刘一手脑海中浮现出了方敬和林管事的音容笑貌,尸横遍地的云岭山和碧血满目的冤鬼路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现,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何况昭衍从来都不是能让他看清的人。

    谢安歌抬手按了按额角,转而道:“昭衍来这一趟,是代江天养施压,也是向我们示警,玉羊山不可久留了,你是随贫道南下,还是先去见他?”

    刘一手道:“我如今是污名之身,与望舒门一同行动多有不便,昨夜收到两位前辈的飞书,想来也该到了,我且去与他们商议对策。”

    谢安歌蹙眉,问道:“平南王府的人?”

    刘一手点了点头,谢安歌难得冷笑道:“栖凰山大变之后,你们还敢信这些朝廷中人?”

    “泥足深陷,并非想要抽身就能退个干净的。”刘一手叹了口气,“当日王女察觉到了海天帮的鬼祟,可惜为时已晚,盟主对此并无怨憎,且在栖凰山遭劫之后,我等流亡四方也好,临渊门守山避祸也罢,皆受了西川的暗中支援,眼下风波再起,容不得我等多做选择了。”

    谢安歌一针见血地道:“无非是怕你们鱼死网破。”

    “他们有所顾忌,我们尚有价值,总比将身家性命都寄托于善心旧情要好。”刘一手面上并无愠色,“谢掌门放心,我等已知深浅,懂得分寸。”

第二百一十九章·冷血

    日头偏西时,江平潮总算等来了昭衍。

    为避开旁人,穆清先一步送他下山,江平潮与守在山门外的几名扈从会合后,寻了个五里亭歇脚暂待,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正当江平潮坐立难安之际,一道人影如山间狐鬼般飘忽现身,几个起落便掠过数丈抵达近前。

    护在江平潮左右的四名扈从登时一惊,下意识拔刀出鞘,江平潮喝止了他们,转头打量昭衍一番,见他上衣多出几道破口,显然是与人动武交锋了,当即心头一凛,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昭衍耸耸肩道:“言多有失罢了。”

    “你既是来做说客的,应知哪些话该不该说。”

    “不错,可惜有些话虽不好听,却是不得不说的。”

    闻言,江平潮脸色更沉,他正欲刨根问底,昭衍却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动身,这霜寒天里不好在山林过夜。”

    他催得紧,江平潮亦不愿在此久留,两人难得一拍即合,一行人翻身上马,疾如飞箭般踏破满地霜露,很快同玉羊山渐去渐远。

    此方道路多坦途,座下又是好马良驹,扬鞭绝尘,马不停蹄,一气飞驰了半个时辰,踏过五十里荒草地,昭衍勒马回首已望不见玉羊山的轮廓,这才放松了缰绳,马蹄随之由疾转缓。

    事先留守于此的一队人马见到他们安然归来,悉数现身并入队伍,江平潮在前点过人头,见昭衍落在后面,便策马回转,问道:“不是说越快越好?”

    昭衍道:“五十里已过,料来追不上了。”

    此言一出,江平潮脸色微寒,低声道:“有人跟踪?”

    “小心驶得万年船。”

    江平潮权衡一二,果断道:“那就休要耽搁,继续快马加鞭,连夜赶到镇上,明日一早走官道,尽快赶回栖凰山。”

    “此法固然好,当下却不可行。”

    “有何不可?”

    “就算我们骑的是千里马,一路畅通无阻,最少也得耗去十天半月,彼时木已成舟,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江平潮握紧缰绳,他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冷芒,故作惊疑地问道:“怎么回事?”

    昭衍也不与他废话,直言道:“谢掌门不仅拒了盟主的好意招揽,还在暗中做好了起事准备,料来她举派南下驰援蜀南就在近日,若是先回栖凰山禀报事态,必然错失先机。”

    马蹄嘶鸣声陡然响起,划破了黄昏的冷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江平潮猛地收紧了缰绳,马匹喷出一团白汽,焦躁地原地踏步,一如主人现在的心情。

    昭衍道:“兹事体大,借我八个胆也不敢胡言。”

    江平潮自知昭衍的性情虽然散漫乖张,却是个智狡而狠之人,若是没有真凭实据,量他也不敢无的放矢。

    是了,连自己都察觉到了玉羊山内的暗流涌动,昭衍既去见了谢安歌,怎会一无所知?

    敛于鞘中的佩刀无声动了一动,江平潮悄然压住刀柄,沉声道:“你发现了哪些蛛丝马迹,又有几分把握?”

    “我们自入山门便不被允许走在明处,言行皆受穆女侠等人的看管,而在我陈清利害之后,谢掌门依旧不改决断,可见她不仅是与武林盟离心,还与其他门派划下隔阂,此举绝非上策,除非她另择明路。”顿了一下,昭衍又道,“再者,江少主莫要忘记前日看过的情报,上书望舒门封山一载,门下弟子十去二三,仆役帮闲皆被遣散,如今她们紧锣密鼓地演武练战,破晓起身过午方休,上下人等无不枕戈待旦,物资调用亦远超寻常……诸般种种,岂不令人警惕?”

    “说到底,你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在妄自臆测。”江平潮冷然道,“倘若望舒门真有与武林盟为敌之心,你我今日既已入山,哪能如此轻易便全身而退?”

    “倘若这趟来的只我一人,结果就未必了。”

    说到此处,昭衍抬手抚过衣上破口,戏谑道:“看来做个好人虽难,有时候也不是没有用处的。”

    江平潮只觉如有毒蛇从背后窜出,冰凉的蛇身缠上了脖颈,滑腻的蛇信舔过脸颊,心跳都为之一滞,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你撺掇我来,就是要拿我做护身符?”

    “这话何从说起?”昭衍意有所指地道,“心中无意,总是八面来风也难吹动……江兄,非我有意算计,是你先起了心。”

    江平潮呼吸渐沉,手背上青筋毕露。

    昭衍抬头望了眼天色,道:“咱们与其赶回栖凰山,不如先奔滨州。望舒门安分则罢,假如谢掌门真有异心,有了今日这番打草惊蛇,她是不动也得动,想要赶在武林盟出手之前突围南下,取道滨州是最佳捷径——江兄,你的信物可在身上么?”

    他多说一句,江平潮心里便多一分冷意,沉默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玄铁指环,昭衍见到信物无误,皱起的眉宇一松,笑道:“自从江盟主接掌大任,海天帮便分化干支,如今坐镇鱼鹰坞的仅有长老和堂主,平时则罢,若遇大变难免龃龉不合,江兄既为少主人……”

    不等他说完,江平潮已冷笑道:“子虚乌有之事,徒劳奔波。”

    “江兄当真不愿同去,我自不好强求。”昭衍道,“左右此事关乎重大,待江盟主得知消息,必然下令沿途帮派设关阻截,届时两面夹击,望舒门区区一派之力,料也出不了大乱。”

    江平潮脸色微变。

    昭衍走出几步,听到背后马蹄催急,唇角上扬,侧首笑道:“江兄怎么改变主意了?”

    江平潮目光冰冷地瞥了他一眼,只字不言,驱马向前。

    玉羊山在东山之岭,鱼鹰坞在东海之滨,两地直距四百里,算上翻山渡河的路程,最快三日便可抵达。

    事不宜迟,一行人再度纵马飞奔,总算赶在天色昏黑前出了林子,来到一处野渡前。

    湖泊水光极好,即便在这深秋冷夜也不见干枯,湖水澄明如镜,水面倒映点星微光,仿佛天幕倒转铺画布,美得令人心折。

    昭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问道:“此湖可有名?”

    江平潮没搭理他,倒有一名扈从答道:“回禀小山主,此乃白鹿湖。”

    昭衍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察觉他呼吸骤乱,江平潮转头看来,狐疑道:“怎么了?”

    “想不到这就是白鹿湖。”

    昭衍自知瞒他不过,索性道:“昔闻七年前的春末,血海玄蛇傅渊渟曾在东海现身,听雨阁四楼高手齐出,一路追杀他至此,可惜功亏一篑,非但让他逃出生天,还折损了一干精锐,其中就有先代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子季繁霜。”

    江平潮本是随口一问,不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当即愣在当场。

    见他神情骤变,昭衍眸光微暗,轻声问道:“此事也算震惊一时,江兄难道不曾听说?”

    “我……”

    江平潮自然听说过,只是当时的他所知寥寥,如今才惊觉那年发生了何等大变,再看这一池秋水,心潮翻涌已与方才天差地别。

    浮云楼上任楼主,姑射仙子季繁霜。

    他恍然想起,正是在那年暮春过后,江烟萝那本就深居简出的生母韩氏更是闭门不见旁人了。

    韩氏虽为江天养的继室,却非江平潮的生身之母,他自小就不与她亲近,长大后更是有意回避,不知对方底细实在情理之中,可江天养和江烟萝……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亲骨肉,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韩氏的真实身份,联手编织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谎言。

    磊落英豪的父亲也好,善良温柔的妹妹也罢,原来从未真实存在过。

    江平潮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蠢人。

    如此算来,鱼鹰坞至少在二十年前就成了姑射仙的巢穴。

    江平潮才刚从噩梦中惊醒,想要挣扎着爬出泥潭,事实就给了他一个响亮耳光,无情地告诉他:“海天帮这条根早已烂透了。”

    昭衍见他垂下眼睑默然不语,心中也是怅然,奈何这个恶人自己已经当了,如今也只能当到底。

    “过桥吧。”

    野渡无人也无舟,却有一座石拱桥连接南北,桥长十丈许,桥宽九尺六,可容双骑同行。昭衍与江平潮并肩当先,其余人紧随在后,鱼贯般登上石桥,因着人数不少,待他二人行至桥中,仍有半数人马留在岸边。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桥下吹来,带着浓浓的水腥气,以及……若有若无的刺鼻味道。

    半闭着眼信马由缰的昭衍猛然睁开双眸,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探手抓住江平潮,纵身向上飞去。

    “你做——”

    “轰!”

    江平潮话刚开头,桥下便传出一阵霹雳巨响,刹那间地动山摇,水声轰隆似雷鸣,平静无波的湖面如破镜般炸裂开来,无数水柱化为龙蛇冲天而起,旋即化作漫天大雨飞溅落下,劈头盖脸地打来。

    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霜岁月的石桥应声崩塌,湖上一阵人仰马翻,重物落水之声不绝于耳,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落入水中的人和马,竟似被水鬼缠足般很快没顶不见,唯有大片猩红在水中氤氲扩散。与此同时,“嗖嗖嗖”的破空声接连响起,箭矢密集如暴雨,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留在岸上的那队人马尚未回过神来,顷刻间已有数人被射成了马蜂窝,其余人或闪身躲避,或挥刀抵挡,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惊变只在眨眼之间,昭衍身在半空,一手抛飞江平潮,一手抖开天罗伞,旋身扭转如斜燕,伞面逆风倒卷,只听“叮叮叮”锐响不绝,也不知这一霎挡落了多少飞箭。

    他臂力过人,只一挥就把江平潮抛出了数丈开外,后者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刀锋扫荡,流矢暗器甫一近身便被凌锐刀气劈碎。

    转瞬后,江平潮单脚猛踏飞石,借力向下一翻,落在了一棵歪脖老树上,双目扫过遍地狼藉,但见马匹或死或疯,人血与马血混合难分,染红了湖边草路,不知从哪杀出的黑衣人拉开数张刀网,如狼似虎般扑入人群,无论是人是马,皆挥刀猛砍,血水飞溅,惨呼不绝!

    “散开!”

    江平潮厉声大喝,好在他们此行所带的人皆非庸手,最初的混乱只有短短几息间,得了他一声吩咐,所有人便如烟花四散,以疯马为盾,迅速从刀网阵里突围出去,待江平潮持刀落地,他们又悉数靠拢,旋即在他周围布成守阵。

    昭衍手持藏锋,飞羽般轻飘飘落在了一截树枝上。

    江平潮大喝一声:“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那些黑衣人无一应答,眼见先机已过,他们便如饱食狼群般毫不留恋地丢下了满地尸骸,迅速散至两边,空出了一条血路。

    飞箭已绝,水雾未散,血路尽头走出一人。

    江平潮双眼微眯,此刻天色昏沉,他借着四下余火,勉强看到了一抹红白。

    缟素的白,鲜血的红。

    这人现身一刹,阴寒刺骨的杀意也随风而至。

    枝头上的昭衍忽然心头一凛,他左手握住伞柄,右手缓慢无声地抽出了细剑。

    江天养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手背青筋扭动,刀上寒芒吞吐。

    可他们都没有贸然抢攻,而是聚精会神地等待一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息之内生死骤变,方才并肩同行的伙伴转眼已成尸体,遍地鲜血残骸赫然在目,饶是惯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也难以承受这莫大恐怖。

    罪魁祸首甫一现身,已有人按捺不住,周遭杀气暴涨,四名护卫同时飞身而起,刀光剑影纵横闪动,灿如流星,疾如闪电!

