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浪淘沙TXT下载浪淘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浪淘沙全文阅读

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六章·雷震

    人对一件事的判断往往来自什么?是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手中所触,心中所感。

    然而,眼睛会被假象欺骗,耳朵会被杂音干扰,摸到的东西未必是真,心里的猜想或许有错。

    江烟萝不愿怀疑自己,可在这一刻,她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着那具被剥了头颈和双手皮肤的女尸。

    秋娘身上没有明显的痣或是胎记,受伤留下的疤痕也在药虫作用下消去了,除了那张脸,她全身最具辨识的就是一双手,那里有常年使剑留下的茧子。

    失去这些后,哪怕是江烟萝要确认秋娘的身份,也只能根据身形轮廓和猜想推断。

    倘若没有意外,那日未时死在惊风楼主院里的人是假玉无瑕真杜允之,而他顶替陈朔的身份去了侯府灵堂做刺客,死的人就只能是负责监视他的秋娘。

    本该如此。

    江烟萝垂下眼,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冷意,犹如雨中鬼女。

    兰姑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她立刻召回了小队暗卫,在附近展开了刮地三尺般的搜查。侯府大乱的余波未平,附近勋贵人家纵有不满也怕惹上是非,捏着鼻子给这帮鹰犬行了方便,结果在某家偏院一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暗卫们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个女人头颈、双手皆无皮,胸前缠着被血洇透的棉布,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双目睁开却发不出声来。

    “她是——”

    兰姑愕然地转过头,可没等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江烟萝已走进屋里,在女人身边坐下。

    那双眼里有万般痛苦,在看到江烟萝的刹那化为乌有了。

    “秋姑姑……”

    江烟萝的声音很轻,她将手小心放在女人的身上,乳白色的药虫从袖下钻出,可这一次只是杯水车薪。

    她看着秋娘身上的伤口,多处已经脓肿溃烂,人早该死了,却被一股阴寒柔和的真气强行吊着性命,摸上去只觉这人比尸体还要凉。

    江烟萝闭上眼,仔细感知着秋娘体内这股残余真气,至少是三天前留下的,如今已快散尽了。

    原来如此。

    不是冬月初二的子夜,早在十月廿九那日早上,秋娘已经出事了。

    江烟萝解开缠在秋娘胸前的棉布,那里果然有一道狭长伤痕,上头还有针线缝合痕迹。

    是谁动的手?

    秋娘眼中如有波涛汹涌,手指在被褥上艰难地抠动着,于是江烟萝命兰姑取了墨汁和白纸来,看她无比缓慢地写下几个凌乱潦草的字:

    昭……骗……漏雨……左手……不敌……换皮……续命……

    兰姑看得满头雾水,江烟萝却低下了头,眼底血色浓得像要滴出来。

    有人易容成昭衍,将秋娘骗出了藏身处;

    那天下着大雨,半路上秋娘发现对方的“天罗伞”漏了雨水,明白中了计;

    秋娘刺伤了对方的左手,可惜不敌,那人换走她的皮,却为她强行续命,让她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不是事先确定,而是无法判断,所以干脆来了一出混淆视听。

    从浮云楼主院里抬出来的女尸死于初二未时,可她不是秋娘,只是玉无瑕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替死鬼;

    杜允之死前说他是当日子时才逃出软禁假扮陈朔,恐怕也是骗她的;

    他对江烟萝暗示是昭衍串通玉无瑕背叛了她,并非他亲眼所见,而是江烟萝漏算了嫉恨人心。

    ——杜允之到死都是玉无瑕的棋,她用杜允之来算计江烟萝,再挑唆江烟萝对付昭衍,因为在步寒英出事后,昭衍对玉无瑕来说已经是个叛徒了。

    杂货铺的女掌柜说,当日来买针线包的客人撑着伞站在门口并不进去,是店中老汉看到他左手小臂上有流血伤口;

    她又说,那人今早也来过店中,却好像对上次的事情全无印象了,还向她问过详情。

    ——昭衍已经发现了关键,可凭他一人的力量没法及时找到秋娘,就算找到了,如今的他也无法取信于江烟萝,所以他故意引当下最憎恨玉无瑕的人来查这条线索。

    有子母连心蛊在,除非一击毙命,否则昭衍想拉江烟萝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然而,在两人形同决裂的当下,昭衍要想在江烟萝不备时出手偷袭,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那样聪明,惯会审时度势,所以负剑去找了萧正则,将这场攸关性命的豪赌交还到江烟萝手里。

    “照顾好她,叫良医来!”

    江烟萝腾地站起身,匆匆对兰姑撂下句话,疾步冲了出去。

    心脉之间,母蛊从一个时辰前便开始躁动不安,眼下仍在持续,说明子蛊未死,昭衍还活着。

    来得及吗?

    万幸江烟萝还记得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的地下渠道路线,她冲出庭院便入暗渠,摆脱了巡城守卫和沿途路阻,以最快速度朝听雨阁总坛奔去,生生用三刻钟赶完了半个时辰的路程。

    饶是如此,当江烟萝来到总坛门口时,她已是汗流浃背,真气虚耗了大半,脚下险些一软。

    母蛊的反应渐渐弱了下去。

    她抓住一名暗卫逼问道:“阁主何在?”

    那暗卫从未见过姑射仙这般模样,只觉一条毒蛇缠上了脖子,忙道:“在、在正堂后面的演武场……”

    话音未落,江烟萝已转身赶去,好在演武场外无人把守,她径自闯入其中。

    江烟萝终是来晚了一步,场上胜负已分,她甫一踏进,一股血腥气就涌入了鼻腔,再看清眼前情形,不禁色变。

    没人知道萧正则的武功有多高,因为他执掌听雨阁九年以来,已经鲜少与人动手,而那些能让他动真格的敌人,都已经成了死人。

    江烟萝或可与之一战,可她只想赢,在没有十分把握前绝不会与萧正则死斗,故而少有的几次交手,她都藏拙三分,萧正则也没有全力以赴。

    因此,她从未在萧正则身上见到这样严重的伤势。

    鲜血猩红,白骨森然,他的左肩几乎被剑刃从中撕开,伤处依稀可见破碎的骨头。

    他全身莹润如金玉,可这金刚不坏之身终是为人所破,尽管那人的模样比萧正则凄惨许多。

    可昭衍在笑,他连站起来都勉强,仍在发自肺腑地笑,甚至笑出了眼泪来。

    凡人亦可弑神佛。

    江烟萝心头无端闪过了这句话,眼见萧正则抬步向昭衍走去,她脚尖一点地面,闪身拦在了两人之间。

    “请阁主手下留情,属下有要事禀报!”

    秋娘到底是没能活着回到平安坊。

    她伤得太重,深受寒毒折磨,若非强撑一口气在,恐怕五天前就已死去了。于是,见过了江烟萝最后一面,秋娘仅剩的意志也跟着体内那股寒气一同溃散,即使兰姑就近征用良医为其医治,终究无力回天,在江烟萝拼力赶回总坛的时候,秋娘躺在榻上闭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消息是兰姑亲自告知的,她送回了秋娘的尸身,登门向江烟萝请罪,原以为姑射仙会将心腹之死迁怒到她身上,不想江烟萝的反应很是平静,问过详情便放过了此事,只让她继续搜捕玉无瑕下落。

    兰姑走后,江烟萝俯身将秋娘从担架上抱了起来,她生得娇小,腰肢手脚无不纤瘦,却将人抱得很稳。她把秋娘抱回了寝卧,如多年来秋娘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样,江烟萝亲手打来清水,用帕子轻柔的为她擦洗血污,换上一件崭新衣裳。

    房门被叩响,江烟萝道了声“进”,手里片刻不停地把人扶起来,准备用棉布擦干发丝。

    脚步声近,一双手从旁伸来,尚未触及湿发便被江烟萝挡下,只听她道:“你内伤不轻,近日来少动真气,尤其当心截天阳劲反噬。”

    昭衍换了身宽松的烟灰色广袖长袍,头发也是半干不湿地披在背后,闻言转手递了把梳子去,开口道:“你若不赶来找我,或许能救下她。”

    江烟萝道:“我没后悔过。”

    她不后悔一度逼昭衍置之死地,也不后悔在那时赶回总坛阻止萧正则下杀手,甚至于不后悔与玉无瑕有过的六年互惠合作,即便对方已经与她结下血海深仇。

    何况,先前为了给半死不活的殷令仪延命,江烟萝不得已耗去了身上一半的药虫,剩下这一半是她的保命底牌,若用在了秋娘身上,难保暗处环伺的敌人不会趁虚而入,她是绝不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的。

    不能使其生,不忍见其死,自当不悔做抉择,

    昭衍却沉默了下来,半晌道:“如果我一早就将线索告诉你……”

    “阿衍哥哥,我们都知道‘如果’二字最荒谬的道理。”江烟萝淡淡道,“即便时光倒转回去,你也没可能去找我,因为那时的你清楚知道这无济于事,我不仅不会信你,甚至会进一步怀疑你,这样就正中了玉无瑕的下怀,而你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这一番话撕开了两人间的温情脉脉,依稀重现了两天前的那场剑拔弩张。

    世上药方千百种,唯独没有后悔药,何况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后悔是比认错更滑稽无用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江烟萝话音落下后,屋里良久无人出声,直到她为秋娘整理好了遗容,方才听见昭衍道:“你说得对,若无子母连心蛊在,又发现了这条线索,或许今日我不会去找萧正则,而是拉你一同下黄泉。”

    他打小就有股子以牙还牙的狼性,没有人能在与他撕破脸后全身而退,只是他早已过了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年纪,行于此道不啻临渊履冰,无论何时都要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这场性命攸关的豪赌,他又赌赢了。

    江烟萝让秋娘平躺在自己的卧榻上,为她盖好了被褥,转身看向昭衍,目光沉沉如凝冰。

    她问道:“你发现这条线索,真的是意外吗?”

    昭衍毫不犹豫地道:“不是。”

    这个回答不出江烟萝所料,毕竟她从来不信所谓巧合,又问道:“今天你与萧正则决死,是自己想要去,还是有人逼你去的?”

    “你心里有了答案,何必问我?”昭衍嗤笑了声,“姜果然是老的辣,我可算服了。”

    “线索很重要,但你用不上,只能去走那条九死一生的险路。”江烟萝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也知道飞星盟最后一个叛徒是明觉,怀疑到了萧正则身上?”

    “方怀远将九宫名单托付给我时,一切变局尚未发生,她……看在我娘和我义父的旧情面上,虽是远隔千里,但对我不乏照拂。”昭衍道,“家师离开中原已久,先前也不曾听说明觉此人,而我只知道他出身空山寺,身怀与小和尚鉴慧同门同源的外家奇功,再想追根究底,唯有向手握惊风楼的玉无瑕互通情报。”

    江烟萝对此不觉意外,沉声道:“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他在云岭跟你有过联手,冯墨生是死非逃的消息怕也瞒不过他,只要玉无瑕跟他搭上联系,立刻就能识破步寒英是为你设局所害的真相。”

    昭衍摊了摊手,道:“她知道又如何?阿萝,玉无瑕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她只会将一切利害重新衡量,否则不等我跟你来到京城,这件事的内情便已经被她散布出去了。自始至终,她跟我一样想的是报仇雪恨,只不过从前我是她的同伴和子侄,如今我成了跟明觉一样的叛徒,用一个叛徒的命去逼另一个叛徒现出原形,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他的语气里并无怨怼,反倒带上了几分笑意。

    江烟萝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曾说明觉是鉴慧的师叔,那么他的这身武功……”她眯起眼,“是《宝相决》?我见过谢青棠施展此功,可他远不如萧正则。”

    江烟萝手里握着琅嬛馆这一情报组织,昭衍也不意外她所知甚详,点头道:“七境十四式大圆满,萧正则对这门绝学的修炼已臻化境,全身罩门尽封,是为‘无垢功体’。”

    “可你今日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江烟萝缓缓笑了起来,“我很庆幸及时赶到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即使江烟萝自恃本领,在见识过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后,她也不敢保证能凭一己之力破开无垢功体。

    “我在生死关头顿悟了一式剑技,名曰‘无常’。”昭衍垂眸道,“只差一点,我今日就能杀了他,便是死也无憾了,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下一次。”

    “有的。”江烟萝站起身,抬手拭去昭衍额角忍痛逼出来的汗珠,“你好好养伤,不会太久了。”

    她已经是听雨阁下任阁主的唯一人选,但她不是萧家人,也不会做萧家的新走狗,在夯实根基之后,江烟萝就要着手除掉萧正则,而不是耗费多年等一个施舍般的传位。

    今日萧正则那一身血衣,使她真正下定决心要留住昭衍。

    “等伤养好了,你就回武林盟去。玉无瑕若真逃出了京城,难保不会重入江湖与谢安歌等人会合,她知道的东西太多,手段也太狠,对咱们不利。”江烟萝神情阴冷,“眼下听雨阁内有巨变,陈朔又死了,我暂离不了京城,你去助我爹一臂之力,先下手为强,还有……提防补天宗,你也不想看到周绛云魔功大成吧。”

    昭衍正欲说话,不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当即皱起了眉。

    浮云楼如今尽在江烟萝掌控中,她吩咐了非要紧之事不准人打扰,便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前来,是以两人对视了一眼,江烟萝拂袖挥开了房门。

    一名密探匆匆踏入,手里有一只灰鸽,鸟脚上绑着用红线缠绕的信筒。

    是武林盟传来的急报!

    江烟萝心下一跳,捏开信筒倒出字条,上面果然是江天养的字迹:滨州大变,速归!

    滨州是什么地方?海天帮总舵鱼鹰坞所在,江家历代苦心经营的老巢。

    那里出了什么变故,能让江天养亟不可待地催促江烟萝回去?

    霎时,江烟萝将字条攥紧,指节根根发白,涌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她身后,昭衍垂眸看着秋娘,悄然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两件物什,其一是白梨的那把断刀,其二是一块玄铁令牌,上面刻有五雷图纹。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告诉我,‘昭衍’是你的真名吗?”

    彼时萧正则在他面前站定,这一声虽是问话,但语气甚为笃定,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因此,昭衍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了一句:“我这算通过您的考验了吗?”

    萧正则唇角微勾:“你不是四楼主之一,甚至不是听雨阁的人。”

    “可您特许了我参加考验。”

    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头,被昭衍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他直视着萧正则道:“从我来京城的第一天,您准我旁听机密开始。”

    有些事情,外人别说插手,连听都不能听。

    萧正则精心安排的这场权位之争,在昭衍入京那天起,就不只是三选一了。

    然而,萧正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姑射仙很好。”

    昭衍赞同道:“她的确很好,可惜您要的是继承人而非掘墓人。”

    萧正则不止一次提点过江烟萝,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若成为萧正则期许的模样,便不是江烟萝了。

    “你难道不想为我挖坟掘墓吗?”萧正则意有所指地道,“她只要将我埋进墓里,你却会把我的一切都葬送进去。”

    “‘天下是一间满目疮痍的破屋子’,这话是您亲口说过的。”昭衍将全身力气压在了剑上,使自己勉强站得笔直,“您是拆东补西的人,萧正风和玉无瑕是无动于衷的人,至于玉无瑕,她只恨不能一把柴火将这屋子烧了个干净,而我不在这三种人之列,所以您只会选我。”

    萧正则嗤笑:“玉无瑕是烧屋子,你是要拆梁动基。”

    “屋子烧了就什么也没有,拆建修葺则不然。就像对待伤患,把腐烂的肉割掉,将长歪的骨矫正,难道不是您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吗?”

    这一次,萧正则沉默良久才道:“江烟萝未必不可以。”

    “我们可以打个赌。”昭衍道,“赌她会不会来救我,以及……会不会告诉您,有关我真名的秘密。”

    萧正则的目光如剑一样锐利了起来:“她为你带走了白梨的刀,难免不会再为私情袒护你,这赌约不能作数。”

    “很公平。”昭衍轻声道,“她若来救我,意味着放弃救治真正的秋娘,也放弃顺藤摸瓜抓到玉无瑕的最后机会,这不是私情,而是她认为我比这两者更具价值。”

    “那我要你亲手抓回玉无瑕呢?”萧正则咄咄逼人地道,“你将她抓回来明正典刑,从此与九宫飞星一刀两断,放下父母亲长的血海深仇……倘使你答应这些,什么都好说,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若是如此,请阁主赐我一死。”昭衍低下头,“您说的这些条件,我做不到,也不能去做。”

    “你连这都做不到,还想要我选你?”

    “因为有些底线不能越过,有些事情更不能忘记,今日我若为眼前之利放下仇恨,将来也会为旁的什么出卖所有。”

    顿了片刻,他又抬头看向萧正则,缓缓道:“十八年过去了,敢问明觉前辈——背叛飞星盟这件事,您当真不曾悔过吗?”

    夜色渐浓,兰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她住在惊风楼侧近的一处独门小院里,母女俩多年来相依为命,从不用丫鬟仆人伺候。丹若出事后,这屋子变得格外凄冷,使兰姑这三天来几次过门不入,直到今晚不得不归家。

    庭院幽深,屋内也无光。兰姑烧好了一桶热水,带上身干净衣裳进了屋,烛光旋即亮起,将她的身影投在了窗上,却照不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她像是没看见有人一样,径自脱了衣裳泡进浴桶里,水声将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完美遮掩住:“全城戒严,只怕短日里不能出去。”

    玉无瑕早已卸下了易容面具,脸庞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泛着淡淡青色。江烟萝的毒实在厉害,她在萧正则手里也吃了大亏,若非底子严实,又提前备了后手,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闻言,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微弱:“丹若很好,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我也为你换一张脸,让你们母女远离这龙潭虎穴,好生过平静日子。”

    兰姑道:“小女愚昧不知事,为楼主添了诸多麻烦,多谢您网开一面。”

    “一场交易罢了,谈不上谢。”玉无瑕侧过头来,“你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我要你的容貌身份,以后两清了。”

    兰姑也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她沉默着往身上倒了一瓢水,又道:“依照您的吩咐,我让姑射仙亲自找到了秋娘,不过她没有救人,而是紧赶着回总坛去了。”

    “……还真不出那臭小子所料。”

    玉无瑕这句话说得很轻,兰姑虽然听见了,但只当自己是聋子。

    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如一段催人入眠的乐章,不过玉无瑕已躺了三天,身体仍疲乏难受,意识已清醒了。

    她半闭着眼,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十月廿三】

    夜半三更,荒宅后院内,昭衍与玉无瑕交换了情报,各自陷入沉思。

    玉无瑕皱眉道:“萧正则就是明觉,你有几分把握?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情,一次试探不成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我不信巧合,所以八九不离十。”昭衍道,“萧正则在这场局里占着绝对优势,要想比他现出原形,除非攻其软肋。”

    “你想怎么做?”

    昭衍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玉前辈,您制作一张易容面具,耗时多久?”

    “不好说,看你准备骗谁。”

    “做一张我的易容面具。”昭衍抬起头,“至少一日之内,不能被江烟萝看破端倪,我会告诉您如何应对她的话术。”

    “两天。”

    【十月廿五】

    天色蒙亮,玉无瑕贴好陈朔的面具,穿戴整齐后前往浮云楼主院,为江烟萝送去了碧粳米,婉拒了对方半真半假的留饭邀请,转身出了西北角。

    在约定处与昭衍会合,玉无瑕以秘法改变体型,换上新制好的易容面具,再跟昭衍交换了衣物,她背上藏锋去见江烟萝,昭衍顶着陈朔的脸混进浮云楼,后从地下密道离开平安坊。

    江烟萝第一眼没发现“昭衍”的异常,说明蛊虫感应不是无时无刻都在自发作用的,后来几次言语交锋都在玉无瑕预料中,只是担忧变数,她索性说动江烟萝去见萧正则。

    与此同时,昭衍潜入庆安侯府,滴血不沾地杀了萧胜云。

    “如何?”

    “有惊无险,都被你料到了。”

    ……

    “可这本事是她自个儿的,她不愿救人,你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相逼不成?”

    “当然要逼她,只是你我不行,得换个人来。”

    “谁?”

    “萧正则!”

    【十月廿九】

    子夜,昭衍藏身暗处,眼见秋娘从浮云楼主院走了出来,又往惊风楼去。

    乌云低垂,寒风湿冷,只怕不久就要下雨。

    他去寻了玉无瑕,将左边袖口割开,对她道:“前辈,帮我画一条新伤,再准备些血水,越逼真越好。”

    几个时辰后,昭衍撑着把空有其表的“天罗伞”,在杂货铺买了针线包,趁着雨势未歇,往惊风楼主院外寻秋娘。

    两人同行回到侯府附近的暗巷,雨势越来越大,被水浸透的丝绸面加重了油纸负担,有雨水从缝隙间漏了下来,打在秋娘身上。

    她一剑刺来,他挥伞格挡,剑锋穿透伞面将草草缝上的左手衣袖整个割开,其实未及皮肉,但当伞面一分为二后,秋娘看到了他小臂上那条“新伤”。

    雷声大作,剑锋穿雨疾取咽喉,昭衍倏地侧身出手,扣住秋娘持剑手腕,生生掉转剑锋劈在了她自己身上,雨水冲淡了血色。

    “事成之前,不能让她死了。”他对随后赶来的玉无瑕道。

    【十月三十】

    玉无瑕趁夜去了趟外城,找到自己的副手兰姑。

    “我已给了丹若两次机会,可惜未得领情。”她不无遗憾地道,“小姑娘知道憧憬和爱情的区分吗?她什么也不懂,就要把一切都搭上去。”

    兰姑向她跪倒:“求楼主再给小女一次机会!”

    “机会总是有限的,她一日留在京城,一日断不了痴心妄想,你难道能护她一辈子?”

    【冬月初一】

    “你疯了吗?”玉无瑕压抑着满腔怒火,“有子母连心蛊在,江烟萝一个念头就能要你的命,你不想着撇清干系,反而要她怀疑你?”

    昭衍道:“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骗局,这整个计划是我设计的,我手里沾着洗不干净的血,她迟早会怀疑我。”

    “那就让她杀了我!易容换皮也好,将计就计也罢,全都是我干的,只要我落在她手里……”

    “不应当。”昭衍打断了她的话,“九宫飞星十八年,不是前辈你的过错。”

    玉无瑕一时竟失了声。

    “请您相信我,我也不是活腻歪了。”昭衍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点笑意,“江烟萝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要想骗过她……也得靠她自己。”

    【冬月初二】

    三个“野狼”都倒在了血泊里,昭衍一手刀劈昏了郞铎,然后小声吸了口凉气,借月光看左手小臂上血淋淋的刀伤。

    “像吗?”他忽然问了一句。

    玉无瑕从黑暗中走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才道:“差不多。”

    “那我就放心了。”昭衍将昏迷的郞铎装进麻袋里,回头对她道,“前辈,今日面对郡主可不要手下留情,有我在呢。”

    玉无瑕一怔,旋即惊道:“你要用截天阳劲?”

    “江烟萝手里捏着我两大弱点,一是蛊虫,二是身份。”昭衍仰头看着惨白月色,“我可不能让她一个人攥着命脉啊……”

    【冬月初五】

    天色初亮,昭衍从满目素白的庆安侯府门前经过,撑着天罗伞又来到那家杂货铺外。这一次,昭衍抬步走了进去,蛊虫作祟使他体内寒热失衡,于是咳嗽了几声才对正在记账的妇人道:“掌柜的,你这儿有能驱寒的老姜糖吗?”

    妇人抬头朝他看来,先是拧眉,目光旋即落在了天罗伞上,顿时想起了什么,一边从货架上拿姜糖,一边随口道:“客人又来光顾了,小店荣幸至极,不知上回的针线用着可顺手?那是新近的货,近来少有人买呢。”

    昭衍却作愣怔状,而后故意问道:“上次……是什么时候?”

    耳畔水声渐歇,玉无瑕缓缓睁开眼。

    兰姑穿好衣裳吹灭了烛灯,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些微月光,她找出金疮药和解毒散为玉无瑕腰腹上的伤口换药。

    她忽然听见玉无瑕呢喃了声:“原来是雷啊……”

    “您说什么?”兰姑下意识问了句,玉无瑕却闭眼不语了。

    不是自强不息的天,亦非厚德载物的地,这小子……竟是君子以恐惧修省的洊雷震。

    上一任震宫之主明觉变成了萧正则,昭衍又将如何呢?

第二百五十七章·暗涧

    蜀南自古便是中原险地,地势西高东低,山地丘陵比比皆是,中部更有群山连绵成岭,其间山高谷深,密林瘴气不散,内有数以万计的土人靠山聚居,外与西川相邻,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滋生争斗,极易蔓延为祸,故而朝廷素知蜀南之重,而官员莫不以外派蜀南为苦差。

    翠云山,如今正是哽在永州上下官吏喉间的一根大刺。

    山固然是好山,翠云山地处南岭东麓,前有大江天堑,后有群山地利,百多年前临渊门祖师爷云游至此,一眼就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而后历经数代人扎根经营,将一个江湖门派发展为雄踞一方的庞然大物。

    当初临渊门如日中天,蜀南诸多年轻子弟争先投身方门,上至官府下至绿林莫不与之相交,谁也不曾料想到今日这般难堪光景。

    这一年来,朝廷将临渊门打为“贼匪”,三番两次出兵围剿翠云山,损兵折将不在少数,却只攻破了山门外道,始终未能扫荡深入,不得已才下了封锁令,意图将这门派诸人困死山中。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怀远虽是身与名俱灭,但临渊门根基未败,背靠偌大蜀南山脉不说完全自给自足,撑个两三年不在话下,何况山中密道与暗哨多不胜数,历代门人又与附近土人交好互惠,哪怕永州官府明令禁止百姓同临渊门交易勾结,总有人阳奉阴违。

    不过,随着武林盟义军进驻永州,临渊门的处境急转直下。

    月黑风高夜,江上雾朦胧。

    白蛇涧,位于翠云山西面外五里地,上接大江下引瀑流,两边夹壁高耸险峻,高低相悬数十丈,莫说是兵马,连飞鸟游鱼也未必能安然越过。

    官府不能在此设阻,临渊门也无法布置岗哨,白蛇涧成了封锁线的一大缺口,亦是翠云山的唯一破绽。

    戌时已过半。

    一队人马分成了两支,撒豆般散布于江水两畔岩壁间,百多个人仿佛变成了百多块石头,便是临水也照不出人影来。

    徐攸藏身在一块大石后,只在阴影掩护下露出小半张脸,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向涧外江面,可惜这雾气实在太浓,饶是他耳聪目明,此刻也难窥清十丈开外的虚实。

    冷风吹过,驱不散满江白雾,却能吹得人身缩眼迷。武者虽不畏寒暑,但在这大冷天吹着临江刮骨风,绝非是件让人好受的事。

    “徐爷,快到亥时了,怕不是消息有误?”

    又等了一会儿,江上依旧平静,侧近处有个年轻人忍不住轻声开口,言语间暗含劝退之意,令徐攸皱了下眉。

    为清剿临渊门叛逆,武林盟主江天养广发聚义令号召组建讨贼义军,这批人马自栖凰山开拔,浩浩荡荡地南下奔赴永州,足有五千人之众,其中近半是武林盟弟子,剩余的都是白道八大派的门人。

    身为江天养最倚重的心腹,在其坐稳盟主之位后,徐攸即被提拔为武林盟大长老,他深知江天养视临渊门为眼中钉肉中刺,誓要亲手为盟主拔除这心头大患。

    徐攸知道临渊门不是块好啃的骨头,除了翠云山易守难攻的地利,还有方家骨血相连的人心。倘若强攻硬闯,永州府营数以万计的兵马远胜过他手下这五千号人,对方三次攻山都未能功成,自己再上也是重蹈覆辙。于是,在率领义军进驻永州后,徐攸即刻以雷霆手段斩除了许多地头蛇,不仅迅速站稳了脚跟,还彻底截断了临渊门在外的补给渠道。

    若不想坐吃山空,临渊门只能派人设法突破封锁线,而徐攸将翠云山外围牢牢掌控起来,连土人聚居地内也被他安插了耳目,果然发现了几个出来买货的临渊门弟子,他没有打草惊蛇,准备徐徐图之。

    半个月过后,徐攸差不多摸清了这些人出入山门的规律和路线,点选了两个轻功高强的亲信去探虚实,不想这伙逆贼端的是狡诈万分,分明发现了探子踪影,偏佯装未觉,使徐攸第一次率人夜袭便中了埋伏,若非另有准备,只怕就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徐攸沉下心来再做打算,以望舒门为首的反抗军就抵达了永州。

    从玉羊山到翠云山,间隔三千六百里,正好比从栖凰山出发多出一倍路程,再者望舒门分兵绕行,沿途须得越过无数拦截……种种艰险,委实一言难尽,若只望舒门一派之力,绝无可能在月内抵达这里。

    得道多助。

    乍闻消息时,这四个字顿时在徐攸心头闪现,旋即被他挥散杂念。

    谢安歌算什么得道之人?她一个道姑,不好生做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偏要掺和这些纷乱斗争,甚至公然与朝廷作对,抛下祖师基业千里迢迢赶来襄助逆贼,还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同武林盟抗衡,分明是个妖道。

    徐攸手下有义军五千人,皆是各家门派的好手,而谢安歌带来的大批人马竟也不落下风。短短不过五日工夫,双方势力已在城内城外交手数次,谁都没占得大便宜,毕竟同是白道中人,纵使徐攸有心清理叛逆,愿为他大开杀戒的人终是少数,反倒让谢安歌趁机攻讦,使义军内部人心动摇。

    如此一来,徐攸对谢安歌恨之入骨,更不敢继续拖延下去,幸好反抗军里有琅嬛馆的人在,对方于昨日偷偷传来密信,道是谢安歌将在今晚戌亥之交亲自率人送一批重要补给进翠云山,走白蛇涧这条险境。

    身为江天养的臂膀,徐攸自是知道琅嬛馆与海天帮暗中的密切关系,在核实对方身份后,他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这才从带了一队好手在此设伏,眼看着时辰将过,却仍未见到谢安歌的踪影。

    “再等等。”

    按捺住心头烦躁,徐攸继续盯着雾蒙蒙的江面,却听身后那人犹豫着道:“徐爷,恕我直言,谢掌门好歹是咱们白道的大宗师,多年来处事公允,未有对不住……”

    他的话没能说完,徐攸已转过头来,面色阴沉如这黑山寒岩。

    “前盟主方怀远是通敌叛国的九宫逆贼,因他一人罪过为武林盟招致灭顶之灾,谢安歌既是白道掌门,当知私交与公道孰轻孰重,她为此退出武林盟在先,举派南下助贼在后,已经是逆贼同党,哪还配称‘大宗师’?”徐攸冷笑,“江盟主看在过往情分上,未将望舒门从白道除名,只向她一人问罪,已经是莫大宽容了,可她不思悔过,竟带着这帮不法之徒阻挠义军!今晚她不来则罢,倘若来了,定要取其性命,否则不足以平匪乱!”

    说到最后,徐攸身上杀气顿现,虽是一放即收,但似冷铁刀刃刮过血肉,令先前问话之人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半句。

    “徐长老息怒!”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忙道,“年轻人一时意气,不知其中深浅,您提点两句他便懂了,何必大动肝火呢?”

    见徐攸面色缓和,这人又奉承两句,拽过那愣头青去了别处。

    转到下风口,中年男子才抹去额头冷汗,压低声音道:“这姓徐的是江盟主亲信,眼下正风光着呢,你个傻小子招惹他作甚?”

