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浪淘沙TXT下载浪淘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浪淘沙全文阅读

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会合

    四目相对的刹那,饶是薛泓碧早有准备也被吓得往后倒退,险些跌下瓦罐堆,摔个四脚朝天。

    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再爬上瓦罐堆朝那孔洞看去,老妪已经翻过了身体,仅有半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干瘦枯皱,苍白羸弱,就像一只白蛾被黏在了灰扑扑的大网上,垂死挣扎却动弹不得。

    薛泓碧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只能看着那三根手指在头顶蜷缩或抓取空气,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并且正在求救,若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或许再过不久就能等到她气绝身亡。

    傅渊渟还没有消息,听雨阁的杀手不知离此多远……薛泓碧心里有诸般顾虑,可他最终还是打开了地窖门,沿着半朽烂的楼梯爬了上去。

    此时正值傍晚,屋里一片昏暗,薛泓碧把手里的灯盏拿过去些,照出老妪现在的模样,只见她仰躺在冰冷的地上,半拉被褥也被拖下床榻,浑浊的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若不是胸膛还有些微起伏,他几乎要以为她死了。

    薛泓碧对医术只是略知皮毛,本以为老妪也是疫病发作,却发现病症跟梧桐镇口耳相传里的大半对不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先把人扶回床榻,转头一边烧水,一边在屋里翻找可能存在的草药,结果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时候,老妪本来微弱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薛泓碧连忙支撑她坐起,只见她弯腰吐出一口污血,在草色的被褥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薛泓碧见状大骇,轻轻用手给她顺气,察觉她的呼吸重新平缓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端了热水给她喝。

    这天晚上,老妪到了三更才昏睡过去,薛泓碧却整夜没合眼。等到翌日一早,天光未明,薛泓碧给老妪把了把脉,发现她的脉象似有似无,手掌心也一片湿冷,在心下叹了口气,知道她恐怕过不了今天。

    就在这时,老妪缓缓睁开眼睛,涣散的眼瞳好一会儿才映出薛泓碧的影子,她气若游丝地道:“饿……”

    薛泓碧轻声道:“阿婆,你想吃什么?”

    老妪定定地看着他,嘴里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鱼……汤……”

    薛泓碧顿觉头疼,又不愿叫大限将至的老人失望,想着自己也是借她的地方避祸至今,便道:“好,我去给你做,你在此等候行吗?”

    老妪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算是答应了。

    薛泓碧满脑子都想着去哪儿弄鱼羹,趁着天还没亮先出了仓房,浑然没注意到一条五步蛇不知何时追着只蜥蜴从墙壁裂缝钻了进来,蜿蜒游过地砖,竟朝着床榻爬去了。

    眼下已近初冬,天气转寒,哪怕南方气候湿热也有大半蛇类开始冬眠,这条蛇显然也是为了冬眠做准备,偏那蜥蜴停在床头上方,五步蛇微微直起上身蓄势待发,张口就要咬杀过去。

    就在此刻,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老妪竟是出手如电,两根瘦如枯枝的手指牢牢掐住毒蛇七寸,另一只手捏住蛇头,任蛇尾缠绕手臂用力箍紧,双手发力生生将蛇撕成两截,新鲜阴寒的蛇血尽数滴入她口中,只有星星点点溅在脸庞和被褥上,她吞咽蛇血如渴饮佳酿,等到蛇尸无血可滴,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也有了些许血色,不知是否错觉,看着竟年轻了几分。

    “太少了……”老妪喃喃自语,将蛇尸随手一抛,掀开被褥下了榻,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先是一皱眉,继而又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笑。

    早在薛泓碧来此的第一晚,她就发现他了,只是如今时期特殊,这少年又是难得的气血精纯,不好好养个几日就宰了他,实在太可惜。

    一念及此,她又有些犯难,昨晚故意把薛泓碧引出来本是想要动手,却见对方依旧气血两亏,究竟是图个一时痛快,还是继续等他养好再慢慢享用?

    可她实在是饿了,倘若再不补足气血,今日恐怕不好熬过大关。

    正当此时,屋顶突然传出三长一短的乌鸦叫声,老妪眸光一冷,语气却是淡淡:“进来。”

    一道黑影从窗口翻进来,单膝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不敢抬头窥伺一眼,只是恭敬道:“属下拜见楼主。”

    “出了什么事?”

    她在进入长寿村之前就下了令,任何人不得在这十天靠近此处,能让属下违命也要前来面见她的事情绝非等闲。

    黑衣人不敢拖延,连忙从怀中取出信函,道:“回禀楼主,惊风楼的严楼主七日前殒命鲤鱼江,萧阁主召集各位首座回京议事。”

    老妪擦拭手中鲜血的动作一顿,片刻之后不怒反笑:“好啊,是哪位英雄好汉替天行道?”

    “是傅渊渟,还有……杜鹃。”

    “傅老魔……”老妪眯了眯眼,“有这样的行动,为何我毫不知情?”

    黑衣人不敢回答,只是额头见汗。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听雨阁下设风云雷电四部,虽说都是同僚,彼此间难免摩擦,尤以惊风、浮云为最,前任浮云楼之主在去年为对付傅渊渟而丧命,严荃外悲内喜,没少趁乱蚕食浮云楼的利益,直到这位大人今岁上位,略施手段让惊风楼连吃几回暗亏,两方这才消停下来,梁子也越结越深。

    因此,这回得到傅渊渟的行踪,严荃不仅没有通知浮云楼相助,还封锁了一切可能泄密的渠道,趁着她闭关的时机,直接押上全部向阁主讨下了这个任务,借刺探边境情报的名目抽调惊风楼内四十八名精锐杀手,却还是功亏一篑,连小命也赔了进去。

    脑中念头千转,不多时就把前因后果想通了七七八八,老妪面上看不出喜怒,问道:“杜鹃又是怎么回事?”

    “回禀楼主,傅渊渟本已落网成擒,不料船队行至鲤鱼江时,杜鹃临阵反戈将其放走,她自己未能逃出重围,使计刺杀严楼主后自戕而亡。”

    “真是可惜了。”老妪轻轻一叹,黑衣人听她语气微妙,不敢深想这句“可惜”究竟是指谁。

    老妪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函,又将之丢了回去,命令道:“吃下去。”

    黑衣人立刻将信撕碎吞进肚子里,连半点纸屑也没留下。

    “周宗主亲自带人一路追击,仍叫傅渊渟逃掉也还罢了,毕竟老魔成名已久,哪怕落魄也是当今武林第一人,不过……堂堂一个魔教长老带着十余名惊风楼杀手捉拿一个半大孩子,怎地还让人跑了?”老妪脸色微沉,“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听雨阁跟补天宗可都得把脸丢光!”

    黑衣人闻言浑身一震,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罢了,左右这都是严荃留下的烂摊子,他人虽死了,总还有一大帮忠心耿耿的狗来收拾残局,本座犯不着蹚浑水。”老妪垂眸沉吟片刻,“让大家乖觉些,别上门给人送把柄,跟东海那边的交易也先停下,一切等本座回京再说……还有,让人处理好这十天来长寿村送出去的尸体,相关人等都收拾干净,再留个治病药方,算这些人的卖命钱了。”

    “遵命!”

    黑衣人得令如蒙大赦,转身就要原路离开,又听老妪道:“吩咐完这些,你就把手上的事务交给陈朔,找个风水好地自裁吧,你的家人本座保了。”

    无论原因如何,违命就是违命,若在平时她或许会宽容一些,可偏偏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看在对方过往功绩上,她许他自我了断得个痛快,若是对方不识趣,下场自比这惨上千百倍。

    这些话她没说,跟她日久的属下都懂,黑衣人连片刻迟疑都没有,应声便出去了。

    等他走后,老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密信上说陆无归等人追丢了杜鹃养大的九宫孽种,可她将那些情报与薛泓碧一一对照,答案不言而喻,也不知天底下怎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听雨阁遍寻不着的人竟自个儿跑到了她眼皮底下,分明自身难保,还在做那得不偿失的烂好人,真是跟杜鹃半点不像。

    认出了薛泓碧身份,老妪也没想手下留情,且不说她与杜鹃本就只是片面之交,单以她现在的情况就别无选择,前些日子尚且能拿村里大病初愈的青壮凑活,今天是最后一关,她从不做损己利人的蠢事,顶多看在这番好心肠的份上,给对方个痛快,再留具全尸。

    想到这里,老妪算着薛泓碧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便稍作收拾,把蛇尸处理掉,再拿帕子在被褥血污上一蹭,就半躺回床上,不时发出咳嗽声。

    果不其然,她躺回去不过一炷香,外面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老妪用手帕掩住唇角笑意,微垂的眸底凶光闪过,隐有血色。

    “阿婆,我回来了。”

    伴随着薛泓碧的招呼声,木门“吱呀”一下被推开了,老妪先闻到了一股鱼腥味,她抬头看去,却在看清来人身影刹那心下一跳。

    薛泓碧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仓房里有锅子也有水,薛泓碧只需要抓条鱼再挖些野姜蒜就能做一锅汤,他依稀记得自己入村时经过一条小河,岸边长了不少野菜,于是他离开之后直奔那里,在草丛里翻了好一会儿,总算挖到一块姜,又拔了几根老蒜苗。

    正当他拿树枝叉中一条鱼的时候,一只手突兀地落在肩膀上,吓得他原地跳开,心都差点飞出嗓子眼,好在他回头看去,站在那里的竟是数日不见的傅渊渟。

    相比初遇时,傅渊渟看起来又憔悴了许多,一身衣袍虽然齐整却落满风尘,见到薛泓碧一切安好,他脸上凝重的神情才松开。

    “我来了,你还好吗?”

    傅渊渟这一路可谓举步维艰,若非杜鹃最后在他掌心写下的字,他恐怕连个找人的方向都没有,幸而薛泓碧是个鬼灵精,沿途都有小心留下记号,才叫他尽快摸到了长寿村。

    “我没事,你……”薛泓碧看着他这副模样,一句寒暄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只好举起树枝道,“你吃了吗?”

    傅渊渟怔了怔,看了眼那条死不瞑目的鱼,嫌弃道:“不必。”

    泥菩萨过江还要穷讲究的人,薛泓碧长这么大也只认识傅渊渟一个人有此臭毛病,他闻言终于放下心,给了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一个拥抱,欢喜道:“义父,你能平安逃出来就好。”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犹豫着问道:“三……我娘呢?”

    傅渊渟还没露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这辈子说过太多谎话,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十七八个完美的借口准备搪塞薛泓碧,毕竟他不会哄孩子,也怕孩子哭。

    然而,当他对上薛泓碧的眼睛,那些借口却都说不出口了。

    见他沉默,薛泓碧分明什么也没听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杀手只为杀戮而生,当一个杀手放下屠刀去救人,做那不知死活的撼树蚍蜉,她会迎来什么结局呢?

    白梨是前车之鉴,杜鹃偏要重蹈覆辙。

    傅渊渟长叹一声,蹲下来想给他抹眼泪,薛泓碧却转过身不叫他看,拿袖子把脸擦得通红,泪水湿透半截衣袖,可他始终没哭出声。

    半晌,薛泓碧放下手,用沙哑的声音道:“走吧,我做碗鱼汤给你喝。”

    傅渊渟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哪怕他十三岁时已经开始行走江湖,也经历了生离死别,可他那时候也哭得涕泗横流,做不到如薛泓碧这般不叫软弱流于表面,盖因那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值得托付生死的好友,而薛泓碧虽然叫他一声义父,但没真把他当半个爹。

    当然,傅渊渟知道薛泓碧本性善良,倘若再能多相处些年月,真心总能换来真心,跟周绛云那逆徒截然不同,可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合当命里没那个父慈子孝的福气,活该做个孤魂野鬼。

    他心里转着念头,面上露出个笑,道:“好。”

    薛泓碧掏出小刀蹲下来,在河边把鱼给剖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一颗颗砸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傅渊渟见着也不出声,顺他心意当下雨了。

    半晌,薛泓碧拎着收拾好的鱼站起身:“走吧。”

    从小河回仓房这一路不算远,却足够薛泓碧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交代个七七八八,傅渊渟得知他现在与一个陌生老妪同住后,先是一皱眉,听说对方病入膏肓才慢慢松开,只将呼吸转为内息,脚步声半点也无。

    等到了仓房外,傅渊渟隔着木门也能听到里面微弱的呼吸声,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踏了一步,恰好挡住薛泓碧半边身体,伸手推开了门,先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继而就看到那个半躺在床榻的老妪。

    “阿婆,再等一下,汤马上就好了。”

    薛泓碧虽然对傅渊渟并不亲近,却已经信任对方的能力,现在又是心乱如麻,自顾自地去角落里起锅烧水了。

    傅渊渟走近床榻,细看面前之人的精气神,确实是个命不久矣的老者,呼吸吐纳皆无异样,手帕和被褥上的污血跟薛泓碧所言也能对应,再想这人早于薛泓碧住在这里,相遇也是偶然,或许真是巧合?

    老妪似乎有些害怕生人,瑟缩着往床角蜷了蜷,傅渊渟见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温声道:“老人家莫怕,我是这孩子的长辈,略通些医术,不妨让我把脉一观?”

第十七章·妖姬

    脉象虚浮,微弱不应。

    傅渊渟原本不通医理,奈何这些年来生死往复,多伤自成医,兼之这老妪经脉间空虚羸弱,使他轻易就能探出脉象,正是号称“无根之脉”的鱼翔脉,凡此脉象者气血两亏、阳尽阴虚,更遑论病者乃一久病老人,即便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在此,也不过能替她多延个一年半载。

    最重要的是,这老妪体内经脉滞涩,任督两脉未通,丹田沉郁,八穴不开,并非身怀内力之人。

    “老人家这是旧疾吧。”傅渊渟松开手,“听闻长寿村里的人都身染疫病,可从这脉象看来,似与病症不符,此处可备了药?”

    自始至终,老妪只是病恹恹地倚靠墙壁,不时用手帕掩口咳嗽,闻言苦笑道:“早年间起早贪黑累出来的毛病,我丈夫去得早,儿子前年又上了战场一去不回,留我一个老太婆和小孙儿熬日子。”

    “那你怎么独自住在这里?”

    老妪面有悲意,以手拭泪道:“可怜我孙儿小小年纪就染了疫被送到这鬼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在一起,谁料想我这老不死还好好的,他竟没熬过几天就去了……我进了这村子就出不去,连他埋在哪里都不晓得,如今这老毛病发作要命,倒是件好事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声泪俱下,恰到好处地避过傅渊渟的打量,放在被褥下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握成拳,却不敢表现出半点提防。

    就在这个时候,鱼汤的香味飘了过来,薛泓碧端着碗朝这边走,还不忘对傅渊渟道:“桌上还有一碗,义父你也去喝点。”

    傅渊渟嘴上嫌弃,到底还是念着便宜义子一番好意,起身去端碗喝了。

    若在平时,薛泓碧也没恁多耐性,只是他才得知杜三娘的死讯,满腔悲恸无处发泄,又见这老妪着实可怜,便坐在床边,亲手舀了鱼汤一勺一勺地喂她。

    老妪叫他弄鱼汤本是将人打发出去好做手脚,现下倒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心里转了七八个念头,本想将这小子捏在掌心做个保命符,又自忖现下身体不行,怕不是那老魔对手,不如继续装个相安无事。

    想到这里,她索性摒弃杂念,不仅乖乖把汤喝了,还有了闲心给薛泓碧一个正眼。

    十三岁的少年郎生得俊俏,哪怕连日亡命憔悴了许多,看着也只让人心生怜爱,何况薛泓碧心性早熟,又经历了连番惊变,眉目间多出三分成年人才该有的坚毅,当他垂下眼睫轻轻吹凉一勺鱼汤,这三分坚毅又化作了七分柔情,像水滴落在顽石上,白痕不留,却能水滴石穿。

    一瞬间,老妪明白了杜鹃为他赴死的原因,她在这十二年里变成了那块被水滴穿的石头。

    用罢鱼汤,薛泓碧跟傅渊渟到门外稍作商议,眼下已经是青天白日,出行容易招人耳目,决定等到入夜再启程。

    薛泓碧问傅渊渟打算去哪里,后者想也不想就道:“去见见你爹娘。”

    十二年前,傅渊渟收殓了薛海的遗体,而白梨殒命落花山,尸骨被杜三娘火化扬灰,傅渊渟只能将她的一些旧物同薛海合葬,在碑上刻了夫妻俩的名字算作死同穴,那坟墓藏得隐秘,除却傅渊渟再无人知晓。

    薛泓碧听罢,沉默地点了头。

    傅渊渟一路寻来也消耗不小,随便用过饭就在板凳上打坐小憩,薛泓碧倒没闲着,一会儿看火烧汤,一会儿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被褥给老妪换上,连那条染血的帕子他也拿去烧了,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条洗过的给她。

    他忙前忙后,连坐下的工夫都没有,才让自己不至于沉浸在悲痛中。

    黄昏将近的时候,半倚在床上听他讲故事的老妪忽然歪了身子,脑袋沉沉压在他肩膀上,布满皱纹的手掌也垂落下来,像枯萎败落的干花,分明近在咫尺,却无呼吸相闻。

    傅渊渟走过来,试探了她的呼吸和脉搏,轻声道:“她走了。”

    薛泓碧还在继续讲那未完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将老妪放平躺下,等到嘴里的故事说完,他才换了口气,道:“我们把她放到前面的空屋子里,然后就走吧。”

    差役明天会来送物资,同时查验病患,将新死的人带走焚化,按照他们的身份将骨灰归还各家,若是一家子都没了,就葬在一起。

    傅渊渟点了点头,也不必薛泓碧动手,他亲自抖开被褥把老妪尸身裹好,搬到了一处空宅子里,旁边不远就有病患居住,最迟明日就会有人发现。

    等他回来,薛泓碧已经收拾好了包袱,站在仓房外等待。

    “往哪边走?”

    “西北。”顿了顿,傅渊渟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顺便,带你去见我的一个老朋友。”

    薛泓碧对方向没什么意见,却对后半句深表怀疑,且不说傅渊渟沦为天下公敌十二年的经历,单以这老魔从前的名声,究竟是哪个大慈大悲还不长眼的圣人才会做他的朋友?

    傅渊渟看出他满脸不信,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道:“跟我做朋友有什么不好?你爹娘还都是我的朋友呢!”

    薛泓碧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点小小的拌嘴倒让两人亲近了不少,当傅渊渟牵起他的手往村外走时,薛泓碧下意识挣了两下,没挣脱也任他去了。

    就在他们离开长寿村后,冷清死寂的屋子里,一具躺在床榻上的“死尸”睁开了眼睛。

    “呼……”老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撑住床榻缓缓坐起身来,竟有片刻的头晕目眩,胸腹中更是火烧火燎,本就苍老的身体更是枯槁得不成样子,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她的骨头。

    饶是如此,她也满心庆幸,若不是本身功法非同寻常,又赶在这特殊的时期,恐怕她就算用了龟息功也骗不过傅渊渟,能以此孱弱之躯从这老魔面前全身而退,委实是劫后余生。

    傅渊渟跟薛泓碧都已走了,老妪无心去追,现在离子时不到三个时辰,她今天的关口还未冲破,寻常血肉精气填不了丹田空虚,得换个法子才行。

    事不宜迟,老妪立刻动身,却没走大路小道,而是直奔仓房不远处那口水井,踢下一块毫不起眼的石砖,水位立刻降了下去,借着头顶月光,依稀可见下方井壁内的一扇暗门。

    七天来,薛泓碧不止一次经过这里,也曾在这里打水,却没发现下面藏有密室。

    老妪纵身一跃,双脚撑壁稳住身体,抬手将门上的蛇首浮雕转动一圈,暗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流泻出昏暗的灯光,留守其中的六名黑衣人见是她来,收起武器躬身道:“拜见楼主!”

