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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惊闻

    乌勒国的大王,死在了呼伐草原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呼伐草原地域辽阔,与乌勒、大靖皆有接壤,许许多多的大小部落都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存,曾也有过称雄一时的霸主王庭,但已经土崩瓦解,分裂出来的四大部落各据一方,其余小部族或夹缝求生或依附顺从,如此维持了草原近百年相对稳固的格局。

    西南角这一带毗邻寒山,亦同大靖雁北关地近,四大部落并不在此建立王帐,便有为数不少的小部落扎根在这里。当年乌勒国内乱,叱卢氏篡取尔朱氏政权,以虎狼之势对败者赶尽杀绝,少数幸存下来的人冒死越过界线,逃至呼伐草原苟延残喘,或有不甘失败图谋报复之人,但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便融入此间部族以繁衍生息,没承想二十多年过去,血光之灾又降临到他们头上。

    寒山固守本部,雁北关防山守城,乌勒大王亲率了一支狼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这处草原破口,奔驰了数百里地,袭击了好几个部族,但凡是跟尔朱遗族有瓜葛的,一个也不放过。

    “……沿途都是烧杀抢掠,说什么‘尔朱遗族招揽旧部欲复王权’,我看都是屁话,当年尔朱氏最精锐的兵马都折在了跟咱们大靖的战争里,本部留下的人数虽多,不过是些老弱病残,逃出来的就更少了。依我之见,乌勒王挑在这个时候算旧账,根本是在敲山震虎,为袭击我大靖边关做准备。”

    漫天风雪中,朱长老说得唾沫横飞,他一早得知这个消息,立即赶来向帮主禀报,虽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但说起这件事来,激动之情难免溢于言表。

    在北疆吃了数月风刀霜剑,王成骄看起来沧桑了不少,他手里拎了只酒囊,里头装着烈酒,喝一口就能使全身热起来。听到朱长老这番话,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问道:“那些小部族多是牧民,精通骑射的青壮虽有,但不可与乌勒狼骑匹敌,更别说暗中有青狼帮接应,乌勒王也是料定这些才率兵突入,缘何会死了?”

    朱长老道:“帮主所言不差,乌勒王这一番奔袭是大获全胜,不仅歼灭尔朱遗族,还劫掠了粮食和牛羊,麾下那帮狼骑得了厚赏,当晚就地点了篝火庆祝,结果……”

    乌勒王不留俘虏,只命人抓来了一个孩子,那是尔朱遗族的最后骨血,他给对方带上枷锁,将人丢进栅栏里,再放猎犬追咬,四下里欢声雷动,却有一群野马疯也似的奔腾而来,悍然冲进了狼骑阵地。

    马群来势汹汹,但狼骑何等骁勇善战,当即变了阵势斩杀野马,冷不丁一道黑影从中飞出,箭也似的越过狼骑防线,掠至稳坐后方的乌勒王身边,二话不说,抢刀劈下了他的头颅。

    “惊变突然,对方动作实在太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等狼骑掉转刀马,乌勒王已经人头落地,这人得手即走,捞了那孩子上马飞驰。数十名狼骑一拥而上,竟没能将其截下,反被杀伤了近一半人,其余人眼见围困不住,便上马追赶,一路追至绝壁,就见此人弃了马匹,抱着小孩一跃而下,箭矢无一射中,追兵眼睁睁看他纵跃不见了。”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朱长老长舒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地道:“好身手,好胆识,天下能有几人?”

    “是啊,能有几人……”王成骄握紧了酒囊,“可有人识得刺客身份?”

    “事发深夜,四下里一片狼藉混乱,据说这人黑袍蒙面,连兵器都是现抢的,全无头绪可寻。”朱长老见王成骄面色有异,登时明白了过来,“帮主,你莫非怀疑此人是……步山主?”

    王成骄喝了一口酒,眉间沟壑更深了几分:“这支狼骑虽无百万军之众,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劲卒,此人能在他们的护卫下斩杀乌勒大王,且来去自如,委实骇人闻见,我年轻时或可一试,如今已是做不到了。”

    “可若是步山主……”朱长老沉默了片刻,望向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孤鸾峰,“值此关头,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寒山原本就是乌勒国为军事驻扎而建立的营寨,纵使步寒英兄妹带领族人摆脱了乌勒国的控制,那种任人奴役打杀的愤怒和恐怖仍扎根在寒山所有人的魂魄深处,使得这个部族团结异常,也更加排外,尤其在步寒英镇守天门的十八年里,族人们几乎将他当做了在世神明,势力范围也扩张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与呼伐草原上的四大部族相比也不逊色了。

    这样的发展自然有好有坏,可在步寒英遇袭失踪后,情势已然急转,原本雁北关与寒山的联系已悄然渐远,这一年来又变得紧密起来,待昭衍带人帮助雁北关截杀了那支“野狼”突袭队后,两边正式开始了防务合作。因此,当王成骄率一众丐帮弟子和援北义士赶到北疆,与雁北关主帅周玉昆深谈后,他们便暂时入驻了寒山,协防寒山族人抵御外敌。

    “前不久从京城传来了消息,乌勒使臣胆敢在京图谋不轨,虽然未能得逞,这仗怕也免不掉了……”

    步寒英至今下落不明,昭衍又在这节骨眼上去了中原,王成骄每每想到这些就忍不住骂娘,心道那兔崽子到处撒野不知守窝,旋即又想到自己这伙人正是昭衍给王鼎支损招用阳谋引来的,北疆关城上下守将对这师徒俩敬佩有之,提防猜忌更不少,他们二人不在寒山,反倒更让周玉昆等人放心,这又让王成骄满心不是滋味起来。

    朱长老看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晓得帮主心里苦闷,道:“说起来,昭衍临行前有过提醒,道是乌勒人恐有声东击西之嫌,竟然一语成谶,月初有敌军绕过雁北关南下袭了定州,若非周大人信了他的话再三向定州守将示警,那边怕是门户大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小子心里的本事可比他手上的高多了。”王成骄笑骂一声,“前军铩羽,大王又遇刺身亡,乌勒国内至少要乱上一阵子,对我等来说是好事,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朱长老颔首,随即道:“还有一事,先前深入呼伐草原的弟子回来了,他们打听到一个重要情报——青狼帮,换主人了。”

    青狼帮原先的帮主姓朱,本是犯了事逃到关外的靖人,后来带着一帮艺高人胆大的匪徒在草原上建起帮派,主要做马匹买卖,短短三四年就壮大成势,可惜他们贪心不足,赚钱不够还要求权,既然在大靖没了容身之地,索性向乌勒投诚,去岁年初就闹出过勾结雁北关副将窃夺布防图的事,虽是功亏一篑,但从此之后,青狼帮是明目张胆地成为了乌勒国安插在呼伐草原上的钉子,这一次尔朱遗族惨遭屠戮,其中少不了青狼帮的手笔。

    “换成了谁?那姓朱的又如何了?”王成骄听到这里来了精神,“什么时候换的?难道与乌勒王遇刺的事儿有关?”

    “也就这几天,姓朱的全家老小都不知哪儿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朱长老神色凝重地道:“这事儿实在古怪,帮主你想那姓朱的马贼出身,能挣下这偌大家业,不管人品如何,本事总是不小的,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连锅端了,帮派里的一干心腹也死得不明不白,就连负责与他们联络的乌勒探子都被蒙在鼓里,这……可不像咱们江湖人的作风。”

    “听雨阁!”

    顷刻间,王成骄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道:“怕是京里出事后,听雨阁料定乌勒国将有大动作,干脆先下手为强,趁此机会夺了青狼帮,再放出尔朱遗族图谋复权的假消息,故意引来了乌勒王……”

    朱长老打了个激灵,大惊失色地道:“帮主慎言,这话、这话可不能乱说!”

    王成骄皱紧眉,却不是听进去了提醒,而是想到不对劲之处:“不行,这也说不过去,京城与北疆相隔甚远,若等消息传来再做部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步,除非是早有预谋的。”

    闻言,朱长老也觉得古怪起来,他想了半晌才道:“这事儿的确像极了听雨阁的作风,可若真不是听雨阁做的,那么在这北疆关外……难道,是冯老狗?”

    王成骄不再妄下判断,转而问道:“你不是说早上抓到了一个奸细,可有问出什么来?”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朱长老便面露苦笑,道:“今早抓到的那名奸细,到现在也没松口,她毕竟是寒山族人,咱们手上证据不全,她再抵死不认,只怕……”

    他们这帮人马进驻寒山已有月余,因着昭衍事先有过交代,寒山族人又在失去步寒英后态度有所转变,而王成骄平日里瞧着粗犷不羁,心中实是门儿清,能做或不能做的事情都被他拎出来众人耳提面命,是以双方合作共处算得上和睦融洽,几番抗敌作战下来,好汉们的交情也就有了。

    今早乌勒大王遇刺的消息传来,朱长老虽是急不可待地赶来向王成骄禀报,却也留了个心眼儿,果然抓住了一个试图向外传递情报的女细作。然而,此女是寒山那名女医的弟子,又常在白知微身边伺候,寒山族人们不信她会私通外敌,险些与丐帮弟子闹将起来,所幸女医及时赶到,这才压下了一场风波。

    “这女子鬼得很,发现行迹暴露立即吞下了纸团,任大家如何逼问,她只来来回回说些听不懂的话,分明是有恃无恐,料咱们不敢对她下重手。”朱长老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师父倒是明理,亲自带人去搜了屋子,却是什么也没发现,这可如何是好?”

    王成骄听了也觉得棘手,倘使这内鬼出自丐帮,他早就一掌下去了。

    “你先去看着人,万万不能出纰漏,等我巡视完了防务,亲自过去审问,到时再做打算。”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朱长老领命而去,王成骄一连叹了两口气,却见一道细骨伶仃的人影从雪堆后站起身来,目光幽幽地望着自己。

    “白……白神医?”

    王成骄与步寒英兄妹是同辈人,当年靖北战役时,他也来北疆驰援义助,白知微那会儿是军医,被她救治过的人不知凡几,王成骄的一条腿也是被她保下来的,却不想一别经年,江湖上没了太素神医的芳踪,一生救人无数的白知微变成了这般模样,在寒山浑噩度日,实在令人唏嘘。

    朱长老今早抓住的那名细作,便是负责在女医忙碌时过来照看白知微的生活起居,想来她今日等不来人,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女医一时也顾不上她,这才独自出了小院。

    一念及此,王成骄心里五味杂陈,抬手向白知微行了个致歉礼,准备转身改道,不想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竟是白知微步履蹒跚地追了过来。

    王成骄怕伤了她,便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只在白知微抓他胳膊时侧让了些许,未料这痴傻孱弱的女子竟是出手极快,五指在他衣袖上一滑,顺势落在了他的手腕处,紧紧锁住了脉门。

    这一记擒拿手是望舒门的武功路子,当年白知微混迹中原,便是拜师望舒门学了一身武功,可惜她现在空有招法却无内力,王成骄吃惊之余便轻易挣脱了桎梏,连退三步望着她,失声道:“白神医,你、你莫非想起来了?”

    他又惊又喜,脸色都涨红了起来,只见白知微拢了拢裘衣,再将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举止落落大方,半点不见疯癫痴呆的模样。

    “王大侠……不,现在是王帮主了。”白知微开了口,吐字清晰流利,“丐帮不远千里来此协防,寒山上下莫不感动于怀,奈何近日出了许多事情,族人们心焦神乱,若有不当之处,望您海涵一二。”

    四下里没有第三人,王成骄呆呆地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掐了把大腿才回过神来,他毕竟与白知微相处不多,未见过她不良于行、神智不清的模样,反倒比其他人更容易接受现实,于是喜道:“白神医,这、这么多年,你终于清醒了啊,老天爷总算舍得开眼,我就说你一生行善,好人不该受此苦难。”

    他激动万分,白知微却只是淡淡一笑,连这点笑容也很快隐没下去,她朝王成骄回了一礼,道:“王帮主,这些事咱们回头详说,当下有件急事,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王成骄怔了下,随即正色道:“白神医请说。”

    白知微道:“今日被你们抓住的奸细,我有办法让她吐露实情,但我清醒过来的消息还得瞒着,暂时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霎时,王成骄心头一凛,他深深看了眼白知微,慎重道:“白神医,我与你有话直说,这人虽然照顾你的起居生活,但她勾结了哪方势力尚未可知,倘若我就这样带你过去,恐怕危险难测。”

    白知微却道:“她是投靠了青狼帮的新主人。”

    这一句不啻是平地惊雷,偏生白知微说得笃定,她既已清醒过来,便不会胡言乱语,王成骄当即脸色大变,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她照顾了我一年多,为了瞒过旁人耳目没少借我打掩护,我怎能不知道?”白知微神情冰冷,“你们搜她的屋子,是什么也搜不到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被她藏到了别处,我能让她开口。”

    王成骄从这三言两语间听出了杀意,这在当年的白知微身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太素神医温柔和善,虽也挺剑杀过人,但似这般凌锐的杀气实属罕见,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步寒英与白知微本是至亲兄妹的实感。

    定了定神,王成骄道:“难道白神医你在一年前就已经醒来了?”

    见白知微点头,他又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与昭衍说出实情,却要装疯卖傻等到现在,同我这外人坦白呢?”

    这一回,白知微沉默了许久,她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彻底褪去了,整个人竟比冰雪更惨白。

    王成骄心底突兀窜起了一股寒意,他意识到其中必有重大隐情,不禁屏住了呼吸,只听白知微缓缓道:“王帮主,你知晓我是在哪一天、哪一地醒过来的吗?”

    去岁九月廿五,孤鸾峰背面,飞泉瀑下冰湖旁。

    “当时掳了我过去、又在关键时刻以‘参商’偷袭了我哥的人……就是昭衍。”

第二百七十二章·揭露

    太素神医白知微曾有一身好武功,医术更是妙手回春,她闯荡过三山四海,拯救了无数条性命,却在晚晴谷一战断了筋骨经脉,伤了脑识神智,从此形同废人,任谁看了都难免唏嘘。

    可白知微又比世上诸多苦命人来得幸运,至少在残废疯傻后,她没有变成一具红颜枯骨,先是得到了殷无济的全力救治,再有玉无瑕十二年的悉心照料,最终平安归家与亲兄团聚,不曾受过饥寒炎凉的折磨,故而她的伤病虽然严重,但在这十八年岁月里,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玉无瑕当初将她送出水云泽,便是殷无济认为药石之效已然不大,白知微能否恢复如初,还得看天意人心。因此,在白知微回到寒山后,步寒英对她倾尽了心血,变着花样循循善诱,从头开始教她一步步下地走路,耐心引导她重新识字知事,而白知微曾经博闻强记,哪怕神智不清,记性还是好的。如此日复一日,白知微在近两三年间已有了恢复记忆的迹象,对每天的见闻也记得愈发清楚了。

    纵观满山上下,白知微最亲近的莫过于步寒英和昭衍这对师徒,前者对她无微不至,后者能跟她玩到一处去,是以在昭衍下山的那段日子里,白知微感到很不习惯,隔三差五就要扯着步寒英或女医问“小昭去哪儿了”、“小昭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话。过了不知多久,白知微终于在一个雨夜里又见到了昭衍,当时她做了场噩梦,散碎的画面已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梦中亲手摘了步寒英一只眼睛,而后她惊醒过来,浑身抖得厉害,偏偏哭不出声来。

    步寒英自是温声哄她,昭衍却用一种白知微从未见过的古怪神情盯着她,甚至撸起袖子拿手臂上的伤疤吓她,白知微攥着他的胳膊,脑海中霎时闪过了无数比这更可怕的情景,当晚她再也没有睡着,依稀听见步寒英跟昭衍在外厅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只在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白知微吓得一激灵,手脚并用地从炕上爬起来,她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借着昏暗的灯火看向外面,发现步寒英已经走了,地上有沾了血的碎瓷片,昭衍赤着上身跪在厅中,很快发现了她的窥视,便对她无声地笑了。

    昭衍笑起来时格外好看,白知微总忍不住跟他一起笑,可这次他笑得让人无端发寒,心口处也多出了一道蛛网似的血纹,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血纹也好像活了过来,莫名的恐惧从白知微心底升起,她“砰”地关了门,缩回被子里瑟瑟发抖。

    之后的数日,步寒英跟昭衍在人前一切如常,等到没了外人,他们的相处就变得古怪起来。白知微很少看到步寒英动怒,也习惯了昭衍卖乖讨巧的模样,她从未想过这两人会为什么事情翻脸,于是去问了步寒英,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兄长难得没有正面回答她,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好像听到了他在叹气。

    过去的几年里,倘使昭衍犯了错,步寒英都罚他加训,白知微就曾在大雪纷飞时牵着女医的手去给他送热汤饼,再被他三言两语诓着找步寒英说软话。这一回,步寒英破天荒罚了昭衍抄书,白知微还识不得太多字,但她看出昭衍有时候并不照着书在抄,堆在一旁的废纸上字迹潦草,跟鬼画符一样。

    九月廿五那一天,白知微起了个大早,她不记得什么日子,却知道这是自己的生辰,曾经在水云泽时玉无瑕会给她做鱼糕和过水面,等她到了寒山,每一年的生辰都是跟步寒英和昭衍一起过的,他们做的饭不如女医做得好吃,比玉无瑕的手艺更是差远了,不过白知微喜欢跟他们一起,也吃得很开心。

    然而,这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昭衍一大早就出去了,步寒英陪着她吃完了一碗面,再三叮嘱她跟女医留在院子里玩,切不可到外面去,随即也匆匆离开。白知微很不高兴,女医教她编手环她也不肯学,后来有人敲门请女医出去,她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有人受了重伤,女医本来在犹豫,白知微却觉得那一定很疼,就赶着她出去了,独自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

    昭衍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跟玩捉迷藏似的一下子捂住了白知微的眼睛和嘴,她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被他及时扶住了,嘴里还被塞了颗蜜饯,甜滋滋的味道让她很快原谅了他。

    “姑姑,我带你去冰湖玩,好不好?”昭衍又给了她一颗蜜饯,“你说那儿的白鱼好吃,我给你捞几条烤着喝。”

    白知微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没闻见血腥气,于是欢喜地爬上了他的背,昭衍背着她翻墙出去,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抄捷径下了飞泉瀑。

    他信守承诺给白知微捞了好几条肥美的白鱼,就地点起篝火烤制起来,白知微一边嘶着气一边扯鱼肉吃,时不时塞昭衍一口,试图贿赂他别告诉步寒英,而昭衍吞下鱼肉,仰头望向了上方山壁,步寒英正扯住铁索飞身而下。

    白知微心虚地把鱼骨头丢进了火堆里,想要躲到昭衍背后,却听步寒英难得厉声喊她:“小妹,过来这边!”

    她探出身子,昭衍却反手将她牢牢按住,同时四下里人影闪动,白知微惊愕地看到至少二三十个黑衣人现出身来,他们不知道蛰伏了多久,她一个也没发现。

    没有二话,昭衍带着白知微向后退去,黑衣人们顷刻将步寒英围在中间,白知微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更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她扯着嗓子喊人,声音传不出这里,而昭衍不曾上去帮忙,也没有跟她一起喊,像一根桩子似的将她钉在原地。

    八面围攻之下,步寒英依旧游刃有余,倘若他带了一队护卫来,很快就能将这些黑衣人尽数歼灭,可他不仅孤身一人,还投鼠忌器,这就成了致命的弱点。黑衣人们事先不知吃了什么秘药,一个个功力暴涨悍不畏死,他们不顾惜同伴的性命,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就像试图咬死象的蚂蚁,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他们一拥而上,步寒英挥剑划开了他们的咽喉。

    昭衍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他没带藏锋,从地上捡了一把血迹斑驳的利剑。

    步寒英对唯一的弟子倾囊相授,连绝技“参商”也不曾藏私,当初昭衍苦练这一式剑技时,白知微还在旁看热闹,却不曾想到这一剑会在某天刺向步寒英。

    血。

    在白知微的眼里,霎时间天地失色,徒留一片血光。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子做过的噩梦,那颗眼珠由她亲手摘下的眼珠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一剑自步寒英背后刺入,再从他身前穿出,彗星袭月似的凌锐劲力去势未绝,将他整个人钉向了冰湖,而后水花四溅,湖面上氤氲开一片红浪。

    冰湖不大,但是很深,湖底还有暗流隐渠,寒山这一带的地下水系颇为复杂,坠入水里的东西不一定能捞上来,活物八成是死定了。

    白知微浑身绵软地跪倒在地,她张着嘴发不出声来,头疼得好像要炸开,指甲生生扯下不少发丝,还抓破了脸,被昭衍攥住了手,并指点向她的昏睡穴。

    失去意识前,白知微听到有人问:“要不干脆杀了她?”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女医新收的弟子,最近常来照顾自己。

    昭衍道:“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那名细作被关押在一处山牢中,女医阻止了寒山护卫的插手,仅丐帮弟子在此看守,她料定朱长老搜不到真凭实据,更不会贸然用刑,一天下来除了喊冤便是哭泣,吵得人心烦意乱。

    到了黄昏时分,丐帮帮主王成骄屏退所有守卫,随即领着一名女子进入牢房。

    细作心中冷笑,抬起一双泪盈盈的眼,却对上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当即脸色大变,若非手脚都被枷锁绑住,只怕已惊得站起身来。

    “一炷香。”

    王成骄依言点燃了一根线香,白知微没有多看细作的脸色,她将一个布包摊开,里面都是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森然冷光。

    所谓医者,杀人救人只在其一念之间。

    听雨阁总舵下设暗狱,里面也有骇人听闻的针刑,只不过狱卒们侧重内力催针,而白知微精通人体八脉百穴,她鲜少动用这等阴鸷手段,但不是不会用,尤其是面对叛徒,更不必说细作已经被她的出现扰乱了心神,由白知微亲自审问实是事半功倍。

    王成骄感知敏锐,纵使不亲眼看着也能在第一时间洞悉变故,压根不怕这细作耍花样,于是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了那本令他一路上心绪难平的手抄本。

    这本子是白知微带他从昭衍房中拿出来的,步寒英罚昭衍抄三百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后者索性做了本厚厚的线装册子。然而,那时候塞外风声紧,昭衍只能忙里偷空抄上几页,使得这抄经本空了一大半,就连抄好的部分里也只有开头十几页字迹工整,越到后来越潦草敷衍。王成骄翻了约莫百来页,赫然发现上面的文字已变了内容,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报仇”二字,如此又翻过几页,占满整张纸的就成了大写的“死”字。

    看着这百多页抄写,王成骄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如何步入深渊泥沼,饶是他王成骄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将本子合上,一时百感交集。

    他与昭衍的交集不多,但对这个年轻人是十分欣赏的,奈何造化弄人,去年那场云岭风波让王鼎险死还生,也使王成骄对昭衍心生忌惮,尤其当他试探出昭衍身怀截天阳劲这一惊天秘密,又被对方赌命逼问出胞弟王成骅的死因,三分忌惮化作了十分顾虑,打定主意不与此子深交。

    当年绛城一役,王成骄是见过薛泓碧的,从昭衍身上看不到多少与那少年重合之处,但截天阳劲关乎重大,他不愿深究昭衍与薛泓碧的关系,不想管那人是死里逃生还是借尸还魂,这无疑是天大的麻烦以及无穷无尽的危险,王成骄已经失去了胞弟,他不愿王鼎再栽进同一条河里。

    然而,人生的路终归是要自己去走,王成骄可以发誓说自己将王鼎当做亲儿看待,为这臭小子穷尽心血铺平前路,但这条坦途未必是王鼎愿走的,否则对方不会梗着脖子跟帮中长老对着干,打断藤鞭还要昂首说不服,甚至弄了个阳谋将他这伯父跟一帮老东西都支到北疆关外来。

    王成骄打骂过王鼎几顿,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这小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自己总不能把他打成个废人强迫其回心转意,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自己的做法未必无错,人到老时难免消磨了锐气,但总有些事是不能一辈子回避的。

    康庄大道固然好走,可若是于心不安,走到天涯海角也挺不直脊梁骨。

    王成骄此番前来寒山协防,未尝没有冰释前嫌之意,却不曾料想世事磋磨人心变,他当时的一点不妙猜想到底是成了真。

    叹了口气,王成骄又将这手抄本翻开,这次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他用手指捻了捻某张空白页,再对比前面的,发现手感不对,似是一种特殊的纸张。

    王成骄正疑惑间,一炷香的工夫已经过去,王成骄转身看去,只见那细作仍坐在椅子上,浑身看不见一个血点子,却出了密密的冷汗,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痉挛,神情似哭似笑,也不知是痛苦还是怎样。

    白知微已拿了细作的口供走来,低声道:“王帮主,这事只怕是不能善了。”

    王成骄心中一凛,当即接过口供定睛看去,只见上头不仅写了此女被青狼帮收买的始末,还罗列出了仍隐藏着的五个奸细,其中两个是寒山外围岗哨,剩下三个都是王成骄在雁北关时收入麾下的援北义士,当时以为这些人侠肝义胆,想不到是心怀鬼胎,偏偏自己识人不明,竟然引狼入室,险些就要酿成大祸,顿时气得他脸色铁青。

    白知微抬起一双凝水成冰的冷眸,道:“昭衍当初放出消息,说设局暗杀我哥哥的人乃是冯墨生,但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这姓冯的生死下落却不为外人所知,若我所料不错,恐怕是他假借此人名义行事。”

    王成骄忍不住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步山主待他不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此?”

    闻言,白知微想到过去种种,目光也是一黯,苦笑道:“这些年来,我的确疯疯癫癫,但并非全不知事,昭衍他……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想来是在他下山那几月里发生了我所不知的变故。”

    此言一出,王成骄想到武林大会和云岭连番发生的祸事,又思及栖凰山之变,心里更不是滋味起来,憋了半晌才回过神,抖了抖手里的本子道:“白神医,你来看看这个。”

    他将手抄本小心拆开,一张张纸页都被取下,从中选出异常的那一部分,总共四张,白知微对着烛光看了看,又拿到鼻前嗅了嗅,忽然道:“劳烦王帮主取一盆水来。”

    牢房里是有水的,王成骄很快为她取了来,只见白知微将一张纸浸入水中,片刻即取,原本空白的纸上赫然出现了一行行幽蓝色字迹!

    “这是……”

    白知微道:“密写术,在秘制的墨里加上明矾水,遇水显形,晾干不见。”

    当初步寒英留在中原为飞星盟办事,白知微远在寒山镇守本部,兄妹俩没少用此法传递密信,而这种法子其实并不新鲜,只是用它的多为间谍密探,江湖上也有类似的骗术,但渐渐失传了。

    四张白纸原来是四封信,上面字迹娟秀灵动又不失锋芒,显然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亲手所书。每一封信都言简意赅,像是发号施令一样冷硬,也不知是对方没有过寒暄,还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被昭衍丢弃,只保留了重要内容,概括来是——

    云岭事变,借冯墨生名义谋杀步寒英,完成祸水东引之计,转内忧为外患;

    北疆动荡,遣忽雷楼死忠深入大草原,里应外合掌控寒山,再谋夺青狼帮;

    栖凰易主,听雨阁有意铲除方家根基,暗中挑起各派冲突,趁机排除异己;

    乌勒蠢动,利用情报取信边关后暂离,中原朝野风起云涌,速归以应万变。

    “……”

    这四封信都没有落款,但从内容来看,不难推测出大抵的时间。

    王成骄脸色几变,若非白知微及时抓住了他的脉门,只怕他这一掌下去,信纸和木桌都要四分五裂。

    “果然是……有人暗中指使!”

    他的一双虎目里血色乍现,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来,愤怒犹如火浪席卷全身,可在片刻之后,又有毛骨悚然的寒意在心底生出。

    究竟是什么人,明明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将此处乾坤玩弄于股掌之间?

    昭衍如何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宁可欺师灭祖也要听信于她?

    “姑射仙。”白知微的声音忽然响起。

    王成骄立刻转头,只听她哑声道:“昭衍胸膛上那道血纹,我当年见过的。”

    子母连心蛊,鲛珠岛姑射一脉蛊术集大成之物,因其门派覆灭,此物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白知微最初只是在古籍上见过,认为这东西怪异非凡,后来在杏林医会上,她遇见了一位来自南疆的巫医,对方也精研蛊虫奇药,对姑射一脉的蛊毒秘术赞叹不已,还拿出了封存多年的蛊虫尸体给她开眼。

    因此,在得知季繁霜就是姑射门的遗孤后,即便步寒英已经跟她分开,身上也没有被种下子母连心蛊的痕迹,白知微仍然不能安心,她怕有朝一日季繁霜会后悔,更怕步寒英还会心软,但作为妹妹,她无权干涉兄长的爱恨,只能尽自己所能为日后做打算。

    可惜白知微千算万算,没算到晚晴谷一役,更算不到最终被种下此蛊的人会是步寒英的徒弟。

    “姑射仙子季繁霜,在我伤残疯癫前,她是听雨阁的浮云楼之主,据说嫁给了一方武林豪强,但不知是谁。”顿了下,白知微又道,“她应该已经死了。”

    永安十八年,季繁霜命丧傅渊渟之手,葬身白鹿湖。

    直至如今,江湖上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也是少数,可季繁霜曾与步寒英定下至死方休之约,陈朔曾在她死后奉其遗命来寒山报丧,亦是为步寒英解了誓言禁制。

    白知微回归寒山后,疯疯傻傻的她搞不懂许多事情,却记得每年春末的时候,步寒英脸上都没有笑容。

    “姑射仙擅以蛊术操控人手,能接任她那位置的不是子女就是徒弟,算算年岁,当与昭衍相仿才是。”

    季繁霜到死也没动步寒英一根手指,可她的传人对此意难平,时隔多年也要让他给她陪葬才罢休。

    昭衍去年二月出山,六月复归,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乃是声名鹊起的白道七秀之首,他遇见过哪些敌人、结交过哪些朋友,连王成骄都能细数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第三封信上,脑子里一阵嗡鸣,旋即回想起当日醉仙楼共议时,谢安歌指着江天养鼻子骂出来的字字句句。

    可不对啊,江平潮是什么性子,栖凰山大劫后他也有所耳闻,至于江烟萝……

    王成骄猛地瞪大了眼睛。

    白知微步履蹒跚地走在小径上,阴沉多日的天穹终现太阳,阳光并不温暖,却刺眼极了,她只抬头看了一会儿就落下泪来。

    王成骄命朱长老携物证快马加鞭赶回中原,自己忙着去捉拿剩下的五个奸细,好为接下来的驻防硬仗做准备,她想要做的、能够做的,今日俱已做到了。

    手脚一阵阵发软,她毕竟不复当年了,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院门,正要坐下缓一缓,忽然嗅到了一股不该有的血腥味。

    “谁?”

    此刻天色已晚,院里没有点灯,白知微背靠着木门却无力推开,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身影,只有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向自己靠近。

    直至,来到她的面前。

第二百七十三章·涉险

    子夜寒星稀疏,阴风森冷刺骨。

    春雪是个漂亮的姑娘,风姿气度比之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可她不仅穿一身丫鬟服饰,还干着足以让人头皮发麻的下等活儿——埋尸。

    这里是乾元峰北麓一处阴坡,地势陡峭难行,常年少见天光,亦无人迹走动,最适合用来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春雪带了六个身强体壮的好手,趁夜挖了个深坑,将一个个沾满血污的麻袋丢入坑里,再撒下大量石灰,这才下令覆土掩埋。

    不多时,整个深坑被填平如初,春雪又让人找来些枯枝烂叶洒在上面,确保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便用力一挥手,一行七人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此埋尸,附近也不止一个深坑。

    春雪率人离去后,周遭阴风四起,无数枯叶被卷起狂舞,风中摇摆的老树也发出一声声怪响,仿佛有冤魂厉鬼在哭嚎,直到一个人影从土丘后踏了出来,双掌合十,轻声念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枳多迦利。娑婆诃。”

    一篇《往生咒》念罢,风声愈狂,树影愈乱,来者唯有叹息,展开身形掠至那块埋尸地,又念了句“阿弥陀佛”,动手挖掘起来。

    他手无寸铁,厚土坚石却如同碰上刀锋的豆腐一样软烂不堪,很快就挖出了一个麻袋,此人没有继续深挖,原模原样地将土坑埋好,也不嫌麻袋脏污,将之背起即走,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夜色浓处。

    离此地十六里外,又有一座小荒山,虽属栖凰山地界之内,但从来不被人看在眼里,偶尔有闲不住的小弟子来此打猎,运气好了能猎到一两只野鸡野兔,大多时候都是捕上几只麻雀回去,由此可见这座山的贫瘠。

    白日里尚且罕有人踪,到了这阴风呼啸的四更天,更不会有人留意此地。

    黑影背着沉重的大麻袋,鬼魅般乘风掠进了小荒山,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山洞,里面生了火堆,有人等候已久。

    “鉴慧师父,你比预计的晚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莫非遇上了麻烦?”

    往火堆里添了些柴,江平潮起身欲接过鉴慧手里的麻袋,不想被他侧身避开,口里道:“找个平整地方。”

    江平潮索性将自己的干草铺让了出来,鉴慧将麻袋放在上面,并指如刀划开袋子,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赫然暴露在两人眼前,饶是江平潮心中已有准备,此刻也不禁倒退了一步。

    他俩莫不见惯了死者,但死状如此惨烈诡异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尸体本该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身上有疤手生厚茧,料来还是练家子,可他蜷缩成一团,咽喉和双腕伤口翻卷,皮肉干瘪须发枯槁,显然是被人放干了血。

    倘使一个大活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被大量放出,清醒地感知死亡逼近,这该是无比恐怖的时刻,但尸体脸上竟有笑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仿佛他不是下了地狱,而是登入极乐。

    鉴慧不忍多看,伸手就要合上尸体的眼睛,却被江平潮抓住了腕子,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来,用力在尸体伤口上蹭了蹭,雪亮的银子登时发黑。

    “有毒!”鉴慧一惊,连忙看向自己的双手,好在他这一路上没打开过麻袋,刚才也不曾触碰到尸体,总算幸免于难。

    “这人八成是在死前中了毒,只要不碰他的尸体就无大碍。”江平潮神色凝重地道,“难怪春雪挑了块远离水源的地方埋尸,还撒了大量石灰下去。”

    鉴慧心有余悸地道:“尸体上的余毒尚且如此厉害,那放出去的鲜血岂不是比砒霜还要剧毒?”

    “砒霜算什么?”江平潮苦笑,“若真是我想的那个人,天下奇毒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鱼鹰坞覆灭至今,已有一个月了。

    当日展煜与鉴慧现身火海,硬生生把江平潮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三人便一起行动,不过展煜随后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必须尽快往临州走一趟,鉴慧问他去做甚,他倒不隐瞒,直言要去见方咏雩,将一些事说清道明,再顺路与刘一手等人会合。

    鉴慧不便与展煜同行,江平潮犹豫再三也找借口留下,原以为展煜会劝说几句,未料对方实在是善解人意,知道他暂时过不去心里的坎儿,莫有丝毫强求之意,只叮嘱二人小心保重,便轻装上马向南而去。

    展煜不在,两人一时也没个明确去处,鉴慧背了通缉令在身,或可回平南王府避风头,但他唯恐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便与江平潮合计一番,估摸着昭衍快赶回栖凰山了,索性来此堵人。

    他们来晚一步,昭衍先行入了栖凰山,接连数日都未曾下山,两人等得心急,又不敢贸然潜入进去,只好藏身在附近盯梢,没想到这一盯就发现了异常——栖凰山方圆三十里内,近日有不下四十名青壮失踪,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江湖散客,在本地无亲无故,更没个师门同道,若非江平潮多加留心,怕也不能发觉端倪。

    数十个青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耳目遍布中州的武林盟却好似成了瞎子聋子,其中必有鬼蜮阴私,奈何幕后黑手十分谨慎,他们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块埋尸地,要想更进一步却是艰难万分。

    “你是说……江烟萝回来了?”鉴慧盯着那死状可怖的尸体,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小僧曾听家师提过,姑射一脉练的是《玉茧真经》,这武功极是邪门,境界越高越是嗜血好杀,那些失踪的人……”

    “只怕都已经凶多吉少了。”江平潮闭了闭眼,心中痛如刀绞,“她杀人取血,若不是疗伤急用,便是练功所需。”

    鉴慧道:“却不知昭衍是否知晓此事?”

    江平潮眉头微皱,他曾与昭衍真心相交,后因其倒向江烟萝而生出嫌隙,但经历了玉羊山一行,他又发现了昭衍对新武林盟阳奉阴违,待到与展煜、鉴慧相见,三人算是开诚布公,江平潮对昭衍不说是前嫌尽释,却也不再视之为敌了。

    他思虑了半晌,道:“八成是不知道的。”

    昭衍是六天前进入栖凰山的,此后一步不曾下山,怕是被江天养使个法子绊住了,而失踪的人都出自山下,风声被压得很死,尸体也处理得隐蔽,明显是防着栖凰山上的某些人。

    闻言,鉴慧心里一紧,低声道:“若是如此,莫非江烟萝怀疑他了?”