    “我没招他……”年轻人依旧忿忿不平,“咱们这些人代表门派加入义军,是为了剿贼,不是跟同道中人自相残杀的。方怀远被朝廷定了罪不假,谢掌门公然反抗武林盟也是真,可临渊、望舒两大门派这百十年来为白道流过的血总不能一下就成了水吧?这姓徐的太狠毒,先前两边交手,他让我们不必顾惜同道情谊,谢掌门却在战后释放了伤俘……人家光明正大,倒显得我们不择手段,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他抱怨的这些,中年人岂会不知,可人年纪大了便学会圆滑,纵使心里不是滋味,面上总是不肯让人瞧出端倪来的,遂道:“好了,休要再说,当心让人听了去。”

    话音未落,耳畔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轻笑,这笑声来得短促且低,却是清晰无比,仿佛有人站在自己背后,正倾身在耳畔发笑。

    霎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中年人来不及回头,便见左侧的年轻人也面露惊恐之色,一只苍白的手从无边黑暗里伸出,正向对方脖颈抓去。

    “小——”

    这一个字只发出了气音,又一只手从右边伸过来,同时扼住了他的脖子,双手猛一发力,二人便身躯软倒,生死不知了。

    离此最近的其他人只在几步开外,竟没发现丝毫端倪。

    徐攸自是一无所觉,他正屏息凝神地看着白蛇涧入口方向,只见冷雾被寒风吹散开来,五艘乌篷船顺着水流鱼贯而入。

    亥时将至,谢安歌果然来了。

    临渊门下共有弟子万人,常年驻守翠云山的不下半数,他们有蜀南山脉为后盾,被困个一年半载也饿不死人,紧缺的是盐铁药材等重要物资,先前几次派人出山便是为了这些,但在白道义军进驻永州后,附近货源都被徐攸牢牢掌控,采购人冒了巨大风险带回的货物压根不够几千张嘴塞牙缝,数日下来已到了瓮尽杯干的地步。

    此番谢安歌夜行白蛇涧,为的是将一批急用药材运进翠云山,并与临渊门现任掌事会面详谈。

    一月间从东海奔波至蜀南,谢安歌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可她身姿笔挺如剑,神情也冷肃沉静,有些宽大的玄衣卦袍罩在她身上丝毫不显人憔悴,反倒有股旗帜当风的凛冽,仿佛立于甲板上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柄出鞘利剑。

    五艘乌篷船,每一艘的船头和船尾上各站两人,其中十个是望舒门的女弟子,剩下十人穿着打扮不一,乃是路上归附的江湖侠士。舱中载了不少货物,船舷吃水颇深,白蛇涧内水流湍急,船行其间稍有不慎便要失控翻倒,是以众人无不聚精会神地撑船驱水,并未察觉周遭鬼祟。

    不多时,五艘乌篷船都已驶入白蛇涧,谢安歌所在那艘船行在首位,此刻将近涧中,前头有个上宽下窄的过道口,被称为“白蛇腹”,只要从中穿过,这暗涧就算行过了一半,空间也将变得宽敞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谢安歌突兀拔剑,不等身边人有所反应,剑芒便如白虹贯日般朝上劈了出去,霎时巨响彻耳,乱世纷飞,竟是一块大石从上头滚落下来,若非凌锐剑气及时将之劈碎,恐怕整艘船都要被它砸中!

    “有埋伏!”

    谢安歌断喝一声,忽觉船底巨震,水中数道黑影游来荡去,料是有人入水凿船,当即脸色微变,袍袖翻飞间一掌向下击出,磅礴掌力即刻震起四五道冲天水柱,潜藏其中的“水鬼”也被巨浪掀飞,似水花般激撞出去。

    未过白蛇腹,涧中过道不过两丈宽,值此惊险关头,乌篷船来不及掉转向后,便有十几道铁链破空飞出,将暗涧入口横江拦住。

    眨眼间,五艘乌篷船俱被困在了白蛇涧中,谢安歌持剑在手,冷声道:“徐攸,出来说话!”

    被她一语道破身份,徐攸也不觉意外,他从大石后现出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安歌,手中长刀虽未出鞘,目光却比刀锋更森冷锐利,似要从她身上剐下一层肉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谢安歌,你今晚来此做什么?”

    谢安歌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闻言,徐攸大笑三声,随即沉下脸道:“盟主有令,当今凡与临渊门勾结者俱为叛贼同党,朝廷法令不容,武林白道人人得而诛之!”

    话声未罢,他猛地纵身跃下,箭一般射向谢安歌,长刀乍然出鞘,雪亮刀锋破风一斩,朝着谢安歌当头劈去。

    与江天养父子一样,徐攸持的也是柄九环刀,这一招刀法叫“劈山破浪”,是海天刀法的起手式,最为简单直接也最是刚猛强悍,刀上铁环迎风不响,刀锋转瞬即至谢安歌头顶,眼看就要将她的头颅斩成两半!

    生死关头,谢安歌不闪不避,只在刀锋逼命时举剑一挡,她手腕纤细,用的也是轻剑,看着便是不堪一击的模样,而当刀剑相交刹那,徐攸只觉一股绵柔之力缠绕上来,将他连人带刀向旁侧带去,立时脸色一变,手腕一翻,刀势突转,自下而上向谢安歌心口劈去。

    徐攸这一刀叫做“逆水扬波”,穆清肩颈上那道怵目伤疤便是由此而来,谢安歌早防备着徐攸有此一招,身形倏地一转,长剑顺势回荡,刀锋以毫厘之差从她肩头偏斜出去,徐攸心头巨震,忙举刀再砍,却见眼前一环飞白如月轮,正是那招“抱风揽月”!

    剑光人影合二为一,徐攸的刀势未尽先竭,冷不丁一道寒光逼近,连忙点地上腾,堪堪踩在谢安歌的剑锋上,不等他松出一口气,脚下利剑竟又化为白光,徐攸不得不向后翻飞,却听耳畔风声凄厉,原是谢安歌疾掠而至,一剑朝他咽喉刺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徐攸忙横刀格挡,不想挡了个空,只见谢安歌抖腕翻转,剑锋未及他身又分化四散,连攻徐攸身

    上七大要害,“叮叮叮”数声过后,九环刀竟是崩碎开来!

    第八剑已然刺出!

    徐攸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双脚在石壁上一点,堪堪稳住了身形,一股鲜血从他左肩涌出,只差一寸就可贯穿肩膀。

    谢安歌掠上了一根拦江铁链,冷冷道:“贫道的徒儿,去岁承蒙徐长老关照了。”

    徐攸捂住伤口,脸色铁青。

    高手对决兔起鹘落,这厢胜负已分,另一边酣战方始,暗涧内刀光剑影飞闪缭乱,水花并火星四溅,已是杀红了眼。

    谢安歌带来的十九人无一不是好手,但架不住敌我悬殊太大,上有数人围攻,下有水鬼凿船,勉强招架了一阵便左支右绌,叫敌人抓住空隙爬上船来,踹破船舱欲毁货物,却见里头堆满了沙袋,哪有什么药材?

    “徐、徐爷,是沙子!”

    惊呼出口,义军这方众人俱惊,徐攸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安歌,却见这面如磐石的道姑扬唇一笑,她身后的十来人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谢安歌!”徐攸目眦欲裂,“你竟然耍诈!”

    谢安歌挽了个剑花震落血珠,笑意渐收。

    人心最是难测,方怀远在武林白道撒下了遍地火种,谢安歌作为聚火燎原的人,从东海到永州这一路上,她得了许多人的帮助,也遭过无数明枪暗箭,哪能不防备身边人?

    然而,总得有人向虎山而行。

    “自尔等进驻永州,翠云山一带的封锁线便落在了你徐攸手里,任何人想要出入山道,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谢安歌沉声道,“贫道若不亲身入这白蛇涧,你哪会中计呢?”

    只有将徐攸引来这里,穆清才能趁机率人突破封锁线。

    霎时,怒火几乎要在徐攸胸膛中燃烧炸裂,他抬头望向涧外,奈何眼前尽是黑石白江,狂风再如何呼啸,也无法将远处喧嚣带来此处。

    来不及了,他今晚带来的这百多人是从义军里细选出来的精锐,其余人等固然还坚守在岗,但没了徐攸坐镇掌控,一方过密必有一方疏,谢安歌不惜以身涉险,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放箭!”

    转眼间,徐攸心中已有决断,哪怕堵不住反抗军主力与临渊叛逆会合的道路,也得留下谢安歌的性命,否则他不仅是在人前颜面尽失,更无法向江盟主交代。

    徐攸在白蛇涧里埋伏了百多人手,至今只有一半现身参战,剩下一半尚且蛰伏在两边夹壁上待命,此时听他一声令下,破空声便如蜂群嗡嗡作响,无数箭矢从上方飞射而下,箭头泛着森冷幽光,无一不淬了毒!

    “寻掩护!”

    谢安歌此前已跟徐攸交手数次,知道此人心狠手辣,已料到他会放箭伤人,当即袍袖一挥扫落数枚箭矢,在夹壁上腾挪飞转点杀弓箭手,随她而来的十九名侠士或战或避,在这泼天箭雨下全力逃生,不想周遭惨

    叫声连连,叫他们也吓了一跳。

    徐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眼看着箭矢不分敌我地射向下方所有人,连自己也险些被毒箭所伤,狼狈地就地一滚,怒喝道:“你们在——”

    他话未说完,谢安歌已从半空落下,双脚连退五步,踏裂了一块大黑石,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箭雨已歇。

    徐攸只带了百多号人,善射者不过十之二三,每人携带一壶毒箭,两轮下来也差不多射光了箭矢。

    可谢安歌面上没有轻松之色,反而将眉皱得更紧,一道猩红血线从她握剑的掌中流下,剑刃兀自震颤不休。

    她没有中箭,是被人一鞭子抽在剑上震落下来的。

    “哎呀呀,好一出精彩大戏,可惜收不得场咯!”

    戏谑笑声从上方传来,听着和缓亲切,却响彻了整个白蛇涧。

    谢安歌脸色倏变。

    “什么人?”徐攸目光一闪,他踢起一把掉落的长刀,顺着谢安歌的目光向上方望去,却见许多人下饺子般从夹壁上掉落入水,俱是埋伏着的白道义军,他们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有的人不幸撞在了石头上,但没有一个吭声。

    都是死人。

    谢安歌也好,徐攸也罢,下方数十名江湖好手同在,竟没有一个发现这些人是何时被杀的。

    阴风呼啸,白水氤血。

    数不清的鬼影或从水里冒头,或从壁间现身,个个身穿黑衣,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从头到脚只有两处不是漆黑的。

    目光,以及刀光。

    “谢掌门,徐长老,二位别来无恙啊。”

    先前那声音再度响起,一道身影飞落下来,柳絮般轻飘飘地落在一根铁链上,原来是个锦衣男人,发束玉冠,手戴扳指,腰带也是上好的翡翠玉,浑身上下无不透着“富贵”二字,扬起的笑容多一分嫌腻,少一分嫌淡,令人一见便生出亲近之感。

    可在场没有谁会眼瞎到把他当成个大善人。

    补天宗明长老,陆无归!

    认出来人,徐攸心头猛震,可不等他说什么,又见陆无归不错眼地盯着谢安歌,柔声道:“一年未见,谢掌门清减了不少,纵使江湖风波急,也得爱惜己身,老话怎么说来着……哦,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话糙理不糙,谢掌门可要用心记下了。”

    这话乍听没什么毛病,可一想到陆无归与谢安歌的身份立场,再平常的话语落在旁人耳中也多出了几分异样,更别说这老乌龟甫一现身,目光就跟银针一样戳在了谢安歌面上,仿佛是拔也拔不出来。

    谢安歌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出声应话,而是转头看向了自己方才被人震落的地方。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呼吸心跳皆不可闻,仿佛是依附顽石的藤蔓青苔,又像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

    血腥气伴随着刺骨寒意从他身上逸散出来,奇长无比的鞭子从他手里垂坠下来,在冷风中轻轻晃动,如女鬼的怨发。

    白衣血袖,半人半鬼。

    他是当下风头正劲的补天宗少宗主,孤魂。

    谢安歌冷肃如冰的神情终于裂开了,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名字:“方咏雩!”

第二百五十八章·当断

    孤魂到底是谁?

    九月末那场东山白鹿湖之变引发了一连串大小余波,至今未能平息,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偌大江湖已是风云变色,随时可能翻天覆地。

    究其根本,祸端就在这孤魂身上,哪怕江平潮事后始终三缄其口,其余逃过一劫的人却不会为其隐瞒,于是有关孤魂真实身份的情报很快从滨州传扬开去,震动了武林黑白两道。

    方咏雩,前武林盟主方怀远之子,竟成了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的徒弟,还被他提拔为少宗主。

    外人既不知《截天功》第十重的秘辛,也不晓栖凰山大劫的内幕,只道这方咏雩窃学魔功在先,认贼为师在后,置亲友师门于不顾,血海深仇亦可抛,实是丧尽天良之徒。一时间,不仅是白道侠士对其深恶痛绝,就连一些黑道中人也为之不齿,方咏雩的名声便如杀猪血盆一样红得发黑,臭不可闻。

    因此,在方咏雩现身白蛇涧后,底下原本杀得难解难分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纷纷掉转刀剑对准这些魔门爪牙。

    陆无归见状叫道:“怎的不打了?人脑子还没打成狗脑子,老爷要是看得不过瘾,回头可不给赏钱送殡葬的!”

    这老乌龟说话怪损,仿佛白道两边人马打得头破血流只为唱出好戏取悦于他,实在令人怒火中烧,但沉不住气的只是少数,明眼人都能看出补天宗今夜是有备而来,他们双方鹬蚌相争,倒使暗中窥伺的敌人得了便宜。

    “徐长老,魔门大敌当前,我们暂且罢战联手如何?”谢安歌对陆无归的恶语充耳不闻,只转头看向徐攸。适才一番厮杀下来,她这方伤亡不多,但毕竟人少,而徐攸折损了过半人手,眼下情势对他来说不啻雪上加霜,若不一致对外,怕是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白蛇涧。

    同道中人再如何打生打死,总归是他们自个儿的恩怨了断,何况方咏雩不仅是少宗主孤魂,还是他们白道人所不容的叛徒败类,倘若身死其手,恐怕下了黄泉也难甘心,故而谢安歌此言一出,义军与反抗军多有意动,却听徐攸断然喝道:“谢安歌,休要在此惺惺作态,难道不是你跟方咏雩串通一气来陷害我等吗?”

    似他这等阴狠毒辣之辈,从不惮以己度人,何况今夜白蛇涧伏击本该是十拿九稳,却不想惊变连连,补天宗一伙人出现得蹊跷,临渊门又是方咏雩旧师门,其中恩仇纠葛非常人所能理解,也难怪徐攸有此揣测。

    见谢安歌冷面不语,徐攸以为自己戳穿了真相,可不等他继续咄咄逼问,便听一声冷笑突兀响起,这回却是出自方咏雩之口。

    一年不见,昔日的如玉君子容貌依稀,一身活人气已去了七分,就连发笑也带着九幽寒意,他像是厌烦了由面目可憎之人出演的闹剧,对徐攸森然道:“如尔者,为虎作伥,狼心狗肺,不得其死然。”

    被人当面咒死,徐攸勃然大怒,纵身上跃挥刀砍向方咏雩,不想人才飞至半空,眼前陡然一花,却是陆无归鬼魅般拦截在前,双手一拍便将长刀夹住,身躯旋即后仰下落,顺势一脚踢向徐攸腹部。徐攸到底是老江湖,临战应变只在须臾间,身形一拧从陆无归脚下避开,振臂转刀破开桎梏,刀尖直刺陆无归胸膛!

    陆无归仰面朝天向下倒落,本该是避无可避,脸上不见半分惧意,眼看刀刃就要贯穿血肉,徐攸心间突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翻涌上来,来不及收势回防,一道长鞭化为灵蛇飞咬而来,将他拦腰一卷,陡然抛向高空!

    方咏雩寸步未动,以单臂之力挥鞭卷起徐攸,徐攸只觉巨蟒缠身,腰间那条软鞭骤然收紧,一下就将骨肉脏器挤压生疼,忙举刀朝鞭身砍去,一刀竟未能将其斩断,方咏雩振臂一抖,徐攸便向旁侧岩石撞去,剧痛顿时席卷全身,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饶是如此,徐攸也临危不乱,双脚在岩石上借力一蹬,扭身挣脱长鞭,又朝方咏雩飞去,人刀合一若长虹,转眼已到对手面前,横刀便要斩首!

    刀锋未及劈中,徐攸面前突兀没了方咏雩的人影,而后劲风忽至,他想也不想就偏头闪躲,料定方咏雩出手偷袭,却见寒光乍现,竟是谢安歌挺剑刺来了。

    “谢——”

    徐攸又惊又怒,反手一刀劈向谢安歌,不料对方丝毫没有回剑自救之意,手腕三颤连出三剑,分刺他头顶、颈侧、腰侧三处,眼瞅着招招逼命,实则招招留情。

    她在做什么?一个念头猝然闪过,徐攸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白衣红袖迎风舞,方才遍寻不着的方咏雩竟如影子般隐匿在他身后!

    震悚之下,徐攸旋身急转,长刀自腰侧横飞斩出,一心想要逼开方咏雩,哪知谢安歌又出第四剑,这回却是朝徐攸右臂斩下!

    血飞溅!

    徐攸整条右臂齐肘而断,人已被谢安歌抓住向后飞退,堪堪避开了迎面一刀。

    刀握在一只血手中,血手仅有半截,被长鞭牢牢卷住,仿佛勾魂索上的鬼爪。

    原来在那电光火石间,方咏雩出手奇快,徐攸的刀尚未劈在他身上,长鞭已绞杀而来,若非谢安歌当机立断斩了徐攸手臂,被生生撕下的就不仅是半只手,还有半边身躯!

    这样刁钻阴毒、诡谲莫测的鞭法,实在让人肝胆俱裂。

    哪怕方咏雩手持的并非玄蛇鞭,谢安歌仍在血花怒放的刹那有了片刻恍惚,眼中映出的不是孤魂,而是血海玄蛇!

    高手过招最忌讳的便是分神!

    片刻之间,谢安歌带着徐攸飞出不过两丈,长鞭又如飞龙般纵跃而来,这回一改先前灵动柔软之势,破空声呼啸若雷,劲风未至已寒气刺骨,悍然扫向二人。

    谢安歌看出这一鞭厉害非常,倘使要接必得全力以赴,但她身在半空,又救了徐攸在手,委实不便硬接,于是手臂劲力微吐,欲将徐攸抛出战圈再举剑接鞭。然而,痛失半臂的徐攸猛地睁眼,以为自己要被推为挡箭牌,左手撮掌成刀向谢安歌腹部刺去。

    杀意骤临,谢安歌察觉不对,仓促间侧身避让,同时运转内功护住心脉,堪堪挡下了徐攸的偷袭,但手刀斩过腰侧,登时皮开肉绽,她陡然吃痛又失先机,方咏雩的鞭子趁势打来,只听“啪”的一声,长鞭狠狠抽在谢安歌背上,血雾霎时弥漫,她被这一鞭从半空打落下去。

    “师父!”

    上头四人死斗,下方也杀得天昏地暗,名为凌姝的望舒门弟子偶然抬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当即花容失色,一剑逼开杀到面前的敌人,顾不得自身安危,足下一点岩石便向前方飞扑而去,想要接住谢安歌。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有人比她更快。

    方咏雩如今到底有几分本事,陆无归算是在场最为清楚的人,深知他以一敌二也能不落下风,欲杀敌制胜又非易如反掌,于是这老乌龟一声令下,四方杀手齐动,准备趁着方咏雩缠住两大高手的时候将其余白道人士全歼,而他自己光明正大地躲起懒来,一面游刃有余地捉弄对手,一面留心着上方战况。

    谢安歌被徐攸偷袭时,陆无归脸色立变,待方咏雩一鞭落下,他反手一掌拍飞了三个缠斗许久的白道义军,身形一展就向谢安歌掠去。

    凌姝这厢才靠近,陆无归已伸手托住了谢安歌的脊背,甚至避开了那道血淋淋的狭长伤口,但不等他再有动作,谢安歌已缓过气来,并指向他胸膛拂去,倒是不带杀气,意在将他逼退。

    许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啊。

    陆无归心下微叹,遂她心意举掌相迎,另一只手变托为推,仿佛他疾赶至此并非为了救命,而是要趁人之危,骇得凌姝挺剑便刺,将谢安歌从陆无归手里“抢”了过来。

    她不如陆无归眼力好,匆忙间误触了谢安歌背上的伤,只觉得满手湿冷粘腻,若非嗅见了腥味,凌姝都不敢相信鲜血能够如此冰冷,颤声道:“师父,你……”

    方咏雩是半分没留手。

    谢安歌知道自己中了寒毒,可她身怀上乘内功,数十年如一日般苦修纯元真气,望舒门的内功也走阴柔之道,只要不是伤及肺腑,这点寒毒于她而言不算大碍,比起背上袭来的刺骨凉意,反倒是腰侧那道伤口更痛一些。

    她早知徐攸是个小人,但大敌当前,他们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从补天宗的陷阱里闯出生关,且补天宗胆敢潜入永州同时对白道两方人马下手,恐怕武林又要重演当年浩劫,义军与反抗军到底是同道中人,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还做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于情于理,她合该救徐攸一命。

    一心救人却遭偷袭,谢安歌心中并无悔意,只记下了这次教训,她压下喉头血腥,运功催逼体内寒毒,凌姝持剑护在她身前。附近的白道侠士见此情形都朝二人聚拢,其中几人还是义军,他们显然也看清了事情始末,个个面露羞惭之色,横刀守在外围,奋力抵御魔人趁乱偷袭。

    徐攸那一手刀是出于本能,过后才知错想,奈何为时已晚,只见方咏雩飞身而起,长鞭兜转就要将他整个圈住,徐攸强忍住胸中翻涌气血,使了个千斤坠向下急落,想的是以伤换命,不料竟被人抓住了肩膀。

    陆无归像一只猎兔的鹰,徐攸前脚落入义军人群,后脚就被他抓得离地再起。这一惊实在骇人,徐攸扬起左手斩向陆无归小臂,同时强行扭身出腿,这一掌一脚是垂死挣扎,用尽他全身功力,陆无归却是不闪不避,锁肩五指上移,另一只手横过了徐攸的腰。

    掌刀和脚踢几乎同时落在了陆无归身上,他闷哼了一声,兀自笑道:“徐长老,你对江盟主忠心耿耿,不如……先下去替他探探黄泉路是否好走吧。”

    说话间,他两臂同时用力,却是朝着两个方向,“咔嚓”两声脆响重合为一,徐攸的脑袋扭到了最左边,腰部以下转到了右面。

    一个大活人,眨眼成了条破麻绳。

    陆无归将手里死不瞑目的尸体丢在地上,小臂和腰腹这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他龇牙咧嘴地从一干白道义军围攻下逃脱出来,纵身几个起落,回到了方咏雩身边。

    徐攸既死,白道义军一方没了主心骨,或犹豫不决,或义无反顾,陆续朝谢安歌这边靠拢,反抗军一方也折损了好几个人,两边人马一经会合,倒是难分彼此了。

    有他们合力争抢来的喘息之机,谢安歌勉强逼出了体内大半寒毒,以剑支身站了起来,越过人群与方咏雩、陆无归对峙。

    长鞭末端垂入水中,方咏雩双脚踏在一根悬空铁链上,道:“谢掌门,今夜你势单力孤,并非我等对手,还是束手就擒吧。”

    谢安歌面若冰霜,冷声道:“望舒门自开山立派以来,未有向敌屈膝乞活之徒,贫道身为掌门,宁战死不求饶。”

    “谢掌门此言差矣。”陆无归摇头道,“你是白道屈指可数的大宗师,倘使决心要走,我方再多百十个好手也拦不住你一人去路。”

    这话乍听是敬佩,细想却令白道众人纷纷色变,可不等他们方寸大乱,谢安歌便举剑道:“多说无益,白蛇涧或是我等殉道之地,焉知不是尔等葬身之所?”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谢掌门,今夜我不会让一个武林盟的人活着离开这里,但你于我有恩,望舒门也早已退出武林盟,你带门下弟子离开,我等绝不为难。”

    全场俱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后,谢安歌忽地道:“凌姝,带上你受伤的师姐妹离开白蛇涧,速归永州城!”

    凌姝浑身一颤,可不等她开口说话,谢安歌已向后退了一步,与其余人并肩而立。

    既为人师,必得视弟子如己出,而她又是领袖,没有惜身负义之理。

    陆无归站在方咏雩身后,难得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谢安歌,那眼中似有明流暗涌,又好像空无一物。

    人群里本有窃窃私语,此刻俱没了声息,谢安歌腰侧、背后的伤口都已经裂开,鲜血污了她的玄衣卦袍,却引燃了冰雪下的火种。

    凌姝双目通红,她死死咬住牙关,生怕泄露了半声哭腔,扯了两个师姐妹带上几名不能行动的同门,上了一艘还算完好的乌篷船,在众目睽睽下掉转船头,向白蛇涧出口驶去。

    一旦她们回到城内,补天宗潜入永州的行动就再也隐藏不住,势必引发轩然大波。

    补天宗一方有好几名杀手蠢蠢欲动,可不等他们出手,无孔不入的寒意就刺在了这些人身上,霎时透心发凉,直到那艘乌篷船彻底消失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咏雩叹道:“谢掌门,既是如此,咱们就算两清了。”

    “贫道与你,本就是无恩无仇。”谢安歌抬眸看他,“临渊门固然不为武林盟所容,但与补天宗更有血海深仇,你既已成为孤魂,何必顾念方咏雩的过往?”

    方咏雩闻言怔住。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笑声越来越大,方咏雩像个疯子一样笑得癫狂,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有任何人敢讥讽他,反而一个个都胆战心惊。

    “谢掌门,今夜你以身涉险将徐攸引来白蛇涧,是为了让穆女侠率领反抗军主力从别处突破封锁进入翠云山吧。”方咏雩终于止住了笑,“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谢安歌一愣,她看着方咏雩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血水,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个不敢置信的恐怖念头。

    “你说得对,我已经是补天宗的孤魂了。”

    方咏雩转过头,仿佛透过重重壁障看到了翠云山,一字一顿地道:“有些东西,当断则断!”

第二百五十九章·血影

    天上乌云蔽月,山间寒鸦啼哀。

    石玉正睡得四仰八叉,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冷飕飕的怪风,不仅吹得木窗啪嗒作响,还将晒在窗台上的一双鞋给掀了下来,那鞋子砸在地上,像有人迈步踏定,惊得床上的人一骨碌翻身而起,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手先探入枕下摸出一对峨眉刺来。

    耳畔风声呼啸如鬼哭。

    冰冷尖锐的峨眉刺入手,石玉整个人彻底清醒了,他抬眼扫视一圈屋内情形,目光落在了那双鞋上,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自嘲了一句“惊弓之鸟”。

    虚惊一场,他借着微光看向桌上漏壶,快到子时了。

    石玉却没有了睡意。

    梦中惊醒的心悸仍未散去,眼皮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将峨眉刺别在腰侧,穿好衣鞋走出小屋。

    夜半三更,偌大山林漆黑幽静,偶有几点火光在风中闪烁摇曳,像魑魅魍魉的眼睛。

    一切如常。

    石玉在风口站了没一会儿,整张脸已被吹得麻木,他想着自己不能傻站到天明,又不肯回屋辗转反侧,索性提了盏灯笼,抄捷径往演武堂走去。

    去岁栖凰山大劫后,临渊门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至泥潭,万幸石玉不负江夫人重托,拼命赶在听雨阁鹰犬行动前回到了翠云山。大长老方善水当机立断,迅速召回了永州境内的全部门人,清点一干物资储量,将山门内外防务提升至最高,总算抗住了灭顶之灾。

    然而,占据地利只守不攻到底是权宜之计,长此以往必将日薄西山。

    这一年来,以大长老方善水为首,临渊门一干长老堂主无不忧心劳力,方怀远既已不在人世,他们便是门派的脊骨,无论如何也要率领众弟子闯出生关。只不过,再坚毅的决心也要受困于现实囹圄,尤其在武林盟义军进驻永州后,临渊门的处境日渐危险,怎样与这些昔日道友抗衡已是燃眉之急。

    似这等关乎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石玉自是插不上话也无能为力的,他毕竟只有十四岁,曾在方咏雩身边伺候,连正经的内门弟子也不算。大长老方善水念及他的报信之功,又感念这小少年赤胆忠心,破例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亲自传授武学,身份和辈分都提了上去。

    石玉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哪怕方善水每日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来指点他,他也不曾有过一刻携带,是以武功突飞猛进,原有几个不服他的年轻弟子,现已诚心认了这小师叔。

    冷风愈发狂烈,石玉手里的灯笼被拉扯得摇摆不定,火舌舔着了纸壳,眼看就要整个燃烧起来,他正好路过了小石桥,扬手将着火的灯笼丢了下去,火遇水即灭,纸糊的尸体在他眼前支离破碎了。

    出乎意料,本该静默于夜的演武堂竟是通明一片,石玉见到了不下数十道人影在此整装待发,为首者是名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他手握一柄长刀,发上、腰间皆系白,显然戴孝在身。

    石玉出声唤道:“二师哥!”

    这人名叫方越,是大长老方善水座下弟子,在同辈弟子中排名第二,仅次于门主首徒展煜。方越是方家的家生子,爹娘都曾任临渊门大管事,地位等同于长老,其父方敬更与护法刘一手齐名,并称为“风雷双刀”,而方越本人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担任演武堂堂主之职,虽有些严肃不近人情,但处事公道从无偏颇,备受众弟子敬重,石玉也受过他许多照拂,二人又师承一脉,可谓相处和睦。

    见是他来,方越面色微缓,先吩咐其他人往武库去,这才问石玉道:“大半夜不好好休息,来此作甚?”

    “被风惊醒了,睡不着。”

    石玉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看到师兄们陆续从武库中取了刀剑弓矢等兵器,心下顿时一凛,小声道:“二师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方越道:“谢掌门逾期未至,只怕遇上了麻烦,我领一队师弟前去接应。”

    临渊门封山一年,上上下下同舟共济,不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在诸多方面都得齐心协力才能把事办好,更别说四方封锁下翠云山几乎与外界隔绝,先前正是石玉冒险偷渡白蛇涧潜回永州城,这才带回了谢安歌的密信。

    闻言,石玉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了,他脱口道:“我也去!”

    “胡闹!”方越轻斥道,“武林盟大批人马环伺在外,谢掌门若真半途遇阻,我等此行风险甚大,怎能带上你?”

    石玉倔强道:“我也是临渊门弟子,怎么不能——”

    “你还小!”方越一手拍在他肩膀上,“师哥没有看轻你,等我们顶不住了,你想跑都不行!”

    这一掌落在肩头,竟有千钧之重,石玉梗着脖子不吭声,眼睁睁看着方越率领一干人走出演武堂,泪水都被风吹干在眼眶里,待最后一点声响消失,他才抬起双手,怔怔看着被自己掐出血印的掌心。

    他年仅十四,尚未武功大成,已学会了流血不流泪。

    石玉孤零零地站在堂前,身后有明亮灯火,眼前是漆黑夜幕,风将他的衣衫拂得猎猎作响,而他只觉得冷,就像当年未出绛城时被市井贼人关在暗门里,冷得浑身热血都像要凝结成冰。

    “……少主,一年了,你若尚在人世,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喃喃几句,用力一咬舌尖,待口腔里漫开血腥味,方才沉下心来,从腰侧取了峨眉刺入手。

    峨眉刺是短双奇兵器,江湖上有会用它的人,却少见将它用好的人,便连临渊门也是以刀法剑术闻名江湖,可石玉早已习惯了此物,倘若弃之另寻兵刃,只怕得不偿失,故而方善水教他练武重视功法却不拘泥招式,好让石玉钻研出自己的路数。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石玉年纪小,身量也没完全长开,使的又是短兵器,走不通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索性对“险”字要诀下功夫。

    堂中无人对战,石玉也不能擅自启动机关,独自练习难免差了些许感觉,于是灵机一动,又跑回到外边小树林里。

    这片林子很小,当中却有个甜瓜大的马蜂窝,常来常往的师兄弟们有心把它给捅了,又怕被蛰个满头包,好在它高高悬在树冠上,平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偶有几只马蜂飞进演武堂,被方越几个拿来练弟子们的定力,谁要敢在扎马步时忍不住躲了马蜂,当天必得加练一个时辰。

    今夜,这群马蜂正在巢中安居,不知大祸已然临头。

    石玉长到十四岁,还是头一回干这捅马蜂窝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后仰倒,顺势一脚将蜂巢踢了下来。

    霎时,蜂巢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四下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愤怒的马蜂从中飞了出来,它们很快找着了罪魁祸首,一窝蜂都朝石玉包围过去,乍一看犹如阴云罩顶,非要将这臭小子也蛰成个“马蜂窝”不可。

    若换了别人在此,只怕已经头皮发麻拔腿就跑,石玉则不然,他快速扯了布巾把头脸一包,双手各持一根钢刺,脚步一错便旋身起舞。

    要想将峨眉刺这门兵器使得精妙,手法、身法、步法三者皆不可缺。为此,石玉在这一年里起早贪黑,不知有过多少次手脚起泡,也数不清受过多少伤痛之苦,如今面临蜂群围攻,勤学苦练顿显成效,只见他脚下连踏,分明未出方圆之地,却是身形闪动如风烛,竟使蜂群几度扑空,同时抖腕拨指,穿、挑、推、拦……一对峨眉刺被他使得如臂如指,于双手间飞转腾挪,一面舞得滴水不漏,一面刺落飞蜂无数,只消片刻已在脚下堆了满地蜂尸,每只马蜂都是被一击刺死,却没有一根蜂针能扎进他的皮肉里。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着人数不少,行路匆匆,眨眼间已至附近。

    “谁?”石玉一惊,想到先前离去的方越等人,以为出了惊变,从蜂群中脱身出来,施展轻功就朝那边飞去。

    这两日风声正紧,武林盟义军和白道反抗军在永州争得头破血流,可谓同室操戈,夹在中间的临渊门纵使得了一二喘息之机,但也不觉庆幸,反而深感悲哀。随着事态愈发紧张,翠云山的防务更加不敢松懈,方越既带人出去接应谢安歌,山门各处的明岗暗哨势必严加戒备,纵有大敌来犯,也不该轻易闯至这里才是。

    石玉奔出树林,果然见到一行人沿着山道疾走而来,当先五人他都认得,俱是巡山队的弟子。

    “请留步!”