    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此刻将全力付诸于刀剑之上,誓要一招得手,一击必杀!

    这般迅疾精妙的合击,连昭衍都自问躲避不过,来人的身法显然不能更快。

    转眼间,四柄刀剑齐下,眼看就要将这人斩落,他才驻足定身,红袖迎风一荡,一条长鞭横扫而出!

    “锵——”

    “扑哧——”

    刀剑断折与骨肉分离之声几乎合一!

    四柄刀剑从中断成了八截,四个人也拦腰断成了八块!

    惊声四起,不仅是武林盟弟子脸色惨白,连那群嗜血疯狂的黑衣人也向旁再退数步。

    唯有两个人不退反进。

    昭衍与江平潮只慢了半拍起身,一人飞剑向上,一人出刀向下,流星赶月般欺身而近!

    剑落雨打芭蕉,刀走秋风扫堂!

    鞭势荡开未尽,对方身前空门大露,这便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刀锋与剑尖几乎同时杀到,那人避无可避,却听他轻笑一声,森冷寒气倏忽大作,萦绕在侧的浓重水雾竟是顷刻冻结凝冰。

    冷意霎时直刺骨髓,江平潮手下刀势一顿,长鞭捉隙兜转,掀起一片冰珠暴射而来,他不敢眨眼,劲力再催刀锋向前,一刀劈开寒风砍向敌人下盘,后方冰刺已至,眼看要将他背脊打穿,一张素白伞面骤然落下,护住他全身要害。

    原来昭衍那一剑竟是虚晃,实招尽在江平潮这一刀上!

    碎冰四溅,江平潮的刀锋已然劈出,眼看就要将那人双膝斩断,不想后领一紧,昭衍拽着他往后翻去,十拿九稳的一刀骤然落空,他来不及骂出声,便见眼前长影飞舞,那条鞭子竟如风拂垂柳般幻化千百,转瞬间龙飞蛇走,凶狠至极地朝他们绞杀过来,倘若昭衍没有带他抽身退开,那一刀斩断对方双腿之际,江平潮也要被大卸八块!

    刀剑齐出,鞭影飞闪,一方虚实变幻,一方忽长忽短,兵器相交相撞间火星四溅,昭衍带着江平潮向后飞退三丈许,眼看就要退回圆阵之中,他二人忽如双鸟飞散,但见昭衍一脚踏在江平潮身上,顺势借力飞起,旋即落在了敌人身后,一剑直刺背心!

    “锵——”

    江平潮同时反手出刀,悍然劈向对方胸膛。

    如此前后夹击,此人进退两难,眼看就要被捅两个对穿,偏生风助火势,微光陡然一亮。

    江平潮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本是临危不乱,此刻却变了面色,即将劈开血肉的长刀被他生生收住,紧接着腹部传来剧痛,江平潮连人带刀倒飞出去,长鞭抖擞如毒龙,呼啸着缠向他的小腿。

    这一绞若是缠实,他下半辈子再也别想站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这人手腕翻转,鞭头倒卷而回,他反手向后挥鞭,同时侧身急闪,鞭身与剑刃几乎交擦而过,双双带起一串血珠飞花。

    生死擦肩,两道人影错身而立,昭衍肩头多出了一道狭长血痕,对方的肋侧也有朱色缓缓蔓延。

    长鞭徐徐垂地,他抬手抹过肋下血迹,伤口不深,却离心脉不到两寸远,遂摇头叹道:“你可真狠心呢,昭衍。”

    “彼此彼此。”

    肩头一阵火辣,寒气却透入骨肉,昭衍暗自运转截天阳劲,抬头看向阔别一年的故人,轻声道:“久违了,方咏雩。”

第二百二十章·破镜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多到江平潮即便有心回避,也难免在瓦舍酒肆间听得闲言碎语,说书人总是口若悬河,江湖客也爱东拉西扯,只是在武林盟的地盘上讨生活,任谁也不敢多提从前,便将黑道上的风风雨雨充作谈资,其中提到了一件大事——天邪教教主宁无心被杀,头颅都让人割去。

    六魔门把持黑道数百年,天邪教排名第四,又与灵蛟会结盟,在长达一年的明月河之争里不落下风,足见起实力深厚。教主宁无心虽已年近六旬,却是宝刀未老,倘若单打独斗,魔门之内怕是只有补天宗宗主周绛云能压他一头,是以事发之后,消息迅速传遍武林,只因杀人者并非哪个成名已久的高手,而是周绛云不知何时收下的徒弟,孤魂。

    一夕间,此人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孤魂将来犯之敌杀了个干净,踩着他们的骨血一跃成为补天宗的少宗主,可谓风头无两。

    如此嚣狂的魔门新秀,纵使江平潮沉湎赌酒也难免留心,可惜这孤魂手段狠毒至极,杀手也好,探子也罢,竟无一人能够传回他的确切情报,黑道中人对他的畏惧直追周绛云,压根不敢碎嘴多言,白道人士更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随周绛云使得一手奇诡鞭法。

    针对孤魂的来历底细,旁人众说纷纭,江平潮听罢却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愿深想,不肯相信。

    可惜世事向来无情,越是不肯直面的人,总会在猝不及防下来到眼前。

    江平潮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不等左右簇拥护卫,翻身从地上爬起,伸手抹去唇边血沫,借着明灭火光,抬头向前看去。

    正如传闻那样,孤魂身着一袭缟素白衣,双袖朱殷似血,恍若来自九幽的索命无常,可那张人皮熟悉依旧,分明还是方咏雩的眉眼。

    江平潮握刀的手已微微颤抖起来,痛心道:“咏雩,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迷途知返尚且不晚,你回来吧!”

    “回?”方咏雩细细咀嚼着这个字,嗤笑一声,“我早已家破人亡,你是以何资格唤我回头,又让我回哪里去呢?”

    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利剑般将江平潮的心都穿透,他喉头一哽,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昭衍发觉不对,侧身隔开二人对视,道:“故友重逢,须得摆上这样大的排场么?”

    方咏雩笑道:“排场若是不够大,哪能留下贵客?”

    昭衍道:“我竟不知补天宗竟是如此热情好客,来日必携厚礼登门造访,今夜就此作罢如何?”

    “不如何。”方咏雩摇头道,“我好意邀请二位,倘若敬酒不吃,便只能该吃罚酒了。”

    气氛骤然冷凝。

    双方对峙,杀意化为天罗地网,顷刻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无数双眼睛都看向场地中央这三道人影,他们近在咫尺,又仿佛远隔天涯,受这气势所慑,旁人无一胆敢率先动手。

    片刻后,昭衍轻声道:“你此番行动是出于自主,还是奉了周宗主的命令?”

    这话问得隐晦,江平潮却是听懂了,武林盟与补天宗各为黑白两道之首,明面来看确为正邪不两立,可江天养和周绛云皆与听雨阁勾结匪浅,去岁更是联手策划了栖凰山惊变,双方私下早有协议,故而这一年来黑白两道间虽有摩擦,却都算不得什么。

    方咏雩同为知情人,自是会意一笑,道:“师尊允我便宜行事。”

    昭衍目光微闪,可不等他深想,方咏雩忽地一扬手,长鞭振袖挥出,猛然朝他面门打来,昭衍立刻向旁闪过,身后的江平潮也同时避开,鞭子携破空之声打中地面,刹那间土石乱飞,地上赫然多出一道深深的裂壑。

    这一鞭无异于开战信号,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霎时混战到一处,武林盟这边失了先机,人数上已落了下风,可他们合作默契,彼此互为攻守,又有江平潮亲自提刀指挥,竟是愈战愈勇,奈何方咏雩带来这数十名杀手个个都是不怕死的疯子,一时间战况惨烈,谁也奈何不得谁。

    另一边,仿佛阵前斗将,昭衍一剑挑上了方咏雩。

    他的眼光向来犀利,对方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围阵猎杀不过是早晚的事,唯一翻盘的胜算就在擒贼先擒王上,于是甫一开战便挺身将方咏雩拦住,后者却不肯与他纠缠,虚晃几招即刻闪身,鬼魅般游走于战场各处,纵横起落,鞭出奇险,不多时已有数人被他偷袭打杀。

    饶是江平潮心下有愧,见状也不禁怒喝道:“方咏雩,你专挑软柿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冲我来!”

    “好。”

    这一个字话音刚落,挡在江平潮身前的几道人影便被长鞭不分敌我地扫开,方咏雩果真低空掠至,长鞭抖擞朝他脖颈卷来。

    江平潮不敢轻忽,当即挥刀斩出,这一刀毫无花巧变化,却是刚猛直接,如同一头猛虎破笼扑出,长鞭带起的罡风顷刻便被一刀斩破,刀锋直取方咏雩右肩。

    他到底是顾念旧情,否则这一刀就该斩向敌人的咽喉!

    可惜方咏雩只冷笑了一声,任那刀锋迎面而来,腰身蓦地凌空翻折,本是冲他肩头砍去的长刀竟与他擦面而过,江平潮刀势未绝,方咏雩已欺近他身侧,左手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向他的脖颈!

    江平潮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猛地错步,堪堪仰头避开一抓,可惜只来得及避开要害,那五根苍白手指落在他肩上,随着两人错身闪开,方咏雩顺势往下一抓,指下立时见血,五道狭长血痕从江平潮左肩拉至手腕,鲜血迅速浸红衣袖,一股森然寒意破开皮肉直刺骨髓,冻得他浑身一颤。

    反手一刀向后,江平潮忍痛一脚蹬地飞身而起,方咏雩分明身形未定,长鞭却已兜转回来,当即一式“仙人指路”,鞭头与刀尖相撞,竟有火花迸溅!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江平潮头顶掠过,昭衍脚下使了个“千斤坠”,用力踏向方咏雩头顶,后者不得不错步旋身,长鞭飞转缠向昭衍脚踝,不想绞住的却是一把伞,但见昭衍一脚将伞踏入地里,连带鞭子也被钉住,利剑如流星飞坠,霎时将长鞭斩为两截!

    方咏雩“嘁”了一声。

    上乘武者讲究不滞外物,可若有一柄神兵利器在手,当真是如虎添翼。

    一晃神间,昭衍身形又起,连人带剑飞射而来,方咏雩将身后仰,双掌一拍夹住剑刃,阴寒内力从他掌心涌出,剑上迅速凝结冰霜,更有一股寒气蔓延上来。

    他的内力提升竟如此之快!

    纵使昭衍心有预料,此刻真正与方咏雩比拼上了内力,才知对方这一年来变化何其之大,他被这股劲力震飞,一口鲜血立刻涌上喉头,四肢百骸都如冰封了一样,好在截天阳劲自发抵御,气血运行加快,这才解了透骨寒毒。

    他这厢一滞,方咏雩已劈手夺得一剑,腰身一拧,身如飞箭,迅猛杀向江平潮!

    方咏雩的目标始终未变,今夜此地,补天宗少主孤魂要亲手取下江家大公子的项上人头!

    背后风声突起,江平潮身上八大要害同时被锐气针对,激得他寒毛直竖,当即折身转过,挥刀挡下八道连击,旋即大喝一声,刀浪三叠三变,携排山倒海之势猛攻方咏雩,生生破开一片剑雨,刀锋如水漫沙滩,顷刻逼至对方身前!

    生死关头,方咏雩忽地敛了笑容,幽幽道:“平潮兄,莫怪我。”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骤然袭上江平潮心头,他本能欲退,已来不及了。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长刀将剑刃铿然斩断,刀锋兀自去势未绝,可没等劈入方咏雩肩颈,一点寒意从下方袭来,却是方咏雩的左手撮掌成刀,于电光火石间悍然刺出,深深捅入江平潮右侧腰腹!

    “噗嗤”一声,手刀入肉,寒意直透体内,江平潮只觉五脏六腑都似冻结成冰,他张了张口,涌出的鲜血中竟有几点冰渣。

    “偏了些,无妨。”

    血珠飞溅在方咏雩脸上,竟不见丝毫动容之色,他正要翻转手刀搅破脏器大脉,身后已有厉风逼近,右臂反手一拍,不想扑了个空,昭衍一招虚晃闪至两人身侧,剑锋自下而上划过半月直取方咏雩咽喉,饶是后者退得及时,颈前也被划破了一层皮,细细的血色渗了出来,染在素白衣襟上尤为醒目。

    趁此机会,昭衍从他手下抢回江平潮,好在他援救及时,方咏雩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刀虽伤及了脏器,到底没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创,麻烦在于寒毒渗透内腑,非短时间内能够拔除。

    见江平潮分明痛极还要逞强,昭衍二话不说便点了他的昏睡穴,反手将人送到护卫手中,吩咐道:“你们几个带他先走!”