    江平潮第一反应也是这个,旋即想到昭衍皮囊下藏着的那颗心未必比江烟萝白到哪儿去,于是道:“依我之见,假如昭衍当真露了马脚,绝不可能坐以待毙,这更像是阿萝她……有备无患。”

    “不管如何,姑射仙秘密回到了栖凰山,弄不好要出大事的。”鉴慧断然道,“必须尽快设法将这个消息告知昭衍。”

    他说得在理,可栖凰山如今尽在江家父女掌控之中,尤其在鱼鹰坞遇袭的消息传过来后,江天养已经加强了三峰防务,可以说是一只苍蝇都别想自由出入,鉴慧今晚能偷出这具尸体来,大半得亏春雪选了块远离岗哨的偏僻荒地。

    一阵相顾无言后,江平潮深吸了口气,道:“我爹他……还在广发悬赏寻找我的下落,不如我明早现身上山,伺机与昭衍见上一面。”

    “这不合适。”鉴慧摇了摇头,“姑射仙既然藏身山中,势必会紧盯昭衍的一举一动,你若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反倒惹她疑心,还是贫僧走一趟吧。”

    江平潮问道:“你有办法避过满山耳目?还是说,你准备走密道?”

    鉴慧道:“自然是避不过,从前的密道也不再可信了。”

    “那你如何上山?”

    “只能是光明正大地上山求见令尊。”鉴慧伸出一只手,“你的鱼鹰指环可有带在身上?”

    山洞里猛地发出“噼啪”一声响,是火堆里燃烧的枯枝炸裂了开来。

    外头日上三竿,昭衍却坐在椅子上直打哈欠。

    打从他回到栖凰山,至今已有七天了。江天养待他不薄,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江烟萝的大丫鬟春雪亲自来他这儿伺候,这待遇在栖凰山上可谓是独一份,旁人自是羡慕不已,却不知好处并非白拿的,昭衍每日都要去天罡殿为江天养参谋,从朝野大事议到繁琐小情,一个头堪比两个大。

    不过,当下最紧要的还是与谢安歌议和一事,补天宗这些日子以来动作频频,且愈发肆无忌惮,黑道魔人狼奔豕突,江湖各地都不得太平,已经有好几个白道门派遭到了袭击,萧正则亲自向周绛云三下止戈令,俱是石沉大海,可见这魔头是打定主意要趁此机会称霸武林了。

    腥风血雨愈演愈烈,江天养派出去的信使也不负所托,于今早带来了谢安歌的回信,一切果然如昭衍所料,谢安歌同意了谈判,另有几位白道掌门也会参与进来,时间地点还得再行商榷,江天养今日叫昭衍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去年白道十大掌门于醉仙楼共议,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而后白道分裂,江天养与谢安歌之间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这次共议的地点选在任何一方势力范围内都不合适,还得考虑到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诸般种种,实在令人烦不胜烦。

    就在这个时候,春雪快步走了进来,手里似是攥了什么东西,她径直来到江天养面前,侧过身子挡住了昭衍的视线,同时低头耳语了几句。

    她将声音压得极轻,昭衍一个字也没听真切,只看见江天养变了脸色,他的瞌睡虫顿时跑了个无影无踪,心里暗自计较起来。

    “贤侄,既然你今日精神不济,就先回去休息吧。”江天养敛起笑容,“春雪,去安排活血解乏的药浴。”

    春雪应声而去,昭衍看出江天养有意赶人,自是识趣离开。不过,他没有立时走远,而是转过拐角后施展轻功掠上一侧高屋,探头出去正好望见天罡殿大门外,结果静待了好一会儿,既没看见哪个人进去,也不见江天养出来。

    见状,昭衍不禁皱了下眉,他翻身从屋顶上跃下,抄捷径往自己的居处走,暗暗想道:“春雪突然来报,江天养忙着将我支开,八成是要有某个不速之客到了,这样藏着掖着,恐怕不是好事,而且十分紧急。”

    若非如此,江天养犯不着当场将他支开,连借口都没找好,之所以不见有人出入,应是走了密道。

    事实与昭衍料想的八九不离十。

    春雪带来了一样物什,乃是一枚鱼鹰纹样的玄铁指环,江天养就算是老眼昏花了,也不可能认不出家传信物,而这指环早被他传给了江平潮,已随着长子一起消失在鱼鹰坞的大火中了。

    如今,指环被人送回到江天养手里,江平潮又在哪里?

    天罡殿地下有一条三岔密道,江天养脸色冷沉地转入左径,不多时就来到了乾元峰,自阴风林取路而入,直抵空荡荡的无赦牢。

    他孤身入内,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指环,在最深处那间牢房里等待一个或能给出答案的人。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江天养吩咐春雪去准备药浴,不过是说给昭衍听的,配药烧水这等小事随便找个机灵的仆人就能干好,而她真正要做的是避开闲杂人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客人”带到这里。

    沉重的铁门再度被人推开,江天养睁开一双锐利的眼,直直望向春雪身后那名年轻僧人。

    “鉴慧……”江天养沉声道,“你这十恶不赦的妖僧,竟敢踏足栖凰山!”

    春雪无声地退了出去,铁门重新关闭,鉴慧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将双掌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小僧鉴慧,拜见江施主。”

    江天养鄙夷道:“本座可不曾布施过什么野狐禅。”

    鉴慧回道:“小僧也不曾兴妖作怪。”

    如此一来一往,两个人竟都笑了,

    只不过江天养笑里藏刀,鉴慧却是苦笑。

    笑过之后,江天养冷下脸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肯拨冗相见,原因大抵有二,一是这枚指环关乎令郎的生死下落,二是……”顿了下,

    鉴慧抬起头来,“想来您也知道小僧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江天养故意道:“本座与你素无交情,能知道些什么?”

    鉴慧面上笑容更苦,又问道:“好吧,近来江湖一片乌烟瘴气,您可知缘由?”

    “是周绛云那魔头妄图称霸,不惜血流漂杵,搅得天下人惶惶不可终日。”

    “您身为武林盟主,可有想过除魔卫道?”

    “正邪不两立,周绛云如此倒行逆施,但凡心怀仁义之士,哪个能容他?”

    “好!”鉴慧声音略高,“有您这句话,小僧今日就算来对了。”

    停顿片刻,他对江天养道:“实不相瞒,两大魔门夜袭鱼鹰坞时,小僧亦在滨州,侥幸救得令郎一条性命,可惜他伤重难愈,被小僧安置在某地疗养,只要您愿助小僧一臂之力,很快就能父子团聚。”

    江天养目光一厉:“你这是威胁本座?”

    “小僧不敢。”

    江天养单手按住刀柄,旋即缓缓松开,道:“你要本座帮什么忙?”

    “您有意讨伐魔道,此乃众生之幸。”鉴慧脸上浮现出一抹僧人不该有的狠戾,“周宗主固然是首恶,为虎作伥者亦不可放过,否则除恶未尽,后患无穷。”

    江天养先是一怔,而后笑容终于带上了三分真心实意,道:“你指的是骆冰雁?”

    “骆宫主亦是覆灭鱼鹰坞的主谋之一。”

    “另一个是左轻鸿。”江天养嗤笑,“你在云岭犯了事,被朝廷通缉无处容身,左轻鸿藐视王法收留了你,如今他惨死黎川,灵蛟会也被补天宗和弱水宫分割蚕食,你是要为他报仇吗?”

    听到这里,鉴慧心下大定。

    他前来栖凰山求见江天养,实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但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三思后行。

    同为平南王府密探,左轻鸿的死讯一经传出,鉴慧便知尹湄计成,为了让她的处境更加安全,他就得将明枪暗箭都引到自己身上来,继续扮演好一面靶子。如此一来,江家父女要寻找策划鱼鹰坞覆灭的罪魁祸首,鉴慧早晚会与之对上,而他身为“幕后主使”,却被骆冰雁反水摆了一道,不仅害死了左轻鸿,还痛失灵蛟会的庞大基业,势必不好向平南王府交代,定要设法将功补过,这便是鉴慧今日站在这里的底气。

    面对江天养如刀一样的目光,鉴慧不闪不避,道:“骆宫主虽是女子,野心雄图不输男儿,如今是周宗主势大,将来鹬蚌相争,她未尝不能渔翁得利。”

    江天养道:“以你的武功,潜入羡鱼山庄将她杀死,未必行不通。”

    “杀一人容易,灭一派却难。”

    “出家人张口喊杀闭口喊灭,不怕佛祖怪罪吗?”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时。”

    “哈哈哈——”江天养大笑三声,“说得不错,骆冰雁这贱妇胆敢袭我鱼鹰坞,本座来日定要屠尽她的羡鱼山庄!”

    顿了顿,他笑容一敛,厉色道:“你在其中出了多少力,莫非以为本座一无所知?鉴慧,你玩过一次借刀杀人,如今又来故技重施,以为本座会受你愚弄?”

    “小僧不敢。”鉴慧抬头看他,“您自是洞若观火,岂会不知鱼鹰坞覆灭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江天养猛地握紧了刀柄。

    鱼鹰坞覆灭,不啻掀了江家的老巢,这对他和江烟萝来说都是一次重大打击,委实元气大伤,而听雨阁始终反应平平,连配合他们父女向周绛云施压都是点到即止,背后深意不言而喻。

    “事到如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鉴慧的声音愈发轻缓,“您是武林盟主不假,上头还有听雨阁这座大山压着,令嫒或可成为下任听雨阁阁主,但在萧阁主有生之年,大山始终会压在你们头上,甚至……为了保证听雨阁将来不至于轻重倒置,萧阁主还要大力剪除你们的部分羽翼,就算未来的阁主姓江,也要记得是为萧家人鞍前马后。”

    江天养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却不知为何没有出言打断他。

    鉴慧继续道:“当年左蛟首不过一介落魄书生,家破人亡势单力孤,却在短短几年间完成了报仇雪恨、开宗立派这样的大事,一举成名天下知,如今门派虽败,靠山未倒,反观听雨阁江河日下,您大可多谋一条后路。”

    这话说得隐晦,落在知情人耳中却是昭然若揭,饶是江天养恨极了这妖僧,也不由得心神动摇,可惜方寸只乱了片刻,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笑了起来。

    “当初在武林大会上与你初见,只当你是个口舌笨拙的老实和尚,想不到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可惜了,你说得在情在理,却有一处疏漏。”

    鉴慧微微色变:“愿闻其详。”

    “鉴慧,你不够了解本座。”一笑过后,江天养森然道,“你想说良禽择木而栖,却不知本座实乃刀斧手,什么好木头都是要被劈成柴火烧的。”

    此言一出,江天养纵身跃起,挥刀向着鉴慧当头落下!

    他二人相隔至少三丈,这一跃却是顷刻逼至头顶,鉴慧不敢怠慢,双掌向上一托,刀锋劈在手掌上竟有火星四溅,铮鸣之声刺耳生疼!

    饶是如此,江天养刀势磅礴,压得鉴慧身躯寸矮,他心知这是谈崩了,遂吐劲震开刀锋,折身向铁门飞退,却听下方水声骤起,一道人影犹如蛟龙出海,拂袖掀起一排水箭,朝着鉴慧后背要害激射而来!

    霎时,鉴慧扯下僧袍轮转挥舞,水箭被他悉数打碎成水花,那道人影已从他上方飞过,轻飘飘落在了铁门前,一双柔荑自袖下探出,美如白玉,动人心魄。

    似这等人间绝色,鉴慧看了却只觉毛骨悚然。

    “鉴慧师父,许久不见了。”江烟萝曼声浅笑,“数月前,令师赠我一份大礼,我早就想要礼尚往来,苦于缘分浅薄,今日……就由你代领了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心毒

    江烟萝六岁习武,九岁开始修炼《玉茧真经》,十二岁受季繁霜五成传功,从此破茧入道,蛊武双修,至今已达第八重境界,离九极巅峰仅一步之遥。

    先前那次破茧期渡得凶险万分,江烟萝熬过了生死关,却未能冲破瓶颈,究其原因,是她的本命蛊被明净掌力震伤。两个多月过去,本命蛊总算恢复如初,江烟萝又在京城吃了大亏,护身药虫仅剩一半,真气也耗损巨大,至少苦修三年方可弥缺补元,若要冲关破障,又得费上不知多少年月。

    姑射一门修的是长春之道,江烟萝不怕年华易逝流光抛,她所焦虑的是祸福双至,莫说十年八载,只怕不出今岁终末,天地就要翻覆,而她绝不肯安坐待毙。因此,江烟萝此番回到栖凰山,让江天养不择一切手段为她找来上等的活祭品,以炼血秘法催生蛊虫,再用本命蛊吸取万蛊精华,使自己的身躯成为活鼎炉,只要本命蛊成功蜕变,也算江烟萝渡过了又一次破茧期。

    这法子是取巧,亦是险中求胜,长远来看弊大于利,若非情势所逼,江烟萝断不会如此。然而,危险已经迫在眉睫,机会同样不容错过,只要赢了这一遭,千秋百岁于她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算上无赦牢里的囚犯,短短六天内已有近五十人在她手下血尽而亡,本命蛊躁动得愈发厉害,过了今夜就要开始蜕变,江烟萝正想着再挑几个高手进来炼血,鉴慧这就送上了门来。

    “据闻《宝相决》乃是番僧莫罗陀所创,后为掷金楼初代楼主谢英所夺,谢青棠当初殒身武林大会,我还当这不世奇功就要失传,想不到……”

    盈盈一笑,剩下的话半含不吐,江烟萝这一抬眼就是秋水横波,当真是千娇百媚,饶是鉴慧禅心坚定,也不禁被她摄住神魂,耳根子才蹿起一抹红,突然间寒光闪动,但见江烟萝一扬手,丝线向他飞射而来。

    线头上虽是未见银针,却能轻易刺穿鉴慧的衣袍,飞线一勾一转,又朝鉴慧脖颈绕去,这一手迅疾灵动,委实令人防不胜防。刹那间,鉴慧来不及缩头闪躲,只好鼓起护体真气硬接了这一下,丝线割过颈项,立即刮出一串火星,鉴慧趁机转身急旋,同时手臂回荡,将这根丝线抓在了手里。

    江烟萝又笑了一声,笑声竟近在咫尺!

    鉴慧一口气尚未松出,顿时悚然一惊,只见江烟萝已欺身在侧,纤纤五指细如葱根,竟能稳稳接住他的拳头,一条筷子粗细的黑色小蛇从她袖中飞快钻出,张口就咬在了鉴慧手背上,哪怕这一咬没能破皮,也骇得鉴慧亡魂大冒,当即拳劲猛震,抽身后退。

    江烟萝攥着他的拳头不放,鉴慧一退她便一进,那小蛇被内力震碎爆开,浓腥的蛇血溅在二人手上,衣物立时发黑,皮肉却安然无恙。

    “毒牙咬不穿,毒血渗不进,你浑身就像玉雕金铸的一样。”江烟萝叹道,“皮糙肉厚的,真是让人讨厌。”

    鉴慧变拳为掌挣脱桎梏,一抖手中丝线将她震开,心中兀自后怕不已,他遇见过诸多强敌,却无一人能如江烟萝这般带给他无穷压力,知道今日是撞上了阎王收命,后面还有一个江天养虎视眈眈,只要他们父女联手,自己必败无疑,遂抓住这一瞬喘息之机,探手入怀摸了四颗霹雳弹出来。

    这东西还是江平潮从鱼鹰坞带出来的,知晓鉴慧此行凶险,尽数塞给了他防身,眼下正好派上用场。鉴慧不敢迟疑,双掌运劲向前一挥,四颗霹雳弹连珠飞出,前头两颗更是直接在半空中相撞,登时炸开一片烟尘,江烟萝柳眉一竖,斜身从爆炸中掠了出去,背后的铁门已在轰隆声中被炸开一个大洞。

    “好个贼和尚!”江天养怒喝一声,身如狂风似的刮到鉴慧侧近,挥刀拦腰横斩,这一刀迅疾万分,鉴慧眼角才瞥见刀光,刀锋已砍到了他腰上,若不是功体坚硬如磐石,整个人怕已断成了两截。

    刀锋未能断骨切肉,刀劲却透体而入,鉴慧只觉脏腑一颠,腥甜骤然涌上喉头,左手向下压住长刀,右手回肘击向江天养肩头,后者沉肩侧首,连人带刀转了个花,使鉴慧这一掌拍了个空。

    他不敢恋战,翻身侧踢正中江天养的刀背,旋即借力飞出,直向铁门破口扑去,忽见白影闪动,数道银光闪闪的丝线有如灵蛇出窟般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鉴慧人在半空不及闪躲,只得折腰转圈以避锋芒,不想这丝线也跟着他交错轮转,凌空织了张大网出来,随着江烟萝一声轻叱,丝网霎时收紧,鉴慧便如被蜘蛛捕获的飞蛾一样滞在了半空。

    情急之下,鉴慧深吸一口气,浑身衣袍鼓胀,青筋暴起浮于体表,硬生生震断了缠缚自己的丝线,但江烟萝已从上方落下,单脚踩住他的头顶,猛地劲力下沉,压着鉴慧坠入人工湖!

    这牢房底下的本来就是一湖死水,近日浸泡了无数人和毒虫的尸体,哪怕每天都会清理一遍残骸血水,浓重的腥气依旧萦绕不散,似有厉鬼沉在湖底,鉴慧甫一落水,便觉身子沉重,动作也迟缓起来。

    江烟萝泡在水中,全身衣衫湿透,尽显玲珑窈窕,鉴慧下意识闭了眼,忽听劲风来袭,想也不想便翻身一滚,拂手推出水波如浪,避开了江烟萝锁喉一爪。

    “怕什么?佛门戒律你犯了不止一条,还怕多看我一眼吗?”

    轻笑间,江烟萝在这湖里如鱼得水,俯身一沉便没了踪影,鉴慧心头猛跳,来不及冲上岸去,双腿就被数股丝线捆住,江烟萝似一尾鱼儿游过湖底基石,丝线也随之绕过三圈,将鉴慧死死困在了这水里,不容对方腾出手来扯断丝线,她又欺身而近,左掌右爪连消带化,接下了鉴慧疾风骤雨般的猛攻。

    鉴慧不善水性,一身本事到了这湖里便去三分,被江烟萝绑住双腿又去三分,剩下四分尽在手上,江烟萝却不跟他硬拼功夫,仗着身法灵活,出手变幻莫测,时而虚时而实,故意引他出招虚耗内力。

    如此拆招十数个回合,鉴慧未能挣脱腿上丝线,胸中真气已有不继之势,丹田也隐隐作痛起来,但江烟萝的身形如鬼似魅,借着湖水为掩护,出招藏招皆无迹可寻,分明是一掌当头拍去,每每以方寸之差与她擦身而过,竟未能伤她一根头发。

    知道拖延下去必是死局,鉴慧一狠心,猛地俯身沉入水中,憋着一口真气挥手狠狠抓向那几股丝线,如此强行拉拽之下,有鲜血从他指节掌心处流出,丝线也无声断裂。顾不得手上鲜血直流,鉴慧从水里冒出头来,正对上迎面而至的一大片水花,他连忙纵身跳离湖面,却见无数丝线从水花中飞出,转眼间纵横如蛛网,欲故技重施将他拖回水下。

    鉴慧吃过一次亏,哪敢再轻易让这些丝线近身,左脚用力一踏墙壁,燕儿般斜飞向左,只听“咄咄咄”数声,丝线竟都钉入了石墙中,江烟萝手勾丝线末端顺势跃起,片刻间已至鉴慧面前,抬腿扫向他的头颅。

    举手挡下一击,不等鉴慧变招,江烟萝的另一条腿也压了下来,丝线被她使得如臂如指,顺势将鉴慧的左手和头颈捆到了一处,他“啊”了一声,又见江烟萝双手指间寒光闪烁,四枚银针分别向自己的双眼、喉头和心口刺来!

    火光摇曳之下,隐约可见针尖泛着幽芒,八成是淬了剧毒,鉴慧只得后仰向下倒去,堪堪避过毒针刺身,江烟萝也料到他有此一招,竟比他先一步折身下落,手里牵着的丝线再度拉开绷直,正好接住了鉴慧,丝线沾身即缠,霎时将人裹成了一个大粽子。

    鉴慧被她五花大绑,仍不肯就此认败,借这一荡之力狠狠往墙壁撞去,旋即弹飞向上,反把江烟萝带得纵跃而起,他的身子滴溜溜滚转,丝线骤然拉近缩短,江烟萝不及撒手,人已与鉴慧近在咫尺。

    “阿弥陀佛!”

    沉声一喝,鉴慧右掌一翻,《宝相决》六境内力尽在手中,掌出风破如龙吟,直击江烟萝面门!

    倘使这一掌拍实,绝色美人也要毁容,大好头颅亦将碎裂如瓶!

    下方压阵的江天养脸色急变,叫了一声“阿萝”,长刀脱手而出,奔雷似的刺向鉴慧后心!

    便在此时,江烟萝唇角微勾,竟是不退反进,抬手迎上鉴慧全力一掌,轻飘无力如柳絮,却把这掌给稳稳接下了。鉴慧只觉掌心被丝线割破的地方一阵麻痒,旋即整条手臂软成了泥,浑厚掌力未出已收,顷刻震伤了他的经脉内腑,身子一晃险些坠落,又听身后劲风大作,他勉强一侧身,江天养掷来的长刀擦着鉴慧腰侧过去,带起一溜微黑的鲜血。

    什么时候中的毒?

    鉴慧脑中一空,身子已痉挛起来,仰面倒了下去,被江烟萝一脚踢中腹部,狼狈地滚了几圈,落在江天养脚下,被他狠狠踩住,就此动弹不得了。

    “《宝相决》的确是锻体外修神功,可惜你功夫不到家,莫说与萧正则相较,比之令师也差了一个大境界,明知我要虚耗你的真气,仍被我牵着鼻子乱打一通,当初你能在云岭闹翻天,想必昭衍没少在背后支招吧。”江烟萝飘然落地,“我这练功湖的水,滋味可好?”

    鉴慧谨记江平潮的叮嘱,潜入湖底时屏息憋气,一口水也没喝进去,可他被丝线割破了手掌,饱含奇毒的湖水便从伤口深进了血肉。他仰躺在地,全身酸麻又痛又痒,整条右臂都发黑了,手掌皮肉正在溃烂,哪怕江烟萝俯身蹲在近前,当下也没有余力再出一掌了。

    “快说,我儿被你藏在何处?”

    江天养脚下用力,鉴慧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肋骨起码断了一根,他浑身一颤,仍是咬紧牙关。

    江烟萝抬了抬手,江天养铁青着脸收起脚,只听她道:“鉴慧师父,我信你是个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即使我父女用尽酷刑,想来也是不能从你口中得到只言片语的。”

    鉴慧勉强撑起眼看她,这女子美如神妃仙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鬼咒诅更可怖:“不如这样吧,我问你一遍不说,便抓一个人来放血,我问你十遍不说,就有十个人因你而死。出家人应有好生之德,你看如何?”

    “你——”

    话音未落,鉴慧已然惊怒,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江烟萝一只手就按了下去,同时捏住他下颌一扭,轻松卸了鉴慧齿关。

    “你想死,也要看我答不答应。”江烟萝站起身来,“爹,刚才动静闹得大,您去看着昭衍,别把他招过来。”

    江天养知道她想用鉴慧练功,迟疑道:“可是平潮的下落……”

    “他不是说了吗?哥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江烟萝幽幽道,“放这和尚回去,哥哥未必能平安归来……您放心,我会留他一条命,他还有大用,不论卖给朝廷还是平南王府,都能卖个好价钱呢。”

    江天养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应下,又听江烟萝道:“不过,他敢明目张胆地找上栖凰山来,且不提那番说辞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想必平南王府失了灵蛟会这股势力,眼下也坐不住了,派春雪去向萧正则报个信儿吧。”

    闻言,莫说是江天养,连鉴慧都瞪大双眼,张口欲言却不得出声。

    “你敢向我们父女提合作,是想着即便谈不拢,我们顶多动你一人,而不会找平南王府的麻烦。”江烟萝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笑了,“也难怪,当初在武林大会上,我就帮你们的郡主打过掩护,否则她哪有机会逃出罗网赶去云岭呢?”

    江天养皱眉道:“你不是要与平南王府结善缘?”

    若非如此,他刚才那一脚就是冲着丹田而去,鱼鹰坞被毁固然是两大魔门联手为之,却也少不得平南王府的暗中图谋。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帮平南王府也是帮我自己,如今对方先捅我一刀,难道要我当做无事发生?”江烟萝笑得动人,目光却阴鸷森冷,“何况,我从没打算跟平南王府合作,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越蠢,对我们才越有利啊。”

    江天养不再说什么,他还刀入鞘,冷冷看了鉴慧一眼,准备离开水牢。

    “爹!”江烟萝忽又唤了他一声,“与老道姑谈判的事儿,您决定好了么?”

    江天养回头道:“尚无打算。”

    “女儿这厢有个主意,您看成不成?”

    江烟萝缓步走过去,踮起脚尖在江天养耳畔轻语,鉴慧受伤不轻又中了毒,现在头晕耳鸣,实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听江天养叫了声“好”,语气中竟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

    “好好好!”江天养大笑,面上怒色一扫而空,“就按你说的办,为父这便去写回信!”

    江烟萝道:“让昭衍去操办这件事吧。”

    笑声戛然而止,江天养再度皱眉:“你不是怕他……”

    “他怕输,我也怕。”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但是,爹你要知道,我跟他之间从来不是公平的。”

    江天养张了张口,终是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走后,江烟萝回头看向鉴慧,猛地一扬手,几枚银针刺入其身上大穴,暂时阻止了剧毒蔓延,免得人就此死去。

    穴道被刺,鉴慧喷出一口毒血,江烟萝将他的下颌复了位,淡淡道:“你若自寻短见,我便去山下抓一百个人来杀了,不信大可试试。”

    鉴慧强忍痛楚,怒道:“妖女,你取我性命便是,何必牵连无辜?”

    “你都叫我一声‘妖女’了,我狠毒一些有什么错?”江烟萝道,“不过,我佩服你这样有骨气的人,也不愿做无用功,我爹想知道的事情,我实无兴趣逼问,你大可放心。”

    鉴慧一愣,便听她继续道:“鱼鹰坞一夜被毁,我那好哥哥一定居功至伟吧。”

    “你说什……他……”

    江烟萝没有错过鉴慧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她笑了笑,脚尖踢中他的昏睡穴,后者只能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水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清醒地站着。

    江烟萝从墙壁暗格里取出一卷画,目光落在那空白的男子轮廓处,神色难得有些怅然。

    这张纸是她扒了西席先生背上的皮制成的,以此谨记他教她的最后一课——越是看上去软弱无害的人,往往心是最狠的。

    岳聆涛是这种人,受过他教导的江烟萝也是,如今看来,与她同父异母的江平潮亦然。

    江烟萝之所以不将这些告知江天养,一是她没有真凭实据,二是……若无这把反刃刀,江家怎么能变成她的江家呢?

    “爹,你莫要怪我。”她幽幽道,“一场赌局只能有一个赢家,我不想输。”

    春雪从江天养那儿领了命令,走密道回返浩然峰,刚出天罡殿大门,就见昭衍迎面走来。

    她一惊,拦路问道:“小山主可是有何吩咐?”

    说话间,春雪悄然打量了昭衍一番,发现他换了身新衣,身上药香正浓,的确是刚泡过药浴的样子,顿时心下微松。

    “吩咐谈不上,适才泡得昏昏欲睡,冷不丁听着了一声晴天霹雳,险些吓我个好歹。”昭衍摸了摸鼻子,“我觉得不像雷声,怕出了什么变故,就过来瞧瞧。”

    春雪道:“原来如此,小山主不必担心,是武库那边的弟子笨手笨脚,不慎碰落了几颗霹雳弹,好在有长者看着,没闹出人命来。”

    昭衍“哦”了一声,笑道:“这样?我就说青天白日里,也不该有哪个贼人跑来武林盟总舵砸场子。”

    春雪向他一福身,道:“盟主有些乏了,正在殿内小憩,您若有急事,奴婢这便进去通报。”

    “没什么急事。”昭衍呵呵而笑,“倒是春雪姑娘,瞧你这身打扮,莫非要下山?”

    春雪腰间佩剑,背上还有个小包袱,一看就是要出门,她也不隐瞒,道:“奉盟主之命,下山办些事。”

    昭衍并不追问,只从怀里摸了个上了锁的盒子出来,道:“既然如此,有劳姑娘帮我去趟镇上的镖局,托他们送件东西上京给你家小姐。”

    春雪心里猛跳了一下,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问道:“敢问盒中——”

    “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但……”昭衍道,“这难道是丫鬟能过问的么?”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春雪却是笑不出了。

    眼看时辰不早,纵使春雪心中暗恼,也不敢再与昭衍纠缠下去,更怕自己多说多错,让他瞧出什么端倪来,便将盒子收下了。

    昭衍果然不再为难她,目送春雪踏上云桥,直至瞧不见这抹人影,方才往客院走去。

    春雪一路紧赶慢赶,不多时就到了擎天峰下,这里早就有人备好了快马,她翻身而上,扬鞭策马向沉香镇飞驰。

第二百七十五章·针锋

    能做浮云楼的地支暗卫,又在江烟萝身边伺候多年,春雪绝不是泛泛之辈。

    她思虑谨慎,知道武林盟的人多半还是听命于江天养,而沉香镇上有浮云楼的钉子在,比这些外人更加可信,自己顺路过去找个信得过的暗桩把盒子悄悄带回来,由江烟萝亲自查看定夺,既避免了节外生枝,也不怕昭衍耍什么花样。

    途经一片小树林,天光渐趋昏暗,春雪知道日头快要西坠,不敢在林中耽搁,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座下骏马疾跑如风,料来很快就能冲出这密林小道,不想一阵风突然大作,枯叶满天狂舞,其中几片更是向着春雪扑面飞来。

    春雪突然拔了剑。

    她拔剑极快,剑锋出鞘便是出招,风吹叶呼啸扑至,未近人马已被剑气荡碎,叶片与剑锋相击,竟有金石碰撞之音,若非春雪挺剑迎上,这几片叶子就能刺瞎她的眼睛!

    飞花摘叶可伤人,当今武林能做到这一点的高手不算少,但在栖凰山这片地界上,莫有一人胆敢造次,除非此人是敌非友。一念及此,春雪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探入囊中攥住响箭,扬声问道:“武林盟门人办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无人应答,春雪那一个“友”字刚出口,便有条人影从大树上纵身飞下,贴地飞掠有如狂风扫落叶,骏马兀自向前奔跑,两只马脚却留在了原地,鲜血慢了半拍才狂喷而出,刹那间染红一片枯草地。

    惨厉的嘶鸣声骤然响起,马儿向右倒下,春雪抬脚在马背上一蹬,及时借力飞落在一棵树上,脚下树枝才颤了一颤,整棵树也震动起来,敌人竟是一不做二不休,挥刀将碗口粗的树干拦腰劈断,轻松得像是切开一块豆腐。

    好快一把刀,好狠一双手!

    大惊之下,春雪不得不飞身再起,振臂就要放出响箭,凌锐劲风又呼啸逼近,这回斩的是手腕,她凌空折腰一转,手中利剑直刺,剑光灿若飞虹,直向来敌胸膛刺去!

    春雪的剑术,本就是为杀人而练!

    刀锋未及手腕,剑锋已后发先至,却没有穿透骨肉的实感,春雪目光如电看去,原来她的剑只刺破了残影,敌人已纵跃在上,凭风挽了个刀花,锋芒自下而上如月轮穿云,倘使她有片刻迟疑,这一刀就不止劈断响箭,还要斩下她的手!

    这却不是春雪变了脸色的原因。

    “你是——”春雪惊愕道,“大公子!”

    半路截杀她的强敌,赫然是失踪多日的江平潮!

    被人认了出来,江平潮仍旧没有半句废话,他早知春雪是江烟萝的爪牙,哪会对她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当即一脚踏上她的剑背,整个人腾空再起,长刀自上而下似天降大雨,春雪抬眼只见满天刀光,顿时心头一寒,身躯骤然翻滚轮转,剑势亦轮舞展开,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迸溅出火星万点,真如落雨一般。

    片刻后,二人双双落下,复又闪身飞起,只不过春雪是向前疾驰,江平潮在后紧追不舍,他们一追一逃,眨眼间飞出七八丈远。春雪见甩他不掉,最近的岗哨又在三四里外,猛地用力踏地,腰身一折又回转,一剑刺向江平潮咽喉,趁后者挥刀挡剑,她快速伸手在腰间一抹,三枚银针飞射而出,直逼江平潮胸前空门!

    针上淬了毒,一经破皮见血就会发作,春雪深知海天刀法的路数,出手暗算的时机又掐算精妙,眼看江平潮就要被毒针刺中,却听他冷笑一声,突然一个离地腾身,飞针堪堪穿过他的衣摆,人已带刀翻过春雪头顶,顷刻与她背靠背,刀锋自腋下刺出,直取春雪后心!

    这一招,不是海天帮的刀法!

    春雪背后发寒,已来不及错身避开,只得以牙还牙反手出剑,同时身子下沉,刀刃从她左肩洞穿而出,剑尖却没能刺入江平潮的腰腹,竟是他料到了春雪会玉石俱焚,左手倒握刀鞘一挡,便将利剑挡开。

    胜负已分了。

    春雪膝弯挨了一脚,踉跄跪倒在地,江平潮的刀压在她后颈上,冷声逼问道:“鉴慧如何了?”

    惨笑一声,春雪吐了口鲜血,道:“我就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大公子,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人,你是深明大义,还是亲疏不分?”

    江平潮不为所动,刀锋在春雪颈上压出一道血痕,又问道:“他怎样了?”

    “死了!”春雪咬牙道,“身中剧毒,惨不忍睹,鲜血放进五毒鼎,尸体也被大卸八块了!”

    闻言,江平潮勃然大怒,春雪连忙就地一滚,扬起一把尘土朝他面门撒来,趁机挺剑急刺他大腿,好在江平潮并未被怒火冲昏头脑,及时闭眼侧让,扬手下刀一气呵成,春雪的右臂齐肘而断,她惨呼一声,狼狈倒地。

    一时不察,险被此女暗算得手,江平潮余悸未消,挥刀就要取她性命,却见春雪身上的包袱散开,里面东西滚落一地,当中有个上了锁的木盒,一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江平潮眉头微皱,暂且收了杀心,出手连点春雪十二处穴道,指力用得极重,哪怕春雪功力不浅,没有两三个时辰也冲不开穴道,只能用一双满含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昨夜见过了那具尸体,江平潮不敢掉以轻心,他用春雪的剑劈开了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玉珠,更无奇门暗器,仅一张薄薄信纸,上书三个字:留活口。

    没头没尾,实在莫名其妙,江平潮却是认得这字迹的。

    他解开了春雪的哑穴,问道:“昭衍让你将这盒子带给谁?”

    春雪这才看清了盒中之物,也是满头雾水,却不肯回答他的话。江平潮见她如此顽抗,眉头皱得更紧,想着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正要杀了春雪再将她的东西带走搜查,目光又落在这张纸上,忽然怔住。

    “他八成是说,让你将此物交给江烟萝。”江平潮面露笑意,“江烟萝就在这山里,你不敢暴露端倪,是要去到镇上再托人把东西悄悄送回来吧。”

    春雪登时色变,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她自知失言,狠下心来就要咬舌,被江平潮眼疾手快点了穴道。

    “因为他写的这张字条,就是给我看的。”江平潮终于笑出了声,“留活口,留活口……是了,以阿萝的手段,鉴慧应当尚在人世,我不急着杀你。”

    春雪瞪大了眼睛,她到底不是个愚笨之人,已然明白了鉴慧今日冒险上山的真正目的,可惜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江平潮反复将这三个字看了几遍,想到春雪方才两次试图自尽,还故意激怒自己下杀手,他思及当初江夫人被方怀远误杀一事,脑中闪过了一个不甚明晰的念头,问道:“阿萝是不是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春雪脸色煞白,她虽然说不出话,但江平潮心里已有了数,不禁生出了一分后怕。好在悬于心头的大石安稳落下,他将字条揣入怀中,把满地狼藉掩盖得干干净净,俯身提起春雪,几个纵跃就消失在林间。

    夕阳余晖终于消失不见,夜晚已然降临。

    一年四季,冬天的寒夜总是最难熬的,街头巷尾的乞丐尚有草席破褥勉强御寒,荒山野岭的骸骨却只得枯叶黄土盖脸。

    今夜无雨,霜寒浓重,有人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捂着右肩断臂处夺路疾奔,头顶月光幽冷,前方夜色暗沉。

    一路疲于奔命,他不敢停,亦不能停。

    荒凉古道将至尽头,他记得前方有一处河滩,野渡无人亦无舟,但有一条木栈长桥,只要快快过河再将桥拆去,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脚下用力一蹬,身如离弦之箭,顷刻飞过古道转角,他迫不及待地抬眼望去,只见残月寒光照得河滩惨白一片,使站在桥头上的那道人影恍若无常鬼魅。

    白衣,血袖。

    野渡,孤魂。

    他眼瞳骤缩,想也不想便折身飞退,一步掠出五丈远,又要遁入丛林深处。

    却有风声大作,一条长鞭纵跃而来,一抖一展,一圈一转,犹如长了眼睛的大蟒蛇飞天而起,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身躯顿时不受控地向后倒飞,他大惊失色,抬起仅剩的左手撮掌成刀,狠狠向鞭身斩去。

    然而,掌刀未及鞭身,长鞭又是急抖,他整个人被这股大力抛起,寒意骤然笼罩下来,后知后觉地抬头一望,便见那道本该站在桥头上的人影已经掠至上方,右手持鞭画圈,长鞭重重叠叠地落下,将他身躯牢牢绑住,左手屈指成爪,紧紧抓住了他向上挥出的一掌。

    “咔嚓”数声,如石碎,似冰裂,总归不该是从血肉之躯上传来的声音,竟在此刻响起了。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他这条手臂已被冻得麻木僵硬,几乎没了知觉,连被生生捏碎筋骨也不觉得剧痛,鲜血未能立时喷溅出来,恐怖却是有增无减,他一咬舌尖,猛地折身倒挂,抬脚冲向对方面门!