    唤了一声,石玉从树林里现身出来,那五名巡山队弟子看清是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问道:“小师叔缘何在此?”

    石玉师承大长老方善水,排名在同辈最末位,却比其余弟子高出至少一个辈分来,他毕竟脸皮薄,窘道:“不必如此……罢了,你们是带了谁入山?”

    不等巡山队弟子回话,后方便有道女声传来:“许久未见,你长高了不少,倒似脱胎换骨一般,我都不敢相认了。”

    石玉一怔,借着火光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走上前来,容貌清婉不失英气,身姿挺拔如剑,正是阔别一年的望舒门大弟子穆清。

    “穆女侠!”

    大惊之下,石玉喜出望外,他忙迎了上去,围着穆清上下打量,见她衣摆染血未干,怕是不久前才经历了一番恶战。想到一年前五人于荒野山洞誓约作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石玉先前忍下的泪险些又涌了上来,粗鲁地抹了把脸,连声道:“穆女侠,想不到还能再见着你,实在太好了……我、我没辜负你们的嘱托,你……你救回我家少主了吗?还有我们大师兄,他在哪里?他们过得如何呀?”

    这般连珠炮似的发问,只让人听得鼻酸,穆清眼底映着摇曳火光,脸庞也仿佛烛影一样明灭不定起来,片刻后才垂眉敛目,声音微哑地道:“说来话长。”

    短短四个字,似有万千辛酸在其中,石玉身躯微颤,抬头看着这个神色哀戚的女子,喉间倏然哽住。

    一年多前,他们在梅县初见,穆清身为望舒门首徒,哪怕面临着危机四伏的困局,她仍然沉稳冷静,虽不如江平潮那般锋芒毕露,也不似昭衍诡谲多变,穆清就像一面坚实后盾,永远静默而可靠。

    即使后来发生了许多不如人意之事,石玉也未曾在穆清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使他心里微微刺痛,仿佛刚才挡下的无数蜂针又聚拢而来,这次全扎到了实处。

    他苦等一年,此刻却有些胆怯了。

    穆清不是独自上山的,她身后还有不下二三十个男女,青壮中年皆有,女子大多与她一般打扮,料来是望舒门中人,其余的应为反抗军精锐。

    石玉多看了他们几眼,觉得这些人都身带煞气,想到穆清身上的血迹,这点疑虑又被他按捺下去,问道:“穆女侠,只你们进山来了吗?”

    反抗军赶来永州后,石玉仗着人小不起眼,在师兄们的掩护下设法去了州城,成功从暗线手里取得了谢安歌的密信,得知她将率一小队人夜渡白蛇涧入翠云山,但这是一步声东击西的险棋,谢安歌冒了巨大风险,为的是让穆清趁机率领反抗军主力从东面突破封锁线,与临渊门一举会合。

    因此,谢安歌逾期未至实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方越已带人前往白蛇涧接应,怕要经过一番苦战,而这代表着计划成功,反抗军的大批人马将在穆清带领下顺利抵达翠云山。

    乍见穆清身后这二三十条人影,石玉直觉不对,故有此一问。

    穆清苦笑道:“事情有变,待见了大长老再详述始末吧。”

    石玉从前跟着方咏雩的时候,惯有些没心没肺,但他吃过了几回深刻教训,又在方善水、方越等人的教诲下大有长进,难免谨慎起来,追问道:“是什么变故?”

    穆清眸光微闪,倒不隐瞒他,沉声道:“我们突破了武林盟义军的封锁,但在半路上……遭遇了补天宗魔人的袭击!”

    此言一出,石玉与那五个巡山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消息果然骇人,石玉不敢再耽搁下去,道:“我与你们一同去长老堂!”

    长老堂与演武堂相距不算很远,众人又步履如飞,一炷香后便穿过回道进入腹地,遥遥可见几道人影立在院中,想来是方善水等几位长老得到通报后联袂至此。

    走在最前面的巡山弟子快步赶去,其他人都在院门外暂候,石玉时不时偷看一眼穆清,面上声色不动,手臂却悄然靠近了腰侧。

    不对劲。一路走来,他心中那股异样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烈,眼皮也在疯狂抽搐着,找不出毛病究竟在哪里,但他就是觉得莫名惊慌。

    石玉去年从中州一路赶回永州,途中遭遇过数次险死还生的危机,便是这种冥冥中的感觉救了他性命。

    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到了呼吸急促的地步,石玉勉强压住胸中那口浊气,目光从穆清脸上移开,无意间落在了她腰间那柄佩剑上。

    这柄剑显然有些年头了,鞘上雕纹里有着暗黑血锈,即便剑刃未出,也不难看出是在经年累月的厮杀里淬炼出来的凶器。

    石玉陡然愣住。

    他其实记不清穆清的剑究竟是什么样子,却记得……那日武林大会的擂台上,那柄随她闯过十面埋伏的利剑折在了尹湄手上。

    习剑者自是剑不离身,穆清后来又换了一柄剑,或许不止一柄,但……新剑是没法在短短一年里生出这么多血锈的。

    半敞的院门彻底打开,守卫得令放行,穆清举步朝方善水走去。

    “师父小心!”刹那间,石玉口中发出一声爆喝,同时脚下用力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般飞扑上去!

    变故突然,方善水只怔了片刻,原本离他尚有三丈远的穆清竟如奔雷般闪到面前,没等他出剑,一道寒光已当头劈下!

    “呛啷——”

    一声铿锵锐响,方善水连鞘出剑,剑鞘横在头顶两寸之上,堪堪挡住了斩首一击,旋即拔剑出鞘,飞锋疾闪直刺穆清面门!

    石玉也正好赶到,双手峨眉刺上下齐出,疾攻穆清背后两大要害!

    师徒俩一前一后配合无间,夹在其中的穆清本该避无可避,却见她折身侧转,左手持剑向后一扫震开峨眉刺,右手倏地一扬,雪亮刀刃振袖而出,刀尖对剑锋,“叮”一声撞开了方善水的直刺,去势未绝地削他手指!

    此女拔刀之快,出刀之狠,实在让方善水大吃一惊!

    好在他武功高深,又有石玉争来的一合之机,剑势骤然一变,疾风卷草似的绕过刀锋,向对手腋下空门刺去!

    一剑刺空!

    白衣女子纵身上腾,一脚踩在了石玉的峨眉刺上,猛地后翻飞出,落在了一角院墙上。

    院墙之后,大门之外,她带来的那二三十人已四散开来,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狠砍杀长老堂的守卫!

    “你不是穆清!”方善水厉声喝问,其余两位长老也拔出兵刃,神色凝重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不再刻意伪音,笑声落入石玉耳中,唤醒了他午夜梦回的惊悸。

    “她是……”

    想到之前在山道上的寥寥对话,石玉的脸庞骤失血色,他握紧峨眉刺,看着那白衣女子撕下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咬牙切齿地道:“补天宗暗长老,啸魂刀尹湄!”

    三位长老齐齐色变!

    “不、不可能……永州府营和武林盟义军都破不了翠云山的防守,补天宗的人……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哪怕尹湄假扮了穆清,以翠云山的戒备森严,并非换张脸就能轻易蒙混过关的,更别说她还带来了如此之多的人手。

    明岗暗哨、机关密道、巡山守卫、通行口令……这些是任何外人都不能掌握的秘密,也是临渊门固守至今的根基。

    “我是怎么进来的?”尹湄看向石玉,眼中竟有怜悯,“当然是,你所等候的人亲自带我们来的。”

    愕然片刻,石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钢刺尖端扎入手心也不觉,直至鲜血淋漓。

    尹湄将铁剑和面具一同丢入尘埃,如拈花女子抛下了两片花瓣,她持刀在手,却没有看场中任何一人,而是仰头看向了漆黑夜空。

    山间那股邪门的狂风仍在大作。

    一道火光不知从何处直冲上天,伴随着尖锐无比的呼啸声,猩红的巨大烟花在她头顶轰然怒放,拖长的光痕犹如奔流鲜血,沿着夜幕倾泻而下。

    血光下,无数黑影自四面八方现身而出,如狼似虎般朝山中活人杀去。

    迟来一年的腥风血雨,终是笼罩了翠云山。

第二百六十章·哨令

    风声刺耳,寒意袭人。

    穆清率领众人在夜里纵马疾驰,风驰电掣般赶到了翠云山东麓。

    翠云山地势复杂,西面有天堑白蛇涧,东面也不是一马平川,须得翻过这道小山岗,才算真正进入了翠云山地界,于是此处成了山门防备的一大重点,守卫日夜交替,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由远至近,鸟群都被惊得冲天而起,本该现身的岗哨却不见踪影,穆清勒马踏步,疑惑地抬头望向前方,那山隐于浓黑夜色中,四下里只有零星微光若鬼火,怎么也看不真切。

    身后有人问道:“穆女侠,怎么……”

    穆清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她双眉紧蹙,心也悬了起来,屏息听过一阵风声,忽地道:“所有人都下马。”

    反抗军组建不过月余,除了望舒门千百弟子,其余人俱是来自江湖各地,人数一多难免龙蛇混杂。今夜事关重大,能够跟随穆清奔赴至此的,不仅是本领过人的好手,还深受谢安歌信任,当中甚至有不少前武林盟各地分舵的人。

    见穆清神色凝重,众人下意识警戒起来,莫有半句二话,纷纷翻身下马。

    望着前方那团仿佛化不开的黑暗,穆清向后挥了挥手,所有人悄然散开,只有马群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不时从鼻中喷出白气,仿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变得尤为不安。

    她没吭声,一鞭子抽在了马臀上,那马儿吃痛之下向前狂奔,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有样学样。马群霎时大乱,有些四散开来,但大多数都朝前方窜去,不多时已翻过了山坡头,眼看就要跑下山去,四下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怪响,似是有弦崩断,紧接着黑暗如被打翻了的砚台倏然扣下,将跑在前头的十多匹马都吞噬了进去!

    山岗背面,竟有一个大陷坑!

    陷坑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大到足以埋葬几百上千人马,底下除了无数木刺,还有沼泽烂泥,若无绝顶轻功在身,一旦陷入其中就再难挣扎出来,先前朝廷和义军几次攻打翠云山,都在这陷坑上吃过大亏。

    然而,陷坑并非随时敞开的,巡山弟子常来常往,以前也有外客经此入山,是以临渊门的能人巧匠在坑上布置了三层机关,分别是石板、厚土和木桥。临渊门弟子平日里出入,多是走木桥,遇上人马来往,则收木桥踏土石,外人如履平地不知底下乾坤,机关也由守卫弟子看管,非大敌来犯不启动。

    穆清将于今夜率反抗军主力入翠云山的消息,一早便秘密传进了临渊门,对方不说是夹道欢迎,怎么也不可能设下陷阱等他们来踩,除非——他们来晚一步,翠云山内已出了大变故。

    此时此刻,他们站在山麓这头,看不到陷坑里的情形,却有狂风将落马垂死挣扎的惨厉嘶鸣声传来,那声音无比恐怖,再胆大的人也要头皮发麻。

    穆清持剑在手,喝道:“小心敌袭!”

    话音未落,数条黑影从四面八方飞来,众人各自闪躲,不想重物坠地声连响,原是七八具尸体被人砸到面前,都身着临渊门弟子的服饰,料是这里的守卫,或被一刀封喉,或被快剑刺穿胸膛,手法干净利落,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武林盟义军再如何想要踏平翠云山,也不会出手如此狠辣。

    尸身上的血未干。

    穆清面冷如霜,她攥紧了剑柄,突然将火把往旁边一棵大树丢了过去,其他人也将火把抛入草木间,火焰遇木即燃,大风又助火势,转眼便有无数火蛇流窜,使周遭一切无所遁形。

    人。

    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藏在薄土下,隐于大石后,甚至融入草木阴影中,身上的黑衣比这夜色更浓,唯有盘踞领口的血色长蛇猩红刺目。

    原来是补天宗的杀手。

    先前那几具被丢出来的尸体忽然“动”了,死人当然不会动,可这群杀手在尸体上缠了肉眼难见的细线,他们甫一动身,尸体也被牵动起来,如有生命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带着一身血腥气抱住了身边人,使对方来不及躲开,顷刻毙命于杀手刀下。

    不仅是尸体,还有更多的线从数名杀手掌中飞出,刹那间拉长几丈,彼此勾连交错,随着他们跃入人群,这些线也在人群中织就罗网,一面将众人分隔开来,一面收割着网中人的性命。

    狂风呼啸,吹起了满地落叶,也将穆清整个人卷上半空,她如同冯虚御风的神女,蜻蜓点水般踏过不知多少人的头颅,转眼飞至一名杀手上方,利剑破空刺下,登时将人洞穿,旋即轻叱一声,这看似纤柔的女子竟用长剑将高大杀手挑起离地,顺势振臂旋身,连人带线狠狠抡了出去!

    线网相交,这厢出了破绽,与之勾连的另一端也被穆清趁机逼近,寒光飞闪间又有一颗头颅落地,鲜血溅上白衣,她猛地往后一仰,两柄长刀几乎贴脸劈过,左右杀手一击未能得手,不及退开已是喉间发凉,两股血箭喷出,人也轰然倒地。

    “杀!”

    片刻间,已有四名杀手倒在了穆清剑下,反抗军一方顿时士气大振,各自向敌人扑杀过去。

    山岗附近埋伏有杀手近百人,但穆清这边人数是敌方的十倍以上,慌乱只在最初持续了片刻,很快在众人的悍勇冲杀下烟消云散。

    穆清脸上却没有笑容。

    近日来,武林盟义军跟白道反抗军围绕翠云山交手数次,已经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谢安歌深知鏖战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倘若临渊门继续固守翠云山不出,反抗军这边也将无能为力,后果不堪设想。

    今夜这番行动,援助救急只是其一,反抗军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是劝说临渊门撤离山门,跟他们一同退出永州这片浑水泥潭。谢安歌先前在密信上表明想法并陈清利害,未能得到方善水的回应,料是几位长老和堂主争议难定。

    临渊门根基在此,实非一个轻易能做的决定,但眼下形势逼人,容不得他们悬而不见,这才有了谢安歌冒险引走徐攸,让穆清率领反抗军主力奔赴翠云山的计划。

    存亡荣辱终归系于己身,外人只能做到仁至义尽。

    一路上,穆清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样劝说临渊门众人,倘若他们不肯舍下祖师基业,自己这边又当如何……诸般种种,险些令她愁白了头发,却不想真到了翠云山后,面对的竟是这般情形。

    值此关头,永州偌大地盘几乎被义军和反抗军一分为二,双方鹬蚌相争,倒使后来者渔翁得利。穆清眼下已无暇追究补天宗是如何绕过双方耳目潜入永州,她在意的是翠云山里现在的情况,以及……这边出了事,白蛇涧那头会不会也有杀手伺机而动?

    冷风拂过衣衫,寒意渗透骨髓,穆清一剑将敌人钉在了地上,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对众人道:“此地外防既破,想必补天宗的主力已攻上山去,我奉师命前来接应临渊门弟子,绝无临阵退缩之理!诸位,哪个要回城都不必报备,愿舍命奉陪的——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去!”

    寂静。

    一瞬间的雅雀无声后,所有人都将兵刃亮出,火光血色映寒芒,尽入一双双炽烈的眼睛里。

    “走!”

    尖锐悠长的哨声,像是千鸟齐鸣,几欲刺破夜空。

    翠云山里有一支特殊的巡山小队,他们像影子一样潜伏在山中各处,武功不算高强,却是轻功过人,都有一身潜踪匿形的好本事。小队里每人携有一支哨子,是用凤鸣竹制成,被老匠人用独门技法处理过,一经吹响便声震群山,使山门上下人等都能听见哨声示警,附近岗哨和守卫听声辨位,将以最快速度赶过去支援。

    似这般哨声连响、长鸣不绝的情况,临渊门立派以来从未有之。

    翠云山的前山与后山之间有一条横河,是从白蛇涧飞瀑流经下来的,河面宽阔,水流湍急,上中下游各有一道木栈桥连接两岸。第一道哨声从后山传来时,沉睡的前山岗哨已被惊动,他们反应迅速,不消两刻已赶到河边,没想到三道木栈桥俱已断裂沉水。

    因着连日敌袭,翠云山的大部分守备力量都被分派到了前山,如今长桥俱断,哪怕还有应急船只可用,短时间内也无法承载多数人马渡过横河,更何况对岸有无数黑衣人现出身来,他们隔河投石放箭,阻挠任何想要渡河的船只。

    “他们是什么人,又是如何绕过我们进入后山的?”

    “一个时辰前,方越率了五十名弟兄出山前往白蛇涧,然后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带领一队人马过岗哨,验其身份无误,方才放行进去。”

    “难道是白道这些人……”

    突然间,远处有人匆匆赶来,大声道:“师叔,望舒门的穆清穆女侠率领反抗军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俱惊,负责总领前山防务的是一个壮年男子,他闻言心里猛跳,顾不得周遭议论声,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穆清先前不是已经入山,怎地又率人进来?”

    那巡山弟子跑得太急,一个踉跄摔倒在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她带来了许多人,还有好几具补天宗杀手的尸体,说是在大陷坑那儿遇到埋伏——师叔,我们怕是中计了!”

    壮年男子顿觉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对岸那群黑影,却听耳畔惊呼骤起,他反手朝劲风来处拍去,不想这上一刻还满面惊惶的年轻弟子竟是狠绝无比,拼着被他一掌打中头颅,从袖中抽出匕首,深深刺进他的腹部。

    一掌落下,这人的脑袋应声开了花,而那匕首是淬了剧毒的,入肉见血即刻封喉,壮年男子登时七孔流血,来不及说出一句话,便仰面栽倒在地。

    “师叔!”

    呼声才刚出口,又有一批杀手沿着刚才那名弟子的来路,杀气腾腾地赶到了这处岸边。

    全都乱了。

    前山混乱四起,后山更是遍地狼藉。

    临渊门立派百五十年,曾为白道四大门派之首,出过两代武林盟主,即便在栖凰山大劫后江河日下,方善水也始终坚信门派能够渡过难关重现峥嵘,直到今夜灭顶之灾猝然降临,他眼睁睁看着补天宗的众多杀手撕开山门防线,前山与后山守望相助的桥梁被拦江割断,上至长老下至弟子,全都被裹挟进了这场腥风血雨中。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临渊门,当真是辉煌不再了。

    尹湄的刀有多快?

    她带艺入门,年纪轻轻已坐稳了补天宗刑堂堂主的位置,后来升为暗长老,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凭借的就是一手快刀,斩落人头无数,杀出赫赫凶名。

    纵观补天宗上下,有胆子且有本事接下尹湄全力一刀的人,仅有寥寥三位。

    周绛云,陆无归,方咏雩。

    如今这三人俱不在翠云山上。

    烟花升空之际,方善水当机立断地出剑缠住尹湄,好让另外两位长老和堂主迅速从这小院撤走。敌袭来势汹汹又令人猝不及防,满山乱成了一锅粥,少不得几个主持大局的人,方善水只庆幸自己提前把该交代的事都吩咐给了他们,留下这一具枯残之身,正好燃尽余热。

    面对尹湄,方善水全盛时或可力战不败,但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老了,长达一年的苦心竭虑掏空了这位老人的身躯,哪怕他看清了刀锋来向,也来不及挺剑挡下。

    石玉年纪小,本该跟两位长老一同走的,可他性子倔得很,听了尹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就再也不肯逃跑,手持峨眉刺扑身而上。他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与方善水抢主攻,仗着兵刃短身法活,每每在尹湄与方善水刀剑交锋之际出手偷袭,专攻阴险要害之处。尹湄自不惧这根小豆芽菜,但也委实烦他,振臂挥刀将方善水逼退三步,蓦地旋身反手向后斩去,这一刀再不留手,倘使劈到了实处,石玉就要从一个人变成两片人。

    他来不及躲开,更无力硬接啸魂刀,眼看着死到临头,突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双手,两支钢刺在头顶交错成叉,尹湄的刀锋劈在中间,震裂了他左右虎口,长刀未有丝毫迟滞,压着钢刺往他血肉砍去,却见这小鬼手指一拨,峨眉刺陡然旋转飞开,直向尹湄双目刺去,同时石玉就地一滚,刀锋从他背上刮下了一层连皮血肉,人已滚出丈许。

    两支峨眉刺一左一右飞射面门,尹湄后仰翻身,长刀逆风一卷,钢刺被她刀势卷动,以流星飒沓之势向石玉倒飞回去,好在方善水已然赶到,挥剑一扫一压,峨眉刺又落回石玉手里。

    师徒俩并肩而立,老的气喘吁吁,少的满身血污,瞧着便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却让尹湄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些年来,听雨阁在暗中大力支持补天宗扩张势力,使得黑道日渐强盛过白道,尤其在栖凰山大劫后,武林盟经历了一番破裂重组,葬送了不知多少人进去,如今谢安歌公然与江天养对峙抗衡,白道势力两分,既是雪上加霜,也是刮骨疗毒。

    周绛云正是深知其中利弊,所以下令趁机起事。

    他心计诡诈,手段狠毒,为了达成目的更是痛下血本,连少宗主和两大长老都被指派过来,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即便不能将白道两方精锐人马一口吞了,也要让他们大伤元气,往后至少十年再不能与补天宗争锋。

    尹湄不知陆无归和方咏雩心下如何想,她只知道,此事必不能成。

    补天宗坐大成势,不仅是整个江湖的祸患,也是大靖社稷的毒瘤,当年她奉命潜入娲皇峰,为的就是监视补天宗动向,在关键时刻阻止周绛云的野望图谋。

    哪怕周绛云做了再多安排,尹湄都得让他功败垂成。

    何况……她望着眼前的一老一少,无声勾起了唇角。

    他们也未必会一败涂地。

    刀能砍得下头颅,却劈不断脊骨。

    一念及此,当师徒俩再度联手攻上来的时候,尹湄不着痕迹地卖了个破绽,本可取下方善水项上人头的一刀向旁偏斜,被石玉抓住机会翻身而起,峨眉刺及时拦刀卸力,方善水一剑从空门刺来,尹湄借力向后飞退,当她落地站稳,发现这两人果然没辜负自己的一番好意,已趁机逃离了这方小院。

    外面的守卫尚未死绝,剩余几人与方善水师徒会合,拼力杀出重围,凭借对山道的熟悉,转眼消失在尹湄面前,杀手们犹豫了片刻,回头见她挥手落下,当即紧追上去。

    须臾间,长老院里只剩下了尹湄一个活人。

    她垂着眼,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哨子,若有临渊门的巡山弟子在此,一眼就能认出此物与他们随身所带的一模一样。

    尹湄提起一口真气,用力将之吹响,这次不是一声短促的尖鸣,而是三长两短,余音绕山。

    前山也好,后山也罢,临渊门众弟子正奋勇杀敌,他们听见了这声古怪哨响,却不明其意,只因这不在他们掌握的众多暗号中,像是有人捡到了巡山弟子的竹哨乱吹了一气。

    听懂哨令的是另一拨人。

    一群杀手冲进了弟子院,年长些的都提剑冲出去杀敌了,留下年岁小的在管事安排下撤往藏身洞窟,但时间太紧,仓促间没能撤走所有人,有几个贪玩的夜不归宿,被杀声吓得拔腿就跑,不想一回来就撞上了煞星。

    他们与石玉一般年纪,却没有石玉的一身本领,惊恐之下唯有任人宰割。

    哨声骤然传来。

    血花飞溅,人头滚地,刀却没落在他们身上。

    几个小弟子来不及睁眼,已被人抬脚踹翻在地,当即昏倒过去,也就不知道关键时刻出手救了他们性命的并非援军,正是这群杀手里的几个人。

    最难躲开的刀锋往往来自身边人。

    今晚临渊门不少好手都栽在了这句话上,这伙补天宗杀手也难逃此劫。

    顷刻之间,八个杀手只剩下三人站在原地,他们将昏倒在地的几名小弟子丢进死人堆里冒充尸体,对死不瞑目的昔日同伴弃如敝履,佯装无事发生般出了弟子院。

    这一幕正在翠云山的许多地方上演。

    杀人者人恒杀之。

    三长两短的哨令,即是明修暗度,不留活口!

    周绛云要翠云山血流成河,尹湄也要他这批精锐有来无回!

    至于事后会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灼烈火光下,尹湄低头用指腹拭去了刀刃上的一道血痕。

    她在补天宗待了五年,可不只是给周绛云当刽子手的。

    再者说,真正该当心被周绛云秋后算账的,可是另有其人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要挟

    一具尸体从瀑布上被冲下来了。

    方越命人将尸体打捞上岸,发现是个生面孔,穿着身鱼鹰纹箭袖蓝衫,一道刀痕横贯胸膛,血色已被流水冲淡。

    “是新武林盟的人。”他抬头望向浓夜中的白蛇涧,“伤口很新,尸体尚未僵硬。”

    身后,众人互相对视几眼,又低头看那尸体,死者伤处皮肉翻开,几可看见白骨和脏器,不禁心头凛然。

    “师兄,难道是谢掌门……”

    方越面无表情地打断道:“反抗军里有内鬼,徐攸一早就得知了消息,必然在白蛇涧里布下重重埋伏,但谢掌门此行是为诱敌而非死斗,她顶多带上一二十个信得过的高手随行,以便计成后从容脱身,恋战反倒不妙。说到底,义军也好,反抗军也罢,他们归根结底都是白道的人,谢掌门要铲除的是江天养及其党羽,不是真正分裂白道与各大门派结下血海深仇。”

    时至今日,从方越口中说出的话不比长老堂主们来得分量轻,众弟子细想也觉有理,再看这尸体身上触目惊心的刀口,背后便有寒意生起。

    若非谢安歌这边下的狠手,又会是谁干的?

    心思急转间,方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他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人手,一句“情况有变,咱们即刻回山”已到了嘴边,却在将要出口时生生压住了。

    他难得有些踟蹰起来。

    眼下白蛇涧内情势不明,瀑布既遮掩了他们的行迹,也阻碍了他们打探虚实,倘若贸然带人杀上去,恐怕救人不成反入圈套,实非明智之举,而他身为临渊门弟子,已知外敌潜至侧近,当以山门安危为先。

    他们一行人还没有暴露行踪,现在赶回去应是来得及的。

    可他若是做下了这个决定,又与徐攸那等人有何分别?

    在方越沉默下来的时候,身后那五十个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全都无声地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进退两难之际,方越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大师兄展煜。

    去岁三月,展煜又将离开翠云山前往武林盟总舵筹备大会事宜,临行前与方越单独见过一面,教他道:“二师弟,此番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不论结果如何,临渊门都将处境大改,须得做好准备以应万变。你我年岁相仿,我不在时,你就是门下首徒,演武堂的徐叔旧疾复发,我已推举了你接管这个位置,等你走马上任,就要参与到诸多事务里去。你什么都好,做事也一丝不苟,就是少了些变通,大长老是你的师父,令尊令堂先后任门派大管事,其余的长老和堂主们也算看着你长大,他们不会难为你,但彼此间各有盘算,小事上争吵是常态,你坐一边少说多听就是了,可要是遇见大事……不论他们是否询谋佥同,你自个儿心里得有数,什么事能不能做、该怎么做,你要给自己划好底线,底线之前谨慎妥协,底线之后寸步不让。至于这线该如何去划,就看你想要达成怎样的结果,不逾底线、不忘初心,才能在骑虎难下时做好分内之事。”

    方越半阖着的眼猛地睁开了,他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人手,从中点了两个轻功最好的出来,先对左边那人道:“你即刻赶回山里报信,就说白蛇涧这边出了变数,恐怕是有第三股势力潜进来想做黄雀,长老们知道该怎么做,另外让岗哨们都警醒些,前山和后山之间的水路也要看好。”

    顿了下,他又看向右边那人,神情愈发凝重起来:“适才我们将马留在了岔道小树林里,你速去挑一匹最快的往东赶,若是外敌当真来犯,难保不会对穆女侠等人下手,现在已是有些晚了,但我们不能置之不理,路上当心着些!”

    五十双眼睛都看着他,好像是不能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亦或者不敢听懂,仿佛是在猝不及防间望见了高山崩于面前。

    方越沉下脸:“愣着做什么?快去!”

    所有人如梦初醒,那两名弟子当即利落动身,飞也似的朝来路疾奔而去,其余人也握紧了手中兵刃,他们能被方越选中带在身边,自然不是那等遇事手足无措的木头桩子,只等方越一声令下,莫说一道白蛇涧,十八层地狱也敢去闯。

    片刻之后,四十八人分成两队,一队留在瀑下,一队在方越的带领下往崖上攀去。

    白蛇涧内,刀剑争鸣未已,杀声穿山不绝。

    徐攸既已毙命于陆无归之手,谢安歌就是此间白道众人的顶梁柱,不论义军一方是否诚心服她,眼下也不得不与反抗军达成短暂的同盟,是以方咏雩一声令下,补天宗百多名杀手狼奔豕突,白道这边也结阵对敌,再不管哪门哪派出身,能够并肩杀敌的就是自己人。

    谢安歌武功高深,剑法超群,哪怕负伤在身,动起手来仍不显半分弱势,她纵身杀进敌群,仿佛人剑合一,直刺、横劈、回转、连斩……寒芒或飞闪或流转,竟似一人化身十二人,一剑分作十二剑,隐与十二月相相合,哪怕众多杀手同时袭来,也无一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眨眼间,谢安歌身周倒了一圈尸体,岩石被剑风劈碎,大大小小的碎石块掉落下来,长剑复又凌空飞旋,石子便裹挟着剑气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去,顷刻击穿了好几个杀手的身躯,却没有一枚误伤旁人。

    “望舒剑法,精绝如斯。”方咏雩见到这一幕,对陆无归道,“抱风揽月、玄月飞霜……其余十式剑法,各是什么名字?”

    当初穆清欲将他救出绛城时,半路遭了陆无归拦堵,二人交手不过数个回合,穆清便败在了陆无归手下,其中固有许多原因,但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陆无归对望舒剑法了如指掌,轻易便能捕捉到她出手时的破绽。

    今夜见着了徐攸的下场,方咏雩再想起这件事,不难断定陆无归与谢安歌关系非常,饶是他如今冷心冷情,也觉得荒谬绝伦。

    一个是魔门长老,滑不留手的缩头乌龟;一个是正道掌门,铁骨铮铮的女中豪杰。

    这样的两个人,哪怕只是一段过眼云烟,也不像是能纠缠到一起的。

    果然,在他问出这句话后,陆无归摊了摊手,无所谓般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不值几个钱,我早就忘了。”

    一滴血水飞溅到方咏雩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当真?”

    “骗你我是乌龟——”想到自己的诨号,陆无归又信誓旦旦地添了半句,“王八蛋!”

    方咏雩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取她首级回来。”

    陆无归忽然捂住了腰侧,“哎呦呦”叫起了疼:“好痛啊,徐攸那老东西下手可真狠,痛煞我也,可不能死在这里,龟孙子们还有百八十两银子没还我呢,得连本带利的……”

    这敷衍的……真是一点也不走心。

    方咏雩低笑了声,脚下向后一动,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

    他本是站在一根悬空的铁链上,此刻江风大作,铁链被拉拽得哗啦直响,人这一倒便如被风吹离枝头的叶子一样,转眼便落在水面上,脚下才荡开一圈涟漪,长鞭已入水画圈,只听一声巨鸣,一道水柱被鞭势卷离江面,飞龙腾空般朝谢安歌冲撞而去!