    眼见少主身受重伤,护卫们不敢拖延,当即分出十人护送江平潮拼命杀出重围,方咏雩不知怎的竟没执意阻拦,直到那一行人远去不见,在场的活人也只剩下昭衍和己方人马,他才轻笑一声,语带讥讽地道:“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条忠心护主的狗。”

    残余的杀手们持刀靠近,昭衍已深陷重围之中,竟还笑得出来,只见他挽了个剑花抖落血珠,不咸不淡地反驳道:“生前说话别太难听,当心死后会下拔舌地狱。”

    方咏雩道:“假如世上真有阴曹地府,也该是你这骗人骗鬼的家伙先被拔去舌头。”

    “这可未必。”昭衍认真地道,“算命的说我至少能活七十岁呢。”

    方咏雩被他逗笑,诚心道:“你找哪个瞎半仙看的卦,不妨告诉我一声,回头等你死了,我代你去砸了他的卦摊。”

    他们谈笑风生,浑不似刚才还在针锋相对的敌人,可惜心是冷的,笑也未达眼底。

    “你怕是办不到了。”昭衍叹道,“今夜你做下这等事情,等回了栖凰山,少不得被周宗主抽筋扒皮呢。”

    “狼性贪毒,焉知我今夜所做的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呢?”

    昭衍心下总算了然。

    望舒门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武林盟这边既派人来此,没道理补天宗会袖手旁观,只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前者还想先礼后兵,后者却巴不得白道这潭水越搅越浑,不论最终由谁动手、又是如何收场,总归是听雨阁所乐见的。

    按照补天宗这些年来的作风,昭衍以为来的人会是陆无归或尹湄,却不料是方咏雩。

    栖凰山事变之时,昭衍并不在现场,可他心中早有预估,对方咏雩这一年来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周绛云与方咏雩确有师徒之名与师徒之实,唯独没有师徒之情,所谓信任更是虚幻脆弱,外人眼里的看重与纵容不过是假象,他们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要不了多久便会分出你死我活。

    在这种畸形的关系下,周绛云会让方咏雩去干一些连魔门中人都避之不及的脏活,方咏雩也会自恃价值在周绛云的底线之内谋事图利。按理来说,在明知方咏雩仇视新武林盟的情况下,就算顾念幕后的听雨阁,周绛云也不该让方咏雩出面来此,而他不仅这样做了,还允许方咏雩便宜行事。

    今夜这场伏击,方咏雩明着杀人灭口,暗里警示望舒门,同时挑起黑白两道腥风再起的祸端,实在是一石三鸟,不失为妙棋。

    一念及此,昭衍唇角那点假笑终于没了,他定定地看了方咏雩一眼,用笃定的语气道:“看来周宗主快要神功大成了。”

    方咏雩听他明白了,遂道:“若非如此,我哪能在短短一年之内修得今日造化呢?”

    昭衍面露讥嘲:“他快要成功,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方咏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忽然道:“我是真想在此杀了平潮兄,让江天养那老狗尝尝丧亲之痛,也好看看那位姑射仙会有什么脸色。”

    昭衍道:“平潮兄向来以诚待你。”

    “江天养父女在那之前也对我很好。”

    昭衍看出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冷狠戾,心知他一味强提境界,神志已被截天阴劲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劝动的,于是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追上去?”

    “如你所说,他毕竟对我不差。”唇角上勾,方咏雩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我下过一次杀手,他既然命大,那就暂且算了,而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昭衍将要刺出的一剑也倏然顿住。

    狂风呼啸,湖生波澜,“扑通”数声接连响起,周围一圈杀手连吭声都无,便似被人砍伐的树木般栽倒在地,不过短短几息工夫,场中站立的人竟只剩下了昭衍和方咏雩!

    即便他们功力深厚,此刻也是头昏体麻,显然是中了迷香,可在场诸人无不身经百战,自始至终都警惕于心,即便只是丝毫异味也能很快被他们察觉到,绝不会直至药效发作才惊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胃口?

    不必多想,刚刚还要分出你死我活的两人同时移步侧身,彼此后背相抵,四只眼睛都朝秋风来向看去。

    一道漆黑人影从树上落下,疾如风,猛如鹰,尖锐的破空声陡然大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扑击而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扑朔

    这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着实非同一般。

    昭衍才瞥得他借势飞身,下一瞬便见黑影扑至头顶,这蒙面人端得是艺高人胆大,起手第一式直攻两人抵背之处,罡风雄浑,劲力猛烈,饶是二人自恃武功也不敢贸然相接,不约而同向两边闪开,只见这一拳砸下,地面登时土崩石裂,赫然出现了一道陷落尺余的凹坑,倘若打在了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方咏雩折身而返,红袖飞转如流云,玄妙无比地化解了三道追击,本就苍白微凉的手掌此刻更是覆霜凝冰,一手刀便向敌人腰侧斩去,只听“铿锵”一声,掌缘与腰腹相撞竟有金石之音,方咏雩被力道震得倒退半步,却是冷笑一声,坚冰似的双手忽又柔软下来,隐入袖间翻飞出没,左右齐出纠住了蒙面人一双胳膊,犹如附骨之疽般死缠烂打,借力打力,以柔克刚,分明是四只手臂拆招来往,一时间竟似幻化千百,直令人眼花缭乱。

    不同于蒙面人出招的大开大合,方咏雩的招法堪称阴毒诡谲,截天阴劲自带一股阴寒粘连之气,如此交手数十个回合,方咏雩渐渐反客为主,蒙面人只觉自己浑身内力都在无形间被牵引过去,行动变得滞缓迟钝,立时变换了路数,猛地一拳朝方咏雩胸口轰去。

    这一拳以力破巧,若在平时方咏雩自然不惧,可那麻药实在厉害,越是行功越是发作猛烈,他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半身已麻,若不想被人砸断肋骨,此时就该撤招闪避,不料方咏雩脚下未动,双手灵动更甚,恍若两条毒蛇死死将蒙面人缠在了原地。

    眼看拳头就要落在方咏雩的胸膛上,在旁蓄势的昭衍一步抢前,无名剑穿风而入,直向蒙面人头颅刺去,后者心道不好,拳势一转击向方咏雩肩头,同时身子微晃,腾出左手迎向剑锋,又是“叮”的一声锐响,剑尖与掌心相抵,这削铁如泥的利器当下竟是不得寸进,只在那掌心处留下了一点白痕。

    好一副铜皮铁骨!

    一剑不成,昭衍也不执着,只见他手腕一翻,长剑卷起一片剑花,朝着蒙面人兜头袭去,同时身形忽低,趁机从对方臂下空门一闪而过,眨眼便来到方咏雩身边,天罗伞倏然在两人身前张开,将将挡下迎面一掌,沛然巨力犹如洪水猛兽冲击而来,纵使昭衍内力深厚,此刻也有些抵挡不住。

    他低声问道:“你如何了?”

    方咏雩用力一咬舌尖,尝到血腥味才道:“四肢麻痹,你呢?”

    “快了。”

    今夜之前,昭衍平生所见最上等的麻药莫过于温柔散,两种药都无色无味,只是温柔散发作极快,且不易在风中挥发扩散,而这鬼蜮之辈所下的药发作缓慢,无声无息间便随风侵袭而来,如此才没提前被他们察觉到,现在正是药性催化的紧要关头,眼前的蒙面人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拿下的庸手。

    退!

    这个念头同时在两人心中闪现,不等昭衍再开口,压在伞上的那股巨力骤然间如同奔流四散,蒙面人显然也看出了他二人皆是强弩之末,一改先前狂风暴雨般的紧密攻势,转为飘忽不定的游斗袭扰,奇招怪招层出不穷,仿佛一只烦人至极却打不死的飞蝇。昭衍一连与他拆了五六十招,筋骨已有些绵软失力,心知不可再耽搁下去,回头一瞥方咏雩,见他也正抬眼望过来。

    又是两掌左右袭来,昭衍不敢分心,连忙沉肩一让,手下剑势连推带消化解了凶猛劲力,奈何这蒙面人不仅内力浑厚,招式也奥妙非凡,在他刻意放缓攻势之后,原本阳刚猛烈的拳脚也收敛锋芒,出招收招毫无杀气,以不变应万变,可谓是将“拖”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渐渐地,昭衍这厢动作滞涩,蒙面人出招也随之慢下,只是他们一招一式无不精细入微,稍有破绽便要被人趁虚而入,是以交手越慢缠斗越紧,竟有了密不可分之势。

    方咏雩见着这一幕,心道昭衍内力深厚不在这蒙面人之下,自己境界虽高却根基不稳,如此困局下反倒弱了一筹,不由得心浮气躁起来,同时暗暗警惕自身,切不可与昭衍陷入久战。

    他一晃神,前方战况又生变数,昭衍虽不惧蒙面人强攻猛打,奈何他也身中麻药,拖延至今已是极限,心知再缠斗下去必败无疑,索性强提内力,手中利剑猛地向前刺去。

    蒙面人侧头闪避,不料寒芒吞吐如蛇信,剑锋凌空一圈锁定他全身气机,随即骤然一点朝他咽喉逼来,他心头凛然,忙飞身向后退去,却见昭衍脚下一蹬,身如鹰隼扑击而至,于半空中一个折身回旋,天罗伞顺势卸下来袭劲力,无名剑自伞后飞射而出,疾如闪电,灿若流星。

    一剑,“参商”!

    这一式剑招的厉害早在绛城之役后便名震江湖,被无数人推崇为“天下绝剑”,蒙面人纵有刀枪不入之躯,此刻也不敢拿性命去搏,当即催动轻功,空中猛一回旋,欲凭借身法躲开飞剑。

    蒙面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昭衍这一剑蓄势而发,他这厢方才起身,剑锋已呼啸而至,避无可避之下唯有全力抵挡,只见他袍袖鼓胀,一双手臂上筋脉尽显,内力催逼汗水蒸发成汽,已是将全身功力提升起来,悍然一拳迎上逼命利剑。

    就在这时,昭衍断喝道:“方咏雩!”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方咏雩腾身而起,他手无寸铁,只将一截衣带扯断,抖擞如鞭向前卷去,却不是冲着蒙面人,而是飞速绕上昭衍的腰,身子猛地再度拔高,凭一己之力将昭衍生生向后拉开,而那柄已然离手的利剑竟也顺势倒飞,复又落回昭衍手里。

    这原来是虚晃一招!

    “参商”是假,蒙面人的全力一拳却是真,天罗伞疾开疾举,正面接下金刚拳劲,昭衍喉口一甜,忽有一道幽冷内力自背后源源不断地传来,他猛地振臂,双方内劲轰然相撞,各自向后倒飞出去。

    电光火石间,破空声倏然再起,夜幕下寒光纵横如暴雨,数枚泛着幽色的银针朝着昭衍和方咏雩袭来。

    方咏雩掌中聚力,本欲捉隙补上最后一击,见状只好收手回防,昭衍用力一转伞面,单手揽住方咏雩的腰,伞借内力又顺风势,凌空一个兜转,瞬息已绕过几根大树,消失在忙忙夜色中。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蒙面人这才踉跄落地,胸中兀自气血翻涌。

    “好生狡猾的两个小子。”

    冷哼自后方传来,蒙面人没有回头去看,只勉强平复了内息,低声问道:“追否?”

    “当然!”身后那人斩钉截铁地道,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就不信他们能跑多远!”

    事实的确如此。

    一口气掠出数里,昭衍也支撑不住,见前方有一陡坡,他索性揽住方咏雩纵身一跃,凭风借力几个起落,见得左侧有一处隐秘山洞,闪身便入。

    这山洞是风化而成,里头并不如何深广,倒是可供两人栖身暂避。昭衍甫一落地,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进了不着力的棉絮堆里,手上的力道不禁随之一松,伞与剑都掉落在地,若非方咏雩勉力一撑,只怕要被他摔在地上。

    夜色深沉,唯有一抹月华清辉自洞口洒入,勉强能让人视物。

    这个晚上,当真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药性与激战后的疲乏一同涌了上来,累得昭衍连眼皮都直打架,只是方咏雩的呼吸声就在身边,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心睡去,口唇微动:“现在如何?”

    方咏雩没有答话。

    昭衍又问了一遍,只听见那人呼吸渐重,他心头一惊,勉强挪动过去,这才看到方咏雩眉头紧锁地半闭着眼,左肩竟不知何时扎上了一根银针。

    “这是——”

    昭衍以为他是不小心,旋即想到两人当时的位置,方咏雩固然肢体滞涩,但也不是毫无避让之力,可他一旦闪开,这一针就该扎在昭衍身上了。

    “……不是为了你。”

    许是猜透了他的心思,方咏雩缓缓抬眼看来,眸中映入一点月光,冷得让人心寒。

    他漠然道:“那个时候,只有你能带着我们俩逃出生天。”

    昭衍不置可否,撕下半块衣角捏住银针,试探着动了一下,皱眉道:“没毒,有倒钩。”

    “那就拔。”

    听方咏雩这般说,昭衍也不废话,银针虽比箭矢要细,倒钩却不容小觑,遂拔出随身的匕首将创口切开些许,而后使了个巧劲,猛地将针从血肉中拔出。

    血溅在身上,昭衍多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发黑迹象,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了瓶金疮药出来,小心洒在方咏雩的伤口上。

    方咏雩垂眸看他,道:“一点小伤罢了。”

    昭衍头也不抬地道:“就当还你人情。”

    “你也不欠我什么。”方咏雩拂开他的手,“我对麻药的抵抗不如你,当时你若抛下我,必然不会逃得如此狼狈。”

    “那可未必。”昭衍勾起唇,“万一你联合对方先对我下手,我岂不是要以一敌二?”