    纵然是死,也不可孤身下黄泉!

    可惜他出脚虽快,却快不过龙蛇长鞭,那绕身三匝的鞭子倏地一荡,本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人霎时又相隔数丈,他顺势投向河面,夜黑水深难觅踪,人一旦潜了下去,便难再被逼上岸来。

    这无疑是他最后的生路,而他总算是如愿以偿,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风声越来越大,可这水里怎会有风?

    念头方起,眼前便是一黑,随即天地失色,万籁俱寂,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长鞭抖擞回转,为主人奉上了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而在长桥之下,无首的尸体才慢慢沉下去。

    古道尽头又赶来一人,绛紫色的衣袂被大风用力扬起,女子手提血迹未干的双刀,轻如鸿雁般飞身而至,她只晚来不到半刻,这厢胜负已分。

    “你就这么杀了他?”尹湄看着那沉入河下的人影,“我以为你会带回活口。”

    方咏雩随手将头颅向她抛来,淡淡道:“把他活着带回去,才是最残忍的。”

    他是谁?

    他曾是天邪教的新教主,如今只是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这场腥风血雨自黎川而始,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周绛云当真是说到做到,但凡与灵蛟会、天邪教两派交好而不肯向他投诚归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宁杀错不放过,手段残暴令人发指。然而,做事有紧必有松,陆无归接了命令,紧跟着大棒后头给甜枣,挑拨离间、威逼利诱、陷害栽赃、祸水东引等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竟让他招揽了不少可用之人,亦使一些势力从内部迅速分崩离析,实在令方咏雩大开眼界,无怪乎这老乌龟历经三代宗主仍能稳坐高位。

    相比之下,他与尹湄的任务就要简单粗暴得多,一言以蔽之,斩草除根。

    杀鸡不用宰牛刀,那些个小喽啰犯不着让他俩亲自出手,这一个月来方咏雩当真化身为无处不在的孤魂野鬼,针对灵蛟会、天邪教两派香主及以上人物展开刺杀,尹湄从旁协助,单是死在他们两人手里的成名人物就有数十个之多,其余人倒是少有死伤。如此一来,人都有贪生怕死、趋利避害之心,配合陆无归的攻心手段,比盲目屠杀更有奇效,除了少数负隅顽抗的硬骨头和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帮派,黑道大半江山已被补天宗收入囊中,只等这阵风头过去,再慢慢将之收服致用。

    “我接到了水木的报信,他已在南海立足,但要扎根稳固还得徐徐图之,短时间内怕赶不回来,至于骆冰雁那头……”尹湄笑了一声,“她倒也有担当,明知道周绛云留着她是权宜之计,等补天宗真正消化了这些地盘和人手,等待她的必是兔死狗烹,却没有趁机逃到南海去。”

    “那她是留在梅县?”

    “不然还能去哪儿?”尹湄道,“周绛云一日不死,她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与其做丧家之犬,不如孤注一掷,且看谁唱的戏更好听,又是谁的命更硬。”

    方咏雩看她一眼,道:“你这最后半句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尹湄也不否认,将手里的人头塞进布袋里,沉声道:“这次任务端的是艰险万分,本该由陆无归随行帮手,周绛云却只让你我二人出动,他并非高看了我的本领,而是断定你能办成此事,借此探一探你的底细。待你我将这人头带回娲皇峰,周绛云必然知晓你已突破瓶颈,你再想拖延时间,怕是不行了。”

    方咏雩颔首道:“不错,算算时间,等我回到娲皇峰,也该到三十六日的大周天了。”

    “那你有何打算?”尹湄眼眸微眯,“周绛云既然识破了我跟陆无归的谎言,必定有所准备,咱们之前的布置来不及再换,倘若图穷匕见,七分把握降至四分,还是说你有本事直接将他拿下?”

    这一回,方咏雩没有立时作答,只与尹湄擦身而过,屈指吹出了一声长哨。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踏着夜色从古道远处奔跑过来,红马径直赶向尹湄身边,黑马则停在了方咏雩面前,他无声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块饴糖喂给它,随即翻身上马。

    尹湄见他要走,眉头几乎要皱成一团,又喊道:“方咏雩,你难道想死不成?”

    “我当然不想。”方咏雩回头看她,“从前不想,今后更不想了。”

    “那你——”

    “周绛云的确是迫不及待了,可你焉知我不是如此?”

    说罢,他大笑三声,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快马如电向东而去,历经数次日夜轮转,终至娲皇峰下。

    方咏雩率先下马,尹湄紧随其后,二人一路披星戴月,回来时尚未天明,只见满山上下灯火通明,岗哨守卫莫不严阵以待,肃杀之气浓如凝云,沉甸甸地笼罩住这座山峰。

    有人在此等候已久,见他们下马近前,连忙行礼来迎,尹湄认出这是陆无归身边的亲信,随口问道:“陆长老可是歇下了?”

    对方却没回答,身子兀自轻颤,眼中残留着抹不去的惊惧。

    一瞬间,尹湄察觉情况有变,她下意识朝方咏雩看去,却见其神态如常,仿佛对此毫无察觉,提着装有人头的匣子走过山门。

    尹湄正待跟上方咏雩,却被一个守卫拦下,对方道:“宗主有令,请尹长老即刻出谷接应陆长老,少宗主一人进去禀报即可。”

    “你——”

    眼见方咏雩已经走远,尹湄心中既忧且怒,终是忍下一口恶气,冷声道:“这个时候,陆长老出去做什么?”

    “搜查叛徒。”

    “哪来的叛徒?”

    守卫沉默了片刻,眼角余光瞥向站在一旁的亲信,意有所指地道:“一部分是近来收归门下却图谋不轨的人,还有一部分……据说是前代宗主留下的余孽。”

    尹湄心头一凛,她再看方咏雩离去的方向,已不见其人影,知道周绛云是故意在这节骨眼上将自己支开,一时竟有些举棋不定。

    过了片刻,她将心一横,率领这队人马转身离开,那名亲信见状松了口气,忙不迭退下了。

    他一走,方才与尹湄搭话的守卫便牵马至尹湄身畔,压低声音道:“这是内鬼。”

    “我知道。”尹湄的声音轻如蚊呐,“老乌龟聪明谨慎了一辈子,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守卫却道:“这倒未必。”

    尹湄微怔,随即目光闪动,不再与他多说,纵马前驱而去。

    方咏雩孤身入了销魂窟。

    天有日夜与四季之分,这洞窟却是一年到头都幽暗阴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咏雩甫一入内便感觉到了某种寒意,不似气温下降,倒像是阴鬼徘徊在侧。他犹记得自己少年时夜里不安,有坏心眼的人故意说些怪谈鬼话来吓唬他,道是妖魔鬼怪也跟苍蝇一样,只不过苍蝇闻腥而动,它们逐死而至,哪里有人要死了,身边变得格外的冷,便是有鬼来收命了。

    这些在后院里嚼舌根的人被江夫人发现,好好教训了一通,可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里,江夫人不可能出现,她就算是死了,也该登入极乐才是。

    方咏雩提着匣子来到甬道尽头,单手推开了石门,发现里面难得灯火明亮,周绛云换下了那身乌鸦似的黑袍,重新穿回旧日的红衣,正在火山石上阖目打坐。

    他还是第一次见周绛云穿红,这衣裳红得太浓,像干了的血,而周绛云满头大汗,血管、筋脉悉数显了出来,不时有红光在他脸上闪动,一看就知是行功正在紧要关头。

    方咏雩忍不住想道:“我若出手偷袭,能否取他性命?”

    这其中八成有诈,但那两分真已是难能可贵,方咏雩踌躇了片刻,终是没有动手,只向后退了三步,袖手旁观。

    一观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三股白气从周绛云头顶升起,全身汗水随之蒸发,血光渐渐隐了下去,周绛云猛地睁开眼睛,双瞳中赫然有红光大亮,虽是旋即无踪,仍是摄人心魄。

    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见方咏雩站在三步之外,目光又从匣子上一扫而过,勾唇笑道:“好徒儿,你果真不负为师的一番苦心。”

    方咏雩道:“岂敢让师尊失望?”

    “你能办成这件事,料来境界是稳了。”周绛云道,“既然如此,适才你为何不出手?还是说,你怕中了为师的计?若真如此,那就太可惜了,为师今日与人动过手,运功疗伤真气有阻,当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的确有些可惜。”方咏雩一笑,“不过,倘使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依然不会出手。”

    周绛云略有失望地道:“本座的弟子,竟然如此胆小?”

    方咏雩却道:“正因我是您的弟子,即便要弑师,也该让您输得明白死得甘心,否则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我自己。”

    闻言,周绛云神情微怔,半晌才道:“十八年前,我站在你这个位置,就是这样出手偷袭了我师尊。”

    他说的自然是傅渊渟,方咏雩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

    “那时候,十大门派杀过了天坑,从四个方向朝娲皇峰包围过来,他还在天缺殿内闭关逼出噬心蛊的余毒,上上下下的人央我做主,我只好闯进去找他。”周绛云叹了口气,“许多人都不信,我原本是没打算篡位的,至少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自知本领不如他,但也不逊色多少,魔门不讲什么礼义廉耻,只有弱肉强食,哪怕我当着满门弟子的面杀了他,宗主之位按规矩还是我的……可当我闯入练功房,看到他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血都从口鼻溢了出来,我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出手偷袭,应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了他吧’。”

    最后一句话,与方咏雩适才的想法不谋而合,可他后退了三步,周绛云却是动手了。

    “他没死,我也没赢,哪怕如愿得到了宗主宝座,别人也说我是趁人之危篡夺来的……”周绛云低声笑着,“我杀了不知多少人,拔了他们的舌头,可这声音还是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响起,原来是我自己的心在说话。”

    十八年了,周绛云从未后悔背叛傅渊渟,可他又确实后悔了出手偷袭。

    他本该是彻头彻尾的赢家,却输得一败涂地。

    “我追杀了他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想着一定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他,让他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魔头死在他教出来的小魔头手里一点不冤枉,宗主之位本就该是我的,任何人都不配指摘只言片语。”周绛云喃喃道,“然而,他没等我,就那样死在了钟楚河畔,我想鞭他的尸让他再看我一眼,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挖坟。”

    人死如灯灭,逝于水火中。

    “如今,我也给了你同样的机会……”

    顿了片刻,周绛云抬眼看着方咏雩,不知是哭是笑地说道:“我以为每个人易地而处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为什么要犯蠢?”

    方咏雩竟认真想了想,道:“或许是,我不想变得跟你一样难看吧。”

    周绛云一愣,而后大笑起来:“那你是想死得痛快了?”

    这个“了”字尚在口中,他的身躯已从火山石上一跃而起,双手弯如龙爪,悍然抓向方咏雩头顶!

第二百七十六章·明前

    尹湄心中急火,领着一队人马飞驰出谷,很快赶至石头寨。

    娲皇峰是补天宗总坛所在,亦是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窟,百姓们不敢在这里安家,商贩走卒更不敢路过此地。然而黑道魔人也是人,光靠劫掠养不活这么多张嘴,补天宗不仅在外有许多产业,还占了附近无数田地,他们收留流民败寇,让残废或年老的门人做小管事,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开垦土地耕织生产,数十年下来已形成了不小规模,说是村寨,实为集镇。

    尹湄赶到这里的时候,先见到了许多灯笼火把,整个寨子被照得灯影幢幢,寨中男女老少都被管事的喊了出来,瑟瑟发抖地聚在空地上。陆无归让人摆了张椅子出来,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他抬手一挥,身后那帮弟子就分成两队,一队亮出刀剑将寨民团团围住,另一队两两为组散入寨中破门搜查。

    石头寨占地不小,共有管事人,其中五个都惨白着脸跪在陆无归面前听训,两个已倒在了血泊中,还有一个被绑在柱子上受鞭刑。尹湄认不全这些人,但知道能被派到石头寨当管事的无一不是对补天宗有过功劳贡献的老人,他们为宗门抛头颅洒热血,有些连家小都折了进去,宗门让他们来管理石头寨,是肥差也是厚待。

    这些人里,竟也有叛徒么?

    尹湄想到女娲令,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她面沉如水地走过去,正好陆无归训完了话,一脚踹翻挡在面前的人,笑着打招呼道:“尹长老,你也来了。”

    他这一抬头,尹湄才发现陆无归脸上多了只眼罩,她神色微变,顾忌周遭耳目众多,没有立时问什么,只道:“可有搜出叛徒?”

    “不仅搜出来了,还有不少咧。”陆无归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这石头寨是在第二代宗主时期建起来的,一来方便门人生活,二来给这些可怜人一隅安身立命之处,三来就是安置门下伤残老病及其家眷……毕竟混江湖的讲究个义气,人家为你流血流汗,你让人残了老了就自生自灭,宗门是做不大的,是以补天宗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历代宗主也没有裁撤寨子的意思,却不想有的人受用了恩惠,反倒恩将仇报。”

    “我呸!”

    不等尹湄开口,那被鞭打得浑身是血的人已嘶声骂道:“要说忘恩负义,满门上下哪个比得上你陆无归!我、我操你大爷的缩头乌龟!你历经三代宗主不假,却是个三姓家奴,端起碗你吃饭,放下碗你就骂娘!当年傅宗主待你不薄啊,他提拔你做宗主,连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可你……你骗了我等十八年!陆无归,你祖宗十八代缺了大德才生出你这么个绝户玩意儿来!”

    这人已是体无完肤,旁边行刑的弟子唯恐受到迁怒,忙抡起鞭子朝他脸上打去,整张脸霎时开了花,可他还在骂,人群不禁骚动起来,尹湄听着也刺耳锥心,却见陆无归面上笑呵呵的,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受辱的也并非自个儿祖宗。

    骂声渐无,人已昏死过去,陆无归才压了压手,道:“将他拖下去,带回刑堂再审,妻儿老小一个也别放过……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当中若有与这三个叛徒相熟的,烦请站出来说话,谁要是知道哪些人跟他们走动频繁,也一一供述出来,宗主下了铁令,我不愿为难你们,但你们也莫让我难做,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说罢,他看也不看场中这些人,单手虚引,请尹湄借一步说话。

    尹湄是平南王府的密探,在补天宗卧底五年只为打探魔门动向,要说她对这些人有多少愤慨同情,那是少得可怜,可她毕竟不是冷血之辈,眼见陆无归如此行径,难免心寒。

    此时此刻,尹湄既不放心陆无归,又担忧着方咏雩,饶是一声不吭,握在刀柄上的手已越来越紧。陆无归许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杀气,故意带她走到偏僻无人处,浑不怕两人一言不和动起手来,自己要被剁了脑袋当球踢。

    待到两人站定,尹湄兀自犹疑不决,便听陆无归道:“当年十大门派联合攻打娲皇峰,第一仗就在石头寨打起来的。”

    娲皇峰一役传遍天下,尹湄早已耳熟能详,却不知陆无归为何重提旧事,又听他道:“这寨子里有补天宗的人,但更多的是不会武功的百姓。起初有白道人士对寨民手软,不想遭到了反扑,我记得有个年轻剑客是在杀敌时被一个老汉从背后用锄头偷袭打倒的,他倒地之后,又有人拿着石头棍子扑上去,几下就把人活活打死了,你道为何?”

    尹湄先是愣了下,随即答道:“子非鱼。”

    “好一个子非鱼!”陆无归大笑了两声,“不错,那些人怕是到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还有那冥顽不灵的蠢货说什么‘寨民被魔人蛊惑,自甘堕落为贼寇’,却不想这些人大字不识几个,哪懂这些个破道理?不过是他们在外面头无片瓦,脚无立锥之地,到了这里能吃上粮,能有地方住,哪管什么魔门不魔门?白道的人以为自己在做好事,可哪里知道他们压根不需要人救,谁不让他们留在这里,谁就是他们的敌人……这并非愚民目光短浅,只是人心本性罢了。”

    尹湄沉默了片刻,道:“正因如此,补天宗才将石头寨设为山门外第一防线。”

    “的确,用这些人来做盾牌,可比铜墙铁壁好使多了,就算十八年前白道将这里夷为平地,过后不还是很快就重建了?”陆无归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与娲皇峰相比,石头寨占地虽广,却是卑微如蝼蚁,谁能想到傅宗主的旧部就藏在这里?”

    “这是你的安排吧。”尹湄道,“石头寨是娲皇峰的城墙,寨民是这些旧部的伪装,你将他们化整为零藏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将他们揪出来,就算有一日东窗事发,周绛云也不会直接对你下杀手。”

    “是啊,若非我有先见之明,你现在怕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了。”陆无归说着取下了眼罩,只见他右眼眶内空空荡荡,伤口还没愈合,在这寒月夜里显得十分恐怖。

    尹湄脸色一白:“你这是——”

    “三天前的事了,周宗主回到天缺殿,第一时间将我叫去,问我想死还是想活。”陆无归将眼罩重新戴上,“我自己挖的眼,再自己吞下去,这叫自食恶果。”

    尹湄听得心里发冷,好半晌才道:“是我牵累了你。”

    “关你什么事?当初我帮你隐瞒身份,可不是发了菩萨善心。”陆无归轻描淡写地道,“就算没有你这回事,我手里握着这股力量却不为周宗主所用,迟早也是要被他清算的,他到现在才动手,仅仅要了我一只眼睛,已经是幸事了。”

    尹湄想到山门前发生的那一幕,问道:“是你手下出了内鬼?”

    陆无归却道:“我早知道那几个人是什么玩意儿,一直留着他们,到现在派上用场罢了。”

    闻言,尹湄眼瞳暴缩,惊道:“你故意的……断尾求生?”

    “如若不然,我没命活下来,还有不知多少人要死。”陆无归摇头道,“周宗主可不比傅宗主,他自己就是叛乱上位的,哪能不知叛徒的厉害?”

    “所以你就再为当了一次叛徒?”

    刀未出鞘,杀气已凌锐逼人,陆无归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反问道:“你知晓这寨子里有多少人是傅宗主的旧部吗?那八个管事,全都是,不过只有三人跟我我通过消息罢了。”

    尹湄顿时怔住,又听陆无归道:“娲皇峰一役后,这寨子的人也换了几茬,如今至少半数是他们的人,而在总坛内部、各地分舵里,跟这八大管事一样的人还有许多……他们未必都忠于傅宗主,但无一不认女娲令。”

    这番话实在惊人,尹湄忍不住变了脸色,旋即想到陆无归今夜的所作所为,道:“从此以后,他们也不再认你,只认令牌了。”

    “周宗主发了话,凡是认我的人都得死,但他不知道这些人只是九牛一毛。”陆无归笑了笑,“好姑娘,回头你知会少宗主一声——八大管事死了三个,剩下五个也不可留在石头寨,周宗主势必将他们发配出去,趁这阵子水浑好摸鱼,他那块牌子该掏出来用一用了。”

    这老乌龟能在三代宗主的血腥争斗下混得风生水起,果然不是没道理的。

    尹湄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哽在喉头那口气还松不出来,她道:“我来之前,他孤身去见周绛云了,八成是要动手的。”

    陆无归面上毫无意外之色,道:“近日来白道那边动作频频,听雨阁也是风声诡异,他哪里坐得住?”

    “九重阴劲对九重阳劲,你说方咏雩有几分胜算?”

    “运气好些有四分,运气不好就三分。”陆无归斩钉截铁地道,“他就算是不世出的奇才,修炼武功也得讲究个根基深浅。周宗主原来就是修炼阴册,在九重巅峰滞留了许多年,什么招数窍门都被他摸穿吃透了,就算他改练阳册后功力有所折损,同等境界对战之下,方咏雩偷袭则罢,正面对打要想赢过他,比我赢翻整个赌场都要难!”

    尹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他说出来,焦虑又增了三分,道:“那我们想个法子救人?”

    “救个屁,这种情况下谁去都得死!”

    嗤笑一声,陆无归道:“莫怪我说话难听,他既然下决心要走这条路,那就得有不得好死的觉悟!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他也寻思日后了,乖乖奉上功力求周宗主帮他报仇雪恨比啥都强!”

    见尹湄脸色沉郁,他又放缓语气道:“你也莫要过于忧心,我看这小子跟昭衍是一路货色,未必傻到哪里去,就算赢不过周宗主,也该有保命底牌在身上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外突然传来一声鹰唳,二人同时抬头望去,一只飞鹰振翅落下,停在了陆无归手腕上,指爪未能及时收住力,抓破了他的衣衫。

    这是补天宗驯养的信鹰,非紧急时刻不会动用,陆无归摸了摸它的劲羽,从鹰爪上截下竹筒将之放飞,倒出信纸展开来看,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到了这一步,尹湄最怕横生变数,问道:“怎么了?”

    “白道议和的事儿定下来了,咋挑的这破地方?”陆无归将信纸递到她手里,“大事,速速回去禀报,说不定还来得及给人收尸。”

    “收尸”二字,出口入耳俱不吉利,放在当下却是毫不夸张。

    销魂窟内,一对师徒正生死相搏。

    一个九重阳劲,一个九重阴劲,两人交手至今已斗过五六百招,他们都贯通了阴阳两册,既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又晓得怎样出招变劲,斗起来实在是惊心动魄。然而,一切正如陆无归所料,方咏雩初登第九重境界,强提功力只能争得一时上风,反观周绛云的截天阳劲生生造化,运转不绝,先用猛攻逼他急催真气,再放缓攻势耗他内力,出招更是奇诡莫测。

    方咏雩窥出周绛云打算,心知自己耗不过他,索性再提一口真气,如雷似电般欺至周绛云身边,两掌齐出朝他大椎、命门打去,这两处是督脉要穴,周绛云不敢大意,折腰一转挥掌迎上。

    四手相接,刺骨寒气骤然从掌心间爆发出来,几乎只在片刻之间,周绛云便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变僵,两条胳膊已没了知觉,他冷哼一声,炽烈如火的阳劲也透体而出,霎时间阴阳真气激烈相冲,两人身上忽青忽红,密室几成冰火炼狱!

    一味比拼内力,方咏雩不是周绛云对手,这样做无异于送死,周绛云本就存心夺他功力,当即毫不犹豫地转放为收,如龙鲸吸水般强催对面的真气向自己这边涌来,同时变掌为爪扣住方咏雩双手,防止他挣脱逃开,却听方咏雩咬牙冷笑道:“师尊,我敢将这身功力给你,你敢消受么?”

    话音落,寒雾浓,方咏雩竟在这生死关头用出了阴阳逆转秘法,他主动引周绛云的阳劲真气入体,却强压内息自截奇脉,阴劲真气被压制回下丹田,周绛云这一吸功,吸来的便只有一股驳杂阳劲,他刚才还在冰火两重天下,现在已像是置身熔炉,从骨血到皮肉都仿佛要融化了一样。

    周绛云心头大震,连忙要收手撤力,未料方咏雩竟不肯松开,当即怒道:“你想让我心脉爆裂,却不怕自己也会气血逆冲而亡吗?”

    方咏雩不语,口鼻已流出血来,周绛云不能脱身,又奈何他不得,倘使继续拼下去,死的人八成是方咏雩,但那一身九重阴劲也要毁了,自己势必身受重伤,又要从头开始培养鼎炉,再等十年八年才有机会问鼎巅峰,只怕一切都晚了。

    一念及此,周绛云再不敢迟疑,同样用起了阴阳逆转秘法,却是改收为放,两股真气在掌心间相冲相斥,强行将两个人震开,他连退了七步才堪堪站定,低头吐了一大口鲜血,方咏雩更是不堪,被这一掌震至角落,背后砖石龟裂如蛛网,身上已有多处皮开肉绽,却不是刀剑所伤,而是任由暴烈阳劲在体内冲撞的结果。

    两人对掌不过几息工夫,却是凶险万分,周绛云全身兀自忽冷忽热,他抬手一抹唇边血迹,突然掠至方咏雩面前,五指成爪罩住他的天灵。

    “只差一点,你就拉了本座同归于尽,不愧是本座教出来的好徒弟!”

    头顶刺痛,丝丝血线已经流淌下来,方咏雩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暴怒的周绛云直接抓破头颅,脸上却毫无惧色,出手如电扣住周绛云腕上脉门,阴劲又透骨而入,冷声道:“师尊若不甘心,咱们大可再斗一回!”

    两人四目相对,周绛云心知自己要强夺方咏雩的内力怕是不成了,但他苦苦等到现在,哪肯轻易罢休,便道:“你真当临渊门那帮子人离了翠云山,便可就此高枕无忧了?”

    “生养之恩我已报了,他们今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方咏雩咧嘴一笑,“师尊要是不信我的话,就命人抓几个来杀,我看在昔日同门的情分上,给他们备块风水宝地!”

    “那你不怕死么?”

    “如今你持有整本《截天功》,我对你来说并非无可替代,但你想要重新找块软骨头啃,也要看萧正则和江烟萝给不给你这机会!”

    一方咄咄逼人,一方寸步不让,周绛云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如火浪,真恨不得五指用劲将方咏雩的头颅生生捏碎,他道:“你懂阴阳逆转之法,就算本座今日不杀你,也拿不到你这身功力,反倒是养虎为患!”

    “师尊焉知我不会把这身功力送给你?”

    “送?”周绛云冷笑,“你莫非当我不知尹湄与陆无归暗中做的手脚?”

    “他们做了多少手脚,都未能逃过你的眼睛。”方咏雩道,“我想做宗主不假,但那是因为我不做宗主就必死无疑,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报仇,不杀了江天养父女,我绝不肯甘心去死!”

    周绛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是要与我协定?”

    方咏雩听出他语气松动,直言道:“盟约都可破,协定又算个什么东西?我要向江天养父女讨回血债,倘若成功报了仇,下一个便是你!但我如果敌不过他们父女俩,也不甘心轻易就死,那时自会撑住一口气将全身功力送给你!”

    周绛云低头看去,只见他眼中尽是血光,知道这番话并不作假,心下权衡了片刻,暗道:“事到如今,我与江天养父女撕破了脸皮,本就打算先对他二人下手,再一统武林对付听雨阁,若是现在与方咏雩斗得两败俱伤,倒便宜了他们。”

    主意拿定,周绛云仍不肯轻易吃下这亏,他退后了两步,又倏地伸手按在了方咏雩胸膛上,后者以为他要反悔,当下又惊又怒,却感到一股极阳真气透过这只手掌传入体内,并不暴烈浑厚,反倒细如涓涓流水,顷刻盘踞在了心脉间。

    “今日一战,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本座传你这股真气护你要害,使你能够尽快疗伤复原。”顿了下,周绛云又笑了起来,“不过,这股真气精纯无比,凭你如今的道行,无法将之炼化为己用,若本座不出手化解,百日后它就会震碎你的心室,到时候神仙也难救。”

    方咏雩一愣,而后嗤笑道:“看来师尊你是有把握在百日之内除掉他们?”

    “并非本座有把握,只是料他们等不及。”

    密室内狼藉遍地,方才你死我活的师徒俩暂收杀心,相处交谈竟又恢复如常,不过二人都受了内伤,浅言几句便各自坐回岩石上运气疗伤,直到外面传来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似销魂窟这等禁地,娲皇峰上下也没有几人胆敢擅入,二人同时睁开眼睛,周绛云拂袖一挥,沛然气劲隔空推出,石门应声移开半面,露出尹湄的身影来。

    尹湄从石头寨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脑子里全是陆无归那句“收尸”,见门一开立即朝室内看去,万幸方咏雩还活着,不幸却是周绛云也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若非见着了激斗留下的痕迹,她只怕要以为这两人未曾动手。

    周绛云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尹湄知他今夜有意调开自己,不敢有所怠慢,恭敬回道:“禀报宗主,属下收到了飞鹰传信,白道定下了秘密议和的章程。”

    说着她伸手往袖子里一掏,便将折好的信纸递了上去,周绛云展开一看,脸色也变得有些怪异,片刻后竟是笑了。

    “选在这个日子,挑了这块地方,白道的人……就喜欢在小处耍弄心机。”他将信纸转交给方咏雩,“你也看看吧。”

    方咏雩定睛看去,这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腊月廿三,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一时间,他脸色几变,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为江天养选了这个地方。”周绛云站起身来,“先前他利用官府将我们留在绛城的势力连根拔起,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武林盟也没能重新接管绛城的地盘,那里如今算个三不管之地,要干大事难,密会议和却是不错。”

    方咏雩问道:“这么说,他是真心要与谢安歌议和?”

    “不是真心也不成,听雨阁现在不会帮他对付补天宗,他想从本座身上撕下肉又不想大伤元气,只能利用所谓大义裹挟谢安歌行事。”周绛云笑了,“谢安歌未必不懂,但她不想白道彻底分裂,唯有拿命出来搏一搏,若是搏对了,便可一举铲除本座与江天养。”

    说罢,他又看向尹湄:“陆无归那边做得如何?”

    尹湄想到陆无归那只眼睛,一时竟不敢与周绛云对视,低声道:“石头寨八大管事,至少三人存心反叛,已被陆长老拿下了,活口被我带到刑堂受审,众弟子仍在搜查全寨。”

    “很好,没辜负本座一番苦心。”周绛云抬手在她肩头轻拍,又将一支有些歪斜的发簪插了回去,“本座亲自去刑堂看看,你将这里收拾一番,也过来吧。”

    直到他走出了销魂窟,尹湄紧绷的身躯也未能松懈下来。

    方咏雩受伤不轻,眼下却没有继续运功调息的心思,他盯着手里那张信纸,好似要将它盯出个洞来,半晌才道:“你说,江天养为何做了这个决定呢?”

    腊月廿三,蕴州绛城。

    这里是一代魔头傅渊渟受诛之地,亦是薛泓碧重生之处。

    锁骨菩萨玉无瑕重出江湖的第一战在这里,姑射仙江烟萝翻云覆雨的第一局也布在此地。

    “江天养选在这个地方,或许是想借白道诛灭傅渊渟一事的余光,但江烟萝……”尹湄犹豫着道,“有个消息,昭衍在数日前回到了栖凰山。”

    “他一个人?”

    “是。”

    “京城那些事余波未平,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看起来是不插手听雨阁内部的明流暗涌,可这家伙就跟水蛭似的,见到血口子哪有不吸上去的道理?”

    “除非江湖这边将要发生的事也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

    “你有什么线索?”

    “乌勒王遇刺身亡,这个算不算?”不等方咏雩追问,尹湄继续道,“使团被关押在京的消息才刚传到北疆边关,乌勒王就在呼伐草原上出了事,明面上是尔朱氏遗族势力在孤注一掷下报复得手,但要说其中没有听雨阁的手笔,怕连鬼都不信。”

    方咏雩皱眉道:“大王一死,乌勒国难道不会起兵讨仇?”

    “会,但不可能是现在。”尹湄道,“一是他们理亏在先,二是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三是这位乌勒王生有五个儿子,其中四个都已经成年壮大,但只有大王子是王后所出,而叱卢氏从自己身上学到了教训,这位王后的母族并不算强盛。”

    她三言两语道尽关窍,方咏雩便知道幕后主使这一手厉害在哪里,他问道:“冯墨生已死,这一年来都是昭衍假借他的名义在关外暗中活动,难道是昭衍做的?”

    “他人在中原,顶多出力两成,料来是萧正则向江烟萝施压下令,再由江烟萝安排关外的爪牙布局动手,毕竟尔朱氏遗族苟延残喘这些年不成气候,乌勒王突然亲自深入草原围剿他们,当中必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我听说乌勒王身边有狼骑护卫,每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高手,江烟萝若是亲自出马或可做到,那些被她派到关外的人能有这本事?”

    这一回,尹湄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不能深究,关键在于结果。”

    方咏雩直觉她有所隐瞒,但他确实没必要深究这件事,遂转而问道:“关外之事,影响最大的是北疆边陲,于当下的江湖人又有何干?”

    “因为还有一事,就在乌勒王死讯传到雁北关的次日,出关协防寒山的丐帮朱文玉长老突然回城,不知如何说动了主帅周玉昆,一路畅通无阻地过关南下,但……据闻此人在宁州境内遇袭,现在下落不明了。”

    “既是据说,想来你手里还有确切情报,莫卖关子。”

    “去岁云岭之祸过后,听雨阁布置在宁州那边的势力就被移交给了江烟萝,她人不在那里,却有不少心腹睁目张耳,可没等他们从朱文玉身上探清虚实,这人就消失了。”尹湄道,“袭击他的人,极有可能出自镇远镖局。”

    这下子,方咏雩是当真不明白了:“镇远镖局与丐帮关系亲近,怎么会……”

    尹湄道:“这我不清楚,只是根据线索推测,那些天干密探们未必发现得了。”

    “你当真不清楚?”方咏雩紧盯着她,“当地的密探都发现不了,你却得出了这个推测,还拿来告诉我,是你让人抹去了镇远镖局动手的痕迹吧。”

    尹湄没有否认,她深深地看了方咏雩一眼,忽地问道:“我要想瞒你,尽可将谎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故意让你发现端倪,你知晓为何吗?”

    这一问倒是把方咏雩问住了,他想了想才道:“你有求于我,却碍于种种,不能直接说出口。”

    此时此刻,尹湄眼中似有波涛汹涌,理智与感情犹如暗涌明流在激烈碰撞,拼命撕扯着她的魂魄,她死死咬着牙,好像要说出压在心头的一些话来,可直到她的眼神黯淡下去,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半晌,她像一个将死之人那般气若游丝地道:“我求你做什么呢?是我一时糊涂……腊月廿三,葫芦山顶,很快就到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密会

    腊月廿三,蕴州绛城。

    今日正好逢场,天还没亮就有不少农人小贩提篮挑担地等在了城楼下,待到寅时五刻,值守钟鼓楼的差役敲响晨钟,守城官兵打开城门,撤去禁止通行的路阻,这些人便一拥而上,随即在官兵的喝骂声中退了回来,排成不甚整齐的队伍接受盘查。

    昭衍牵着白鬃马站在队伍最末,借一抹晨曦天光看向这座城楼,思绪万千。

    他已有六年不曾来过这个地方了,在寒山苦修五载,入关后辗转奔波,腥风血雨如影随形,仗剑走马江湖路,韶华未老,心已憔悴,偶尔梦回前尘,犹记当初漫天红雪,却已模糊了雪中人。

    过了城门,商贩走卒都往集市方向赶去,街上也陆陆续续多了忙碌人影,唯独昭衍不疾不徐地牵马而行,走的还是当年那条路,所见却不是当年那些景。

    匆匆六载一晃而过,要说绛城有什么大变化,那是屈指可数的,只不过当初雪下得早,绛城府衙又提早得了信儿,百姓们入夜后纷纷关门闭户,连灯烛都少有点亮,使得偌大一座城池死寂如酆都,除却钟楚河上飞仙楼,满城再无烟火色。

    如今他一路走来,天色渐明,市井繁华,就连钟楚河畔的红楼绿阁也群芳绮丽,唯独不见了那艘水上楼船。

    昭衍在钟楚河畔驻足,垂目望向寒冷清澈的河水,那里倒映着天光人影,既看不到飞仙楼的残骸,也寻不见傅渊渟的尸骨。

    想来也是,那老魔被一剑穿心,复又葬身火海,他该与飞仙楼一同化为飞灰,或溶于水,或入鱼腹,总归不在这河底,亦不在这世上哪一处,纵使三界六道真有轮回,他平生作孽许多,十殿阎罗四司判官但凡有一个没瞎眼,都不会让他转世为人。

    昭衍扯了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谁。他顺着河流往下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不少小贩已经在这里摆开了摊子,当中有个浇糖画的妇人,身材中等,相貌平平,在这寒冬里只穿了身布衣荆钗,坐在风中有些瑟缩,昭衍便走了过去。

    “婶子会画些什么?”

    妇人见来了生意,连忙起身道:“寻常的花鸟鱼虫都会画,糖是麦芽熬的,可香甜呢,客官尝一尝?”