    谢安歌深知久战不利,一面挺剑杀敌,一面奋力开道,忽听背后劲风呼啸,她纵身往上跃起,不想袭来的竟是水柱,纵使一剑将之斩断,水柱四散依然是水,这股巨大水流被击碎后化成了一片瓢泼大雨,饶是谢安歌身法极快,也被淋湿了半截身子。

    寒水沾身即结冰!

    方咏雩一挥之间,已将截天阴劲的极寒真气传入水中!

    谢安歌膝盖以下登时没了知觉,顾不得身在半空,内力下沉震碎寒冰,而方咏雩手握长鞭一跃向前,拖泥带水地掠至谢安歌下方,鞭子逆卷缠住了她被冻僵的左腿,用力往下一扯,自己却腾身飞起,如此高低交错,谢安歌来不及挣开长鞭,方咏雩已到了她面前!

    霎时,谢安歌只觉寒气扑面,可她没有慌乱,骤然凌空旋身,剑刃飞闪如白烟,狂风都为这一剑倾倒靠拢,方咏雩击出的一掌未及她身就被气劲阻挡在外。

    谢安歌的一双长眉却是猛抽了下。

    “抱风揽月”竟未能将他震开!

    方咏雩不仅没被逼退,手掌还往前探近了些,似乎在这瞬间又变回了那片随风而舞的叶子,除了这只手,整个人也被汹涌回旋的剑风卷走,顺势从谢安歌面前飘到了身后。

    水凉如冰,风寒刺骨!

    方咏雩自小罹患寒症,又是元身未破的阴脉之体,八重截天阴劲足够他与当世一流高手力争高下,如今他将真气外放出来,哪怕是无形的风也要被这股寒意渗透。

    原本护住谢安歌周身的剑风,陡然变成了将她笼罩其中的浓白寒雾!

    如有无数根冰针刺入身躯,旋即化为冷水融入血液,很快渗透四肢百骸,谢安歌忙将丹田真气一提,中正柔和的内力迅速沿着经脉流窜开来,全力抵御这股可怕寒意!

    “谢掌门,不愧为一代宗师。”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咏雩由衷地道,“换了别人在此,这具肉身已经被我冻成冰棺,只等入土为安了。”

    谢安歌咬紧牙关,反手一剑向后刺去,这一剑依然很快,但比起她平常的速度,已是慢了不止半拍。

    高手过招,须臾之差往往要用性命来填补。

    两人交手委实太快,地下众人杀得天昏地暗,谁也想不到一代宗师就要在此陨落,唯有一个人透过白雾看清了这一幕。

    适才还在哀声叫痛的陆无归不知何时已消停了,谢安歌一剑刺出时,他也动身飞起,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来不及了。

    八重截天阴劲有多厉害?

    玉无瑕当年能斩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固有偷袭之功,但她能单枪匹马杀出娲皇峰,靠的就是这八重截天阴劲,而她并非天生阴脉,又早早丢了元阴,修炼出来的真气并不精纯,已经是罕逢敌手了。

    谢安歌疲乏在先,受伤在后,又着了方咏雩的算计,他知道全力以赴只会斗得两败俱伤,所以处处以牵制为上,刻意引她使出了这招“抱风揽月”。

    她会死。

    电光火石间,陆无归根本无法赶至二人身前,他藏在袖中的一把暗器将要扬手射出,却见方咏雩转头看来,那张脸隐于雾里,只有森冷如剑的目光直直戳在自己身上,同时有一道密音传入耳中——

    “女娲娘娘有几条尾巴?”

    陆无归身躯一震,险些从半空中跌了下去。

    来不及多想,眼看着谢安歌的利剑就要刺在方咏雩身上,后者的右手也将按上她头顶天灵,陆无归大声叫道:“一条!就一条!”

    这一喊委实莫名其妙,正在厮杀的两方人马都被他吼得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在此瞬息之间,谢安歌的利剑划过腰腹,带着一溜血线刺在了方咏雩身上,那人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抬手一掌拍中谢安歌肩头,双双向两边飞了出去,一蓬血珠这才如雨点般落下来。

    “谢掌门!”

    见此情形,白道这边飞出两道人影去接谢安歌,陆无归暗叹了口气,捏着鼻子朝方咏雩掠去,发现这家伙差点被谢安歌一剑捅穿,血湿了大片白衣,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安稳落地。

    方咏雩用手捂着伤口,难得对他笑了一下,险些让陆无归头皮都炸了。

    他心里暗道了声“糟糕”。

    女娲娘娘是人身蛇尾,自然只有一条尾巴。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方咏雩不会脑子一热想听他讲这个民间耳熟能详的故事,陆无归也不信这样简单就能从他手里换谢安歌一条命。

    刚才的一问一答,指的是同一样东西,即为补天宗失传十八年的宗主信物,女娲令。

    那令牌是祖师独孤决立派时打造的,材质是天外陨铁,通体漆黑无光,正面刻了个“天”字,背面则是人身蛇尾的女娲像,应合“女娲补天”之意。

    在独孤决之后,女娲令传过傅天风、沈喻和傅渊渟三代宗主,于十八年前娲皇峰内乱时跟着傅渊渟一起下落不明,可能是跟他骨灰一同沉在了钟楚河下,也可能是被他交给了薛泓碧。

    见令牌如见宗主,至少对那些隐藏极深的傅渊渟旧部来说是这样的,奈何薛泓碧摇身一变成了昭衍,根本没有走这条路的心思,他一日不将令牌拿出来,陆无归手里藏着掖着的东西就跟他无关,也算安然自在。

    方咏雩既然有此一问,说明女娲令八成落在了他手里,而他一个外人如何得到失落十八年的宗主令牌,除了那越大越讨人嫌的兔崽子,陆无归完全不做他想。

    一时间,陆无归恨得牙都痒痒。

    两人近在咫尺,方咏雩听到了他的磨牙声,忍不住笑了起来,却道:“你现在杀我灭口,还不晚。”

    “瞧您说的,我可不敢呢。”陆无归皮笑肉不笑地道,“您现在可是咱们宗主的心头肉,谁敢动您一下,保不准要被抽筋扒皮哟。”

    这老乌龟圆滑世故,尹湄在补天宗待了五年也没能扒开他的王八壳,他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立场也模棱不清,只在见到谢安歌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软肉来,方咏雩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可一听这故意恶心人的话,眉头顿时皱得能挤死一只苍蝇。

    外人听不懂他俩打的机锋,却能看出谢安歌伤势严重,众杀手趁机扑了过去,白道这边本就落了下风,见状脸色齐变,可不等双方再度交手,白蛇涧出口方向突然有二十来条黑影窜入,当先一人身法最快,如一阵狂风般刮进战圈,扑到谢安歌面前的三名杀手举刀未落,一道寒芒已从他们喉间飞掠而过,鲜血在岩石上飞溅出一片腥红,三具尸体都向后倒了下去。

    好快的身法,好厉的刀!

    这一队不速之客人数不多,却是个个身手不凡,手起刀落间砍瓜切菜般劈死了好几个拦路杀手,迅速与白道众人会合,他们也穿着便于夜行的黑衣,但腰间袭着白缎,应是临渊门的弟子。

    谢安歌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愕然道:“疾风刀!你是……方越?”

    “晚辈方越,恐谢掌门有失,率众师弟来此接应。”

    方越应了一声,他没有回头,全神贯注地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两名大敌,认出陆无归时面色一紧,却在看清方咏雩面目后浑身微颤。

    “你——”

    不只是他,其余临渊门弟子也认出了方咏雩,他们无比震惊地看着昔日少主站在了补天宗那边,好几个人目瞪口呆,险些失手受伤。

    “二师兄,”方咏雩将鞭子盘在手里,神色从容地看着方越,“一年不见,你的刀法又精进了许多,倘若敬叔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不已。”

    方越握刀的手青筋毕露,他用从未有过的嘶哑声音开口道:“咏雩,你怎么会跟补天宗的魔人为伍?”

    问出这句话时,方越想起了石玉,那孩子从前是方咏雩的小跟屁虫,谁也想不到他能在遭逢巨变后独自完成千里报信的重任,如今这少年成了他的师弟,方越面冷心热,拿他当半个弟弟看待,也知道石玉心心念念着方咏雩的安危下落,曾向他保证一旦发现了方咏雩的踪迹,定然将人好好带回来。

    此时方越终于见到了方咏雩,却觉得自己恐怕要对石玉失约了。

    站在昔日的同门面前,方咏雩却没有多大心潮起伏,截天阴劲着实是邪门武功,对他这种人的影响尤其剧烈,心里始终无波无澜,真像具行尸走肉似的。

    他笑了一下,

    道:“不,我没有与他们为伍,他们都得听我的。”

    白道这边,有人低声骂了几句,对这些临渊门弟子道:“这厮数典忘祖,已经认贼作父当了周绛云那魔头的徒弟,现在是补天宗的少宗主孤魂了!”

    周遭议论纷纷,方越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你带着这么多杀手来翠云山做什么?”

    不论这些人说的话是否掺水,方咏雩站在了补天宗一方已是不争事实,连明长老陆无归都落后他半步,就算是逢场作戏,这戏也不是轻易能散场的。

    他想到了自己在崖下的推测,不安如野草般在心头肆意疯长起来。

    “来做件好事。”方咏雩弯起了眉眼,“翠云山这个烂摊子摆了一年多,搅得整个武林不得安生,既然白道无能,我们黑道也愿意日行一善积点阴德,就送你们——同归同去!”

    说到最后四个字,轻柔温和的声音陡然一变,方咏雩倏地扬手,长鞭纵跃间由远及近,悍然打向方越面门!

    方越脸色一寒,举刀迎了上去,长鞭裹着水花向他扫来,谢安歌见了忙提醒道:“避开!”

    下一刻,方越连人带刀以毫厘之差掠开,水花打在岩石上立时结冰,鞭子又兜转飞出,随着方咏雩腾身欺近,鞭影闪动如万蛇出窟,将方越包围其中!

第二百六十二章·渊岳

    石玉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功夫一绝。

    去年他与江夫人四人在中州城外分道扬镳,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永州报信,途中艰辛一言难尽,说是脱了层皮也不为过。这次经历使他从一个小跟班迅速成长了起来,也练就了一身绝境求生的好本事,若论躲躲藏藏,满山上下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连负责外围岗哨的师叔都有过意动,准备等他再长大些就编入巡山队里。

    孰料他的个头还没窜高,危险已来到眼前。

    好不容易从尹湄刀下抢回小命,石玉便被方善水提溜鸡崽儿一样拎出了长老院,几名护卫舍身断后,使他们师徒二人得以杀出重围,却见鲜血烈火映长空,整座山都已被拖进了阿鼻狱里,数不清的敌人四处烧杀,莫有一处偏安。

    方善水负了伤,粗重的喘气声就跟灶房里那只破风箱被拉响时一样,他怔怔望着这一幕,总是精光内敛的眼睛变得浑浊了起来。

    临渊门百年基业,难道就要亡于今日?

    一念及此,方善水胸中气血狂涌,本就不轻的内伤受此刺激,当即喷出了一口鲜血,若非石玉及时将他撑住,怕已摔倒在地。

    “师父!”

    方善水眼前阵阵发黑,他拼力想要起身,却是头脑昏沉四肢发软,连日来的操劳积疾与伤势一同发作,犹如雪上加霜,只能死死抓着石玉的手,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话道:“徒儿,你……”

    石玉心里凉了半截,难得无礼地打断了师父的话,从怀里搜出金疮药一股脑喂进去,险些把方善水干噎着。老人来不及叱责,便觉脚下突兀一轻,竟是石玉不由分说地把他背了起来。

    方善水年轻时就长得瘦削,人老了更显干瘦,一旦散了精气神,看起来就跟寻常的小老头没两样,倒也能被石玉勉强背起。

    “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下为师,你听我说——”

    “我听不懂的!师父你有什么话都跟师叔和师兄们说去,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石玉只踉跄了两步就稳住身形,背着方善水抄了条不为人知的小径往下跑。

    方善水被他气得青筋直蹦,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通,跟市井女人打架似的扯他头发,石玉龇牙咧嘴活像只小猴子,硬顶着不回嘴也不放人,方善水又不能真下狠手对他,痛彻心扉的悲意被打了岔,意识反而从浑噩中清醒,于是安静了下来。

    果真是老了,连个半大少年都不如。

    方善水自嘲地想着,心底深处却有一束火苗重新燃了起来,他忽然道:“徒儿,去山海堂。”

    山海堂是临渊门历代掌门处理事务的正堂,去岁栖凰山大劫后,方怀远身死,展煜下落不明,众长老和堂主相互制衡,谁也不是能在这紧要关头担起门主重任的合适人选,故而山海堂空置了一年,所有命令都从长老院传达下去。

    在方善水和石玉的掩护下,另外两位长老及时从长老院脱身出来,他们重开了山海堂,利用院中那口大钟召集了后山的堂主和管事,不想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报来,尹湄将大半杀手引在了后山,而前山的守备力量一时难以后顾,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仅凭留守在此的这点人马很难组织起有力反抗。

    大祸临头,猝不及防。

    石玉背着方善水闯进山海堂时,里头正吵得面红脖子粗,有人力主抵御外敌,有人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更有人忙着抓内鬼……诸般种种,杂乱无章,方善水本已是半死不活了,见状给气得眉毛胡子都炸了起来,猛地将手里长剑连鞘掷了出去,擦过声音最大那个人的脸,深深钉在了柱子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吵?”

    方善水从石玉背上下来,快要油尽灯枯的精气神都被怒火点燃,向来宽厚待人的大长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先给了那险些动起手来的两位堂主一人一巴掌,这两下响亮极了,震得所有人都噤了声。

    那两位长老上来劝说,也被方善水狠狠瞪了回去,只听他厉声道:“我拿命断后送你们出来,是让你们主持大局,别让千百门人变成一盘散沙,你们就是这么主持的?”

    “大长老,”一人面色灰败地道,“并非我等不知轻重,实在是……”

    尹湄能以花信之年坐稳补天宗暗长老的位置,委实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她先是冒充穆清率领一队杀手蒙混过关,使前山岗哨放松了戒备,趁机让大批人马通过暗道潜入进来,再毁掉木栈桥,利用横江隔断前山与后山的联系,如使人之头颅同躯干分离,而后直取长老院,待到乱象四起,偌大翠云山便是群龙无首,任人宰割。

    他们这帮人守了山门一年多,看似是固若金汤,其实早已风雨飘摇,如今倾盆大雨泼天落下,谁都逃不过被淋成落汤鸡的下场。

    被打被骂了的人脸上俱无怨色,一双双眼睛望着方善水,期盼他能拿出个主意来,可人人都知道以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然而,方善水毫不犹豫地道:“不必管山上了,立刻组织人手下到岸边,不惜代价也要将水路抢夺回来!”

    抢水路,难道是想让前山守备渡江回援?

    一名长老皱了下眉,迟疑道:“前山情况不明,未必能够……”

    “永州有白道两支人马,耳目遍布城里城外,不论补天宗用了什么法子从他们眼皮底下混进来,人手必然有限,尹湄直接将前山和后山分隔开来,八成也是她手下这群豺狼不足以一口气吞掉整个翠云山,才决定打蛇打七寸!”方善水面色冷凝,“只要我们能将水路抢回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这一番话出口,众人精神大振,适才被扇了巴掌的两位堂主当即转身,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其余人也不敢耽搁,纷纷紧随其后,连两位长老都没闲着,一个去组织人手救死扶伤,一个忙着带人搬运武库里的兵器。

    等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站如青松的方善水才背脊一松,整个人跌坐进椅子里,脸上涌起令人心惊的潮红,鲜血又从唇边溢了出来。

    “师父!”石玉惊呼一声,忙赶到了他身边。

    “为师没事,只是……老了啊。”方善水摆了摆手,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大门口,“他们也一样,老成了朽木,撑不起这间大屋子了。”

    石玉对这句话似懂非懂,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又听方善水道:“徒儿,你要离开翠云山。”

    “师父!”

    “你还年轻,你的师兄弟们也年轻,你们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才不会变成我们这般模样。”方善水用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无论今夜结果如何,你们都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临渊门的基业不是一座山,也不是我们这帮黄土埋半截的长老……谢掌门早已明白的事情,我到现在才懂。”

    说完,他站起了身,将长剑从柱子上拔了下来,又恢复了威严的模样,对石玉道:“补天宗杀手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破防线,临渊门下必有内鬼,密道已经不再安全了,你去帮着盛长老将伤员和小辈们从避风窟转移出来,等水路一开,立刻带他们渡江。”

    内鬼……

    石玉他想到了尹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寒意突然从脚底往上涌。

    方善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多提,继续道:“你们渡江之后,不要管前山的战况如何,一门心思往外闯,去找你越师兄,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顿了下,方善水笑了起来:“我年轻时爱逞英雄,做了许多自诩不悔的事情,如今想来……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收了你们两个徒弟,所以你们一定要活着。”

    人生如此,越是求神拜佛祈求风调雨顺,越是天灾人祸事与愿违,真正能与患难抗衡的唯有百折不挠之心,只要不被绝望冲垮,灾难终将成为活人脚下的一道坎,迈过去又是海阔天空。

    石玉还想说什么,门口已出现了一道人影,是刚才在场的一位堂主,负责后山巡守事务,所以在刚才被好几个人指着鼻子骂得下不来台,气得恨不能自刎以示清白。

    方善水下令后,他是第一个离开的,现在却带了一身血和伤回来,手里的刀上还粘着碎肉,看得石玉眼皮一跳,下意识地要去扶他,不想被方善水悄然按住了肩膀,手指用力摁了两下。

    “大长老,不好了!”他焦急地道,“尹湄带着一拨人马朝这边杀过来了,您快随我们撤离此地!”

    方善水冷冷道:“长老院已经失守了,若连山海堂也守不住,我这大长老活着还不如死了!”

    “事急从权,眼下四方大乱,还得您主持大局,只要杀退了这帮魔人,山海堂就用他们的血来洗干净!”

    说完,这人快步朝他们走来,方善水似是被他说动,带着石玉上前两步。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甫一靠近,这堂主手里的刀倏忽斩出,拦腰横劈方善水腰腹,只听“叮”一声锐响,两支峨眉刺死死卡住刀锋,竟是石玉及时挡下了这一刀。

    “小兔崽子你——”这人又惊又怒,却见眼前寒光一闪,方善水已挥剑刺出,饶是他退得飞快,右边眼睛也被快剑刺中!

    霎时,他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长刀直直朝前劈下,这一刀毫无花俏,既迅疾又狠辣,靠前些的石玉来不及躲开,眼看就要被一刀砍成两半,一个人突然挡在了他面前,长刀像切豆腐一样轻易砍进了方善水的左肩,猩红可怖的刀口裂至胸膛,几乎将这枯瘦如柴的老人整个劈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石玉被他拼力一脚踹了出去,滚地葫芦般跌出山海堂,还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身上。

    叛徒一击得手,脚下猛地往前紧逼几步,将方善水压在了柱子前,连肩后那截刀刃都嵌进了木头里,他才忍着痛大笑起来,抬手就要抽刀,不料没能抽动。

    “果然是你……我就说这么多杀手,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

    左手死死抓住刀身,方善水没再问什么“补天宗给你多少好处”之类的废话,也不看自己的伤口一眼,只将手里的剑往前一刺,还是刚才的老地方,这一回破开眼眶,贯穿了叛徒的头颅。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石玉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向堂屋,叛徒披面流血的尸体已经倒下,方善水却还站着,长刀陷在他的身躯里,而他背靠柱子,手里拄着长剑,如山般站立不倒,

    “师父……”

    他怔怔地低下头,看着那个砸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四四方方的青铜令牌,上头血迹斑驳,正面刻着“渊”,背面是翠云山。

    老人守了一辈子的基业,终于被他放心交给年轻人了。

    院子里还有与叛徒同来的四个人,他们都是巡山队的,往常见了石玉还要打趣一声“小师叔吃糖不”,也有两人真给过他糖吃,可现在他们脸上没了笑容,四只手同时挥刀斩下,要将他大卸八块再夺了令牌。

    石玉闭上了眼,将沾着血的令牌藏进了怀里。

    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被马蜂群围攻的时候,四道破风声同时响起,四柄利刃也同时杀到,而他只有一双手,两支钢刺。

    短兵之道在于险。

    刀锋临身的那一刻,石玉蓦地腾身离地,四道刀刃在他脚下交叠,被他用力一踏,借力凌空倒挂,旋身间出手如电,峨眉刺鬼魅般从四个人的咽喉抹过。

    一道红,四条命!

    尸体倒地的声音无比沉重,石玉没多看他们,疾步冲向院墙一角,抬脚在墙壁上用力一蹬,鹞子般翻了出去,直奔背阴坡的避风窟。

    他跑得很快,泪水还没夺眶而出就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干,等到闯进了避风窟,连衣服上的血都结了块。

    盛长老是个面容和善的胖老头,他能吃能睡更能打,还有一手好医术,此刻正为一个伤员接骨,冷不丁看见浑身是血的石玉跑进来,差点一掌挥了出去。

    “你怎么——”

    石玉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肃然道:“盛师叔,勾结补天宗的内鬼是巡山堂堂主,整个后山都已不再安全了,我们要立刻转移!”

    盛长老一惊,却是狐疑地打量他:“巡山堂?这事可不能乱说,大长老何在?”

    “家师已手刃叛徒,无愧去见历代先辈了。”石玉从怀中取出令牌,“信物在此,请盛长老立下决断!”

    盛长老浑身巨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块满是血迹的青铜牌子,顷刻间有无数的话冲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盛秋风,领大长老遗命!”

    不多时,避风港里近百个伤员和小辈都被组织起来,盛长老看着心宽体胖,实则果断周全,领命之后迅速召来了自己信得过的弟子,绕过战况激烈的几处战场,抄捷径往下方赶去。途中遇到了几拨杀手,盛长老亮出短斧身先士卒,石玉与几名弟子断后,小辈们经过了一年封山也早就懂事,一面戒备四周,一面搀扶伤员,一行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闯到了岸边。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火光几乎要将水面映红,率先杀到这里的临渊门弟子已经跟敌人杀得天昏地暗,乍一见这队老弱病残从旁侧涌出,所有人俱是大惊,临渊门弟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当即四散,一半拦住敌人,一半赶来与大家会合,又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后方冲下来,有敌人也有自己人。

    石玉谨记着方善水的吩咐,不去管后面发生了什么,只拼尽全力向前。

    桥断了就放船,船沉了就用筏子,若连筏子也沉了,便有人在身上栓了绳索朝对岸飞去,哪怕在半空中被射成了筛子,他们仍在坠江之前拼尽全力把绳索掷向前方。

    石玉是第一个爬上对岸的人,他的身躯都被江水撕扯欲裂,却在头顶刀锋斩落时奋力滚开,反手一刺穿透了杀手的小腿,旋即翻身而上,又一刺没入对方颈侧。

    可他已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当第二个杀手扑过来时,离他最近的临渊门弟子还未能爬上岸来。

    “呛啷——”

    三尺长刀疾如风,在间不容发之际横在了石玉头顶三寸处,杀手的剑应声而断,人也应声而倒!

    “小师弟!”

    竟是方越率人杀回来了。

    不仅是他,穆清率领的反抗军主力抢先攻进了翠云山,他们一路上犹如猛龙过江,强横地闯进混乱无比的战圈,补天宗派往前山的人马本就不如后山多,能牵制住临渊门守备弟子已是手段尽出,这下又被反抗军猛攻夹击,很快就溃不成军,被步步逼退至此处岸边,正做垂死之斗。

    方越一手捞住了摇摇欲坠的石玉,挥刀杀退两名敌人,回头望见对岸火光熊熊,密密麻麻的人影兀自厮杀激烈,当即就要把石玉交给旁人,亲自领着大队人马杀过去支援。

    可他刚迈出一步,石玉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睛,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小师弟,你——”

    方越的话还没说完,掌心里便多了一物,他定睛看去,是块无比熟悉的青铜令牌,上头还有斑斑血迹。

    “师父说……临渊门的基业不是一座山,而是门派里的人。”石玉眼中的血色浓得像要滴出来,“他让我不必管后山的堂子,只要带大家渡江,把这个交给你,你知道该做什么……他还说,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因为他收我们做徒弟,永远也不后悔。”

    令牌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了,却刺得方越手掌生疼,连心也疼了起来。

    石玉的目光向他身后望去,被血模糊了的眼睛只看见了一片人影闪动,可他无端地知道,这里没有他相见又不敢见的那个人。

    他颤声问道:“二师哥,你……见到他了吗?”

    方越闭了闭眼,他从来不会骗人,也不再拿石玉当需要人哄的孩子,于是在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方咏雩弃明投暗,拜血衣人屠周绛云为师,率领补天宗魔人夜袭翠云山,背祖叛宗,天理难容,临渊门自此没有这号人了!”

    石玉缓缓松开了手。

    从尹湄刀下抢命时,他没有流过泪;

    背着方善水顶风夜奔时,他也没有流泪;

    目睹方善水与叛徒同归于尽时,他依然没有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在方越面前放声大哭,眼泪混进了血水里,哭得面目全非。

    方越一手刀劈昏了石玉,将人交给了身边的师弟,与几丈开外的穆清遥遥对视一眼,同时高声喝道:“众人集中,接应对岸,渡江杀敌!”

    前山这面的敌人已经被清剿殆尽,反抗军与临渊门守备力量会合,他们将刀尖剑锋掉转,凭借石玉等人冒死牵过来的钩索和木筏,向着对岸冲杀而去……

    天要亮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狂澜

    夜尽天明,云开雾散。

    呼啸的狂风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诚如方善水所料,补天宗此番是为趁火打劫而来,潜进永州的杀手满打满算不过千八百数,虽是个个精锐,但不足以在短时间内攻陷整座翠云山,于是在最开始就打了直击软肋的主意,不与前山近两千名守备弟子硬碰硬,只以狼奔豕突之势在后山烧杀劫掠,企图一铲子掘了临渊门的根。

    万幸方善水及时击杀了叛徒,又在死前做下了弃山保人的决定,后山众人不再死守一方阵地,在大长老遗命的号召下将所有劲往一处使去,拼尽全力渡江突围,使到处逞凶的杀手无法再将他们分而食之。

    后山奋勇厮杀时,前山也是火光四起,驻守在此的守备力量远胜过后山,强攻猛打的法子决计行不通,故而潜进这边的杀手人数不多,却是鬼魅阴毒,先刺杀了防务总领,再让巡山队的内鬼乱吹哨令引人入陷阱,使守备弟子们人人惶惶,既要追杀敌人又得小心身后,慌乱间顾此失彼,虽是不惧敌人袭杀,但难以尽快集中力量回援后山。

    值此危急关头,穆清所率领的反抗军攻进了前山。

    因着尹湄假扮穆清入山一事,他们这拨人赶过来时备受提防,临渊门的人吃过大亏,再不敢轻信任何外人。穆清问出了前因后果,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人马交给信得过的前辈指挥,孤剑单身与临渊门弟子并肩作战,倘使反抗军当真存心不良,穆清也难逃三刀六洞的下场。

    她如此坦荡果决,倒让临渊门的人少去了几分猜疑,待方越领人赶回来,所有守备弟子都像是找着了主心骨。身为演武堂堂主,方越在弟子间威望极高,有他出面与穆清击掌言和,双方人马登时拧成了一股绳,这才赶上了接应渡江而来的后山众人,向那群沾满鲜血的豺狼展开全面反击。

    尹湄暗使心腹放后山这群人成功下到岸边,本就存了尽量给他们一条活路的心思。眼见对岸火光大盛,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她便知是临渊门的援军到了,于是借坡下驴,左右补天宗不讲什么道义,她率领一干精锐退回山中从密道撤离,将那些兀自与人缠斗的杀手扔在原地,也不管死了多少手下,从容淡定极了。

    方越身先士卒,一眼就瞧见了这个与穆清打扮相似的女人,知道她就是夜袭翠云山的敌首,有心追赶上去将人拿下,可岸边混战未定,谁也不知人群里还有没有藏匿着的内鬼,当务之急是救人平乱,他只得留在岸边,眼角余光瞥见白影闪动,却是穆清追了过去。

    他乡遇故知,当为一桩喜事,可这故人是敌非友,那便是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穆清施展轻功,拼力赶至尹湄身后,可不等她出剑留人,周遭的几个杀手就围攻而来,尹湄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冰雪似的脸庞上难得露了点笑意,旋即脚下一掠,阴风般刮进了浓烟滚滚的林子里,其余手下紧跟在后。

    须臾之间,穆清挥剑斩了那些断后的杀手,抬头已不见了尹湄等人的踪影,倒望见了几个被困火海的临渊门弟子,她用力一咬牙,口中满是铁锈味,却没有半分迟疑,领着匆匆赶到的反抗军四处救人去了。

    待到天色大亮,来不及撤出翠云山的杀手被统统拿下,巡山队里的内鬼也被挨个揪了出来,一并押去地牢等候发落。

    劫后余生,临渊门众人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一个个都难掩悲怆。

    这一夜,大长老方善水殉难,巡山堂堂主背叛伏诛,其余四位堂主一死一残,巡山队漏洞百出,守备力量元气大伤……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俱是狼藉,数不清的烂摊子等着人收拾,莫说是临渊门弟子,就连外人看了也不落忍。

    要补的窟窿实在太多,连盛秋风都不知何从下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大概清点了死伤人数后,盛秋风惊讶地发现己方伤亡远不如预想的那样惨重,折损最大的是巡山队,而当中有不少叛徒,死了也不让人心痛,至于其他死者,粗算约莫百来个人,比最坏的结果好了不知多少。

    他无暇多想,先忙着指挥人手收治伤员,方越则去了山海堂。

    最先发现方善水尸身的是几名反抗军,当中有人认得这位曾经名震江湖的老前辈,本想将他放下来,奈何那刀深陷骨肉又嵌进了柱子里,他们不敢轻易让尸体与刀刃分开,便去叫了方越来。

    方越亲自将刀截断,小心翼翼地接住恩师的遗体,老人走得并不痛快,脸上却没有怨愤不甘之色,眉眼舒展,嘴角还带着笑,好像半点也不担心自己这一撒手,后生晚辈们会撑不起擎天柱。

    他看了这张笑脸许久,脱下外衣盖在了方善水身上,对师弟们道:“先别乱动,将院子清理出来,搭个大灵棚,等盛长老那边有了结果,再将其他人也抬过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穆清带着反抗军的人帮忙重建外围防线,勉强补了补四处漏风的残局,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准备找方越问些事,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脚步微顿,解下佩剑交给门口守卫,进屋先朝这位老前辈的尸体拜了三拜,这才看向方越,道:“方师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越起身走出堂屋,直言道:“谢掌门受伤不轻,但无性命之忧。”

    穆清甫一入山,便从旁人那儿得知方越率人去了白蛇涧,却不见谢安歌跟他们一同归来,早就想要问明究竟,奈何一直没有机会,此刻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

    她追问道:“既然尹湄带了一拨杀手夜袭翠云山,想必白蛇涧那边也有补天宗的埋伏,却不知是谁有这般本事?”

    方越面色冷然,一字一顿地道:“陆无归,还有……孤魂!”

    一口气哽在了穆清喉间。

    “你们发现了藏在队伍里的奸细,将计就计把徐攸诱去了白蛇涧,想的是声东击西,但那奸细八成是受补天宗指使故意暴露的,为的是将谢掌门和徐攸一并除掉,并借此引出翠云山的精锐,好让尹湄趁机潜入……”

    方越曾经是个直性子,可在担任演武堂堂主一职后,心眼儿也跟本事一起长,是以当他与方咏雩打了照面,顿时知道今晚种种恐怕都是这位昔日同门算计好的。

    最了解你的敌人,往往是曾经的自己人。

    穆清的手指痉挛了两下,她垂眸问道:“是他泄露了翠云山的布防?”

    “这倒未必。”方越想了想,“当初石玉回来报信,翠云山就重整过内外防务,后来为了抵御朝廷兵马和新武林盟,又陆续做了不少改动,他离山已久,没可能知道这么多,八成是……”

    说话间,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巡山堂堂主的尸体,攥紧了双拳。

    穆清听他这样讲,想到路上遇见盛秋风时谈过的几句话,心头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可没等她理清思绪,这一闪而过的想法便又石沉大海了。

    “他们既然早有准备,你们又是如何离开白蛇涧的?”她皱着眉,“我师父在哪里?”