    暗门之后只有两个房间,内中陈设也少,多是生活必需之物,可见是短期内造就的。老妪此时体热如焚,偏偏丹田内一片冰寒,正是难受至极的时候,无暇与他们废话,直言道:“准备五毒鼎。”

    六名黑衣人心头一凛,不敢耽搁半分,很快带她进入内室,只见这屋里空空荡荡,唯在正中央放着一面屏风和半人高的三足青铜鼎,周身刻有五毒图纹,鼎中内置隔水层,一名黑衣人找出锦盒,将里面指肚大小的玉珠放入其中,再倒入清水,隔水层内霎时结满寒冰。

    另有两名黑衣人往鼎内倒入早已备好的药汤,又放入蛇蝎蜈蚣等剧毒之物。待这些做完,他们在老妪的注视下拔刀刺向剩余三名同伴,后者竟也不反抗,引颈就戮。

    此三人的腕脉、颈脉和心脉皆被割开,尸身倒悬,将鲜血尽数流入鼎中,里面的毒虫被血腥气一激,霎时发起疯来,竟是在鼎中自相残杀。见此情形,黑衣人将手里放干鲜血的尸体丢开,在鼎下升起了火,寒气与热气一同升腾交融,把这些毒虫慢慢煮死,毒性与凶性都融进了血水中。

    做完这些,他们又向老妪行了一礼,竟是横刀自刎当场。

    密室里只剩下老妪一个活人。

    昏暗灯火下,她含了一颗药丸,褪下粗布衣裳,露出苍老瘦削的身体,踩着足踏迈进寒热交加的鼎里,盘腿而坐,聚气丹田,双手五指捏诀在膝,任剧毒血水覆没头顶,整个人隐于血水之下,几不可见。

    常人闭气不过数息,武功高强、内息绵长之人可屏息长达小半个时辰,可她全然沉浸在血水中,连头也不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见挣扎,仿佛鼎里的是一个死人,不畏冷热也无需呼吸。

    直到子时降临。

    原本平如镜面的血水忽然激荡起来,猩红浑浊的水面中漾开一片鸦羽黑发,丝丝缕缕如水草缠绕,一双白皙细嫩的手从血水中探出来,抓住青铜鼎边缘,但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雾气中站起一抹白影,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丝不挂,身躯娇小玲珑,肌肤白玉凝脂,赤身站在盛满血水的青铜鼎里,恍若落在血盆苦界前的佛手白莲。

    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苍老枯槁的老妪会在一个时辰内变成娇俏动人的少女。

    血水里尽是污浊,除了毒虫和半凝固的血块,还有许多难辨形容的污秽,仿佛蛹虫破茧成蝶后留下的狼藉,少女嫌恶地看了一眼,只手撑鼎一跃而出,扯过搭在屏风上的雪白长衣覆盖己身,从衣领处捞出湿漉漉的黑发,更衬得她肤白无瑕,在灯火映照下如玉石般微光生辉。

    她赤足迈过满地尸身,走到外室找到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白玉雕成似的少女花容,五官轮廓虽还青涩,已美得令人心折,若是再成熟一些,不知多少人要为她心荡神迷,只看她一眼,就忘却了人间烟火。

    《逍遥游》书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个少女眉目虽青,却已美如姑射。

    然而,纵观听雨阁四部,胆敢欣赏如此玉人的也只有听雨阁主萧正则,旁人莫说心驰神往,连贪看一眼也不敢。

    她是现任浮云楼之主,姑射仙。

第十八章·旧事

    傅渊渟无疑是个混账玩意儿。

    离开梧桐镇后,薛泓碧跟着他一路行向西北已有个把月,中途遭遇了大大小小的麻烦,本以为这凶名远扬的老魔要一路打杀过去,结果这十二年东躲西藏练就了傅渊渟昔日难求的好耐性,除却有两回被听雨阁和补天宗发现踪迹联手截杀,令傅渊渟不得不赶尽杀绝以灭口,旁的都能避且避,尽量不招惹那些害人害己的祸端。

    也正因此,薛泓碧心里对他的芥蒂日渐消融,抛开传言闲话里的虚虚实实,真正从头开始去了解傅渊渟这个人。

    傅渊渟无疑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他好美酒美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怕是在亡命天涯也改不了穷讲究,跟从小就学会精打细算的薛泓碧完全是两类人,而他又是个洒脱得有些凉薄的人,再好的美酒佳肴过口就忘,柔情似水的美人入眼不入心,前一晚还与娇娥耳鬓厮磨,翌日一早就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倘若钱财不够,还要顶着声震十里的咒骂白嫖,末了不忘在薛泓碧面前找补曰真情无价。

    薛泓碧忍不住腹诽,去你娘的。

    这天,傅渊渟又仗着好皮相带薛泓碧混进青楼,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鸨母得了傅渊渟一句温声软语,笑得眼角细纹都盈满了艳色,左右青楼白天不做生意,特意把他们带到空院子里,腾出一间房让这爷俩暂歇半日,还殷勤地让仆役送来热水热饭。

    薛泓碧对他这手万花丛中过的功夫敬佩不已,诚心道:“你当初要是多吃几碗软饭,温柔乡怕是都开起来了。”

    傅渊渟拿筷子敲了他一记,道:“现在吃也不晚。”

    酒足饭饱后,傅渊渟拿出银钱托仆役买了两身衣服,就带着薛泓碧在屋里洗浴。这黄花梨木浴桶做得极大,足够一对成年男女在里头戏水,身量才刚见长的薛泓碧泡在里头就有些不够看,被傅渊渟这老不修嘲笑了几句“青竹笋子豆芽菜”,不服气地想要顶回去,却在看到对方满身伤疤时噤了声。

    习武之人身上难免有伤,可跟傅渊渟比起来就不够看了,他平日里隐藏在衣物下的身体遍布伤痕,有的陈旧有的新,有的深长有的浅小,十八般兵器几乎在他身上演了一场武,乍眼看去竟找不到一块好肉。

    “吓着了?”察觉到他的注视,傅渊渟毫不在意地往背上浇了一瓢水,“走跳在外若没挨过几回刀,那都算不得江湖人,你若实在怕疼,回头练武多下点苦功夫,以后只让别人疼去!”

    薛泓碧觉得这话有些没道理:“那你的武功如此厉害,怎么还被人打成这样?”

    “小子,再教你两个道理,第一是‘双拳难敌四手’。”傅渊渟哼笑道,“我武功大成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想法,自觉天是老二我老大,十大门派的山门被我踹了个遍也不能拿我怎样,可当他们联合起来,我若不是跑得快,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薛泓碧皱眉道:“他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然也,可他们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不必跟我这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讲江湖规矩。”顿了顿,傅渊渟又指了指自己胸膛处,“不过也有例外,这就是第二个道理,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薛泓碧定睛一看,只见傅渊渟心口下方天池穴处赫然有一道陈年旧伤,长约一寸,薄如纸张,显然是细剑一类的利器所为,又因着年份久远早已掉了疤,仅留下一道细细的白痕,稍不留意就会略过,可这伤口位置太险,再偏分寸就能穿心而过,傅渊渟能活下来无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想了想,又绕到傅渊渟背后去看,发现背心没有一处伤口位置能与此相对,说明出剑者是从正面刺入,光明正大又不容退避,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凛冽锋锐。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干的?”

    傅渊渟张口想要说什么,忽又止住,他脸上难得流露出踌躇之色,最终叹了口气,道:“是我曾经的挚友。”

    “曾经”这个词用得微妙,薛泓碧猜想那人若不是死了,就该是跟傅渊渟绝情断义反目成仇,他识趣地不去追问,转而看向傅渊渟左手腕处:“那这一道又是谁留下的?”

    傅渊渟向来是广袖外袍内搭箭袖长衣,里衣袖口束得很紧,这还是薛泓碧第一次看清他的手臂,只见他左手腕处有一道环切伤疤,应是过了许多年,疤痕早已愈合,仅留下神医妙手留下的羊肠线印记,针脚细密如缝补衣物,看起来既令人惊叹又觉惊悚,仿佛这只手曾经齐腕而断,后来又被人拿羊肠线原样缝了回去。

    然而,薛泓碧仔细回想傅渊渟动手时的狠辣霸道,浑然看不出半分异样,若非他猜测错误,就该是这神医当真妙手回春,能令断肢重续甚至连筋脉都完好如初。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傅渊渟笑了一声,温柔地道:“是一个女人。”

    薛泓碧悟了,从善如流地道:“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

    “不不不,单用‘美丽’来形容她,是一种侮辱。”傅渊渟一提到女人就来了兴致,对他竖起三根手指,“小子,知道十二年前武林公认的三大美女是谁吗?”

    薛泓碧诚恳道:“我还小,没见识,不知道。”

    傅渊渟:“……”

    刚起的兴致瞬间灭了一半,傅渊渟白了他一眼,道:“一代江山一代人,武林的英雄美女也是过了一茬又一茬,但凭我多年寻花问柳的眼光,如今江湖上名声鹊起的所谓美女,无论侠女妖女,单以风姿而论,放十二年前也只够给她们三个当绿叶……”

    十二年前,武林有三大美女艳绝江湖——太素神医白知微,锁骨菩萨玉无瑕,姑射仙子季繁霜。

    曾将傅渊渟这只左手齐腕砍下的人就是玉无瑕,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任何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原因无他,玉无瑕不仅是艳压群芳的锁骨菩萨,还是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她是傅渊渟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哪怕是在补天宗内乱、傅渊渟被迫遁去的那些年也不改初心,是离他最近的人之一。

    “锁骨菩萨”之称原本出自佛家传奇故事,说的是化作美女的菩萨以色引人诵佛读经,从而勘破情欲,放在玉无瑕身上既合适又讽刺。她掌管补天宗的情报密网,为了得到隐秘不择手段,连自身皮肉骨头都能论斤称两地卖出去,还为了建造枢纽做过飞仙楼第一名妓,十六岁时一曲鼓上舞艳惊四座,仿佛媚骨天成,生来就为了蛊惑男人,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为她一掷千金,有几多乡绅士子因她家破人亡,哪怕在身份暴露之后,为她背叛师门的白道弟子也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江湖名侠。

    然而,一旦男人没了权财,就再也摸不到玉无瑕一根手指,以往多少缠绵缱绻都在一夕烟消云散,她踹了他们就像踢开路边微不足道的野犬,却仍有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玉无瑕凭借一己之力,为彼时在外摸爬滚打的傅渊渟提供了最可靠的情报后援,也在他夺回补天宗后帮忙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助他在最短时间内坐稳宗主之位,她祸害了众生,只渡了傅渊渟一人,是最不知廉耻也最销魂蚀骨的锁骨菩萨。

    “她是我从人牙子手里带出来的。”傅渊渟回忆往昔,神情有些怅惘,“那时候我也十三岁,比她大两岁,她爹是个混账王八,欠了一屁股债就把女儿卖了,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曾经在青楼给我饭吃的小姑娘,把人牙子打了一顿,送她回家去,结果……她娘知道丈夫卖了女儿,疯了一样拿菜刀要拼命,反被她那混账爹给杀了,她跪在娘的尸体前哀求我,只要我帮她杀了那混账,她这条命就是我的了。”

    弄死一个杀妻卖女的赌鬼,对当时的傅渊渟来说比杀一头猪还简单,因此他并没想过让她还,左右一个丫头片子,带着还累赘。然而,玉无瑕说到做到,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分明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在他自顾不暇时帮他挡过刀,差点丢了命。

    忘恩负义之人多不胜数,舍命报恩之人却如凤毛麟角,傅渊渟珍惜她,将自己与她的命运缠在一处,从此他在江湖上筹谋闯荡,她改名换姓进了补天宗,在销魂窟里浸泡出一身画皮媚骨,又榨干骨血养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情报密枢。

    “……她爱你。”哪怕薛泓碧少年懵懂,也从这字里行间听出那个女人孤注一掷般疯狂又炽烈的感情,他毫不怀疑傅渊渟也对此心知肚明,可一看到那道抹不去的伤痕,又觉得这爱里夹杂了与之等同的恨。

    “是,她爱我。”傅渊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我不爱她。”

    在登上宗主之位后,傅渊渟立刻提拔玉无瑕为长老,使她的地位仅在宗主之下,将他所能给的尽数给了她,其中奇珍异宝数之不尽,唯独没有爱。

    玉无瑕对此心知肚明,却不在乎,她认为自己有漫长的时间能与傅渊渟相搏,总有一天能得到他那颗真心。

    然而,当傅渊渟不再满足于一统魔门大势之后,他将目光投注到更加高远深沉的地方,那里需要一块浸透了酒色财气的敲门砖,没有比玉无瑕更适合帮他做投石问路的人。

    他为了他的野心,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再次成了妓女。

    玉无瑕爱他,让他又一次如愿以偿,而她又恨他入骨,便在那一次的庆功宴上,当着补天宗众人的面,她向他讨了一个赏,只要与他春风一度,就抵了这一次的居功至高。

    傅渊渟还记得那天晚上灯火幢幢,玉无瑕在众目睽睽下抬腿缠住他的腰身,如一条柔若无骨的水蛇,旁人都趁着酒劲大声叫好,夹杂着比唾弃斥骂更刺耳难听的调笑,他听得皱眉,本能地想要推开她,却听到她那一声压抑的低语:“宗主,我已别无所求,成全我吧。”

    他看了她许久,最终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哄笑中大步而去。

    颠鸾倒凤,温柔蚀骨,他醉在她的身上,难得一夜无梦。

    翌日未明,酒香未散,她砍断他一只手,负伤逃出山门。

    傅渊渟又惊又怒,恨极了她的背叛,直到断掌重续仍未找到玉无瑕的踪迹,才从她在庆功宴上递呈的人头匣里找到隔层,里面藏着书信,上头记录了他给过她的所有,以及她偿还他的一切,算上最后的一夜春宵与一只手掌,笔笔勾销之后恰好两清。

    “……从那以后,她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薛泓碧听完了这件往事,再看傅渊渟手腕上那道疤就不觉得可怕了,毫不客气地道:“你活该!”

    “你娘也这么说,可我最初真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毕竟她有意我无情,那她就只是我的下属。”顿了顿,傅渊渟又叹了一声,“过后想来,我可以不爱她,却不能利用她的感情去践踏她,如此做法不仅伤害了一个爱我的女人,也摧毁了她过往十几年对我的敬重与信任,这一刀是我罪有应得。”

    薛泓碧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冷冷刺道:“无怪乎你如今众叛亲离。”

    这句话是讥讽也是试探,薛泓碧做好了吃教训的准备,孰料傅渊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笑眯眯地道:“不错,你可要记在心里,切勿重蹈覆辙。”

    薛泓碧一时语塞,索性背过身去自顾自地洗浴,不再说话了。

    沐浴更衣后,两人又在青楼用了暮食,赶在夕阳西落之前向鸨母辞行,傅渊渟写了一首酸不拉几的曲子相赠,薛泓碧在旁听着都是些有伤风化之词,鸨母却如获至宝,最终两人在她的殷切叮嘱中扬长而去。

    他们继续往西北走,却不再途经城镇,专走那些山林野道,薛泓碧一边被傅渊渟极尽找茬地指点武功,一面把自个儿当成了猴上蹿下跳,同飞禽走兽争道抢食,晚上还要以单薄肩膀担负起守夜重任,令他不得不怀疑傅渊渟在借机报复自己那句刺话,偏偏有父母的坟茔在前吊着,哪怕他在心里把傅渊渟骂了十八遍也得捏着鼻子装乖卖巧。

    终于,十月廿二这日,他们来到了水云泽。

    水云泽位于邳江左干支流下游,上面是条大河,下面有良田耕地,原本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惜十年前大河决堤,洪水一路冲到这里,淹没田地冲垮村庄,将原本的湖泊汇成一川大泽,这里就荒废下来,直到近年河道疏浚才有了人口搬迁,水上人家种藕捕鱼,彼此相邻虽远却乐得清幽自在。

    傅渊渟跟船家砍价半天,以低廉价格买下一条竹筏,带着薛泓碧划桨进了水云泽。

    此时已经立冬,天气寒凉,水上芦苇莲叶也都枯败,薛泓碧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在傅渊渟的嘲笑声中运起那点稀薄内力御寒,不知不觉间船行深处,薛泓碧隐约听到一阵歌声,那声音并不轻灵悦耳,反而有些沙哑,唱得也断断续续,不知是嗓子不好还是记不住词。

    僵冷的手脚已经开始回温,薛泓碧站了起来,发现傅渊渟已经停下划船,静静地望着那歌声来处。

    浅水滩上,枯荷塘边,一株高大的水松树下,有一个女人坐在青石上唱歌,她穿得十分厚实,却还不时咳嗽两声,分明看模样不过三十来岁,头发已都白了,犹如古稀老人般枯槁无光,偏偏脸上挂着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笑容,配上那不成头尾的歌声和古怪的小动作,看起来有些疯傻。

    离她不远处,还有一个女人赤足挽袖踩在水里,满头乌发用一根木簪束成高髻,正拿着竹篓弯腰摸鱼,她凝神看了片刻,无需其他工具,忽地出手如电探入水中,转眼间就抓起一尾活鱼丢进篓里,连半枚鳞片都没伤着。

    他们相隔十丈开外,那女人却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看来,正正与傅渊渟相对,如此距离本该看不清面目,可她不仅认出了人,还笑出了声。

    “今儿早听见乌鸦叫,果然是你要来。”

    她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了过来,仿佛人就凑在耳边低语,薛泓碧顿时一激灵,又听得水花声起,傅渊渟竟是弃了木桨,一掌打在后方,借掌力冲击水面,竹筏便如箭矢离弦,不多时已停在了水松树前。

    坐在青石上的疯女人被吓了一跳,歌儿也不唱了,哇哇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摸鱼的女人便在水里洗了洗手,将鱼篓放在一边,转身回去哄,等到那疯女人破涕为笑,她才转过身来,先看了傅渊渟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薛泓碧身上。

    薛泓碧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这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不美艳也不丑陋,平凡得恰到好处,丢在人堆里准找不着。

    “你来就来了,还带着个半大小孩做什么?”