    “那就画一只黄雀。”

    妇人看了他一眼,从隔水温着的瓦罐里舀起一勺汤汁,飞快地在石板上来回浇铸,她看着貌不惊人,手上功夫却很不错,糖画很快成型,却不是单单一只雀鸟,而是一根树枝的前端有螳螂与蝉,末端才见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妇人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来,再粘上根竹签递了过来,昭衍接过糖画也不问价钱,从腰封里摸了一钱银子给她,妇人忙推拒道:“客官,这是开张生意,找不开的。”

    “不必找了,值这个价。”

    两人两手一触即分,那块碎银终是到了妇人手里,昭衍也察觉掌心中多了一样物什,他没去看是什么,不着痕迹地将之藏入了袖里,如来时那样牵马而去。

    这一去,便又出了城,直奔葫芦山。

    他在路上几口啃完了糖画,随即翻身上马飞驰如电,今时不同当年,护城河上的吊桥是被放下来的,是以这一段路程畅通无阻,不多时就过了三岔口,沿着中间那条碎石路疾奔,直至抵达葫芦山。

    海天帮与望舒门曾经守望相助,如今却反目成仇,虽是时局危急,两位白道领袖人物不得不暂时摒弃前嫌商量联手,但双方恩怨难消,倘若有个什么好歹,莫说议和功败垂成,只怕白道从此就要彻底分裂,让黑道中人看尽笑话。因此,江天养跟谢安歌传书协商了一番,请丐帮来做和事人,大到主持密会调停争端,小到布置会场审查人马,会谈两方一概不插手,既打消了彼此疑虑,又为议和加上一重保障。

    兹事体大,本该由丐帮帮主王成骄亲自来此坐镇,奈何他在数月前领人去了北疆,至今尚未折返出面,只好由少帮主王鼎代为出面。当下江湖大乱,这场会谈又关乎到武林白道未来局势和各派颜面,一日谈不拢合作,便一日不可走漏风声,故而王鼎亲率了百余名精锐弟子从总舵出发,提前七天来到葫芦山排查隐患,随即进驻清虚观,将此地严格把守了起来。

    昭衍抬腿下马,将藏锋往丐帮弟子面前一亮,这比什么身份令牌都好使,王鼎得到了通报,很快下山来见他。两人上次相见是在寒山,算来已过去了三四个月,王鼎抬手往昭衍胸膛上擂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就知道你是要来的!”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少不得我。”昭衍道,“王兄,今日风冷天寒,来碗热酒暖暖身子?”

    “成啊,我让人赶早买了好酒好肉,才刚送到厨下,你是否闻着味儿追来的?”

    闻言,昭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道观里能吃酒肉?”

    王鼎只当他是初来乍到不知实情,随口道:“有人的道观自然不行,但这清虚观本就香火不盛,据说早些年还有几个道士在此撑着,后来老观主病死,日子愈发艰苦,道士们有的转投大观,有的下山云游,只剩下一个年轻道士守着门户……你知道这事儿要紧,不能留无关之人在观里,那道士虽有些婆婆妈妈,但我瞧着心术正,更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便以修缮道观为由将他弄下山去了,等这厢事情了结,再让人将他送回来。”

    昭衍心下百感交集,面上却是分毫不显,打趣道:“谁来出钱?”

    王鼎一噎,摸摸鼻子道:“修缮一个小道观,这点银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那你可有攒够置办聘礼的钱?”

    “当然是——你又来消遣我!吃我一掌,莫躲!”

    嬉笑打闹间,压在王鼎心头的一块大石也悄然落下,知道昭衍是故意逗他开怀,追赶几步就撤了佯怒之色,叹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就罢了,可莫要当着阿珂的面。”

    “李大小姐今日也要来?”

    “不好说,受邀参会的都是白道各派掌门,镇远镖局毕竟是中立势力,何况……”顿了下,王鼎压低声音道,“她若是来了,只怕徒惹猜忌。”

    昭衍心下了然,镇远镖局背靠平南王府,江天养头上却有听雨阁这座大山,就算是为了避嫌,新武林盟也不会向镇远镖局发请帖密函,想来后者若非万不得已,亦不会来此蹚浑水。

    眼中掠过一抹精光,他抬手往王鼎肩上一搭,又问起另一件事:“听说朱长老在宁州遭遇不明人士的袭击,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去岁云岭风波,昭衍与朱长老有过一些交集,知道这位长老颇受弟子敬重,又跟王鼎亲厚,他既然出了事,王鼎是不会不上心的。

    果不其然,一提到此事,王鼎便面露愁容,道:“朱长老随我大伯出关已有数月,我以为他们至少要在关外留到年后,没想到会在月前收到他的传信,上面没提发生了何事,只道他近日要回来一趟,让我派一支可靠人马在半途接应,却不想这些人尚未赶到宁州,朱长老就在云岭附近出了事。”

    “又是云岭……”昭衍敛眸,“盘踞在那一带的势力,是听雨阁浮云楼。”

    王鼎一惊,他猜到这事恐怕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却不想昭衍直接点出了浮云楼,咬牙道:“我丐帮门人与姑射仙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派人袭击朱长老?”

    “我只说那里是她的势力地盘,倒未必是她干的。”昭衍道,“朱长老孤身折返中原,八成是北疆关外有了什么变数,而他在信上只字不提,催你派人前去接应,说明这事儿牵涉不小,他信不过外人,一路上必定处处小心,若不是你派出去的那队人里有内鬼,便是他从一开始就被人暗中盯上了。”

    王鼎沉声道:“我不敢说丐帮万千弟子人人可信,但那队人马经过我挨个审查,身家来历俱清白,领头的还是朱长老亲传徒弟,他们去晚一步,搜查无果后尽数回来复命,不会有问题。”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昭衍笑容转冷,“关外之敌固然多不胜数,但认得朱长老的人不多,你说……会是谁?”

    他话音才刚落下,王鼎脑海中就闪过了一道可恨人影,冯墨生!

    “莫非是冯老狗卷土重来了?”

    “且慢动怒。”昭衍扯住他的手臂,眼也不眨地道,“那老狐狸自打设局暗害了我师父,一年多来不知去向,连死活也没个定论,真相如何还得再查。”

    王鼎虽有些冲动,但并非无智莽夫,压下火气沉思了半晌,道:“无论是不是冯老狗做的,恶徒与关外有所勾连总不会有错,可他们为何要针对朱长老下手?朱长老一直跟随在我大伯身边,若是发现了攸关家国的机密要事,他们定会立即上报给边关守将,而不是给我送来一封语焉不详的急信……依我之见,这事儿还是跟江湖有关,甚至火急万分,可他信得过我,却信不过我身边的人。”

    这一番话出口,倒让昭衍深深看了王鼎一眼,半晌才道:“我想那个人未必在你身边,但一定是你十分信任的人。”

    王鼎直觉他话里有话,可不等细问,山道上又有客到。

    白道密会的地点定在了葫芦山,时间是今日午时正,此刻刚到巳时三刻,接下请帖密函的八大掌门陆续到来,这些宗门虽比不得原先的四大门派,但无一不是威震一方,八位掌门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昭衍压低声音问道:“听说去年在醉仙楼,共有十四位掌门人出席?”

    “不算江盟主、谢掌门和我爹,还有三位已被黑道魔人戕害了。”王鼎同样小声道,“周绛云跟疯了似的放纵他手下那帮疯狗四处咬人,整个黑道几乎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却不知满足,还将爪牙伸到白道来,短短一月间袭击了不少势力,那三大宗门也算实力强盛,仍被他灭了门,有几人侥幸不死,写血书求公道,其他门派也是唇亡齿寒,不然你以为江盟主和谢掌门为什么要握手言和?”

    昭衍在栖凰山待了数日,对这些自是清楚无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若无共利,必有同仇。”

    “希望今日一切顺利吧。”王鼎叹了口气,上前相迎。

    八大掌门抵达不久,江天养与谢安歌也像是约好了一样分别带人从东西两个方向赶来。正如王鼎所言,他们身后都没有大队人马,江天养只带了两名蓝衫护卫,谢安歌身后也跟着两人,左边是大弟子穆清,右边是方越。

    江天养没见过方越,却认得临渊门的青衣白缎,心中顿时一凛,沉下脸道:“谢掌门,今日是白道掌门密会,你带这个逆党余孽来做什么?”

    谢安歌反问道:“哪个是逆党余孽?”

    “天下皆知方怀远是飞星盟九贼之一,临渊门上下人等皆为同党,朝廷有令按律论处,难道你身后这人不是临渊门的人?”

    “他是临渊门弟子方越,但不是逆党,更不是余孽。”谢安歌目光如剑,斩钉截铁地道,“云岭事变也好,栖凰山大劫也罢,天理昭昭自有公道,你我不过各执己见,孰是孰非日后必见分晓,还是说……江盟主要先与贫道重论旧事?”

    时至今日,谢安歌总算开口称了江天养一声“盟主”,可观其态度,分明强硬依旧,这一句是给了江天养三分薄面,也是借机表明她要力挺临渊门弟子重回白道的决心。

    江天养好不容易将临渊门打为叛逆,哪肯轻易让他们逃过一劫?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在心下权衡了片刻,终是掉转马头向前走去,不再看这三人。

    方越这才轻声道:“谢掌门维护之恩,晚辈铭记于心。”

    “你若是上手拔刀,便连贫道也护不得你。”谢安歌淡淡道,“今日,且小心着吧。”

    昭衍等人就站在不远处,直到此刻才迎上前来,王鼎唯恐他们又针锋相对,连忙道:“时辰不早了,诸位先行上山吧。”

    江天养对王鼎一颔首,又瞥了下昭衍,抬步往山上走去,谢安歌也不迟疑,走在了他的右侧,先到一步的八大掌门倒分成了两派,五人紧随江天养身后,剩下三人却跟上了谢安歌,亲疏一眼分明。

    昭衍暗道:“这才几月工夫,谢掌门就能与江天养分庭抗礼,其中固有方盟主留下的助力,可她要想收服这些人,必得有不逊方盟主的本事,也难怪江天养视她为心腹大患,等除掉了周绛云,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必然是谢掌门了,甚至……他想趁这个机会,借刀杀人。”

    心念急转间,又有两道目光投了过来,他抬眼看去,却是穆清和方越。

    昭衍与穆清是旧相识,跟方越倒是初见,他先注意到对方腰间的刀和手上的茧,旋即发现这人有些面善,却没能立时想起来。

    方越朝他抱拳一礼,道:“久仰小山主之名,在下临渊门方越。”

    昭衍刚要出口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方越。他不曾见过这个人,却先后从两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是死在冤鬼路的林管事,一个是葬身云岭的方敬。

    为了掩藏殷令仪的行踪,使平南王府得以从天罗地网中挣脱出来,昭衍逼迫刘一手掉转刀头杀人灭口,犹记得那妇人如约赶到冤鬼路,等来的却是他一句“皆杀之”,七大高手接连倒在刘一手的刀下,她自知逃脱不了,便退至断壁边缘长身而拜,求刘一手善待她的越儿,然后纵身一跃,骨肉成泥;

    为了阻止南北战火起于云岭,完成那别无选择的绝户计,方敬用自己的性命与昭衍交换了麾下弟兄的活路,助他离间冯墨生与萧正风,最终背负匪首恶名刀断人亡,连头颅都未能与身躯合葬一处,世间有为方怀远鸣不平者,却无人替方敬洗雪,他在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也正是将要成婚的独子。

    “……方少侠,你可有完婚?”

    这话问得唐突,方越怔了怔才道:“尚未。”

    他有婚约在身,未婚妻是盛秋风长老的弟子,武功平常但医术很好,两人是青梅竹马,打小感情甚笃,本该在去年七月完婚,未料想巨变连连,又传来了父母噩耗,婚期便延至出孝后。

    个人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方越不知昭衍何出此言,好在对方没有追问。

    见昭衍神色有异,心思细腻的穆清适时开口道:“诸位掌门已走远了,咱们快些跟上吧。”

    昭衍如梦初醒,笑道:“怪我,与方少侠一见如故,险些忘了正事。”

    一行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纵使山路崎岖,走起来也是如履平地,不多时就上了山顶,从石板路到清虚观,一路上都能见到巡逻的丐帮弟子,道观四周更是有一众精锐高手严加把守,可见王鼎带来的人手大半都聚集在此。

    大殿已被重新布置了一番,这里本就缺东少西,现在连经幡和七星灯之类的物件也被撤下了,正前方的神像和香案不动,蒲团都收了起来,腾出地儿来摆好了桌椅,江天养与谢安歌坐在上首,八大掌门分坐两边,王鼎身为主持者,殿内也有他一席。

    昭衍本该与穆清等人站到一处,却听江天养道:“贤侄,到这里来。”

    他指的是自己左手边,昭衍若是走了过去,无异于当众选边站,是以在这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昭衍倒无异议,那块地方宽敞明亮,又是在神像下面,料来站着也舒服,江天养这一唤,他便抬脚走去,木头桩子似的站定不动了。

    见他听话,江天养算是满意,目光转向众人,道:“午时已至,开始吧。”

    第一个开口的是王鼎,在场中人对他都不陌生,只对丐帮不加派个长老或堂主来压场子略感意外,这意思十分明显,丐帮下任帮主的人选算是板上钉钉了。

    他不爱废话,言简意赅地讲了遍近日来的江湖局势,比方说魔门猖獗肆无忌惮,滥杀无辜不计其数,周绛云欲效仿独孤决称霸武林为祸苍生云云。说完了这些,王鼎从怀里取出几封血书请诸位掌门过目,再说白道各派同气连枝,值此江湖危难之际,应当以大局为重,握手言和共襄盛举,魔若高一尺,道应高一丈。

    王鼎这番开场话不算漂亮动听,但无疑是极妥当的,即使殿内之人各有盘算,也不能从中挑出错来,还得点头称是或出言附和,不管心里真实想法如何,面上都是义愤填膺。

    “周绛云狠毒疯魔,骆冰雁野心勃勃,此二人狼狈为奸,先乱黑道后侵白道,罄竹难书,天人共诛。”

    旁人声讨时,谢安歌沉思了片刻,道:“黑道中人大多桀骜乖张,周绛云以强横暴戾的手段逼他们低头归顺,至少短时间内大部分人都是面服心不服,若要除魔剿恶,必得动如雷霆,万不可再三拖延。”

    “正是这个理。”江天养侧头看她,“如今这两大魔门联手为恶,本座有意分而攻之,不知谢掌门意下如何?”

    谢安歌看了他一眼,断然道:“此为下策!”

第二百七十八章·事变

    谢安歌一贯就事论事,并非刻意针对江天养。

    这一场武林浩劫的确是由补天宗和弱水宫所挑起,但追究祸首,显然是周绛云恃强称霸,骆冰雁亦受其裹胁,故而两大魔门联合是真,却还不到拧成一股绳的地步。若是依江天养的提议分而攻之,弱水宫迫于压力只能进一步倒向补天宗,其余魔门势力也不得不暂收勾当,如此一来,反倒正中周绛云下怀。

    “若无共利,必有同仇”,这话放在任何地方都是颠扑不破的准则。

    谢安歌说明了顾虑,又道:“贫道拙见,周绛云眼下横行霸道是在‘鲸吞’,料来不久便要转为‘蚕食’,我们不能等他将吃下去的东西消化为己用,也得避免分散力量左支右绌。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与其逐个拔除爪牙,不如以雷霆之势猛攻首脑!”

    除掉周绛云,补天宗势必动荡;补天宗内乱,弱水宫定当反噬。

    这两大魔门的恩仇孽债一笔不少,一旦再度交恶,便是彻底撕破脸皮,绝无转圜余地,届时黑道翻覆,不论是哪个门派笑到最后,都要大伤元气,于白道而言是莫大好事。

    这个法子最厉害之处在于一击得手即刻功成,哪怕骆冰雁看破白道的谋算,她也不可能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去吃,黑道其余各派更不会置身事外,无论是想分一杯羹,还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都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

    “谢掌门此言实是切中要害。”昭衍在心里想道,“不过,江天养未必没想到这些,他之所以提议分攻,是要借此机会消耗谢掌门一方的实力。”

    倘若一切如其所言,有鱼鹰坞大仇当先,新武林盟八成会对弱水宫穷追猛打,补天宗这块硬骨头就得让谢安歌来啃。

    众人讨论了几句,都认为谢安歌说得有理,江天养也无异议,点头道:“既然如此,重启娲皇峰之战势在必行,各位有何想法,尽可说来共议。”

    永安七年,黑白两道十大门派达成了空前合作,白道义军以方怀远为首,黑道内部有周绛云反水,一鼓作气将傅渊渟从宗主位置上扯了下来,从此不为江湖所容,只能四处流亡,而周绛云顺势夺得宗主之位,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娲皇峰,甚至不惜投效听雨阁,使补天宗得以重新在武林中立足。

    这一次,坐在那张白骨座上的人变成了周绛云,六大魔门仅剩其二,白道这厢历经数变,也不复当初齐心协力,此事牵涉到了方方面面的是非利弊,并非一句“除魔卫道”的口号就能拉起大队人马指哪打哪。

    算上两位领袖,在场统共十位掌门人,他们各有各的有利条件,也各有各的顾虑和盘算,这会议注定是轻松不了。江天养担心谢安歌篡了白道大权,谢安歌未尝没有提防他背后捅刀,至于其他人,针锋相对倒还罢了,最怕插科打诨和稀泥,一通东拉西扯下来,正事没说到几点,没头没尾的糊涂账算了不少。

    昭衍向王鼎看去,发现他脸上挂着笑,满眼都写着“扯他爷的淡”,心下既是欣慰,又不免叹息。

    这不能怪谁,任何人坐上了他们的位置,都做不成超凡脱俗的神仙人物,毕竟肉骨凡胎离不得人间烟火,手底下一大帮子人也要吃喝拉撒。真正的名门大派从来不只靠打打杀杀,要做成一番大事也不能操刀子就上,地盘、商路、关道、人马、钱粮……这些都是亟需解决的问题,倘若喝多了西北风,热血也要变冷的。

    平心而论,江天养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不算差,手段是阴狠了些,可有些事不能光靠走明路,当初方怀远在位,武林盟的确风光鲜亮,内里也有根深蒂固的龃龉,他下不了狠手,唯有睁只眼闭只眼。等位置落到了江天养手里,他害了不少人,也拔除了不少毒瘤,但他背后有江烟萝,头上压着听雨阁,待人处事功利有余公道不足,长此以往又要变天,这就是谢安歌举旗出山的根由所在了。

    诸位掌门达成了重启娲皇峰之战的共识,不过是今日会议的开始,更有许多问题值得商榷。如此一来,气氛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渐渐趋于和谐,纵使有刀光剑影,那也是藏在笑脸里的,中途有丐帮弟子进来添茶倒水,按规矩是王鼎先喝一碗,其他人才伸手捧茶。

    昭衍袖手站在江天养身边,眼观鼻,鼻观心,从头到尾不曾插口多言,穆清等人亦静立原地。这场密会毕竟不同于醉仙楼共议,诸位掌门都有要事在身,须得尽快回去交接任命好为娲皇峰之战做准备,一些不甚重要的事情只得让步,至于彼此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那又得等到事成之后再议,现在提出来难免伤和气,保不准还会让人占便宜。

    见众人谈得差不多了,江天养将茶碗往桌上一搁,起身准备说些什么,不想脚下竟是一软,浑身发绵使不上力,堂堂武林盟主险些跌倒,幸亏昭衍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江盟主,您这是——”

    谢安歌话未说完,脸色也是骤变,但见她身躯摇晃,劈山裂石易如反掌的双手竟在发抖,穆清见了惊呼一声,忙上前撑住她,急声道:“师父,你怎么了?”

    短短一句话间,王鼎和那八大掌门也已尽数东倒西歪,那两个蓝衫护卫疾步过来护在江天养左右,昭衍便与方越一同查看其他人的情况。

    昭衍首先来到王鼎身边,他是第三个发作软倒的人,伸手一搭脉搏,发现脉象紊乱不齐,时密时疏,且察觉不到一丝内力,问道:“王兄,你感觉如何?”

    王鼎一咬舌尖,这样微小的动作也要花去莫大力气,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道:“不、不要运功,越是猛提真气,内息丧失得越快……我……我手脚沉重,筋骨都软了,使不上半点劲。”

    昭衍听他这样说,再看江天养和谢安歌等人的样子,登时明白他们是中了麻药,目光立即落在了茶碗上——殿内就他们十来个人,刚才喝过茶的都倒下了,只剩下他、穆清、方越和两个蓝衫护卫行动如常,而他们五个从进殿到现在是滴水不沾。

    “茶有问题!”

    无独有偶,其他人也发现了关键所在,王鼎闻言脸色更白,他反握住昭衍的腕子,惊道:“茶、茶水是我让亲信准备的,三个人分别看着三壶水,进殿前还让他们临时换过,怎……怎么会……”

    昭衍自然是信他的,王鼎做事向来认真,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被他带到葫芦山的人手必定经过了无比严格的审查,何况刚才那进殿添茶的弟子神态动作皆无异样,半点不像是心里有鬼。

    一念及此,昭衍脸色转冷,猛地抓起一只茶碗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不仅传入每个人耳中,还透过了陈旧的木质殿门。

    等待了三息,他回眸道:“不是茶,药八成被下在了水里,诸位不觉得外面太安静了吗?”

    丐帮近五十名弟子守在清虚观外,中庭内亦有十余人凝神戒备,须知这道观不大,这些人最远相隔不过百步,就算起初未能察觉异常,这一只茶碗摔碎的声音也足够惊动他们,可直到现在,外面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闯进大殿查看情况。

    穆清单手按剑,道:“温柔散!”

    她去年在梅县吃过温柔散的亏,为此痛失了一位师妹,诸位掌门现在的模样与她当时一般无二。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未及回应,门外陡然响起了一道女子的轻笑声:“不错,好见识!”

    大门被一股劲风震开,一道人影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霞裙高髻,金珠白练,虽无沉鱼落雁之色,却有溺魂醉骨之姿,正是弱水宫现任宫主骆冰雁!

    “温柔散的药性要等两个时辰才会自行散去,不可强逼,没有解药,诸位若是不信,尽管一试。”说话间,骆冰雁的目光又落在昭衍脸上,“你猜得没错,王少帮主的确是谨慎,百十个人竟无一处空子可钻,我不敢打草惊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药下在了后院的水井里。”

    “趁王兄下山去迎我们的时候?”昭衍摇头道,“骆宫主,你虽是女子,但我当你是一方枭雄,想不到也会用这种伎俩。”

    “黑道魔人惯来如此,哪会知羞明耻?”

    江天养在护卫的搀扶下勉强撑起身子,他一见骆冰雁,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头,若能拔刀出鞘,当场就要把这妖妇大卸八块。饶是如此,他身为武林盟主,中了暗算也不可露怯,冷声道:“骆冰雁,你从何处得知了我们在此密会的消息?”

    骆冰雁笑盈盈地道:“你问风声从何而来?当然是周宗主耳目遍地,消息灵通,我不过沾他一抹光,来这儿凑凑热闹罢了。”

    闻言,殿内诸人神色皆变,骆冰雁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只是来打头阵,真正的灭顶之灾将伴随周绛云一同到来。

    王鼎怒道:“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谁是真傻子,这场密会兹事体大,从发帖邀请到布置安排,每个环节都谨小慎微,结果仍让周绛云提前得知了确切情报,只能是有人叛变。

    殿中先是鸦雀无声,而后有人冷笑道:“还能是谁?这会场是你们丐帮的人布置,要说有内鬼,十有八九也是出自你们丐帮!”

    又一人道:“丐帮在江湖上地位非凡,王少帮主也是侠名远扬,我看是谢掌门……莫忘了她聚集了一帮三教九流,公然反抗朝廷,同武林盟对峙交锋,行径恶劣,道德败坏,已非我正道中人!”

    “我呸!姓宋的,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江天养座下走狗,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谁知道不是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东西在贼喊捉贼?”

    “……”

    瞬息之间,刚才还能和睦共处的几位掌门已经变了嘴脸,王鼎勃然大怒,江天养亦是脸色发寒,倒是沉默寡言的谢安歌忽地开口道:“尔等意欲何为?”

    骆冰雁笑了两声,道:“好说,只要诸位答应我们几个条件,书成白纸黑字,再加盖掌门印广发江湖各地,就能保命无恙。”

    “原来骆宫主还会唱红脸?”昭衍挑眉道,“不知是哪些条件,相比‘云罗之约’如何?”

    所谓“云罗之约”,指的是前朝亡国前与乌勒签订的最后一个求和条约,那上头的一字一句都苛刻至极,连云罗七州都割让了出去,哪怕不久后亡了江山,这种耻辱也深深烙印在每个中原人的心里,直到大靖建国,高宗北征收复河山,伤口才算开始愈合。

    值此紧要关头,昭衍先声夺人,将黑道提出的条件与“云罗之约”作比,那不管骆冰雁接下来说了什么,白道这厢都是不可能低头让步的。

    果不其然,骆冰雁笑容微僵,她深深看了昭衍一眼,又转头望向诸位掌门,方才还在大呼小叫的人都噤了声,神色几经变换,终是归于决然,狠狠瞪着她。

    “可惜了。”骆冰雁道,“我本想做件好事的。”

    这一个“的”字尚在唇间半露,她后仰下腰,以毫厘之差让过了方越横劈一刀,白练如龙出水,顺势绞住刀锋向前带去,金珠却逆势转出,直击方越面门,而他不退反进,刀锋翻转砍向骆冰雁的手肘。

    刀锋及身刹那,金珠也将打中方越的头颅,耳畔乍起一声轻笑,昭衍出手如电挡在他面前,五指一拨一转,顷刻化解了凌厉冲劲,脚下一点欺身相迫,不过眨眼之间,三人都掠至中庭。

    这里本有十来个白道高手,现已尽数倒在地上,温柔散不仅能下在饮食里,还可挥发于风中,委实令人防不胜防,也难怪他们在殿内毫无察觉。目光往四下一扫,虽不知观外情况如何,但料来不妙,昭衍心思不停转动,口中不忘道:“穆女侠,周绛云即将来犯,现在下山是来不及了,速速护送诸位掌门到后堂严加保护,务必小心!”

    穆清不敢迟疑,见他二人缠住了骆冰雁,当即叫上那两名蓝衫护卫,迅速将殿内诸人向后转移,王鼎兀自心有不甘,可也无能为力。三人护送十一人,动作再如何利落也得需要一些时间,骆冰雁虚晃一招绕过方越,金珠白练纵跃如虹,直扑殿门而去,穆清正扶着王鼎出来,瞧见白练疾飞至前,反手将门板往前一拍,只听“当啷”一声,那颗婴儿拳头大的金珠砸破了木门,骆冰雁再振臂一挥,半扇门就被她扯了下来,狠狠砸向提刀逼近的方越。

    “快走!”

    寒光一闪,木门断成两截,方越的身影从中飞出,刀锋直劈骆冰雁,却见她向后飞退,双手一翻一卷,白练盘蛇似的挡在了前面,一下就将长刀套住,珠子与刀刃频繁撞击,发出一串乐章似的金属交鸣声。方越神色不变,金珠白练盘绕飞快,他的身法刀法更快,连人带刀疾风闪电般破开白练守势,身躯一折又一转,横刀如素手推波,骆冰雁未及看清,腰间已有劲风来袭,她侧身闪躲,刀锋从她腰侧划过,倘使再慢半拍,这一刀就要切进骨肉脏器,可谓是险之又险。

    伸手一抹,指腹见红,骆冰雁由衷赞道:“好刀法!”

    招数贵精不贵多,方越的刀术无甚花巧变化,却是将快、准、狠三字要诀融会贯通,单论刀上造诣,他虽年纪尚轻,但已不逊色昔日的风雷双刀了。

    方越嫉恶如仇,本是无心理会这女魔头的话,又听骆冰雁娇声道:“本座不认得你,但认得你这手刀法……疾风刀方敬,这掉脑袋的反贼是你什么人?”

    “我爹不是反贼!”这厢话音未落,方越已是纵身向上,身子凌空翻滚半圈,长刀当头劈下,骆冰雁放声大笑,白练横过头顶,如棍一般扛住了刀锋。方越惊愕之余又听金珠撞刀连响,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大过一声,仿佛有钢针扎入耳中,他眼前一黑,心神动摇,本该急落的第二刀竟未能劈下去,骆冰雁一矮身从他刀下闪过,贴地滚出三尺外,白练兜转而回,虽是柔软织物,施展开来劲力十足,悍然打向方越的头颅。

    霎时,方越人在半空,未能及时躲开,抬手准备硬接这一击,却见昭衍的身影横空扑来,天罗伞绽放如花,白练狠狠抽在伞面上,他左手一旋,伞面急转荡开白练,右手屈肘向后撞开方越,刀刃与金珠刮擦错分,穿月魔音戛然而止。

    方越惊醒过来,背后已是冷汗湿透,他单脚往墙壁上一踏,身形又倒飞回来,快如离弦之箭,骆冰雁才抖开白练甩掉昭衍,却见伞面偏移,方越的刀又从后面飞至斩下,她只来得及斜过半身,“撕拉”一声裂帛响,三丈白练被斩下了近半。

    这一刀未尽,又一刀急出,扫、撩、挂、劈、斩、截、推,刀在他手里如臂如指,起手出刀一气呵成,若说方敬的刀迅如疾风,刘一手的刀猛若奔雷,方越的刀便是兼具狂风怒雷之长。

    骆冰雁也算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她见过许多厉害刀客,其中最强者当属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三年前金珠白练对战破浪刀,结果是两败俱伤,她闭关养了两载,李长风从此少出西川。此后骆冰雁再看其他人的刀,总觉得差了些意思,三年下来只有尹湄的啸魂刀让她不惜称赞,未料今日又多了一个人,一柄刀。

    方越连出了七刀,骆冰雁也连退了七步,眼看就要被逼入墙角,她回身扬手,金珠白练向内飞旋,织笼一般将她整个人圈住,刀锋一时不能近身,又见白练动如翻海,两丈之物施展开来似乎凭空变长了数倍,长刀急斩急落,全被白练扫开。方越看得眼花,入目尽是一片白,忽有金光闪过,那金珠从重叠白练间悄无声息地飞射出来,正正打在刀上,沛然之力反震回来,他只觉虎口一麻,整条右臂都颤了一颤,差点没能握住刀,骆冰雁趁机绕近,挥掌打他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昭衍鬼魅般欺近方越身后,一剑从他肩头上直刺而出,骆冰雁立即收掌侧身,剑锋贴着她的小臂向左平斩,她又仰头避过,一缕额发被削了下来,随风飘落在地。

    “臭小子!”骆冰雁飞身落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骂道,“你既不跟他联手,又不乖乖袖手旁观,一味偷袭捣乱是什么道理?”

    昭衍笑嘻嘻地道:“冰雁姐,卿本佳人何必从贼?我知你有诸多难处,可周绛云实非良人,你今日帮他除掉我们,明日八成就是你的死期,不如收了神通下来,我们平心静气化敌为友,联手把他做了不是更好?”

    方越本欲追击,听他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来,神色顿时变得无比古怪,更令他惊愕的是,骆冰雁竟仿佛被昭衍说动了一般蹙眉沉吟,良久才遗憾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可惜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昭衍故作哀怨地道,“他有什么好?比我英俊才高,还是比我诚实守信心肠好?”

    方越:“……”

    别的不说,虽是平生头回相见,但他私心认为后面七个字都不甚妥当。

    骆冰雁“咯咯”笑了两声,她年纪已不小了,这一笑却还风情万种,道:“因为啊,你口中的那个‘他’,已经来了。”

    方越愣怔间,昭衍已敛了笑容,他看向骆冰雁脚下的墙瓦,那里已结了霜。

    清虚观外守卫不少,他们都是丐帮的精锐高手,随便挑出一个放在江湖上都不平庸,骆冰雁能够潜入进来,只因她是堂堂弱水宫之主,换了水木在此,必定不能如此轻易。眼下,他们三人在这庭院里兔起鹘落地打了一场,外面早该听到了动静,之所以没有抢入进来,不过是死人挪不动步子。

    哪怕是百十名好手一齐围攻,或是飞箭暗器从四面八方呼啸射来,都不可能在一瞬间杀死这些人,更遑论悄无声息,除非那杀手无影无踪,凶器无迹可寻,偏偏……无处不在。

    狂风突然大作,道观大门“砰”地敞开,几具冰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倒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跨过他们,走进了庭院里。

    黑衫红袍,白衣血袖。

    血衣人屠周绛云携孤魂方咏雩,联袂而至。

第二百七十九章·反复

    清虚观外近五十名丐帮弟子并非固守一地,他们分成了四个小队,各有各的值守岗位和巡逻路线。掌门密会一开始,从道观正门到后方围了一圈守卫,其余巡逻人员则散入四方,若不细心寻找,几乎与山石草木无异。

    也算是王鼎百密一疏,劫祸是从观内发生,以骆冰雁的本领,下药灭口俱是无声无息,而在此期间,观外的守卫们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极阴寒气暗算,一旦发力登时寒毒攻心。离得远些的巡逻队逃过了一劫,却也因此未能及时发现这厢变故,直到骆冰雁飞上墙头,周绛云与方咏雩紧跟着破门而入,他们才惊觉不对,立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这对师徒俩前脚进门,二十余名丐帮精锐后脚赶到,他们也算是久经风浪,见状虽惊不乱,顷刻结成阵势准备对敌,而方越认出了来人身份,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浑身血液迅速冷凝旋即沸腾,他眼前一红,提刀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只手落在了方越肩上,看似动作轻柔,却一下子按准了筋骨要穴使人难以挣脱,他侧头看去,只见昭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道:“想不到这葫芦山竟是块风水宝地,先是骆宫主不请自来,现在连周宗主都携弟子至此,回头我可要刮地三尺,没准儿能找着什么天材地宝呢。”

    骆冰雁长袖掩唇,花枝乱颤惹人心动,周绛云也是摇头失笑,说出的话却令人发寒:“天材地宝未必有,但白道的重要人物齐聚在此,他们可比什么珍宝都值钱多了。”

    闻言,昭衍竟松了口气,笑道:“有周宗主这句话,我也宽心不少,毕竟死人是一文不值的。”

    方越也冷静下来,他勉强将目光从方咏雩身上移开,低声道:“你敢信这魔头的话?”

    昭衍但笑不语,手下用了个巧劲将方越推到身后,又道:“我那王兄嘴上没毛,办事却是牢靠的。三位艺高胆大,满山守卫自是无人能及,其他人未必能有这般本事,更不必说大队人马长途赶路难免打草惊蛇,就算你们在外还有人手,也不可能驻守侧近,短时间内上不得葫芦山来。”

    这话无疑是给方越等人吃了颗定心丸,周绛云面上不见怒容,倒是方咏雩冷冷道:“江天养他们中了温柔散,两个时辰内只能任人宰割,就算你们几个尚可一战,打起来也是顾此失彼。昭衍,你与其在这儿耍花招,不如识时务些,趁早将十大掌门交出来,免得枉送性命。”

    说什么“双拳难敌四手”,放在绝顶高手面前不过是句笑话。昭衍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双方交起手来,自己施展浑身解数也未必拦得下周绛云,方越或能缠住骆冰雁,却不是方咏雩的对手,其他人更不必提,故而他有意拖延时间,奈何方咏雩铁了心要拆台。

    输人不输阵,昭衍冲方咏雩做了个鬼脸,旋即对周绛云笑道:“周宗主百忙之中拨冗来此,想必不是为了抬几具尸首回娲皇峰吧?”

    周绛云不答反问:“本座听闻,尔等今日在此议事,是要联起手来除魔卫道?”

    方越心头一凛,昭衍面不改色地道:“周宗主这是听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本座,是或不是?”

    昭衍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是。”

    “自九月以来,白道阵营两分,江天养与谢安歌说是水火不容也不为过,如今却同聚一堂商议联手,就如此害怕本座么?”

    “倒不是怕,只是外人欺到了头上来,自己人若还一味顾着窝里斗,传出去不免贻笑大方,毕竟‘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混江湖的更是如此。”昭衍脸上笑眯眯的,“就像是补天宗跟弱水宫之间的几笔烂账算也算不清,骆宫主今日不还是亲自来帮忙打头阵了么?还是说,二位并非勠力同心,只是她慑于威武不得不屈?”

    这话可谓尖锐刺耳,骆冰雁低手垂袖,一双如水美目凝冰带煞,娇笑道:“好弟弟,你与周宗主说着话,何必把祸水往我身上引?”

    昭衍向她抬手一礼算作赔罪,脸上却没有丝毫知错之意,只听他继续道:“既然周宗主知晓了会议目的,想来今日就是要先下手为强了,可十大掌门固然在此,各派精锐高手却还在山门坐镇,纵然是血洗了栖凰山,所得也不过十个死人,你们得不到实际好处,还会让白道各方势力从此同仇敌忾,委实得不偿失。”

    周绛云凝神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杀人于本座而言是易如反掌的小事,骆宫主也大可在水中投下剧毒一了百了,但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是掌门,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昭衍深以为然,问道:“不知周宗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结果?先说好,交出十大掌门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敢应下,转头也要被各位弟兄乱刀砍死,划不来。”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方越想从他身后出来,握刀的手却被抓得死紧,饶是他脾气不差,此刻也很想给昭衍来上一刀背。

    周绛云道:“好说,这场会议既是以江天养、谢安歌为首,你只需将他二人交出来,待本座问明了谁是主使,便由另一人亲手将其杀死,尔等在场做个见证,这事儿就算了结。”

    昭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这一番话乍听上去是通情达理,用意却是歹毒无比,白道这一年来本就人心动荡,武林盟和反抗军更是对峙数月不下,好不容易有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倘使真按周绛云说的去做,无论江天养和谢安歌谁生谁死,裂隙都将难以填平,再想齐心协力就是痴人说梦了。

    周围的丐帮弟子先是愣住,而后勃然大怒,方越也是心头火起,一把挣开了昭衍的手,咬牙道:“魔头心狠手辣,下药暗算在先,挑拨离间在后,我等岂可与虎谋皮?”

    此言一出,众人愈发群情激奋,周绛云却不恼怒,只问昭衍道:“你一向是个聪明人,不知意下如何?”