    方咏雩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何全力配合你吗?”

    “这的确是我不解之处。”昭衍叹道,“按理来说,就算有黄雀在后,你这螳螂也要先把蝉吃了才痛快。”

    方咏雩终于笑出了声。

    就在他发笑那一霎,垂在身侧的右手陡然抬起,两人本就距离极近,这一招出其不意的偷袭直接锁住了昭衍咽喉,扼得他闷哼一声,一股森寒阴冷的气息顷刻渗入,仿佛喉咙都结了冰。

    “因为,真正以一敌二……不,以一敌三的那个人,只有我啊。”

    大力袭来,昭衍的后背重重抵上了岩壁,本该动弹不得的方咏雩将他牢牢压制在洞窟死角,仿佛一只终于捕获到猎物的饿狼。

    “那个人,即便黑衣蒙面,可他用的武功实在是太显眼了。”

    刀枪不入,铜皮铁骨,仅凭血肉之躯即可断金切玉,这种武功本就是天下罕见,更遑论修炼大成。

    “不久之前,我刚在鲤鱼江领教过鉴慧的高招,这蒙面人的武功还在他之上,两者必然关系不浅,而你……”

    微顿片刻,方咏雩凑到昭衍面前,笃定道:“鉴慧是你的人。”

    指下发力渐重,纵使昭衍内息绵长也被掐得呼吸困难起来,到了这般境地,他竟还能不慌不乱,闻言只是一扯嘴角,哑声道:“一年不见,你真是长进了许多,可我尚不明白,你分明根基不如我,又是如何压制住药性的?”

    方咏雩冷笑道:“周绛云这一年来用在我身上的毒药不知凡几,区区麻药又算什么?”

    拜周绛云所赐,方咏雩三不五时就要经受药物训练,即便一年时间不足以让他如同水木那样惯于抗药,也大大提升了他在这方面的应对能力,是以这次的麻药固然厉害,方咏雩发作起来也比昭衍迅猛,可他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正确的运功法门,凭借截天阴劲悄然化解药力。

    “原来如此。”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抬手欲搭方咏雩的腕,喉间又是一紧,识趣地将手垂下,嘴上仍道:“这般看来,周宗主也算是教徒有方,不过……”

    “不过什么?”

    昭衍用眼角余光瞥向掉落在地的金疮药,幽幽道:“周宗主待你煞费苦心,却不知他有无本事弄到姑射仙的毒药呢?”

    方咏雩脸色立变,下意识看向左肩伤处。

    突然间,一股劲风从下方袭来,方咏雩不及多想便侧身避让,孰料这一躲正中昭衍下怀,适才那一踢本是声东击西,方咏雩这厢动作慢了半拍,腰腹已被一掌击中,当即踉跄了两步,眼中凶光更甚,双手疾出如电,左击面门右抓心口,直取昭衍性命。

    山洞内空间有限,任昭衍轻功再好也施展不开,唯有斜身稍转,避开头颅要害,另一爪已当胸袭来,若叫方咏雩抓实,只怕心都要被生生掏出来,连忙沉肩一挡,手爪便落在了肩头上。

    方咏雩杀心已起,五指深陷血肉,阴劲也透体而入,同时左手再起,掌未拍到,掌风掌影已然笼罩而来。

    眼看昭衍就要丧命在他手下,方咏雩忽觉右手掌下一空,昭衍如灵蛇般俯身自下绕过,单脚勾住他右腿足踝,就地一滚顺势拉开下盘,方咏雩心道不好,脚下一踢一振挣脱开来,整个人向后倒退两步,不料昭衍蓄势的第二脚紧随其后,在他立身未定时一脚蹬在了左小腿上。

    这一蹬用力极大,若非方咏雩功力高深,只怕要被他踹断腿骨,饶是如此也被迫倒下,昭衍趁机翻身而起,双手虚晃如圈,将方咏雩左臂锁住,狠狠向后压去。

    方咏雩左肩本就带伤,这一下疼得脸色煞白,狠劲却是不减反增,右手顺势缠上昭衍左膝,打定主意要一手换一腿,半分不肯吃亏。

    然而,昭衍钳住他的左肩后没有当即发力,而是冷声喝道:“方咏雩,你已身中剧毒,我的人也马上要到了,你真要跟我拼个鱼死网破吗?”

    方咏雩手下一顿。

    半晌,他竟当真松开了手,侧头看向昭衍,眸中仿佛含了一片深渊淤泥,既黑又粘,令人一看就生出惊悸与恶心。

    “的确,我现在没必要跟你拼命。”

    唇角上扬,方咏雩恶意地笑了起来:“昭衍,我来之前跟周绛云定了个短期限,倘若逾期未归……你说,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未明

    眼下情形,崖洞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方咏雩缓过劲来,思及那两人怕也接近了,遂将昭衍从地上拉起,五指疾点他身上数处大穴,令他真气难行也动弹不得,旋即带人出了洞窟,借着一抹月光向下望去,见离地不过七八丈,底下是一片幽深竹林,于是纵身一跃,燕儿般斜飞连点,双双没入林间。

    不多时,方咏雩已挟昭衍来到竹林深处,确定此处无人埋伏,一伸手将昭衍丢在了地上,后者分明受他所制,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嘴能动,这嘴却不肯饶人,当下嚷道:“痛哟,你这般没轻没重,将我伤个好歹怎办?”

    方咏雩走到他身畔,居高临下,冷眼斜睨,嗤笑道:“莫说伤你,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

    说话间,他的右手已落在了昭衍天灵盖上,只消轻轻一抓,坚硬的颅骨就会如豆腐一样轻易被捏得粉碎。

    性命被人拿捏在手,昭衍却是浑不在意地笑道:“好呀,你杀吧,咱们算做过一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求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也好。”

    他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方咏雩左肩,那点创口不过半指长,涂过上等金疮药后已有了愈合迹象,只是伤处疼痒剧烈,如有虫蚁钻动啃噬,若换了旁人在此,怕已忍耐不住这软刀子割肉的折磨。

    昭衍越是有恃无恐,方咏雩越是杀意高涨,有心叫他脑袋开花,掌下真气始终聚而不泄,眼看双方又要僵持起来,终是各退了一步。

    “方咏雩,你所中之毒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发作,这点时间也足够我的人找来这里了。”昭衍叹了口气,“周绛云教会你许多东西,怎就没教你能屈能伸的道理?”

    方咏雩刺他道:“这一点上我着实远不及你。”

    昭衍向来是脸皮堪比城墙拐角厚,被他讥讽一句也不痛不痒,道:“你就不担心自己部下的生死?”

    方咏雩领教过那麻药的厉害,他有截天阴劲护体尚且麻痹多时,被留在原地的那些杀手只能任人宰割,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神情轻蔑。

    昭衍见状,心下顿时了然,笑道:“原来如此,你只怕周绛云的走狗死得不够多,真是好狠的心呢。”

    “论心狠手辣,我也不比得你。”方咏雩厌恶极了他笑里藏刀的模样,语气甚是森寒,“昭衍,去年在云岭发生了什么,要我提醒你吗?”

    昭衍扬起的唇角慢慢回落。

    掌下微动,方咏雩强迫他仰起头来,冷声道:“听雨阁为查云岭一案,同时派出冯墨生、萧正风两位楼主,忽雷楼与紫电楼两部精锐尽出,诱饵猎物业已入瓮……这样一个死局,不仅让你盘活了,还可颠倒真假瞒天过海,你真是好大的本事,所有人都低估你了。”

    云岭大案的真相究竟为何,天下或有无数人被蒙在鼓里,方咏雩却不在其中,只因随后发生的那场栖凰山惊变,方家说是冤枉,也不尽然冤枉。

    “在那个时候,要想促成这等变局,你不仅要祸水东引,还要先将水搅浑,鉴慧这枚棋子必不可少,可他在此前与你实无深交,却肯为你的计划赴汤蹈火乃至背负重罪,若非情谊深厚,便只有立场相当了。”方咏雩冷戾逼视昭衍,“昭衍,他是跟你一样的飞星盟余党,还是平南王府的人呢?”

    这一番话出口,竹林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咏雩忽地笑了起来:“想来二者皆是,否则你不会放心留他在中原作为耳目,左轻鸿也不敢私自包庇这么个朝廷重犯。”

    “你想报复吗?”昭衍终于开了口,“为你们方家在这场局里沦落成弃子的怨恨?”

    这一回,方咏雩没有被他激怒,反而笑得眉眼弯弯。

    “你放心,我没疯到这个地步,分得清轻重先后,只不过……”他俯下身,“昭衍,八月十五鲤鱼江畔那场刺杀行动,你还敢说与己无关吗?”

    方咏雩笑得温良无害,威胁之意却毫不遮掩,昭衍保证自己若敢说出一个“不”字,这厮扭头就要下刀。

    他当初要有这般本事,何至于被亲属内外之人串通起来骗得团团转呢?

    心念转动不休,昭衍缓缓道:“八月十五,我尚未入关,北疆与严州相隔数千里,纵我有心,也无那遮天本事。”

    “你一个人当然不成。”方咏雩脸色微沉,“这一年来风云几变,朝野内外都动荡不安,各方势力皆不敢轻举妄动,鉴慧不过是一面高高竖起的靶子,谁要是急功近利地射上一箭,没准就要引动藏在箭靶后面的天雷地火,是以问题不在此人而在那泄露情报的内鬼身上!”

    那场刺杀行动自始至终都秘而不宣,涉事之人不过寥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杜允之恨毒了此人,有心想要抓出内鬼好将功抵过,却是引火烧身难以解脱,余下几人互相猜疑,谁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方咏雩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死敌,到头来竟已暗通款曲,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不惜让唯一的继承人亲身犯险……好一场大戏,好一个骆冰雁。”

    感受到头顶那只手愈发冰冷,几乎没了活人应有的最低温度,透骨寒意没顶而下,令昭衍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若非截天阳劲自发运转抵御寒毒,恐怕他今夜就要活活冻死在此。

    好汉不吃眼前亏,昭衍低声骂了句脏话,僵硬的手臂猛地上翻一托,方咏雩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也不意外,五指离开顶门之际骤然下落,鹰爪般袭向昭衍手腕,后者却是虚晃一招,就地一滚七步外,挥掌如刀砍断身边一根翠竹,反手向后挥去,正中方咏雩追击而来的手掌。

    方咏雩轻叱一声,掌心真气急催,碗口粗的竹子霎时爆裂开来,他脚步如飞一掠至前,掌风裹挟凌厉寒气直击昭衍面门,眼前突兀一花,只见昭衍双掌晃过,左手运足内力与他对掌相抗,右手翻转向下,便向方咏雩丹田拍去。

    丹田乃武人要害,方咏雩不敢轻忽大意,当即就要撤掌闪躲,不想昭衍这回用上了截天阳劲,两股相生相克的真气甫一撞上便缠斗起来,他这厢一往无前,对面却是虚实浮沉,将方咏雩的掌力死死粘住,任何一方贸然撤手,必将受到数倍真气反噬,少说也要经脉尽断。

    片刻迟滞间,昭衍已抬掌抵在了他的丹田处,方咏雩又惊又怒,左手并指如刀就要戳向他双目,不想一股热浪真气透体而入,瞬间气血流转加快,令他有了种置身温泉的错觉。

    因着体质特殊,方咏雩自改修阴册以来便事半功倍,然而有利必有弊,他一面进境神速,一面饱受寒毒侵蚀之苦,尤其周绛云每隔三十六日还要拿他作为炉鼎,不少截天阳劲也残留在他体内,阴阳真气相克难容,这些残余内力不会被他炼化为己用,却是无时无刻不再折磨着他,随着境界拔高,痛苦也有增无减。

    方咏雩心知肚明,这是周绛云故意给他留下的隐患,偏偏他别无选择。

    察觉到昭衍有意吸走这部分真气,方咏雩虽是心下一松,却也不肯轻易便宜了他,丹田处内劲一放,手上却是劲力微收,昭衍本就无心与他拼个两败俱伤,便只好随之收力,顷刻间已将粘劲化解,两人各自向后踉跄了几步。

    “你体内的真气驳杂紊乱,阴阳相冲已成暗伤,现在拔除尚且不晚,当真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若教你吸走了这部分真气,回头到了周绛云面前,我该如何解释?”方咏雩冷冷一笑,“难道要我告诉他,薛泓碧还没有死?”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而道:“是了,你不敢。”

    方咏雩的笑容僵在了嘴角,旋即眉眼微垂地道:“你不信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这话换作一年前的你来说,我信。”昭衍摇头,“至于现在……你不说出来,只因这是你身上的最后一块护身符。”

    “就说你哪来的好心。”方咏雩的脸色不算好看,“不错,即便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我也不会出卖你的底细,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试探是真,想帮你一把也是真。”

    昭衍听惯了明嘲暗讽,对方咏雩的冷言冷语丝毫不以为意,只听他语气严肃地道:“你用一年时间将阴册修炼至第八重,我不问你到底用了什么速成法门,但刚才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倘若你不能尽快梳理好自身真气,恐怕你才踏入第九重的门槛,马上就要走火入魔。”

    闻言,方咏雩着实吃了一惊。

    他确实早早得到了《截天功》的阳册秘籍,但到底不是正统传人,对这门功法的一切认知都源于法诀本身,而有些隐秘只藏在补天宗历代宗主间口耳相传,方咏雩虽有几分猜想,终究落不到实处。

    昭衍沉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周绛云耗费半生心血才将阴册修炼至第九重巅峰,缘何要孤注一掷改修阳册?”