    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伸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只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竟是风情万种,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容貌,在她举手抬足间忽然生动起来,仿佛木雕人有了活灵活现的美丽。

    薛泓碧恍神了片刻,陡然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他扭头看向傅渊渟,那惯于甜言蜜语的男人沉默了半晌,最终只露出一个苦笑:“好久不见,无瑕。”

第十九章·欺瞒

    薛泓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傅渊渟跋山涉水前来会见的所谓“老朋友”竟会是玉无瑕,他前不久才听说了这两人间那段爱恨交织的唏嘘往事,现在猝不及防对上了故事的另一位主角,顿时有种如在梦里的错觉。

    玉无瑕给他端了碗热茶,他乖乖接了,捧在手心里却不敢喝,倒是傅渊渟这作孽挨刀的老魔头半点不怵,一口闷干了茶水,又抓了把撒上椒盐的炸虾慢慢品尝,嘴里还不忘道:“盐味淡了些,你下次多放点料。”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玉无瑕瞥了他一眼,她没卸下易容面具,平凡的面容却因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多出三分旖旎,哪怕薛泓碧尚未识得风花雪月,也在这刹那想到了一个词——活色生香。

    这栋河畔小屋离岸不远,占地也不大,周遭用篱笆围出个小院,住下两个女人绰绰有余,院子里有晾晒鱼干和秋菜的簸箕架,角落处堆放着劈好的柴火,窗台前还挂着几串干红椒,平淡中透着怡然自乐的烟火气。

    唯一不平淡的是院子里那辆轮椅,乌木材质,打磨精细,铺着厚实昂贵的毛毯,玉无瑕将那疯女人一路抱回来,傅渊渟本来想搭把手,被她不给面子地避了开去,便默默看她将人放在轮椅上,细心地掖好毯子。

    薛泓碧不禁打量了这疯女人几眼,惊讶地发现她其实生得极美,因着玉无瑕把她打理得干净妥当,哪怕满头华发、神情懵懂,也不似寻常疯子那般惹人生厌,当她安静下来摆弄布偶的时候,甚至有种静女清绝之美,胜过他这十三年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好奇得抓耳挠腮,玉无瑕却没有多提一句的打算,凑活着招待了他们一顿茶水,她便毫不客气地道:“你带这小子来做什么?”

    傅渊渟道:“他是薛海与白梨之子。”

    玉无瑕神情微怔,她终于给了薛泓碧一个正眼,后者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刀子,把他的皮肉筋骨一寸寸割开斩碎,又一点点拼凑回去。

    “啊,十二年了,我差点忘记了他们夫妻俩的样子……”玉无瑕伸手抚过薛泓碧的眼睛,“细细看来,你还是像爹居多,独这一双眼睛仿佛跟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前辈也认识我的父母?”

    “我若与其素昧平生,何必留在这里为他们守十二年坟茔?”见薛泓碧睁大了眼睛,玉无瑕微微一笑,“傅渊渟应该跟你说过我的事吧……在离开补天宗三年后,我加入了飞星盟,名列离宫之内,成为你娘的副手。”

    昔日九宫飞星,一朝烟云离散。

    为了掩藏同伴,白梨同薛海夫妇自曝身份,前者为夺名单屠戮掷金楼满门,斩断听雨阁一臂,后者以己为饵分散听雨阁众多密探奔赴宁州,给予其他人抹销行迹证据的机会,他们最终求仁得仁,也都落个不得好死。

    真相被腥风血雨尘封在下,苍生百姓唾骂他们尚且不够,怎会替他们安坟立碑?唯有傅渊渟赶往宁州,从地牢中抢出了薛海尸身,将他与白梨遗物一并交给了玉无瑕,使这夫妻二人能够远离尘嚣纷扰,安葬在这一方山水中。

    这座不为外人所知的坟茔,就藏在水云泽下。

    玉无瑕虽自叛出补天宗后销声匿迹,却不是真正退隐江湖,哪怕在当年飞星离散时,她也将自己的存在完美掩藏,除却寥寥几人,再无谁知道她也是飞星盟成员。

    在得知薛泓碧身份后,玉无瑕从滩涂旁拖出一条小舟,带他与傅渊渟登上船去,一路摇桨至杳无人迹的水泽深处,这是一片红树林,不知生长多少年的树木遮天蔽日,根系在水下盘根错节,只在树林中央有一大片空荡,小舟行至此处便不再动了。

    “就是这里了。”玉无瑕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当年我让人在这下面开凿暗道,建了一座小小墓室安葬他们夫妻,机关自建成便由我亲手毁去……本想着今后若被人发现,也没人能够挖坟掘墓扰人安息,现在却让你止步于此,不能亲往墓中祭扫,倒是我思虑不周之过。”

    她知道这夫妻俩育有一子,却没想过那已暴露在听雨阁眼中的孩子能活下来,虽说这些年傅渊渟一直没放弃寻找,可她明白他与其说是相信一线生机,倒不如说是以这种方式折磨自己去赎罪。

    这些话玉无瑕未曾言说,薛泓碧也猜到了几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多谢前辈,这就很好了。”

    好在这江山万里,总有一隅让亡者安身。

    薛泓碧想了想,向玉无瑕讨了一块乌木牌,亲手刻上杜三娘的名字,跪在船舷边将它轻轻放入水中,又接过玉无瑕递来的黄纸,亲手将它们撕成长钱幡,吹燃火折子从下方点燃,看纸钱灰烬落入水中消失不见,这才点燃了三炷香,躬身长拜不起,直至香柱燃尽,恰有一阵风从水面吹起,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庞,吹干他眼角的泪滴。

    等他做完这些,沉默良久的傅渊渟伸手把他扶起来,道:“回吧。”

    薛泓碧原本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到傅渊渟脸上隐约的疲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掉转船身后频频回头,眼眶不知不觉便红了。

    玉无瑕在旁看着,觉得这孩子跟薛海夫妻又不大像了,那两口子个顶个的坦荡心宽,也不知怎么生出个内敛善感的儿子,想来怕是与他这十二年的经历有关,只他们今日初逢,他不想说,她也不能端着长辈架子去刨根问底。

    两地相距不远,出了红树林很快就看到那株熟悉的水松树,薛泓碧正要呼出一口气释放胸中悲恸,先眼尖地看到那水松树下多了一道人影,锦袍缎靴的中年男人翘首以望,见到小舟由远及近,写满“和气生财”的脸上笑容更深,不是陆无归又是何人?

    刹那间,满腔悲恸都化成恨火,没等薛泓碧拔出匕首,玉无瑕便已按住他的肩膀,傅渊渟抱臂站在船头,语气淡淡地道:“老乌龟,你来晚了。”

    兀自挣扎不休的薛泓碧浑身一僵,眼睁睁地看着小舟靠岸,陆无归无甚诚意地向傅渊渟拱手告罪,故作可怜地道:“属下知错,还请傅宗主体谅我一仆二主劳苦奔波,饶了这一次吧!”

    傅渊渟嗤笑:“说出‘一仆二主’四个字,你还敢向我求饶?”

    “时也命也,识时务者为俊杰,属下也是迫不得已。”陆无归唉声叹气道,“比起傅宗主在时,如今这位周宗主的手段还要骇人听闻,此番又行动失利,属下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由头过来这趟。”

    傅渊渟道:“周绛云都有些什么手段?”

    “傅宗主当年处置教众,总归都是祸在己身。如今周宗主更了不得,若一人犯错他就杀人一家,要是那人孤寡一身,就要牵连友人情人,倘遇上那无亲也无故的,那就是杀鸡儆猴,生不如死。”陆无归摇头道,“前不久有个堂主与武林盟的人密会,回来就被押到厅上,喝自己娘子肚里那块肉炖出来的汤咧!”

    他说得平常,却叫听到的人毛骨悚然,连薛泓碧都噤了声。

    见他安静下来,陆无归反而凑近了些,笑道:“你还是这副模样顺眼,上回打扮成那脏兮兮的乞丐丫头,我都觉得伤眼,施舍给你的铜板没丢吧?”

    薛泓碧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怔怔看着陆无归:“你认出来……”

    “你装小女孩是挺像模像样,可惜我在赌场上纵横几十年,眼力耳力都非同凡响,看你一眼就知道了。”陆无归笑得尖牙不见眼,“之前跟你赌那一把是你赢了,放你一马钱债两清,以后可没这等好事儿了。”

    寒意如蛇窜上背心,薛泓碧只觉得冷入骨髓。

    玉无瑕停好了船,带着他们回到小院,疯女人还坐在轮椅上自娱自乐,乍见这么多人进来又要叫嚷,这回是傅渊渟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鹅卵石到她手里。

    这石头也不知傅渊渟打哪儿捡的,只有半个巴掌大,扁平且薄,通体橘红,上面还有几道流水般的白纹,端得斑斓好看,疯女人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又安分下来了。

    她举着石头左看右看,也不在意傅渊渟伸手梳理她有些凌乱的白发,他没用发簪,而是从怀里取出一条绣有兰花的缎带,熟稔地给她挽了个发髻,脸上是对着玉无瑕都没流露过的温柔。

    玉无瑕走在最后,等他把发髻盘好才走上前,低声哄了几句,将轮椅推回屋里,又搬了条板凳出来丢给陆无归,算是对他最好的待遇了。

    陆无归也不在意,拿他那锦绣绸缎的衣袖擦了擦凳子便坐上去,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薛泓碧出声打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泓碧不肯坐下,他走到三人中央环顾左右,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吹得他脸色发白,眼眶却通红一片。

    从长寿村到水云泽这一路,足够薛泓碧从傅渊渟口中得到当晚他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若非陆无归带来了周绛云,杜三娘原本有机会与傅渊渟一起逃出生天。

    他固然恨着杜鹃十二年的欺瞒利用,也记着杜三娘十二年的母子恩情,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薛泓碧也不曾对杜三娘拔刀,在他心里,她还是他的娘。

    因此,薛泓碧对陆无归的恨丝毫不下于已经死去的严荃,猝然在这里见到他,惊怒之后是大仇将报的欣喜若狂,可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他是你留在补天宗的内应,那么你早该知道我在南阳城,知道……她是听雨阁人。”

    薛泓碧对傅渊渟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在此刻又跌回谷底,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睛执拗地盯着傅渊渟:“你知道严荃张开了网,可你还是来了,甚至束手就擒……当真只为了我吗?”

    玉无瑕微微蹙眉,她看向傅渊渟,不动声色地离薛泓碧更近了些。

    傅渊渟将她的袒护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苦笑,对薛泓碧道:“我不只为你,也为严荃。”

    薛泓碧被杜三娘抚养做饵这件事,哪怕在听雨阁里也是少有人知的秘密,陆无归先前确实对此不知情,直到今岁初,惊风楼掌握了傅渊渟的部分行踪,想要利用这条饲养多年的饵将大鱼引入陷阱,这才向补天宗透露了些许风声,陆无归便将消息暗中传给了傅渊渟,让他将计就计来到南阳城,成为倒钓渔人的第二只饵,同样将严荃引到此处。

    严荃生性多疑,若非傅渊渟成为他的阶下囚,决不会将全盘布置都暴露出来,所以傅渊渟跟陆无归在吊客林合演了一场戏,等他束手就擒,严荃果然召出隐藏人手,全力押送他上京,而陆无归会提前告辞,他留下的十四人里有自己心腹,又抢先带人在鲤鱼江暗中设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陆无归没想到严荃留有一手,秘密请出了正在闭关的周绛云,更没想到周绛云拼却四年功力化为乌有,也要跋涉千里赶来对付傅渊渟。

    这件事让陆无归意识到自己远不如明面上那般受周绛云器重信任,若非他及时收手遣退死士,恐怕已经暴露在周绛云面前。同样,因为他要保全自身,傅渊渟没能及时得到周绛云赶到的消息,在突围之时被杀了个猝不及防,若无杜三娘拼死相救,他恐怕真要栽在鲤鱼江,陆无归也会在事后彻底倒向周绛云。

    然而,傅渊渟最终逃出生天,陆无归心下微定,这才放了薛泓碧一马,继续做他两面三刀的活计。

    陆无归对自己见风使舵的行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厚着脸皮道:“得亏傅宗主神功盖世,受天庇护,才让我能继续做个好人。”

    傅渊渟此时无心理会他,蹲下来与薛泓碧平视,道:“我很抱歉,利用了你,没能救下杜鹃。”

    薛泓碧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他别开了脸,不想在傅渊渟面前落泪。

    玉无瑕叹了口气,她从这番对话里拼凑出薛泓碧的遭遇,伸手把他揽在了怀里,对傅渊渟讥讽道:“你连个孩子都要骗,也不怕白梨泉下有知来找你?”

    “我怕,可我没有时间了。”傅渊渟摇头苦笑,“听雨阁对白梨和薛海恨之入骨,他们放任杜鹃养这孩子十二年,除了想用他引出销声匿迹的九宫成员,更是因为我还活着。”

    白梨与薛海死后,傅渊渟就成了飞星盟浮上水面的最后一条鱼,也是听雨阁将九宫成员连根拔起的最后线索,他无法躲藏,更不能轻易去死,就这样作为一面明目张胆的靶子,将听雨阁的杀机凝聚在自己一人身上,为其他潜入水下的同伴换来喘息之机。

    可惜青山终有白头,人也难免生老病死。

    等到傅渊渟一死,薛泓碧对听雨阁就再无价值,除了被杀或被炼成药人傀儡,等待他的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傅渊渟已经错过救下白梨夫妻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他们最后的骨血,所以他必须要来。

第二十章·长夜

    陆无归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此番惊风楼功亏一篑,连身为楼主的严荃也丧了性命,可谓损失惨重,听雨阁内部本也不是铁桶一块,现在惊风楼落到这步田地,另外三楼都想从它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想必未来一段时间内都要明争暗斗,难免疏于行动部署,正是他们有所作为的大好时机;

    坏消息是听雨阁虽生内患,补天宗却如日中天,周绛云亲自出马也没能拿下傅渊渟,决定广发追魂令,少则五日多则七日,中原武林都会得到傅渊渟跟九宫余孽再现江湖的情报,他们很快就要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周宗主说了,若谁能带回傅宗主,无论是死是活,也不管黑道白道,皆可得到半本《截天功》秘籍。”陆无归啧啧叹道,“《截天功》可是补天宗至高密典,只为历代宗主所学,哪怕仅仅半本也足够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一流高手,何况其他人?这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连白道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都蠢蠢欲动,等追魂令一发,恐怕这天下就再无傅宗主容身之处了。”

    薛泓碧不知道什么《截天功》,也能听出这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而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只要细细一想,都觉得傅渊渟成了块香飘十里的肉骨头,无数贪婪饥饿的野狗正从四面八方闻风而动。

    “拿我教他的东西买凶来杀我,真是我的好徒儿。”傅渊渟唇角一勾,“武林盟那边有何动向?”

    武林盟成立于平康十七年,较补天宗晚了数十载,却是由白道四大门派号召建成,内中囊括众多门派弟子,打一出现便是白道执牛耳者,同补天宗敌对多年难分伯仲,二者可谓水火不容,仅有一次合作便是在十二年前,为了对付傅渊渟这天下公敌,黑白两道十大门派暂放成见围攻娲皇峰,按理说这该成为破冰之始,却在最后关头被暗中蛰伏的玉无瑕巧设离间,本就积怨深重的双方便在娲皇峰一战后再度爆发冲突,不见恩怨消泯,反倒矛盾渐深,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费心巴力给对方找不痛快。

    既然补天宗有这样一番大动作,没道理武林盟会无动于衷。

    “目前未曾听说。不过,以方盟主跟您之间的过节,再加上您当初跟白道结下的梁子,如今有光明正大地落井下石的机会,他们是绝不肯放过的。”顿了顿,陆无归看向薛泓碧,“毕竟您如今已非春秋鼎盛,身边还带了个小累赘,可不是当年能在十面埋伏中来去自如的傅宗主了。”

    薛泓碧暗自握紧了拳头,没等他说什么,傅渊渟突兀地笑了一声。

    “老乌龟,就算我成了病虎,也不是能被小猫小狗咬死的废物。”他笑得轻蔑极了,“鲤鱼江一战,周绛云没能杀得了我还自损功力,他想要我的性命又没胆子,才会想出这种招数来对付我,我若是藏头露尾与那些蝼蚁之辈纠缠,就是当真着了他的道。”

    陆无归抬起头:“那么,傅宗主的意思是——”

    “他要发追魂令,你就帮他广布江湖,谁也别漏下。”傅渊渟看向玉无瑕,“至于武林盟,就请无瑕你亲自出手,让他们早早歇了那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台子搭得越高,戏才越好看不是吗?”

    薛泓碧听他这说法,竟是要主动迎上武林各派的意思,不禁心下一震,几乎以为这老魔头活腻了,哪怕他武功盖世天下无双,难道真能以一敌万?

    玉无瑕定定看着傅渊渟,半晌才道:“你想要这台子搭到多高?”

    “天下皆闻,人尽皆知。”

    “不怕摔个粉身碎骨?”

    “我这一生罪无可赦,能够死得其所,已经是苍天厚待。”

    小院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连陆无归都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直到玉无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云淡风轻,漠然道:“好,我应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泓碧看到她的手指痉挛了下,仿佛是被毒针扎进了指甲缝里,不见一滴血,只痛得钻心。

    陆无归很快离开了。

    玉无瑕去厨房生火做饭,薛泓碧本想给她打下手却被赶了出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看傅渊渟搬了条板凳坐在疯女人身边,用那双杀人如麻的手拈起针线,专心致志地给她缝补一只绣鞋,针脚走得细密熟稔,补好破损之后还在上头绣了一朵小梅花。

    哪怕薛泓碧平生未尝情爱,也能看出傅渊渟对这疯女人的感情非比寻常,胜过他面对玉无瑕时的平静如水,饶是早慧如他也咂摸不清这三人的关系。

    疯女人看傅渊渟做了好一会儿针线活,早已腻烦得昏昏欲睡,薛泓碧小声问道:“她是谁?”