    昭衍侧身挡住方越进攻的方向,叹道:“话已至此,确实是没得谈了。”

    他话音未落,天罗伞已离手而出,倏地扑向周绛云,后者抬手一挡,飞转的伞檐快如刀轮,霎时割破了血红外袍,旋即伞面转开,昭衍一剑向他咽喉刺来!

    这一下翻脸竟比翻书更快,方越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死死挡着自己的人影就掠至三丈之外,反倒是周绛云毫不意外,两根手指夹住剑刃,脚下一错向右侧身,手指顺势滑下,直取昭衍手腕。

    昭衍抖腕转剑,脚下疾出无影,周绛云以为他要猛攻自己下盘,左腿疾抬疾落,哪知踩了个空,这小子连人带剑像条蛇似的绕身而过,一把接住飞回的天罗伞,抡伞向后一挡,接下周绛云一记重踢,借力跃向左边,口中喊道:“方少侠,你立即带人去后院,护送诸位掌门下山!”

    先前让人到后院暂避,只是因为周绛云尚未现身,倘若贸然离开道观,恐怕风险更大,如今周绛云与方咏雩都在这里,道观之外反倒安全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

    白影一闪,骆冰雁猛地扬手,金珠白练凌空扑来,方越后仰避过,反手一刀劈向白练,这回没能砍中,那白练疾颤快转,每每擦着刀锋掠过,拐弯抹角地袭向方越,任他如何腾挪进退,白练也跟着上下左右。

    丐帮的人见此情形,有几个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六条长棍齐齐点地,声音或轻或重,毫无规律可循,偏偏入耳震心。骆冰雁出手一顿,方越趁机从白练中脱身出来,眼角余光瞥见方咏雩解鞭欲袭昭衍后背,二话不说就飞身扑去,挽刀接下这一鞭。

    两人后背相撞,昭衍翻了老大个白眼,没忍住骂道:“让你去护送掌门,留下来送命么?”

    方越只是性子直,并非不识好歹,可惜生死关头无暇回嘴,眼见长鞭扫来,他不躲不闪任鞭子绞住刀身,顺势一跃杀向方咏雩,却见方咏雩陡然拔地而起,若非他及时吐劲震开长鞭,这一下就要被拖上半空。

    凌空翻身倒挂,方咏雩手臂一旋,长鞭如龙出海再袭昭衍,后者不得不放弃纠缠周绛云,向后纵跃两三下才化解长鞭攻势。如此一来,院中战况再变,昭衍与方咏雩斗得难分伯仲,骆冰雁独对六名丐帮高手,周绛云则腾身掠向后院,半途中为方越所阻,在大殿屋顶上打了起来。

    比起三个月前在白鹿湖畔交手那一次,方咏雩的武功又精进了许多,内力招数皆不可同日而语,那条鞭子只是凡兵,在他手里舞若游龙灵蛇,进退攻守滴水不漏,昭衍虽能应对,却也难以脱身。

    一个鞭飞无影,一个剑出无常,分明是两人四手,竟斗出了无数残影,围攻骆冰雁的六名高手不得不一退再退,骆冰雁也不敢插手战局。须知以鞭对剑,乃是长对短、柔对刚,到了这二人身上却反了过来,方咏雩的鞭子凌厉凶猛,鞭影所到之处罡风如刀,墙壁、地面已被劈出了数道裂隙,反观昭衍的伞剑灵动多变,天罗伞收发之间接化自如,无名剑更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拆招数十个回合,昭衍身周三丈内已无一块完好砖石,方咏雩身上多出七八道破口,最深一处堪堪见血,但每条口子都在要害上,若是他的应对慢了半步,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方咏雩的脸色变了几变,再看昭衍时目光已大有不同。

    他身怀九重截天阴劲,虽是尚未登峰造极,但放眼江湖也可名列前五,不料与昭衍打过一场,竟隐隐落了下风,只觉这厮就像个摸不出深浅的泥潭,你伸脚试探以为踩到了底,等纵身跳进去就会被淤泥没顶。

    “难道他跟我一样,也在这三个月里修炼到了第九重?”

    方咏雩这厢惊疑不定,殊不知昭衍心中也是一片惊涛骇浪。

    适才一番交手,看似是昭衍占到了些许便宜,实则处处惊险,截天阴劲阴毒无比,那条长鞭更是诡异莫测,若不是他在京城受了萧正则点拨,又于生死之间破障顿悟,只怕已经败在了方咏雩手下。

    “莫非他已经突破了瓶颈?”

    一念及此,昭衍下意识就要转头去看周绛云,不想被方咏雩抓住破绽,长鞭抖擞而出,他连忙挥剑一拨,同时错步侧让,鞭子擦身掠过,飞快缠住了后方一棵大树。这树约有成人腰身粗细,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多少年,枝丫杂多,扎根极深,方咏雩用力一拽,长鞭竟将树连根拔起,悍然砸向昭衍。

    劲风呼啸间,只听“咔嚓”一声响,昭衍一剑劈开了大树,却见长鞭一卷一引,两截树干一左一右又朝他撞来。昭衍将伞剑往背后一收,双腿凌空劈马,直接将两截断木高高踢起,左边耳畔忽听风声有变,他折身翻飞,利剑疾出连点两下,一拨一撞,鞭头倒飞回去,直扑方咏雩面门。

    趁此机会,他脚尖猛踏半空中的断木,整个人纵身一跃,风送浮萍般掠上大殿屋顶,正好见到周绛云右手翻转抓住方越的刀刃,但闻“呛啷”一道锐响,长刀从中折断,半截断刃被周绛云抬脚一踢,直扑方越右腿。

    即使被人折了兵刃,方越也是不慌不怕,脚下一勾一踏就将断刃踩住,手握半截断刀倏翻连转,从周绛云手下挣脱开来,作势后退,却在对方追击迫近时折身逆反,刀口抹向周绛云咽喉,不想被一只手掌挡了个正着,阴寒内力缠丝一般缠绕过来,方越浑身一激灵,眼看着周绛云左手屈指朝自己头顶罩来,身躯竟僵硬了片刻,未能及时矮身躲开。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股厉风,无名剑从方越脸边刺来,直取周绛云一只眼睛,逼他不得不撤手回防,却见一道人影自方越腋下空门闪出,左手一震将人推开,右手屈指成爪,以牙还牙地抓向周绛云头脸。

    这一下出其不意,周绛云只来得及将头一侧,昭衍五指在他脸上抓过,半张脸皮都被撕破,却没有一滴血留下来。

    “我就奇怪了,你既然修成了第九重境界,怎么还能跟周绛云一道走着?”

    手里抓着半块皮,昭衍双目紧盯着这个人,话却是对方咏雩说的,只听他嗤笑了一声,用剑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头叹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

    剩下半张脸皮也被撕扯下来,站在屋脊末端的那个人眨眼间变了一副面孔,艳若桃李,冷如冰霜,却是补天宗暗长老,尹湄。

    是了,尹湄师承玉无瑕,也该学得一手不俗的易容术才对。

    “臭小子,你终日骗着人玩儿,今天也被人给耍了!”

    骆冰雁大笑了两声,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丐帮六大高手已有两人毙命在金珠白练之下,阵势既破,她也无心恋战,双足一蹬地面,只见白影翻飞如蝶,方越将断刀猛掷过去,堪堪削下一截白练,人已飞出了墙头。

    他脸色一沉,既是惊怒交加,又是忐忑不安,低声问道:“她不是周绛云,那魔头在哪里?”

    昭衍没有回答,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边是下山的方向。

    周绛云不在清虚观,又会在什么地方?

    “快走!快!”

    穆清将全身内力贯于双腿,足底生风般背着谢安歌往山下疾奔,不时回头看上两眼,招呼其他人跟上她。

    她的轻功很好,在同门之中数一数二,可现在背了一个人,沿途又得提剑戒备,速度不免慢了下来,心下也愈发着急上火。

    前头打起来的时候,穆清跟两个蓝衫护卫将中了药的十大掌门与王鼎一同带到了后院,骆冰雁的温柔散实在厉害,有不信邪的试图运功强逼药力,却使筋骨愈软,连举手抬足都变得万分艰难。

    清虚观是很小,他们躲在后院也能听到前院打斗正烈的动静,穆清有心出去相助,又不敢移开半步,腕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却是谢安歌勉强抓住了她。

    “清儿,你听为师说……”

    即便全身绵软无力,谢安歌的神智仍是清醒的,昭衍那厢点破的真相,她在这里也想出了十之八九,遂从自己怀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铜印来,底座四四方方,顶端玉兔倚月,正是望舒门历代相传的掌门印。

    穆清手一抖,颤声道:“师父——”

    “清儿,你跪下。”

    谢安歌站立不稳,只强撑着坐起身,见穆清依言跪下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旋即正色道:“贫道谢安歌,四岁拜师入门,二十一岁束冠入道,忝为望舒门掌门人二十六载……”

    这话一出口,不仅穆清呆若木鸡,堂中其余人也都惊住了,只听谢安歌一字一顿地道:“穆清,你自幼上山,位列本门第七代弟子之首,文武并修,品行出众,上奉师长下顾师妹,二十年如一日,今日为师将掌门之位传于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望舒门第七代掌门人!”

    掌门印被她放在了穆清手里,小小一枚铜印竟是重逾千钧,穆清浑身巨震,脑子里嗡嗡作响,眼泪已不知何时夺眶而出:“师父,您会没事的,弟、弟子年轻不能担……”

    “你担得起!”谢安歌厉声道,“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你都是望舒门的新掌门人,为师若在,当为你执剑前驱;为师一旦殉道,你就要挺剑镇守门派,护门人千百,扬我辈正义!穆清,回答为师,你能做到吗?”

    这一声喝问,犹如晨钟暮鼓震响心头,穆清耳中依稀听得前院愈发激烈的打斗声,眼见谢安歌肃然看着自己,目光从江天养和王鼎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回了手里那枚掌门印上。

    望舒门这一代女弟子有不少出挑的,穆清不是根骨最好的一个,却是最肯下苦功的那个,她是首徒就该以身作则,她是大师姐便要为师妹们挡住风刀霜剑。

    师长重视她,师妹们敬爱她,而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会是望舒门的下任掌门人。

    可穆清总认为自己还年轻,见识阅历远远不够,许多本领尚未学到家,好在谢安歌正值壮年,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去磨砺自我,直到成长为那个能撑起玉羊山一片天的人。

    然而,望舒门出了玉羊山,谢安歌也已经危在旦夕。

    风云晴雨也好,生死祸福也罢,总是不给人留下多少余地,便猝然来到眼前。

    “望舒门第七代女弟子穆清,拜谢师恩,谨遵师命!”

    她接下掌门印,叩首。

    堂中诸位掌门目睹这一幕,都不禁有所动容,便连江天养也是心头微酸,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鱼鹰指环。

    人生一世,时命多艰,之所以能与无情岁月搏斗至今,并非人能长生不死,只因薪火相传不灭。若能在阖目长逝之前得见青山,便是虽死不朽了。

    谢安歌身陷囹圄,仍有穆清陪伴左右,而江天养虽有一双儿女,却都不在眼前,甚至……他连江平潮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每每想到这个儿子,江天养都要叹气,他固然喜爱并信任着江烟萝,可江平潮是不一样的,他是发妻留下的长子,更是江家香火的正统继承人。

    从小到大,江平潮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孝顺正直又文韬武略,江湖同道莫不赞誉有加,哪怕江天养为方家的事冷待了他,可平心而论,江平潮或有不如江烟萝之处,却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江天养胡思乱想间,有十来个丐帮弟子冲入了后院,他们简明扼要地道出当下情势,说周绛云和方咏雩都已经现身,被昭衍几人给暂时缠住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

    温柔散的药性只有两个时辰,等诸位掌门熬过了这一关,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穆清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背起了谢安歌,两名蓝衫护卫也扶起了江天养,其余人或撑或搀,趁前面战声未歇,从后门绕行下山。

    葫芦山不算很高,但山势十分陡峭,他们走的这条路又是阴坡险径,光线昏暗,路况崎岖,若非有丐帮弟子带路,他们只怕已经迷失方向。渐渐地,头顶天色愈沉,脚下土地趋于平坦,有人提醒说到了半山腰,只要穿过前方一个野林子,就能回到正路上,从那里下山最快。

    说这话的人负责在前开路,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动作矫健如一只野猴,沿途或起或落,将前后左右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使他们避开了许多障碍,现在又两脚一蹬,三两下就窜上了一棵大树。

    紧接着,他就像被弓箭射中的猴子一样掉了下来。

    借着一抹天光,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他身上没有箭矢,仅一枚铜钱竖着嵌在眉心间,位置不偏不倚,铜钱大半没进了骨肉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有埋伏!”又一个丐帮弟子大喊着,踢出一块石头朝铜线射来的方向砸去,不想第二枚铜钱后发先至,石头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打穿它的铜钱去势未绝,直直没入这人眉心,他也倒了下去。

    这一回,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铜钱来向,那起码是五十步外。

    武林高手飞花摘叶就可伤人,但这铜钱是从五十步外飞射而来,风吹不偏遇石即穿,就连江天养和谢安歌全盛之时,也不过能在四十步外做到这一点罢了。

    高手对决,往往是一步断生死,何况十步之差?

    穆清悚然一惊,她将谢安歌放下,挺剑挡在了最前面,沉声道:“谁?”

    一道人影从五十步外的大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身血红的袍子,可在这暗影重重的野林中,血色变得浓重如夜,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两只眼睛映着天光火影,猩红慑人。

    “周绛云……”

    穆清声音微颤,她身后的人也莫不变色,有个丐帮弟子更是失声道:“不可能啊!他明明是道观里,怎、怎么可能在我们前面——”

    “在道观现身的那个人,是假的。”大惊之后,江天养回过神来,他想起周绛云的暗长老尹湄正是锁骨菩萨玉无瑕的徒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答应过一个人,留着那道观,不在那里杀人。”周绛云笑了笑,“既然如此,只好请诸位移步了。”

    “你们走!”穆清深吸了一口气,她挣脱了谢安歌拽着自己的手,快步冲上前去,挥剑直刺周绛云。

    十大掌门和王鼎都受药力所制,护送他们的丐帮弟子人数不多,他们一路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其余守卫也未能赶来,若不是已经遇害,就是被别的敌人给绊住了,当下要从周绛云手里抢夺一线生机,只能由穆清舍命一搏。

    谢安歌将掌门印交给她,想的是让她惜身以待日后,可真到了生死关头,穆清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之。

    道理谁都明白,但人活于世,做不到一辈子循规蹈矩。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若是这一步退了,她这一生都要一退再退。

    穆清挺剑向前,她没有回头看,心中也无杂念,连这一剑都不带丝毫杀气,虽是刺人要害,本意却是为了护生,人如清风,剑似月光,挥出刹那霜白林间,剑势并不迅疾,甚至说得上慢。

    周绛云却敛了笑容,他将手一扬,玄蛇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剑锋,无声无息,不是鞭子打偏,而是被剑气凌空震回来了。

    剑锋很慢,剑气却快到无处不在,犹如虎啸山林,百兽未见猛虎,已被虎威所震。

    二十年寒暑苦功,十六载悟道潜修,尽付这一剑之下!

    寒光一闪即逝!

    穆清从满天鞭影间飞身而退,踉跄着落回原地,她的两肩双臂、腰侧背后各添了一道血痕,伤口像是有火在烧,炽烈的阳劲钻入体内,好像要将她全身血液煮沸蒸干。

    一行血线沿着剑刃淌下来,她忍住手臂痉挛的剧痛,抬头看向周绛云。

    周绛云的左手上多出一个寸宽血口,贯穿了小臂,刚才是这只手挡在了咽喉前,剑刃刺进血肉,只差一两寸就能没入咽喉,可惜长剑不能再进,穆清已被玄蛇鞭抽飞了出去。

    鲜血濡湿了大袖,红衣的颜色越来越浓,周绛云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他用近乎赞叹的目光看向穆清,问道:“这一剑叫什么?”

    穆清以剑支身,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缓缓道:“望舒剑法第十一式,辜月伏虎。”

    “不错,真是不错。”周绛云笑容渐深,“本座在武林大会上看你出手,虽是可圈可点,但变通不足,根骨也算不得上乘,料定你此生进境也就如此了,不想竟看走了眼……你再练十年,定会成为不逊谢安歌的一代宗师,撑得起宗派门楣。”

    穆清哑声道:“我已经是望舒门的掌门人了。”

    周绛云“呀”了一声,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穆清一眼,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犯傻呢?”

    穆清惨然一笑,却是毫无悔意,斩钉截铁地道:“门派存亡从不系于一人之身,我死了自有我师父在,我师父殉道也有我师妹在,就算我们都不在了,只要望舒门风骨不折,天下女儿就不失剑心,早晚有一日会有后来者复我望舒之名!”

    周绛云微怔,随即由衷地赞道:“好女子,可惜养虎为患这种事,本座玩过一次,已经够了。”

    这一个“了”字才刚传入穆清耳中,玄蛇鞭已呼啸而来,只一霎就越过数丈扑至她面前,长剑自下而上斜斩过去,鞭头在剑上疾点三下,犹如灵蛇吐信,三股劲力接踵相撞,整把剑断成了四截。

    下一刻,毒蛇张开大口露出獠牙,鞭子即将缠上她的脖颈,火浪般炽热的劲力已将风点燃,穆清甚至有了种置身火海的错觉。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颈骨会在一瞬间被玄蛇鞭绞断,都说人在死后不会立即失去意识,或许她还能听到颈骨断裂的声音。

    “铮——”

    耳畔响起一声剑鸣,冰冷的利刃贴着穆清颈侧刺了出去,在这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持剑之人是如何辨位,剑尖正正撞上鞭头,迸出一串火星,旋即剑尖一晃一颤,复又一牵一荡,仿佛打中毒蛇七寸,这奇长无比的鞭子兜转而回,垂在了周绛云脚边。

    “清儿,你……可吓死我了。”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穆清在鬼门关前都不曾眨过一下的眼睛突兀剧颤,她喉头一堵,血混着气一同涌上来,当即回过了头,眸中登时映入一道青影。

    眼前人是梦中人。

    血和泪,伤与尘,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斑驳了穆清整张脸,而她扬起了唇。

    “煜哥!”

第二百八十章·诱蛇

    大半个月前,谢安歌率领反抗军进驻湖州城,展煜也接到刘一手的传信,与他在邻县会合。

    与方越、石玉等临渊门弟子不同,刘一手是死忠于方怀远的嫡系干将,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加入白道反抗军,这会给谢安歌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会让方越等人的立场变得尴尬,故而自南折返这一路上,他只率领一干旧部远远跟在后头,谢安歌收到江天养密信一事,他本该是不知道的。

    然而,就在最后一封密信送到谢安歌手上的当晚,刘一手正清点人马准备趁夜赶路,发现少了一个人,不多时在林子里将其找到,这人是在解手时被飞石点穴击昏,偷袭者既不劫财也不索命,只在他手里放了张字条——腊月廿三,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白道十大掌门聚首一堂,共议除魔卫道。

    刘一手将人点醒问了一通,奈何夜黑林深,这人才听得脑后风声乍起便已昏倒在地,实是毫无线索,他又不便去寻谢安歌求证,只得揣上字条应约去与展煜见面。待两人对桌坐定,展煜听刘一手说完前因后果,又将字条看了三遍,认为发信人虽是身份不明,但这情报十有八九是真的。

    先前同方咏雩私下见面,展煜就作出了江天养恐将迫于内外压力而不得不与谢安歌议和的预判,当他得知谢安歌等人入了湖州城,心里更是有了数。须知湖州与蕴州同属武阳府,两地之间只隔了几个小县城,而蕴州与武林盟总舵所在的中州仅一江之隔,虽不算是武林盟的地盘,更没个说话算话的大势力,但鱼龙混杂难辨别,前不久又出了补天宗绛城分舵被一锅端的事,谢安歌就算是暂时安营扎寨,也不该选在这里。

    周绛云发了疯癫,整个江湖都因此动荡不安,刘一手本打算趁机图谋报复,听展煜这么一分析也按捺住了心中恨火。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做好准备静观其变,果然在数日前看到谢安歌有所行动,她将大队人马留在了湖州城,亲率一支三十余人的精锐疾驰至蕴州,又让这些人驻守在绛城外五里坡,只带了穆清、方越二人直奔葫芦山而去。

    谢安歌未必没发现他们的暗中跟随,但她自始至终未曾挑明,意思不言而喻——她不希望节外生枝,也不尽信江天养。

    思及此,展煜再度与刘一手分头行动,他带了不到十个高手蛰伏在葫芦山侧近,而刘一手报仇心切,怕一见了江天养就忍不住冲动,便率人在远处警戒。

    谁都想不到惊变会直接在道观内发生,展煜是在周绛云进山时才发现不对,这魔头的武功深不可测,外围的守卫虽是个个武功高强,但无人是他敌手,死前甚至来不及示警。展煜见状,立即让两个轻功高强的弟兄分别朝两个方向离开,其余人散入山中设法通风报信,而他孤身跟在了周绛云后面。

    匆忙之间,他的决定无疑十分正确,周绛云虽是一个人进山的,但在其后面还有陆无归率领一队精锐杀手待命,这些人至少在三天前就抵达了附近,伪装成农夫或河工掩人耳目,响箭一发即刻原形毕露,迅速朝葫芦山聚集而来。依照计划,他们是要围点打援,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刘一手得了报信立刻率人赶到葫芦山下,正好与陆无归等一众来敌狭路相逢,双方顷刻战至一处。

    然而,不论山下打得如何昏天黑地,葫芦山内的情况才是关键所在。展煜原以为周绛云会一路杀向山顶道观,不想这魔头竟在半山腰拐进了这处野林子,他直觉不妙,又不敢追得太紧,权衡再三从峭壁取道绕行过来,险之又险地救下了穆清的性命。

    于穆清而言,这是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展煜活生生站在了她的面前。

    一瞬间,美梦成真的狂喜几乎压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穆清猛地抓住展煜伸过来的左手腕,感受着脉搏有力的跳动,她连死也不怕,现在却无声地落了泪。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没能发现那只被自己死死抓着的手正在发抖,就连支撑她不倒下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肋骨下的心脏兀自震颤不休。

    咫尺之遥,片刻之差,他们的重逢就要成为诀别,自此阴阳两隔。

    他想吻去她唇边的血,可他只是握紧长剑挡在了她身前。

    三丈开外,周绛云盘起玄蛇鞭,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本座记起来了,你是方怀远的大弟子,杜允之那有眼无珠的蠢货将你排在七秀榜上第四位,却忘了不叫的狗咬人最凶。”

    论锋芒毕露,展煜不及王鼎;论声名鹊起,展煜不如昭衍。

    七秀之中,展煜年岁最长,成名也早,可他跟一般的江湖人不同,比起动辄打杀,他行事沉稳擅于审度,从不为一时冲动替人打抱不平,办过好几桩棘手的武林公案,方方面面无不处理妥当,能用不见血的法子解决麻烦就尽量不动手,是以江湖人盛赞展煜的公道和手腕,却忽视了他的武功。

    周绛云的眼光何等毒辣,仅从刚才显露的那一手剑术来看,展煜足以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当初若不是在阴风林里中了江烟萝的暗算,武林大会的结果或有不同。

    “可惜了……”周绛云叹道,“上苍怜你,好不容易让你逃过一劫,你何必赶来送死呢?”

    听了他这话,展煜未被激怒,沉声道:“周宗主,贵派陆长老所率一干杀手已被我的人马尽数阻在山下,一时半会儿进来不得,白道各派精锐高手待命在外,不久也将赶到,劝你收手离开吧。”

    这一句并非虚张声势,眼下江湖大乱,会议再如何隐秘,在这紧要关头都得提防祸患。谢安歌在五里坡留了三十余人以备不测,总舵就在一江之外的江天养只多不少,其余八大掌门虽是孤身赴约,但在这绛城内外,他们究竟有无后手,谁也说不清楚。

    可周绛云只是嗤笑了一声,轻蔑道:“再多的蝼蚁还是蝼蚁,对本座来说不过多踩几脚罢了,何况……白道十大掌门现在不过是砧上鱼肉,等所谓的援军赶到,他们早就成了一滩肉泥。”

    展煜心里一跳,穆清低声道:“煜哥,师父他们都中了温柔散,离药性消退至少还有半个时辰。”

    凭他们二人,能拖住周绛云半个时辰吗?

    展煜正待出剑,冷不丁一条奇长黑影就从侧面扫来,他急忙揽住穆清上跃,低头看去又是一条长鞭。林中草木杂多,展煜带着穆清绕树飞过避开鞭袭,不想这鞭子竟跟长了眼睛一样兜转过来,倏地缠住了穆清的脚腕,顺势将她往下扯去。

    见此情形,展煜直接将剑掷向穆清,后者接剑在手,折腰向下一翻,主动朝鞭子来处飞刺过去,眼看就要杀到敌人面前,对方猛一抖手,穆清便向后倒飞,身侧青影疾闪,展煜一手将她往上抛起,一手夺剑斩向长鞭。

    他们配合堪称天衣无缝,鞭子被剑削去一头,龙腾蛇舞之势却是分毫不减,展煜连连出剑,长鞭也伸缩不定,三招过后鞭剑相缠,展煜一脚踏上树干,“蹬蹬蹬”连踩七步,旋即翻身跃下,正落在敌人身后,反手一剑刺去。

    “锵”的一声,剑锋撞上鞭梢,展煜抬手与其对了一掌,只听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声,两人斜身错开,展煜后跃一丈三避过长鞭横扫,右手持剑平伸,穆清便落在他的剑上。

    这番交手兔起鹘落,二人定睛看去,那鞭子绕了半圈飞回主人手中,白衣血袖,正是方咏雩。

    方咏雩在道观里与昭衍激战了一番,又施展轻功疾奔至此,面上比往日更无人色,冷声道:“师尊,追杀十大掌门要紧,这两个人就交给弟子吧。”

    周绛云适才本欲出手,发现方咏雩赶到才收了玄蛇鞭,目光在他和展煜之间打了个转,哪能不知方咏雩是在求情?不过,周绛云对这两个后生晚辈兴趣寥寥,料来十大掌门快要逃远,便嗤笑了声,身形一闪向前方追去。

    展煜和穆清心中发急,当即双飞如燕,左边挺剑划圈,右边拳脚齐出,欲拦周绛云去路,却听破空声响,方咏雩挥鞭劈上一棵大树,无数枯叶断枝簌簌落下,二人纵跃闪开,跟着又是一条鞭影呼啸而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虚虚实实难以捉摸,委实令人眼花缭乱。

    如此一来,二人已失先机,周绛云瞬息飞出了七八丈远,再跃上树冠扫视一圈,唇角忽然勾起,玄蛇鞭抖擞飞出,紧紧缠住另一棵大树,凭风一荡又一掠,几个起落过后,方才从他面前逃走的二三十人又出现在他眼中。

    身后突然传来了“噗嗤”一声,众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队伍最末的一名丐帮弟子双脚离地,笔直如剑的玄蛇鞭将他胸膛贯穿又把人高高挑起,直向前方人群砸去,大家下意识向旁边闪避,却有一人凌空飞起,竟是玄蛇鞭绞住了他的脖子,缠着人扑向十大掌门。

    两名蓝衫护卫纵身跃出人群,一对长刀将这具尸体劈成了三段,随即刀势倏变,居上者一招“开门见山”,在下者一式“青龙探爪”,双杀双抹同时逼近,劲风都被刀锋斩破,寒芒疾奔周绛云头顶和胸口。

    这两人刀法高强,又是一对兄弟,同吃同住同练功,连人带刀早已默契相通,周绛云斜身错步,刀锋始终不离他身周方寸,玄蛇鞭隐隐受制,众人见了纷纷精神大振。没等他们加入围攻,忽听“啪啪”两声,玄蛇鞭一抖一卷,两把刀被绞成了一团破铜烂铁,鞭子再一展一抽,上面那个人的身子就被拦腰劈断,血雨浇了下面的人满头满脸,他痛呼道:“大哥!”

    “哥”字才出口,长鞭已破空落下,本是柔软的鞭身竟变得坚硬如铁,这人侧身奔右,半片身子却留在了原地——他整个人从左肩到右腰斜着裂开了。

    好狠的一条鞭!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又听风声劲烈,周绛云已如苍鹰扑兔般飞扑过来,十余个丐帮高手齐齐出手,他却视若无睹,玄蛇鞭疾点疾缠,一丈之外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扯到面前,刀剑棍棒无一能近他身,这边一道血箭冲天而起,那头又有一个人砸在树上,直似饿虎扑羊,势不可挡!

    一人战一众,单鞭对群兵!

    最恐怖的莫过于,在这片血肉横飞的林地上,除了兵器交鸣之音激烈响起,竟无一声惨叫传出,无人能在周绛云手下走过三招,也没有谁来得及垂死挣扎。

    谢安歌本就心忧穆清,见此情形更是浑身发寒!

    几息之后,周绛云身周只剩下了死人,这些放在江湖上都有名有姓的高手上一刻还鲜活强健,现在已成了支离破碎的尸体。王鼎恨得目眦欲裂,眼见周绛云踏着血路杀到谢安歌面前,他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到了这一步,死局几乎已经注定,可就像王鼎在清虚观里喝下了第一碗茶那样,他决不会让自己成为最后死去的那个人。

    周绛云一连杀了十余人,哪会将中了药的王鼎放在眼里,他一鞭缠向谢安歌脖颈,身子已倾斜向左,蛇一样阴鸷的目光盯紧了江天养,只等骨裂声响,他便会闪身掠至对方身前,亲手捏碎那颗脑袋!

    这样浓烈的杀意,江天养自是察觉到了,背脊登时发毛,可就在下一刻,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惊愕、狂喜!

    一声闷响,玄蛇鞭抽在王鼎胸膛上,霎时皮开肉绽,他却不看这道狰狞血沟,单手用力抓住那蛇一样的鞭头,旋身急转,顺势欺近周绛云!

    耳畔劲风悲鸣,犹如猛虎出笼,刚猛霸道的一拳已到了脸庞!

    中了温柔散的人,怎么可能打出这样一拳?

    周绛云没有回头看,他沉身一绕,鞭子也从王鼎身前绕到了身后,将人捆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挥掌击出,直取王鼎面门!

    王鼎不愧“武疯子”之名,面对周绛云的霹雳一掌,他半步也不闪,折身一拳迎了上去!

    “轰——”

    刹那间一声爆响大作,两人脚下地面、身后树木尽数炸裂开来,暴虐磅礴的内力凶悍碰撞,碎石断木四散乱飞,王鼎的身体倒飞出去,脚下拖出两条深深的沟壑,后背则撞上了一棵大树,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他半跪下来,吐出一大口鲜血,右边衣袖只剩下了零星布条挂着,手臂上的青筋全部突起,有丝丝缕缕的血液从皮下渗透出来。

    周绛云退了三步,右脚的半截脚掌都陷进了泥坑里。

    群鸟惊飞,林中只余死寂。

    十大掌门莫不面露惊容,便连王鼎扶着断木摇摇晃晃站起来时,脸上也是惊大于喜。

    这一记拳掌对拼无疑是王鼎输了,可他在仓促间实打实接下了周绛云至少七成功力的一掌,也是不争的事实。

    周绛云武功盖世,足以笑傲江湖睥睨群雄,能接下他这一掌的人不多,王鼎全盛之时或许可以,但他被温柔散压制了内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得到。

    因此,王鼎在扑上来的时候,根本就是抱定了赴死决心,意在为谢安歌多争取一线生机。

    周绛云缓缓道:“你——”

    话刚开头,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已凌空飞来,是谢安歌出手了!

    这一剑灿若流星又快如奔雷,顷刻便至周绛云胸口,剑道宗师出手从不耍花招,她只求快准狠,只求一击必中!

    如此近的距离下,周绛云来不及抽鞭,他并指下压按住长剑,人如柳絮乘风起,身躯骤然借力上翻,一脚踢向谢安歌头颅!

    袍袖翻飞,谢安歌抬掌相迎,五指在鞋后一触即离,使了个巧劲化去大半劲力,剑招同时疾变,自下而上斩向周绛云腿弯,只听一声轻响,剑刃削下了半片衣角,周绛云已在丈许之外。

    一个王鼎或许是意外,但谢安歌也在反应过来后拔剑如电,周绛云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是谁在捣鬼了。

    白道十大掌门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倘若一对一,他们不是周绛云的对手,可要是联起手来,周绛云也觉得头疼,要想做到万无一失,就不得不用些手段。

    温柔散没有解药,但药力的强弱并非一成不变。

    “骆冰雁!”

    周绛云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浓,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众人正惊疑不定间,忽听一阵笑声响起,时近时远,轻重不一,那女人好像林中山鬼,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周宗主,这可怪不得我呢。”

    想也知道自己一旦现身势必被周绛云大卸八块,骆冰雁藏身林间不知处,只以内力放声道:“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你杀了白道十大掌门,下一个要死的定然是我了,可我还没活够,就只能……送你先走一步!”

    这一句话的时间很短,却足够江天养等人运功内视,心下大喜过望,虽是恼恨骆冰雁不择手段,但也好过任人宰割,当即各自出手,一同攻向周绛云。

    情势急转,虎入羊群已变作了自投罗网。

    “你以为利用这帮乌合之众就能杀死本座?”

    冷哼一声,周绛云身形一晃,玄蛇鞭急甩出去,当真如同上古神话里的黑水玄蛇重现人间,鞭长不过数丈,施展开来却连十丈之外都可瞬息便至,任你身法再快也逃不过满天鞭影,罡风劲烈如火浪,恶斗起来烧身灼心,一位轻功稍逊的掌门退得慢些,玄蛇鞭就将他的手臂缠住,生生撕扯下来!

    惨叫声尤为短促,周绛云分明已经背过身去,鞭子也如有灵性般劈在了这人脸上,几乎将整颗头颅抽成两半。他的内力雄浑霸道,与众掌门都了上百个回合也不见气短力竭,反而越战越勇,出手也越来越狠,王鼎试图抓住那灵活多变的鞭头,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将心一横,气沉丹田复又提气聚于胸中,使出了绝技“鬼虎啸”!

    “吼!”

    声发于口,真气却是同时从中丹田猛冲出来,这一声长啸已不似人声,凶虎凭空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响彻山林,谢安歌等人只觉得耳鼓剧颤,胸口如遭重击,被气功锁定的周绛云更是在猝不及防下吃了暗亏,心脏猛地停跳一拍,全身真气也随血液一滞,离他最近的江天养窥准空门,一刀朝他胸膛劈去。

    这一回,刀锋结结实实地砍在了血肉上,周绛云目光低垂,竟是不怒反笑,反手一鞭向后点出,左手屈爪扣住江天养右腕,用力一折,骨裂声清晰而入,江天养险些没能握住刀,可他到底也是一派宗师,刀锋翻转过来,削向周绛云手臂。

    “砰”的一声,王鼎矮身避开长鞭,那鞭头直直贯穿了大树,登时木屑四溅,不等他伸手去抓,周绛云已拽着鞭子掠了过来,另一位掌门忙推了王鼎一把,提刀挡住这魔头的手爪,不敌内力向后一退,头顶已被五指罩住,血立刻流了满脸。

    却在此时,周绛云身躯一颤,正是江天养和谢安歌刀剑合璧杀了过来,他横鞭缠住了长刀,剑趁势刺入,直直没入胸膛上那道流血刀口,可不等刺得更深,周绛云已是一鞭挥出,两人不得不向后飞退。

    一股鲜血喷出,周绛云踉跄了下,他用左手捂住伤口,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正当众人大喜之际,竟见从他指缝里渗出来的血越来越少,几息后已止了血。

    截天阳劲是生生造化之功,何况周绛云已经是九重巅峰,莫说谢安歌的剑只入肉三分,就算一剑穿心,他也不会立即死去。

    “有趣,真有趣……”

    周绛云大笑两声,如鬼魅般让人毛骨悚然,他正要甩鞭再战,一道人影已从头顶掠过,轻飘飘落在了他身前。

    “师尊,山下传来响箭之声,怕是陆长老那边战况不妙。”方咏雩并未回头,长鞭直指江天养,“事不宜迟,我们师徒联手,杀了他们就走!”

    说话间,又是几道人影从各方掠至,展煜携穆清在后,昭衍、方越在前,尹湄也正提刀赶来,他们的轻功都很高,昭衍更是快要插入战局。

    周绛云道:“也好。”

    话音落,两条鞭子同时挥出,一如毒龙,一如灵蛇,顷刻将包围他们的九个人分隔开来。方咏雩一眼盯上了江天养,虚晃几下绕过三人,疾风骤雨般向江天养猛攻,急圈急套,连缠带点,可谓是变化无穷。江天养数次移步错身,皆未能从鞭圈里脱出,晓得这方家的余孽已然杀心大起,他面色一寒,叠浪刀振袖而出,三叠化劲,六叠消力,待到九叠出锋,刀已劈至方咏雩面前!

    方咏雩却是笑了。

    长鞭急转抖动,绕着长刀卷了四五圈,顷刻收紧向下拽去,江天养只觉刀上如缠了一条大蟒蛇,阴冷刺骨的寒气飞快爬了上来,整条手臂忽地一僵,再想撤刀已失先机,只得转身收招,又听风声再变,那长鞭松开了刀刃,抖成一个大圈将他逼回原地,江天养一刀压住鞭头,方咏雩便屈肘扬手,鞭梢对着他后心击出。

    灭家仇人就在眼前,哪怕江天养的刀已经震开长鞭倒卷而来,方咏雩凶性一起,也不怕被快刀腰斩,誓要将他的心活活掏出来!