    方越便将不久前在白蛇涧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彼时一鞭扫来,方越在谢安歌的提醒下避开了连片水花,却低估了方咏雩身法之快,这曾经疾走几步都要脸白喘气的师弟如同换了个人,方越前脚掠出两丈远,后脚就发现头顶多了一道黑影,长鞭旋转落下,恰似游龙走蛇,无处不在的鞭身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巨蟒要将人活活缠死。

    方越连劈了三刀,非但没能劈开鞭牢,刀锋反而被带得偏斜,索性向上纵跃,连人带刀扑向方咏雩,后者与他师出同门,早料到有此一招,转开的鞭子顷刻收拢,手下抖腕急旋,在自个儿面前盘成了一面圆盾,方越的刀劈在上头,竟发出了金石碰撞之声。

    谢安歌领教过方咏雩的厉害,知道方越不是他对手,挺剑就要上去助阵,不想陆无归眼睛雪亮,身子一晃便逼至面前,摇头晃脑地道:“以长欺幼,还要以多敌少,谢掌门此举可不是正派宗师所为啊!”

    说着右手探出,鹰爪般扣向谢安歌肩膀,被她一剑挡开,脚下连踏三步,又拦在了谢安歌前头,显然是要将她绊在原地。

    这厢四人你来我往,二十四名临渊门弟子谨记方越的叮嘱,他们不与敌人死战,只掩护白道众人向白蛇涧出口移动,有人还大声叫道:“诸位莫怕,我们已派人回山求援去了,众师兄弟很快就到,宰了这帮魔人填水坑!”

    此言一出,白道这边士气大振,哪怕其中有不少是为围剿临渊门而来的武林盟义军,眼下也不禁激动起来,杀敌更为悍勇。

    不多时,白蛇涧出口方向果然亮起了一道道火光,依稀可见许多人影投在了岩壁上,所有人都知道那下头有瀑布,断崖虽高却非不可攀爬,再凝神细听,湍急水声里被一阵突兀的怪响打乱,像是许多人逆流杀了上来。

    黑道的人惯会审时度势,陆无归挥掌逼退了谢安歌,空手扯断了一条手腕粗的铁链子,看也不看就朝上方挥去,缠斗不休的两人被迫飞身闪躲,他便趁机腾身上去,一把抓住方咏雩道:“少宗主,他们来人了,风紧扯呼!”

    方咏雩未应,方越先提刀杀来,厉声道:“哪里走!”

    铁链破空而至,被他一刀斩成了两截,方越不退反进,长刀卷风而舞,人也凌空翻转,瞬息来到方咏雩身前,刀锋向他肩膀斩落。

    “二师兄,你不该手下留情。”

    耳畔突有一声叹息响起,方越眼前陡然一花,未能看清方咏雩如何动作,鞭子已将长刀缠了个严严实实,他整个人也被拽得向下,一只苍白无比的手正并指向自己眉心点来。

    劲风凌锐,倘使这一指点中,方越必是穿颅破脑的下场,好在关键时刻谢安歌一剑掷来,飞矢般直刺方咏雩面门,他转手硬接了这一剑,人也向后飞出,肋下那道剑伤登时撕裂开来。

    一时的不忍,使方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本欲追击,却被赶上来的谢安歌拦下,再看陆无归也闪身过去抓住了方咏雩,不由分说地带人向下坠去,正落在一条漂浮着的乌篷船上,挥掌击出带起巨大水花,迷惑了众人视线,也催动船只如离弦箭一样飞快朝反方向驶去。

    长啸声骤然发出,凡是能走能跳的杀手都应声追赶上去,实在走不了的便给自己来上一刀,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这帮补天宗杀手就撤出了白蛇涧,留下满地尸体。

    白道这边有人要追,却在追出白蛇涧后就被临渊门弟子拽了回来,后方火光依旧明亮,涌进来的人却只有二十多个,原来是方越留在瀑布下的另一半人虚张声势,成功将敌人惊走。

    “……也是别无他法,我怕补天宗的人察觉不对,催促众人立即随我们下瀑布。”

    说到这里,方越神色微缓,对穆清道:“这帮魔人既然露了行迹,永州城内也不再安全,谢掌门执意回城中组织人马,活下来的义军也愿回去作证劝说,于是只有我们这些人赶来了。”

    听罢前因后果,穆清长长地松了口气,郑重道:“多谢方师弟救我师父。”

    “若是没有你们,临渊门今日恐怕已经不存于世了,你率诸位同道救我满山上下千百人的性命,合该是我谢你才对。”

    穆清笑了笑,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又道:“永州城里情况不明,我得带支人马回去以防万一,翠云山这边……方师弟,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翠云山抗过了一次灭顶之灾,还能抗住下一次吗?

    困守无以偏安,越是封闭的地方越容易滋生人祸,正如那巡山堂堂主,他为翠云山守了半辈子山门,不也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鬼祟?

    方越回头望着躺在山海堂里的那位老人,怀里的令牌变得无比沉重,半晌才道:“翠云山是临渊门立派之地,历代先辈在此倾注心血,无数门人受其庇护,断无可能舍弃它的……”

    穆清喉间那口气几乎要叹出来,却听方越缓缓说完了下半句话:“海晏河清之后,我们会回来的。”

    她一怔,旋即笑了:“我们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抬手击掌。

    穆清所不知道的是,在她问出这句话时,百里之外的大江上,也有人问出了同样一句话来。

    “经此一役,你说临渊门这帮人还会死守着翠云山吗?”

    江上风平浪静,船行顺水无阻,人在大船的船舱里如履平地,连桌上点着的烛火都只是微微摇曳着。

    陆无归将针线泡进酒碗里,又拿火烤了烤,一边没话找话,一边琢磨着如何下手才能把方咏雩腰上这道伤口缝得漂亮。

    补天宗敢出动少宗主和明暗长老来永州蹚浑水,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至今还留在永州城里的不过是些没用了的小鱼小虾,大队人马都在昨夜出动,不论结果如何,破晓天明即刻从水路撤走,压根不给白道联手报复回来的机会。

    方咏雩坐在床板上没搭理他,截天阴劲固然厉害,隐患也是不小,寒意从骨髓和脏腑中蔓延出来,他全身冷得像块冰,血液也仿佛被冻住了,缕缕白气从身上升起,眉睫发顶都结了霜。

    陆无归自讨了没趣,唉声叹气地道:“你说你啊,明明是不远千里跑过来救人,偏要所有人都拿你当恶人看,也不怕以后落叶难归……”

    “你要是不会缝伤口,就把自己的嘴缝上。”方咏雩一掀眼皮,语气冷得像要掉冰渣。

    陆无归耸肩道:“你也莫要嫌我烦,毕竟是你逼我上贼船的,我总要知道这船往哪儿开吧?”

    方咏雩将一股真气沉入丹田,伸手取了小炉上的茶壶,沸水轻易就能把人烫出满嘴大泡,而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茶水过喉却是凉的。

    陆无归瞧着这一幕,心道这小子体内寒气太重,阴劲比当年同境界的玉无瑕精纯不止一点,若是自己……

    “你要是想偷袭我,最好一击得手。”方咏雩放下茶壶,语气淡淡,“否则,你的脑袋就得被我拧下来装水了。”

    舱中没有外人,陆无归难得没敷衍他,笑着道:“没办法,龙有逆鳞人有禁裔,换了谁都坐不住的。”

    方咏雩看了他一眼,从衣服暗袋里摸出块令牌摆在桌上,正是昭衍交给他的女娲令。

    陆无归凝神盯了令牌许久,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了起来,道:“少宗主,你想当宗主吗?”

    方咏雩反问道:“我不当这宗主,还有活路吗?”

    “那当然是……没有。”陆无归意味深长地道,“你既得了女娲令,想来也知道了《截天功》的最大秘密,补天宗历代以来只有玉无瑕一个例外,除非你有本事跟她一样逃到天边,否则就得在死人和宗主之间选一个当。”

    方咏雩笑了笑,随即道:“要将我师父拉下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陆无归深以为然地道:“很多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可我觉得他清醒极了,我自诩是看人的行家,有时候却看不懂他。”

    “你说,这次他知道我打着什么算盘吗?”

    “他若是不知道,就不会派你来了。”陆无归一针见血地道,“方怀远已经死了,临渊门成为众矢之的,根本不必补天宗动手,它自会湮灭在白道内乱的冲突倾轧之下,时间拖得越长,对补天宗越有利,所以你才要快刀斩乱麻……他对这些一清二楚,却选择了成全你,绝不是慈悲心发作,你回去以后要小心了。”

    方咏雩叹道:“是啊,我没多少时间了。”

    陆无归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抻着手指道:“难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舱门便被人轻轻敲响,陆无归顿时收了声,抬手去收桌上的女娲令,却被方咏雩按住不动,心念一转便有了数。

    进来的人是尹湄。

    她还穿着那身满是血污的白衣,凛冽凌厉的杀气也未散尽,一看就是才从追兵的围攻下脱身出来,不等陆无归假惺惺地问候两句,方咏雩已开口道:“死了多少?”

    尹湄看了眼陆无归,目光又落在女娲令上,眉头一皱即松,道:“差不多一半。”

    “做得干净吗?”

    “放心。”顿了下,尹湄又道,“追杀我的人里有临渊门弟子,没了徐攸和他手下那帮子恶犬,永州的乱局算是尘埃落定了。”

    陆无归左看看右看看,拍着大腿道:“好哇,你们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到一块儿的?”

    他没想到这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尹湄目光转冷,倒是方咏雩笑了起来,道:“鲤鱼江。”

    陆无归一愣,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指着尹湄笑道:“原来你也有把柄落他手里了,哈哈哈哈,老乌龟我栽得不冤,这下真服气了!”

    尹湄没搭理他,正色看向方咏雩道:“我刚接到消息,周宗主往梅县去了。”

    闻言,陆无归不由奇道:“怪了,他竟会在这个时候出山,还要去见骆冰雁?”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尹湄寒霜般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方咏雩心下了然,以茶代酒敬她一杯,道:“恭喜你,事成了。”

    “还得多谢少宗主帮忙掩盖鲤鱼江刺杀的破绽,不过……你就不想多问几句?”尹湄目光幽深地看过来,“我以为,至少那位江少帮主算是你的朋友。”

    方咏雩继续喝着那盏没了热气的茶水,尹湄瞧见了杯沿上的细碎冰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寒意刺痛了。

    他是真的变了。

    《截天功》阴阳两册各有其利弊,比起根基相对稳固的阳册,修行阴册的人更容易走火入魔,若是按部就班则罢,偏偏方咏雩急于求进,隐患已现端倪。

    不过一年而已,尹湄几乎快要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有时候乍然看去,竟有种见到了周绛云的错觉。

    若换了旁人,尹湄才不管他死活,甚至恨不得两个疯子同归于尽,可这人是方咏雩,平南王府欠了方怀远一家的恩义性命,连昭衍也曾为此人向她求情,更何况……

    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尹湄忽地道:“船行改道,我们先往越州与周宗主会合,同去梅县。”

    方咏雩直觉有猫腻,他抬头看向尹湄,后者也毫不心虚地任他打量。

    陆无归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觉得自己活像是好戏演过半才姗姗来迟的迷糊客人,忍不住叫道:“你俩当着我打哑谜仍嫌不够,还要眉来眼去,这是欺负谁呢?”

    他这句浑话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两人暗中较劲,尹湄轻哼了一声,去一旁用温水净了手,拿起酒碗的针线重新烤过火,手法娴熟地为方咏雩缝起伤口来。

    没上麻药,针线在皮肉里穿来引去,方咏雩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犹有闲心问道:“这一年来,我师父潜心闭关练武,几乎寸步不出娲皇峰,你说骆冰雁能用什么法子请他去做客?”

    陆无归将适才听进耳朵的话回想了一遍——

    鲤鱼江刺杀是听雨阁指使补天宗和弱水宫联手针对灵蛟会的秘密行动,可惜功亏一篑,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尹湄口中的‘江少帮主’应是指海天帮的江平潮,方咏雩上个月在白鹿湖……

    骤然间,陆无归眼中精光大亮,脱口道:“好啊,我就说你哪是舍己为人不求回报的善员外,合着带我们来永州浑水摸鱼是假,声东击西才是真啊!”

    方咏雩却道:“我根基浅薄,势单力孤,可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陆无归便将目光投向了尹湄,只见女子已经将伤口缝好,留了截线头待拆,将银针丢回酒碗,这才不急不慢地道:“补天宗也好,海天帮也罢,二者皆是听雨阁操控武林风云的爪牙,但周绛云不甘永为人下,姑射仙也有翻身做主之心,而听雨阁已不复鼎盛,所以他们眼下最提防的并非外敌而是彼此。”

    萧太后一日掌权在手,听雨阁就有朝廷为后盾,补天宗和海天帮不会贸然与之反目,而周绛云跟江天养各自势力大涨,黑白两道迟早会为争夺武林霸权大动干戈,只是顾忌着听雨阁,谁也不肯让人坐收渔利。

    欲看龙争虎斗,先点一把烈火。

    “三天前,盘踞在东海之滨的那只鱼鹰……被打下来了。”

    平静的江面上,忽有狂风大作,波澜再起。

第二百六十四章·鱼鹰

    十月廿七,是江平潮一年一度的生辰。

    养伤的日子总是难熬,江平潮在鱼鹰坞养了个把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今日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后便独自前往祠堂拜祭列祖列宗,却在半途脚步一转,先去了后院小佛堂。

    这里住着一个人,江烟萝的生母韩氏。

    或者不是什么“生母”。

    武林世家没有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之类的迂腐陋习,但韩夫人据说是书香门第出身,后来家道中落又为奸人所害,这才嫁给了江天养做继室,成婚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家亲眷,连常驻鱼鹰坞的门人弟子都未必见过韩夫人的真容。永安十八年,韩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寻医吃药俱不顶用,索性在自个儿院子里开了小佛堂,自此离群索居,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出来见人,只有江天养和江烟萝父女会不时前往探视,送往小佛堂的吃穿用度亦没削减,证明这里还有个大活人。

    显而易见,韩夫人没想到素来对自己不管不问的江平潮会突然造访,脸上也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来,手下一个哆嗦,险些扯坏了念珠。

    小佛堂里有两个婆子,专门照顾韩夫人的生活起居,她们同样意外于江平潮的到来,可不等开口说什么,江平潮便将她们赶到了院子里,屈膝跪坐在韩夫人对面的蒲团上。

    他没开口,只盯着韩夫人上下打量,以两人的身份而论,这举动已经算得上无礼,可韩夫人目光闪躲,始终不与他正面对视,半晌才小心唤道:“平潮,你今日……”

    “别这样叫我。”江平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你是阿萝的娘,不是我的。”

    韩夫人便不敢作声了。

    江平潮却笑了起来。

    当年他与韩夫人的交集不多,哪怕接受了江烟萝这个小妹,对父亲娶的继室也始终亲近不起来,可江平潮对韩夫人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个足够漂亮也足够聪明的女人,温柔是真,惯于以柔克刚更是真。

    眼前这人,形似而神去甚远。

    他本想撕下眼前人的易容面具,看看是谁在鱼鹰坞里当了七年掩人耳目的替身,可转念一想又没了趣,左右不是季繁霜,是谁都无所谓了。

    江平潮起身欲走,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岳聆涛吗?”

    即使是江烟萝,她也曾有过豆蔻年华,喜欢过教导自己三年的西席先生,那男子满腹经纶又一表人才,偏生是个伪君子,辜负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辜负了江烟萝的一片真心。

    当年的江平潮为此愤怒不已,他心疼江烟萝,自然厌恶岳聆涛,哪怕人死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可如今他知道了江烟萝就是姑射仙,十二岁已接掌了凶名远扬的浮云楼,区区一个书生如何骗得过她?

    韩夫人提起来的心来不及放下,又被这一句惊得狂跳,仿佛江平潮提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噩梦。

    江平潮本是随口一问,见状皱起了眉,可韩夫人已背过身去念起经来,身躯瑟抖,声音颤颤。

    出了小佛堂,江平潮站在院里沉思良久,忽然朝江烟萝住处走去。此间婆子婢女有心阻拦,可没了江天养父女在,少帮主就是鱼鹰坞明面上的话事人,她们实在拦他不下,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进了江烟萝的书房,暗中派了个人出去不知做什么了。

    江平潮不是没发现这帮下人的小动作,可他懒得去管。

    这间书房不大,布置得十分风雅精巧,江平潮没有乱翻乱动江烟萝的东西,只是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内间挂着的那两幅画上。

    左边的是青竹、书院和绣花鞋,右边的乍看区别不大,只将青竹后面的绣花鞋涂去,添上江烟萝自己的人像,而在敞开的书院大门处,多了个空白的男子轮廓,等待画师细细描摹。

    江平潮见过这两幅画,甚至在江烟萝订婚那年,他以为她会将方咏雩的形貌填上去,可一直等到物是人非,画上这里依旧是空白的。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两幅画,初时未觉哪里不对,可当手掌触及右边那张画纸,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感觉倏然涌了上来。

    江平潮将左手也抬起了起来,双手同时在两幅画上小心触摸,脸色渐渐变得青白交加,最后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低头剧烈地干呕!

    右边那幅画……根本不是什么上等宣纸,而是一张秘制好的人皮!

    是谁的皮?是谁扒下来的皮?

    江平潮庆幸自己早晨没吃那碗寿面,此刻什么也呕不出来,他颤抖着手将两幅画都拽了下来,左边那幅画背后留着【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这一句诗文,乃是岳聆涛当年回给江烟萝的谢语,而右边的竟也藏了句话,瞧字迹是江烟萝亲笔所书,写的是【谢先生教我】。

    ……他知道这是谁的皮了,小佛堂里那女人的身份似乎也有了答案。

    守在书房外的婢女正急得来回踱步,忽见房门打开,不等她迎上前去,一卷画就被丢到了怀里。

    “将此物包裹好了,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栖凰山,交给大小姐。”

    婢女怀抱木盒愣怔时,江平潮已经跟她擦肩而过,这次不再分心别处,直往祠堂去了。

    高香燃炉,酹酒灌地,三跪九叩,长拜不起。

    直至午时将至,神色憔悴的江平潮才从祠堂走出来。

    早上在后院发生的事情想来已经暗中传开了,江平潮敏锐地发现周遭明里暗里的眼睛又多了不少,他扯了下嘴角,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瞎,指使仆人下去拿酒,不想片刻后有管事亲自端着木托盘过来,不见半盏酒水,倒有一碗鸡汤长寿面配两个精致小菜。

    “大公子,您今儿还没用早食,空腹饮酒大伤身体,还是吃碗热汤面吧。”

    这人也姓江,早年是江天养的得力属下,后来年纪大了暗伤复发,便做了他们家中的管事,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颇受江家人信赖,说起这些话只让人倍感亲近。

    江平潮皱眉看去,管事的双手都残了指头,端起东西来比常人吃力不少,他终究是不忍心,接了托盘摆在小桌上,看也不看那两碟小菜,夹起面条大口吃起来。

    见状,管事眼中飞快掠过了一丝精光,他笑着问道:“老奴听竹兰说,您将大小姐的画儿取了下来,要派人送去栖凰山?”

    江平潮吃面的动作一顿,旋即淡淡道:“我今日去见了韩夫人,想到阿萝的婚事虽然作罢,但她已有了相投默契之人,犹记当初裱画时许下的念想,奈何两地相隔甚远,与其累她舟车劳顿,不如将这画派人送过去,也好让她尽早还愿。”

    这话听来合乎情理,可管事心里莫名打了个突,细想又不知是哪里不对,他暗暗警惕起来,问道:“既是如此,老奴立刻下去安排。今日是大公子的生辰,帮内不少人都送上了贺礼,您看是不是设宴跟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多事之秋,区区生辰……”话说到一半,江平潮忽地想到了什么,“也罢,你自去准备,不必大操大办,晚上就在鱼鹰坞里摆几桌水酒,算是犒劳弟兄们了。”

    见他反应如常,管事心下微松,忙告退了。

    江平潮将空了的面碗放回托盘里,弓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之前白鹿湖激战,江平潮一度重伤濒危,休养至今才堪堪痊愈,海天帮其余人却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光,他们先是连夜派出了三拨人马去追杀孤魂,又在玉羊山解禁后四处阻截望舒门弟子,若非谢安歌早有准备避开了滨州侧近路线,只怕门下弟子要折损过半,豪气干云的壮举怕也得成为笑话了。

    饶是如此,望舒门依然在海天帮手里吃了不小亏,大弟子穆清更是两次被逼入绝境,豁下命去才逃出生天。

    会有这般险象环生的局面,并非望舒门弟子实力不济或冲动莽撞,盖因指挥海天帮徒众对她们围追堵截的不是旁人,正是才拜访过玉羊山的江平潮。

    当他在鱼鹰坞醒来时,留守海天帮的长老和堂主们早已齐聚一堂,可不等他们殷勤问候,便见江平潮挣扎着起身,命人从包袱里找出了一封锦绣朱帖,沉着张比死人还难看的脸,亲手将之丢进炉子里烧成了灰。

    江天养有意使长子与望舒门联姻一事,鱼鹰坞内有人不明就里,也有人消息灵通,见江平潮不顾重伤也要先烧了婚书,心里登时有了数。

    由爱生恨这种事,总是让旁人唏嘘不已又乐见好戏。

    因此,在没能成功截下穆清一行人后,江平潮并未就此罢休。他以“望舒撤走,北面空虚”为由,将鱼鹰坞里一半精锐都派遣北上,吞掉沿途好几个被望舒门容忍留存的小帮派,将东山之岭与东海之滨彻底连接起来,就差堂而皇之地侵占玉羊山。

    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偏偏江平潮极懂得拿捏分寸,他对玉羊山急围缓占,以蚕食桑叶之势一步步侵吞望舒门的地盘,只要等到谢安歌被钉死了叛逆罪名,再将望舒门除名于白道,整个东部沿海都将成为海天帮的囊中之物。

    为此,江天养特意写了信来嘉许自己振作起来的长子,对他的迷途知返深感欣慰,使其加勉。

    江平潮的虎狼手段不仅震慑了外人,也让海天帮内部振奋不已,只是鱼鹰坞掌管着偌大滨州,不可外强中干,江平潮又命长老们通知附近几处分舵,使之选调一批精锐人马回归总舵,不日就要抵达了。

    细算下来,今日确实值得庆祝一二。

    少帮主亲口应允,几位长老和堂主也无异议,鱼鹰坞上上下下很快都知道了晚上要吃流水席的好消息,做起事来都多了几分劲。

    如此熬到了天黑,整个鱼鹰坞已经张灯结彩,江平潮说了不让操办隆重,管事也怕安排杂多易生变故,戏剧杂耍之类的班子一概未请,只放了些烟花炮仗,再让几个盘靓条顺会武功的婢女舞剑助兴,这就算开席了。

    再如何从简,六十八桌流水席是一桌也不能少的,武林中人不讲究精致珍馐,好酒好肉却是管够,摆开一地的酒桌将大半个鱼鹰坞占得满满当当,岗哨守卫也分班轮流来吃酒,场面好不热闹。

    江平潮坐在主桌上首,被人轮番敬酒,阴沉多日的脸色难得转晴,竟是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十三碗下肚,面庞脖颈皆生红晕,眼底却还是一片清明。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外头忽然闹了起来,主桌众人谈兴被扰,皆是脸色微变,江平潮扬声问道:“何故喧哗?”

    不等管事赶去一看究竟,那厢已是人未到而声先至:“江少帮主,我等不请自来,还请海涵。”

    仿佛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锅里,又像是二踢脚突然在人群中炸响,正在兴头上的海天帮众人都将酒肉搁下,不少机警的已将兵刃握在手里,凝神戒备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队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约莫二三十数,每个人的手背上三道水纹刺青,正是弱水宫门人的标记,领先者更是江平潮的老熟人,天狼弓水木!

    与一年前相比,水木的模样未见变化,只是多了三分稳重凛然,他将弓箭负在背后,双手捧着一个四方木匣,对周遭众人视若无睹,眸光如电般射向江平潮,沉声道:“事先不知今日是江少帮主的生辰,在下临时备了份薄礼聊表心意,望江少帮主不嫌。”

    说着,他亲自走向主桌,要将这匣子递到江平潮面前,同桌几人唯恐有诈,纷纷起身欲挡,却被江平潮拦下。

    “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怕个什么?”

    江平潮神色冷淡,他伸手接了木匣,当众打开一看,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放了一只巴掌大的精铁鹰爪,上头鲜血半凝未干。

    “这、这是——”

    “阿七!是阿七的铁爪!”

    看清匣中之物,不少人失手打翻了酒碗,惊呼声四起。

    执掌鱼鹰坞演武堂的男人名叫阿七,年过不惑,武功高强,位居众堂主之首,亦是总舵弟子的练武师傅,向来很受江天养重用。此番为了尽快在东山之岭站稳脚跟,江平潮将阿七派了过去,他不仅带走了一干演武堂精锐,还持有江天养派人快马送来的帮主令牌,除了江平潮所持那枚玄铁指环,鱼鹰坞上下再没有谁能越过阿七下达命令。

    阿七早年为一时疏忽犯过大错,江天养惜才免其死罪,他却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引以为戒,这只铁爪自装了上去就没取下来过,除非……是他已经死了。

    霎时,欢声笑语如潮水倒退般飞快消失,浓重的杀气顷刻笼罩了整个鱼鹰坞,海天帮的人最是行事骄狂,但他们也有骄狂的本事,这帮魔人明显来者不善,自没有任其撒野砸场子的道理,否则海天帮也就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正当众弟子将要动手之际,不少人惊觉浑身筋骨酸麻绵软,竟连一丝内力也使不出来,越是强提真气,丹田经脉越是痛如针扎,连坐立的力气都没了,一个个仿佛被镰刀收割的秋麦般软倒下来。

    温柔散!

    弱水宫这伙贼子果真有备而来,竟不知何时让他们抓到空子下了温柔散!

    几位长老心头大骇,身形摇摇欲坠之际忙将随身携带的烟花弹放出,鱼鹰坞今晚虽有摆酒,但守备不敢松懈,身处席间的只有第一班岗哨,其余两拨人都在岗位上待命。

    然而,烟花弹放了三发,头顶的夜幕也开了三次红花,本该迅速出现的守备弟子竟无一人赶到,令此间所有人都大感不妙。

    水木带着些许嘲讽之意问道:“挺漂亮的,还放吗?”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怒目而视,主桌这边却是心都凉了半截,水木胆敢如此有恃无恐,说明外头的人已经先一步遭难了。

    可这样大的变故,缘何没有传出一点动静来?

    这一年来,滨州几乎成了海天帮的一言堂,所倚仗的可不止总舵一方明面势力,暗中更有琅嬛馆遍插耳目提防不测,就算弱水宫有本事瞒过海天帮的布防,也不该绕得过琅嬛馆的眼线。

    还是说,没有杜允之在滨州坐镇,琅嬛馆里也出了鬼?

    “你们不放,那就换我了。”

    像是从主桌这些人变幻不定的脸色里瞧出了什么,水木轻扯一下嘴角,反手取下了弓箭,看也不看就朝上方搭弦松手,一支穿云箭呼啸冲天,其声之尖锐,足以惊动整个鱼鹰坞。

    片刻之后,一群黑衣人或撞门而入,或翻墙而来,乌泱泱几如铺天黑云,他们没有半句废话,甫一入内便手持刀柄砍杀起来。

    温柔散的药性因人而异,越是武功高强的人中药后越难运功动作,身处酒席外围的一帮弟子倒还残留着反抗之力,纷纷抄起武器杀敌,却听“嗖嗖嗖”的破空声连响,四方高处都有箭矢飞出,即便在这混战之时也能精准无误地射向海天帮弟子。

    如此箭术,只能是水木手下那支天狼部!

    短短几息工夫,场中已有不少人中箭倒地,更多的人被温柔散药性所制,或变成了挣扎不起的软脚虾,或勉强站起身来又被砍倒。

    见此情形,一名长老目眦欲裂,强撑身躯不倒,破口道:“水木,你们弱水宫胆敢犯下大恶,就不怕被事后清算吗?”

    “被谁清算?谁有资格清算?”水木冷声道,“水火不相容,黑白不两立,说什么大凶大恶,成王败寇即非过!江天养倘若怀恨,让他举武林盟之力前来报复便是,且看这一战过后,武林未来三十年是由谁做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那长老面皮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骂道:“小子休要狂妄,骆冰雁敢指使你来鱼鹰坞大开杀戒,可你们弱水宫跟灵蛟会耗得两败俱伤,区区一派残兵败将也敢力抗武林盟,贱妇是痴心妄——”

    话未说完,一支飞箭已射进他的口中,顿时贯穿了头颅。

    “聒噪。”

    水木放下长弓,狼一样森然的目光扫过主桌众人,忽然笑了:“不过,他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你们分派了大队精锐进驻东山之岭,凭我带来的人手实不足以在一日间将之吞吃干净,所以……”

    他朝桌上的木匣一扬下巴,江平潮面色微寒,伸手将匣子砸了出去,只见夹层破裂,从中又摔出了一把蛇形飞镖。

    “灵蛟会!”有人大惊失色,“你们竟然跟灵蛟会化敌为友了!”

    “化敌为友倒不至于。”水木看向江平潮,“家师有言在先——倘若海天帮愿意割让柳州的地盘,在下不仅立即带人撤出鱼鹰坞,还能掉转刀头协助各位连夜北上打灵蛟会一个措手不及,毕竟……要跟打得头破血流的敌人联手,总是不那么痛快的。”

    鸦雀无声。

    变数一波三折,众人只觉得应接不暇,主桌这面倒是有好几位长老意动,可来不及开口,一道寒芒便从他们头顶划过,犹如惊涛拍岸,整张酒桌霎时一分为二,刀锋去势未绝,朝着水木面门劈下!

    是江平潮出手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虞渊

    温柔散没有解药。

    它是骆冰雁平生得意之作,药性非常且发作极快,越是内功深厚的高手,越难压制药力游走,任人宰割也反抗不能。

    今晚有资格坐在主桌畅谈豪饮的人,无一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有些人或许老了,刀剑拳脚依然凌厉凶猛,可他们中了温柔散,才提起一口真气,全身已酸软如泥,坐稳立正尚且不能,何谈拔刀出鞘?

    谁也想不到江平潮还能挥刀。

    这一刀出得迅疾无比,寒芒破空如闪电,酒桌立时应声断裂,刀光也在这刹那间劈至水木头顶,快得让他闪避都来不及,唯有抬弓向上一挡,但闻一声金铁交鸣,天狼弓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刀痕,水木折身倒翻,整个人如风般刮了出去。

    刀锋落空,江平潮面上全无表情,一双冷眸却有寒光闪动,他脚下抢步,一个纵跃追上了水木,又一刀急斩而出。

    随着气血奔流加快,温柔散的药力迅速游向四肢百骸,江平潮握刀的手已有些轻颤,长刀斩势明显比方才的慢了不少,水木却没有轻忽大意,他将天狼弓向下点地,整个人像一面扬起的旗帜般飘飞向上,弓弦被他拉开如满月,长刀刺入空门,弓弦回绷一敛,霎时将刀锋死死缠住!

    单脚勾住狼头,水木问道:“强弩之末,你还能挥出几刀?”

    “杀你,一刀就够了!”

    话音未落,水木已旋身回转,天狼弓迎风挥舞如月轮,江平潮却是半步不退,握紧刀柄离地而起,连人带刀轻如落叶,被长弓带起的劲风掀飞了半圈,随即从水木头顶翻了过去,刀锋顺势摆脱桎梏,朝着水木后颈砍下!

    水木正要错身闪开,却见眼前白虹飞射,一刀竟化八刀,犹如海龙翻身,刹那间水花激撞,他只慢了片刻,人已被困刀网之内,八道寒芒突又收拢,合成一股巨浪,自上而下悍然冲来!

    洪水狂潮,避无可避!

    水木目光一凛,天狼弓于间不容发之际过顶急转,眼前分明不见水花,耳畔却似有水声轰鸣激响,磅礴压力逼得他身形下沉,“砰砰砰”碎响声中,地砖四分五裂,又被霸道无比的刀气碾为齑粉。

    江平潮果然没有说大话,这一刀足够取下水木的项上人头!