    方咏雩慢慢攥紧了拳头,半晌才道:“我猜测的是……九重之上尚有更高境界,而周绛云或许在阴册一道上修炼有错,不得不另辟蹊径。”

    “你也不算迟钝。”昭衍的神情冷淡下来,“不错,《截天功》共有十重境界,只是除祖师独孤决之外,历代宗主再无人练成,我义父生前也不过踏进半只脚,至死不能突破,你可知为何?”

    方咏雩脸色微变,只听对面之人一字一顿地道:“欲入无上境,阴阳合为一——《截天功》之所以被分为阴阳二册,是从一开始就在最后做下准备,若要练成第十重,必得将阴阳两册都修炼到第九重巅峰,再夺取对方功力化为己用,胜者一步登天,败者不过为其做了嫁衣裳,再无翻身余地!”

    这一年来,周绛云给予方咏雩的每一分纵容与优待,都已提早标了价码,只等在不久之后加倍讨回。

    “他执着的不是一册功法,而是你的命。”

    倘若昭衍没有点破这个秘密,报仇心切的方咏雩只会愈发贪功急进,如周绛云所愿那般在最短时间内踏入第九重境界,届时他先前埋下的杀手锏就将一并启动,方咏雩根本没有与他对抗的机会,功成之日即是疯癫之日,周绛云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轻松夺走他的功力,再将他的尸骨弃如敝履。

    方咏雩出了一身冷汗。

    喉头滚动几下,他声音艰涩地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昭衍平静地道:“你若死在了周绛云前面,那才是后患无穷。”

    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里血印斑驳,方咏雩恍若不知疼痛一样,喃喃道:“我不想离开补天宗,周绛云也不会放过我。”

    “你要想活命,就得压制境界,就算要突破瓶颈,也得在周绛云死后。”

    “我若不突破至高,又该如何取他的命?”方咏雩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要跟我合作么?”

    昭衍眨了眨眼,反问道:“不行么?”

    世间万事,没有什么比性命攸关更重要的。

    不求回报的善心好意,向来不是昭衍的作风。

    方咏雩嗤笑,从善如流地换了措辞,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如今的你,不必任何人指手画脚。”

    见他态度缓和,昭衍也没有得寸进尺,直言道:“我不管你察知了多少端倪,但你既然选择隐瞒不报,想来是准备伺机而动,我不吝给你方便,也望你配合一二,至于咱们之间的恩怨……日后了结也不迟。”

    方咏雩会意,道:“今夜袭击你们的只有补天宗弟子。”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昭衍探手入怀,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一样物什,看也不看地丢了过去。

    方咏雩接过一看,只见是块巴掌大的圆形令牌,通体漆黑无光,正面刻有龙飞凤舞的“天”字,背面则是人首蛇身的女子刻像,恍若传说里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

    “这是——”

    “女娲令,我义父给的。”昭衍耸了耸肩,“这玩意儿曾是补天宗的宗主令牌,不过在他被赶下位置之后,女娲令也就成了一块废铁,你就算拿它去当,不仅换不了几个钱,还会惹上一身麻烦。”

    方咏雩眉头微皱:“既然如此,你将它给我做什么?”

    昭衍叹道:“当初义父将它给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听来抱怨,方咏雩却是心思微动,将令牌收入怀中,感受着肩上疼痒剧烈,他向昭衍伸手道:“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不等方咏雩翻脸,昭衍又慢吞吞地补充道,“我们寒山族医亲手调制的上等金疮药,伤口止血快恢复更快,你身上那点小伤只消半个时辰就能愈合如初,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上药之后疼痒难耐,堂堂七尺男儿忍着点怎么了?”

    方咏雩:“……”

    他伸手一摸,那伤口表面果然已经愈合了,登时脸色一冷,拂袖便走。

    昭衍只当他恼羞成怒,站在原地笑得肩膀直抖,不想方咏雩走出几步后忽地驻足,轻声道:“昭衍。”

    笑声戛然而止,昭衍抬头看去,只听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身死之前,什么也没说。”

    “他”是谁?

    昭衍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眼睛微微睁大。

    “那天,江烟萝手段用尽,想要知道他私通藩王图谋造反的原因……”

    方咏雩的声音很平静,如说着与己无关的事,只有身侧悄然凝冰的几根枯竹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当时已是穷途末路,江烟萝放着九宫名单不要,执着询问这个答案,他也死撑着不肯说,于是我跪求周绛云,成全了他。”

    寒气从方咏雩身上蔓延扩散,他问道:“那个答案,你知道是什么?”

    昭衍当然知道,可他不能说,也清楚方怀远为何至死不曾松口。

    他只能吞下喉间那口腥气,郑重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权当金疮药的回礼。”

    方咏雩笑了笑,而后道:“下次见面,不再留情了。”

    终究是昔者难追,旧梦不回。

    或许终有一日,他真会死在他手里。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昭衍有一瞬动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旋即就笑了。

    “慢走不送。”他轻笑道,“你我再见不会太久的。”

    方咏雩动作微顿,终是没有回头,脚下一点地面,便如鬼魅潜入夜里,随风不见了。

    直到风息叶止,昭衍才敛了笑容,扶着一棵竹子慢慢坐了下来。

    方咏雩的武功实是进境非凡。

    昭衍身中麻药,又苦战了数场,纵使药性已被他化解了七七八八,可方咏雩那一手点穴功夫委实厉害,强行冲破穴道使他受了些内伤,放在以前无关痛痒,架不住心口上的蛊虫被真气惊动,伺机作祟起来,疼得他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偏在这时,从右边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两位看了许久,不知是否合意呢?”

    昭衍正运转内力压制蛊虫,此时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笑得人畜无害,眼神却冷如刀锋。

    阴影深处,两个人并肩走出,赫然是先前那蒙面人和一名身穿兜帽罩衣的清瘦男子。

    方咏雩说得没错,当时在白鹿湖畔并非以二对一,而是以一敌三才对。

    只不过,昭衍才是那个“一”。

第二百二十三章·敌我

    昭衍盘膝坐地,虽是难以起身,但神志清醒,见这两人现身出来,心知躲避不过,也不做那无用功,只开口道:“二位前辈,晚辈心脉有患,真气运使正当紧要关头,还请手下留情。”

    即便是在湖畔激斗时,蒙面人也不曾身带杀气,此刻果然停步不前,却见那罩衣男子一个抢步来到昭衍身前,垂袖出手向他胸口玉堂穴拂去。

    玉堂穴是任脉行气要穴,昭衍眼皮一跳,到底是没躲开,行气登时受阻,可不等真气溃散乱冲,那根手指又向下一滑直取神阙穴,此乃任脉阳穴,也是人身要害大穴,罩衣男子一指点中穴位,一缕中正柔和的真气随之渡入其中,调动昭衍自身的元气。

    顷刻之间,昭衍先是浑身发寒如堕冰窟,继而丹田燥热恍若火烧,好在玉堂穴先被点中,乱闯的真气甫一冲击穴道即刻散入经脉百骸,不多时便水火交融风波平,他侧头吐出一口淤血,蛊虫作祟渐止,通体舒泰起来。

    只不过,伤势虽有缓解,但此人点穴手法玄妙独门,玉堂穴阻塞未开,昭衍暗暗运功,身上数处气穴都一并作痛,如有盐水银针密集刺入,疼得他闷哼一声。

    “自讨苦吃。”看穿了他的小动作,罩衣男子发出一声嗤笑,抬手掀开兜帽,后方的蒙面人也将黑巾解下,露出真容来。

    昭衍看清二人面目,忽地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便唉声叹气,你是老鸦变人爱号丧,还是死到临头自唱衰?”

    恶语当面,昭衍非但不以为意,还生出了一股“果然是他”的熟悉感,遂拱手行礼道:“久别重逢,得见二位前辈矍铄安好,晚辈不胜欢喜。”

    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游僧明净和怪医殷无济。

    六年不见,二人风采依稀,只是殷无济脸色奇臭,仿佛昭衍倒欠了他八九十万两真金白银,冷笑道:“欢喜?你明知刘一手藏身在流珠洞内却假装不觉,借他之口向我二人传话,好让我们来替你收拾烂摊子,自个儿树下乘凉,算盘打得噼啪响,确实该喜。”

    昭衍瞧着殷无济满脑门子官司,知趣地不跟他顶嘴,朝明净又行一礼,诚恳道:“先前情势非常,晚辈多有得罪。”

    明净的脾气实比殷无济好上百倍,笑道:“贫僧出手偷袭,有失在先,小施主不必如此。”

    他今夜身着一袭夜行衣,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连根手指也不露,可先前有过一番交手,眼下合起掌来,十指根根齐全,昭衍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讶色。

    这点异样旋即无踪,却逃不过殷无济一双毒目,他忽然伸手抽掉了明净的一只手套,只见那左手食指与中指半截而断,切口虽已结痂长拢,但不难看出伤时尚新。

    昭衍下意识接住那手套,这才发现对应两指套内都有若肉填充物,穿戴上去与常人无异,心中顿时明了。

    殷无济语气森然地道:“姑射仙倒是跟你好,连这也告诉了你。”

    聪明人都该知道这话不可接,昭衍却跟犯了糊涂一样,顺着话道:“若非如此,出使望舒门的差事也落不到晚辈身上了。”

    “有些差事表面光鲜,实是沾手即脏洗不干净,你也乐意?”

    “世间无处不有浊,堂皇之下最多藏污纳垢,脏活累活固是苦差,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言至于此,殷无济难得没有出口伤人,只是盯着昭衍,眸中幽光冷冷。

    几句交谈间,昭衍已将一口真气在丹田中运转数周,殷无济的点穴功夫实在厉害,行气稍有差错便要逆冲,他疼得如遭刀绞,面上依旧声色不变,见明净开口欲打圆场,抢先发问道:“江平潮那处如何了?”

    殷无济讥讽道:“你都是泥菩萨过河了,还管他人安危?”

    “二位前辈既然双双至此,赶去另一边的人想必就是刘护法了。”昭衍略一思索便皱起眉来,“以刘护法的为人,即使方、江两家已结了血海深仇,也不至于迁怒到平潮兄身上,你们今夜兵分两路,无非是为望舒门做打算,欲以平潮兄为令箭叩开滨州大门,使望舒弟子通行无阻,可惜谢掌门未必会领这个情,否则我们这一行人压根出不了玉羊山。”

    被人当面揭穿心思,明净难掩惭愧,合十道:“谢掌门高风亮节。”

    “这与气节无关,只是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平潮兄的身份固然贵重,可在他们父子情裂之后,他的地位已不可与往日并论,何况……”昭衍看向明净残缺的左手,语气微沉,“二位前辈已经知晓海天帮真正做主的人到底是谁,江天养或许念及骨肉至亲,她却未必顾惜手足之情。”

    明净微愣,只得轻诵佛号,摇头叹息。

    殷无济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当即道:“昭衍,避重就轻的话就不必说了,倘若江平潮当真毫无价值,你会在他身上枉费心力?咱们开门见山,他于我等实无用处,对你却是不可或缺,若想他安然回转,便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否则我会将他带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左右这栖凰山也好,鱼鹰坞也罢,想来他都已失望透顶,也无留恋了。”

    江湖皆知怪医殷无济惯来恣意乖张,却是个言出必践之人。昭衍暗道一声麻烦,掂量了下自身处境,乖乖低头服软道:“二位前辈对晚辈有救命之恩,若有吩咐切莫客气,晚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吩咐谈不上,有件事要问你。”殷无济语气渐沉,“去年九月,步寒英遇袭一事,真相究竟为何?我不想听那些拙劣的谎言,你想好了再说。”

    同样的诘问,昭衍却不可用同样的话术敷衍回去,他脸上的笑容淡下,半晌没吭声。

    殷无济逼问道:“敢做不敢当么?”