    “叮——”

    一声锐响乍起,利剑从上方疾刺而来,流星飞坠般贴着江天养的后背直直落下,鞭梢正中剑刃,剑尖又压下刀锋,本是两败俱伤的杀招竟被这一剑化解,抬头只见昭衍旋身出腿,方咏雩不得已向后推开,剑尖触地一弯又弹起,昭衍旋即翻身,扯住江天养的手臂纵身一跃,退到了两丈外。

    他盯着方咏雩,口中问道:“江盟主,无碍否?”

    背心寒意尚未散尽,江天养想到自己差点死在了方咏雩手里,哪怕结果是同归于尽,他也不能接受,遂将目光投向方越,狠声道:“真是你们临渊门教出来的好人!”

    方越眉头紧皱,他忍住了没还嘴,却听一人道:“比不得江盟主教女有方。”

    这一句话点到即止,旁人听不明白,江天养脸色已变,他朝说话人看去,只见展煜与穆清联袂而至,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没死!他知道了多少?

    这个念头飞快闪过江天养的脑海,他正要开口,一道身影忽然在心中浮现,那是自己无辜惨死的胞妹江含露,都说人死了会给亲友托梦,可江天养很少梦到她,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刻想起她。

    一晃神间,方咏雩的鞭子又挥舞过来,昭衍没开天罗伞,只以无名剑应敌,江天养立即压下纷乱心绪,趁昭衍缠住长鞭,他疾步冲上前去,一刀向方咏雩头顶劈落,被后者挥掌拍开,又一刀插向他小腹。

    这厢打得不可开交,周绛云一个扫鞭震开众人,飞掠至方咏雩身后,鞭影疾翻出手如电,迫使江天养一退再退,像是为徒弟解围而来。

    就在此时,鞭剑相缠难分,昭衍挺身一掌劈了过来,方咏雩也提掌相迎,却见周绛云倏地转身,五指急探罩住方咏雩头顶,趁机掠夺他的功力!

    阴阳逆转秘法说来玄妙,实则并不精深,《截天功》素有豢养炉鼎掠夺真气的传统,但刃生两面难免反噬,故而独孤决创下这个法门防止被人趁虚而入,这也是跟十重境界一样只有历代宗主才知道的隐秘。当年周绛云篡位匆忙,未能踏入九重境界,无法图谋夺功,也就不知道傅渊渟还藏了这一手,只以为是方咏雩不知用了什么诡计从薛泓碧那儿偷学到的。先前他没有防备才吃了亏,这法子的确是练此功者保命的底牌,但不是无招可解,譬如……趁方咏雩与人比拼内力、全身真气外放时,直接偷袭就能一击得手!

    他要一统江湖生杀予夺,他要问鼎武道天下第一!

    周绛云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不好!”

    展煜大惊,一剑刺向周绛云,只觉那边气劲化形如有实质,剑锋竟不能寸进,被生生震了开去。

    刹那间,暴戾狂霸的截天阳劲灌顶而下,这只手仿佛深入方咏雩的躯壳,强行抓扯截天阴劲向上涌去,方咏雩脸色急变,却是不能退让,只得运功相抗,可他先机已失,再用阴阳逆转秘法已是无济于事。

    生死关头,方咏雩抬眸,对上了昭衍的眼睛。

    阴劲也好,阳劲也罢,总归是同根同源,到头来殊途同归,周绛云此刻强行吸功,方咏雩实不能抵抗,内力便如开闸洪水般逆冲向上,源源不断地涌入周绛云体内,后者只觉得经脉愈发充盈,丹田内阴阳相融,虽是时冷时热,但很快渐趋通泰。

    突然间,一股炽烈如正阳的沛然真气顺势涌来,凶猛传入周绛云的丹田中,它并不浑厚,却似星火燎原,一股化十股,火龙般沿着奇经八脉涌向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才适应了森寒至极的阴劲,突然遭到猛火袭击,立即受了重创。周绛云只觉得体内像是变成了一片火海,比之先前在销魂窟里被方咏雩暗算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登时神情大变。

    “他竟然能在这个时候使出阴阳逆转之法?”

    来不及多想,周绛云本以为自己功力深厚尚在方咏雩之上,忍过这一波困兽犹斗就能顺畅无阻,却不料从方咏雩体内吸取来的真气已变得阴阳驳杂,他越是强行吸功,经脉丹田遭受的创伤就越重,且这真气来势汹汹,根本没有衰竭之势。周绛云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奈何为时已晚,他想要撤手退开,方咏雩却是不肯罢休,体内阴阳再度逆转,反倒吸走了周绛云至少两成内力。

    “轰——”

    一声巨响,三人都狼狈地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撕破

    高手之间比拼内力,往往不见刀光剑影,却是无比凶险,一分强则一分进,一线长则一线生,一旦内力缠攻真气粘着,那便半步不敢退让,直至气竭人亡。

    因此,三人虽只僵持了一会儿工夫,已是同往鬼门关前转了几个来回,遭受两面夹击的方咏雩最不好受,可要说谁伤得最重,那无疑是周绛云。

    阴阳逆转秘法的要诀是“相冲相融”。周绛云强行将自身极阳真气灌入方咏雩体内也好,吸引方咏雩的极阴真气流向自己也罢,这都是“冲”,与之相对的“融”则是双方真气外放又回收所形成的周天大循环。阴盛阳衰则寒,阳盛阴衰便炽,谁能占得先机,谁就把握住了关键,故而上次方咏雩蓄势突发,周绛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回换作他偷袭得手,便似掌控了洪水闸门,方咏雩浑身真气收发不由自主,只能任他吸功至死。

    然而,方咏雩对周绛云临阵会偷袭自己并非毫无防备,不如说他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个机会。

    细究方咏雩与昭衍之间的恩恩怨怨,那是三天三夜也扯不清楚的,可要说他俩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至少得排在萧正则、周绛云和江家父女后头再议。值此紧要关头,二人猛攻恶斗不奇怪,但比拼内力互耗个你死我活,这就是不智之举,方咏雩之所以如此一反常态,便是他料定了周绛云会趁虚而入,强拉昭衍下水自救。

    眼见三人分开,尹湄第一个赶到方咏雩身边,见他面上忽青忽红,缕缕白气从头顶升起,眼里隐有血光闪动,她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样?”

    方咏雩运功吐纳一番,脸色好看了许多,道:“险中求胜,算是赌赢了。”

    尹湄眉头微松,又用眼角余光瞥向昭衍,见他已被方越扶起,虽也面如金纸,但比方咏雩好上一些,她这才心下大定,一面提防有人趁火打劫,一面看向周绛云,神情难得有些复杂。

    不独是她,林中所有人都在看周绛云。

    论内力深厚,方咏雩与昭衍单拎出来都敌不过周绛云,可他俩一个是阴九重,另一个也在前不久突破到了阳九重。这厢阴阳共济,周绛云便应了那句‘孤阳不长’,一旦真气倒乱,他就要同时承受阳火反激和阴毒入体之苦,功力越高反噬越强,如被打下寒暑炼狱,乍冷乍热,生不如死。

    他半跪在地,身躯摇摇欲坠,忍了又忍终是吐出一大口鲜血,这血落在草叶上竟发出了“滋”的一声,细看还可发现零星冰渣,实在诡异至极。

    玄蛇鞭落在七八步外,没了人持它逞凶,黑水玄蛇也成了瘫在枯叶堆里的一条死蛇。

    一阵死寂过后,有位性急的掌门厉声喝道:“魔头纳命来!”

    他使的是子午鸳鸯钺,纵身一跃扑向前去,左边一式“青龙返首”,右边一式“狮子张口”,脚下八卦绕圈,招法委实玄妙无方。

    谢安歌却急声道:“不可!”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那位掌门已脚踏八卦步逼至周绛云面前,双钺开合交织,直取头颈要害!

    周绛云头也未抬,动弹不得,仿佛引颈就戮。

    短钺落下,血雾喷薄!

    “哐当”两声,子午鸳鸯钺掉落在草地上,这人浑身剧颤,他低头看去,一只手没入了自己的小腹,疾插疾离,快到他仰倒气绝时都未能发出一声痛呼。

    见此情形,众人莫不色变,这魔头分明已到了强弩之末,竟还如此凶悍。

    “还有谁……来送死?”

    周绛云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像是被烟熏火烤了一样,原本十年如一日的容貌在这片刻间迅速衰老,脸上甚至无端出现了几道烧伤似的焦黑血疤,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同为截天阳劲的修炼者,昭衍微不可见地蜷了下手指,而周绛云也正好朝他看过来,眼中血光明灭不定。

    到了这一步,他浑身真气乱冲失控,运功疗伤已收效甚微,神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方咏雩的本事如何,天下没有人比周绛云更清楚,他既然敢在对方真气外放时出手夺功,便也做好了应对反扑的准备。

    仅凭方咏雩一人之力,就算在那生死关头成功使出了阴阳逆转秘法,也不过为自己多争取一时半刻的生机,一旦撑不住内力巨耗,便要气绝身亡。真正令周绛云始料未及的是,在方咏雩抵抗不住那一刻,竟有另一股阳劲异军突起,虽不如自己的浑厚霸道,却是精纯绵长,趁他吸功入体罩门大开的空当直捣丹田,并帮助气劲渐衰的方咏雩完成了新一轮周天大循环,从而反败为胜。

    这股阳劲从何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周绛云其实已不大记得薛泓碧的长相了,哪怕是同门师弟,两人也没什么情分可讲,若不是在登仙崖上被那小子豁命摆了一道,或许连名姓都忘干净了。

    可当他对上昭衍此刻的眼神,便知道这不是死到临头的胡乱臆想。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周绛云在葫芦山将薛泓碧逼下死地,如今因果报应,他也在这里被昭衍和方咏雩打入绝境。

    周绛云突兀地笑了,昭衍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他这回使出截天阳劲帮方咏雩渡过险关,便再难在周绛云面前隐瞒身份,不过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个秘密已不再被自己讳莫如深,若是周绛云当众出言揭穿,昭衍也不惧承认。

    “魔头,你大势已去,还在笑什么?”江天养提刀在手,沉声喝问。

    明眼人都看得出周绛云伤重气衰,他们若是刀剑齐下,定能为江湖除了这个大祸害,但周绛云凶名太盛,刚才那位掌门又死得太惨,谁也不愿贸然上去枉送性命,只将他团团围住,待其筋疲力尽,就是出手之时。

    周绛云收了笑声,转头看向尹湄,道:“尹长老,你替本座杀了这逆徒。”

    尹湄神色微凛,一声未吭,一动不动。

    周绛云见状也不恼怒,又问道:“骆宫主,事已至此,还不肯现身吗?”

    林间寂静了片刻,忽听风声飘近,金珠白练绕过一棵大树,骆冰雁犹如瑶池神妃翩然落地,她看清周绛云的惨状,面上却无多少骄狂喜悦之色,略一福身才闪至方咏雩后方一步处。

    众人见了甚是讶异,须知周绛云一死,骆冰雁当为新的黑道魁首,方咏雩纵使能登上宗主宝座,也得费上一番力气,以黑道中人落井下石的秉性,她不趁机从补天宗身上撕肉来吃就是好的,哪会屈居于后生晚辈之下?

    除非,这一切都是方咏雩设局主使,骆冰雁早就跟他密谋勾结,今日不过依约行事。

    就在这时,后方动静倏变,两队人马几乎是前后脚赶到这里,一方是刘一手等方门旧部,另一方则是陆无归率领的补天宗杀手,而在更远处,脚步声越来越杂,料是剩下那些丐帮弟子们与白道各派护卫成功会合,一并追过来了。

    陆无归人最滑溜,跑得也最快,他一眼看到谢安歌安然无恙,心里松了口气,再辨明了场中局势,二话不说就领着一干杀手来到方咏雩这边,拱手笑道:“属下拜见方宗主!”

    这老乌龟没脸没皮惯了,白道这边不禁有人面露鄙夷,唾弃道:“墙头草!”

    谢安歌凝视着陆无归脸上那只眼罩,半晌才转过头去,江天养则脸色凝重,他原本打算趁此机会将方咏雩一并除掉,没想到情势再变,他们虽也有了援军,但要杀死方咏雩,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少宗主反叛,明暗长老纷纷倒戈,连盟友都站在了对立面,周绛云眼下可谓是众叛亲离,但他面上依旧不见怒色,只问方咏雩道:“补天宗门人上万,精英弟子两千余人,暗榜杀手也有数百,等你夺得了宗主之位,要如何收服这些人?”

    方咏雩默然片刻,亮出了一道令牌,虽是夜幕降临,但四下里火把高举,不少人都看清了令牌模样,有人脱口道:“女娲令!”

    此言一出,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女娲令是补天宗失传十八年的宗主信物,白道这代年轻人大多不认得,可上一辈的高手都见识过傅渊渟持此令牌号令群魔的场面,也知道这令牌在娲皇峰一战里失落了,如今竟出现在了方咏雩手中。

    周绛云也吃了一惊,旋即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道:“凭这一块破牌子,你就想取代本座?”

    “我用不着取代你,就像你用了十八年也未能取代傅渊渟,并不只是少了这块牌子。”方咏雩道,“师尊,人不能活成一道影子,你还没明白吗?”

    这句话像是给了周绛云当头一棒,他的背脊终于一点点弯了下去,而后撕心裂肺般大笑起来,脸上的创伤随之裂开,鲜血流淌下来,将衣领浸透成暗红色。

    谢安歌看到这一幕,低声对江天养道:“先前想差了,此子比周绛云更不好对付。”

    江天养原本不将方咏雩放在眼里,今日一番恶战险死还生,又见到了方咏雩叛师夺权的现场,思及两家化不开的恩仇,他已把方咏雩视为心腹大患,可不等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周绛云大声问道:“江盟主,你肯不肯救本座一回?”

    一瞬间,各路人马都闻言大惊,黑白两道已经势同水火,周绛云到了这穷途末路竟出声向江天养求助,难道他是昏了头?

    昭衍一挑眉,方咏雩也沉下了脸色,他们都听得出周绛云这句话满含恶意,与其说是求救,不如说是祸水东引。

    众目睽睽之下,江天养身为武林盟主,非但不能点头,还抬起刀锋遥指周绛云,铿锵有力地道:“你这魔头平生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天下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我等只恨不能寝皮食肉,今日誓要取你项上人头!”

    周绛云幽幽道:“江盟主,你可要想好了,若没了本座,下一个要被讨仇清算的人……必然是你。”

    这话不是危言耸听,方咏雩第一个对周绛云下手,并非他对周绛云的恨意盖过了江家父女和听雨阁,而是周绛云对他威胁最大,昭衍和展煜都提醒过他务必先解决这柄悬命刀,否则不能放手施为。等周绛云一死,摇身成为补天宗新任宗主的方咏雩定会向江天养展开疯狂的报复。

    江天养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可谢安歌等人就在身旁,他只能道:“区区逆党余孽,就算做了门派之主又如何?这些年来,黑道中人大多行事肆无忌惮,动辄打杀掠夺,黎民百姓苦尔等久矣!今日白道各派掌门齐聚在此,我等已摒弃前嫌重新结盟,从此齐心协力共抗魔祸,纵使刀剑加身,本座也问心无愧!”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白道这方人马来不及叫好,便听周绛云冷笑了一声,突然问展煜道:“临渊门首徒,方怀远的大弟子,你听了江盟主这句‘问心无愧’,心下有何感想?”

    不等展煜作答,他又看向谢安歌,道:“谢掌门,若是江盟主当真言行如一,你当初为何要举派退出武林盟?”

    一连两问,犹如两柄尖刀狠狠插下,白道众人在大敌当前时勉强维系起来的和睦表象被直接撕破,方越、刘一手等人更是险些压不住浑身暴涨的杀气。

    “江天养,你也配说‘问心无愧’这四个字?”

    刘一手惯是沉默寡言,现在却忍不住怒骂道:“临渊门与海天帮本是世交,方、江两家更是喜结姻亲,我们盟主有什么对不住你?栖凰山大劫的真相你比谁都清楚,你、你个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小人,枉披一张人皮!”

    “真相?”江天养冷笑道,“方怀远是飞星案的漏网之鱼,他表面正直坦荡,私下里勾结外贼通敌叛国,密令家奴在云岭私造军械图谋造反,事发后又杀害了巡按御史,连累我胞妹无辜惨死!江家不与逆党为伍,早就跟方家恩断义绝,你是方怀远的狗腿子,背着通缉令带领一干余孽处处与武林盟作对,今日本座就拿你明正典刑!”

    刘一手勃然大怒,若不是展煜拦了一把,怕已拔刀冲上前去。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展煜寒声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论处,江盟主出言辱及家师,坏我师门名声,待此间事了,展某请开武林公审!”

    江湖多是非,无规矩不成方圆,从前清算恩怨大多凭人一张嘴,可在武林盟成立以后,苦主债主都找到了求告去处,由武林盟刑堂负责审核调查,再根据事态轻重商议处理,做法与官府相似。若遇上那悬而不绝又牵涉颇大的公案,刑堂就将案宗向上递交,由武林盟主出面召当事人问案,白道各派掌门、各路侠士旁听为证,这就是“武林公审”。

    从武林盟创立到栖凰山大劫,三十三年间只开了不到六次公审,其中两次还是展煜协助师父管理事务时翻出来的旧案,方怀远这个徒弟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他敢提议公审,就是掌握了切实证据。

    刹那间,江天养想到了醉仙楼被刘一手突袭之事,那是他接掌武林盟后十分看重的一大据点,里面留了不少重要东西,不想会被人趁虚而入,现在已成把柄。

    谢安歌虽是只字不言,但这道姑城府不浅,等过了今日,焉知她不会借此由头分权夺利?

    这公审绝不能开!

    江天养心中杀意顿起,面上仍是未见端倪,他不接展煜话茬,冷眼看向谢安歌道:“谢掌门,这魔头一味挑拨离间,岂能容他继续胡言乱语?”

    谢安歌反问道:“江盟主既然行的端做得正,还怕将死之人的几句话吗?”

    江天养握紧掌中刀柄,斜眼看向昭衍,眸中杀机毕露。

    昭衍心道:“老狐狸,自己不便下刀子,就支使我动手。”

    当下还不到与江天养翻脸的时候,昭衍只得暗叹一口气,可不等他挺剑而出,周绛云已大笑了两声,道:“江盟主,你这么急着取本座的性命,是怕本座说出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想要杀人灭口么?哈哈,有什么可怕的?本座要是你,生了姑射仙这样的好女儿,哪还在乎一帮莽夫的看法?你空有一手好牌,却是打得稀烂,装模作样非大丈夫所为,你委实不如方怀远,他至少在死前当了一回英雄!”

    这话出口,全场哗然,无数目光齐刷刷落在江天养身上,犹如一道道利剑,顷刻将他戳得千疮百孔,从头到脚都在漏风。

    江天养万万没想到,周绛云竟是真的不管不顾地说出了这番话来。

    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是道尽途穷的魔头?

    周绛云心里清楚,他若是死守这些秘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挑明真相,就算有命逃出葫芦山,姑射仙和听雨阁也不会放过他了。

    但是,这又如何?

    血衣人屠周绛云,平生只在一个人面前下跪求饶,也只对一个人低头让步,至于其他,到现在算得了什么?

    “早在十八年前,海天帮就秘密投靠了听雨阁,浮云楼前后两代姑射仙,一个是你亡妻,另一个是你爱女,若无她们在暗中经营助力,海天帮如何在这十八年间崛起扩张?”周绛云抹了把脸上的血,笑得狰狞扭曲,“方家手握武林盟却不肯真心归顺朝廷,听雨阁就起了以江代方的心思,可你连自己的儿子都嫉妒,你不要做下任武林盟主的爹,要做武林盟主!去岁六月廿一,栖凰山大劫当日,本座是拿着你给的机关密道图率人攻上山去,方怀远失手杀妻而后自刎,这可是你女儿江烟萝做的好事呢!”

    江天养心神巨震,眼见众人纷纷色变,他知道不能再让周绛云说下去,于是喝道:“魔头妖言惑众,世人皆知我女烟萝不会武功还身带残疾,你诬陷我就罢了,竟还牵扯上她!本座身为人父岂能容你,死来!”

    说罢,腾身一刀当头劈下,犹如冲天巨浪悍然拍岸,罡风压得周绛云身周五丈地面草木尽折,土石也龟裂纷飞,离得近的人忙不迭退后闪避。

    许多人心中惊疑不定,但没有谁敢出手去为周绛云挡下这一刀。

    周绛云是人人恨之入骨的大魔头,他说的话真能信么?

    “咻——”

    锐响破空,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竟是方咏雩扬鞭出手,长鞭矫若游龙直扑周绛云,江天养只道他要暂留这魔头性命以攻讦自己,忙提气再催,刀锋一转斩断半截鞭身,却听周绛云仰天大笑,猛地振袖出掌,刚猛无匹的掌力同时打向方咏雩和江天养两人!

    江天养挥刀轮转卸去部分掌力,不想仍是被打得向后飞去,胸膛中传来一声裂响,少说断了根肋骨,五脏六腑也在剧颤,浑身有如火烧火燎,连退数步才站稳身躯。方咏雩情况更糟,他是看出周绛云故意激怒江天养蓄谋逃走才仓促挥鞭,没想到先被江天养削了兵器,这一掌避无可避地来到面前,尹湄惊呼一声,与陆无归同时出手挡在他面前,堪堪化去掌力,不想红影一闪,周绛云趁机欺近了。

    虽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但周绛云一身修为何等骇人,他已然孤注一掷,手下没有半分留力,尹湄的刀应声而断,陆无归立即反手将她推开,自己彻底暴露在周绛云面前。

    周绛云咧嘴一笑,杀气森然:“叛徒!”

    陆无归擅十八般兵器,也精通百家武学,可这些在周绛云面前全无用处,他为救尹湄已失先手,抬头时便见五指屈爪朝自己胸膛掏来,暗道一声“吾命休矣”,退无可退,闭目等死。

    热血溅了满脸,他却不觉得疼。

    陆无归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玄衣卦袍在劲风下猎猎飞扬,谢安歌在千钧一发时持剑闯来,她身量比陆无归稍矮,周绛云的掏心一爪就落在了她肩上,霎时五指撕肉断骨,他兀自不肯罢休,手飞快向下一滑,“咔嚓”三声几乎重叠,谢安歌整条左臂都碎成了皮肉包着骨头渣,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如此锥心之疼,她整张脸都白得没了血色,右手却是毫不迟疑,一剑直刺出去,深深捅进了周绛云的小腹。

    陆无归向来天塌不惊的脸色终于垮了,他张口喊了一声“小道姑”,结果只发出了气音,立时淹没在其他人的惊呼声里。

    “师父!”

    “谢掌门——”

    骆冰雁窥准空当,金珠直向周绛云面门击去,后者翻身一转,白练顺势展开,却被他单手抓住,向后飞跃绕过大树,挡住几个飞扑过来的追兵,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八面重围之下,竟还是让周绛云跑了!

    “该死!”江天养又惊又怒,奈何追之不及,“让你们莫听魔头之言,这下中他诡计,势必遗祸无穷!”

    一些人面露惭色,谢安歌也痛得无力说话,方咏雩却忍不下这口气,冷冷道:“他是殊死一搏,说的未必是假话!”

    江天养狠狠道:“小魔头,今日我白道如此狼狈都是遭你算计,刚才又是你出鞭挡我刀锋才让周绛云有机可乘,焉知不是你师徒故意做的局?说本座投靠听雨阁,说我女儿是姑射仙,谁有证据?谁可证明?”

    展煜面上生寒,正待开口说话,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我能证明!”

第二百八十二章·拆穿

    现在是酉时末,天色已黑,阴风四起,山路幽深如黄泉鬼道,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人沿着羊肠小径走了过来,在他手里那柄白刃下,还押着一名灰头土脸的年轻女子。

    江天养心下猛跳,当他看清了这两个人的脸,浑身竟颤了一颤,好像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面上陡然变作一片空白,只剩下震惊凝固在圆睁的眼里。

    其他人或有不认得这女子的,可他们都一眼辨出了后面那人的身份,他是失踪近两月的海天帮少帮主,江平潮。

    他走得慢,等到了近前,火光才照出了这人身上的点点血迹,原来江平潮缠了两股荆棘在身,细密尖锐的小刺破衣扎肉,肢体动作越大,刺也扎得越深。

    负荆请罪!却不知江平潮做错何事,向谁请罪?

    一干补天宗杀手站在外围,本可以轻易将他拦下,但见尹湄将手一抬,这些人只好收刀让路,反倒是展煜惊醒后伸臂阻挡,可不等他说话,江平潮已押着人擦肩而过,来到江天养面前站定。

    父子重逢,本该是一件足以令人喜极而泣的幸事,但在这个时候,江天养脸上不见笑容,江平潮亦没有哭。

    那一句“我能证明”就像是钻到心里的毒蛇,冰冷滑腻的蛇身将整团血肉缠绕箍紧,直至气枯血竭。

    与周绛云一番苦战下来,白道十大掌门死了三个,剩下七人也是负伤在身,其中谢安歌伤得最重,她整条左臂筋折骨碎,这比挥刀砍断还令人痛不欲生,就算怪医殷无济在此,也是保不住这只手的,人已软倒下去,被穆清抢回身边,疾点穴道传入真气,起效微乎其微。

    陆无归木立原地,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里回过神来,方咏雩拍他肩膀两下也无反应,便抬步走到前面,皱眉看着江家父子对峙。

    最先出声打破沉寂的人是王鼎,他勉强压下翻涌不休的内息,惊喜道:“江少主,你怎也来了这里?鱼鹰坞出事后,我发动沿海几大分舵的弟兄四处找你不见,还以为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昭衍侧目看了王鼎一眼,见他面上带笑,垂在身侧的手已攥成了拳头,分明紧张至极,之所以说出这番话来,并非不懂看情况,而是不忍见江平潮卷入漩涡。

    可惜王鼎的好意注定要付诸东流,有位与江天养不睦的掌门问道:“江平潮,你方才说什么?”

    江平潮的眼珠动了动,声音沙哑地道:“我说,我能证明。”

    “证明何事?”

    “证明……海天帮从永安七年开始暗中为听雨阁效力,听雨阁外设情报组织琅嬛馆总部就设在滨州城内,馆主杜允之是、是我亲妹江烟萝的下属……她,是听雨阁浮云楼现任楼主,姑射仙。”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周遭才陆续响起抽气声和私语声,哪怕在不久前周绛云也说过同样的话,可现在由江平潮亲口说出来,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因为江平潮不仅是海天帮的少帮主,还是江天养的亲生儿子。

    正所谓“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哪怕是古之圣贤论及父子是非,也说了一句“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现在却是江平潮这个为人子者,在生父江天养被人指摘质疑时,亲自站出来揭发父亲的罪错。

    难怪他披头散发,难怪他负荆缠棘。

    就连问话的那位掌门也是惊讶无比,愣了半晌才追问道:“你怎样证明?”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不敢置信,有人义愤填膺,可这些动静落在江天养耳中都成了杂音,他将刀握得死紧,定定地看着江平潮,如在一场噩梦中。

    江平潮不敢看父亲的眼神,他面无血色,别过脸时又对上了方咏雩,缓缓低下头去,哑声道:“去岁武林大会后不久,我爹受方盟主所托,将方咏雩藏入我姑母江氏的马车里,随海天帮车队一同返回滨州,可在五月廿六那晚……”

    江天养分明答应了方怀远,却在暗中与周绛云共谋,双方演了一出好戏,周绛云顺利掳走方咏雩,便是接下了江家父女给的诚意之礼,奈何百密一疏,石玉未死,洞悉阴谋的江夫人也被展煜、穆清和江平潮三人救出,而后五个人兵分三路,江平潮护送江夫人、展煜向栖凰山赶去。

    “途中,我们遭遇了几波追杀,有听雨阁的爪牙,也有补天宗的杀手,展煜因此掉下悬崖,我与姑母回到了栖凰山,终是晚来一步,栖凰山已经被听雨阁带兵围住,我们只能通过密道潜进山里,不想遇见了阿萝……”

    栖凰山大劫当日,浩然峰演武场上先开了一堂公审,陈朔想要利用云岭和唐御史被杀这两桩大案将方怀远打为恶贯满盈的逆贼,而周绛云押着活生生的方咏雩上山,证明方怀远是个表里不一、出尔反尔的伪君子,结果他们低估了方怀远的威望人心,又被江夫人当众道破了凶案真相,遂图穷匕见,大举攻山。

    “栖凰山三峰防卫森严,听雨阁以查案为由撤掉了擎天峰的岗哨,可在浩然峰大开杀戒的众多人马却是从其他通道进来的,那些岗哨防务、机关密道只有四大掌门才知道,他们能趁人不备冲杀进来,是因为……海天帮所掌的那份密道布防图泄露了。”

    外敌内鬼一同发力,他们被一步步逼入绝境,最后为了保全众多亲朋盟友,方怀远放弃夺路逃生的机会,执意要去家中密室毁掉一切物证凭据,却在蛊毒发作时中了姑射仙的暗算,错杀江夫人,险些逼疯方咏雩。

    也是在那条密道里,江平潮看清了江烟萝的真面目,得知了海天帮的底细。

    “此女是我妹妹的贴身丫鬟,亦是浮云楼的地支暗卫,她在数日前被我在栖凰山外截住,身上有武林盟、听雨阁两方的信物。”

    说到这里,江平潮把穴道受制的春雪压跪在地,自己也跪了下去,缓缓抬头看向江天养,一字一顿地道:“孩儿身为海天帮少帮主,却亲手毁去家门基业,无面目见祖宗,亦辜负众多弟兄,此为不义;为人子者,承父母骨肉降生于世,却忤逆生父,枉负您半生心血,此为不孝……但是,以上全部,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最后八个字出口,江天养整张脸突然扭曲了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气音,猛地踢了江平潮一脚。这一脚饱含怒火,还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悲哀和恨意,几乎耗光了江天养的余力,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江平潮直接被踹倒,五脏六腑疼痛欲裂,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江天养眼里血红一片,他盯着匍匐在地的儿子,仿佛在看此生最痛恨的仇人,一字一顿地道:“逆子,孽障!”

    他连声音都在发颤,江平潮的眼泪流淌下来,他强撑身子又跪在江天养面前,向父亲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沉重,头破血流。

    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

    除了少数知情者,其余人无不瞠目结舌,便连站在江天养那边的三位掌门也大惊失色,半晌都没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忽然间,这些掌门人想起了醉仙楼共议的争端,大声问道:“谢掌门,难道你早已知晓了这些事?”

    谢安歌的脸色惨白如纸,意识倒还清醒,江平潮所言字字句句都被她听在耳中,可她面上没有终于揭穿了真相的欣喜,眼中甚至有着惋惜沉痛之色,良久才点头道:“是。”

    穆清曾在栖凰山大劫前于沉香镇遭遇海天帮长老徐攸的逼杀,而后冒死追上率领诸弟子回山的谢安歌,这才有了望舒门在栖凰山大劫当夜赶到沉香镇救人的事。谢安歌深信穆清不会在这些事上说谎,她也在救下一些人后得到了不少线索,可那时方怀远已死,连九宫飞星的案子都被重新翻了出来,她手里没有铁证,又得压住刘一手等方门旧部,以免白道乱象四起甚至自相残杀,只能先将态度摆明,顶着巨大压力步步为营。

    刘一手心里却是畅快无比,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账簿,高举在手,道:“江天养当上了武林盟主仍不满足,他与女儿合谋协力,要将这江湖变成他们江家的掌中之物,一面拿清剿临渊门作筏子排除异己,一面收买各派重要人士为己用……这是我在醉仙楼找到的证物,上面记载了不少人名和利益往来,诸位掌门要不要翻开看看自己的门派里有几只蛀虫?”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色变,关乎切身利害之事永远是最为重要的,当即有位掌门疾步而来,急急翻开账簿看了几眼,也不知瞧见了什么,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刘一手道:“这簿子是真是假,诸位掌门回山后将相关之人查上一番便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人证物证俱全,还有江平潮亲口道明真相,已经算是水落石出。原本与江天养亲近的人都如避蛇蝎般让开,独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前跪着江平潮和春雪。

    世事无常,他半个时辰前还耻笑周绛云众叛亲离,想不到这就轮到了自己。

    江天养低头看着江平潮,喃喃道:“我的儿,这是为什么呢?”

    真的不明白啊,与见不得光的江烟萝不同,江平潮是江天养真正的骄傲,也是江家的香火,自己已经是黄土埋半截的年岁了,不择手段争抢来的这一切终将落入江平潮手中,他甚至不必去做些什么,只要装聋作哑等上十几二十年,什么都唾手可得。

    偏偏是江平潮毁了这一切。

    这个问题,江平潮无法回答,只能长拜不起。

    江天养忽然笑了,他手起刀落,寒光没入春雪的肩颈,这女子瞪大了眼睛,至死未能说出一句话,便带着满脸惊怖之色倒了下去,血溅当场。

    他终于凶相毕露!

    哗然声中,白道这边不少人挺身出手,却见黑影疾闪,那条掉落在地的玄蛇鞭落入方咏雩手中,只见他振臂一抖,长鞭舞若蛟龙,呼啸着打向江天养!

    江天养杀了春雪,向后纵跃避开鞭影,方咏雩报仇心切哪肯就此罢手?这厢一退,他便抖鞭急转,凌空划出连环圈把江天养套在里面,旋即层层收紧,身外三丈逼成身周三尺,江天养刀势展开犹如江河滚滚,三尺圈又被层层震退,他从中飞出,长刀破空划过,反劈方咏雩!

    这一刀由慢而快,乍见远在天边,转眼近在眼前,重叠紧密的鞭舞竟被生生斩开。尹湄见势不妙,蓦地拔刀出鞘,刀光爆闪如惊雷,龙蛇疾走似的卷向江天养身后空门,意在逼他回转自救,不想江天养凌空倒翻,陡然从两面夹击中脱身开来,急掠扑向谢安歌!

    他自知今日败局已定,却也不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

    穆清脸色急变,她气力未复,一听刀声如浪便知抵挡不住,想也不想就将身一扭抱住谢安歌。远处陆无归手指疾弹,七枚铜钱连珠打出,仿佛北斗七星飞转急下,江天养只好挥刀格挡,只听“叮叮叮”数声,五枚铜钱被刀风震碎,却有两枚嵌入他右臂,一上一下,切肉入骨。

    吃痛之余,江天养刀交左手,身形闪至谢安歌师徒面前,只见寒芒斩落,又听“铿锵”一声,展煜及时赶到,横剑挡下杀人刀!

    昭衍突然叫道:“不可!”

    刀剑相撞时,江天养背后又有风声袭来,方咏雩鞭势变幻,顷刻封死他八方退路,复又点鞭急射,直取仇敌头颈!

    江天养的刀被展煜缠住,震开剑锋后已是避无可避,却听后方传来了一声“爹”,竟是江平潮纵身扑了过来!

    方咏雩含恨出手,这一鞭是何等厉害,昭衍情急之下使出“参商”,飞剑破空而至,堪堪撞偏毒蛇似的鞭头,鞭身荡出半圈抽在江平潮身上,登时皮开肉绽。

    “你——”

    见此情形,方咏雩抖腕收鞭,厉声道:“你让开!”

    他对江天养恨之入骨,可面对江平潮,为数不多的迁怒和狠心已在白鹿湖畔发泄出来了,再听了展煜一番开导,方咏雩实不愿伤及江平潮性命,但要他放江天养一条生路,这也是绝无可能的。

    这一鞭落下,江平潮已是伤可见骨,身形微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道:“他……是我爹啊。”

    方咏雩死死咬住牙关,其他人都被这变故惊住,过了片刻才有几个人冲过来试图将他们分开,展煜忙将穆清和谢安歌扶起,却见穆清神情骤变,失声喊道:“小心!”

    他回头,只见一抹寒芒倏地暴起,刀锋快如激流,向着江平潮的背心捅了过去!

    江平潮虽然伤重,但他手里还有刀,听声辨位为时不晚,只要反手一挡,再翻腕一卷,未尝不能接住这下偷袭,甚至顺势反击。

    可他突兀想起身后的人是谁,这一刀便慢了半拍。

    “噗嗤”一声,半截殷红刀锋从江平潮心口透了出来,展煜的手只来得及抓在刀刃上,掌心也被割得鲜血淋漓。

    林间万籁俱寂,徒留血滴落在地的声音。

    江平潮身躯剧颤,他像木偶一样迟钝地转过头,先看到了展煜死死抓着后半截刀刃的手,再对上了江天养的眼睛。

    腥气涌上喉头,他低声唤道:“爹……”

    溅在脸上的血和泪水一同流淌下来,江天养却道:“本座此生,有女无子。”

    说罢狠狠拔刀,展煜大叫一声,手指险些被齐根削下,他眼睁睁看着刀刃抽离,江平潮心口血脉偾张,顿时有血箭喷出。

    “江兄!”