    傅渊渟难得没有说话,他把梅花绣好了,捧起那只仅着白袜的脚,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给她穿好,薛泓碧注意到疯女人的腿脚细瘦伶仃,恐怕已经不良于行许多年了。

    不多时,玉无瑕喊他们进去吃饭,四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疯女人已经看傅渊渟极为顺眼,喃喃呓语让他给自己喂饭,傅渊渟也好脾气地顺着她,倒是玉无瑕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薛泓碧本就心情沉郁,见状更是把话都咽回肚子里,除了偶尔拍掌发笑的疯女人,其他三人都吃得没滋没味。

    傅渊渟没说要在水云泽留多久,入夜后玉无瑕收拾出一间空房供他们二人歇息,薛泓碧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奈何左等右等也不见傅渊渟回头,他自己也是十三岁的少年郎,不愿在大晚上敲女子的房门,索性披上外衣出去了。

    来时的竹筏就停在滩涂边,拿一条绳子系住顽石,薛泓碧解了绳索踏上筏子,循着记忆划向红树林,此时月上中天,四下幽暗凄清,水面波光粼粼,唯有竹竿划过水流的声音。

    不多时,他回到了这片埋葬父母的水泽,站在竹筏上凝望幽深水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地飞身而起,手中竹竿横转劈开,发出破空之声。

    他今年十三岁,除了绕指柔没练过什么高强武功,连内力也是这大半月来才跟着傅渊渟学的,连初窥门径都算不上,现在尝试练习杜三娘的刀法,一招过后就失了气力,然而他掐准了落点,一脚在竹筏上一蹬,身子又借力而起,打出了第二招“追月”,竹竿自下而上画出半弧,带得身体也是一转,一力尽又借力起,那点微薄内力也运转起来,随着他身体不堪疲累,内息逐渐有了绵长之势,更不肯停下歇气,在这水上月下心随意动,忘形骸,尽全力。

    最后一招劈出刹那,薛泓碧胸中那股郁气好似也一并冲出,竹竿离手而出,顶端正正打在一棵红树上,晃荡了好几下才掉下来,在树干上留了一个半指深的小坑。

    薛泓碧喘着粗气半跪在竹筏上,衣发都被汗水浸湿,他望着那小小的坑洞愣了下,然后垂下头,缓缓捏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脑后风声突起,薛泓碧看也不看往旁斜身,一颗石子与他擦肩而过,正正打在那小坑上,这回却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整棵树发出一声爆响,竟是从中断裂,下一刻便倾倒水中,只留下半截树身。

    薛泓碧下意识回头,只见傅渊渟飞身落在竹筏上,仿佛轻鸿落羽,筏子连摇晃都没有,他正要张口询问,冷不防傅渊渟提掌击来,本能地往后仰倒,如鱼儿般从傅渊渟手下滑溜开去,不等他稳住身形,傅渊渟又是脚下一扫,这回他来不及躲避,只能抬臂一挡,但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险些被扫下竹筏,手臂也震得发麻。

    跟陈宝山那一次尚且能说有来有往,与傅渊渟相斗就像是猫戏老鼠,薛泓碧无法抓到任何机会,自己在他眼里却满身破绽,很快就狼狈不堪,可当他第四次被踢下水,屈指勾住一根竹筏绑绳,顺势往水下一潜,竹筏霎时散了架。

    傅渊渟嗤笑一声,踩住一根竹子立在水上,目光犀利如鱼鹰,很快看到水中若隐若现的那抹身影,脚下一踢,竹子便如嗅到血腥的大鱼迅疾而去,却不料那只是一件衣服,被竹子撞出水面带出一片水花,伴随着“哗啦”声响起,浑身湿透的薛泓碧如水猴子般爬上一棵树,隔了两丈远与傅渊渟对视,分明气息不匀,脸上却无丝毫惧色。

    傅渊渟足尖一点水面,转眼就欺近薛泓碧面前,后者仗着人小灵活,明智地不与他正面硬抗,只把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当作掩映,竟与他绕树缠斗起来,好几次傅渊渟的手都抓住他肩膀,又叫这小子沉肩屈体躲了开去。

    然而,螳臂终究不能当车,当傅渊渟一掌拍断树干,薛泓碧也避无可避地栽了下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喝满一肚,肩膀又是一紧,傅渊渟把他提溜起来扔向岸边,孰料这小兔崽子狗胆包天,竟在半空反手扣住他右手,拼着被他抛飞出去,硬是在这刹那间使出浑身解数,掰折了他一根手指。

    一声闷响,薛泓碧的后背重重砸在地上,好在这附近都是泥水滩涂,这一下摔得虽狠却不算重伤,只觉得五脏六腑颠了一番,既疼痛又欲吐,可他无心查看自己的伤势,撑着石头缓缓站起来,抹掉唇边一丝血迹。

    手指被折这点小伤对傅渊渟来说不痛不痒,捏住关节一推一平就复了位,可他显然怔住了,与薛泓碧对视半晌才踏水上岸。

    傅渊渟看着一身狼狈的薛泓碧,轻声道:“你心里怨我。”

    薛泓碧反问:“我不应该?”

    “即便我救了你?”

    “你救我一命,我今后还你一命,两不相欠。”薛泓碧盯着他的眼睛,“你欺我骗我,我怨你恨你,也是理所应当。”

    傅渊渟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笑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全部。”薛泓碧没接帕子,执着地看向他,“因为你,我如今无亲也无家,马上要跟着你一起做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子,说不准哪天就没命了,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傅渊渟轻斥道:“小小年纪勿要轻言生死,不吉利。”

    薛泓碧依然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有些事情,在我死前都不会告诉你。”不等薛泓碧开口,傅渊渟又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何况以你我如今的情况,即便我说了,恐怕你也将信将疑,何必浪费这为数不多的时间呢?”

    薛泓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傅渊渟自嘲时日无多,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老魔还能遗祸万年,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傅渊渟蹲下来,用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泥污,正当薛泓碧不自在地别开脸时,他平静地说道:“我快死了,少则月余多则半年。”

    薛泓碧呼吸一滞,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傅渊渟。

    水月相映,将此处水泽照出一片清亮,傅渊渟并指如刀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鲜血立刻滴了下来,薛泓碧原本不解其意,很快就注意到这血的颜色不对劲。

    太红了。

    人血是鲜红偏暗的颜色,可傅渊渟的血并非如此,它比朱砂鲜亮,比火焰炽烈,与其说这是血,更像涌动在人体内的火山熔浆,以骨肉为燃料,时时刻刻地焚烧直至成灰。

    “我先前跟你说过,十二年前武林有三大美女,其中一个是姑射仙子季繁霜。”傅渊渟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她是一等一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毒物,是听雨阁的前任浮云楼之主。”

    枯骨花下毒娘子,浮云楼上姑射仙。

    十二年前,季繁霜不仅是江湖最负盛名的美人,也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毒妇。

    她身上有三种毒,容色、秘药和武功。

    为她容色所惑的男人失魂落魄抛却所有,被她秘药控制的人沦为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遭她亲手打杀的侠客邪道更是多不胜数,一身冰肌玉骨都是尸山血海淬毒而成,绝美极怖。

    去年暮春,傅渊渟行踪暴露,被听雨阁集四楼之力堵在白鹿湖,他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却在最后关头被季繁霜截住。

    “我亲手杀了她,也因此中了她的化功之毒。”傅渊渟缓缓攥紧手指,哪怕其人已死,当他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仍有恨意如野草疯长。

    薛泓碧看着那滩鲜血,哪怕他心里怨着傅渊渟,也没想过对方将要不久于人世,声音微颤:“无药可救?”

    “没有。”不等薛泓碧追问,傅渊渟又道,“除非我自废武功。”

    薛泓碧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他尚且武功低微,已经知道对于江湖人来说,武功比性命更加重要,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叱咤风云的傅渊渟,倘若要成为废人才能苟且偷生,那他是宁死也不愿的。

    一霎那,他意识到季繁霜的心肠才是最毒,她故意留给傅渊渟一线生机,又逼着他亲手将之掐灭,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生不如死。

    若说这两人之间除却立场再无仇怨,薛泓碧绝不相信,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跟她……”

    “十二年前,我们做过同僚。”

    薛泓碧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在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时,他倒退了两步,像是从来不认识眼前的人。

    傅渊渟迎着他的目光,玄衣黑袍的身影在月下如同从黄泉爬回人间的厉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既是飞星盟的乾宫,也是听雨阁的前任忽雷楼之主。”

第二十一章·传功

    飞星盟下设九宫,乾、兑、艮、离、坎、坤、震、巽、中。

    听雨阁下设四楼,惊风、浮云、忽雷、紫电。

    永安三年,永安帝登基不久又年幼懵懂,萧太后垂帘听政,本就是将门世家的萧氏一族迅速崛起壮大,逐步蚕食朝堂实权。丞相宋元昭身为两朝元老,又是高宗钦定的辅政大臣,不能坐视萧氏一族只手遮天,与同样不满外戚坐大的文武官员联合起来对抗萧氏,逐渐在朝堂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格局。

    殷氏宗室香火不盛,到了高宗更是子嗣单薄,在太子驾崩后仅留下继后萧氏所出嫡子可堪为帝,故宋元昭等大臣虽不满萧氏揽权妄为,却从未想过不敬永安帝,而是竭尽心力地想要辅佐好幼帝,希望永安帝早日羽翼丰满,从萧氏手中夺回殷氏大权。可惜永安帝毕竟年幼,萧太后又特意遣人陪他玩闹荒废学业,大臣们的苦口婆心反惹腻烦,幸好宋元昭有一名弟子薛海,乃平康二十四年金榜登科的探花郎,备受高宗赏识,如今已经升任侍讲学士,时常为永安帝讲学,其人年纪轻相貌佳又风趣通透,便是贪玩厌学如永安帝也喜欢他,在他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已经有了转变之势,是故宋元昭也对这个弟子寄予厚望,希望通过他影响永安帝的成长。

    薛海不负众望,对永安帝的引导与影响日见成效,也因此招致萧氏忌恨,他本人又是个表面温和内在孤直的性子,为救人与飞扬跋扈的庆安侯世子萧正德结下仇怨,萧正德明面上动不了他,竟在暗中买凶杀人,向当时凶名赫赫的掷金楼发布暗榜,以黄金千两买薛海一条命。

    或许是薛海命不该绝,接下这任务的掷金楼杀手正是号称“暴雨梨花”的白梨,他二人早已相识,这些年来往虽少却未断绝,白梨又有一副杀手罕见的侠义心肠,为公道也为私心,她使了个移花接木之计让薛海诈死离开京城,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提刀潜入庆安侯府,杀了萧正德。

    这件案子震惊朝野,萧家为瞒住萧正德买凶在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一人身上,掷金楼也为撇清干系对白梨下达绝杀令。如此一来,白梨在朝在野都走投无路,薛海也不能再回朝堂否则再难逃过下次杀身之祸,他二人成了亡命鸳鸯,最终被宋元昭收留。

    也正因此,宋元昭发现萧氏不仅在朝揽权,更勾结江湖势力,秘密成立听雨阁为己卖命,他必须设法与萧氏藏在暗中的鹰犬爪牙对抗,做一些明面上不能干的事情。

    飞星盟成立于永安三年冬,宋元昭掌权于幕后,以改名明棠的薛海为盟主,其下划分九部,暗中从武林择选九人成为九宫,各掌一部人员事务,彼此相互照应又各司其职,为免情报泄露招致大祸,九宫之间更是相知不相通,诸般合作事宜都由宋元昭与薛海筹谋决策,除他们师徒二人,无谁知道九宫真正的身份。

    身为飞星盟的元老,白梨本该是乾宫,可她认为自己虽有小勇却无大局,文韬武略皆非人中龙凤,自领了离宫之位掌管情报、暗杀援助等一应事务,却没想到后来陆续添了几名九宫同僚,最重要的乾宫之位仍空悬。

    直到永安四年夏,白梨奔赴东海剿杀敌国密探时中了陷阱,于危急关头被傅渊渟所救,两人一见如故,即便白梨知道他是名震江湖的补天宗之主,仍觉得此人胸襟非凡,值得相交。因此,在同薛海商议又得到宋元昭首肯后,白梨代表飞星盟向傅渊渟伸出了手,填补了空悬至今的乾宫之位。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傅渊渟与白梨相识之前,他已经是听雨阁的一员了。

    年轻时的傅渊渟野心勃勃,他认为要改变江湖乱象不能仅凭江湖之力,草莽再多终是匹夫,无论身为白道豪侠还是黑道魔头,穷尽毕生也只能维持江湖一时之序,唯有真正掌握家国大权的人才能将恶根从腐土中挖出,到了那时,即便他是江湖魔头,也是武林北斗,时人再不能评说他的是非对错。

    他没有什么忠君之心,对弱小无能的永安帝不屑一顾,是故相比宋元昭,以萧太后为首的萧氏才是傅渊渟想要合作的对象。

    因此,傅渊渟舍弃了为他卖命半生的玉无瑕,踩着她的真心与脊骨走入权欲漩涡。

    “……飞星盟成立后,连番挫败听雨阁数次行动,哪怕听雨阁与掷金楼联手也不能抓住任何有用线索,令阁主萧胜峰大为光火,甚至惊动了他堂妹萧太后。”

    月光下,傅渊渟望着薛泓碧血色尽褪的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知道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提出加入飞星盟探查虚实,与听雨阁里应外合……萧胜峰答应了,我就成为了地位仅次于他的四天王之一,掌管忽雷楼上下事宜,也让补天宗的势力得到萧氏支持,在江湖上进一步扩张,隐有一统武林之势。”

    薛泓碧步步后退,背脊抵住一棵大树,退无可退。

    他死死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骗了我爹娘,你……你是听雨阁的细作,是他们的走狗!”

    这话难听,傅渊渟脸上却无怒色,他只是自嘲地一笑:“对,所以我落到这步田地是罪有应得。”

    与虎谋皮,焉能长久?

    萧氏的确掌握了庞大的权力,能够帮助傅渊渟完成毕生夙愿,可那愿望与萧氏的利益并不相符,短期内可以合作,长久下来必有冲突,傅渊渟的目的注定不可能达成,届时他将会与萧氏化友为敌,昔日借助萧氏站到多高,在失势之后就会摔得多惨,即使他后来背叛听雨阁,真心投向飞星盟,奈何大错已然铸成,这场弃暗投明也只是自绝后路,终究无力回天。

    傅渊渟这一生咎由自取,无怪乎他如今众叛亲离。

    笑过之后,傅渊渟不再言说,薛泓碧也不愿再留下了。

    现在是深更半夜,此方除却寒星冷月再无人间灯火,他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里去,可他知道自己若不离开,会控制不住去向这老魔索命。

    然而,没等薛泓碧走出几步,傅渊渟一闪身挡在他面前,问道:“你去哪里?”

    “与你无关!”薛泓碧哑声道,“好狗不挡道!”

    傅渊渟对他的出言不逊置若罔闻,抬手就去抓他肩膀,薛泓碧下意识沉肩侧身,却不料这一下乃是虚晃,反叫身前空门大露,神阙、中脘、气海、关元四处大穴连遭指点,四道内息透体而入,薛泓碧一口淤血涌上喉头还未吐出,身体又被强行扭转过去,灵台、百会、身柱、命门四处大穴也被重手点住,涌上来的血霎时吞了回去,呛得他咳嗽不止。

    “你要——啊啊啊啊!”

    怒喝才刚出口就变为惨叫,薛泓碧只觉得这身前身后同时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仿佛一冷一热两把刀子狠狠扎进身体,刺破皮肉穿透骨髓,直痛得人魂飞天外,而他刚叫了两声,这两把刀子又化作阴阳两股真气融进了他的奇经八脉,在骨髓中冰封,在血液里沸腾。

    冰火两重天,生死一线间。

    薛泓碧第三声惨叫生生哽在了喉咙里,在傅渊渟收手之后,他立刻倒在地上翻滚抽搐,只觉得那两股真气把他整个人撕扯成两半,一半被冰刃千刀万剐,一半被火炭烧焦烫熟,偏偏他痛不欲生又清醒无比,疼得连昏迷都做不到,只能硬抗这样令人生不如死的两极酷刑。

    “白日里,你该听清陆无归说的话了……周绛云拿半本《截天功》秘籍为赏,传令江湖买我的命。”傅渊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竟然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截天功》乃我补天宗历代相传的无上功法,今天义父以截天内力替你打通任督二脉,破例把这功法传给你,这是多少江湖人三生修不来的福气,你可要记在心里,好生珍惜。”

    薛泓碧疼得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他趴在泥水横流的地上,带血的嘴唇翕动张合,像一条快死的鱼。

    傅渊渟却不肯放过他,强行把他拉拽起来,双膝盘坐,面朝北背向南,手掌翻转罩在他头顶压住灵台穴,强横霸道的真气透体而入,调动薛泓碧体内气血直往上冲,激得七窍剧痛无比,四肢百骸也如遭剥皮拆骨,像一把刀子强行在里面刮垢除秽,刀劈斧砍般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重雕了一遍。

    “《截天功》内外兼修,阴阳并进,总共有十重境界,越往上层越是内力绵长生生不息,但有一气尚存就可立于不败之地……”傅渊渟聚气在手,任少年在自己掌下死去活来,面无表情地道,“法诀口授,铭记在心,注意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一,是故定者不全,变者不周。众生道,炁本根,通阴阳之变,应天地之感,抱元守心识本初,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泓碧此刻外热内冷,呼气如吐火,吸气如含冰,他本不想听这老魔说话,奈何魔音似能穿耳入心,被强行打入体内的两道阴阳真气也顺从傅渊渟心意,如臂如指般在他经脉间游走运行,他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调动自己那点微薄内力紧随这两道真气在体内运行周天,缓解那令人生不如死的冰火酷刑。

    “……灵台朝天,涌泉接地,上承日月,下通幽冥。炼形体为炉鼎,辨五脏为五行,丹田气海分阴阳,清阳上升汇心经,重浊下凝归太阴……”

    “……”

    这场残酷的教学一直持续到寅时三刻。

    当傅渊渟收手,薛泓碧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连声哀鸣都发不出就昏死在地,手指在泥水中痉挛了几下,最终也没能抓住什么。

    然而,他这半宿生不如死,傅渊渟也没见好到哪里去。

    虽是传法不传功,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替薛泓碧通脉透体,傅渊渟的真气耗损极大,更不敢松懈半分精神,只怕一息不顺就会亲手将这条性命扼杀。

    因此,在薛泓碧倒下之后,傅渊渟往后踉跄了数步,只手扶住一根树干才堪堪稳住身形,一张面孔比死人更惨白难看,他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外泄内息沉入丹田,先看了眼掌心仍不见止血愈合的伤口,嘴角笑意不见,冷漠得如冰似铁。

    缓过气来,傅渊渟只手提起薛泓碧,扛着他踏上一根竹竿,顺风顺水往来路飘去,不多时就看到了一点灯火在夜幕下亮起。

    玉无瑕披着一件斗篷站在水松树下,手里的灯笼在风中微晃,灯火也明明灭灭。

    傅渊渟一脚把竹竿踢开,带着薛泓碧上了岸,随口问道:“睡不着吗?”

    “只是不放心。”玉无瑕从他手里接过薛泓碧,先探了探脉,继而皱眉,“你对他下手太重了些。”

    傅渊渟替她拿过灯笼,道:“这小子骨头硬,不下重手不行。”

    “他骨头硬,心却软,你本不必以这种方式逼他。”玉无瑕用袖子擦了擦薛泓碧脸上的血污,“你把他一路带到这里,也算是他的半个亲人,他其实很想亲近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可你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知道你是个死有余辜的混账,不值得交托半点感情,何必如此?你知道的,他跟周绛云不一样。”

    傅渊渟这次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知道,所以不能让他为我哭。”

    既然大限将至,就要走得干脆利落,何必连累生者意难平呢?

    玉无瑕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问过无济,你身上的毒并非无药可医,他已经找到了当初缺失的几味药材,如今有六成把握……”

    “我知道。”傅渊渟打断了她,难得露出一个温柔无奈的笑,“可我欠你们太多了,除却这条命,我别无偿还。”

    玉无瑕呼吸一滞,紧接着她露出尖锐到咄咄逼人的冷笑:“你以为凭这一条烂命就能还清?”

    “还不了的,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还你们。”傅渊渟看着她逐渐红了的眼睛,轻轻叹气,“莫哭,你是降下人间的女菩萨,为我这狼心狗肺的凡人哭什么?无瑕,是我亏欠了你们,你没有错。”

    玉无瑕闭了闭眼,道:“不,如果当年我再警醒一些……”

    “这世上没有如果。”傅渊渟摇头道,“白梨说过,你一直做得很好,没有人会怪你做得不够多,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爱我。”

    “……”

    “有句话我欠了你十八年,今天总算能给你了。”傅渊渟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是我负你半生,这一世无以为偿,唯有以命相抵,来生……别再遇见我了。”

    你走人间道,我过奈何桥,纵使轮回隔世后,碧落黄泉勿相逢。

    十八年前,玉无瑕斩断他一只手叛出补天宗,她斩断了恩怨,却斩不断情仇。

    如今,傅渊渟用寥寥几语化作寒锋,彻底断了他们半生的爱恨,也断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他终是至死不爱她,她也不必以余生记他。

    玉无瑕看了他许久,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只有一滴,落入衣襟就消失不见了。

    “我收下了。”她轻声道,“傅渊渟,你我之间彻底两清了。”

    傅渊渟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麻烦你了,这段时间我会留下照顾……”

    “用不着你。”玉无瑕摇了摇头,“我准备把她送往寒山与家人团聚,今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傅渊渟一怔:“你要做什么?”