    “想不到家师离开中原十八载,诸位前辈竟还如此挂心他,实在让人感动不已。”昭衍道,“只不过,谢掌门有此一问是忧心北疆,殷前辈已是闲云野鹤之身,素来远避纷扰,如今又是为何追根究底呢?”

    这话问得尖锐,殷无济立时怒道:“小子,冯墨生死在云岭的消息你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我等,试问一个死人如何设局偷袭得了步寒英?因他遇袭失踪,塞外风波四起,乌勒先后派遣了数支狼队扰边,只怕烽火燎原就在岁末,届时谁能独善其身?你今日若不交代清楚,休想从我二人手中逃脱!”

    一瞬间杀意暴涨,昭衍转头看向明净,苦笑道:“大师,晚辈实属冤枉。”

    明净看了一眼怒火中烧的殷无济,劝说道:“小施主,你不妨讲清此事始末,是非曲直自有分解,我等定不为难,你如果有何难处也尽管说来,贫僧定当尽力援手。”

    他惯是通情达理,可话里话外都没有解围之意,反倒向左走出几步,配合殷无济堵住了昭衍退路。

    昭衍本能地反手摸剑,却忘了藏锋被落在上方崖洞内,这一下摸了个空,反倒将小动作暴露了出来。

    “你想动手?”殷无济眼眸微眯,笼在袖里的右手已捏住银针,针尖幽光吞吐不定,隐约可见暗色,显然是淬了毒的。

    眼看着大势已去,昭衍退了两步即驻足停住,许久才道:“大师,你真愿帮我?”

    明净道:“只要你清白无愧。”

    “那我若不清白呢?”

    “这……”

    明净一凛,他同殷无济对视了一眼,轻声道:“只要你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昭衍怔了怔,望着二人凝重的神情,忽地想要发笑。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哪怕犯下了这等罪错,在他们眼里,也是可以回头的么?

    本已涌到嘴边的话被昭衍生生咽下,他垂眸掩去黯然之色,声音转冷:“大师果然慈悲为怀,可惜诚如殷前辈所言,有些脏东西沾了手就洗不干净,有些路也是不能回头的。”

    明净语塞,殷无济身上的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死死盯着昭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你们都想做却不能、不敢去做的事。”

    冷风拂过,真气受阻的昭衍瑟缩了一下,恍惚间又回到了初至寒山那日,可那山川漫雪压在眼前,也比不得这一阵风寒彻心扉。

    “你们都问我去年九月在寒山发生了什么,何以镇守天门十八年的寒山之主会在一夕间生死不明,我又在其中扮演了哪种角色……是了,这些事能瞒过无数旁人耳目,终究骗不过知根知底的你们。今夜两位既然问了,我也据实已告,是我假借冯墨生的名义动用了他手下一批忠心死士,联合这些年来对寒山仇视甚深的诸多仇家高手,共同在鬼哭谷布下了天罗地网!是我泄露了寒山外围巡守队的情报让他们遭遇危险,以此声东击西让师父孤身赴会!是我掳走白姑姑将他引入陷阱,在关键时刻以‘参商’偷袭了他!如今塞外风声鹤唳,边陲各镇枕戈待旦,俱是我暗中推动的。”

    刹那间,竹林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荡风声呜咽回旋。

    明净心头巨震,一时竟不能言语,便连殷无济也脑中嗡响,半晌才艰涩道:“你……为什么……”

    “殷前辈,何必明知故问呢?”昭衍徐徐道,“鉴慧连冯墨生已死的消息都告诉了你们,云岭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必我多说,既然用了祸水东引这样的绝户计,总不能功亏一篑,只有塞外陡生动荡,才可补全计划的最后一环。师父他这一失踪,寒山就从天门变成了险地,乌勒群狼不会放过这大好肥缺,雁北关也不可失却这道屏障,外部波澜横生,内有角力斡旋,关内的南北之争不得不暂且延缓,各方势力浑水摸鱼,这就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殷无济冷冷道:“所谓‘我们’,也包括姑射仙吧。”

    “实不相瞒,我去年奔赴云岭,并非冲着解围而去,是与姑射仙做了交易。”昭衍幽幽道,“我要她的全力支持,她要我扫平障碍,冯墨生在云岭身败名裂之后,忽雷楼的势力一分为二,明面上的被阁主萧正则收归掌中,暗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手线路都落在了姑射仙手里,去岁惊变之后,死忠于冯墨生的那些人都追随他下了阴曹地府,剩下的分散于塞外各部,步步深入草原,关键时刻就能逐个启用,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是她指使你——”殷无济咬紧牙关,“欺师灭祖!”

    “她确有此意,可我若是不愿,谁也强迫不得我,之所以做下这件事……殷前辈,我师父坐镇寒山十八年,软硬不吃,冥顽不灵,他是北疆关外的定海针,也是这场僵局的不化骨,西川与朝廷这些年都曾数次相请,无不被他拒回,你们当真没有一刻觉得他碍眼么?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我没有抢先下手,你们也不会容忍他在那个位置上再坐十八年,偏他这个人跟谢掌门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昭衍勾起唇角,“我做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我,唯独你们不行。”

    这句话一出,殷无济脸色几变,有心想要反驳怒骂,却是出不得口。

    他能骂昭衍什么?背信弃义,欺师灭祖。

    昭衍为何这样做?血海深仇,不惜一切。

    殷无济的一张嘴最是毒辣刺人,只要他想,仅三言两语就可化为千刀万剑将昭衍戳得体无完肤,可当愤怒裹挟恶语冲上喉头,又被他竭力咽了下去。

    十八年前九宫飞星,十八年后流亡离散,纵使殷无济本为局外之人,但他此生最重要之人先后卷入这场血腥漩涡里,早就不容他抽身而退了。

    正因如此,在步寒英拒绝他的提议,甚至有意将昭衍排除在外的时候,殷无济确有一瞬生出了狠意。

    殷无济不禁想道:“知徒莫若师,步寒英才是对的。”

    一时间,殷无济心神大乱,周身浑然自如的气息也躁动起来,在旁的明净察知不妙,忙提起内力猛喝一声,犹如暮鼓晨钟,生生将他惊醒。

    “阿弥陀佛。”

    明净合起掌,没再说什么回头向善的佛偈,他身为长者,却向昭衍低下头去。

    昭衍的眼眶霎时红了,可惜仅仅一下,他用力闭了闭眼,眸中便只剩血丝。

    “北疆是否战火重燃,决定不在塞外而在关内,我们没太多时间虚耗了。”他寒声道,“二位前辈既已得了答案,也该心满意足。江平潮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望舒门预备南下驰援蜀南……迟则生变,莫入滨州,我言尽于此。”

    闻言,殷无济收拢心神,脸色一肃:“滨州有变?”

    昭衍不置可否,转头就要离开,殷无济心知其中必有大事,哪容他就此脱身,当下朝明净使了个眼色,后者轻声一叹,身形猛然一晃,抢步向昭衍肩头抓去。

    明净虽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武功之高却是罕有匹敌,何况昭衍气穴受制运功不得,这一抓当是十拿九稳,却听那人忽地开口喝道:“动手!”

    这一声急呼令人始料未及,明净动作微顿,又听殷无济大声道:“快躲开!”

    来不及了。

    就在昭衍话音出口之际,竹影深处已有一道白影飞扑而出,快如疾风闪电,只消眨眼工夫就落在了昭衍身后,素白伞面骤然张开,明净只觉手下一震,一股凛冽寒气透过伞面扑面而来,顷刻就将他五根指尖冻住,阴冷内力随之缠上,明净整条手臂都被冻得僵硬青紫,当即提起《宝相决》真气与之相抗,脚下一错一旋,倒退七步回到殷无济身边,手臂振力一甩,竟抖落了无数细碎冰渣。

    “什么人?”

    殷无济捏紧毒针抬眼看去,却是一下认出了天罗伞,登时愣住。

    交手只在兔起鹘落间,昭衍这才回过头来,朝着身后之人弯眼一笑:“都说了,你我再见不会太久的。”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伞面下移,露出方咏雩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庞,他神情冷淡,眸光幽深,盯着前方两人时如毒蛇蓄力,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一击。

    竹林内霎时鸦雀无声。

    下一刻,两道人影同时拔地而起,利剑与肉掌铿然相接,撞开一片火星!

第二百二十四章·不归

    高手过招,往往是试探即知深浅。

    先前在白鹿湖畔,方咏雩一时不察中了麻药,明净要将他制服也颇为不易,如今他药性已解,真气流转无阻,打起来愈发棘手,只一错愕间,那道寒光已破开护体罡风,剑尖吞吐如蛇信,左点“仙人指路”,右出“雪飘纷飞”,刚柔剑势分合不定,攻向他腰腹两侧。

    明净见过方咏雩用鞭,不曾想到他还使得一手好剑法,思及此子原是临渊门少主,虽受羸弱病体所困,家传剑术也该是烂熟于心的,当下不敢大意,双掌凌空画圈锁向剑刃,却听风声骤变,方咏雩手腕一抖,剑锋也随之急颤,忽左忽右虚实难测,轻易挡开两手攻势,直取明净胸前空门。

    这一剑端的是出其不意,奈何明净身怀《宝相决》神功,境界比之弟子鉴慧高出一层不止,纵然是藏锋这般利器刺中他身,剑尖也不得入肉半寸,更有一股猛劲反震而回。方咏雩本该收势卸力,可他先已吃过暗亏,又被昭衍算计利用,此时狠意上涌,竟是不退反进,左手一掌拍在剑柄上,力上加力,饶是明净有刀枪不入之功体,也被这道凌锐之力刺得向后飞退,眼看胸前一点血色陡现,他脸色微变,忙伸左手握住剑身,右手攥指成拳朝方咏雩胸膛打去。

    两人在这竹林里悍然交手,年纪至少两轮之差,过起招来却是难分高下,方咏雩是全力猛攻,逼得明净不敢有半分留手,是以一招狠过一招,一合险过一合,不过片刻工夫,这一老一少已斗过了百招,拳剑相交无不险象环生。

    下方,昭衍持伞倚竹而立,他的眼力最是毒辣,曾与谢青棠几度交手,又从李鸣珂那里得到了《宝相决》的十二式连招武谱,还与鉴慧有过相关深谈,可谓是当今最了解《宝相决》这门功法的外人,故而轻易便可看出明净这身道行与当初借助外力强提境界的谢青棠不同,是实打实的六境十二式巅峰,全身上下只剩一个不知名的罩门,功力浑厚,招法玄妙,方咏雩短时间内或可占据上风,一旦陷入苦战,胜败必将翻转。

    不出他所料,打过两百余招,明净依旧气息绵长,拳劲腿力有增无减,方咏雩已是呼吸微乱,凌厉剑招少出渐缓。察觉对手势弱,明净抢进一步,双手一错使了个“龙腾虎跃”,一爪锁他剑刃,一掌攻他天灵,方咏雩心下一惊,剑锋斜挽而回,堪堪横过头顶挡下一掌,然而明净的掌力何其雄浑,这一掌打在剑上,“隔山打牛”的内劲却直透人体,仿佛一座大山崩塌盖顶,他双腿微曲向下,眼看就要被打压下去,忽听一声厉喝传来:“天女散花,出左向右!”