    可惜在场的敌人不止水木一个。

    眼见水木遇险,埋伏高处的天狼部弓箭手同时掉转箭头,四面八方的破空声骤然连成一片,少说有上百支利箭穿风而来,欲逼江平潮撤刀自救!

    江平潮眼中掠过一抹猩红,竟对这些箭矢视若无睹,颤抖的双手紧握刀柄,突然大喝一声,手下刀劲再变,原是飞湍瀑流,倏忽惊涛叠浪,前冲后涌般袭向天狼弓!

    一叠三,三叠六,六叠九!

    一浪强过一浪,一刀胜似九刀!

    天狼弓中段本就被江平潮劈出了一道裂纹,此刻在这九重叠浪之下,裂纹如蛛网密布般迅速扩大,水木脸色大变,知道弓断之时就是自己的死期,猛地后仰下腰,抬脚撑住弓身,反手迅速抹过箭囊,竟不见他如何搭箭上弦,一点寒星已破开巨浪刀劲,直取江平潮胸膛!

    几乎就在箭出那一刻,天狼弓发出了一声悲鸣,在无数人骇然的目光下,这把玄铁打造的长弓竟是从中断开,刀锋应声斩下!

    然而,这天降霹雳般的一刀,在将要劈开水木头颅之前,被他双手抓住了。

    鲜血从江平潮口鼻中流出来,飞箭贯穿了他的身躯,同时携风雷之力将他从箭网中带了出去,漫天箭雨以毫厘之差从他身边掠过,江平潮仰天喷出一口鲜血,重重跌落在地上,胸膛上那支箭矢的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水木一扬手,长刀朝江平潮破风飞去,插在了他的右手边,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拔刀了。

    一道道血线自水木两掌间淋漓滴下,他的十指都被刀锋割破,少说十天半月拉不得弓弦,他看着倒地难起的江平潮,脸上没有丝毫战胜强敌的快意,只有劫后余生的惊悸。

    断成两截的天狼弓就落在他脚边,只差一点,他也要步其后尘。

    气力已竭,江平潮不是输给了水木,是输给了温柔散。

    缓缓吐出一口气,水木转身看向那几个海天帮的长老,仿佛刚才的生死一遭不曾发生过,难得温言细语地问道:“在下先前的提议,诸位考量得如何了?”

    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一名长老强撑着挺起身来,咬牙道:“灵蛟会,本就是邪魔外道,他们胆敢来犯东海,杀我帮派堂主,必让其有来无回……即便是,暂与尔等联手,也算事急从权。”

    有人开了口,其他人或低声附和,或沉默不语,亦有人面露羞愤之色,但无人胆敢开口驳斥。

    “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是谁在笑?

    无数道目光都朝笑声来处看去,却见江平潮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一面仰天大笑,一面伸手拔出了箭矢,伤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撕得更开,血如泉涌。

    又一名堂主急道:“少帮主你血脉偾张,快些点穴止血,莫再笑了!”

    他们都感到匪夷所思,为何江平潮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是他喝了太多酒,打过一场气血上头,这才发起了酒疯?

    众人只觉心惊肉跳,他们不怕江平潮发疯,却怕这疯了的少帮主激怒水木,使鱼鹰坞今夜付之一炬。

    “你笑什么?”水木如是问道。

    江平潮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捂着伤口,笑得浑身发颤,哑声道:“我在笑——海天帮烂成了这个鬼样子,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莫说是临渊门和望舒门,便连……你们这些黑道魔人,也可尽管耻笑了。”

    水木也笑了起来,他平素不苟言笑,此刻弯起唇角,倒显出了几分年轻人应有的意气。

    回过头,只见海天帮上下诸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先前应话那名长老更是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可他的喉头滚动了好几下,终是咬牙道:“你、你们退出鱼鹰坞,天亮之前……我们在城外会合。”

    水木却道:“开个玩笑罢了,想不到尔等名门正派也会将邪魔外道的话当真。”

    “你——”

    水木不再看这些狰狞扭曲的面孔,他转过身,一队弱水宫弟子当即分成两路冲上前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这一夜,鱼鹰坞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眼前是被火光烧着的半边天,身下血水汨汨流淌,耳畔砍杀声、惨叫声与嘶吼声交错不绝,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如地狱降临到了人间。

    江平潮没有为自己点穴止血,他静静地躺在原地,像是要把一身的血都还给这片生养自己的地方,直到脚步声在近前停下,水木半蹲下来,低头看着他。

    “给我个痛快的。”

    “我不杀你。”水木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箭伤处,“你也不该死在这里。”

    箭在天池穴下方,介于心室与肺之间,深一寸危及性命,偏一分直穿要害。

    生死关头能射出这样一箭,足见天狼弓水木不是浪得虚名。

    “明知道我要杀你,你竟然……手下留情。”

    “你并非为了杀我,只是在求死。”水木道,“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弱水宫定将鱼鹰坞夷为平地,男女老幼甚至一条狗的性命都不会留,所以那一刀注定不会砍下我的头,我也不必要你的命。”

    “哈哈哈……”

    “你为什么求死?”水木对他的笑声置若罔闻,“‘刮骨疗毒,猛药去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话间,一样物什从水木手中落下,滚到了江平潮手边。

    是他的那枚鱼鹰指环。

    鱼鹰坞里这些人至死也想不到,将大量温柔散下入酒水的并非奸细,而是他们的少帮主。

    莫说是他们,就连水木至今想来,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联合灵蛟会奇袭鱼鹰坞,并非弱水宫一时兴起——

    去岁三月,补天宗派出谢青棠密入梅县,勾结护法沈落月谋害宫主骆冰雁,虽是功败垂成,但骆冰雁的唯一血亲因此而死,弱水宫也在肃清内患后元气大伤,被迫打落牙齿和血吞,与罪魁祸首补天宗结成同盟。

    于弱水宫而言,这不仅是深仇大恨,还是奇耻大辱。

    以区区侍妾之身崛起为主,骆冰雁既能屈能伸,又怀恨记仇,她看似吃下了补天宗递来的饵钩,实则清醒常存,哪怕是在明月河之争焦灼不下的时候,弱水宫也始终保留着一线余地。

    依她之见,争夺明月河漕运暴利不过是个噱头,幕后主使听雨阁的真正目的是打压受平南王府支持的灵蛟会,朝廷碍于种种不便出手,脏活儿就被踢到江湖中来,而补天宗不肯上赶着白吃苦头,这才威逼利诱地把刀子转交到弱水宫手里。

    周绛云既非善男信女,明月河漕运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谁都吃不着也就罢了,倘若明月河之争胜负分晓,就算这块肥肉被骆冰雁划拉到手,她都未必有命吃下肚去。

    一切转机就在去年八月,有个从云岭逃来的年轻和尚潜入梅县,同香满楼的掌柜对上了暗号,而后趁夜带着一封血书夜入羡鱼山庄。

    和尚法号鉴慧,水木在武林大会上见过他,只是无缘交手,未料这貌不惊人的和尚能在云岭犯下大案,更不曾想到他会千里迢迢赶来投奔,所持血书还是出自昭衍之手。

    也不知昭衍到底写了什么,水木连把鉴慧埋哪儿都想好了,骆冰雁竟在看过血书后将人留在了羡鱼山庄里。

    这一留就是大半年,直到七月时听雨阁为灵蛟会之事向补天宗大力施压,骆冰雁乍听这风声,便知弱水宫无法置身事外,而鉴慧主动请缨,愿往灵蛟会一行。

    不久,杜允之果然来找骆冰雁商议刺杀左轻鸿的行动,正当骆冰雁举棋不定之际,鉴慧竟将左轻鸿秘密带到了梅县,要与她做个交易。

    三成明月河漕运之利,换弱水宫帮助灵蛟会破围东进,覆灭海天帮总舵。

    但凡骆冰雁有过一念之差,左轻鸿都得死在梅县,明月河之争或将就此落幕,可她不仅没有,反而痛快地答应了这个条件。

    水木这才知道,昭衍的那封血书上只有寥寥一句话:“弱水宫腹背之敌,其一在于中南,其二在于江东。”

    前者无疑是称霸蕴州以南的补天宗,后者只能是雄踞东海之滨的海天帮。

    弱水宫不过是被这两大势力推出来的靶子,一旦在与灵蛟会的争斗中耗空了家底,下场不堪设想。

    杜允之做梦都想找出鲤鱼江刺杀行动失败的根由,却不知弱水宫跟灵蛟会一早就通了气,连鉴慧暴露身份也是有意为之,以此逼迫杜允之不得不上京请罪。

    他这一走,琅嬛馆设在滨州的天罗地网便有了漏洞,骆冰雁不问鉴慧一方有哪些强援内应,也不管他们如何打通关节,只等时机一到,弱水宫和灵蛟会的两队人马就分别从两地出发,一路顺风顺水,悄然抵达东海。

    出乎水木意料的是,滨州是海天帮总舵所在,防务却不如传闻中的那样森严,其中固有琅嬛馆内乱疏漏之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鱼鹰坞里半数精锐都被抽调北上,从附近分舵征用的人手尚未抵达,随行的鉴慧趁夜摸了进去,带出一个大活人来。

    当亲耳听见“捣毁鱼鹰坞”这五个字从江平潮口里说出来时,水木捏着那枚冰冷的指环,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就算是梦,也不该荒诞至此。

    “难道你后悔了?”

    水木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他委实无法想通江平潮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海天帮是江家人的掌中之物,江天养只有江平潮一个儿子,他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帮主,甚至会成为新武林盟的下任盟主,却用这样残酷狠绝的方式自掘了根基。

    他本疑心有诈,今夜留了不止一道后手以应变,可这些都没了用武之地,江平潮给的布防图是真,岗哨轮换的排班和暗号也无差错,甚至还摆了幕天酒席,将大量温柔散下进了酒水里。

    亲自下的药,又亲口饮入肚腹,江平潮似乎压根没想过水木会耍手段将麻药换成剧毒,一碗接一碗,不惧肠穿肚烂。

    他有太多的疑问,可惜注定得不到回答。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手抽搐了两下,江平潮将那枚指环攥在了掌心里,他没有看水木一眼,只偏头望着从不远处流淌过来的血水。

    “管事及堂主以上尽可杀之,武库钱粮任凭取用,无伤门下妇孺,弟子若有降者,留其一命。”

    水木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句话,又道:“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这辈子,我不向任何人求饶。”他侧过半张满是鲜血的脸,“我也不配。”

    烈风卷着焦糊和腥臭的味道呼啸而来。

    水木不知何时率人离去了。

    温柔散的药力太强,江平潮又流了许多血,哪怕置身在烈火包围中,他也不觉得灼热,只有一阵阵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意从地下袭来,像冤死鬼的手爪在拼命拉扯他。

    鱼鹰坞是海天帮的总舵,也是江平潮的生养之地。

    江湖就像一张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名门大派湮灭于滚滚红尘中,强盛如临渊门也在一夕之间跌入泥潭,倘若有一日海天帮倾覆在即,他身为少帮主,应当如何面对?

    江平潮设想过无数种结果,唯独没想到这灾祸会是他自己引来的。

    暗投听雨阁、勾结补天宗、陷害临渊门、分裂武林盟、不择手段排除异己、滥杀不平鸣冤的无辜侠士……海天帮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可没有它就没有今日的江平潮,外人说再多的“大义灭亲”,于他而言都是一道道洗不清的血迹。

    鱼鹰坞里这群腐肉似的人该死,他也一样。

    浓烟滚滚,火势越来越大了,夜空亮如白昼,连挂在乌云边上的那轮月亮也像是被火光映红,乍然看去有如斜阳。

    有个词叫“日薄虞渊”,说的是人之衰老或事物腐朽将亡,正合鱼鹰坞今晚的光景。

    他缓缓闭上了眼,手中紧攥着那枚指环,任火蛇爬过血泊,即将燎着衣袂。

    “江兄!”

    有人冲进了这片狼藉不堪的火场,在遮天蔽月般的浓烟里四处奔走,大声呼喊着谁。

    “江平潮——”

    火焰熊熊燃烧,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坍塌,满地的酒水成了堪比火油的燃料,酒里的温柔散又在风火中再度挥发,烧得人浑身越来越软,连意识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你在哪儿?快回答我一声!”

    这声音有些耳熟,昏昏沉沉的脑子已想不清是在哪里听过了。

    胸膛上的箭伤本不致命,可被他撕裂了两次,又让高温烤过一阵,现在疼得钻心刺骨,饶是江平潮想要长睡不醒,这股剧痛也始终如绳索般死死将他的灵魂拴在悬崖边缘,他听到那脚步声朝自己这边过来,猛地睁开了眼,却见头顶那根横木摇摇欲坠,即将向下砸落。

    “别、别过来!”

    无论来人是谁,江平潮拼尽全力放声大喊。

    下一刻,两端的架子被火烧断,半焦的横木裹着一团烈火落下,直向江平潮所在的地方砸来。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道人影在这生死关头穿过了火浪,长剑疾挥如奔雷,霎时将横木撞飞了出去,旋即又有一人就地一滚来到近前,不由分说地抓住江平潮一条手臂,要扶起他离开火海。

    火光大亮,跟身边这颗光头相映成辉,江平潮半点不觉有趣,也没有死里逃生的狂喜,他想要掰开对方的手,奈何手软脚软,正要口出恶言将人骂走,鉴慧却顾不上他,边施展轻功狂奔,边回头喊道:“展大侠,快走,要塌了!”

    犹如惊雷在心头上炸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江平潮猛地转头,却见身后那面厅墙轰然崩塌,将那来不及跑出来的人埋在了碎石烈火中。

    “展——”脸色巨变,这一个字才刚出口,眼前火花四溅,剑光灿若白虹,倏地将倒塌的重物尽数掀飞,一道人影持剑从火浪中冲出,抬头正对上江平潮血浓欲滴的眼睛。

    火光映血色,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生死相悬的那个时候,他们似乎总是看到对方最狼狈的模样,好在这一回,这个人对他弯起了嘴角。

    “江兄,许久不见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汹涌

    短短数日,鱼鹰坞遇袭的消息已不胫而走,简直有如平地无声起惊雷,整个武林都为这巨变震动,黑白两道莫不风声骤紧。

    想那鱼鹰坞是什么地方?雄踞东海之滨百二十年的海天帮总舵,现任武林盟主江天养的本家老巢,竟在一夜间被人放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历代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损失惨重,留守长老与管事堂主俱亡,舵中弟子死伤难计,侥幸活下来的百来人里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

    不仅如此,江天养的长子、海天帮少帮主江平潮也在这场大难里失踪,其人中药负伤在先,后被困于火海,虽是未能寻见尸首,但料来凶多吉少。

    消息飞传如风,远在栖凰山的江天养很快得知了噩耗,大悲大怒之下竟是当场口吐鲜血,誓要报此血海深仇。

    鱼鹰坞遭劫的第二天,陆续有大批人马赶到滨州城,这些都是先前奉少帮主之令从就近分舵征调来的精锐,本是要进驻鱼鹰坞填补内缺,不想一日之差即是生死之别。从活口那里得知情况后,他们立刻往滨州边界追赶凶手,却是连马蹄扬起的烟尘也没吃着,可见水木等人蓄谋已久,否则不能来无影去无踪。

    此番两大魔门联合突袭,弱水宫覆灭了鱼鹰坞,灵蛟会的手段更为狠辣,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入东山,对驻守于此的海天帮弟子赶尽杀绝,又把沿途据点洗劫一空,那些或早已归顺、或新近依附海天帮的大小势力来不及喝上几日庆功酒,纷纷被灵蛟会鲸吞一空,反倒是坚持中立或与海天帮不合的各方帮会完好无损。

    同为黑道一方的水上帮派,弱水宫与灵蛟会素来不睦,明月河之争在过去的一年里愈演愈烈,双方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谁也料不到这两大魔门竟会暗中勾结,还做下了如此骇人闻见的大事。

    一时之间,江湖犹如炸开了的油锅,闻讯者莫不揣测其中隐情,先前只有少数人知晓的鲤鱼江刺杀一事也被拎出来大提重论,有人说骆冰雁与左轻鸿必然在此之前已经有所勾结,否则不能一夕之间冰释前嫌,却不知两人互许了多少好处,又为何要千里迢迢杀去滨州对鱼鹰坞下手?

    “你问左轻鸿承诺给我什么好处?”

    骆冰雁亲手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往桌前,道:“周宗主,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年头的诺言值几个钱?你我黑道中人,昨天一口锅里吃饭今儿个砸了锅烧房,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饼画得再大那也是纸上的玩意儿,什么都不如能攥在手里的东西实在。”

    她精于香道,举手抬足间总有一股淡香萦绕,闻着似花又似茶,可一想到温柔散的凶名,这香气便带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换了旁人只怕已经屏息敛气,坐在桌对面的周绛云却是不以为意,端起茶盏就喝了一口。

    “骆宫主此言,似有颇多怨气。”他用碗盖轻刮茶水,对骆冰雁夹枪带棒的话一清二楚,补天宗拿明月河这只诱饵吊了弱水宫一年多,使其耗损甚巨,辛苦抢来的油水还不够填补饥肠,这女人不是个傻子,一直没翻脸也是自知斤两,毕竟本事相当才叫鱼死网破,既没有十分把握,又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隐忍还能如何?

    倒不如说,骆冰雁有本事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与左轻鸿暗度陈仓,这才真正让他放在了眼里。

    周绛云是今日一早抵达梅县的,身后没有大队人马,仅方咏雩与尹湄二人跟随左右,待到了羡鱼山庄大门外,由尹湄正儿八经地递上了拜帖,哪怕没有携礼,但能不沾血腥,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礼遇了。

    入庄之后,周绛云命方咏雩与尹湄自去歇息,孤身进了云霄殿,骆冰雁也是好气魄,明知他来者不善,竟将殿内侍女和守卫全部屏退,亲自备了茶点扫榻相迎,浑然不惧这喜怒无常的魔头会随时暴起。

    “要说没有怨气,你不信,我自个儿也觉得虚伪。”骆冰雁掐了朵黄菊放在点心碟子一角,“实不相瞒,我一见到左轻鸿,就想这样摘了他脑袋祭我弱水宫亡人,可他让我三成利,使弱水宫与灵蛟会从此平分明月河流域的地盘生意,再与我商议突袭鱼鹰坞,所得多少各凭本事,如此泼天横财……什么仇什么怨是过不去的呢?”

    周绛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转手将茶盏放下,白瓷杯底无声嵌进了桌面,仿佛这不是上好的红木,而是一块水豆腐。

    “你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胆子。”他目光幽幽地道,“灵蛟会幕后由谁掌舵、左轻鸿上头又有何人,这些都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他给了你一桌珍馐,你真以为自己有命吃得酒足饭饱?”

    “宁做撑死人不当饿死鬼,咱们混黑的还怕这些?”骆冰雁道,“再者说,鱼鹰坞是海天帮总舵,江天养如今又是武林盟主,黑白两道本就水火不容,前两月他下令端了补天宗设在绛城的分舵,难道周宗主会宽宏大量不记恨?弱水宫是跟灵蛟会联合起来吃了顿大肉,但补天宗也不是没喝上一口汤,可瞧你这登门的架势,不像是来感谢我的,倒仿佛要给海天帮讨公道哩。”

    这话说得既讥诮又意味深长,骆冰雁抬起一双美目,满脸似笑非笑。

    周绛云道:“你们吃干抹净了,却让补天宗来顶包,难道我不该找你麻烦?”

    黑道与白道之间的新仇旧恨,说上三天三夜也掰扯不尽。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双方狭路相逢可不问彼此出身哪门哪派,拔刀亮剑便一决生死,赢了叫替天行道,输了就是以身殉道,故而鱼鹰坞遇袭之后,虽然全江湖都知道是弱水宫跟灵蛟会干的,但补天宗作为黑道魁首,又与弱水宫结盟在先,谁也不信其置身事外。

    何况,且不提那些旧账,方咏雩率人在白鹿湖畔截杀江平潮的事还余波未平,永州那边的巨变也已传扬开来,江天养至今未有一封书信送到周绛云手里,意思不言而喻。

    “以补天宗今日的势力,黑白两道无出其右,反观江天养为白道反抗军一事焦头烂额,他不是那等意气用事的人,就算要报仇雪恨,也得先顾好眼前。”骆冰雁抿了口茶水,“既然如此,他只剩下了一个办法,便是借听雨阁之势对补天宗施压,迫使你亲自来对付我跟左轻鸿,一来借刀杀人,二来探底明性,看一看补天宗是否真正参与其中,甚至……暗地里转投了平南王府。”

    全中。

    周绛云看她的目光里几乎要带上三分欣赏,缓缓道:“骆宫主既是心知肚明,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你究竟是站在哪条船上呢?”

    “我要是真投了平南王府,一定在这茶水里下药,今日你我至少得死一个,划不来。”骆冰雁将剩下的半盏茶水一口喝了,舔着唇角那滴水珠道,“江湖庙堂终归有别,古往今来越过了那条线的人能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别的不说,九宫飞星之祸绵延十八年余波未平,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谁也不得安生。周宗主,我说一句不当的话,听雨阁这些年来可谓是手眼通天,在朝党同伐异,在野顺昌逆亡,补天宗固然受其许多支持,可随着你日渐强大,听雨阁转头就扶持了海天帮与补天宗分庭抗礼,这对他们来说是权衡之道,可对你而言,算个什么?”

    那自然是颈上枷锁、脚下镣铐,乃至……头顶悬刀。

    周绛云冷冷道:“真当我不会杀你?”

    “你杀我,不比捏死只蚂蚁费力多少。”骆冰雁道,“可你要我站在听雨阁一边,那是死都做不到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周绛云反而笑了,眉头轻轻挑了一下,道:“你既不投靠平南王府,又不向听雨阁表忠心,莫非以为夹缝求生是件容易的事情?骆冰雁,就算我今日不动你,等江天养缓过劲来,他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弱水宫,你可要想好了。”

    “周宗主所言极是。”骆冰雁笑弯了眉眼,身上那股似水柔情更加动人,“正因如此,我今日摆足了诚意,倘若周宗主不杀我不足以息怒,尽管取了我性命去,只求补天宗与弱水宫盟约不改,两派共同进退,待日后统一武林,莫说一个江天养,便连听雨阁也不能奈何我等了。”

    她话音未落,一道奇长黑影倏地卷来,死死缠在了那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周绛云手握鞭梢向这边一拽,骆冰雁半个身子都被他拖上了桌,玄蛇鞭绕颈如箍,绞得她面露痛苦之色,桌上摆件茶点掉了满地。

    “要让我息怒,你一条命可是不够的。”周绛云强迫她仰起头,用最温柔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白镜湖是块风水宝地,我将你山庄上下所有人都杀了填进去,你说能填得满吗?”

    他已经动了杀心,骆冰雁只觉得颈上那条鞭子好似一条刚从冬眠里醒来的活蛇,却道:“恐怕不行,你至少要把梅县一半的人都杀光,当然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想杀谁就杀谁,补天宗这些年来杀的人还少么?可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听雨阁要用你,你杀再多人、捅再大的篓子,那帮子地方官儿都跟瞎了一样,大靖的律令规矩也不管你,可现在……咳,听雨阁忌惮你,你越是行事乖张无忌,他们越急着扒你的筋抽你的皮,你要么一飞冲天,要么就从龙变回虫,就看补天宗一门一派顶不顶得住四面来敌!”

    周绛云垂眸看她,自从改修了阳册,他全身气息已跟从前大不一样,那股黄泉九幽似的阴冷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却是犹如地狱业火般的暴戾猛恶,即使骆冰雁胸有成算,在这刹那间也有种被挫骨扬灰的莫大惧意。

    “尹旷当年玩死了许多女人,最终死在你手里,可见你是惯会骗人的,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藏着刀。”

    骆冰雁道:“我话里藏刀,但没有半句虚言。”

    “你联合左轻鸿灭了鱼鹰坞,跟江天养结下深仇大恨,听雨阁也疑心弱水宫跟灵蛟会一样成了平南王府的党羽……你哪边都不愿依附,不是真怕了庙堂风波,而是南北对峙多年,局势模糊不清,你怕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周绛云松开玄蛇鞭,慢慢站起身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先找一棵大树挡风雷,只要有补天宗在前头顶着,弱水宫就有一线生机,甚至有可能坐收渔利。”

    脖子一圈痛如针扎,骆冰雁不必找镜子来照就知道那里血痕可怖,她扭身从桌子上下来,大大方方地拍掉身上的茶点残渣,软语道:“难道周宗主怕了?”

    这女人,容貌远不如她,耍弄心眼时的性子倒有几分像。

    “如你所言,再好听的承诺都不如实打实的利益来得动人。”周绛云一笑,“你能给我什么呢?”

    骆冰雁正待开口,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拍响,她眉头一皱,厉声喝道:“谁?”

    经过去年一番清洗,现在能被安排到云霄殿附近做事的人无一不是骆冰雁心腹,他们知道厅中这场密谈重要非常,哪怕听见了杯碟碎裂声也不敢贸然来扰,而这拍门声又急又重,根本不是寻常弟子和仆役敢做的。

    周绛云拂袖一挥,劲风当即将门掀开,两道人影同时闯了进来,却是方咏雩和尹湄。

    见状,骆冰雁不再言语,只用隐晦的目光打量二人,尤其是变化巨大的方咏雩,后者也有察觉,但无动于衷,全身气息收敛近无,仿佛一根木头桩子。

    周绛云将玄蛇鞭盘回腰上,见尹湄眼中充血含恨,眉心不由得一跳,问道:“何事慌张?”

    “……禀宗主,适才有陆长老紧急派来的信使赶到,说是京城出了大事,不敢耽搁片刻。”尹湄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书信交给周绛云。

    京城……出了何事?又有什么值得陆无归派人快马加鞭也要告知他的?

    那老乌龟最是附庸风雅,写信总要火漆蜡花一个不少,这回却连个信封也没有,一张信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笔一画都潦草至极,周绛云一一看过,脑子里霎时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

    平南王女中毒、宗室与外戚之争、萧正风被撤职、乌勒使臣郞铎的阴谋、萧胜云之死、陈朔与杜允之反叛……以及,玉无瑕刺驾不成,中毒负伤难逃罗网,已被姑射仙擒获诛杀,头颅悬于闹市街口示众三日。

    刺驾……难逃……诛杀……头颅示众……

    全身血液仿佛被煮沸了一样翻涌起来,疯狂地向四肢百骸奔流而去,大脑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周绛云此时此刻竟觉得有些茫然,他死死攥着那张信纸,直到它被揉碎在掌心里,又无声无息地变成一撮焦黑灰烬。

    骆冰雁站得最近,骤然感受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若非眼中不见烈火,她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火海,忙向后退了几步,尹湄也有些受不住这样狂暴四溢的阳烈真气,双手已握紧了袖中刀。

    唯一不退反进的人是方咏雩。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左手并指右手拍掌,分别袭向周绛云眉心和胸膛,阴寒真气猛地外放,仿佛两柄利剑穿刺而来,乃是为了将周绛云惊醒,免得这魔头狂性发作立即大开杀戒。

    然而,他这仓促间出的一指一掌竟未落空,周绛云站在原地寸步未动,直到指头和手掌都触及己身,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方咏雩心道不好,正要撤招闪避,只见黑影一闪,玄蛇鞭已从腰侧绞杀来了。

    方咏雩当年修炼阳册时,也受过阳火攻心之苦,知道这时若与周绛云缠斗,只怕是不死不休,于是不闪不避硬挨了他一鞭子,同时纵身欺近,虚晃一招绕其背后,双手自下往上疾点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及大椎六处督脉大穴,以外入阴劲强行截断体内阳劲运行,旋即腹下一股火热袭来,却是周绛云反手击出一拳。

    第六处大椎穴才刚点中,方咏雩来不及退开,极阳极烈的拳力已透体而入,顷刻肆虐于腹腔之内,险些将他脏腑轰碎!

    忍住喉口腥甜,方咏雩一面运功抵抗这股暴烈阳劲,一面飞身而退,好在周绛云已经清醒过来,低头看着地上纸灰。

    大堂内一时间寂静如死,直到许久之后,周绛云突兀哈哈大笑起来。

    “死了啊……死得好,死得好。”

    他笑得眉眼弯弯,连寥寥几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嘴角轻扬:“本座早在六年前就与她说了,傅渊渟既已死去,她就该回补天宗继续做长老……她不听,还说从此没有‘玉师叔’,只有‘玉楼主’,前缘既断不必续……哈哈,真的没有下一次了……哈哈……”

    方咏雩皱着眉一言不发,只用眼角余光看向尹湄,却见这素来面无表情的女子神色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没有开口。

    陡然间,他脑海中掠过了一个阴暗之地,那是早已面目全非的销魂窟。

    周绛云却没有给任何人深想下去的余暇,他在笑过之后转过了身,平静地对骆冰雁道:“本座想好了,你交出一样东西,之前说的话就都算数了。”

    骆冰雁谨慎地问道:“是什么?”

    “左轻鸿的人头。”周绛云一字一顿地道,“你既称自己不愿依附平南王府,想来与左轻鸿也无深交厚谊,本座要他的脑袋,这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

    骆冰雁一惊,道:“此事固好,但不可……”

    “十天。”周绛云打断了她的话,“本座给你十天时间,左轻鸿的人头不到,你跟你这帮门人就去白镜湖里喂鱼吧。”

    他又笑了,眼瞳深处有两点血红顿现,氤氲一般越来越大,直到两颗眼珠都变成鲜血凝固后的暗红色。

    饶是骆冰雁,也不敢直视这样的周绛云。

    她低下头,如对待许多年前的六欲天魔尹旷那样,用无比柔顺的姿态问道:“周宗主,杀了左轻鸿之后,还要我等做些什么?”

    周绛云盯着她低垂的头颅,道:“从今以后,黑道只有两大魔门了。”

    此言一出,仿佛尸山血海倾倒于前,尹湄呼吸一滞,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像是在看撕破人皮的鬼狼。

    方咏雩忽然道:“只怕他们不服。”

    黑道中人大多桀骜不驯,何况这一年来巨变连连,先是六魔门变成了四魔门,再是明月河之争殃及甚广,选择归附补天宗的人不计其数,与其结仇作对的也多如过江之鲫,倘使周绛云要一统黑道,必会遭到难以想象的顽强反扑。

    “不服又怎样?黑道这些人,哪一个是以理服众的?”周绛云回头看他,“你跟弱水宫的人一起去,杀了左轻鸿后从他那里找到簿册,凡是与灵蛟会、天邪教两派交好的势力头领,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为师找出来杀了!只要杀光了带头反抗的,剩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会怕死,也会贪利,你去请教陆无归,该怎么做他会教你。”

    方咏雩与他对视一眼,竟是毫不避讳地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周绛云只是笑,他又道:“你若能办成这件事,武功也该更进一步了,委实会替你准备好一切,你可莫要辜负为师的厚望,否则……有些人,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赶尽杀绝。”

    方咏雩脸色骤冷,当即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尹湄也随之告退。

    大堂里又只剩下了周绛云和骆冰雁两人。

    先前被周绛云将鞭子勒到了脖颈上,命悬一线的骆冰雁尚且处变不惊,可如今她站在这里,只觉得脚下地砖都成了烧红的火炭,既不愿多留片刻,又不能莽撞离开。

    进退两难之际,她听周绛云问道:“你会跳舞吗?反弹琵琶的鼓上舞。”

    骆冰雁一怔,眼中杀机骤现,旋即散于无形,柔声道:“周宗主若不嫌我是残花败柳,乘兴一曲又有何妨?不知周宗主想听哪首曲子?”