    “我在这里躲了十二年,趁着还没老死总该做些应做的事,与你无关。”玉无瑕瞥他一眼,眸角带风,依稀有了当年的神采飞扬,“倒是你,既然放心不下,何不亲自送她回寒山?这十二年来,你想见步寒英又不敢见,如今时日无多,难道真要等死到临头?”

    “……不必了。”傅渊渟唇角上扬,“我只见他最后一面,足够了。”

    闻言,玉无瑕眼中掠过一道怅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那么,你想在哪里见他?”

    “我记得……腊月廿三,绛城飞仙楼,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傅渊渟笑意渐深,“此生事与愿违,至少这件事得有始有终吧。”

第二十二章·学武

    薛泓碧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

    要说醒,其实不大贴切,因他虽然昏了过去,意识却没沉沦到不省人事,只是感知与外界隔了一层纱,跟鬼压床似地迷迷糊糊又无力挣扎。《截天功》的真气何其霸道,极寒彻骨,极热焚身,仿佛将他一身皮肉筋骨都丢进雪山熔炉里,整个人都像融化了一样,两股真气迅速把原先那点少得可怜的内力鲸吞蚕食,然后强行扩宽经脉,如同将一条小溪挖成大河道,只等来日引流入水。

    一夜煎熬过去,薛泓碧总算恢复了微弱气力,他睁开眼睛,木然望了半晌屋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挪回了客房床榻上,身上已经被打理过,经脉间还隐隐作痛,手脚更是沉重绵软,仅是下床这个动作都让他举步维艰。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笼,薛泓碧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扶着墙把自己一点点挪出去,就看见傅渊渟正坐在院子里陪那疯女人玩拍掌,那只能够轻易击碎铁石的手掌变得不堪一击,被疯女人没轻没重地一拍,他就夸张地往后一仰,连声告饶。

    薛泓碧见到这一幕,气得胸中怒火翻涌,好歹顾及疯女人离得近,他不好当场发作,转身去厨房里找饭吃,准备吃饱了再作打算。

    然而,薛泓碧没在厨下见到玉无瑕,反倒有一个陌生少女正坐在灶边烧水,见他走进来,少女好似早有预料,指了指盖好的大锅,道:“你醒了,我给你留了粥和肉包子,吃些垫垫。”

    这少女跟李鸣珂差不多年纪,布衣麻裙,满头乌发随意编了条大辫子垂在胸前,偏她眉清目秀,容色昳丽,哪怕打扮朴素也十分好看,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起身挽起衣袖去揭锅盖时露出半截小臂,白得如玉雕成。

    薛泓碧怔了片刻,把踏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去,轻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笑眯眯地道:“我叫尹湄,家师姓玉,你昨晚住的那间房原是我的。”

    《诗经》有云:“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薛泓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明媚动人的少女,闻言不禁一怔,好在他昨天前半夜心里有事,后半夜更是昏睡如死,对那间屋子的印象就只剩下“干净”二字,那些个桌柜箱笼更不曾碰过,现在得知情况仅是尴尬,倒无羞惭。

    “你是玉前辈的徒弟?”薛泓碧向她告罪,“我这就搬出来。”

    “不必,我都离开三年多了,那里头也没剩什么东西,师父让你们住下,你们就安心住着。”尹湄笑着摆摆手,“我跟白姨一起住,方便照顾她。”

    薛泓碧猜想“白姨”该指的是那疯女人,忍不住问道:“玉前辈去哪里了?”

    “师父出门办事,不好带白姨一起,想着你们大小俩爷们儿也不便照顾人,特意叫我回来。”尹湄把粥和包子都放在一张木托盘上递给他,“快去吃吧,这天气易凉。”

    接过托盘时,薛泓碧下意识看了眼她的手,发现那双手虽美,指节却有茧,虎口、指缝等更有不少细伤,显然是一双练武持兵的手,心里那点惊艳顿时不翼而飞,本能地警惕起来。

    尹湄对他的转变恍若未觉,催促道:“赶紧吃,等会儿傅前辈就要来找你了。”

    薛泓碧没好气地道:“找我做什么?”

    尹湄奇道:“他不是你义父,要教你练功吗?”

    她不提还好,一说起“义父”二字,薛泓碧就想起自己认贼作父又被强买强卖了劳什子神功魔功,气得牙根都痒,只能把包子当成傅渊渟的脑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包子是鱼肉馅的,拿花椒和少量酒水腌制过,吃起来满口鲜香不觉腥,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随着热粥下肚,胸中那股怒气也平息了不少,大脑逐渐恢复冷静。

    他很快吃完了,自己动手收拾了碗筷,没想好怎么面对傅渊渟,索性坐在这里帮尹湄干活,同时不忘跟她搭话:“外面那个疯……白前辈,到底是什么人呀?”

    尹湄道:“我也不知,六岁那年我拜入师父门下,白前辈已经在这里了。”

    “她……”薛泓碧犹豫着开口,“她的腿,还有脑子……那时候已经不好了吗?”

    尹湄叹了口气:“是,这两年已经算是好转了,在我小的时候,她连坐起来都不能够,成天瘫在床上,得亏师父每天晚上亲手用内力给她推拿筋骨才不至于彻底废掉。”

    薛泓碧听得可怜,又有些羡慕,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至亲尚且如此,玉无瑕跟那疯女人显然没有血缘之亲,却照顾了她这么多年,想来是当年有故,感情匪浅。

    这么一想,他又发现不对,玉无瑕固然对那疯女人照顾有加,傅渊渟这个在外头杀伐果决的大魔头也对她无微不至,远远胜过与他纠缠半生的玉无瑕,若说他二人无亲无情,薛泓碧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他把这疑问说出口,尹湄也无法回答,少年少女互看一眼,只觉得大人的爱恨情仇过于复杂,遂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专心做事。

    如尹湄所言,等到薛泓碧帮忙收拾干净灶台,傅渊渟就跟鬼影般飘了进来。

    薛泓碧正在磨刀,看到他时动作一顿,握刀的手不自觉攥紧,尹湄察觉到他对傅渊渟的敌意,脸上笑容也敛了,目光在这两人间来回转了几下,起身对傅渊渟行了一礼,道:“傅前辈。”

    傅渊渟“嗯”了一声当做回答,对薛泓碧的动作视若无睹,只道:“你随我来。”

    薛泓碧深吸了两口气,缓缓松开手里的菜刀,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傅渊渟将他带到小院后面,穿过菜畦就是一片水草丰茂的空地,昨天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地上淤泥湿滑,走一步都是脚印。

    他一直走到空地中央,负手而立道:“拿出你的本事,攻过来。”

    薛泓碧此刻虽是赤手空拳,却无半点畏惧,左手屈指成爪,右手搓掌成刀,脚下一蹬便冲了上去。

    他这些年来学得都是外家武功,有“绕指柔”打底,又偷学过杜三娘的刀招,走的是奇诡狠辣的路数,专攻筋骨要害,尤其擅长借力打力和临阵变招,近身功夫可谓不错。然而,傅渊渟一改昨夜霸道专横的作风,双手始终负于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慢实快地从薛泓碧的攻击下避过,哪怕薛泓碧确定自己的手指锁住了他咽喉,那皮肉又一触即离,叫他功亏一篑。

    如此一炷香下来,傅渊渟连嘴角的笑容都没变过,薛泓碧已经满头是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在欺近刹那猛地被傅渊渟侧身一顶,整个人如被车马猛撞,狼狈地倒退数步,跌坐在泥水中,再想起身却发现胸前被撞击的地方忽生剧痛,霎时卸了力。

    “你空有招式却无内力,便如空中楼阁根基不稳,吓唬阿猫阿狗是够了,对上真正的习武之人,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傅渊渟掸了掸衣角,语带嘲讽,“凭你这点本事,别说取我性命,在江湖上活不过个把月。”

    薛泓碧气极,正要说些什么,目光不经意落在傅渊渟脚下,登时愣住了——他们打了一炷香的工夫,薛泓碧的脚印遍布傅渊渟周遭,傅渊渟却始终寸步不移,换言之,他仅站在原处就躲开了自己的全部攻击。

    “是虚招。”察觉到他沉默的原因,傅渊渟轻笑一声,“武者对决,向来是虚实相应。适才我用虚晃引你一招一式都往实了去,不仅耗费你的气力,也让我摸清你的招式底细,最后我化虚为实,一举便将你击败。”

    若是对决,这一下薛泓碧已经死了。

    “当然,虚招也不是对任何人都起效,倘若两者差距甚大,在你不自量力想要试探的时候,人家不必看你蹦跶,直接一指头就能摁死你。”傅渊渟盯着他苍白的脸,“认清你的对手和你自己,是杀敌保命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薛泓碧终于开口了:“你要教我?不怕我学会以后杀了你?”

    傅渊渟好脾气地道:“放心,等你学成出师,我坟头草都该比你高了。”

    薛泓碧:“……”

    “昨夜我为你打通了任督二脉,将阴阳真气传入你经脉间,你仔细感悟其中变化,按照我教你的心法运行真气,将它们融入自身,今后修炼《截天功》会事半功倍。”傅渊渟侃侃而谈,“《截天功》分为阴阳两册,虽可双修却难兼顾,我会把两册功法都教给你,但你在三十岁前只能专修其中一种,现在做个选择吧。”

    “有何区别?”

    “阳册先锻体后炼心,相比招式更重内力,进展缓慢却根基稳固,体魄强健远胜常人,大成者生生造化内息不绝,能以肉身断金切石,坏处是刚过易折,若不能做到真气收放自如便会自伤己身,在我之前就有一代宗主因此心脉爆裂而亡。”顿了一下,傅渊渟又道,“阴册先炼心后锻体,内力至阴至寒,招式诡谲千变,若是你这般根骨悟性上佳者,进展一日千里,大成者可使内力透骨冻血成冰,即便手无寸铁也能轻易杀人于无形,坏处是根基不稳易生心魔,若不能做到坚守本心,要么疯癫致死,要么就变成冷血无情的人屠。”

    说到最后,傅渊渟似是想到什么,眸光微黯。

    薛泓碧没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只觉得这两条路都是忘川河上奈何桥,左右都是一死,区别只在早晚,他想起昨晚那冰火煎熬的痛苦,现在仍然心有余悸,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如果我不练呢?”

    傅渊渟笑眯眯地道:“可以,不过你要是不练,那两股真气无处疏导就会在你经脉间炸开,届时皮焦骨寒,跟个半生不熟的烤羊也差不多了。”

    薛泓碧:“……”

    若说昨晚他想把这首鼠两端的老魔千刀万剐,现在他就是想将这不干人事的笑面虎丢进油锅里炸个富贵花开,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狠狠盯了傅渊渟一会儿,最终道:“我练阳册。”

    傅渊渟故意气他:“想开了?我还当你威武不能屈,宁死也要跟我对着干呢。”

    薛泓碧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刻薄道:“与人斗是争意气,与狼心狗肺之徒相斗算什么?”

    “牙尖嘴利,倒像你爹。”傅渊渟微微眯眼,“真当我不会杀你?”

    森然杀气乍然一现,如同刀锋压于头顶,薛泓碧只觉得芒刺在背,恐惧几乎在这瞬间如潮水般席卷上来,膝盖差点软倒下去,可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是撑住了没跪下,大声道:“你要杀便杀,就是到了阎王面前见了我爹娘,我也要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傅渊渟,你纵横江湖大半生,翻云覆雨好不威风,可你做过几件问心无愧的事情?当年陪你出生入死的人,如今还有几人在世,又有谁是你不曾辜负?你应有尽有时虚情假意,一无所有才悔之晚矣,与虎谋皮沦落至今是你咎由自取,无怪乎你众叛亲离!”

    傅渊渟本是佯怒,故意想要杀杀这小子的锐气,却听到了这样一席话,登时怔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也微颤,活像是被重锤击顶,肉崩骨碎,魂飞魄散。

    薛泓碧逞了这一时痛快,将他满腔压抑的愤恨也宣泄出去,他执拗地望着傅渊渟,只等被这老魔当场打杀,却没想到傅渊渟愣怔半晌,最终反而笑了:“你说得对。”

    这四个字出口,傅渊渟的魂魄也归了位,他像是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争执,走过来拎起薛泓碧道:“既然你选了阳册,那就开始吧。”

    薛泓碧被迫双脚离地,觉得自己就像只要被拎去厨房宰杀的鸡鸭,使尽解数也没能挣脱下来,直至傅渊渟走到一处水塘边,抬手把他扔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霎时没顶,薛泓碧好不容易才扑腾着浮上来,没承想又被一竹竿打了下去,傅渊渟拎着不知打哪儿找来的竿子站在岸边,冷酷无情地道:“锻体先习气,你什么时候能在水中呼吸自如,就算过了这道坎。”

    常人闭气不过十来息,精通水性者可在水中屏息一炷香到个把时辰不等,擅长呼吸吐纳的内家高手最长能在江河里憋上一天半宿,而傅渊渟丝毫没有看在薛泓碧初学此道的份上放水,等到这一天教学结束,夕阳余晖照向水泽,他才大发慈悲地把薛泓碧捞起来,后者躺在岸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气,已然半死不活。

    可他不曾求饶,傅渊渟也不会手下留情。

    丢下一句“回去吃饭”,傅渊渟自顾自地转身离去,薛泓碧却没动,他喝了一肚子水,肺也像要炸开,此刻吐水都来不及,哪还吃得下什么?

    好不容易吐出腹中积水,薛泓碧抬头望着有些刺眼的夕阳和前方水草掩映的小道,一时有些怔忪。

    他真能在这老魔手下练出一身好武功吗?

    他要练多少年才能有资格跟听雨阁和补天宗这样的庞然大物为敌?

    他已经是“贼子”,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人人喊打喊杀,就算押上此生孤注一掷,真能拼出一个好结果吗?

    这些问题,薛泓碧已经想了很久,仍不知道答案,眼前那条小路好像有了别样的魔力,蛊惑他往前走去。

    或许杜三娘说得对,他不该做什么江湖人,离开这里去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隐姓埋名从头开始,哪怕有朝一日在劫难逃,总也比这朝不保夕的日子来得强。

    然而,他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步履蹒跚地往小院方向去了。

    有些路一去不回,视死如归。

    有些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第二十三章·风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所在总少不了传言,这些传言五花八门,大到门派纷争小到逸闻趣事,无论黑道白道都乐于听一耳朵,再在酒足饭饱后身体力行地为传言添砖加瓦。

    然而,这些嘈杂纷乱的传言在近日都被压下,只剩一则消息传遍武林——魔头傅渊渟再现江湖,补天宗广发追魂令,宗主周绛云以《截天功》阴册为悬赏,不论生死,不拘正邪,与天下群英共讨之。

    起初,这个消息并没激起多大水花,毕竟傅渊渟这十二年来虽然行踪诡秘,却也不是销声匿迹,无论官府还是武林对他的追捕从未断过,可惜每每铩羽而归,众人嘴上扼腕,心里暗道老魔当年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果真不假,就算有那利益熏心之辈,也逐渐歇了心思,毕竟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

    然而,补天宗紧接着便向江湖各处发出追魂令,还要拿《截天功》阴册换傅渊渟一条命,对于江湖人来说,盖世武功可比功利美人都要动人心魄,何况《截天功》只为补天宗历代宗主修炼,周绛云此诺无疑将下任宗主之位也许了出去。这个消息迅速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有无数邪魔外道闻风而动,连白道门派也为之哗然,暗中筹谋者多不胜数。

    如此一来,江湖上耳目遍布,很快有人在蕴州发现了傅渊渟的踪迹,呼朋唤友拉了数十人前去围杀,以为是鸿运当头,结果全军覆没,等其他人匆匆赶到,只见到满地死不瞑目的尸体,不少人身上留有深可见骨的鞭痕,正应了玄蛇鞭的凶名。

    一时间,整个武林都骚动起来,有人惊恐有人愤恨,更有人兴奋得不能自已,黑白两道都有不少参与其中,可谓牵连甚广,惊动上下,远在栖凰山的武林盟总舵也很快得到消息,现任盟主方怀远一面派人外出打听虚实,一面约束心思浮动的门下弟子,同时飞鸽传书,请白道各大掌门人赶来商议此事。

    各大掌门人对此早有耳闻,心知事情非同小可,收到传信后连夜动身,以最快速度赶到栖凰山,除却距离太远的几位掌门,其他人都在冬月初七这日齐聚一堂。

    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都门派众多,要做一派掌门已是不易,何况是统管一方势力,然而责任向来代表了权力,当年武林盟成立的时候,为了推举初代盟主,白道各大门派也是争得头破血流,便由临渊门、望舒门、丐帮和海天帮四大门派共同出面主持武林大会,经过一番公开公平的文武比斗,最终是当时的临渊门掌门人方玉楼成了初代盟主,对白道诸门派一视同仁,一生俯仰无愧,可谓德高望重。

    方玉楼十年前病重,死前召开了第二次大会以选拔新盟主,没承想这人选又落到他儿子身上,方怀远年少成名,在平康二十三年和永安七年都参与过围攻娲皇峰的战役,名声在外,功绩斐然,武功也十分高强,与周绛云不相伯仲,在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二代武林盟主,也带领临渊门站在了新的高峰上。

    然而,虎父无犬子仅此两代,方怀远今年四十过半,按理说是该培养继承人的时候了,可他那独子方咏雩身体病弱不堪造就,门下弟子虽不乏资质上佳者,却还历练不足,无人能担掌门重任,更别说角逐盟主之位,其他门派表面劝慰,心里暗自窃喜,毕竟大家原本平起平坐,临渊门连出两位盟主压了他们一头,如今也到了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方怀远对此恍若未觉,待诸位入座之后,他将一叠情报拿出来让大家传阅,上面赫然是武林盟弟子近日探听到的消息汇总,从傅渊渟现身南阳城杀死听雨阁众多密探开始,到他最近一次出现在蕴州残杀三十八名江湖人士为止,字里行间都溢满腥风血雨,令人怵目惊心。

    丐帮的帮主王成骄最是火爆脾气,看完后不禁拍案而起,怒骂道:“这老魔当真是杀人如麻,无法无天!”

    “贫道认为此事另有隐情。自永安七年那场大变后,傅渊渟不仅成为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更是参与谋逆的朝廷要犯,哪怕他武功再高强也不能与全天下为敌,是故这些年来他躲躲藏藏,鲜少与我们正面交锋,更别说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杀戮。”

    望舒门位于东山之岭,门下虽然只收女弟子,却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现任掌门人谢安歌乃是女冠,修道多年心境非凡,哪怕看到这般惨案也能很快稳住心神,冷静地分析其中端倪。

    闻言,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皱眉道:“不少人亲眼所见,尸身上也有玄蛇鞭痕,人证物证俱在,周绛云连《截天功》秘籍都舍得拿出来,难道还会有假?”