    展煜一手接住江平潮,出剑如电刺向江天养,本是向他心口奔去,不想被一只血手扯住了衣袖,剑势为之一偏,只刺中了江天养腰侧。

    青色衣袖上多出一个血手印,展煜心中发酸,穆清也扑了过来,连声唤着江平潮的名字,可人已经气绝身亡,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含着血泪,仍看向江天养。

    人命如灯,转瞬即灭。

    “老贼!”

    虎毒尚且不食子,所有人都被江天养的恶行所震住,方咏雩只觉心里一酸,他怒吼一声,玄蛇鞭笔直飞出,犹如一杆长枪,破风钉向江天养!

    江天养已是强弩末矢,可他厌恶方家人,纵然是死也不肯死在方咏雩手里,狼狈地矮身躲过鞭头,嘶声道:“本座若是死在这里,你们不日都得陪葬!”

    方咏雩怒不可遏,正要再出一鞭,手臂却被尹湄死死抓住,他转眼看去,只见她摇头不已,暗指昭衍所在的方向。

    昭衍拔出钉在地上的无名剑,反手还入伞中,整张脸僵硬得像是死人,盯着展煜臂间那具尸体一言不发。

    刘一手骂道:“狗贼,你原形毕露,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倚仗?”

    “倚仗?”江天养放声大笑,“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听雨阁权倾朝野,本座的好女儿是姑射仙,谁动本座一根毫毛,满门上下人头落地!”

    “你说什么?”王鼎怒发冲冠,提掌就要取他性命,却被身边的人扯住。

    朝廷鹰犬,这四个字说来难听,却不犯禁违律。

    假如江天养只是武林盟主,那自然江湖事江湖了,可他是姑射仙的父亲,是听雨阁插在江湖心脏上的一根桩子,倘若贸然拔出,开了洞的心脏也难活。

    一根毫毛换满门人头,这不是说笑的。

    江天养将这句威胁说出了口,便是与在场诸人彻底撕破脸,从此不为江湖所容,可到了这一步,他还在乎这些吗?

    方咏雩挥开尹湄的手,冷笑道:“那好,我先杀了你,再取江烟萝项上人头!”

    话音未落,玄蛇鞭抖擞而出,仿佛蛟龙翻海,江天养举刀格挡,却是伤重力竭,刀身被长鞭卷住,“咔嚓”两声断裂开来,而后龙蛇再舞,顺势缠向江天养脖颈!

    忽然间,素白伞面在江天养面前展开,玄蛇鞭撞上天罗伞,双双反震回主人手里,方咏雩不敢置信地看着昭衍,怒道:“你做什么?”

    昭衍接伞在手,道:“不能杀他。”

    方咏雩修的是阴册,现在却有熊熊烈火在胸中燃烧,他正要说话,又见昭衍拔剑出鞘,闪电般探入春雪尸身肋下,等他将剑提起,剑尖上赫然多了一条状似百足的虫子,通体血红,已然死去。

    “姑射仙擅蛊,尤其对手下这些得力干将,每个人体内都有她种下的蛊,宿主一旦毙命,蛊虫亦将死亡,她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立即感知到。”昭衍转头看向江天养,“江盟主首先出手杀死春雪,就是为了这个吧。”

    江天养盯了他片刻,笑道:“没错,今日不管是谁杀了本座,其他人也别想置身事外。”

    闻言,众人无不大怒,可这事关乎到门派存亡,哪位掌门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大仇就要得报,偏生无可奈何,刘一手几乎怒急攻心,想到方怀远当初有过吩咐,让他在关键时刻听昭衍命令行事,只好强压怒气,道:“难道就这样放过他?让这老贼回去继续做武林盟主?”

    “那当然是不成的。”昭衍道,“不过,姑射仙再怎么说也是半个朝廷中人,上头还压着个听雨阁阁主,办事总得有个名目。江天养死在葫芦山,她确实可以借题发挥,但人死在别处,她也不能殃及无辜。”

    众人听罢,不由得悄声议论,谢安歌忍痛站起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怎么办?”

    “诸位想必都知道在下的来历,如今边关风声愈紧,也到了回去抵御虎狼的时候。”顿了顿,昭衍又道,“前辈们倘若信得过我,就由我将人带出关外,让他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饶是姑射仙也找不出茬来,更不会祸及大家。”

    “那这老贼岂不是成了英雄?”

    “人死万事空。”昭衍看向展煜,“活人比死人重要,虚名也不如实在的好,展大侠以为如何?”

    展煜缓缓为江平潮合上双眼,他知道昭衍的意思——在场除了自己这些人,恐怕只有谢安歌会力挺诛杀江天养,其他人毕竟要为门派考量,倘若执意在此取了江天养的狗命,一旦他们遭受池鱼之殃,不仅临渊门再难在江湖上立足,还会连累谢安歌。

    可他知道方咏雩不甘心,自己手上的血……也没干。

    谢安歌皱紧了眉,她左臂骨碎,半边身子几乎没了力,得倚靠穆清才勉强站直身体,一双眼睛始终不离昭衍,仿佛要扒开他这层皮囊看出真心所想。

    有位掌门道:“我听说江天养对你另眼相待,先前望舒门尚未离开玉羊山时,也是你领命去上门说和,谁知道你不是诓骗我等,私下放了这老贼?”

    昭衍也不急着分辩,摊手道:“诸位若不信我,另行处置便是。”

    他以退为进,众人反倒为难起来,临渊门这边有血海深仇在,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松口,王鼎性烈如火,想来也是不愿放过江天养的,可正如展煜所料,白道这边大部分人已经意动,只是不好开口,便看向谢安歌,等她拿个主意。

    谢安歌闭了闭眼,她正要说话,忽听天外传出一声厉喝:“且慢!”

    江天养心中大石正要落地,闻声又悬了起来,他先看昭衍,再看向声音来处,突然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葫芦山或许真是块风水宝地,今日竟有好几拨人先后赶来这里凑热闹。

    呼啸风声中,一红一灰两道人影疾掠而来,当先的红衣女子长发高束,手提点翠刀,赫然是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而她身后那个人……

    王鼎惊呼道:“朱长老!”

    丐帮有位长老在宁州遇袭,这事儿虽然没在江湖上传开,但那边动静不小,消息灵通的人多多少少有所耳闻,此时见到这人与李鸣珂联袂而至,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不知这两个人如何凑到一起的。

    适才出声之人是朱长老,他消瘦了许多,身上还有浓浓的药味,想来是伤势未愈。顾不得与王鼎寒暄,他踉跄两步上前来,从袖里摸出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盯着昭衍道:“在下丐帮长老朱文玉,奉帮主王成骄之命,受太素神医白知微所托,来此揭发一个欺师灭祖、丧尽天良的歹毒小人!”

    丐帮帮主王成骄,太素神医白知微。

    前者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后者虽是销声匿迹多年,但在场上了年纪的人,无不受过她的救治之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说这些不知内情的人,就连谢安歌也是神情数变,纷纷顺着朱长老的目光望向昭衍望,唯有方咏雩眉梢一挑,他想到尹湄当日的未尽之言,立即转头去看她,却只见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对指节发白的拳头。

    王鼎率先问道:“朱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帮主,你错信了人!”朱长老痛心疾首地道,“此番北疆动荡,帮主率领我等出关协防寒山,不料发现了一桩惊天秘密——去年九月,步山主遭人偷袭暗害,至今不知所终,罪魁祸首不是什么冯墨生,正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昭衍!”

    说罢,他直指昭衍的鼻子骂道:“你跟江家父女同流合污,若让你带走江天养,不啻放虎归山!”

第二百八十三章·招安

    近年来,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的身体每况愈下,已不再频繁出镖了,其女李鸣珂既是大小姐也是少镖头,带队走镖以来从不失手,上上下下无人不服,已经是镖局实际上的“二把手”。时近年终,一些出身宁州的商人结算了账目,按照惯例要给老家捎去银钱,他们都是镇远镖局的熟客,人数不少,银两数目也大,便由李鸣珂亲自出马。

    腊月初三,李大小姐的镖队结束了押送,回程时夜宿客栈,店小二将晚食送到她房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铺盖面,筷子旁还放了枝新折的梅花。

    梅花应是从院里那棵老梅树上折下来的,花瓣上还沾着零星雪粒,李鸣珂不动声色地将花收入袖里,等她吃完了这碗面,这才踱步到了后院,围着梅树转了圈,在花开得最密那侧枝桠间找到一支拇指大小的细竹筒,里面装了一张字条,写道:“腊月初八,黑石县外云岭山北麓,丐帮长老朱文玉有难,救人从速,不可声张。”

    竹筒上没有印记,字条也没有落款,可李鸣珂知道这是谁送来的情报,眉头不由得深锁起来。

    镇远镖局之所以被人称为“天下第一镖”,根本原因是三个“硬”字,一来自身本事硬,二来结交绿林关系硬,三来便是平南王府这个靠山硬。在父亲李长风的安排下,李鸣珂从三年前开始接办王府下达的任务,其中就有配合王府密探的一些行动,而跟她合作次数最多的密探代号正是“梅”。

    李鸣珂不知道“梅”是男是女,更不知其姓甚名谁,“梅”从不在她面前现身,每次指派来的人也各不相同,但“梅”所传递的情报从未出过错,这人仿佛是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任何风吹草动都尽在耳目中。

    三年下来,李鸣珂早已学会了不去刨根问底,所在意的是这情报涉及丐帮那位朱长老,若她没有记错,这人是跟着王帮主一同北上出关的,怎会突然折返至宁州,还被不轨之辈给盯上了?

    心念转动不休,李鸣珂倒是不敢耽搁,镇远镖局的人大多血脉相连,彼此之间荣辱与共,左右黑石县离此不远,她就近接了个活儿,随即带着一队人风驰电掣赶了过去。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李鸣珂去年在云岭跌了个大跟头,险些连命也赔了进去,这回少不得处处谨慎留意,果然发现了一些听雨阁的爪牙,她没有轻举妄动,耐心等到了腊月初七后晌,有猎人打扮的探子进入县城,来不及与人接头就被李鸣珂打晕塞进大木箱,明目张胆地出了城。

    然而,这探子嘴里的毒囊藏得隐蔽,待李鸣珂在城外荒野打开木箱,只见到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其身上没藏着什么书信字条,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此人大腿内侧显出了听雨阁独门标志的水纹刺青,胸口还刺了个狼头。

    镖师里有懂刺青术的人俯身查看了一番,说这两种刺青所用手法、药水皆不同,且后者痕迹较新,刺成顶多不过一年。李鸣珂听罢,心里登时有了猜想,这恐怕是听雨阁安插在关外的密探,却不知为何突然到了这里,死者身上既然没有白纸黑字,只能是给城里的同党送口信,八成跟朱长老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李鸣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几个好手乔装为匪埋伏在通往云岭山北麓的必经之路上。等到子丑之交,单枪匹马的朱长老甫一现身,尾随其后的数名鬼祟人影也蠢蠢欲动,李鸣珂直接率人偷袭,不仅打了朱长老一个措手不及,跟在后头那几人也没能逃掉,纷纷落下马来。

    李鸣珂劫了朱长老,杀人灭口好不利落,就算随后有人赶来发现了这几具尸体,也很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她就像是真正的马匪,劫了人后连夜疾奔,穿山过水又绕回邻县,在其他人的掩护下摇身变回了镖局大小姐,交了信镖再拉车走人。

    为防万一,朱长老被她灌了一帖蒙汗药下肚,直至出了宁州才醒转过来,李鸣珂自是向朱长老赔罪,后者本是恼怒至极,听她道明详情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竟变得青白交加。

    丐帮自开山立派以来,始终站在武林白道一方,待王成骄接任了帮主,丐帮弟子行事莫不以侠义为先,却对朝廷官府敬而远之,纵使听雨阁的爪牙探入江湖,只要不伸到丐帮头上,丐帮就当没看见。直到去岁那场云岭事变,王鼎亲眼见到方敬等人慷慨赴死,又得知了导致生父王成骅壮年病逝的心结,嗜武成痴的武疯子痛定思痛,通过李鸣珂与平南王府接触起来,并且开始主动插手帮务,甚至为了反抗新武林盟号召各派清剿临渊门的“聚义令”,不惜使招将王成骄和一干长辈支到北疆喝风去,饶是朱长老看着他长大,也忍不住想骂句“牛犊子”。

    朱长老终是没骂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事儿算是王成骄默许的,当今天下已非昨日天下,他们这帮老骨头的锐气被世故磨没了不算,还要强压着年轻人低头,这看似是小心稳妥,实则也是短视,毕竟骨头这玩意儿贱,跪久了就站不起来。

    不论李鸣珂是如何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他一时不察被人盯上是真,人家冒险跑来救他一命也是真。一念及此,当李鸣珂问起朱长老是怎么招惹了这帮鹰犬,他也不再隐瞒,将他们在寒山发现的惊天秘密说了出来,请李鸣珂帮忙护送他赶回丐帮总舵找到王鼎,再设法去寻谢安歌。

    不料,“梅”在这时又给李鸣珂传递了一次情报,告知她白道十大掌门将于腊月廿三在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聚首密会,请了丐帮做和事人,代掌帮务的王鼎无法推托,已率百十人动身离开了丐帮总舵。

    “……我被李姑娘救下后,发觉事态愈发严重,不敢有片刻耽搁,遂动用了一些手段,得知诸位掌门将于今日齐聚葫芦山,故疾奔而来。”

    当着众人的面,朱长老断不可能将李鸣珂卖得一干二净,他将事情经过润色了一番,七分真掺三分假,迅速交代了前因,旋即剑指昭衍,厉声道:“兹事体大,我得了周大帅的关照,一路过关不受阻拦,这些耳目断不可能是半途跟上来的!他们是听雨阁派往关外的细作,却从雁北关一路追踪我到宁州,为的不是我朱文玉一条老命,否则大可在半路痛下杀手,其真正目的是要搞清楚我究竟为何回来——呵,老夫正好也有一问,昭衍你身为寒山的小山主,却在雁北关内安插耳目,所图到底是什么?你,在防备着什么?”

    昭衍曾在云岭救过王鼎,也使丐帮免于一场灾祸,朱长老对这个后起之秀原本是很欣赏的,所以在协防寒山的日子里,他是处处尽心尽力,不想事情竟会演变至此。

    哪怕到了这一步,朱长老仍是希望昭衍能做个敢作敢当的好汉,可惜他注定要失望,昭衍既不急于为自己辩驳,也不说道什么苦衷,只含着笑看他,眼里的光却比剑上锋芒更寒。

    见此,朱长老剩下的半颗心也飞快凉了,他深吸一口气,从自己如何在寒山抓到细作开始说起,到白知微找上王成骄吐露装疯隐情,再到他们拷问细作和发现四封密写信……丐帮四位长老中,朱长老是唯一正经读过书的,说起事来条理明晰,哪怕在场众人都不曾身临其境,也能根据他的讲述理清个中始末。

    因此,当朱长老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四下里竟连呼吸声都停了几拍。

    步寒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又在关外镇守天门十八年,哪怕他不能算是靖人,在这中原武林也有无数人对他敬仰有加。因此,他被冯墨生谋害的消息一经传出,不仅引发了塞外风云大变,还在关内激起了众多侠士的义愤,王成骄这次义助边关能够一呼百应,其中不少人是为了步寒英去的。

    这样一个人,在时令人忌惮,不在时又引人怀念,冯墨生的名声彻底臭不可闻,若非他冯家已经在云岭事变后被满门发落,怕已有人冲去了京城。如今,朱长老当着白道诸位掌门的面,指认步寒英之徒昭衍才是那场杀局的幕后黑手,如何不令人瞠目结舌?

    莫说旁人,王鼎作为亲自经历过云岭事变的人,他与昭衍共生死共患难,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忍不住道:“朱长老,事关重大不可非议,你、你有真凭实据么?”

    “少帮主,你如此信任昭衍,这便是我不敢在传书上明言此事的缘由啊。”朱长老长叹一声,“我动身前携物证去求见了雁北关的周大帅,这才说动他写下了通关令,等帮主将奸细尽数拿下,周大帅必然上书朝廷,如今却无半点风声传于江湖,只能是朝中有人压下了此事……你们若还不信,我这就取出证据一观。”

    说罢,他便撕开衣袍夹层,从中掏了一只油纸信封出来,转手递向谢安歌。

    穆清迟疑片刻,正要代师接下,忽见一道人影飞来,此人身法迅疾无双,只一瞬便至她面前,出手更是快绝,五指探出抓向信封。

    “你——”

    穆清想不到昭衍竟会直接动手,连忙侧身一避,可惜她动作稍慢,手腕已被昭衍抓住,谢安歌忍痛急削一剑,欲逼他撒手后退,不料昭衍手臂猛抬,这一剑从他肘下空门刺过,反是穆清的手臂被疾抬疾转,腕骨已发出了一声怪响!

    “清儿!”展煜脸色大变,快剑直刺昭衍肩上师系穴,此乃手阳明大肠经一处要穴,昭衍不能不闪,将头一偏扯过穆清手臂挡剑,却见剑锋一颤三转,鬼魅般绕过了穆清的手臂,正中他手腕内关穴。霎时,昭衍顿觉手臂一麻,心率竟也慢了一拍,不得不飞身而退,顺势从穆清手里夺走了那只信封。

    他退得快,方咏雩的鞭子也不慢,只见玄蛇鞭抖擞甩出,卷向昭衍持信手臂。长鞭疾翻疾缠,昭衍在半空中几次腾挪未能出得鞭圈,索性五指一收,整个信封都被他抓碎,风一吹,碎片便如雪花一样四散飞扬,眼瞅着是拼不回去了。

    方咏雩目光一凝,忽听旁侧劲风呼啸,正是王鼎纵身扑去,武疯子既惊又怒,这一出手便如狂风怒雷。昭衍好不容易从鞭圈中脱身出来,迎面就对上王鼎一双手爪,横剑一挡后仰下落,掌心与剑刮擦出一片火花,王鼎犹不甘心,双手压住剑刃翻身倒挂,使了个“千斤坠”镇在昭衍上方,李鸣珂随即一刀逼至,昭衍堪堪侧身闪过,衣裳被刀刃割破一条口子,大半个胸膛都袒露出来,那道笼罩心口的蛛网血纹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被火光映照得如有鲜血奔流而过。

    眉头微皱,昭衍猛地挺肩,强横内力外放震退了李鸣珂,同时矮身一滚,眨眼又标立在江天养身边。

    他手里还捏着点碎纸片,垂眸看去却是一点墨迹也无,便抬头望向朱长老:“假的?”

    朱长老见他原形毕露,脸上神色更苦,叹道:“不得不防你一手。”

    “看来真的是在李大小姐手里了。”昭衍对李鸣珂笑了笑,“李大小姐,看在往日交情上,能把这东西给我么?”

    李鸣珂握紧点翠刀,盯着他胸口那道血纹看了半晌,道:“到了这个地步,这几张纸对你来说算什么?”

    昭衍竟认真想了想,眼角余光瞥见江天养变幻不定的脸色,笑道:“或许,是为了警醒自己下次别再犯蠢留下把柄吧。”

    “狗贼,你没有下次了!”

    周围人回过神来,听他承认了所做之事,当即怒发冲冠地冲了上来,拔刀亮剑将昭衍和江天养困在中间。谢安歌扶着穆清的手站直身体,盯视昭衍的双眸中犹带几分惊疑和痛心,稍远些的刘一手更是几度欲言又止。

    “昭衍,为什么?”李鸣珂执着地问道,“你……不该是这种人的,是否有何苦衷?”

    昭衍敛了笑,他看了李鸣珂一会儿,目光又从其他人面上移过,缓缓道:“有什么苦衷抵得消欺师灭祖的罪行?是我讨人喜欢,还是你们不敢接受自己做了回睁眼瞎?”

    他说这话时神情淡淡,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蔑和嘲讽,李鸣珂仿佛被人兜头打了一耳光,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该不该。”昭衍继续道,“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康庄大道谁不想走?手里要是无权无势,五十两银子都能把人活活憋死,好不容易有仙人为我指路,师父他老人家偏要做挡路石,我就只能……把他给搬开了。”

    轻描淡写的话,无端有狠戾从中透出,可见此人毫无悔过之心,虽是举止如常,却比刚才发起狂性的江天养更让人心悸。

    李鸣珂陡然愣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个干净,王鼎以为她是怒急攻心,没发现她将手指死死压在了刀柄处刻着的“点翠”二字上。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昭衍偏说五十两银子,旁人不明就里,陆无归却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暗自摇头。

    “无耻小人,纳命来!”

    昭衍这厢话音刚落,已有人怒不可遏,一位白道掌门亲自出手,挥刀朝他面门劈去,其他人也按捺不住,拔出兵刃攻了上来,或杀向昭衍,或转攻江天养,誓要将此二人一并拿下。

    谢安歌急喊道:“且慢动手!”

    有人道:“谢掌门,这厮欺师灭祖,为虎作伥,不杀不足以平众怒!”

    “姑射仙是听雨阁浮云楼之主,她指使昭衍谋害步山主,夺取青狼帮图谋关外地盘,谁知道她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她区区一个女子,若无上头准许,哪有这般胆子和能为?”

    “我看是他俩狼狈为奸……”

    吵吵嚷嚷,七嘴八舌,脸红脖子粗,有的话还算在理,有的话离谱到没边。

    谢安歌冷下脸道:“他有天大的罪,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处置,何况步山主下落成谜,万一他尚在人世,谁敢代他清理门户?至于姑射仙,她是朝廷的人不假,她爹却是江湖人,今日先拿住江天养,按江湖规矩办了再找姑射仙下战书!”

    江天养已是身败名裂,不论他下场如何,今日之后白道只有谢安歌一个领袖,纵使废了条手臂,仍然言出如山。再者说,虽是白道大部分人对昭衍深恶痛绝,但武功高强如王鼎、展煜等年轻翘楚,他们都与昭衍交情不浅,展煜在阴风林受过他救治之恩,今日与之初见的方越也在道观里承蒙他关照,要他们此刻掉转刀头,实在是强人所难,故而只在后方压阵。

    至于黑道那边,方咏雩和骆冰雁默不作声,明暗长老袖手旁观,哪个敢贸然上前?

    这些硬茬子不出手,数十人围攻上来也奈何不了昭衍,他甚至将无名剑还入鞘中,只以天罗伞招架群敌,仗着身法快绝无双,除了个别高手勉强跟得上他的动作,其他人往往反应不过来就被一伞带倒,或是被耍得团团转。

    反观另一边,江天养虽是伤重,出刀之狠却有增无减,短短不过片刻工夫,已有好几人死伤在他刀下。刘一手本就心怀仇恨,见状挥刀抢攻上去,他一身硬功夫,刀势刚猛霸道,顷刻封死江天养四方退路,后者本就是强弩之末,只得就地一个翻滚,险险从刀下闪过,来不及标立起身,又有厉风割面逼来,那一柄快刀正当头斩落!

    生死刹那,江天养凶性大起,倏地折身一转,回马刀便向刘一手肚腹劈去,出招之快有过之而无不及,刘一手虽有觉察,但他不管不顾,刀锋直斩而下。

    两道寒光几乎同时杀到,若是快刀入肉,势必催筋断骨,江天养定然人头落地,刘一手亦免不得身分两段!

    就在此刻,昭衍挥伞扫开一片刀光剑影,借力腾身纵跃至两人上方,毫不客气抬脚疾踏,只听一声锐响,刘一手的刀被他死死踩住,旋即白伞飞转,刘一手整个人也被劲风兜头刮出两丈远,以毫厘之差闪过了江天养的拦腰一斩,后者兀自不肯作罢,手腕一翻便要追击,却觉刀上一沉,昭衍已双脚站在他刀背上。

    江天养胸中怒气大盛,喝道:“滚开!”

    “江盟主,以阿萝如今的身份地位,您要是在此跟一个莽夫同归于尽,岂不是亏大了?”昭衍笑道,“事情还不到非得以命相逼的地步,有我在呢。”

    他说得诚挚动听,江天养的脸色却是愈发阴沉,咬牙切齿地道:“你是故意为之!”

    “您的话,恕晚辈听不懂呢。”昭衍翻身落地,笑眯眯地看着再度围拢过来的众人,“诸位,打个商量如何?我奉姑射仙之命,无论如何也要护江盟主周全,你们一味咄咄相逼,我也不得不痛下狠手了。”

    “呸!”率先出刀那位白道掌门大声骂道,“你这无耻贼子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全,还要对姓江的表忠心?是,你武功高强,在场大半人都不如你,可你要想带着江天养闯出这葫芦山,那也是痴人说梦,除非你真有本事杀光我等,从满地尸体上踏过去!”

    “我自然没有这样的本事。”昭衍叹道,“既如此,我用一个秘密交换如何?”

    众人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地步还敢讨价还价,且不论此贼秉性如何,这份胆识已是非同一般。谢安歌凝眉不言,方咏雩转头望来,问道:“什么秘密?”

    昭衍笑弯了眼,不答反问:“葫芦山密会关系重大,风声却早早传入了周绛云耳中,你们知道是谁泄的密吗?”

    这一问切中要害,不少人都小声议论起来,谢安歌目光微动,展煜也与刘一手对视了一眼,手指下意识摸上了那张来历不明的字条。

    昭衍面对着众人,抬手指向自己,道:“不瞒各位,正是在下匿名告的密。”

    静!喧哗的人群蓦地鸦雀无声!

    莫说这些人,就连被昭衍护在身后的江天养也是神情剧变,满脸铁青!

    说来或许已无人信,可纵观满场,的确没有人比江天养更希望今日这场密会能够顺顺利利,他想坐稳武林盟主的宝座,借重启娲皇峰之战一举重创周绛云、谢安歌两个心腹大患,再与江烟萝朝野联手,从此便可翻云覆雨大展宏图。因此,江天养深恨坏他好事的周绛云,更恨不得将那告密者千刀万剐,若非对方引狼入山,一切发展都该顺他心意。

    昭衍,果然是两面三刀之徒!

    片刻之后,喝骂声此起彼伏,原本尚存犹豫的方越等人也不禁色变,群情愤怒几乎要将整座葫芦山掩没,倘若目光可以杀人,昭衍已死了成千上万次。

    密会消息走漏,周绛云悍然来袭,白道八大掌门三死五伤,两位领袖一个残疾一个叛变,另有数十名精锐高手败亡……这固然是周绛云血手所为,但将此魔头引入葫芦山的罪魁祸首,却是眼前这个人!

    “你竟还勾结了血衣人屠!”一人高声喊道,身后同伴个个义愤填膺。

    “勾结算不上,娲皇峰里有武林盟的暗桩,栖凰山上也少不了补天宗的奸细,我不过是利用他们一把。”昭衍轻蔑一笑,“我的身价可不低,要让我卖命办事,周宗主还出不起价钱呢。”

    朱长老踏出一步,逼问道:“那是姑射仙指使你干的?”

    江天养铁青着连正待开口,忽见昭衍将伞一收,扬手向上挥去,一道火光尖啸着窜上夜空,乌云残月都被炸了个稀巴烂,烟花绽放开来,刺眼的光将下方这片山林照得亮如白昼,也……让那些隐藏在草木土石间的黑影,纷纷现身显形。

    “什么人?!”

    惊呼声中,方咏雩返身一鞭挥出,却是朝着后方那棵大树,只见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从树上落下,左边那人被鞭子卷住脖子,当场颈骨折断,右边的人毫无畏惧,像只蝴蝶似的凌空翻飞,一连避开六次鞭袭,抬脚在树干上踏了三步,复又折腰落下,站得如剑一样笔直!

    这相貌平平的妇人穿着身布衣荆钗,袖口还沾着少许糖渍,正是早上在钟楚河畔卖糖画的女摊主,刚才那颗烟花也是昭衍花了一钱银子从她手里买来的,她还有个乏善可陈的名字,叫做“兰姑”。

    她甫一站定,那些黑影也悉数施展身法靠拢过去,隐隐将谢安歌等人围在其中。他们都穿着夜行衣,胸口绣有水纹,区别只在臂膀上的标志有所不同,狂风、流云、落雷、闪电皆有,竟是听雨阁四楼精锐齐齐出动了。

    虽是人数不多,但这样的阵仗显然不同寻常。方咏雩眼神一冷,玄蛇鞭余威未绝,长鞭转回直指昭衍面门,寒声道:“你还招来了听雨阁的鹰犬?”

    “一口一个‘鹰犬’,未免太难听了些。”昭衍弹指将鞭头拨开,看向兰姑道,“来了多少人?”

    兰姑一板一眼地道:“遵照您的吩咐——地支十二营现在能抽调出来的好手,都已经抵达侧近,只等您一声令下,他们立即现身动作。”

    她说话并不大声,却能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人群登时骚动起来,昭衍又道:“这还不够。”

    “另有蕴州府营兵马五千人,随时可以攻上山来。”顿了下,兰姑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三十六名天干密探一齐出动,绛城四面八方尽在我等掌控之中,至少三天之内,游鱼混不进,飞蝇不得出。”

    所有人都为这三言两句间透露出来的信息惊住了,一个个面露惊骇之色,谢安歌松开穆清的手,挺剑问道:“你们听雨阁是想要做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烟萝施计逼疯周绛云掀起江湖大乱,昭衍顺势劝说江天养发起葫芦山议和,又反手将消息泄露给周绛云,引狼入山斗得黑白双方元气大伤,被当众戳穿虚伪面目也是不慌不乱,到了这一步,总算是图穷匕见。

    昭衍也不卖关子,道:“江湖纷争愈烈,侠寇以武犯禁,上忤法规下伤黎民,朝野忧患久矣。今听雨阁奉陛下旨意,招安锄奸!”

    就在这时,兰姑将一块令牌高高举起,上无风云雷电,仅有一个大字——萧!

第二百八十四章·错算

    朝廷对武林势力进行招安,并非是萧正则一拍脑袋做下的决定。

    事实上,听雨阁早在十三年前就开始了这方面部署,只是囿于时局,进展并不喜人,先代阁主萧胜峰也渐渐力不从心,计划一度搁置不前。九年前萧正则继任阁主之位,他不急着对武林动手,而是重立了听雨阁的规矩,纵使干着抄家杀人的活计,也得照规矩来办事,似冯墨生、萧正风之流,营私无度,越界弄权,可用一时不可久留。

    十月京师震动,余波至今未平。乌勒国重启东扩的野望再也掩藏不住,郞铎指使十八名野狼卫险些将永安帝劫掠出京,听雨阁若不能以牙还牙,萧正则这阁主也不必再当。

    听雨阁派往关外的多为天干密探,他们就像被风吹开的蒲公英,散布在塞外各方势力中,便于打探消息,却不好通力行动。因此,萧正则找来了江烟萝,他先前纵容她将手伸长到千里之外,现在就该她有所作为,若连这件事都办不成,只会挠自己人的爪牙还不如剪了。

    江烟萝自然无有不应,她名义上只是浮云楼之主,实则趁着冯墨生倒台捞了许多好处,隶属忽雷楼的三营精锐大半都被她划拉到手,随后通过昭衍将这些人放到呼伐草原上去,一年下来已把青狼帮蚕食入腹。她这厢领了命令,萧正则又接到了永安帝下发的中旨,要求听雨阁镇压江湖叛乱,将一干九宫余孽和武林逆贼全数捉拿起来。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却不出萧正则所料。虽说近些年已没有几个人胆敢公然谈起飞星案,但这根大刺始终钉在所有涉事人的心里,尤其是永安帝,他差点死在假扮“秋娘”的玉无瑕手里,那些好不容易抛之脑后的噩梦又复苏重临,大病数日寝食难安,一日不将九宫飞星斩草除根,他的余生便一日不得安宁。

    永安帝当了十八年傀儡,难得如此强硬地下发一道旨意,却是将御剑对准从前为他披肝沥胆之人。不论萧正则心中有何感想,他既然接了旨,便要尽忠尽职地去办差,很快作出“招安锄奸”的决策,至于由谁出面执行……萧正则权衡再三,把江烟萝和昭衍都叫到面前。

    京城一役,江烟萝是明面上的大赢家,但个中得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朝廷要在此节骨眼上招安武林人士,这对江烟萝来说不是件坏事,倘若运作得当,她不仅能借机填缺补空,还可通过江天养这个盟主父亲一统江湖,可惜后者明显有所防备,虽采取了她的献策,却转头就利用公务把江烟萝绊在了京城。

    江烟萝当然不甘心,一番争取下来,重任落在了昭衍肩头,兰姑从旁协助。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注)’,大家都是大靖武林豪杰人物,眼下四方虎狼环伺欲动,家国正值用人之际,天下群雄若还在为一些私仇争得头破血流,只怕是……阁主深知诸位大义凛然,纵使是黑道中人,当初也在靖北之战慷慨迎敌,何必为不轨之徒所累,徒劳背上叛逆罪名?各门各派有何恩仇孽债,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摊开来算,该审该办做个了结,从此去了草莽之名,归降朝廷建功立业,岂不是光耀宗门,公私不负?”

    兰姑相貌平凡,再漂亮的话由她说来也是平铺直叙,可她手里的令牌做不得假,身后一干高手、山下一队精兵亦不是摆设。众人起初再如何群情激愤,到现在已陆续冷静下来,个个神情凝重,尤其是谢安歌等六位掌门人,他们已知事情没了转圜余地,誓要有个结果出来,朝廷不肯再睁只眼闭只眼,武林中人也不愿任凭宰割。

    朝廷招安自古有之,可纵观古往今来,受了招安的江湖人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天无九重人有九等,在许多朝官的眼里,丘八就是丘八,草莽永远是草莽,一旦从江湖步入朝廷,又是在战事将起的节骨眼上,权倾朝野的萧党会如何安排他们这帮人简直可想而知,且名利场最是销魂蚀骨,就算今日众人握手言和泯恩仇,将来也难免被卷入党争,委实祸福难料。

    可事到如今,不受招安又会怎样呢?他们这帮人已经中了朝廷圈套,受伤不轻又被困囹圄,若是反抗招安,朝廷定然着手“锄奸”,三日后葫芦山势必血流成河,各大宗门也难逃一劫。

    听到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昭衍眉梢微挑,他知道何为“点到即止”,便挥手示意兰姑住口,拱手笑道:“天色已晚,诸位身上带伤,今日就言尽于此。这一次机会难得,望诸位谨慎思量,就以三日为期,我等在山下静候佳音。”

    说罢,他吩咐兰姑将带来的伤药都留下,伸手一搀江天养,就要扬长而去。

    “慢着!”方咏雩突然道,“你可以走,江天养得留下!”

    昭衍回过头,对上他凌厉如刀的眼神,叹道:“还有三日,何必急于一时?就当是……看在平潮兄的情面上,至少不在今天。”

    方咏雩脸上一片青白,下意识看向江平潮尸身所在,却见展煜已脱下外袍将人盖住,那青色衣袖上的猩红手印血迹未干,刺得他双目生疼,喉如针扎说不出话来。

    江天养的手已握紧刀柄,闻言也缓缓松开,神色竟有了片刻恍惚。

    昭衍走出几步,又有一人横刀拦路,原来是刘一手,他挥了挥手示意兰姑莫要轻举妄动,好脾气地问道:“不知刘护法有何指教?”

    刘一手胸中杀意炽烈,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江天养身上移开,死死盯着昭衍道:“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听雨阁,甘为朝廷鹰犬?”

    昭衍倒也不瞒他,道:“我与姑射仙的交情,想来你是早就知道了,至于何时投入听雨阁……不过两个月前的事,萧阁主龙章凤姿,我与他一见如故。”

    “那你……”刘一手的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道,“当真谋害了步山主?”

    这一次,昭衍不再遮遮掩掩,直言道:“是,阿萝要在呼伐草原上经营势力,听雨阁也得让探子深入塞外各部,我——我实不愿如此,但别无选择,你若要追究生死下落,那便连我也不清楚,左右那冰湖里捞上来的活物只有白鱼,他老人家就算得天庇佑大难不死,寒山已非他的寒山,世上再无名剑藏锋步寒英。”

    此言一出,全场都为之震动,刘一手更是如遭雷击,连谢安歌都沉下了脸,而昭衍对周围再度鼓噪起来的人声没了兴趣,伸手一带江天养纵身离开,兰姑依言让手下们留了伤药在地上,也纷纷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昭衍轻功高绝,几个起落间不仅掠出了野林子,还与兰姑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待到周遭无人,江天养猛地反手一刀向他腰侧斩去,昭衍早料到他有此一招,当即松了手凌空后跃,江天养仍是咄咄紧逼,两人绕着一棵大树拆了几招,昭衍叫屈道:“江盟主,我于群敌手中将你救出,你怎地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江天养冷笑,“若不是你,本座已是白道联军领袖,一统武林指日可待,如今落到这身败名裂的地步,只恨当初没宰了你这恩将仇报的小人!”

    昭衍踩在一根拇指粗的树枝上,道:“这从何说起?”

    “阿萝让你回来助本座一臂之力,你却将机密泄露给周绛云,让这疯狗坏了本座好事,还有……”江天养目光森然,“步寒英之事已过去了一年,凭你的手段早该收拾干净首尾,竟在此时东窗事发,敢说不是你故意留的把柄让人抓?”

    昭衍反问道:“这事被揭发出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你——”江天养一时语塞,他坚信这与昭衍脱不了干系,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昭衍为何如此。

    “我要算计你,前有方门旧部,后有平潮兄,就连周绛云也是能派上用场的,何苦搭上我自己的名声前程?”说到这里,昭衍话锋一转,“除非,你只是个添头,我真正想对付的是阿萝,她最喜欢隔岸观火,要把她拉下马来,不舍得一身剐怎能行?”