    周绛云却像如梦初醒似的,哑声道:“罢了,那把琵琶……早被我烧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清醒

    方咏雩之所以拂袖而去,并非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而是他深知自己装腔作势的本领不到家,若等到周绛云冷静下来,难免露出马脚。

    周绛云是何等阴毒残暴之人,世上没几个人比方咏雩和尹湄更清楚了,这回他被骆冰雁联手左轻鸿耍了一通,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焉能吞声忍气?他既然亲自来了梅县,断无可能善罢甘休,旁的暂且不论,骆冰雁恐怕难逃杀身之祸,于是方、尹二人始终留心着云霄殿的动静,一发现不对就立即闯入。

    那封信确实是陆无归派人送来的,但在三人抵达越州之前,尹湄先一步收到了密报。当时船刚靠岸,陆无归嚷嚷着要去喝花酒洗风尘,方咏雩对此毫无兴趣,却不想尹湄会答应下来。一个面若冰霜的漂亮女人带着两个大男人去逛青楼,鸨母也不觉古怪,将他们三人引入雅阁后,便有一群莺莺燕燕进来伺候,方咏雩嫌烦将人都赶了出去,回头就见尹湄打开了不知哪个姑娘遗落的胭脂盒子,从中取出折成小方块的信纸来。

    她打开来看了一眼,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酒杯便碎在了掌心里,陆无归睁着半朦胧的醉眼望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连问了两遍,尹湄低头不答,方咏雩对这个女子的印象始终是冷厉如刀,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茫然又惶恐的神情,于是伸手夺过了信,发现上面言简意赅地记录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在京城的种种大变。

    昭衍这厮是属蛟的,先前与其在白鹿湖短暂会面时,方咏雩就知道他此去京城势必兴风作浪,可他还是低估了昭衍的本事,能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擅闯龙潭虎穴还将之捅破了的人,放眼天下也屈指可数,但这显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无论你们怎么看,反正我是不信的。”

    将酒杯倒满,陆无归一口灌了下去,冷笑道:“玉无瑕是什么人?锁骨菩萨,天下第一易容妙手,你说她打不过萧正则和江烟萝,这我信;可她要是有心逃命,黑白两道当年掘地三尺都没找到她一根头发!她真死了,我下半辈子逢赌必输!”

    老乌龟嗜赌成性,这话不啻是发毒誓了,可尹湄的脸色未见好转,她低头道:“八月十五过后,师父就与我断了联络。”

    玉无瑕跟尹湄这对师徒,一个在听雨阁当细作,一个是平南王府安插进补天宗的密探,虽是天南地北,但彼此联络紧密,时常互通情报和借力办事,譬如此番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正是出自师徒二人的手笔。然而,玉无瑕只插手到鲤鱼江刺杀这一步,待杜允之上京请罪,一应后招都被她转交到尹湄手里,说是自己已经被江烟萝盯上,要集中精力与之博弈,尹湄深知她处境不易,自己这边也将有大动作,便以最快速度扫清了痕迹,只让京畿一带的暗桩多加留意,却没想到一等就是三个月,还是这样令人心悸的噩耗。

    如今细细回想,玉无瑕当时看似寻常的安排实则已有交代后事之意,尹湄攥紧了手里的碎瓷片,一滴滴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方咏雩盯着信纸看了半晌,忽然道:“尹长老,莫要乱了方寸,探子传回的消息不过是他所见所闻,未必就是真相全貌。”

    “我晓得。”尹湄缓缓松开手,沾血的碎瓷片掉了满桌。

    两地相隔千里,即便是飞鸽传书,情报也过了不止一两个人的手,哪怕经手之人都为亲信,其中亦有空子可钻,尹湄自己就是玩弄情报的行家,焉能不知其中厉害?只不过人终是血肉之躯,一时难免关心则乱。

    陆无归问道:“你们师徒俩合作互通这些年,总该有法子传讯吧?”

    “有是有,但在这个时候,联系上了未必是件好事。”尹湄重新审视了这份情报,“皇帝在庆安侯府遇刺,虽是化险为夷了,但这事震动了整个京城,乌勒使团上下俱被拘押,萧正风也死得不明不白……如此云谲波诡的局面,绝不是某一个人、某一方势力所能造成的。萧正风与萧正则向来不睦,萧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突然死了,萧家只草草办了场白事,其中必有重大隐情,我怀疑萧正则是趁机搞了场大清洗,除了家师还有谁是最好利用的刽子手?不仅是他,江烟萝素有豺狐之心,料她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无归向来少管朝廷的咸淡事,但补天宗受听雨阁招揽在先,与姑射仙合作在后,他对这些人的秉性也算是颇有了解。诚如尹湄推测那样,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只能是多方势力明争暗斗的结果,萧正则要放饵钓鱼,江烟萝就坐收渔利,前者盯上了以萧正风、郞铎为首的恶虎贪狼,后者欲吞硕果入己腹中,玉无瑕应该心知肚明,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要么是别无选择,要么是另有后路。

    “昭衍……”他翘着腿往后一靠,语气不善地道,“你们说,这兔崽子究竟是无瑕的后路,还是……断了她后路的那块巨石呢?”

    尹湄没应声,小指突然传来阵痛,是指甲断在了掌心里。

    “早在他未出南阳城的时候,我便与这小子相识了,那会儿他不过十三岁,手段心性已不逊江湖老手,说他温软良善是真,说他冷酷诡诈也是真,不知杜鹃是如何教养他的。”陆无归忆起往事,面上难得有了惆怅之色,“无瑕曾是他娘的旧部,一见他就很是喜欢,想来这些年里没少通过你暗中予其关照,倘若能救无瑕一命,我想他是会去做的,可要是救不了或者利害相权,他恐怕会做得比萧正则和江烟萝都要绝,就像是……步寒英。”

    尹湄的眼睛像是被毒蜂子蛰了一下,她猛地闭上又睁开,声音沙哑地道:“步山主的事,线索模糊,尚无定论。”

    陆无归知道她与昭衍交情匪浅,这话说来不啻是诛心之语,可戏台上得有红脸白脸,恶人总要有人来当,到了如今这一步,出了任何纰漏都是要命的事。

    这时,方咏雩将信纸放在了桌上,淡淡地道:“心里没个谱的事,拿出来说嘴做什么?你怕错信了人,难道不怕冤枉人?”

    陆无归看了他一眼,咧嘴笑道:“少宗主,昭衍亲口承认自己欺师灭祖,这可是你亲耳听到的。”

    “听到又如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谎话,比吃进去的茶饭还多。”冷笑一声,方咏雩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此以外俱不可信。与其在这纠结万端,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情报已传到这里,想来要不了多久也会传到周绛云手上,明日我们要与他会合,这消息是报还是瞒?”

    这一通话将两人都问住了,半晌后尹湄压下了纷乱心绪,道:“瞒是瞒不住的,但不能立时上报。陆长老,娲皇峰不可无人坐镇,你资历最老,在门派里威望也高,明日会合后八成要被派回山门,你将这信誊写一份,掐算着时间让人送去羡鱼山庄,我再亲自将消息报给他。”

    陆无归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不怕被他打死?”

    “他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尹湄道,“此番周绛云出关,既是迫于听雨阁和武林盟的压力,也是想要趁火打劫。弱水宫不是能被轻易吞并的小帮小派,可他要杀骆冰雁是易如反掌,而骆冰雁早在答应联手时就料到有此一遭,倘若我们不能保住她的性命,那么水木就会将真相公布于众,再取左轻鸿的头颅献给周绛云,举派并入补天宗。”

    方咏雩看了她一眼,道:“所以你让鉴慧跟着水木北上,一旦听闻了骆冰雁的死讯,鉴慧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陆无归倒吸了一口凉气,发自肺腑地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啊!”

    尹湄没有否认,只是道:“这并非我等所乐见的,故而此去梅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骆冰雁的命。”

    陆无归咂了下嘴,摇头道:“的确,京城这当口传回的消息不啻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有一点……这法子可不稳妥,他本就疯魔,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没个底儿。”

    方咏雩皱了下眉:“这是何意?”

    陆无归看了尹湄一眼,斟酌了下字句,问道:“周绛云嗜杀成性,眼里只有两种人,你道是什么?”

    方咏雩斜眼冷睨过来,陆无归自讨了没趣,道:“是玉无瑕和其他人。”

    仅此一句,道明玉无瑕在周绛云心中地位非凡,方咏雩顿时明白了,他没有对陈年往事刨根问底,而是将眉皱得更紧,又倏地抬头看向尹湄,道:“这消息是否已经传遍了京城?”

    依照情报上说,玉无瑕被江烟萝擒获后就地诛杀,头颅被挂在闹市街口整整三日,来往不知多少人都瞧见了,这才压下了京城里对皇帝遇刺的种种流言。

    “不论玉无瑕是生是死,江烟萝刻意让她的死讯传扬开来,除了以儆效尤,还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以及……让一个疯子彻底发疯。

    “一切都如你所料。”背后传来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方咏雩已走到了偏僻处,周遭没有旁人,他转身看向紧跟着自己跑出来的尹湄,她脸色煞白,手一直紧紧握在刀柄上,显然心有余悸。

    “刚才当着周绛云的面,你想说什么?”不等尹湄作声,方咏雩又自顾自地道,“你想告诉他,这消息未必全然可信,江烟萝是故意放出风声引人动作。”

    “……会死很多人。”尹湄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你看到了,他一旦疯起来,那就是不管不顾。”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不正中你们的下怀?”方咏雩神情漠然,“你心里头一清二楚,所以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尹湄心神激荡之下,喉中竟涌上了一股血腥味,她深深望着方咏雩,道:“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你会对昭衍当时的选择耿耿于怀,自然也憎恨放弃了方家的我们。”

    “我恨你们做什么?”孰料方咏雩笑了一声,“是他自己拎不清,做不到与伙伴同生共死,又受不住良心煎熬,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落得那个下场是他自找的。”

    尹湄知道方咏雩所指之人是谁,所以听得一阵齿冷,握刀的手背已青筋毕露。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关键是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方咏雩看着她道,“周绛云早就有心一统黑道,时间拖得越长,遭殃的就越多,甚至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就是你没有道破隐情的缘故,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这样做。”

    尹湄一怔,她缓缓松开了刀柄,声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好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了吗?”

    方咏雩道:“早在我前往翠云山之前,这个代价已经许给他了,如今不过是被他提前讨要而已,难道没有这回事,他就会大发慈悲放过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看得尹湄头皮一炸,几乎以为这人也要疯了。

    其实方咏雩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当初在栖凰山上风雨欲来之际,昭衍提早洞悉了杜允之的阴谋,也软硬兼施地劝他下山避风头,后来世事巨变,两人在白鹿湖畔重逢,彼此都不复从前,他又劝他压制境界,暂缓对付江烟萝。

    那家伙骗人骗鬼全凭一张嘴,可方咏雩并非不识好歹,奈何倒霉得很,每每事与愿违,只能拼着拿头撞破南墙。

    他很快收敛了笑容,问道:“逼疯周绛云,当下看来对我们利大于弊,可江烟萝为何要这样做?”

    方咏雩所问这一句,恰好也是尹湄心中最大的疑窦。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天,江烟萝不可能没收到鱼鹰坞覆灭的消息,以其狡诈心思,定能推测出此事幕后推手是谁,可她反应平平,势必有诡。

    “你跟玉无瑕的师徒关系,有几个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心里有数。”尹湄看着他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周绛云是知晓的,但他以为我是师父安插进来的天干密探,并不知晓我的真实立场。”

    “这么说,听雨阁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的?”

    尹湄慎思了片刻才道:“那倒未必。周绛云会有此认知,是当初陆长老为了掩护我扯了谎,我本想让师父帮忙在天干密探的名册上添一笔,可她说留了痕迹反倒不好,只要我做好暗长老的分内之事,周绛云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闻言,方咏雩挑了下眉:“难怪,倘使你的名字被记了上去,又以天干密探的身份向听雨阁传递情报和接取任务,的确能在玉无瑕掌权时获得诸多便利,可一旦她出了事,你也要逃不脱干系。”

    尹湄知他所言在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咏雩道:“只是确认了一件事,我们暴露了。”

    此言一出,尹湄浑身大震,她死死盯着方咏雩:“你何出此言?”

    “玉无瑕是飞星盟的余党,她所做一切只为报仇雪恨,江烟萝再如何毒辣可怕,始终不是排在玉无瑕心头第一位的敌人,这点放在昭衍身上也是一样的。正因如此,联合两大魔门端掉鱼鹰坞这件事虽然跟玉无瑕有关,但她并非主谋,只是配合了你布置连环局,然后各取所需,这也是她在鲤鱼江刺杀行动后果断撤手的原因。”顿了下,方咏雩又道,“江烟萝在得知噩耗后,故意大肆宣扬玉无瑕死于其手的消息,是要利用仇恨引蛇出洞,你若在这节骨眼上设法联络玉无瑕,立时被江烟萝守株待兔,而你选择了隐忍,就得顺她心意逼疯周绛云,你说……周绛云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杀人的。

    尹湄悚然一惊,她脸色骤变,咬牙道:“骆冰雁没有死,这暴露了周绛云身边有知情人,且八成出自平南王府!”

    在这个时候,平南王府的人最不希望骆冰雁死。

    “没错,江烟萝只要事后查一查今日有谁跟着周绛云进了羡鱼山庄,轻易就能把你这罪魁祸首找出来。”方咏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笑意,“陆长老说我师父是疯子,也是天下少有的清醒人,我今儿个是真信了。”

    骆冰雁没死,左轻鸿却要死了。

    周绛云提出这个条件,不仅是在威胁骆冰雁,也是说给他俩听的。

    “玉无瑕刺驾作乱,就算听雨阁里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按规矩也该把你从补天宗调离再行审查和处置,可你至今安然无恙,说明听雨阁的人根本不知这件事,陆无归当初为你撒的谎不攻自破。”

    她是玉无瑕的徒弟,却不是听雨阁派来的耳目,陆无归那样苟且圆滑的人怎会冒险撒这样一个谎?只能是尹湄身上有比这更大的价值。

    他们都以为周绛云魔入脑识的那一刻,其实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把你交出去,再杀了陆无归清洗徒众,补天宗便可从困境中脱身,可他没有这样做,反倒用这种方式帮你遮掩了。”方咏雩直勾勾地看着尹湄,“你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他不愿再等下去了。

    《截天功》的至高境界也好,一统黑道也罢,周绛云迫切想要做成这两件大事,旁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尹湄,你老实回答我,两大魔门的联合当真到此为止了吗?”

    这一问出口,方咏雩霎时感到喉间微凉,尹湄的刀没有出鞘,凌锐无匹的刀气已经逼命而来。

    “看来我猜对了,你们本来就打算舍左轻鸿保骆冰雁。”方咏雩微微一笑,“左轻鸿没有传人,骆冰雁只有水木一个弟子,他们之所以能够放下仇怨,是因为这笔买卖,两个人都稳赚不赔。”

    尹湄掌心里尚未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沿着手指滑落,她却恍若未觉。

    半晌,她收起了这股迫人杀意,冷声道:“怎么,你是真想做补天宗的下任宗主不成?”

    “我拿命抢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要?”方咏雩眸中血色顿现,“不过,这些事等以后再说,我不想在周绛云死前先跟你翻脸。”

    尹湄心下一凛,旋即想到了什么,脸上厉色消散,转而问道:“何时动手?”

    “周绛云成全我去永州这一趟,就是为了让我突破瓶颈,现在又出了这么大变故……”方咏雩垂眸看着自己全无血色的手,“不会太久了,他的胜算远高于我,也不怕我在最后关头反悔,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停顿片刻,他又道:“或许还要等一个人回来。周绛云发了疯,江烟萝势必会有下一步动作,昭衍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

    玉无瑕究竟是死是活,江烟萝逼疯周绛云意欲何为……这些问题,同样只有昭衍能给他们答案。

    “他——”

    尹湄用力咬了下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之前陆长老说的那些话,固然很有道理,但我不信。”

    她结识昭衍,认下这个义弟,已经好几年了。

    江湖儿女聚少离多,情分深浅皆看交心多少,尹湄不敢说对昭衍知根知底,可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弟弟,对待他自己才是最狠的。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里忽有冰霜凝结,旋即又消融成水。

    “你愿信他就信吧。”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确实……比我幸运多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尹湄呼吸一滞,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明日,你与我同去临川跟水木会合。”

    周绛云本就下了令,尹湄偏要重申一番,方咏雩直觉其中有事,他正待询问,忽有一阵寒风卷来,两人向北看去,只见那边乌云密布,隐约有闷雷声响起,仿佛凶兽腹鸣。

    大雨将至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重逢

    这场雨一下就是整夜。

    翌日卯时三刻,雨势渐歇,方咏雩与尹湄已整装待发,联袂前往云霄殿拜别周绛云,不出意料未被召见。这人鸠占鹊巢,殿内孤灯未熄,依稀可见一道人影投在窗上,好似坐着的尸体般一动不动。

    隔着一扇门,尹湄言简意赅地说了行程,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嗯”的一声,她心下凛然,又问是否需要调拨人手前来,提防骆冰雁翻脸发难,这回未得回应,显然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自始至终,方咏雩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待尹湄话音落下,他便转身下了长阶,将出门时撞上了骆冰雁从外面回来。昨夜风急雨大,不知她去了何处,头发、衣服都湿透了,瞧见两人迎面走来,她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临州分舵位于梅县向北六百余里处,沿途三十里一驿,间有水路通舟,我已派遣弟子先行一步打点舟车,若是星夜兼程,明日后晌就可抵达。”

    “你倒细心得很。”方咏雩一笑,“难道是在路上设好了陷阱等我们去钻?”

    骆冰雁嗔道:“贵派宗主就在云霄殿内坐着,我若敢耍弄手段,这山庄里上上下下的人头都要不保,哪能做出这等不智之举?”

    方咏雩佩服这女人能屈能伸,无怪乎平南王府要力保她,只不过骆冰雁到底与左轻鸿不同,若真让她渡过此劫,将来祸福尚未可知。

    又听骆冰雁道:“听说海天帮的人找遍了鱼鹰坞废墟,也没能发现他们少帮主,搜出来的焦尸烂骨没一具能对上,但江平潮身中温柔散,又受了水木一箭,凭他自己是绝无可能逃出火海的。”

    人不能上天入地,既没找到尸体,那就极有可能被人救走了。方咏雩知她是故意说出这些消息,冷笑道:“骆宫主当真是菩萨心肠,自己都安危难测了,还关心别人的死活呢。”

    说罢,他举步便走,顷刻与骆冰雁擦肩而过,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骆冰雁也不恼怒,面上隐有惋惜之意,柔声叹道:“青年俊彦,可惜……”

    尹湄恰好走到近前,眉头微皱:“你与他说了什么?”

    “叙叙旧罢了。”骆冰雁抬眼看她,“倒是你,左轻鸿好歹也为平南王府卖了半辈子命,功劳苦劳都是多不胜数,这回拿他人头换我性命,当真狠得下心?”

    尹湄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怎么,你怕自己将来也落得这般下场?”

    骆冰雁只是笑,又听尹湄道:“当年弱水宫里里外外都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你暂放旧仇重用霍罡,可有怕过他壮大反噬?毕竟,他能背叛旧主,也能背叛你。”

    闻言,骆冰雁不怒反笑,她头一次从上到下地打量了眼前的紫衣女子,忽然道:“你跟小时候真是大不一样了。”

    尹湄当年离开弱水宫时未满三岁,再如何早慧也记忆不清了,可在骆冰雁说出这句话时,她嘴里没来由地泛起了一丝甜味,像是有奶糊在舌尖上化开,但这点甜味到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回甘只有一瞬间,旋即就变回了寡淡。

    “……周宗主虽是孤身下榻在你的庄子里,但他究竟有无后手在外待命,连我也不尽清楚,奉劝你别做多余的事。”

    骆冰雁伸手抹过自己颈上那圈血瘀,道:“别刺激疯子,我明白的。”

    尹湄不再多言,听见外面传来马鸣声,她疾步出去,翻身上了马。

    诚如骆冰雁所说,方咏雩与尹湄一路飞驰畅通无阻,入驿有食水快马,乘舟有老艄好船,两日不到就进了临州地界。两人刚踏入城中,便有弱水宫的弟子现身来迎,说是水木一行人已于晌午时抵达此地,正在东风馆歇脚。

    东风馆起了个好名字,店面却不大,位置更不当道,在繁华的临州城里毫不显眼,料来水木是专挑了这么个地方打尖儿,毕竟鱼鹰坞之祸余波未平,白道儿女莫不义愤填膺,纵使水木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也不愿节外生枝。

    方咏雩感到意外的是,临州城内有弱水宫一大分舵在,若是为求稳妥,水木直接带人去分舵即可,却不知为何要来这馆子,难道其中真有古怪?一念及此,他向尹湄投去个眼神,后者只略一点头,抬步迈过了门槛。

    东风馆仅有上下两层楼,一楼大堂统共不到十张桌子,二楼只四个包厢。当下过了后晌,大堂却坐得满满当当,瞧打扮俱是弱水宫弟子,人人面有疲色,想来是跟随水木一路东进的那拨人马。

    方咏雩与尹湄径直上了二楼,水木果然在右手第一间包厢里头等着。不多时,小二将菜肴都端了上来,依次为清蒸刀鱼、盐水鸭、红烧狮子头并三鲜汤,三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一路舟车劳顿也委实累了,纷纷举箸饮食,席间莫有交谈。

    待到用餐完毕,小二进来撤了残羹冷炙,又送上一壶香茗,这才告退而出。

    水木呷了一口茶水,开门见山地道:“羡鱼山庄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从信使口中听说了。”

    方咏雩丝毫不觉意外,骆冰雁派人连夜抢先出发,当然不仅为了给他们二人扫清路障,甚至在信使抵达临州之前,水木可能就已经知道了周绛云进入梅县的消息,倘使无人来报,便说明羡鱼山庄已遭受了灭顶大灾,水木必定改道。

    尹湄也不废话,沉声问道:“周绛云要在十天之内见到左轻鸿的人头,否则就屠灭羡鱼山庄所有活口,你有什么打算?”

    两大魔门奇袭鱼鹰坞前,骆冰雁就预见了这会招来一场杀身之祸,但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弱水宫确实到了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步,即便没有答应与灵蛟会联手,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周绛云与江天养鲸吞蚕食。

    水木默然了片刻,道:“我出发之前,家师已经再三叮嘱——门派大半精锐被她提前调往各地,留在羡鱼山庄里的不足三成,倘若她逃不过这一劫,便让我去杀死左蛟首,用这份投名状带领众人归顺补天宗。周绛云急于一统黑道,没了家师这个不好掌控的威胁,就会留我性命协管弱水宫旧部,至少能拖延个两三年,只要成功蛰伏下来,便可寻觅机会再行报复,但是……”

    世人皆知骆冰雁与水木师徒情深,周绛云又是个残暴多疑的性子,他斩草除根都嫌不够,怎会放心收用水木?

    莫说周绛云,连水木都捉摸不透骆冰雁这一句话里的真意,方咏雩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下意识看向了尹湄,却见她举杯饮茶,恰好掩住了面上神色。

    尹湄心道:“原来如此,不愧是骆冰雁啊。”

    水木其实是霍罡的儿子,而在去年弱水宫内乱之时,一无所知的他被骆冰雁算计着亲手射杀了生父。这个秘密鲜有人知,尹湄都是从昭衍那儿得来了些微线索,恐怕骆冰雁已做好了身后事的准备,她活着时水木得知真相或会生出怨怼,可她若是死了,区区一个霍罡怎比得过二十年教养之恩?当然,这件事少不得旁人插手引导,再没有比尹湄更好的人选,这也是骆冰雁为计划不成所安排的后路。

    叱咤一时的六欲天魔尹旷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实在是不冤枉。

    尹湄想通其中关窍,愈发坚定了要保住骆冰雁的决心,她对水木道:“休整一夜,明早我们就乘船南下。”

    “去南海?”

    “不,左轻鸿在黎川。”

    黎川距此不过三百里,那儿是严州与泗水州的交界,亦是鲤鱼江汇入明月河的江口所在,以及……左家人的埋骨地。

    水木脸色微变,这次两大魔门奇袭鱼鹰坞,弱水宫弟子由他带队,灵蛟会那帮人马则是二把手亲自领头,原以为左轻鸿跟骆冰雁一样坐镇总舵,不料这人竟悄无声息地去了黎川。

    尹湄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嗤笑道:“你们按照杜允之的计划出手刺杀那晚,左轻鸿本人只不过慢了个把时辰渡江,这一去就留到了现在。”

    换言之,倘若骆冰雁当真畏死毁约,水木顶多杀掉灵蛟会那位二把手,再往南海去就要扑空,甚至在途中被鉴慧偷袭。

    听出尹湄言下之意,水木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尹湄刚才那番话无疑是在试探他,若非吐露了实情,这两个人恐怕要当场发难。一念及此,水木更不敢轻忽大意,又听方咏雩问道:“黎川是左家人的故乡,左轻鸿又在那里留了数月,灵蛟会必定布下了诸多防护,仅凭我们几人,就算刺杀得手,又要如何逃出生天?”

    杜允之当初查到了黎川,却只敢在鲤鱼江设下埋伏,如此可见黎川防守之严丝毫不逊灵蛟会的南海总舵。

    “不必逃。”尹湄眸光微暗,“他已经等候许久了。”

    先前骆冰雁问及平南王府舍弃左轻鸿的缘由,其实并非卸磨杀驴,而是这个决定本就是左轻鸿自己极力促成的。

    他是举人出身,家破人亡时已过了练武的最好年纪,根骨也算不得上佳,倘使规行矩步地练功,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什么造化,更遑论报仇雪恨。因此,左轻鸿走了邪路,甘愿去做试药人,用下半生为代价换来了强横功力,可惜他到底没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贸然找上仇人时不慎中了圈套,若非遇上了平南王府的密探,只怕已经烂成枯骨。

    大仇得报后,左轻鸿把枯灯残烛之身许给平南王府作为报偿,王府也用良医好药尽量为他缓解伤痛延长寿命,早前殷无济还替他看过,可惜过去了这么多年,毒疴深入骨髓肺腑,情况比之傅渊渟更恶劣些,浑身上下都开始溃烂,否则也不会一年四季都把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左轻鸿当时明知前路危险,仍然坚持要去黎川,本就没打算再回南海总舵,他的妻儿老小都埋在那里,而他终于要去陪他们了。”

    尹湄道出了其中隐情,水木顿时怔住,方咏雩虽在心中有所猜测,此刻也难免沉默。

    “他没有传人,骆宫主也只有你一个弟子,将来两大魔门合为一家,平南王府不指望诸事一如既往,但有些事情,望你心中有数,好自为之。”尹湄站起身来,“这里不便久留,先去分舵吧。”

    水木回过神来,跟在她后面出了包厢,方咏雩正欲动身,尹湄忽然回过头来,道:“劳烦少宗主在此稍候。”

    方咏雩挑了下眉,尹湄却没有多余解释,直接带着水木下楼去了。

    楼下传来了众人结账离店的动静,方咏雩推开木窗,果然见到以尹湄和水木为首的一行人出了东风馆,选了条偏僻捷径,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走了?方咏雩只觉得啼笑皆非,倒不怕尹湄要施计谋害他,只在心中反复思量,不知她究竟卖什么关子。

    他还算有耐心,独自坐在包厢里品茗休憩,小二进来添过一次茶水,说水木付了包店一天的银钱,让他随意吩咐。方咏雩不贪口腹之欲,挥手让小二下去做事,整个二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哪个不长眼的伙计会上来打扰。

    就这样静坐了一炷香左右的工夫,方咏雩单手撑头有了些困意,却听木梯那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明显是习武之人刻意放重了的步子,与小二的大不相同,且正朝这厢过来。

    那一丝困意顷刻烟消云散,方咏雩翻过一只没用过的瓷杯,往里面倒了七分满的茶水,在包厢门被推开时猛地一推,茶杯直接冲着来人面门打去,水也激荡出来,眼看就要泼洒对方一身。

    “我来迟了,以茶代酒,这就自罚一杯。”

    谈笑间,一只手拨云弄雾般将附着在茶杯上的劲力化去,旋即抖腕翻转如风拂柳,轻易就把泼出来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接回了杯子里,也不怕方咏雩在里面下药,仰头一饮而尽。

    方咏雩霍然站起身来。

    他的眼界实力早非往日可比,来人露的这一手虽然漂亮,但不至于让方咏雩吃惊,他之所以如此失态,只因这道声音、这式招法实在太熟悉了。

    “你是——师兄!”

    广袖青衣如碧空,流云白缎若长虹,光风霁月,煜煜生辉。

    方咏雩以为不在人世了的展煜,竟在这青天白日里,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咏雩,你消瘦了许多,是在补天宗受了苛待吗?”

    展煜唇角本来挂着一丝微笑,待看清了方咏雩身无几分活气的模样,脸色登时一沉。方咏雩正心潮狂涌,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冷不丁瞧见他这脸色,时光好似在这瞬间倒流了十年,冷酷残忍的孤魂又变回了当初在栖凰山上被师兄教训的小师弟,千言万语都被一口气堵了回去,讷讷不言了。

    “手怎么凉成了这样?”

    方咏雩浑身僵硬,展煜已走上前来,抓住了他颤抖不已的那只手,只觉得寒意透体而入,仿佛这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具刚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尸体。一时不防,展煜被冻得一激灵,方咏雩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要向后退,不想手腕被抓得死紧,他只好努力将外泄的寒气收回体内。

    见此情形,展煜哪能不知症结何在?他皱了下眉,道:“你果然转修了截天阴劲。”

    “我……”方咏雩喉头一哽,他认为无人有资格置喙自己的决定,也不觉得自己行差踏错,连面对谢安歌也顶撞不误,可展煜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听展煜问道:“不是说阴册能根治你的寒症吗?你刚才一激动,险些又犯起这毛病来,难道周绛云做了什么手脚?”

    “不,是我自己……”方咏雩反握住他的手,面上努力笑着道,“周绛云等不了十年八载,我也等不了,所以用了个秘法,寒症治不了没什么,反而对我修炼阴劲大有助益,没受什么苛待,都挺好的。”

    方咏雩话音未落,脑门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弹指,跟他小时候犯了错一样。

    “你对别人扯谎也就罢了,当着我的面还敢?”展煜将他的脸抬起来,师兄弟四目相对,几乎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咏雩,看你的样子,笑得比哭难看。”

    仅此一句话,压在心头的巨大冰石骤然碎裂,浮上体表的薄霜也融化成水,此刻的方咏雩就像是落汤鸡一样狼狈,可他怔怔地看着展煜,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这一年来常见的冷笑,也不带丝毫嘲讽或虚假之意,仅仅是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真心笑起来时的模样。

第二百六十九章·复生

    断头路前断头崖。

    残破的马车风驰电掣般穿过树林,顶幔被掀了开去,车轮也有了松动迹象,马匹受惊又吃痛,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撒开蹄子横冲直撞,拖拽得整辆车摇摇欲坠,任江平潮如何用劲拉缰,已经失控的疯马都无法停下来。

    就在这时,车轮猛地打了滑,整辆马车向右侧翻,车厢里的展煜半边身子都歪了出来,江平潮顾不得勒马,扭身挡住了险被甩飞出去的展煜,他来不及松口气,耳畔便响起展煜的惊呼声:“快跳!”

    原来这一片烂叶下倒满了火油,刺鼻的气味被腐臭味遮掩,江平潮急着驾车控马,未能及时发现端倪,阅历丰富的展煜却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可惜为时已晚,破空声骤然响起,有火箭穿风而来,直直射入了火油陷阱中。

    “轰——”

    巨响震耳,火焰爆裂,江平潮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展煜抱住向前扑去,硬扯下来的半块车门在关键时刻挡住了噬人火浪,爆炸产生的冲力将两个人狠狠撞飞,车门很快四分五裂,余火蔓延到展煜身上,他立刻闻到了背后皮肉被烧糊的味道,当即眼前一黑。

    “……江兄及时抓住了我,不过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我们两个人一起掉下悬崖,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东风馆二楼包厢里,方咏雩软硬皆施地扒了展煜的上衣,亲眼看到了几乎布满他整个后背的丑陋瘢痕,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如此严重的烧伤也未能痊愈,或紫红或惨白的皮肉上看不见毛发,只有一些不规则的硬疤,像是贴上去的碎甲。

    “你当时……为什么……”

    方咏雩只觉得自己刚才吃下去的肉都在胃里迅速腐烂了,喝过的茶和酒也变成了血水,喉中像有无数根刺横生出来,每说一个字都痛到难以呼吸。

    这支离破碎的一句话里满含怨愤,展煜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他将衣衫披好,道:“没有为什么,一瞬间的事情,谁有那工夫多想呢?”

    方咏雩张了张口,半晌才哑声道:“那你是怎么醒来的?”