    谢安歌道:“依贫道之见,这些事情与傅渊渟脱不了干系,却不一定都是他亲手所为,试想短短一月之内从严州到蕴州,地域相隔近千里,遇害者甚众,其中不仅有黑白两道的高手,还有朝廷差役和听雨阁密探,若是傅渊渟一人所为,恐怕三头六臂也是不够的。”

    要么是这魔头有同伙相帮,要么是有人模仿傅渊渟的武功路数栽赃嫁祸。

    “要论对傅渊渟最了解的人,天下莫有胜过周绛云者,可他广发追魂令在先,悬赏《截天功》在后,若是再来栽赃嫁祸,简直是多此一举,得不偿失。”一名上了年纪的白须老者皱起眉,“至于同伙……傅渊渟这些年来臭名远扬,还会有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帮他滥杀无辜?他们已经沉寂了十二年,如今大开杀戒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命不久矣。”

    沉默许久的方怀远终于开口了,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桌上,道:“听雨阁今日派人送来这封密信,请武林盟号召天下英雄共讨贼人,信上说傅渊渟去岁就曾在白鹿湖现身,与姑射仙狭路相逢,中毒后逃之夭夭……那是无药可解的化功之毒,傅渊渟若想活命需得散功自废,否则就会经脉尽断而死。”

    以傅渊渟的性情,他是宁死也不肯做一个废人,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延命至今,总也到了极限,与其继续做个藏头露尾的老鼠死在无人知晓的阴沟里,不如抛开所有,最后痛痛快快地打杀一场。

    众人看完信函之后,都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傅渊渟本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如今这魔头疯了,更让人胆战心惊。

    “……此事不宜耽搁,需得早做决断!”王成骄看向方怀远,“盟主的意思是什么?”

    “这些命案确有蹊跷,听雨阁许诺会协助各地官府查明此案,然而当务之急是诛杀傅渊渟这魔头,免叫他再滥杀无辜,殃及更广。”方怀远的手指轻敲桌面,眼中掠过一抹狠色,“无论命案真相是什么,当下黑白两道都要统一口径,说是傅渊渟所为。”

    谢安歌皱了皱眉:“我等本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无须……”

    江天养打断了她的话:“谢掌门,以傅渊渟做下的累累罪行,在十二年前就该死,让他苟活至今已是我等无能了。”

    谢安歌默然不语,其他人也心念微动。

    “一月之前,听雨阁探得傅渊渟行踪,提早在南阳城布下重重陷阱,还跟周绛云联手设伏,结果仍叫这魔头走脱,还搭进去一个楼主和数十名好手的性命。”方怀远叹了口气,“听雨阁丢了这么大的人,只能以傅渊渟的鲜血雪耻,既然补天宗不中用,便得换别的法子。”

    王成骄问道:“听雨阁是希望我们白道来出这个头?”

    “让白道出手只是其一,至于其二……”方怀远说到此处面沉如水,抬手击掌三声,一名捧着锦盒的紫衣女子便从后堂走出来。

    当着众人的面,方怀远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六道令牌。

    “他们认为,我等皆无能诛杀此魔,需得求助外人。”方怀远将锦盒置于桌上,语气淡淡,却让人无端听出几分讥讽,“十大门派十恩令,听雨阁已经说动黑道六门,如今就差我们手里的四道令牌了。”

    众人神色皆变,不少人面露不忿之色,却没有谁直言反驳。

    傅渊渟的武功有多高?

    江湖传说往往言过其实,可在座众人都经历过十二年前的娲皇峰之战,没人会说傅渊渟不配那句“独步武林,天下第一”。

    这些年来的追杀证明了一件事,要想对付这老魔,绝不能以多取胜,得有一个真正能与其抗衡的人出手,才能完成最后的杀局,而纵观江湖朝野,够资格做傅渊渟生死之敌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偏偏那人只算得上半个靖人,又在十二年前远走关外,立下“十令出山”的誓言,这些年来封剑寒山,不入中原。

    议事厅里一时沉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半晌,王成骄第一个开口了:“我丐帮同意。”

    有了出头的,江天养紧随其后道:“我海天帮也同意。”

    方怀远身为武林盟主又是临渊门的掌门人,能把这事当面说出已经证明了态度,而白道的最后一枚令牌落在望舒门,谢安歌却还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难免揣测,不禁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谢安歌闭了闭眼,看向方怀远,道:“方盟主,贫道还有一事要问清楚。”

    “谢掌门但说无妨。”

    “情报上书,傅渊渟前往南阳城是为了带走一名九宫余孽,那是暴雨梨花之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道袍内的手指悄然攥紧,谢安歌面上不动声色,“若傅渊渟伏诛,方盟主要如何处置此子?”

    “既是逆贼之后,便非我江湖规矩所能处置,自当交由听雨阁。”顿了顿,方怀远劝道,“我知谢掌门乃方外之人,常怀怜悯之心,可此子是逆贼骨肉,又认了傅渊渟为义父,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谢安歌定定看了方怀远一会儿,眼中划过一丝无人可见的失望,从腰封中取出一道令牌,轻声道:“望舒门,同意。”

    令牌落在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仿佛擂鼓在心。

    既然有了决定,接下来的就是行动安排,以方怀远为首,各大掌门商议如何布局,中间发生了不少争论。

    谁也没发现,那名送上锦盒的紫衣女子奉命退出之后,很快远离旁人耳目,沿着一条隐蔽小道下了山,那里早已备好快马,她一路披星戴月,连夜赶到了离栖凰山最近的沉香镇。

    这个镇子原本不大,因为邻近武林盟,来往江湖人士虽多,却没几个敢肆意妄为的,反而比其他地方都要太平,使当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数十年下来变得格外繁华,已经在整个中州都颇有名气。

    紫衣女子下马入城,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地处僻静的小院门前,守卫看到她亮出信物,当即开门放行,同时加派人手散布四周,提防有人尾随窥探。

    院子里,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亭子里拈针绣鞋面,她戴着市井小摊上随处可见的狐狸面具,一身鹅黄衣裙嫩如花蕊,愈发衬得她青春可爱。然而,她手里那只素色的绣花鞋上溅了几颗血点,鞋尖隐约还能看出手指抓过的轮廓,似乎有人曾在临死前抓住了她的鞋子,留下这些斑驳血印,再多的可爱都变成了可怖。

    紫衣女子走到她身边,看了眼鞋上的血迹,道:“既然脏了,索性丢掉吧。”

    “不成,这是我娘生前做的呢,哪能为一条贱命就辜负了她的心意?”少女嗔怪道,“你瞧,这血迹虽然不好洗,可我拿红线绣上花样把它盖住,是不是好看多了?”

    紫衣女子道:“任是光鲜在外,内里也脏。”

    少女面具后的眼眸灵动狡黠,却带着天真的残忍意味:“你是在说自己吗,玉无瑕?”

    紫衣女子抬手在颌下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霎时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变作一个容色慑人的美妇,但见美人尖下小山眉,丹凤眸下悬胆鼻,面不施粉如白玉,唇不点朱赛胭脂,五官无一处不美,骨肉轮廓也恰好,不必精心妆点,已胜却了画中人。

    她将人皮面具随手丢了,淡淡道:“物也好,人也罢,哪怕粉饰完美骗过天下人,总归骗不过自己。”

    少女老气横秋地叹道:“你是真的恨极了他啊。”

    玉无瑕反问:“若你娘不恨他,怎么会搭上性命也要给他下化功毒?”

    “这不一样,我娘恨他是因为仇怨,而你却是因为爱他。”少女往鞋面上添了一针,红线穿过白缎,如同渗透雪地的鲜血,“情之一字,向来爱恨最两难,我怕你现在恨他,等见着了他又下不了手,反咬我一口呢。”

    玉无瑕嗤笑:“你才多大年纪,知道爱恨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太危险了。”

    一朵红梅在鞋面上慢慢绽开,少女的声音里也带上轻快笑意,可那笑只让人心里发凉:“你见过傅渊渟了,对吗?”

    玉无瑕眸光微冷:“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呀!江湖上都说你们之间爱恨交加,他负了你的情,你砍了他的手,半生恩义一朝反目成仇,哪怕过去了十二年,他见着了你,岂有不杀之理?”少女抬起头,“如果他对你留有旧情,你又怎么会狠得下心,宁愿投效听雨阁也要害他性命?”

    玉无瑕反问:“很重要吗?”

    少女终于放下了针线活,直言道:“你若不能取信于我,今天就别想走了。”

    “好大的口气!”玉无瑕冷笑一声,“哪怕季繁霜当年也不曾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当自己继承了‘姑射仙’的名号,就能比她更有本事吗?”

    一瞬间,两股杀意在凉亭里碰撞,惊得躲藏暗处的杀手都屏住了呼吸,差点被这刺骨杀气给激出来。

    好在姑射仙只是试探,玉无瑕也没真想跟她撕破脸,片刻的针锋相对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将杀意收敛起来,又恢复了言笑晏晏。

    “我娘在世时,曾说她这一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就是没能真正与前辈你交手。”姑射仙亲手给玉无瑕倒了一杯茶,语气里不乏唏嘘,“世间女子多如繁星,当年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却只有你和白知微,后者心性柔软不堪为敌,而你为情所困止步不前,令她十分寂寞,毕竟这天下风云莫测何其精彩,岂能由男儿专美于前?这些年来,锁骨菩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许多人当你红颜薄命,得知前辈不仅尚在人世,更欲重出江湖,我这心里可欢喜极了!”

    提起当年,玉无瑕神色微缓,道:“话说得再漂亮,也不如办好事情让人放心,你不相信我,我就拿出结果让你看看,不过……我既然付出了代价,你们也得给出相应的报酬才行。”

    姑射仙饶有兴趣地问道:“说来听听?”

    “听雨阁想要傅渊渟的命,我也想。”玉无瑕望着她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仿佛要透过面具看到她的心里去,“我把傅渊渟的命给你,你助我成为惊风楼之主,这笔交易可还划算?”

    严荃已死,惊风楼如今是一盘散沙,浮云楼已经从这块肥肉上咬下了不少好处,可也仅限于此,毕竟阁主不是傻子,他容忍四方争权夺利,却不会允许一家独大,若能做成这笔交易,非但浮云楼占得大功,还能换来一个新盟友,玉无瑕可要比那些臭男人老顽固有趣得多,何乐而不为?

    姑射仙的手指不慎按在了针尖上,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她将血染在红线上,轻声问道:“你当真狠得下心?”

    “我爱过傅渊渟,耗尽了我一生的情。”

    手中茶杯被无声捏碎,玉无瑕垂下眼睫,漠然道:“人心只有一颗,他把它踩烂了,就得拿命来填。”

第二十四章·出山

    江湖上风声渐紧,从严州一路往北,沿途官道小路都增派了大批人手把关,黑白两道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除了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再大些的争斗一时都没了踪影,反而有许多武林人士散布开来,个个负剑佩刀,来往百姓见了都是胆战心惊,生怕招来杀身之祸,每日结束了生意劳作就回家闭户,连那些寻欢客和窃贼地痞都龟缩起来,反而让不少乌烟瘴气之地显出难得的安宁。

    一些听到风声的读书人难免觉得气愤又可笑,明律严法不能约束那些恶徒贼子,公道大义不能让黑白两道止戈言和,偏偏让一个千夫所指的大魔头做到了。

    这些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藏身在水云泽潜心练武的薛泓碧还浑然不知。

    傅渊渟不知是记恨了他那天的一番痛骂,还是压根做不来人事,自打开始练武,薛泓碧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水深火热,尤其他还有一身硬骨头,哪怕被傅渊渟操练得半死不活也从不求饶,有时候连尹湄都不忍看他的惨状。

    今日是冬月廿二,从薛泓碧来到水云泽恰好满算一个月。

    天气寒冷,长空阴云如铅,哪怕在晌午也是暗沉一片,尹湄拿着一件厚披风站在岸边,蹙眉看着面前平如镜面的湖泊,她是在这里长大的,知道这湖面积虽小却极深,底下还有暗道与大河相通,若潜得太深很容易被卷进去,死在哪处都无人知。

    薛泓碧是卯时入水的,他打着半身赤膊,双脚还绑了两颗沉重的石球,没带一根芦苇管,对她打了个招呼就跳了下去,除了最初几圈涟漪,便连个气泡也没见着了,尹湄越等越忧心,怕他已经淹死在下面,偏偏傅渊渟不准她去捞人。

    眼看着午时将至,尹湄终于忍不住要下水去,可没等她放下手里的衣物,平静的湖面忽然荡开水纹,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从湖中心冒了出来,像只化成人形的水猴子。

    “多谢湄姐。”

    薛泓碧爬上岸,先解了脚上的石球,这才接过尹湄递来的衣物披在身上。他生在冬至日,过了冬月初七已满十四岁,短短一个月时间自然不可能模样大变,可少年人着实长得快,这些日子又勤加练武,原本单薄的身体变得精壮了些,再加上苦练呼吸吐纳之法,气息已经不再紊乱轻浮,看着沉稳了许多。

    “你若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走了。”尹湄往他肩头戳了一指,发现那皮下只有薄薄一层肉,又难免有些心疼,自己当年学武虽也艰苦,玉无瑕却要比傅渊渟会做师父,不至于把人往死里折腾。

    薛泓碧微讶:“湄姐要去哪儿?”

    尹湄道:“我本就是在外面做事的,这回也是奉师命回来小住罢了。”

    闻言,薛泓碧又脱下外衣,笑道:“那敢情好,我再去抓两条鱼,中午下厨做个好菜,就当为湄姐践行。”

    这一个月下来,两人之间亲近了不少,薛泓碧从小别说兄弟姊妹,连个正经玩伴也没有,明艳爽快的尹湄于他而言就像个大姐姐,她现在要走了,他心里难免不舍,却不会显露出来令人为难。

    薛泓碧很快下水抓了两条大鱼上来,用草绳串好一路提溜回去,傅渊渟正在院子里收拾行李箱笼,见到他们回来,先打量了薛泓碧几眼,笑道:“恭喜,你算是迈进第一重境界了。”

    《截天功》阳册前期入门极难,单单呼吸转换内息这道门槛就足够大部分初入武道的人折戟沉沙,更别说反复挣扎在生死边缘感悟真气运转,即便舍生忘死想要坚持到底,若不得其法,下场往往也是自绝后路,死不瞑目。

    被折腾了个把月,薛泓碧对傅渊渟的恨意可谓与日俱增,偏他又心思玲珑,越往后越能发现这老魔下手虽狠却是认真教他,连奥妙隐秘和功法罩门都毫不藏私地说了,于是这恨意又变得复杂起来,他也过了指着鼻子大骂的劲头,两人相处便又回到之前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只是中间添了多少提防隔阂,唯有彼此心知肚明。

    许是知道尹湄要走,这顿午饭的气氛还算和睦,除了傅渊渟频频给疯女人布菜,碗里菜肴都堆出了塔尖,偏他眼力手力俱佳,那“宝塔”非但没塌,连摇晃都没有。

    薛泓碧这一个月来见多了如此场景,也不再如最初那样好奇,自去跟尹湄搭话,却得知不仅是她要走,连带疯女人也要离开。

    “师父来了信,让我先送白姨回家乡去。”

    薛泓碧一怔,忍不住看了眼安静吃饭的疯女人,低声问:“她家乡在哪里?”

    尹湄犹豫了下才道:“现在不便说,有缘总会见到的,反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这么多年没回去过,家里还有亲故吗?”

    “有的,正是要把她送回亲人身边。”

    尹湄这样说,薛泓碧心里更奇怪了,倘若疯女人家中还有亲人,怎么会由玉无瑕一个外人照顾她多年?尤其听这话里意思,并非亲人嫌弃她又疯又残,也不是双方音信断绝,那就该是另有苦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薛泓碧好奇得抓耳挠腮,可他向来知道分寸,不再向尹湄追问,反而跟她讨教一些拳脚上的问题,其乐融融地吃完了这餐践行饭。

    果不其然,当他跟尹湄收拾完厨房,傅渊渟也打包好了疯女人的行礼,其中有不少都是御寒衣物和药材,令薛泓碧心道那地方看来不仅远,还很冷。

    江湖儿女没有那些说不完的离愁,尹湄把行礼都搬上了一艘乌篷船,傅渊渟也亲自把疯女人抱了上去,今天格外安静的疯女人在上船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反抓住傅渊渟的手不肯放开,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些没人能听懂的话,苍白清丽的脸上满是惶然无措。

    傅渊渟把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拿起一件斗篷给她穿好,不厌其烦地温声哄着,直到她破涕为笑,他才伸手在她后颈轻轻一按,疯女人在他怀里悄然睡去,眉宇舒展,嘴角还带着笑。

    他把她放进船舱里那张铺好的小榻上,细心地掖好被子,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船,难得对尹湄郑重道:“此去路途遥远,你要照顾好她……她醒来后怕要哭闹,我在那箱子里放了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你记得用来哄她,过不了两天她就会把我忘了。”

    尹湄大抵也没想过这叱咤风云的大魔头会有如此一面,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同样郑重地应了他,又朝薛泓碧挥了挥手,摇起船桨顺水而去了。

    直到眼前彻底没了那艘小船的影子,傅渊渟还站在岸边眺望,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饱经风雨的石像。

    薛泓碧忍了一个月,如今总算能够出口问道:“她到底是谁?”

    “她啊……”

    傅渊渟冷峻的神情缓缓融化了,他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攥着疯女人给他编的彩线手环,那手环编得拙劣古怪,色彩大红大绿伤眼极了,可他自打戴上就没再取下过。

    冷雾中,他慢慢闭上眼,低声道:“她叫白知微,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

    薛泓碧愣在当场。

    他从小就记性好,连四岁时发生的事情都还有印象,自然不会忘记一个月前傅渊渟说过的话,尤其那时在他口中,“白知微”这个名字能与玉无瑕和季繁霜相提并论,且与凶名在外的两人相比,号称“太素神医”的白知微显然偏向正道。

    正因如此,薛泓碧才不敢置信。

    太素神医白知微是当年的武林三美之一,容貌倾城又神术佛心,江湖传言众说纷纭,却没有人说白知微半个不是,她不是救苦救难的神妃仙子,却用一手医术与阎罗争命,平生救得无数性命,更敢在敌军攻城时赶赴边关救死扶伤,在黑白两道都广结善缘,不少医馆里还有人供奉她的长生牌,愿她健康长寿,一生顺遂。

    可惜苍天未曾庇佑好人。

    有关白知微的诸般传说皆在十二年前戛然而止,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谁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没人再见过她,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退隐了,却没有人想到她会变得又疯又傻,带着半身残疾藏在这水泽深处,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些年。

    刹那间,薛泓碧脑海中浮现那张懵懂痴傻的脸庞和那双细瘦无力的腿,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犹如走马灯般飞快闪过,缓缓定在了傅渊渟与玉无瑕身上,一时瞠目结舌,完全不能揣测这段曲折复杂的关系。

    最终,他只是哑声问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傅渊渟的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吹散,“十二年前,她挨了我三掌一鞭,侥幸死里逃生,却是武功尽废,脊骨寸断,脑中积血难清,从此不能行走也不识事理。”

    薛泓碧亲眼见过傅渊渟一掌拍断金石,也见过他一鞭子连人带马抽碎成块,挨他三掌一鞭还能活下来的人必然内力深厚,可也仅是活下来罢了。

    他说白知微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又亲手把她摧毁了。

    恐惧如同毒蛇在背后窜来扭去,薛泓碧下意识退了两步,低声问:“她有何对不起你?”