    紧要关头,方咏雩不及多想,应声折腰一转,无名剑错锋飞旋如莲花开绽,生生荡开明净力压一掌,又听昭衍喊了一声“平地起风”,本是向下刺去的剑势猛然一提,自下而上划过半月,朝着明净肩头斜劈过去。

    明净虽讶不慌,挺身撞向剑锋,手掌一翻一沉,欲顺势擒住方咏雩,却不想这小子近墨者黑,竟跟着昭衍有样学样,一式“平地起风”未尽,紧接一招“皎月出云”,蓦地从左右合攻下抽剑离身。

    两人距离甫一拉开,方咏雩便缓过气来,立时施展身法,忽起忽落,飘然如鬼,明净几个扑击都慢他一步,拳脚几变也落不得实处,险被他绕得不知南北,唯有专攻为守,见招拆招数十个回合,凭借金刚不坏的肉身与方咏雩相抗,一招一式竟无破绽可寻。

    眼见一场激斗变为苦战,本是袖手旁观的殷无济眉头紧皱,又听昭衍再要开口,他脸色一肃,挥手间数枚银针飞去,幽光闪动只在眨眼之间,但闻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银针大半都被伞面挡落,却有两枚连珠后发,分射昭衍双腿,任他踩着竹子纵身而上,到底是真气难续,腾空片刻便即落下,右臂倏然一疼,正是殷无济算准了他起身落下的时机方位,又出一针偷袭得手。

    这枚银针上的药力比之先前强过不知多少,昭衍只觉右臂全麻,旋即头晕眼花,险些没能握住伞柄,本能伸手欲扶竹稳身,不想眼前重影,这一下竟抓了个空。

    恍惚之间,殷无济已是欺身而近,并指点向他中宫大穴。

    昔为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殷无济又是个人憎鬼嫌的臭脾气,虽是一心沉迷医毒之道,但若没有几分真本事在手,怕在遇见明净之前已被人剥皮拆骨。他身法飘忽,转眼已到昭衍面前,本是出指急点,忽又虚晃连变,手影翻飞甚为诡谲,昭衍几度蓄力反击都不得奏效,反倒引得自身血气乱闯,脸色再白,身形猛一摇晃,却见两根指头倏然袭来,一改方才灵变不定之势,快捷无比地点向他膻中穴。

    膻中穴乃上气海穴,为任脉重中之重,若让殷无济一指点中,昭衍便再无还手之力,他心下一急,挥伞就向殷无济挡去,可没了内劲在手,天罗伞也就形同凡物,轻易就被殷无济夺下,右手两指破开防势,眼看就要落在他胸膛正中处。

    就在此刻,殷无济心头警惕骤起,想也不想就向后跃开,可他离得太近,抽身已晚半步,将要移开的手腕忽被擒住,竟是昭衍出手如电,一把抓他腕子,一腿扫他下堂,上下合攻只在瞬息,殷无济整个人被他过肩摔出,昭衍仍未放手,锁臂拦腰顺势后压,两人连打三旋,殷无济只觉后背一痛,旋即喉间发紧,人已被昭衍扼颈抵在一根粗竹上。

    “殷前辈,莫要乱动。”

    昭衍面上笑得人畜无害,下手却是毫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卸了殷无济两臂关节,快到直至几息过后,殷无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袭来。

    片刻间,殷无济已疼出了一身冷汗,艰涩道:“你故意引我出手……你是何时冲开了穴道,又是怎么不受药力的?”

    “我是不会将希望尽数寄托于他人之身的。”

    昭衍只是一笑,抬头看向另一边兀自缠斗的两人,高声唤道:“明净大师,且先住手吧。”

    这厢惊变只在电光火石间,明净不顾自身安危,撇下方咏雩就要折身冲来相救,却见昭衍手指用力,殷无济登时呼吸受阻,脸色也难看起来。

    昭衍轻声道:“明净大师,晚辈胆子小,可别吓唬着我。”

    “你——”明净纵有再好的脾气,眼下也是又急又怒,可他投鼠忌器,果真一步不敢再动。

    他沉声问道:“你待如何?”

    “大师这话可就有失公道了。”昭衍的目光越过他看向方咏雩,嗤笑一声,“今夜是你二人发难在先,现在不过功败垂成,难道只许你们宰割鱼肉,不让我等抢刀俎吗?”

    闻言,方咏雩亦是面露冷笑,他对明净道:“你若要逃走,我是拦不住的。”

    这话说得切实,可明净哪肯抛下殷无济独自离开?听出方咏雩言外之意,他面色微凛,遂叹出一口浊气,果真将真气收归丹田,如金似玉的皮肉缓缓松弛软化,他踉跄了两步,胸背几道大穴即被方咏雩重重点下。

    制住了明净,方咏雩却不觉乐观,这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宝相决》又古怪非常,想来只是一时受制,他不敢有所放松,以剑抵在明净颈侧,转头望向昭衍问道:“要杀了么?”

    昭衍劝道:“方施主,你杀心过重,谨慎入了魔障。”

    方咏雩:“……”

    怕他恼怒之下真动杀手,昭衍忙道:“送佛送到心,咱们带上他二人,这就寻刘护法去,好将平潮兄换回来。”

    方咏雩自觉已是仁至义尽,本不愿随他同去,提及刘一手才面色稍缓,张口几次竟也无话,只挟持明净跟在了后面。

    诚如昭衍所想,他们这方兵分两路,对手亦是各个击破。彼时正值仓促之间,送江平潮离开的护卫仅有十人,没了快马充当脚力,他们带着重伤患任是轻功再好也难奔出十里地,很快就被以逸待劳的刘一手率人追上,纵使奋力抵挡,终究寡不敌众,陆续倒在了沿途上,死活不知。

    刘一手事先与殷无济二人有过约定,一经得手便在某处古道旁等候会合,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虽已立誓与海天帮不共戴天,但对江平潮并无迁怒,此番出手实乃事急从权,发现江平潮重伤昏迷不醒,他不敢有所怠慢,一面紧急处理伤口,一面派人速寻殷无济赶来。

    流亡一年,至今仍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心腹死忠,那人当即领命而去,却是过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回转,刘一手心中警惕暗生,正要命人加强布防,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先前那名属下匆匆赶回,难得神色慌张,身后还跟着四条人影。

    刘一手让人点燃火把,单手按住刀柄,借着熊熊火光凝神看去,当先两人赫然是明净与殷无济,可不等他松出一口气,又见落后二人现身出来,顿时大为惊愕,失声道:“少主!”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夜竟会在此见到方咏雩!

    去年栖凰山大劫,刘一手事先已得方怀远千叮万嘱,惊变之日忍痛弃主而去,率领总舵内的一帮铁杆嫡系杀出重围,自那之后风云翻覆,他们回不得栖凰山,也不能就此逃回临渊门,便在江湖上颠沛流离,一面饱受听雨阁、补天宗以及新武林盟三方势力的穷追猛打,一面趁机摸清白道各大门派的立场态度,为蜀南老家争得喘息之机,总算不负重托。

    然而,方咏雩的下落始终是刘一手的一大心病。

    说来唏嘘,那时情势危急,方怀远抱定决意做好了诸多安排,唯独没能为亲子留好后路,刘一手只知当日方怀远拼死从周绛云手里将人救出,却不晓得方咏雩在此之后有何遭遇。这一年来,他四处打听方咏雩的踪迹,甚至冒险潜入过娲皇峰,可惜龙潭虎穴实不易闯,方咏雩又在周绛云身边闭关不出,刘一手几番险死还生都未能探得他的消息,本已有些心灰意冷,不成想还有再见之日。

    刘一手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就要去抓方咏雩的肩膀,想看清他是人是鬼,结果一抓落空,方咏雩将明净挡在身前,神色冷淡,竟如陌生人一般。

    “少主……”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刘一手火热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怔怔看着方咏雩,忽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咳道:“刘护法,久违了。”

    刹那间,刘一手回过神来,目光如电刺向说话之人,见到昭衍又是一愣,再看明净与殷无济受制于他二人,立刻心下一凛,身后众人察觉不对,登时散开合围过来,将场中五人团团围住,刀剑倒映火光,殷红如血。

    身陷重围,昭衍却是笑如春风,道:“刘护法,江少主的伤势如何了?”

    “……伤及脏器,寒毒入体。”深深地看了方咏雩一眼,刘一手勉强压下心潮翻涌,“若要他性命无忧,不可再拖延医治,你将殷先生放开。”

    “救人如救火,应当的。”

    昭衍倒也爽快,朝方咏雩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同时松手,明净武功高强,实已冲开穴道恢复自由,只是顾及殷无济,一路上并不曾出手偷袭,眼下脚步轻移便将殷无济护住,出手利落地帮他接上双手。

    殷无济身为医者,一双手最是精贵不过,昭衍不曾痛下狠手,用的是“绕指柔”奇技,这下骨节复位竟无痛感,只消活动几下便能气血畅通。饶是如此,阴沟翻船之耻也让殷无济心下恼怒,他狠狠剜了昭衍一眼,懒得多说半句废话,径自越众而出,来到江平潮身边查看起来。

    刘一手见状松了口气,皱眉问道:“江少主缘何身受如此重伤?”

    为免打草惊蛇,埋伏在白鹿湖畔见机行事的唯有明净与殷无济,刘一手率众在外,只知补天宗杀手在此螳螂捕蝉,却不知领头之人正是方咏雩,故而有此一问。

    闻言,昭衍心道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要开口委婉揭过,却听方咏雩冷声道:“是我下的手。”

    刘一手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白衣血袖,不由想到最近在江湖上愈演愈烈的传言,登时浑身巨震,颤声道:“少主,你莫非——”

    “刘护法!”昭衍打断他道,“你们是自家人,劫后重逢想来有许多话要说,何不寻个好风好地慢慢道来?”

    说话间,他抬眼扫过四周,凡与他对视之人无不喉前发寒,如有冷锋抵住要害,

    竟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被昭衍打了岔,刘一手总算惊醒过来,心知这里人多眼杂,又瞥见敌我难明的昭衍,当下做了决断,抬手道:“众人听令,退出一里之外!”

    一里地说远不远,可若是发生紧急事态,只怕赶来不及。见刘一手神色坚决,众人虽有疑虑但无二话,纷纷收起刀剑,顷刻散开不见。

    昭衍感慨道:“令行禁止,好一支精锐人马。”

    没了外人在场,刘一手哪还顾得上其他,抢步来到方咏雩面前,这回总算按住了他的肩膀,感受到掌下的躯体瘦削冰凉,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喃喃道:“少主,是我无能,这一年来寻你不得,让你吃了许多苦楚,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盟主……”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道:“刘叔,你追随他四十年,风来雨去鞠躬尽瘁,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更没有哪处对不起我。”

    刘一手听他这般说,心中酸楚更甚,忍不住道:“少主,逝者为大,何况盟主他……是你爹爹啊。”

    他是看着方咏雩长大,对方家父子和两任夫人之间的事再清楚不过,当初不说是身为下属不敢言主家是非,可眼下生死劫后,方咏雩对方怀远纵有再多怨怼,也不该在人死之后连声“爹”也不愿唤出,实在令人心冷齿寒。

    方咏雩自然听出了刘一手言下之意,微微扯起唇角,没有出口辩驳什么,只对昭衍道:“令牌的人情,我也还给你了。”

    昭衍叹道:“你我之间,需要算得一清二楚么?”

    方咏雩漠然道:“与你打交道,明算账总好过吃暗亏。”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竟将刘一手撇在了旁边,后者心知刚才说错了话,偏偏口舌笨拙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殷无济头也不抬地喊道:“臭小子,过来帮忙。”

    江平潮身上的外伤只是次要,真正棘手之处在于寒毒,此为极阴真气所成,要想连根拔除非得借助极阳真气不可,殷无济当即将昭衍拉来做苦力,正好给了刘一手找补的机会。

    刘一手踌躇了许久,按耐下心头复杂情绪,对方咏雩道:“少主,周绛云觊觎阳册已入执迷,你留在他身边甚为危险,还是随我回翠云山去吧。”

    望舒门即将举派南下,刘一手等人也该回归山门,既然找到了方咏雩,哪有对人置之不顾的道理?他一番拳拳心意,即便周绛云亲身在此,刘一手也愿拼却性命换方咏雩安然脱身,奈何对方并不领情。

    “待我们回了蜀南,那魔头纵有再大本事,也不能……”

    没等刘一手说完,方咏雩便断然道:“刘叔,你们走吧,我不回去了。”

    刘一手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二百二十五章·后路

    方咏雩骨子里其实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他身为方怀远的独子,打一出生就活在众人瞩目中,偏偏羸弱多病,许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以诗书礼仪粉饰自身,装出一派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模样,但在连遭惊变之后,这点深埋多年的野心便疯涨壮大,再不肯蛰伏于皮相之下。

    方咏雩不回临渊门,并非使性闹气,人人都劝他迷途知返,可他想要远走前路赢到最后,仅此而已。

    刘一手不懂他,昭衍却是明白的。

    那厢气氛冷凝沉重,这边也不遑多让。殷无济脾气虽臭,全身搜遍也凑不出半斤医德,但他胸怀不窄,亦分得清轻重先后,诊断出江平潮的伤势症结,当下取出金针渡穴施救,不忘吩咐昭衍帮忙拔除寒气,如此双管齐下,只消半盏茶工夫,江平潮的呼吸便平稳下来,眼睑微颤就要醒转。

    方咏雩那一手刀并未留情,江平潮的五脏六腑都被寒气所伤,如今寒毒虽净,脏器受损却非朝夕能愈,倘若现在清醒过来,无异于苦受活罪,是以昭衍不等他意识恢复,眼疾手快地拂上昏睡穴。

    殷无济阴阳怪气地道:“你点他作甚?有些苦总要亲口吃过,下次才长记性。”

    “过犹不及。”昭衍的语气不冷不热,“他接下来还有大用,可不能废在这里。”

    闻言,殷无济眉头紧皱,显然不喜他这般说法,又想到先前发生的种种,神色冷厉起来,道:“除了一层身份,我可看不出他有何用处。”

    “光是这层身份,已经足够好用了。”昭衍掏出帕子擦拭手上血迹,“你们在鲤鱼江大摆迷魂阵,又指使鉴慧现身引火,无非是为了将死水变活,一来把杜允之这枚钉子从滨州移走,二来借听雨阁之势逼迫新武林盟,好为望舒门南下借道做准备。”

    他说得笃定,殷无济也不否认,质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要横加阻拦?”