    江天养一口气哽在喉间,他看着神态平静的昭衍,像是又见到了一个疯子。

    “我平生见过许多女子,阿萝年纪最轻,一身本事却最厉害。”昭衍伸手指向自己的胸膛,“不论别的,单有这子母连心蛊在,她轻易便可取走我的性命,我如何敢反她?又为何要反她?江盟主,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

    逼疯周绛云血洗武林不过是个开始,江烟萝的目的是重启娲皇峰之战,黑白两道一旦打起来,她就能从中牟取暴利,迅速壮大到能与萧正则掰腕子的地步,而萧正则的底线不难揣度,只要最后的结果能如他所愿,损耗和影响也在可控之内,江烟萝不怕他过河拆桥。

    因此,在痛失陈朔、秋娘这对左膀右臂后,江烟萝只能选择昭衍替她出面办成这件事,子母连心蛊是无药可解的,昭衍已经尝过被蛊虫蚕食心脉的滋味,他聪明又识时务,就算有着小心思、做些小动作,江烟萝也不怕他翻出五指山。

    江天养胸中怒火渐渐冷了,喃喃道:“你不想活了吗?”

    “花花世界,万紫千红,我尚且年华大好,哪能早早活腻了?”昭衍摇了摇头,“有些话果然要与知音人说,咱们还是莫要在这荒郊野外徒劳耽搁,早些回去见阿萝,一切自有分说。”

    闻言,江天养瞳孔骤缩,提刀指向他道:“你果然知道阿萝秘密回来的事!”

    昭衍眉眼含笑,看到他身后数道黑影闪动,道:“兰前辈,行动有些慢了。”

    有外人在,江天养只得闭口,兰姑板着脸道:“有两个不开眼的追上来,你说了先不杀人,花些工夫将之打发了。”

    昭衍“哦”了一声,又道:“话说回来,周绛云逃出战圈,不知兰前辈可有见到?难得他伤势严重,若不趁此机会将其拿住,日后卷土重来可就麻烦大了。”

    “不曾见到。”兰姑道,“据我所知,这魔头固然疯癫,却不是个无智莽夫,想来是发现有大批人马包围近前,趁阵势未成先行离开了。”

    昭衍用探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可惜从这张棺材脸上看不出丝毫神情端倪,便道:“那就速速下山,江盟主的伤势可不容耽误。”

    兰姑应声,一行人抄近道下山,不多时就抵达山脚,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五千蕴州府营精兵将这小小一座葫芦山围得水泄不通,步卒、骑士、弓兵俱全,另有一百人手持火铳,甚至还有一门大炮。

    见状,昭衍眉心不由得一跳,对兰姑道:“难为前辈连火器营的人都带来了,总兵官这样好说话?”

    兰姑不语,却有一道银铃似的笑声响起,代为答道:“我朝对火器管控极严,哪是一句‘好说话’就敢调用的?更何况蕴州总兵官是个石头脾气,要他松口放人,非一般人能办成。”

    江天养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微血色,昭衍也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素衣女子袅袅婷婷地从人群后方走来,缠花玉簪凌虚髻,恰似人间姑射仙。

    “兰前辈办不成,可阿萝你是浮云楼之主,借调火器也不在话下。”

    在此时此地见到江烟萝,昭衍脸上没有丝毫惊愕之色,他伸手取下那支玉昙缠花,重新将之插在发髻侧面,道:“这样更好看。”

    江烟萝未入葫芦山,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她轻轻握住昭衍的手腕,似笑非笑地道:“阿衍哥哥,你还敢来见我呢?”

    “我不来见你,又能逃到哪儿去?”

    “你既知自己逃不掉,何必做些惹我伤心的事呢?”江烟萝指下用劲,“我若是伤心难过,谁也别想痛快,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手腕上那五根纤纤玉指仿佛化为锁魂钩,昭衍对骤然袭来的剧痛恍若不觉,反问江烟萝道:“你会伤心难过吗?”

    江烟萝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我就说鉴慧为何要自投罗网,原是为你来的,你跟他背后……也有瓜葛。”

    昭衍道:“他若不去栖凰山,我的确发现不了你,但我知道你今日一定会出现在此。”

    “你莫非会未卜先知?”江烟萝凑近他耳畔,“或者说,乌勒王之所以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都是你安排好的。”

    冬月望前,这厢急令一出,那头收了信便手起刀落,彻底掌控了这个投靠乌勒人的草原帮派,再与安插在乌勒王身边的探子合谋,放出“尔朱遗族招揽旧部欲复王权”的风声将之引入草原,本意是擒王入关,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黑袍刺客,直接让乌勒大王人头落地。

    昭衍用更小的声音回道:“这般惊天动地之事,无凭无据可不能乱说。”

    “那你能告诉我刺客是谁吗?”

    “天下英雄辈出,大草原上不乏无名高手,连随王护驾的野狼卫都查不出刺客身份,我又如何得知?”

    “他这一死,可是坏了阁主的打算,毕竟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

    “我倒不这样认为,乌勒与大靖不同,他们是一群强盗,从古至今都在别人身上抢东西,哪有往自己身上割肉的道理?萧阁主并非不明白,他要用磨刀石先挫一挫这群强盗的锋芒,可磨刀石也是会痛的。”

    江烟萝看了他许久,忽然道:“我还是低估了你,早知道你这样不安分,当初在武林大会时就该将你杀了。”

    “你未尝没动过这心思,可惜谢青棠不够争气,后来发现我比那些酒囊饭袋摞起来都好用,哪怕明知刃生双面,你也舍不得了。”顿了下,昭衍又道,“当然,你现在想杀我也为时不晚。”

    “你不是想死的人,有恃无恐必有圈套,我可不中你的计。”江烟萝的语气愈发温柔绵软了,“且慢嚣张,你真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你就在这里,我哪敢自以为是呢?”昭衍双眸低垂,“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让你不能名正言顺地掌控武林,你就回我五千精兵假戏真做,现在一个弄不好,葫芦山上诸位豪侠都将因我而死,我要他们活,就得给你跪下。”

    “跪我也迟了。”江烟萝轻佻地拍了拍他的侧脸,“难得你也会猜错,我准备的大礼可不是这些人马。”

    昭衍心下一紧,他凝神问道:“那我倒想见识见识了。”

    “他也等你许久了。”江烟萝后退一步,伸手指向那几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军帐,位于中央的大帐点了烛火,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坐在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

    灯光昏暗,影子模糊,可昭衍隔着布幔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他脸色倏变,扭头看向江烟萝:“你——他怎会在这个时候离京?”

    江烟萝但笑不语,转身去搀扶江天养,已是泪盈于睫,道:“爹,您怎伤得这样重?快随女儿入帐,我这就为您疗伤。”

    昭衍看他们父女离去,拳头紧了又松好几次,这才抬步走向大帐,放声道:“属下昭衍,求见阁主!”

    帐中传来一道沉稳男声:“进!”

    昭衍立即掀帘而入,果真见到一身墨蓝常服的萧正则端坐书案之后,刚好默写完最后一句经文,转手搁了笔。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昭衍照着经文念了两句,“身处军帐,杀气环伺,萧阁主写这《清心咒》是想求心静吗?”

    一别月余,萧正则看起来无甚变化,他拿了支朴实无华的檀木簪将头发挽成髻,口中道:“你也懂佛经?”

    “原本是不懂的,可家师认为我心浮气躁,罚我抄了三百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不够,又让我抄《清心咒》,却不知世事如釜人如水,倘若不抽薪止沸,只向经书求心静有什么用呢?”

    萧正则一怔,良久后道:“不错,是我着相了。”说着便用烛火点燃经文,放进空空如也的小炉子里。

    昭衍安静等到经文烧成灰烬,这才问道:“是什么扰了萧阁主的心?”

    萧正则道:“你想知道的是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的确是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走向帐篷不过百五十步,昭衍已想到十二三种江烟萝用来劝萧正则离京的说辞,其中最有可能的莫过于九宫飞星,毕竟听雨阁至今未能抓到玉无瑕,而在葫芦山里,九宫余党及后人几乎齐聚一堂,即便昭衍不曾将九宫名单泄露给江烟萝,但以她的本事,就算猜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可事有轻重缓急,永安帝再如何催逼尽诛九宫,萧正则也不会枉顾大局,除非……有什么极为重大的变数,在昭衍离京这段日子里发生了。

    帐中一阵静默,萧正则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何急于推行招安吗?”

    昭衍不假思索地道:“其一是陛下有旨,其二……大靖与乌勒的战事不可避免,一旦边疆燃起烽火,关内亦难偏安,必得尽快终止愈演愈烈的武林纷争,否则以听雨阁现在的情况,难以做到两头兼顾。”

    萧正则摇头道:“你说漏了一点,听雨阁现在缺人。”

    这话乍听有些匪夷所思,须知听雨阁成立至今虽只有十八年,但其在名义上直属于皇帝,实为萧太后把持朝野的不二利刃,职权逐年扩大,地位也水涨船高,二十二营在编密探及暗卫总计不下万人,还没算上散布各地的底层人手。

    然而,枝繁叶茂的大树少不得粗壮坚挺的主干,这便是听雨阁下设四楼分管二十二营的原因,奈何权与欲相伴相生,四天王手里的权力越大就越是欲壑难填。先代阁主萧胜峰以平衡之道让他们互相牵制,可当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时,所谓牵制只会适得其反,等到萧正则上位时,听雨阁内外事务都已有了积重难返的苗头,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两条路——眼睁睁看这棵树烂掉,或者修枝剪叶。

    “当初姑射仙将玉无瑕引入听雨阁,她存着什么心思不必多言,我明知玉无瑕来者不善,仍对她许以重任,所图并非她的忠心,只是她的一身本领。”说到这个心头大患,萧正则的神情依旧平静,“作为一把刀,玉无瑕算得上趁手,可她出鞘必见血,等修掉了长虫的枝干,这柄刀也不必存在了。”

    换言之,就算没有刺驾那一出,等除掉了萧正风,玉无瑕也不会再被留用。

    昭衍眨了眨眼道:“前车之鉴啊,阁主不怕我会兔死狐悲?”

    “就算我不说,你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毕竟……江烟萝之所以费心笼络你,为的也是这个。”萧正则抬起手,“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先下手为强呢?”

    他指向昭衍的胸膛,那里藏着一块玄铁五雷令牌。

    此番江烟萝机关算尽却算漏一点,即是萧正则不止她一个选择。

    招安锄奸,一来是听雨阁奉旨行事,二来是下任阁主之争的终局。京城一役后,听雨阁四天王仅余其一,谁能办成此事补全空缺,谁就会拥有自己班底,从而抢占先机。

    萧正则同时将任务下发给江烟萝和昭衍二人,就是让他们俩一决雌雄,可惜江烟萝以为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只想着将水搅浑从中得利,而昭衍将计就计,给她玩了出阳奉阴违和釜底抽薪。

    “我是赢了,可她也没输。”昭衍将令牌拿在手里转了转,“您会出现在这里,真是吓到我了。”

    “乌勒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一经传入京城,姑射仙便向我请命离京。”萧正则抬眼看向他,“那个刺客,是步寒英吧。”

    这一次,昭衍没有敷衍否认,而是点头道:“您利用青狼帮秘密擒王入关,是想要将乌勒人的怒火引向呼伐草原,将四大部落先一步扯入战局以免被人渔翁得利,而寒山与呼伐草原有盟约在,如此也能把我彻底绑在船上。”

    萧正则笑了,眼神却冷厉起来:“你不愿意?”

    “非是不愿,只是不能。”昭衍反问道,“用草原战乱为大靖分担压力,您有想过会死多少人吗?”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昭衍,你可不像是心慈手软之人。”

    “但有些人原本不必打仗,也不应枉死。”

    “乌勒王在呼伐草原上遇刺身亡,他们一样无法置身事外。”

    “可乌勒王一死,内乱势必先于外战爆发,对大靖边疆和呼伐草原都有利。”

    两人针锋相对,帐中隐有剑拔弩张之势,眼看昭衍就要血溅当场,萧正则冷硬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重新坐了回去。

    “你还算知道分寸,没有下一次了。”他缓缓道,“听兰姑说你定下了三日之期,我就给你三天时间,一切顺利则罢,若是……”

    昭衍垂眸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萧正则看了他一眼,道:“你心里有数,我也不想枉费口舌,记住一句话——我不在乎听雨阁下任阁主姓甚名谁,但听雨阁必须永远是大靖朝廷的听雨阁。”

    昭衍心里猛跳,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也飞快消退了下去,半晌才道:“属下定当铭记于心。”

    “下去歇着吧。”

    昭衍向他行了一礼,将令牌揣回怀里转身出帐,不想掀开帘子走了几步,抬眼就见一抹倩影玉立树下,不知在此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谈话。

    脚步一顿,昭衍旋即向江烟萝走了过去,假惺惺地关切道:“江盟主如何了?”

    “伤势不轻,但无大碍,已经歇下了。”江烟萝轻声一叹,“骨肉血浓于水,心病最是难医。”

    昭衍听了这话,便知她是晓得江平潮为父所杀的事了,他想到展煜衣袖上的血手印,再看江烟萝没有一丝泪意的眼睛,心下一阵寒冷,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少不得你这做女儿的多陪在身边陪伴,我有些疲乏,先回去休息了,”

    “你就不想来我帐中坐坐?”江烟萝盈盈笑道,“我还有好东西想给你看呢。”

    “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等过了今晚,他就未必还活着了。”江烟萝伸出玉臂揽住他,耳鬓厮磨般悄声道,“何况,你在萧阁主那儿问不出的答案,就不想从我这里得到吗?”

    她真像一朵幽夜毒花,明知危险极了,依然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昭衍垂眸道:“怎知你不是在诓我?”

    “这事儿,我可不敢。”江烟萝道,“实话告诉你,我是用了一份不完整的九宫名单将萧阁主引来这里,但在这动荡之时,他想要离京并不容易,之所以来得这般紧急,除了那道招安锄奸的圣旨,还有太后密旨的缘故……月初,我们的皇帝陛下突然就一病不起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鬼狐

    冬月初二庆安侯府大殓,永安帝虽是有惊无险,但心有余悸,先是大病了一场,而后着急下旨催逼萧正则对玉无瑕等九宫余孽斩草除根。此外,他日渐寝食难安,人也变得暴戾多疑,打杀了不少伺候的宫人,成天与后妃荒淫、同僧道炼丹,奈何这副身躯早被酒色和丹毒掏空,如此不知节制,就在某天夜里突然倒在了龙榻上。

    经过太医诊断,永安帝是肾精亏虚、丹毒伤肝,只怕……没几年寿数了。

    得知消息,萧太后立即封闭内宫,并让萧正则堵住全部缺口决不能让消息外泄出去。可纸是包不住火的,等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时,文武百官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端倪来。

    永安帝今年三十有一,后宫嫔妃众多,却只有几位公主,连一个皇子也无,朝臣早就为此与帝后争执过几回,一次比一次闹得大,若让他们知道皇帝绝了子嗣之望又寿数不长,定会联名奏请从同宗藩王里选择一人进京为储,这就是世系转移,萧太后再如何恼火不愿,也无法反对此事。

    殷氏宗室香火凋零,纵观现存几位宗亲,平南王殷熹、建王殷焘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前者是手握重权、威望极高的实权藩王,后者则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又在两月前被萧太后捏住了致命把柄。因此,倘若必须从这两人中选择一个立为皇太叔,萧太后宁可扶一把建王殷焘,她太清楚平南王殷熹是什么样的人,双方结怨也深,要是平南王一系入主京城,整个萧家及其党羽都难逃被清算的下场。

    至于平南王的第一刀会从哪里下手,自然是满朝上下莫不三缄其口的飞星案。

    萧太后凭飞星案不仅斗垮了宋元昭这位辅政大臣,还将先帝为先太子留下的文武班底清除了大半,扶持外戚专权,从此掌控朝野十八年,然而这案子是桩冤案,朝中涉案者众多,又牵扯到江湖多方势力,听雨阁用了十八年也未能扫尾干净,甚至在一年内接连发生了云岭匪乱、栖凰山大劫、京城动荡三件大事后,九宫飞星死灰复燃之势已是显而易见。

    永安帝是傀儡不假,可萧太后想要代掌皇权,就非得拿捏住这个傀儡立在台面上不可,他一旦病危,萧党便再无路可退,到时候成也飞星案败也飞星案,萧正则既是震宫明觉又是听雨阁的阁主,断然不能坐视这一切发生,他这次紧急离京来此,只为做成一件事——盖棺定论,永不翻案。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对你和盘托出呢?”

    重帘帐中,幽幽烛火,江烟萝用簪子挑了几下灯芯,眼波流转地侧过头来,两人坐得很近,几乎呼吸相闻,簪尖更是有意无意地瞄准了面前人的喉咙,只需轻轻一递,便可穿喉见血。

    要害被人用利器指着,昭衍犹有闲心端茶啜饮,等这半碗茶见了底,他才道:“可他没有阻止你说出实情,也没有废除我设下的三日之约,你很着急吧?”

    江烟萝眼眸微眯,甜腻地笑了:“我急什么?”

    “难道皇帝病危不是你做的?”昭衍轻松接过她手里的簪子,拧开玉兰簪头,簪杆果然是中空的,他挑了下眉,“里面原来装了什么?”

    “一些小宝贝。”江烟萝柔声道,“跟蚂蚁差不多大,钻进人体即融于血,它们没有毒,若是无病之人受用了还会强身健体,但是……”

    永安帝沉溺酒色,又吃了多年丹药,体内沉疴暗积,这一下被蛊虫强行引发,登时来势汹汹,任谁也查不出真相来。

    昭衍道:“玉无瑕闹出的风波还未平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你如何动的手?”

    江烟萝不答反问:“你想问个清楚,再向萧正则告发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昭衍抬眸看她,“一旦露出破绽,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萧正则砍的。”

    闻言,江烟萝敛了笑容,冷声道:“当然是被你逼的。”

    昭衍下不了手杀步寒英,这事她早就知道,可正如萧正则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江烟萝在达到目的后也不会咄咄逼人,只要步寒英再不出现,世上多一个或少一个死人,于她而言无关紧要,可当乌勒王的死讯传入京城,江烟萝便知事情糟了。

    黑袍刺客无疑是步寒英,这位天下第一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如探囊取物,他能单枪匹马杀了乌勒王也不让人意外,问题在于他怎么能刚好出现在那里,又如何从野狼卫无所不用其极的追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伐草原可不是谁的一言堂,步寒英就算找上寒山的盟友寻求帮助,也无法做到半点风声不漏,除非……帮他收拾首尾的那股力量并非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而是与野狼卫沆瀣一气的青狼帮。

    “冯墨生死前,你对他进行了严刑逼供,将拷问出来的一切全部传回给我,随即出关返回寒山,而后我设法安排一众忽雷楼死士出关,由你假借冯墨生名义指挥他们侵占青狼帮。”江烟萝盯着他的眼睛,“你给我的,当真是全部吗?”

    “绝无隐瞒。”昭衍道,“你只是漏算了一点,这些人对冯墨生未必忠心,他们为其效死,正如杜允之、春雪之流替你卖命,你想走捷径控制他们干脏活,而我只需告诉他们冯墨生已死,从者我替他照拂妻儿老小,不服的就带着全家一起下去见冯老狗,至于青狼帮原本的人……朱老大膝下众多儿女,唯有朱三小姐最能干,我能亲手抓住她,也能从她嘴里撬出我想要的东西。”

    因此,青狼帮换了新帮主,江烟萝为人做嫁衣。

    江烟萝怒极反笑道:“该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

    “没错,只要杀了我你就能够拿回这一切,但这又得经历几轮清洗,所有线路也得重新打理,你就算有这个精力,萧正则肯给你时间吗?退一万步讲,这么一通忙活下来,账目盈亏你算得清吗?”昭衍将簪子拼好,重新插回她头上,“阿萝,不是我背叛你,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当初在栖凰山上,昭衍之所以会答应跟江烟萝结盟,一是与方怀远理念不合,二是风波四起避无可避,而江烟萝用一个理由说服了他,即是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你选在我跟方怀远生隙的节骨眼上趁虚而入,用碎星局的隐情博取我的信任,再亮明自己和玉无瑕有合作、重提与萧正风的恩怨,让我相信你跟听雨阁无法共存,迟早有一天,你要搞垮听雨阁另立门户。”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此举无异于驱虎吞狼,昭衍也敢舍命相陪。

    “可你是在骗我,你从未想过摧毁听雨阁,而是借刀杀人,谋夺阁主之位。”

    纵观听雨阁四天王,江烟萝最为深不可测,却也最难成为下任阁主,她要么把另外三个对手全部铲除而不落人把柄,要么成为粉身碎骨的磨刀石,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要毁掉它,你却要拥有它,两个骗子互相算计和利用,谈不上谁对谁错。”说到此处,昭衍竟笑了一声,“刺杀乌勒王的密信发出后,我一直在想你会如何回礼,可万万没想到你会如此胆大包天,不过……你并非冲动之人,断不会做出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事,所以皇帝这回是有惊无险?”

    江烟萝道:“以他的体魄,三个月后才能彻底消化蛊虫药力,到时自会无病而愈,多活三五年不在话下,说不准还能添个一儿半女。”

    永安帝当然要活着,这傀儡皇帝活得越久越好,等萧正则一死,她再设法做掉萧太后,手持听雨阁这把国朝利刃,又拿捏着皇帝的命根,萧党再不情愿也要跟她做同伙人,朝廷依然是大靖殷氏的朝廷,萧家还是风光无双的萧家,而真正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只有她江烟萝。

    “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站在了万人之上,定叫你立于一人之下……阿衍哥哥,这句话我可不是骗你的。”江烟萝低眉垂眸似有悲意,“你我心有灵犀,本该同进同退,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哪怕明知她在惺惺作态,可昭衍心里仍闪过了白梨那柄断刀的影子,他一时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探手入怀,将那块玄铁五雷令牌丢在了桌面上。

    江烟萝眸光微闪,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有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青狼帮、武林盟和听雨阁你都想要,这是断无可能的,即便你现在催动蛊虫杀了我也于事无补,而萧党被你逼到狗急跳墙,成败在此一举,我亦不愿放弃……既然如此,咱俩各退一步如何?”

    “怎么个退法?”

    “你说用了一份不完整的九宫名单引萧阁主出京来此,我的身份在他那里过了明路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了,否则不会被他默许来做说客。”昭衍定定地看着她,“朝廷要招安锄奸,萧党意图杀人灭口,而萧阁主对飞星盟并非毫无愧意,所以允了我的三日之约,但前提是我安守本分,无论三日后结果如何,他都不希望我再插手葫芦山的事。”

    江烟萝幽幽道:“是啊,他对你确实很好,连我都忍不住心生妒忌。”

    “他若真是为我好,也不会让你来牵制我。”昭衍嗤笑,“我受子母连心蛊所制,就算现在赢你一回,一旦你起了杀心,我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他料定你不会轻易动手,毕竟他把态度摆得很明白,你要是直接杀了我,非但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还会引他亲自出手灭了你这个大患,左右他正值壮年,再培养一个继承人并无不可。”

    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若还有几分识人眼力,那就是千金不换的本领了。昭衍太了解江烟萝睚眦必报的秉性,也知道自己做的事触及了对方逆鳞,若不是萧正则在头上压着,只怕江烟萝感应到春雪气绝身亡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你替他来试探我,但你并不希望我真的做个安分人,毕竟你冒了巨大风险将他引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跟我斗气的。”

    江烟萝想要的,一直是萧正则的命。

    “他留在京城,你杀不了也不敢杀他,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昭衍一字一顿地道,“我能帮你杀了萧正则。”

    帐中有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旋即响起了一声轻笑,江烟萝用指尖勾起他的脸,问道:“帮我?难道你就不想杀他吗?”

    “想,可我还能等,你却不行。”昭衍反握住她的手腕,“青狼帮不在你的控制之下,海天帮的地位在鱼鹰坞遇袭后一落千丈,至于武林盟……即使谢掌门他们死在葫芦山,其余人迫于威逼利诱接受了招安,萧正则也不会再让令尊继续执掌武林盟,他会趁机剪除你在江湖方面的羽翼,让你从此收心管好浮云楼,或许会在未来传你阁主之位,但你愿意等上十年八载,替他做萧家的守户犬吗?”

    对昭衍的纵容也好,对江烟萝的压制也罢,萧正则的目的始终不曾改变,他不允许听雨阁这柄利器落入废物或是异心之人手里。

    “春雪那时候会领命下山,是你故意给出去的把柄吧。”昭衍嘴角那丝笑越来越冷,“当初在栖凰山上你教我取舍之道,有失才有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又怎么会不懂?这是一场豪赌,谁都输不起,哪怕是至亲父兄也被你当成了棋子,你失去得越多,越有机会拿到阁主之位,事后更会把失去的加倍讨回来……阿萝,我真怕你,我也真佩服你。”

    “那你还敢信我?”

    “我当然信你,等我杀了萧正则,你一定会拿我人头上京向萧太后交差。”

    且不论萧正则的盖世武功,单说他的身份地位,谁要是杀了他,谁就得以命相抵,连身边人都难逃株连大祸,可昭衍不同,他已经是无父无母、欺师灭祖的罪人,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一抔黄土就能埋了他全家。

    “对你来说,飞星案最好不要翻案,九宫也不能被赶尽杀绝,只要萧正则死了,你自会放谢掌门他们一条生路。”

    有句话叫‘鸟尽弓藏’,江烟萝要掌握听雨阁这把刀,刀下就得有鱼肉。

    “我的条件很简单,案子……可以不翻,但沾了血的人,一个也不可善终。”昭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别说你做不到,到了那时你没什么不敢的。”

    江烟萝那双清透无瑕的眼眸里氲开些微血色,轻声问道:“你凭什么去杀他?”

    “凭我自己,还有方咏雩。”昭衍让她的手指扣住自己脉门,“我有九重阳劲,他有九重阴劲,只要我夺取了他的功力,未尝不能杀死萧正则。”

    “周绛云苦心准备了一年多尚且功败垂成,你如何保证自己能赢?”

    “打蛇要打七寸上,方咏雩这个人……”昭衍不知是褒是贬地评价了一句,“有些地方,他始终没变过,还指望别人也没长进。”

    江烟萝唇角带笑,她抬起另一只手细细描摹过昭衍的眉眼,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了某种由心而生的悲怅。

    这个人从皮到骨无不得她喜欢,此后余生看遍红尘怕也再难遇见如他这般类己知心的人,可就是太像了,姑射仙容不得这样的人长命百岁。

    一句“我答应你”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江烟萝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她对昭衍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松手站了起来,笑道:“光顾着说话,为你准备的礼物还没见着呢。”

    因是女子,江烟萝的帐中多设了一道木屏风,只见她旋身绕过,从屏风后拖出一口大箱子来,上面有通风小孔,显然装的是活物,令昭衍的眉心猛然一跳。

    箱中蜷着一个年轻僧人,手脚折叠抱于身前,犹如婴胎寄生在母体中,可他身边没有羊水,只有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它们环着他的四肢,绕过他的头颈,令人不寒而栗。

    昭衍腾地站了起来,又被一只手压住肩膀,强行按坐回去。

    “放心,鉴慧师父还活着呢。”江烟萝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我抓了五十个人进无赦牢,他不敢寻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挨个杀人放血,到了第十八个就受不了了,他震聋自己的耳朵、插瞎自己的眼睛,封闭脑识调息如龟,便如活死人一样不闻不见、无知无觉,想求个坐化而去……我思及他到底是你的朋友,此番也是为你才上山涉险,总不好让人死在我手里,就给他下了冰蚕蛊,这才保他活到现在。”

    现在是寒冬腊月,帐中虽有火盆,但寒意始终驱之不散,那木箱里更结了一层冰霜,人和蛇都像是陷入了冬眠,一动也不动。然而,有句话叫“冬眠的蛇最会咬人”,谁要是将手伸进箱中试图救人,这些毒蛇都会立即苏醒,疯狂地咬向身边一切活物。

    昭衍一只手抓紧了桌角,声音沙哑地道:“我该谢你么?”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江烟萝仿佛没察觉到他暴涨的杀气,“这位小师父可了不得,他是平南王府的密探,设计弱水宫、灵蛟会两大魔门联手袭我鱼鹰坞,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才好?”

    昭衍垂眸掩住森然厉色,道:“人落在你手上,当然是任你处置。”

    “可我决定把他送给你。”江烟萝俯身凑在他耳畔低声细语,“你亲手杀了他,或是将他交给萧正则邀功请赏,我都听你的。”

    萧党与平南王府暗中对峙多年,双方积怨甚深又互相忌惮,这一年来虽是兵戈未起,但现在情况大变,一旦萧正则收拾了九宫余党,萧太后下一步要对付的必然是平南王府。

    “……一个废人,能换得了什么功劳?”

    几息沉默过后,昭衍语气凉薄地道:“他又瞎又聋,口不能言,就算暗狱十八般酷刑齐上阵,将人活活折磨死也未必能从他嘴里掏出只言片语,凭何证明他是平南王府的人?殷氏宗室的确香火凋零,可平南王跟建王那等酒囊饭袋不同,手里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攀咬他一口?阿萝,你别忘了鉴慧出身空山寺,与萧阁主算是同门,他能说会道则罢了,现在成了这般模样,将他送到萧阁主面前,只怕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

    “那你是要杀了他?”江烟萝拔下那支玉兰簪放进他手里,“也好,照着太阳穴钉下去,他就一睡不醒了。”

    昭衍握紧簪杆,江烟萝挨得太近,他只要翻腕转手,这一簪或许就能刺穿她的咽喉,可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口大木箱,任自己被江烟萝一步步推到箱边,尖锐的簪尖垂直向下,对准了鉴慧的右侧太阳穴。

    江烟萝道:“动手!”

    心跳骤停了刹那,昭衍挣开她的桎梏,一簪子快准狠地扎了下去!

    “扑哧”一声,簪尖刺穿血肉,那条绕在鉴慧颈上的银环蛇倏地探身,被簪子钉中头颅,长长的蛇身倒卷而上,死死缠住了昭衍的手臂!

    昭衍急忙向后倒退,箱中其它毒蛇也在这瞬间纷纷惊醒,可不等它们发疯咬人,便听江烟萝打了个呼哨,毒蛇又沉寂下去,将人事不省的鉴慧缠绕愈紧。

    “你——”昭衍甩掉手上的蛇尸,回头看向江烟萝,“你在耍我吗?”

    “是你耍我才对。”江烟萝叹了口气,“鉴慧会落在我手里,全然是为了你,而你宁可对他痛下杀手,也不愿将祸水引向平南王府,这是为什么呢?”

    昭衍的脸颊和手背都沾了几滴蛇血,他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刚才的试探里露了破绽,狡辩已无意义,于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烟萝。

    “在京城的时候,你说自己跟平南王府只在云岭有过一场合作,那是权宜之计,我对此没有异议,但是……”江烟萝缓步走近,“你一直在骗我,殷令仪向你许诺了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万般虚情假意终究粉褪花残,肋骨下的心脏骤然一缩,随即传来奇痒难耐的刺痛感,与上次的暴戾不同,江烟萝真正动了杀意时,钻心之痛并不剧烈,却是一阵强过一阵,呼吸从顺畅到困难,仿佛毒蛇缠颈,让他喘不过气来,手里的簪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用力揪紧了胸前的衣服,指节根根发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当年……飞星盟之所以会毁于一旦,除了碎星局和那两个叛徒,还有……最应该支持它的那个人,临阵倒戈了。”

    飞星盟真正的主人不是宋元昭,是永安帝。

    “他否认了自己发出的血衣诏,斥入宫救驾的丞相为刺君逆臣……”

    宋元昭含冤入狱,半部兑宫精锐背负乱贼之名惨死大内,飞星盟成了叛党。

    “即使杀了萧正则,只要狗皇帝活着一天,飞星案就不能翻案……”

    沉冤者不得昭雪,枉死人难以安息。

    在这一瞬间,江烟萝竟感受到了某种寒意从脚下升起,冥冥之中似有冤魂伸出鬼爪扼住她的咽喉,她忽然想到方怀远自刎那一幕,那个被他坚守至死的秘密,终于经由别人之口吐露出来了。

    “世系转移,平南王入京为帝,这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唯一办法,并非我要骗你,而是你根本不会如我所愿。”昭衍惨然一笑,“两大魔门联手突袭鱼鹰坞,事先我真不知情,但在我离京返回栖凰山的路上,我接到过鉴慧的密信,他身上背了通缉令不便回西川,这一年来全靠左轻鸿庇护收留,黎川那边传出左轻鸿的死讯后,他也无处可去,我准备安排他出关,没想到他身边还有平潮兄……憨和尚,榆木脑袋,我用得着他亲身犯险来提醒?我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落在你手上,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人死一了百了,活着才是祸端。”

    言至于此,他已痛得麻木了,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冷眼看向江烟萝,脸上既无悲愤,也无挫败,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样,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是留我性命,我还会拼尽全力去杀死萧正则,你若忍气不下,就把我跟他一起交出去,萧正则自会记你一次大功。”

    江烟萝却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怎知道……我不会为你杀了狗皇帝?”

    昭衍强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终于碎了,他怔然看向江烟萝,只听她道:“我再问你一件事——在京城的时候,你跟玉无瑕是不是串通好的?”

    片刻寂静之后,昭衍道:“是。”

    “为了算计我为殷令仪续命?”

    “不仅如此,还有试探萧正则是不是明觉,至于获得忽雷楼……这是我都没料到的事。”昭衍缓缓道,“杜允之早就被玉无瑕盯上了,陈朔、秋娘亦然,只有除掉了他们,你才会真正重用我,从而让我有机可乘。”

    “玉无瑕,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等江烟萝变脸,昭衍又道,“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也不尽是假的……我没杀我师父,但不能说、不敢说,就算说出来了也没人信我。平南王府不在乎我有没有欺师灭祖,玉无瑕却是在乎的,她看在我娘的情面上不会害我性命,也不会再全心信任我,至少……我如约做好了送她出城的安排,等了整整一夜,未见人影。”

    有风吹进帐子,灯火摇曳不定,江烟萝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也持续了好一会儿,昭衍昂着头不再说话,像是等候裁决的犯人。

    “平南王想要入京称帝,除非他起兵造反,否则绝无可能。”江烟萝的声音很轻,“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生杀大权,谁也休想从我手里夺过去,等我回了京城,便是殷令仪的死期。”

    感知到那只啮噬心脏的蛊虫安静下来,昭衍的手指剧烈痉挛了几下,又听她道:“等狗皇帝有了子嗣,我会送他下去给你当牛做马的,萧党凡涉此案之人,我都会替你一一杀了,甚至是葫芦山里这群人……我未尝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条件?”

    “你能做到刚才许诺的事就好了。”江烟萝轻轻揉开他的眉心,语气却是狠厉无比,“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庆幸你还有这点价值吧。”

    直到昭衍离开了帐子,江烟萝才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暴虐杀意,她一脚将木箱踢回角落里,转身走回屏风后面,江天养正在榻上熟睡。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何况是在历经大变后,昭衍与江烟萝这番对峙的动静不大,可在这帐子里,睡得再沉也该醒了,除非……他根本不是睡着了。

    江烟萝从怀里取出个药瓶,打开塞子凑在江天养鼻下,默数三下就收了回去,这人果然悠悠醒转,许是做了个难得的好梦,眼神竟没能立即清明起来。

    她问道:“爹,你梦见了什么?”

    “我、我梦到中秋月圆,一家人都在栖凰山上,你姑母做了月饼,你哥哥……”声音戛然而止,江天养嘴角的笑容跟梦境一同碎了,他抓紧了被褥,喉头剧烈滚动,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烟萝站起身,将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只道:“爹,再睡一阵吧,我在这儿守着。”

    话音未落,手腕已经被江天养紧紧握住,江烟萝低头看去,江天养无疑是疼爱且重视她的,可从未有过哪一次如现在这样,他不再透过季繁霜和姑射仙的影子,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而过去那些年里,这样的目光从来都是属于江平潮的。

    江天养涩声道:“你没有哥哥了,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闻言,江烟萝并不觉得欣喜,反而有种索然无味的厌烦感,可她面上不动声色,反握住了江天养的手。

    那枚鱼鹰指环,终于戴在了她左手食指上。

    江烟萝伸手遮住江天养落泪的眼睛,唇角悄然扬起,她用一种蛊惑的、直击灵魂的语气问道:“爹,你还想做武林盟主吗?”

    长夜未尽。

    昭衍步履蹒跚回到了自己的帐子里,黑暗里有个人坐在榻边,却是兰姑。

    “等了很久?”

    “一炷香,你再不回来,我就得走了。”

    昭衍扯了下嘴角,道:“只差一点,我便回不来了。”

    “她都知道了?”

    “果真不出你所料。”

    兰姑却没有着急松出这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再来一次,谁都无力回天了。”

    昭衍点头,把手上的蛇血擦干净,道:“所以,萧正则、江烟萝,一个都不能活着回京。”

    “即便你夺得了方咏雩的九重阴劲,有本事在三天后杀死他们两个?”

    “我自有办法,倒是葫芦山那里……”昭衍静默了一瞬,“你说,他们会如何选择?”

    伞剑出鞘三寸,刃上映出一双冷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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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