    话一出口薛泓碧自知不对,这一个月来傅渊渟对待那疯女人可谓无微不至,除非是个瞎子,否则没人会错看他的万分珍爱,如果她早已背叛,以傅渊渟的性格怎会如此?

    “那一日你问我此生有几件事问心无愧,有几个人不曾辜负……我想了这么久,今天总算能回答你了。”傅渊渟终于看向了他,“一件没有,一人也无。”

    白知微没有半点对不起他,唯有傅渊渟负她至深。

    被薛泓碧这个小辈当面质问的时候,傅渊渟不是不恼怒,可他在那一瞬间忆及平生,万千人影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

    他这一生当真没做过一件问心无愧的事情,也没留住一个不曾被他辜负的人,哪怕是生他养他的至亲父母在世时,他也不曾回报过半点恩情,到后来子欲养而亲不待,唯以仇人鲜血祭扫坟前,可那血不止为了安魂,更为了铺开他脚下的路。

    爱他之人被他践踏真心,他爱之人因他生不如死,亲手教养的徒弟与他反目成仇,曾经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阳奉阴违,就连昔日生死与共的至交好友也相隔天涯,殊途难归。

    傅渊渟不只是天下第一的魔头,更是天下第一的负心人。

    薛泓碧见他突然笑了,只觉得毛骨悚然,几乎疑心他也发了疯癫,好在这笑容转瞬即逝,傅渊渟收敛了喜怒哀乐,面无表情地道:“我教给你的功法都背下来了吗?”

    此时此刻,薛泓碧压根不敢挑衅他,乖乖答道:“都背好了。”

    也不知道傅渊渟是不会教徒弟,还是独独对他没耐心,《截天功》阴阳两册的内容早在一开始被他填鸭般灌进薛泓碧脑子里,浑然不管他能否熟记领悟,也不怕他心神大乱,硬是让他把整套功法倒背如流,中途有一次出了差错,傅渊渟直接出手废了薛泓碧好不容易修炼出的那点纯阳内力,逼他从头再来。

    唯一让薛泓碧不解的是,傅渊渟曾说《截天功》有十重境界,教给他的两册功法却都止于第九重,另外多了篇《阴阳逆转秘法》,他不认为傅渊渟想要藏私,只是难免好奇。

    然而,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解惑的想法,在考较完毕后便道:“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走。”

    薛泓碧一怔:“去哪里?”

    傅渊渟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看向水天一线的远方,冷风从湖面吹起,如同死者之手拂过脸颊,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与留恋。

    薛泓碧忍不住抬起头,随他一起看去,入眼皆是草木水泽,再远些隐约可见雾锁山峦。

    在山的另一边,又有什么呢?

    远山之外,千里之遥,有人快马加鞭,顶风冒雪地赶往前方大山。

    这座大山远离城池,周遭除却一望无际的草原就是皑皑冰川,常年不化的积雪汇集成海,压得人心都喘不过气来。

    七匹马,七个人,当先者是名年轻男子,漆黑大氅在风中翻滚如浪,他一手把缰,一手抱着个锦盒,目光不时落在上面,生怕有半点闪失。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却有一张刀削斧凿似的面容,哪怕昼夜赶路已有数日,身体依旧笔挺如枪,哪怕风刀雪剑扑面而来也不能让他弯腰。

    马蹄过处碎雪如琼,他们很快抵达山下,不等勒缰,已有穿着厚实皮甲的守卫横槊阻挡,模样与靖人相异,说出的却是一口流利中原话。

    年轻男子早有预料,示意随行者上前递出印信,开口道:“在下展煜,来自栖凰山武林盟,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步山主,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

    守卫查看印信,互相对视几眼,其中一人立刻返身上山,他本就穿着一身灰白外袍,几个起落便与雪路融为一体,眨眼不见踪影,地上更无脚印留下。

    见一个守门人都身怀如此轻功,展煜心下微凛,对这位传说中的寒山主人更多几分敬畏,暗暗打了一个手势,身后六人也都安分下来。

    好在那人走得快回来也快,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又像只灵巧的雪貂般冒了出来,道:“山主正在孤鸾峰练剑,请。”

    展煜年纪虽轻却颇有胆色,仅带了一人随行上山,马蹄扬起一路碎雪冰尘,越往上越见怪石嶙峋,地势也越来越曲折复杂,若没人带领,恐怕转到死都不一定能找到上下山的道路。

    等过了半山腰更是壁立如削,他们只好弃了马,随引路人一同施展轻功,攀附一条碗粗铁索爬上山巅,中途不慎踢落一块岩石,许久才听见回声。

    难怪前辈们都说寒山是天门之外第一险。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也是最有望成为临渊门下任掌门的人,此番由他携带十恩令前往寒山,未尝不是方怀远有意给他的考验与机会。

    寒山占地不小,其间有一谷三峰四瀑,孤鸾峰是地势最高处,不仅只手可摘日月,风雪雷雨也最钟爱此处。

    今天正好下着一场小雪,碎如细雨,却不能遮人面目。

    然而,孤鸾峰顶却有大雪遮天。

    展煜甫一踏上此处,先被飞白遮了眼,几乎以为自己雪盲,等他拉起大氅定睛看去,才发现天空下的仍是小雪,只是在前方雪地上有一人正在练剑。

    飞雪之中,展煜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他在这极寒之地赤膊上身,长发被一条布带拢在脑后,手中长剑随心而动,没有固定的剑术招法,更像一场行云流水的剑舞,占据大半背部的玄鸟刺青几乎活了过来,振翼欲出。

    寒风飞雪都被长剑带起的气劲吸引聚拢,细如米粒的雪花与剑锋擦过,一分二,二分四,雪花越来越多,在他身周形成了一片漩涡。

    似乎察觉到脚步声,他借着旋身之势松开了手,长剑如矢破空而出,钉在崖边一块石头上,剑身连一声震颤都没有,石面却无声裂开了。

    展煜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把无锋木剑。

    “寒山与中原武林早已立下约定,方怀远让你来做什么?”

    捡起落在地上的白毛裘衣披在肩头,那人终于转过身来,一颗眸子便似寒星破空,叫展煜心神一震,忍不住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心脏却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四十有八,无论如何也不算年轻了,只是他一身武功冠绝江湖,内力精纯深不可测,除却那十恶不赦的傅老魔,便连他那身为武林盟主的师父也不可与之相比。单看其面目,若非两鬓如霜,说是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可惜白璧有瑕,对方残缺了一只眼睛,白布斜斜遮住左半张脸,使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愈显憔悴了。

    不知情的人单看表象,只会当他是个半瞎病秧子,哪能猜到这就是镇守天门十二年的寒山之主?

    倘若他没有瞎一只眼,又是真正的靖人,当年这武林盟主的位置恐怕也落不到方怀远头上,也正因此,展煜没少听见一些江湖客背地里说嘴,他对师父敬重无比,听见这些闲话难免心生不悦,这次痛快接下任务也是为了一睹这位寒山之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终于见到了。

    血海玄蛇傅渊渟,名剑藏锋步寒英。

    山水有相逢,日月不同天。

第二十五章·绛城

    有些书越看越明了,有些人却是越靠近越觉懵懂。

    离开水云泽已经二十余日,薛泓碧本以为傅渊渟是有事要办,没成想这老魔一路上漫无目的般且走且停,遇见什么好吃好玩还会多留一两日,起初薛泓碧还满心戒备,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渐渐地也放松下来,若不是还得每天练功,这算得上他有生以来从未享受过的神仙日子。

    直到三日前,傅渊渟带他来到了蕴州。

    蕴州府城外隔河有座小山,状似葫芦,故名葫芦山,顶上还有座小道观,早些年间香火鼎盛,后来逐渐冷清,道士也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薛泓碧一直觉得如傅渊渟这般无法无天的魔头不信神佛,没想到路过葫芦山时,这老魔在山脚驻足了片刻,不仅带他上山进香,还捐了香油钱。

    这小小道观不知有何处玄妙,傅渊渟捐了钱也不急着走,跟年事已高的观主闲话起来,薛泓碧只好百无聊赖地跟一个小道士四处闲逛,看到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树,上面挂满了木牌和红布,应是信众许愿祈福的地方。

    来都来了,薛泓碧摸出几个铜板,跟小道士讨了三个木牌,写上自己爹娘和杜三娘的名字,拿红布绑好,亲手挂在了树枝上。

    他本是无意之举,没想到在挂牌时发现了傅渊渟的名字。

    那是一块很陈旧的木牌,不知在这里遭了多少年日晒雨淋,红布都烂得只剩丝缕,仿佛随时可能断裂开来,幸而木牌上的字并非笔墨书写,而是一笔一划地刻成的。

    正面是两个名字,傅渊渟在左,步寒英在右。

    背面有八字誓言,情同手足,生死相托。

    末尾所刻时间是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薛泓碧心算了一下,正是三十二年前的腊月廿三。

    他虽然已经跟在傅渊渟身边快三个月,可除了最初的惊心动魄,后面傅渊渟或许是顾忌这小累赘,哪怕离开水云泽,也有意避开了人流密集的是非地,因此薛泓碧对江湖往事的了解也还浅薄,对于步寒英这个人没有半点印象,想来若非早已不在,就该是个无名小卒。

    然而,能跟傅渊渟这老魔成为八拜之交的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薛泓碧瞬间想到了白知微,再看手里的木牌,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掌心把木牌抽走。

    “真没想到,它还在这里。”傅渊渟垂眸看着木牌上的刻字,“物是人非,大抵不外如是了。”

    薛泓碧环顾四周,发现院子里再无旁人,便轻声问道:“另一个名字是谁?”

    傅渊渟微讶:“你没听说过他?”

    薛泓碧摇了摇头,傅渊渟先是皱眉,继而想到什么,神情更加怅然,摇头叹道:“也是,他已经离开中原十二年了。”

    “他是谁?”

    “我的结拜兄弟。”

    傅渊渟轻描淡写地回答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可他又抽了一条崭新的红布,把木牌重新挂了起来。

    他们在这道观留了三日,直到腊月廿二,中原大地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相较于往年,这场雪委实来得太早,腊梅枝头的苞蕾尚未初绽,漫天飞雪便迫不及待地降临人间,虽未积冰山川,那种肃杀冷气却已冻得人彻骨生寒,但凡风中行人莫不耸肩缩脖,恨不能找个龟壳把自己罩进去。

    老观主这三天与傅渊渟相谈甚欢,浑不知这位颇有慧根的居士实是个满手血腥的魔头,见他们要在雪天告辞连忙留客,奈何傅渊渟执意要走,他也作罢。

    临行之前,傅渊渟将一封书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了老观主,又耳语了几句,薛泓碧站得稍远听不真切,只当他要借此与人传信,也不去自讨没趣,倒是老观主不知听见了什么,抬头看了薛泓碧一眼,这才点头应下了。

    等到他们出了道观,薛泓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那老道士说了什么,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傅渊渟道:“我让他帮忙收好书信,若有朝一日你重回此地,记得把它转交给你。”

    薛泓碧一愣,皱眉道:“我就跟在你身边,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那就到时候再说,何必借外人之手?”薛泓碧仍觉不妥,这道观虽然清贫,里面的道士却都是潜心修行的普通人,个个心地善良,自己二人皆是是非之身,何必给不相干的人留下个隐患?

    傅渊渟只是笑,却不答。

    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绛城,赶在守城官兵下闩前进了城。

    今天是腊月廿二,狂风大雪。

    如此反常的天气,别说荒村野镇,就连平日里人声鼎沸的绛城都变得冷冷清清,日头刚西落,商贩走卒便麻溜收拾了货摊各自回家猫冬,到了戌时三刻,街上除了无家可归的乞儿,几乎再无人迹。

    哪怕在最冷的隆冬时节,一座拥有六十万人口的南地大城也不至于冷清至此,更何况家家关门闭户,放眼望去只有零星灯火,与其说是畏寒,不如说这里的人在害怕什么洪水猛兽。

    在风雪中跋涉一整天,薛泓碧已经很累了,走路都有些拖沓,脑袋瓜不时往下点,显然是困极了。他们一进城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客栈,却没想到这座巍峨大气的古城内里居然如此萧索,半点不似听说那般繁华热闹,别说客栈,连酒馆都打烊了。

    瞌睡虫不知不觉飞走了,薛泓碧忍不住问道:“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怪?”

    “哪里怪?我觉得挺好的。”傅渊渟笑了一声,远远望见了一点彤色,脚下当即一转,直往那边过去了。

    绛城素有“三分锦绣”的美名,本来指的是此地盛产锦缎刺绣,后来因着皇室兴起奢靡之风,各大州城上行下效,原以锦绣闻名天下的绛城也不能免俗,在钟楚河沿岸建立起大大小小的红楼绿阁,间有画舫楼船百十数,所谓“三分锦绣”也被好事者戏称为“十丈软红”。

    若论在这十丈软红里拔头筹者,当属飞仙楼。

    飞仙楼不在钟楚河左右两岸,它是一座水上楼阁,雕栏画壁,奇香斗风,由一只大船负重承载,船身四面有数条手臂粗的铁索勾连河岸,另有栈桥上下连通,哪怕大风吹过也平平稳稳。

    然而,飞仙楼之所以艳压群芳,最仰仗的还是这楼里真有飞仙。

    南人自古喜好风流歌舞,三十多年前飞仙楼甫一建立,便有身着红纱的头牌娘子反弹琵琶跳了一曲鼓上舞,其人艳若桃李,舞姿恍如飞天,艳惊四座,一曲成名。

    女子如花难免开谢,可这些年来飞仙楼虽换了不知多少个头牌,却都是色艺双绝之辈,反弹琵琶的鼓上舞从未失传,人间飞仙就在这楼里落地生根。

    这些烟花之事,薛泓碧本该是不知道的,架不住身边这老魔见多识广,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直接讲起他年轻时在飞仙楼一掷千金的风流韵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薛泓碧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有钱吗?”

    喋喋不休忆往昔风流的傅渊渟终于闭嘴了。

    哪怕是大魔头也要为钱烦恼,穷酸不配叩开飞仙楼的门。

    跟了傅渊渟三个月,薛泓碧对他这些臭毛病已经见怪不怪,奈何这老魔本性难移,眼看那艘流光溢彩的楼船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出自己父子吃闭门羹的情景。

    傅渊渟带着他走过木板桥,踏上甲板时整了整衣带,硬是把半新不旧的粗布袍子穿出锦缎华服的气势,这才走向了大门。

    事实证明,男人离不得酒色财气四个字,哪怕在这诡异的夜里,飞仙楼里依旧有不少醉生梦死的客人,离得近的几个听见动静侧头看来,发现是一大一小两个穷鬼,便嗤笑着转过头去继续吆五喝六,有婀娜女子端着酒菜媚行而过,同样吝啬给予眼神。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这俩人不仅没被赶走,还由匆匆赶来的老鸨亲自引路,绕过正门从侧面上了二楼。

    直到进入温暖敞亮的屋子,薛泓碧仍没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傅渊渟手里那块牌子,就是这么个看起来不值钱的东西,不仅让四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脸色煞白,老鸨浓娘更是卑躬屈膝。

    “宗……”

    没了外人在场,冷汗终于顺着浓娘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流淌下来,花了她过于粉饰的妆容,显出了几分衰老和可笑。

    她想说什么,看到这不该出现的孩子又生生住口,只得生硬地转了话头:“您今夜大驾光临,飞仙楼蓬荜生辉,属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薛泓碧心脏猛跳,他终于意识到傅渊渟为何执意来此,这飞仙楼根本就是补天宗设在绛城的分舵,老鸨八成还是他以前的死忠!

    傅渊渟适时拿起桌上的糕点,往薛泓碧嘴里塞了一块堵住他的嘴,头也不抬地笑道:“补天宗现在只有周宗主,如今你是飞仙楼的主人,而我不过是流离之客,还拘泥这些做什么?”

    浓娘眼眶微红,语带哽咽:“一日为主终生是主。”

    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那里系了一条褪色的红绳,坠着颗小指肚大的珍珠,乍看像是哄小姑娘的玩意儿,与她一身打扮格格不入,却无比珍视地戴着。

    男人看到了这条红绳,原本有些冷硬的神情软化下来,伸手摸了摸她插满珠翠的发髻,道:“我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浓娘欲言又止,显然是希望他留下来,可对上那双眼睛又不敢造次,只得低头应下。

    “属下这就叫人送饮食热水来,您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送两身衣服来。”顿了顿,他又看向自己带来的薛泓碧,“再给这孩子送双好鞋,上蹿下跳的皮猴子。”

    浓娘小心翼翼地觑着薛泓碧眉眼,实在看不出端倪来,忐忑地问道:“这位是……”

    “我义子。”男人微微一笑,“虽然不成器,好歹能给我养老送终。”

    “您……请勿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浓娘鼻子一酸,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当场哭出来,匆匆告罪离开了。

    等她走了,装了半天哑葫芦的薛泓碧这才开口:“是你以前的姘头?”

    “小小年纪,不要出口成脏。”男人用牌子敲了他一下,唇角微扬,“你看她哪配呢?”

    薛泓碧想想玉无瑕,再想想白知微,信了他这句说辞,又看着他手里那块牌子,忍不住伸手讨要:“给我看看,这玩意儿好神气啊!”

    男人把牌子丢给了他,这是块巴掌大的圆形令牌,黑不溜秋看不出什么材质,连流苏穗子都没系,光秃秃的可难看,正面刻着“天”字,背面是人身蛇尾的女子,看起来有些诡谲。

    薛泓碧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也瞧不出个门道,纳闷儿地问:“这是什么?”

    “女娲令,以前是补天宗的宗主令牌,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傅渊渟轻描淡写地说道,“喜欢的话,送你了。”

    “那我明天去把它当了?”

    “随意。”

    哪怕是为了当铺伙计的身家性命,薛泓碧也不会把这要命的东西拿去典当,他狐疑地把牌子收起来,犹豫了片刻,终是把话问出口:“你当真相信她不会出卖……”

    话没说完,恰好有婢女送饭菜和热水过来,薛泓碧心中忐忑不肯动筷,却被傅渊渟按着落座,只能跟他一起大快朵颐,满桌饭菜很快便被风卷残云,帮忙倒酒的婢女看得目瞪口呆。

    薛泓碧得说句实话,先不论飞仙楼的美人歌舞是否名副其实,饭菜是真的好吃。

    他打了个饱嗝,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鸡骨头,却见傅渊渟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连忙抹了抹嘴,发现什么也没有。

    傅渊渟笑道:“你知道世上最好吃的是什么吗?”

    薛泓碧茫然地摇头。

    “是断头饭。”

    傅渊渟如是说道,倒酒的婢女浑身一颤,把酒倒在了桌子上,连忙跪地告罪。

    “不怕,是我吓着你了。”他笑着摆了摆手,“开个玩笑而已。”

    婢女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麻利收拾了桌上狼藉,头也不敢抬地离开了。

    薛泓碧没有笑。

    他知道傅渊渟有些不着调,却很少开这种玩笑,屈指可数的那几次无一例外都是有人死到临头了。

    薛泓碧握筷的手紧了紧:“那我们刚刚吃下去的……”

    “没毒。”傅渊渟喝下最后一口酒,气定神闲,“下毒也要看是谁,她不敢的。”

    “那……风紧,扯呼?”

    “你人不大哪来这么多黑话?”傅渊渟翻了个白眼,“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太平无事。”

    “为什么?”