    “我清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数日,睁眼所见俱是一片陌生,照顾我的都是哑仆,我成天跟他们旁敲侧击,没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更无法爬出那间不见天日的小屋,直到我的伤势有所好转,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展煜醒来不久就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救命恩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哪怕寸步难行也始终保持警醒,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是灵蛟会蛟首左轻鸿。

    听到这里,方咏雩恍然大悟,想来是尹湄发现两人中了陷阱后立刻绕路下崖,这才救了展煜一条性命,以偷梁换柱之法瞒过了其余追兵,暗中派人将展煜送去了左轻鸿那里,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恶名远扬的黑道魔头会收留武林盟的大弟子。

    要做成这件事,尹湄无疑冒了巨大风险,要说这全然出于她的慈悲不忍,方咏雩是肯定不信的,但不管她有何想法,他此刻只有感激。

    “左蛟首带来了尹湄当时塞在我怀里的亲笔信,又将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

    说到这里,展煜脸上浮现出悲痛之色,他看了眼方咏雩,见小师弟面无表情,好像那场家破人亡之祸已经是脱落了的血痂,这显然不对劲。展煜太了解方咏雩了,从小就爱把事儿藏在心里,欢喜也好,忧愁也罢,大多时候都不形于色,如今不知用什么速成法门专修了截天阴劲,喜怒悲欢也跟活人气一起被冰封了。

    可他终究是一个人,而非铁石坚冰。

    “我得知你进了补天宗,请求左蛟首向尹湄送了封密信去,至少要让你知道我还活着,但这信如石沉大海,我便知此事难为。”

    展煜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方家与平南王府的合作虽不曾坦明在他眼前,但他并非一无所知,当初不追根究底是因为方怀远不想他太早牵扯进去,如今却不一样了。再者说,尹湄既然将他送到灵蛟会,就没想继续隐瞒实情,左右展煜是个重伤残疾之人,明白轻重则罢,拎不清也有左轻鸿看管着,不怕生出变故来。

    方咏雩听了,没提半句自己当时面临的险恶处境,他只想着尹湄隐瞒了这么久,偏偏在这个时候松了口,一来是要借此缓和与自己的关系,增进信任以应对接下来的危局,二来恐怕跟展煜自身有关。

    一念及此,方咏雩目光下移到展煜的腿上,他至今忘不了阴风林里发生的种种,也记得武林盟所有医师都曾对着这双腿摇头叹气,可现在展煜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走路时也落脚有力,仿佛那打穿了膝盖的两个血洞从未存在过。

    展煜捕捉到了他的视线,从怀中摸出一串菩提子念珠,道:“年初的时候,殷先生来到南海总舵为左蛟首看诊,他发现了我。”

    当初穆清带他下山求医,前来送行的鉴慧赠送了一盒药膏和一串念珠,前者帮他撑过了最危险的那一段路,后者让号称“见死不救”的怪医殷无济改变了主意,使他余生不必与轮椅为伴。如今想来,鉴慧当时建议他们南下寻医,八成就是在暗示殷无济的行踪,这才附赠了信物。

    方咏雩却想到了三个多月前与鉴慧在鲤鱼江畔交手一事,若非水木暗中相助,只怕鉴慧已死在了他手里,倘若展煜得知此事,又该如何看待他呢?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又听展煜道:“八月十五那一晚,是我接应鉴慧离开鲤鱼江的。”

    此言一出,方咏雩神情骤变,就像是藏起来的腌臜被揭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不敢再与展煜对视,心里又跟针扎一样刺痛起来,料来展煜深感失望,否则其当晚身在侧近,缘何不现身来教训他呢?

    展煜哪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左蛟首虽是黑道中人,但他于我有收留之恩,鲤鱼江刺杀又关乎到两大魔门的联合,明里暗里都得提防耳目,我不敢为一己之私莽撞行事,好在是见了你一面,知晓你健全无恙,可算勉强心安了。”

    “就是说,两大魔门联手突袭鱼鹰坞这件事,师兄你也有份?”方咏雩藏在袖里的手悄然握紧,“江平潮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你跟鉴慧救了他吧。”

    “你只说对了一半。”展煜道,“我把江兄从火海里带了出来不假,但我没有插手攻打鱼鹰坞的事。”

    方咏雩顿觉讶异,他以为展煜是跟着灵蛟会的人马同去滨州,可听这话的意思,展煜恐怕都不是跟他们一路走的。

    “似江天养这般假仁假义的狗贼,难道师兄你还顾忌着黑白之别?”方咏雩问道,“或是看在平潮兄的情面上?”

    展煜反问道:“咏雩,你既已投身补天宗,怎地还对临渊门念念不忘呢?”

    “师兄难道不知我已被临渊门除名,率补天宗杀手夜袭翠云山,使门派上下伤亡惨重吗?”事情终于说到这里,方咏雩抬起头来,“不仅如此,我在白蛇涧里设下埋伏,杀了不少白道中人,连谢掌门都险些折在我手里,如今‘孤魂’可是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比我本来的名字响亮多了。”

    他说出这些话来,也不觉得剜心刺骨,反倒有种异样的畅快,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展煜,暗红的血色仿佛凝在了眼珠里。

    “是挺响亮的,前后不到两个月,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都开始编排你了。”展煜却是一笑,“你要是喜欢听骂声恶语,打这儿出去随便找个热闹的酒楼就能听个够,但我想你是早就听惯了,现在又想听我说一遍?咏雩,你是知道我脾气的,平日里我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倘使你做错了什么事,我也不跟你扯其佶屈聱牙的大道理,先依照门规家法惩处你一顿,你向来聪慧细腻,尝到痛了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只管给你备好伤药就行了。”

    方咏雩喉头一堵,又听他道:“黄历上没说今日不宜打人,我既然好好跟你说话而不是上手动你,便是我认为你做的并非大错特错之事。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做了天大的错事,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轮不到无关之人对你大张挞伐,我会用你的头颅还仇抵怨,再拿我的血把黄泉路洗干净,让你下辈子再做好人。”

    听了这话,方咏雩全身冷凝了的血液也好似升温流动起来,他低声唤了一句“师兄”,好半天说不出下文。

    展煜看他眼眶一红,反而笑了:“会哭就好,我就怕你在周绛云身边待久了,练的这功夫也邪门,要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可怎么办?”

    方咏雩心想,这怕是尹湄引展煜过来的真正用意,她担心我成为第二个周绛云,同样的招法却治不住我,她唯恐养虎为患,悔之晚矣。

    可方咏雩又不得不承认,尹湄这一下正中了自己七寸,也难怪她能跟昭衍那厮做姐弟,一个比一个会拿捏人的要害。

    他忍不住问道:“你既然与灵蛟会两清了,接下来有何打算?倘若周绛云或江天养得知你还活在世上……师兄,临渊门众人已经加入了谢掌门所率领的反抗军,穆师姐她也在,不如你……”

    听他提起穆清,展煜心下骤软,却是摇头道:“历经翠云山一役,白道势必风向大变,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出现,非但不能帮上忙,反而会为众人带去危险,何况……尹长老冒险救了我,不论周绛云如今是否摸清了她的底细,我都不能在这件事上疏忽大意。”

    临渊门首徒向来思虑周全,为人处世从不以己为先,方咏雩却觉得心里酸涩,道:“那你能去哪里呢?”

    “不瞒你说,我已经跟刘叔会合了。”展煜道,“这一年来,他带着从栖凰山杀出来的一队精锐四处奔走,救下了不少遭到江天养迫害的原武林盟门人。谢掌门举派南下时,他带领这支队伍袭了仙留城,将醉仙楼彻底捣毁,拿到了江天养收买各派重要人士的名册和账簿,因此遭到江天养的穷追猛打,未能及时赶回永州,万幸有你快刀斩乱麻。”

    原来,刘一手率人摧毁醉仙楼的消息一经传出,展煜就立即动身赶去找他,正好在关键时刻阻止了对方踏入陷阱。事态紧急,两人没有过多寒暄,刘一手将麾下人马分成两队,他率领一半人继续赶往永州,剩下的人交由展煜指挥,后者知道两大魔门不日就要突袭鱼鹰坞,那地方是江天养的老巢,狼心狗肺之徒自然死不足惜,但黑道行事毕竟不同于白道,万一两大魔门扫荡了鱼鹰坞还不满足,烧伤之祸殃及无辜百姓,那就大大不妙了。

    展煜并非圣人,做不出以德报怨这种事,要他搭救鱼鹰坞是万不可能,但江平潮不该因此而死,滨州城的百姓也不应遭受无妄之灾。

    他接着道:“今日来见你,是我得知了翠云山之事的隐情,料想周绛云要按捺不住了,正好尹长老发了急信唤我过来,无论如何也要与你见面一谈。咏雩,你老实回我一句,补天宗是不是要乱了?莫非你们预备在近日动手?”

    “不是补天宗,是整个黑道都要乱了。”方咏雩道,“周绛云这疯子不愿再等下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腥风血雨就要笼罩整个江湖。”

    展煜一惊:“你且说清楚前因后果。”

    方咏雩也不隐瞒,将这两三日发生的种种变故悉数道来。展煜听了思索片刻,道:“不仅黑道,你带着补天宗的人在永州大闹了一场,白道两边人马本是打得头破血流,如今都将恨火转向了趁虚而入的黑道,江天养又丢了老巢,即使还有江烟萝这道后手,眼下也是左支右绌,听雨阁八成要压着他跟谢掌门握手言和。”

    “分裂白道使大家自相残杀的是他们,如今又是他们来唱红脸,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方咏雩冷笑一声,又皱起眉来,“我估摸着江烟萝是故意逼疯周绛云,却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展煜已知晓江烟萝就是浮云楼之主姑射仙,但他对这女子实在了解不多,即便在两家结好的那些年里,他也只觉得江烟萝貌美性柔,再多就一问三不知了,如今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展煜在讶异之余并无他念,唯有警惕再三。

    他皱着眉沉思了许久,忽然道:“咏雩,你知道江天养上位后做了什么吗?”

    “略知一些。”方咏雩道,“我听说他用人重能为轻德行,不少趋炎附势之徒为了搏其青眼,在各地大肆排除异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武林中骂这些小人的多,骂江天养的却少,你道为何?”

    “他毕竟是武林盟主……”

    “不,当年师父执掌武林盟,固然是德高望重,但也结了不少仇怨,江湖人向来不拘小节,指着他鼻子骂的也不是没有过。”展煜摇了摇头,“江天养之所以能够如鱼得水,并非他的本事大过师父,也不尽是倚仗听雨阁和海天帮两大靠山,是他懂得利用人心。”

    方咏雩一怔,又听他继续道:“我仔细打听过江天养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将麾下人分成三种,一是庸碌无为但好拿捏的大部分人,二是才德兼备但心性各异的少数人,三是贪婪能干却百无禁忌的个别人……他用第三种人治第二种人,再用第一种人搞掉第三种人,这样就算干尽脏活也不脏手,你可明白了?”

    身为首徒,展煜少年时就帮着方怀远打理武林盟事务,同时担负起临渊门的相应职责,可谓内外上下两手抓,多年以来都做得面面俱到,其心思缜密远在自家师父之上,是以他虽不了解江烟萝,却能看懂江天养。

    “不论江家父女以谁意见为主,他们俩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涉大事,江天养所做决策少不得江烟萝参详,由此不妨设想……若在这节骨眼上逼疯周绛云的人是江天养,他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依你之见,周绛云是哪一种人?”

    这一番话入耳,犹如醍醐灌顶,方咏雩先是呆愣,旋即心下大震,他张口就要说什么,却被展煜捂住了嘴。

    “以上仅是我的一些猜测,你心中有数即可,切莫打草惊蛇。”展煜道,“当下对你威胁最大的还是周绛云,不要本末倒置了。”

    方咏雩闭了闭眼,截天阴劲逆行向上,阴寒之气刺骨生疼,适才发热的头脑登时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多谢师兄提点,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展煜笑了下,放缓语气道:“我的人马暂驻在城外,眼下天色不早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师兄弟暂且作别吧。”

    方咏雩仍觉得这一日如在梦里,尚未从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他问道:“师兄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有消息说谢掌门一行正自南而返,刘叔他们八成也是如此,我欲与之会合,继续暗中尾随以备不测。”展煜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方咏雩手里,“咏雩,你好生保重,望下次相见之日就是并肩作战之时。”

    说罢,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方咏雩捧着茶杯,像个木偶一样迟钝,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不会太久了。”

    展煜也知这局势到了别无转圜的地步,他放心不下方咏雩,也记挂着穆清,奈何世潮汹涌如洪,柔肠还需铁骨来撑,于是用力拍了拍方咏雩的肩膀,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带你回翠云山。”

    方咏雩倏地抬头,嘴角痉挛了两下才勉强弯起,哑声道:“师兄,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了。”

    这一句话像柄软刀子扎在了展煜心头上,他垂眸看着方咏雩,只觉得手掌下的躯体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冷了,可他没有松手,而是将那肩膀握得更紧了些,沉声道:“大师母的坟茔在那里,将来师父和二师母也要落叶归根,你不肯再做临渊门弟子,但还是他们的骨肉……便连我,日后也是要睡在那里的,难道你逢年过节不来看我一眼?”

    “师兄!”方咏雩反握住他的手,眼神尤为凌厉,“你年华大好,吉人自有天相,休要再说这种话!”

    展煜当然知道他不乐意听这些,若能平安长命自是无人不喜,但天意向来不为人情所移,他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结,不强逼你回归门派,可人没了家就是无根浮萍,你不愿回跟回不去是两码事,至少还有人在等你回去的,哪怕你只是回去看看。”

    方咏雩的身子颤抖了两下,他执拗地望着展煜,只见大师兄神态平静,万千波澜都藏在了眼底深处,独留给他一片通透微光。

    默然半晌,方咏雩缓缓松开了手,展煜对他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去。

    “……你既然救了平潮兄,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

    展煜的手刚触碰到包厢房门,身后冷不丁传来了这一声询问,既轻又慢,像濒死之人的喃喃低语。

    他没有立时回答,方咏雩却不罢休地要等一个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展煜才道:“没这个必要。”

    “什么叫做‘没这个必要’?”方咏雩惨然一笑,“你不远千里赶去救他,便是认为他在这桩仇怨里无过无错,哪怕他是江天养的儿子,是江烟萝的亲兄……这样的话,我在白鹿湖畔对他痛下杀手,又算什么?”

    这些话已在方咏雩心里堵了多时,他知道自己性情大变,又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俱出于本心,偏生此前没人能给他答案,没无人有资格评判他的对错。

    展煜道:“江家与方家有血海深仇,但平潮兄自始至终未曾做错什么。”

    “那就是我错了?你为什么不带他来见我?”方咏雩咬破了舌尖,嘴里都是血腥气,“你怕我不依不饶要杀了他吗?师兄,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只有你能让我认错,难道你不信我?”

    他其实知晓这些问题很没有道理,也觉得执着于此的自己似乎跟周绛云那等疯子也没两样,但若是不得一个答案,方咏雩心上的裂痕就始终存在。

    展煜终于转过了身,直视方咏雩那双泛起猩红的眼睛,正色道:“确实是没有必要——他不曾做错,却为此愧疚难安,而你实则无怨,但无法说出原谅。既如此,何必强求?”

    所谓心牢,从来困住的都是良人。

    方咏雩浑身巨震,仿佛有什么东西陡然碎裂,又有一物从它的残骸中新生。

第二百七十章·变天

    冬季少见骄阳,阴风冷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山间积水难干,遍地枯枝败叶被水泡得软烂,覆在湿地上如打了层蜡,稍不留意就得摔个狗啃泥。临近晌午,太阳总算从乌云堆里挣扎出来,瞧着也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发蔫,淡淡的金光垂丝般洒下来,落在人身上仅一分薄薄暖意,冷不丁有北风裹着水气卷地而来,寒意顷刻钻皮透骨,比之方才更冷了。

    云桥连接擎天、浩然两峰,离地少说三百丈,这里没有烂叶淤泥,却有四季不歇的呼啸山风,奇长无比的铁索横贯东西,木板被大风拉扯得吱呀作响,一道人影正不疾不徐地走在上面,乍看如蝼蚁一样渺小。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鸟鸣声从上方传来,原是两只饿鹰为争夺猎物啄打起来,其中一只不敌,被啄掉了好几根羽毛,猛地俯冲落在了云桥上,奈何鹰性好勇斗狠,另一只不肯罢休,也张开翅膀追了下来。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倏地张开,利爪狠狠抓在上面,没能留下一道白痕,始作俑者受了惊,发出厉啸振翅高飞,落在桥上那只鹰趁机向向下飞去,眨眼就消失在山岚雾霭中。

    伞面后移,昭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被自己惊飞的老鹰仍在上空盘旋不去,决定加快脚步,免得这记仇玩意儿朝他拉坨屎下来。

    风正好从下方汹涌吹来,昭衍连人带伞向前飘飞,脚尖几乎不点实处,仿佛冯虚御风,重量与鸿毛无异,一口气掠出十几丈才停住。他刚下了云桥,便有两名蓝衫守卫负剑来迎,昭衍将藏锋挂回背后,随他们穿过夹道和演武场,径直来到天罡殿前。

    春雪一早就在此等候,见面问了两句话,便进去向江天养通报,不多时就转身出来,温声细语地请昭衍入内。

    进了门,昭衍正要抬手行礼,江天养先开话头道:“行了,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坐下说话吧。”

    昭衍爽快应了,在江天养下首坐定,春雪很快端着茶点进来,一盘玉露团、一碟酥油泡螺配一壶普洱茶,没想到这人往常见了吃的都眉开眼笑,今日竟破天荒变得客气了,只端了一杯茶小口啜饮,半枚点心也没动。

    春雪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昭衍轻咳一声,道:“非也,近来贱体抱恙,有些食不下咽,只得枉费姑娘一番好意了。”

    江天养将昭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果然见其消瘦了不少,苍白脸庞上犹带病色,遂道:“你生得什么病,可吃过药了?”

    “先前京城出了许多麻烦事,趟过浑水难免湿鞋,外伤易好,内伤好得慢些,一路紧赶慢赶,杂病也就找上门了。”昭衍道,“没什么大碍,多谢江盟主关心。”

    江天养又问道:“阿萝怎么不跟你一同回来?”

    昭衍未答,只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由春雪将之呈上。江天养展信一看,果然是江烟萝亲笔所书,内容简明扼要,他仔细看过,心里就对京城那边的情况有了数,知道江烟萝的确脱不开身来,虽有些不悦,但未表露出来。

    他将信搁下,沉声道:“你自京而返,对当下武林的情况可清楚了?”

    昭衍道:“应知尽知。”

    江天养目光如电:“你可有建言?”

    “确有一句。”昭衍起身拱手,“望江盟主以大局为重,暂且放下旧怨,与谢掌门握手言和,免教白道各派山门重蹈鱼鹰坞覆辙。”

    “好大胆!”江天养怒道,“枉我父女待你不薄,如此紧要关头,你竟是吃里扒外!”

    “江盟主息怒,晚辈绝无此意,不过揆情审势。”

    昭衍总算抬头直面江天养,发现前后不过两个多月,这位神气十足的武林盟主已苍老了许多,两鬓霜色斑驳,额头眼角都多了几道深深皱纹,犹如一艘满目疮痍却还强撑扬帆的旧楼船。

    这段时日以来,武林中确实发生了太多事,莫说昭衍从听雨阁那儿得到的情报,单是他一路南下就听说了不少传言,其中有虚有实,但一叶知秋,不难窥见一场翻天巨变正在酝酿。

    “揆情审势?”江天养冷笑,“鱼鹰坞遇袭,海天帮偌大基业几乎毁于一旦,连我儿都生死下落不明,武林盟义军又在永州受挫,没能如期剿灭临渊门,倒让谢安歌捡了天大便宜……你既知详情,却提出这样的建言,难道不是见风使舵?”

    昭衍反问道:“江盟主想不想报仇雪恨?”

    江天养道:“两大魔门杀我弟子烧我总舵,此仇不报枉为人!”

    “那么江盟主打算如何报仇?”不等江天养回答,昭衍又道,“去年梅县动荡之后,弱水宫就跟补天宗结成同盟,且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假意,至少在明面上这两派是同进同退的,而弱水宫与灵蛟会为明月河漕运之利争斗日久,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却能瞒天过海完成了这次联手突袭的行动。晚辈斗胆,敢问江盟主准备先向谁讨回第一笔血债?”

    江天养猛地站起身来,摆在桌上的刀也发出一声颤鸣,哪怕锋芒未露,森寒迫人的刀气已逼至昭衍头顶,他连眼也不眨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诚然,五天前从黎川传出了左轻鸿的死讯,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水木和方咏雩,这代表了弱水宫与补天宗的同盟关系并未因此破裂,甚至变得更加紧密,那么这整件事到底是骆冰雁与左轻鸿分赃不均又反目,还是周绛云跟骆冰雁联合起来演了一出大戏呢?”

    昭衍连发三问,简直有如三道重锤相继击打在江天养的胸口上,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眼里的凶光仿佛要化为刀锋,与平素一团和气的模样判若两人,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活劈了这出言不逊的臭小子。

    然而,昭衍所说的这些话,莫有一句不切中江天养的心头大患。

    鱼鹰坞遇袭的消息早于永州急报三日传入栖凰山,江天养这一年来做武林盟主做得威风八面,哪怕谢安歌举起反抗大旗分裂白道,刘一手那些方门旧部趁机作祟,他也不是没办法收拾这群人。江家要想更上一层楼,武林盟只是其中一步棋,真正的底牌还在江烟萝身上,他知道女儿此去京城关乎重大,故不想节外生枝,谁能料到会被两大魔门趁火打劫?

    老巢被掀了个底朝天,一干精锐心腹被杀得干干净净,即使江天养紧急从分舵调人进驻滨州,偌大东海之滨也不再是江家的花园子,他不仅损失巨大,还威风扫地,何况紧接着传来了永州惊变的急报,可谓是前后皆失,而且这两边祸事都跟补天宗脱不了干系。

    饶是江天养不愿节外生枝,仍然不免怒火高涨,故而他传信给女儿,联合听雨阁向周绛云施压,本意是借周绛云之手除掉左、骆二人,从而激化黑道恶斗,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先解决了白道内部的麻烦,没想到周绛云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联合骆冰雁杀了左轻鸿,使得局势变得愈发严峻,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如此一来,江天养原先只是略有怀疑,并不认为周绛云真敢做出这等事来,现在则是真正恨上了周绛云。然而,这魔头虽疯狂残暴,一身本事却是实打实的,放眼当今天下,与他对战能有胜算的不过步寒英、萧正则两人,前者不知所终,后者远在京城,补天宗也是个庞然大物,隐有称霸武林之势,倘若江天养执意报复,必得整合白道各派主力,难怪他问及建言,昭衍直接劝他与谢安歌议和。

    江天养想到这里,胸中怒气稍解,又隐隐觉得不对,坐回椅子道:“周绛云号称‘血衣人屠’,作风素来乖张狠戾,但他行事自有分寸。这次的事情,不啻跟听雨阁彻底翻脸,他虽然早有叛逆之心,却不该如此猴急,除非……”

    “要么他是真疯了,要么就是有人从旁挑唆。”昭衍也重新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江天养脸色铁青,咬牙道:“方咏雩!”

    茶杯后的唇角微弯,昭衍道:“他亲历了栖凰山大劫,方家如何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否则也不会断然投身到周绛云门下,这是要舍得一身剐,将仇人一并拉下马呢。”

    “别忘了,你也是他的仇人。”江天养阴惨惨地看着昭衍,“方家当初有平南王府做靠山,之所以会在一夕间家破人亡,只因方怀远识人不明,而你本有机会点醒他,使方家上下免受灭顶之灾,但你不仅没有,还亲往云岭引来了祸水。”

    昭衍沉默了下,笑道:“江盟主放心,晚辈尚且年轻,不至于忘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便连方咏雩也谨记这点,之前在白鹿湖畔,我可是差点栽在他手里呢。”

    江天养道:“你后悔当初求阿萝留他一命吗?”

    “那倒不曾,晚辈什么都吃,就不爱吃后悔药。”昭衍道,“何况,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正如您所言,周绛云是个清醒的疯子,他打一开始就知道收留方咏雩会遭到反噬,却纵容其肆意妄为,除了生有反骨,便是贪图截天功。因此,方咏雩利用了周绛云,势必付出相应代价,想来周绛云不久就要大功告成,所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江天养眉头紧皱,他年轻时跟补天宗第三代宗主沈喻交过手,又见识过血海玄蛇傅渊渟的雄霸之风,对截天功委实忌惮至极,而周绛云六年前就能与傅渊渟比肩,如今只怕是直追初代宗主独孤决,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愿对上这魔头的。

    沉吟片刻,江天养问道:“阿萝怎么看待此事?”

    “这便是晚辈胆敢直言请您放下去找谢掌门的原因了。”昭衍笑意愈深,“江盟主可知周绛云近日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江天养一愣,道:“莫非当中另有隐情?”

    “不敢欺瞒江盟主,这件事实与阿萝有关。”昭衍道,“您既已看过了信,便知晓搅乱京城的罪魁祸首正是玉无瑕,她是什么底细、有什么企图……这些不必晚辈多言,您该是一清二楚的。”

    江天养点头,皱起眉来:“玉无瑕既已事败伏诛,又与阿萝何干?”

    “不,阿萝诛杀玉无瑕的消息是假。”昭衍道,“锁骨菩萨名不虚传,阿萝未能从她手里讨到便宜,反倒让她跑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者,杜允之的死不值一提,没了秋娘、陈朔二位臂膀,才让阿萝心痛不已,这也是她为何没有赶回栖凰山的缘故。如今想来,只怕补天宗有此变数也在玉无瑕算计之中,否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祸不单行?”

    “此言当真?”

    “八九不离十。”昭衍道,“玉无瑕这次捅了阿萝一刀,阿萝决心以牙还牙,于是故意放出了亲手诛杀玉无瑕的消息,一来顺应萧正则之意平息余波,二来以此催逼周绛云提前动手。”

    江天养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才道:“周绛云与玉无瑕的旧事,本座也有所耳闻,据说当初他决意背叛傅渊渟,就与玉无瑕叛逃一事有关,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人事全非,阿萝如何断定周绛云还会为她方寸大乱?”

    昭衍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因为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就是玉无瑕的徒弟,这事儿连萧阁主都不知晓。”

    闻言,江天养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尹湄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幼时流落在外,被玉无瑕收为徒弟,绛城伏魔的第二年进了补天宗。”昭衍似笑非笑,“她不是听雨阁的探子,却是玉无瑕安插在周绛云身边的耳目,而周绛云对此一清二楚,非但没将人除掉,还提拔她做了暗长老,这难道不能说明一切?”

    江天养脸上阴晴不定:“既是玉无瑕的徒弟,京城事变后为何不对她动手?”

    “因为她的名字不在惊风楼名册上。”昭衍道,“由于事涉灵蛟会,背后恐怕有平南王府的人暗中动作,阿萝怀疑上了尹湄,先前逼迫周绛云出关前往梅县找骆冰雁要说法,正是为了试探尹湄的底细,不想骆冰雁虽然没死,左轻鸿却身首异处了。”

    左轻鸿死在黎川,突袭鱼鹰坞的那队精锐尚在回程路上,南海总舵在短短数日间惨遭重击,再过不久就要被补天宗和弱水宫分而食之,平南王府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俱化泡影,倘若尹湄是平南王府的人,不该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她既然不是平南王府的人,就只能是周绛云与玉无瑕的中间人,阿萝留她不动,是要借她引出玉无瑕来,不过此女沉得住气,直到现在也没有动作,若非她确信了这个死讯,便是……”顿了顿,昭衍语气转冷,“玉无瑕八成逃出了京城,已经跟尹湄联络上了。”

    江天养悚然一惊,问道:“这是你的一点猜测,还是阿萝的判断?”

    昭衍道:“是晚辈的些许看法。不过,周绛云为此发了疯癫,搅得整个江湖人人自危,料来他是信了玉无瑕已死的消息,这少不得尹湄的功劳。”

    江天养面色几变,良久才道:“萧正则可有拿个态度出来?”

    “借周绛云一双血手,闹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这事儿若无萧阁主点头,阿萝也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昭衍道,“这一次京师震动,玉无瑕已经成为听雨阁的心腹大患,若能将之引出来,自然是千好万好,但她毒发身亡或是苟且偷生,当下的情况对我们更为有利。”

    江天养眯了下眼,道:“你且细说。”

    “无论玉无瑕是否活着,尹湄的乖顺安分都不会长久,补天宗里还有方咏雩在,他俩八成要联起手来,周绛云掀起的这场腥风血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甚至会愈演愈烈。”昭衍抬头看他,笑弯了眉眼,“江盟主,您这一年来身在高位,委实是风光极了,但这世上总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光鲜之下亦有龃龉,想必您有时候也颇觉头疼吧。”

    公然反抗的望舒门,剿除不尽的方门旧部,阳奉阴违的各路人士,以及……推辞避战的丐帮。

    江天养心思急转,怒容一点点舒展开来,他盯着昭衍道:“你是说,借刀杀人?”

    “方家两代盟主毕竟为武林白道付出良多,即使历经了栖凰山大劫,江湖上也有许多人同情或暗中支持方家,若非听雨阁有意为难,想来江盟主也是不会急于对临渊门动手的。”昭衍摇头道,“人非草木,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情,武林盟出动义军围剿临渊门,谢安歌却能顶住四方压力高举反抗大旗,甚至聚集起一支浩荡人马与武林盟分庭抗礼,这是因为她占了‘义助’之名,其他不服您的人也就顺坡下驴。倘若趁着现在的风头,将围剿临渊门改为铲除补天宗,您就是占据大义的那个人,谁再反抗您,谁就是与补天宗同流合污的恶党,谢安歌断然不会自毁长城,到时候……”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江天养已是明白了。

    大堂内一时鸦雀无声,直到昭衍慢吞吞地喝完了盏中残茶,江天养才缓缓开口道:“萧正则不会坐视我们父女占尽好处的。”

    昭衍是真有些佩服他了,面对这样的泼天暴利,世上少有人能够保持冷静去细究隐患。

    “不错,萧阁主同意阿萝放手施为,盖因乌勒使团陷落京城,北疆战火随时可能发生,正所谓‘抽薪止沸’,他准备借这个机会彻底整肃武林乱象,识时务者受招安,不识时务的……”昭衍抬手往脖子上一横,“难道要留着过年吗?”

    江天养的心跳慢了一拍,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像是要沸腾了,他深吸一口气,道:“贤侄辛苦了,本座已命春雪收拾好了客房,你且过去稍作休息,晚上本座为你接风洗尘。”

    昭衍含笑起身,朝江天养行过一礼,转身出去了。

    临出门时,他特意抬头看了眼那把悬挂在匾额下的断剑,想到行囊里的半截断刀,森然寒光在眼中一闪而过,旋即无踪。

    他走后,江天养独自坐在天罡殿内闭目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春雪疾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在地上道:“盟主,有人请您往无赦牢去一趟。”

    江天养睁开眼,狐疑道:“谁?”

    殿内没有第三人,春雪仍是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江天养神情骤变,拿起佩刀就从后门离开,直奔无赦牢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江天养穿过阴风林,抬眼就见无赦牢入口处的守卫俱已倒下,他们面色红润,神情平静,若非没有呼吸和胸膛起伏,浑然不似死人。

    看守重地的守卫死得不明不白,江天养非但视若无睹,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按刀走进地牢,当中囚徒大多死在了江烟萝上次闭关的时候,寥寥几个幸存的都被关进了牢房深处,如今一个也看不见了,只有新鲜的血腥味逸散在空气里。

    江天养推开最里面的那扇大铁门,正好听到了“扑通”一声,身穿一袭青荷衣裙的女子站在中心石台上,随手将死不瞑目的男人丢了下去,砸起老大的水花。

    她转过身,玉雪莹润的俏脸上笑开了梨涡,嘴边还残留着猩红血迹,很快被手帕抹去,仿佛只是擦掉涂毁了的胭脂,如仙更如妖。

    “阿萝!”江天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

    本该留在京城的江烟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盈盈笑道:“爹,女儿回来帮您,难道您不高兴吗?”

    江天养忙道:“你能回来,那自然是莫有不好,可你在信上说走不开,昭衍也……”

    “信是我写的,但阿衍哥哥不知道我回来了,爹可不要露了馅,他鬼得很。”江烟萝的口气似娇又似嗔,“爹,您先告诉我,他都说了些什么?”

    江天养目光一凝,杀意陡然暴涨:“这小子不可信?”

    “我不知道,只是难得有一次……我也怕输。”江烟萝幽幽道,“我离京前收到了从北疆传来的风声——乌勒王遇刺身亡,这关里关外都要变天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222/ 第一时间欣赏浪淘沙最新章节! 作者:青山荒冢所写的《浪淘沙》为转载作品,浪淘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浪淘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浪淘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浪淘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