    “我能看出端倪,难道姑射仙会一无所觉?”昭衍摇了摇头,“说句难听的话,即便我们都知道江天养得位不正,可新武林盟背后到底有着听雨阁的支持,纵使姑射仙生有异心,终究是他们自个儿窝里斗,容不得外人中伤分食的。因此,谢掌门在醉仙楼当众打了江天养一记耳光,望舒门也就没了退路,早晚都要被杀鸡儆猴,故而此番虽有听雨阁暗中推动,但未尝不尽合江家父女的心意。”

    殷无济是何等敏锐之人,当下神色一凛:“她借此机会试探你!”

    “不仅是我,还有平潮兄。”昭衍目光低垂,“去年栖凰山大变之前,平潮兄已经得知了真相,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选择站在公道一方,可这在江家父女看来无异于背叛,这次借机再让他做回选择,平潮兄如是回心转意固然好,倘若他袒护望舒门……”

    说到此处,昭衍抬手在喉前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狠辣果决如江烟萝,即便面对血亲也不会心慈手软,江平潮若从此一蹶不振倒还罢了,可他要是振作起来却执意要跟江烟萝对着干,江烟萝便不再手下留情。

    为她充当刽子手的人,正是昭衍。

    于公于私,昭衍自是不愿见到江平潮走上绝路,可这趟随行之人多为江烟萝亲自点选的爪牙,有些事若做得太明显,怕是昭衍也难收场,好在事情并未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方咏雩便掐准时机出手了。

    江平潮要是在玉羊山地界上遭遇不测,已置身于风口浪尖的望舒门自当脱不了干系,可若罪魁祸首乃补天宗一方,情况又将逆转。

    殷无济想通其中关窍,忍不住斜瞥那边的方咏雩一眼,低声道:“这么说来,他之所以设下埋伏袭击你们,并非为了私仇,而是借此替望舒门挡箭?”

    昭衍道:“这不过是我的片面揣测,左右他是不会承认的。”

    殷无济对方咏雩素无好感,在他认贼为师后愈发不齿,眼下却不禁大为改观,一旁的明净更是合掌轻诵了一句“善哉”。

    言至于此,殷无济待江平潮的态度也缓和下来,沉吟道:“如此说来,我等岂不是坏了你们的事?”

    “武林盟的那帮子人手,本已被方咏雩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一些活口也不知究竟,只当你们跟方咏雩是一伙的,至于补天宗的那些杀手……”昭衍眸中掠过一抹冷芒,“方咏雩将他们带出来,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想来周绛云也是心里有数,才会许他‘便宜行事’。”

    这一句话里似有血腥蔓延,殷无济皱了皱眉:“你是说,他们两方要狗咬狗?”

    “所谓盟友,只在利大于弊时才能互帮互助,一旦双方失衡,他们彼此就成了对方最大的敌人。”昭衍似笑非笑,“若非如此,你们怎会在这节骨眼上搞出鲤鱼江之事,让他们相互猜忌呢?”

    殷无济顿时收起了那点虚伪的惊疑之色,盯着昭衍看了片刻才道:“看来,你跟骆冰雁的关系实在不错。”

    昭衍谦虚道:“晚辈没别的本事,就是讨姐姐们的喜欢。”

    “……”殷无济简直要被他的厚颜无耻给恶心吐了。

    “比起我跟冰雁姐的那点情谊,殷前辈能说服她放下仇怨与左轻鸿暗中合作,这才是大本事呢。”昭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冰雁姐虽是女流之辈,野心壮志却丝毫不输男儿,灵蛟会、弱水宫两派为明月河漕运利益争斗一年,不将这块肥肉吃到嘴里,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看来,郡主纵使远在京城,也不免操心良多呢。”

    灵蛟会真正的掌舵人究竟是谁,在场中人无不心知肚明,骆冰雁肯摒弃前嫌,一是补天宗这个表面盟友带给她的威胁与日俱增,二是得了左轻鸿的让利和承诺,而要决定这样一件大事,非殷令仪点头不可。

    一念及此,昭衍想到从江烟萝那处得来的消息,眉头深锁起来:“我听闻,郡主身中奇毒?”

    殷无济毫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点头道:“你该知道她身患血虚绝症,一日离不得我所调制的药,随着病情加剧,药量也不断增加,这就成了毒,外人是查不出端倪的。”

    饶是昭衍心下有所预料,闻言也不禁怔然,低声道:“当真回天乏术么?”

    殷无济一生狂傲,少有服输受挫之时,现在却是难得叹了口气。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做不到。”他几经思量方道,“血虚绝症的病根在于肝肾衰竭,要想拔除病灶也得从内着手,而这恰恰是我不擅长的,若换了你师姑在,她或有办法。”

    可惜太素神医白知微早在十八年前就成了傻子。

    昭衍搭在膝上的手缓缓用力,意味不明地问道:“她还能撑多久?”

    “郡主如今离不得药,毒只会越积越深,顶多还能撑个半载,除非……”殷无济看向昭衍,“你若有本事请姑射仙出手,凭她那一脉神鬼莫测的蛊术,没准能多延命一些时日。”

    然而,江烟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们也不敢将殷令仪的性命悬于姑射仙之手。

    昭衍的目光闪动了几下,又听殷无济道:“郡主托我给你带话,让你该尽快往京城走一趟。”

    “如此急迫,是有何要事?”

    “不知,信上语焉不详,只道越快越好。”

    听殷无济这般说,昭衍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殷令仪要找他或有许多原因,可连殷无济都不得而知的,昭衍只能想到一件事——在云岭山分别前夕,她与他击掌为誓,定会找到明觉。

    昭衍没想到,只是短短一年,殷令仪就从京城那团乱麻里理出了头绪。

    一瞬间,全身真气不受控地在经脉间乱闯,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昭衍几乎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在殷无济面前失态。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我会尽快安排的。”

    殷无济将话带到,便没了跟他闲话的心思,恰好此时方咏雩迈步走来,垂眸一扫躺在地上的江平潮,问道:“伤势如何?”

    “托你的洪福,往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殷无济没好气地道,“下手之时不见留情,现在来当好人了?”

    方咏雩当时是真动了杀心,被殷无济当面嘲讽也不恼怒,得知江平潮已无大碍便不打算在此多留,对昭衍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了。”

    见他急着要走,刘一手欲言又止,昭衍问道:“急着去杀人灭口?”

    方咏雩嗤笑一声也不否认,顺话邀请道:“你要一起么?”

    “谁让我是个劳碌命呢?”昭衍站起身来,朝殷无济三人抱拳一礼,“烦请三位在此稍待,小子去去就回。”

    殷无济的麻药固然厉害,补天宗的杀手亦非酒囊饭袋,粗算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再拖延下去只怕生变,是以昭衍与方咏雩运起轻功,一路飞奔而去,不多时就回到了白鹿湖畔。

    果不其然,如他们离开时一样,那帮子杀手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可有几人已恢复了些许意识,正尝试着动弹手脚挣扎起身,惊见方咏雩来到,他们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看见紧随其后的昭衍,脸色倏然大变。

    其中一人好不容易摇晃站起,提刀就朝昭衍扑去,忽地后脑一凉,方咏雩单手抓住了他的头颅,五指猛一发力,寒气登时透骨而入,这杀手当即面覆冰霜倒在地上,已是不活。

    昭衍问道:“赶尽杀绝?”

    方咏雩冷声道:“一个不留。”

    “真狠心呢,孤魂少宗主。”

    话虽如此,昭衍对方咏雩的决定并无异议,仁慈用在自己人身上是好心,用在敌人身上就成了找死,他探手接过藏锋,无名剑立时出鞘,化为鬼差勾魂索,朝着满地垂死挣扎之人剿杀而去。

    经历过一番厮杀,倒在地上的活口不过二十余数,在药力未解的当下,解决他们便如砍瓜切菜般轻易,短短不过几息工夫,昭衍便斜挽剑花甩去血珠,方咏雩也收手站定,红袖低垂掩去血色。

    相对无言了半晌,昭衍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死了这么多人,周绛云即便想要睁只眼闭只眼,你也要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才好。”

    “我心里有数。”方咏雩抬起眼,“倒是你,对着江烟萝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如今江平潮未死,望舒门逃过一场陷害,新武林盟就不能在接下来的事态里占据先机,你想好怎么面对她了么?”

    他这样一说,无疑是将昭衍之前与殷无济的对话尽收耳中了,昭衍先是讶然,旋即笑眯眯地道:“你竟还会关心我呢。”

    方咏雩的表情霎时如吞了一只苍蝇,可不等他开口,昭衍便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你知道江烟萝为何要利用平潮兄构陷望舒门么?”

    “愿闻其详。”

    “去年武林大会之后,平潮兄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武林盟主,即便方盟主随后发现了海天帮的真面目,在平潮兄做出决断之后,他也没有改变这一主意。”昭衍将剑收回伞中,后背一斜靠在树上,“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武林盟,方盟主本人更是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即便是听雨阁要铲除他,也不可能易如反掌,栖凰山之所以在三天内遭到攻陷,一来是出了内鬼,二来……是方盟主没有发动全部力量奋起反抗。”

    方咏雩语气冰冷地道:“他是不愿武林盟受己牵连,以此保下那些忠心部属。”

    昭衍颔首道:“不错,那么在此之后,这些被保下来的人当听命于谁呢?”

    在公审当日,方怀远有不止一次机会当众揭穿听雨阁、补天宗与海天帮三方勾结的阴谋,可他只是宣布解散武林盟,对此只字不提。

    “方盟主之所以不提此事,并非顾念旧情为江天养隐瞒,而是他不愿让自己看好的下任盟主得位不正。”昭衍叹气道,“平潮兄品性高洁,又是江天养的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海天帮也好,武林盟也罢,终有一日会被交到他手里,与其血流成河逞一时痛快,不如守宫断尾留条后路。”

    方咏雩微怔,而后讥讽道:“可惜,他漏算了江烟萝。”

    “在那之前,谁能想到海天帮那位娇滴滴的跛足小姐会是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呢?”昭衍面露唏嘘之色,“方盟主为平潮兄留的这条路,在江烟萝身份揭晓时便已断了八九,剩下这一二余地也在醉仙楼共议时化为乌有,于是……谢掌门才会以那样决绝的态度退出武林盟。”

    穷途末路之时,方怀远留下了两手打算——

    倘若江平潮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取得江天养的信任,那些被方怀远拼命保下来的人就会在暗中给予他支持,使他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掌握新武林盟的实权,从而取代江天养,把一切带回到正轨上;

    倘若江天养不顾父子亲伦撕毁协约,誓要将武林盟的势力掌控于手,不惜毁掉江平潮,那么谢安歌就会公然向他提出质疑,由此接手方怀远留下的势力,从而引动四方风云,分裂白道格局,使新武林盟不能做一言堂,也让那些不肯归附的白道帮派有所投奔,联合起来与江天养分庭抗礼。

    “杜允之奉命在江湖上宣扬声势,可不尽然是听雨阁的手笔。”昭衍唇角一勾,“去岁那场惊变,江烟萝可是借机从听雨阁身上咬下了一大块肉,那位萧阁主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善茬,眼下虽少不得新武林盟的助力,但双方的梁子已经结下,他是不会放任江家成为第二个方家的,故而这一年来听雨阁没少在暗地里给新武林盟使绊子,明里暗里限制江烟萝的势力扩张……因此,江烟萝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指使杜允之顺势而为,表面上是新武林盟受到了听雨阁的逼迫,实则是她反客为主,准备一石二鸟呢。”

    方咏雩脸色一变,旋即回过神来,微怒道:“你在警告我?”

    “是劝告,在你吞掉周绛云之前,可别招惹江烟萝。”昭衍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恨她入骨,但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没柴烧。”

    方咏雩攥紧了拳头。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昭衍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一阵冷风吹来,萦绕周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饶是见惯了血雨腥风,他也难免有些犯恶,提起藏锋准备离开。

    “……我会杀了她,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脚步微顿,昭衍笑了起来,衷心道:“我信你会说到做到。”

    “那你呢?”方咏雩看着他的背影,“你为虎作伥,欺师灭祖,世人难知全貌,只当你是卑鄙小人,待到江烟萝沉船之日,你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这一次,昭衍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曾想过。”

    他毕竟不是无惧无畏的圣贤,有些事一旦深想,便下不得决心了。

    既然是注定要走不归路,就别再回头多看哪怕一眼。

    他也会是会怕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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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