    “因为……他们等的另一个人,还没来。”

    薛泓碧看到傅渊渟的目光从窗户望出去,看向了茫茫夜色,除了黑夜里模糊不清的街坊轮廓,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还太小,看不懂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最后半句话就藏在这一眼中——

    你再不来,我不等了。

    人在何方?

    人在风雪夜山行。

    一匹白马踏雪乘风,马上有白衣人衣袂飞扬,压低下来的遮风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下巴不仅尖瘦,更比这霜雪更苍白,唇上浑然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从头到脚几乎没有多少鲜活气,像一具冰封多年的尸体。

    唯一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的地方,只有眼里鲜红的血丝。

    “步山主——”

    前方山路转角处猛然冲出一匹枣红马,眼看就要相撞,马上两人同时勒缰收势,如箭一般擦肩而过,然后回头望去,四目相对,才看清枣红马上坐着的原是一位少女,白毛滚边的红缎面披风在长夜里明艳如花,看着不过豆蔻年华,却已明眸皓齿,出落得如花似玉。

    然而,这样漂亮的姑娘却着一身红色短打,袖口用细绳束紧,腰间斜挂一柄长剑,怎么看也不像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

    白衣人见着她,惜字如金:“何事?”

    “晚辈望舒门五代大弟子穆清,见过步山主!”少女向他抱拳行礼,“步山主,傅渊渟那魔头已经到了绛城,现下落榻于飞仙楼,方盟主已经派人提前知会官府,如今整个绛城有进无出,钟楚河四面八方都被各大门派弟子暗中把守,特令晚辈前来接应步山主入城!”

    白衣人把斗笠往上抬了抬,轻声问道:“他一个人?”

    穆清犹豫了片刻:“还带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已经拜魔头为义父。”

    “姓名?”

    “薛泓碧。”

    “会武?”

    “魔头护得紧,未能接触探明,观其脚步呼吸,就算会武也不过三脚猫功夫。”穆清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据说这少年乃是九宫余孽,非无辜稚子,方盟主已下令秉公处置。”

    白衣人不置可否,只是道:“勿要殃及城中百姓。”

    穆清连忙道:“此番是与听雨阁联手,官府早已下令今夜各家关门闭户,酒肆客栈一律歇业,不得擅自外出,武林盟也派遣人手分布全城,绝不让无辜之人流血!”

    白衣人点头,他不再看穆清,纵马朝着绛城方向赶去。

    风雪越来越大了,被落在后面的穆清先是一愣,连忙扬鞭策马紧随其后。

    她这才发现,这位应十恩令之邀前来诛魔的域外剑客虽然如约而至,却没有带上他的剑,孑然一身,风盈满袖。

    他不像是要去杀人,倒像是赴一场经年之约。

    可惜她不敢再问。

    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二十六章·被擒

    薛泓碧这一夜睡得不好。

    他大概是天生的贱命,习惯了以天为被地为席,一时间压根儿睡不惯高床软枕,散发着熏香味道的缎面棉被盖在身上,还不如水云泽小屋里的旧被褥让他安心。

    屋子里点着上好的紫檀香,薛泓碧好不容易就着这味道有了点迷糊睡意,耳边总有风声呼呼作响。傅渊渟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沐浴后不早些上床睡觉,反而认认真真地穿着一新,坐在窗口自斟自饮。

    薛泓碧平日里总爱招他,现在莫名不敢造次,只能躺在床上自我催眠,意识始终未能沉睡,在半梦半醒间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跟着这个男人已经三个月了,亲娘白梨生前赌输了一盅骰子,半开玩笑地把他这未出世的孩儿许给对付做义子,可惜这个约定晚了十二年才兑现,将他抚养长大的杜三娘平生不做亏本生意,临到头来却为他把命搭了进去,舍得一身剐将他们送出了严州。

    然而,当薛泓碧好不容易接受了连番打击,决定不负亡人所愿与这位新鲜出炉的义父好生相处,老天又跟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这位被他亲生爹娘和养母共同托付的义父不仅是魔头,更是间接害死了他们的人。

    傅渊渟本可骗出一段父慈子孝的安稳日子,却不给他半分痴心妄想,于是那声“义父”就在真相吐露之日葬在了薛泓碧肚子里,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来了。

    三个月朝夕相处,近百日亲疏游离,薛泓碧了解了他许多,又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

    翻来覆去,薛泓碧实在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

    “做什么?”傅渊渟没有点灯,目光却似利剑般穿透了黑暗,直直落在他身上。

    薛泓碧讷讷道:“起、起个夜。”

    “屏风后面有恭桶。”

    “我、我还是出去吧。”薛泓碧莫名不想在此时跟他共处一室,从小锻炼起来的直觉让他嗅到了危险味道。

    傅渊渟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在薛泓碧背后冷汗渐生的时候,他终于移开了目光,淡淡道:“自行小心。”

    薛泓碧如蒙大赦,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就在临出门的时候,他突然顿住脚步,犹犹豫豫地转回头,看着那道在黑暗里模糊不清的身影。

    傅渊渟轻声问:“怎么了?”

    “你……刚才说,他们在等人……”踌躇再三,薛泓碧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出来,“他们是谁?等的人……又是谁?”

    傅渊渟嗤笑了一声。

    薛泓碧失望地转过头,却在房门合上刹那,他听到了一道从门缝漏出来的声音:“他们在等步寒英,我在等好戏开场。”

    薛泓碧一怔,没明白他话中深意,想要追问个明白,门却已经关闭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寒风吹了过来,薛泓碧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是缩了缩脖子,拢着衣服下去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哪怕秦楼楚馆也歇了笙歌,恩客们或各自回家,或在温柔乡酣睡好眠,偌大楼船静默地浮在水上,化身为黑夜里的怪物,木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犹如断气前的喘息。

    薛泓碧放了水,把那股莫名其妙的压抑也宣泄了出去,这才心满意足地洗了手,准备上楼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来,抓住了他的肩膀。

    一刹那,薛泓碧浑身汗毛竖起,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他不仅没有听到来人的呼吸,连脚步声也毫无察觉,说明这个人非但轻功高强,连内力也十分深厚,绝非他能力敌!

    他的右手本已搭上对方手背,生生撤回五分力道,指下倒无半分迟疑,径自锁住那人中指往上一抬,不等人反应过来,轻微的骨裂声乍然响起,肩头顿时一松。

    薛泓碧来不及往后看一眼,倾身向前俯冲,眼看就要挣脱开去,只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叱,一道铁掌就打在他背上,喉口一甜,整个人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重重撞上船舷,五脏六腑好似也翻滚了一遭。

    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先吐了一口鲜血,紧接着一道碧影飘了过来,三丈白练犹如白蟒出洞缠上他脖颈,将他本欲出口的呼喊尽数扼住,迫使他仰起头来。

    “大哥下手太重了些,盟主可是下令要抓活的。”身着翠袄碧裙的女子站在薛泓碧身后,手中白练未有丝毫松懈,对前方嗔怪一笑。

    “这小子跟老魔一个德性,心狠手辣!”

    动掌之人从阴影下走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其貌不扬,穿一身青衣短打,适才不慎被薛泓碧拗折的手指已经复位,却还在不能自控的痉挛,可见十指连心痛入骨髓,无怪乎怒上心头。

    薛泓碧认出了他们,一个是护院,一个是与人调笑的酒娘。

    在飞仙楼的地盘上混进了这样两个人,甚至胆大到在楼船动手,薛泓碧心里“咯噔”了一下,脖颈上那条白练勒得他喘不过气,反手曲肘撞向女子腰侧,却散了暗中积蓄的内力,被人轻轻松松地接下了。

    “爪牙还没长齐,就想着咬人呢?”

    女子轻笑一声,手下却无半点含糊,直接拧脱了薛泓碧左手肘节,白练顺势下落,将他双手也反绑在身后,青衣男人箭步上前,连点薛泓碧身上数道大穴,确定他动弹不得,这才对女子打了个手势,两人提起薛泓碧飞身而起,如履平地般飞渡河面,很快消失在钟楚河上。

    绛城的客栈酒肆今晚大多关门肄业,钟楚河对岸却有一家酒馆灯火通明。

    大门被敲了七下,三长四短,大堂里严阵以待的众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开门,见到来人后面露喜色,立刻放行入内。

    青衣男人将薛泓碧往地上一丢,与师妹一同抱拳道:“拜见盟主,我二人幸不辱命,已将小贼抓来了!”

    坐在长桌首位的中年男子正是方怀远,他起身道:“辛苦二位,还请坐下喝杯水酒,稍作歇息!”

    说罢,他令人将薛泓碧架起来,抬手解了穴道。

    “咳咳——”薛泓碧吐出一口淤血,想要挣脱桎梏又无能为力,只得抬头看向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却从这些人身上察觉到不容错认的杀意。

    环视一圈,他将目光落在面前的方怀远身上,哑声问道:“你们是谁?”

    “武林盟。”

    短短三个字,令薛泓碧心神震颤,他早知道自己跟着傅渊渟势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却没想到武林盟这么早就找上门来,还是在这个地方。

    方怀远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目,不知看出了什么,问道:“你是暴雨梨花的儿子,傅渊渟的义子?”

    薛泓碧反问道:“与你何干?武林盟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投胎不成!”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面露怒色,一个脾气冲些的男人对方怀远道:“盟主,这小贼嚣张得紧,不能对他太客气,还是用些手段,不怕他皮厚嘴硬!”

    薛泓碧本意就是激他们,闻言立刻明白眼前这个人正是现任武林盟主方怀远,心下顿时一寒,但凡成为一方首领,便不再能随心所欲,方怀远会带领这么多人秘密前来绛城,又在飞仙楼动手抓人,定然是早知道傅渊渟的行踪,已经布下重重埋伏!

    一瞬间,他想到绛城今夜的异常,武林盟虽然在江湖上势力庞大,可要让满城官兵百姓令行禁止,必得借助朝廷的力量,而这股力量除却听雨阁,薛泓碧别无他想。

    正出神间,一只手屈指成爪落在肩头,霸道内力透体而入,在经脉间肆虐爆开,薛泓碧本就受了内伤,这下脸色剧变,差点脱力跪倒下来。

    “孩子,傅渊渟那样的魔头惯会虚情假意,不值得你为他坚持什么。”

    方怀远阻止了那人再次动手,垂眸看着面色惨白的薛泓碧,道:“十二年前,他在乌勒叩关之际杀害镇北大元帅,使边城万千百姓险遭灭顶之灾,又参与谋逆,在武林犯下累累血债,此番重出江湖更以数十名侠士为血祭,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其人其罪罄竹难书,试问他这样的人岂会真心待你?”

    薛泓碧越听越惊疑不定,十二年前的事他至今还云里雾里,后面残杀数十名江湖侠士的事情更不知情,自打离开南阳城,他们二人可谓形影不离,傅渊渟一个月前还在水云泽教他练武,哪来的工夫前来蕴州大开杀戒?

    他张口想要辩驳两句,冷不丁想到自己出门前听见那句“等好戏开场”,一时语塞。

    回想进入蕴州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傅渊渟始终语焉不详的微妙态度,那老魔好似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只是不叫他知道。

    见薛泓碧不说话,众人只当他认了这些事,难免群情激奋,方怀远抬手压下喧闹声,沉声道:“傅渊渟此番前来蕴州,究竟是要做什么?”

    薛泓碧本就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回答他。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道女声:“方盟主,这小贼是老魔的义子,身家性命都跟他绑在一起,你不必在他身上枉费口舌了。”

    薛泓碧抬起头,只见艳丽妖娆的美妇越众而出,分明是浓娘的容貌装扮,声音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听起来陌生又熟悉。

    “傅渊渟快要死了,他想在最后辉煌一把,杀几个人不算什么,江湖大乱才是他心满意足的葬仪,而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凭他自己是不够的。”美妇嗤笑一声,不屑地看着薛泓碧,“浓娘是跟随傅渊渟三十二年的心腹,哪怕历经娲皇峰之战也只对周绛云阳奉阴违,这十二年来借助飞仙楼这一情报枢纽帮傅渊渟掩藏行迹,暗中为他办了不少事情,不论傅渊渟想要做什么,他都得先来这里见浓娘。”

    薛泓碧终于想起来了,这声音像极了早早离开的玉无瑕!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名美妇,对方却吝啬看他,转向方怀远道:“傅渊渟膝下无子,唯一的徒弟又跟他反目成仇,他想要找人作为传承,替自己完成遗愿,就只剩下这小贼一个人选,若我所料不差,这小贼恐怕在藏拙,准备找机会逃走呢。”

    此言一出,方怀远眼色一厉,出手如电袭向薛泓碧,后者只觉得杀气扑面而来,本能地运起截天内力,震开左右两人的同时刚劲化柔,反手就把这两人推到身前,挡下方怀远这雷霆一掌!

    下一刻,美妇那只纤纤素手如同鬼爪当头落下,罩住他头顶灵台,薛泓碧骇得亡魂大冒,正要有所动作,阴寒内力已经贯入体内,他闷哼一声跪倒下来,骨头渣子都好像结了冰。

    哪怕只有一瞬,薛泓碧也辨认出来这同样是截天内力,只不过他主阳,这女人主阴。

    普天之下精通易容,对傅渊渟的行踪安排了如指掌,又能修行《截天功》的女人能有几个?

    薛泓碧抬头看向她,喃喃道:“玉……无瑕……”

    属于浓娘的那张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熟悉的笑容,印证了他心中猜想。

    薛泓碧在这一刻如堕冰窟。

    “既然如此,先把他押下,等事了之后交给听雨阁。”

    方怀远适才那一掌恍若雷霆万钧,关键时刻收发自如,被薛泓碧推来挡招的两人毫发无损,此刻遵循吩咐再度将他架了起来,只是下手更重,直接卸了他两肩关节。

    酒馆里人多眼杂,方怀远又点了六人跟他们一同离开,薛泓碧直到被推出酒馆还死死盯着玉无瑕,仿佛要在她身上挖出两个洞。

    玉无瑕没再看他,对方怀远道:“抓了这小子,傅渊渟很快就会察觉不对。”

    “那就动手。”方怀远冷冷道,“他逃了十二年,该到头了。”

    身后一名老者犹豫道:“可是……步山主尚未抵达。”

    方怀远沉下脸色:“他不来,我们就杀不了傅渊渟吗?”

    此番以十恩令请步寒英出山入中原,方怀远虽然看在听雨阁面上第一个交了令,心里并不甘愿,他与傅渊渟有新仇旧恨,同步寒英也算不得相交和睦,何况对方出身关外,什么时候中原武林的事需得求助外人才能办成?

    老者立刻住了口,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连忙出面打圆场道:“盟主所言甚是!步寒英十二年前就输给了傅渊渟,因此身负重伤逃回寒山,多他一个手下败将又能如何?此番我等部署周全,又有众位同道合力相助,该当傅老魔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无论真心赞同或假意应和,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玉无瑕和方怀远没有笑。

    玉无瑕看着方怀远的背影,方怀远走出酒馆大门,举目眺望不远处那艘停泊河上的楼船,神情风云变幻,眸光晦暗不明。

    听雨阁张开罗网掌控了这座城,玉无瑕杀死浓娘取而代之,斩断了傅渊渟仅存于此的臂膀,而方怀远身后是来自白道各大门派的精锐高手,没有一个沽名钓誉之辈,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从傅渊渟踏入绛城那一刻起,注定了他有来无回,必死无疑。

    可他为何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了忐忑不安?

    没有人回答他。

    梆子响了三声,三更天,子时至。

    腊月廿三,大雪覆地,长河凝冰。

    绛城一片死寂。

第二十七章·剑来

    子时三刻已到,傅渊渟的一壶酒还未饮尽。

    哪怕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他也不喜欢喝煨热的酒,总觉得酒水热过之后变了味道,哪怕馥郁浓香也少了本劲。

    傅渊渟晃荡着酒壶,估摸着快要见底,他也不急着喝了,带着微醺酒气只手撑头,眼睛半睁半阖,状似小憩。

    一门之隔的廊道上,八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五人守窗,三人近门,足下不惊尘,呼吸静无声,犹如八只索命孤魂。

    门边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便贴着旁边门框伏地下来,仿佛两个纸皮人,只剩下为首的人站在门前,她一手托着木盘,一手轻轻叩门,柔声道:“宗主,属下来为您添酒。”

    傅渊渟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门外那道剪影,嘴角轻扬,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玉无瑕依旧顶着浓娘的容貌,却已换下了那身沾上雪水的衣服,此刻穿着一身雪白衣裙,簪花钗环也都换成了素色,乍看与她浓妆艳抹的脸庞格格不入,再一瞧又有些女鬼似的凄美,只是这身打扮不该出现在酒香人美的销魂窟,而该出现在葬仪坟茔前,大半夜里叫人见到便觉晦气。

    然而,傅渊渟只是微怔,旋即笑了起来,赞道:“美哉!”

    玉无瑕浅浅一笑,款步上前挑亮了灯盏,又放下一只青玉酒壶,学着浓娘那柔顺恭敬的语气道:“事先不知宗主要来,仓促之下无以招待,幸好手底下的人机灵,适才跑了数家酒肆,不知扰了多少清梦,这才买到了宗主的心头好。”

    倾酒入杯,发出一声悦耳轻鸣,这酒液竟是晶莹剔透的红色,在烛火映照下恍若流血朱殷,傅渊渟见着便眼睛一亮,端起酒杯嗅闻片刻,笑道:“红缨血!”

    门外严阵以待的人见不到屋内情景,只听到他畅快的笑声,想是十分欢喜未曾起疑,暗暗松了口气。

    奈何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红缨血是大靖有名的烈酒,只在北疆一家百年老酒坊才有,每年出产大多酬了英豪将士,剩下少数流往各方,它既冷又烈,入喉如吞饮血刀,并不受时人欢迎,却令傅渊渟喜爱得紧。

    然而,这样的酒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家酒肆,唯独不该出现在飞仙楼,只因在十八年前,锁骨菩萨玉无瑕就是当着补天宗众人的面,口衔玉盏喂了他满杯红缨血,而后春风一度,断掌叛逃。

    从那以后,傅渊渟再没喝过红缨血,当时在场之人也牢记此事守口如瓶,其中就包括浓娘。

    这壶红缨血,是一个信号。

    傅渊渟把玩着酒水盈盈的杯子,脸上笑容未收,声音也难得温柔:“做下这些准备,费了不少功夫吧?”

    玉无瑕同样柔声回道:“若为宗主,莫说是穷心竭力,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嫌多。”

    “是你的真心话?”

    “这是浓娘的真心话。”

    没等门外的人咂摸出话中隐义,傅渊渟已经大笑起来,饮下这杯红缨血。

    就在他仰头刹那,一把匕首从玉无瑕袖中滑落掌心,惊破风雷直刺咽喉!

    “叮”地一声,一只手掌于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刀尖与掌心相撞发出一声锐响,玉无瑕一击不成立刻收手,脚下轻旋侧身半尺,凌空飞来的酒杯擦着她的脸掠了过去,直直嵌在了柱子上,不见半分龟裂,也无点滴酒水淌下,可见是一口饮尽了。

    “好酒。”

    傅渊渟随手将酒壶放在了窗台上,五指虚按腰间,抬眼看向玉无瑕,问道:“浓娘如何了?”

    玉无瑕一笑,手指在颌下一划一勾,扯下那张精妙无比的人皮面具丢了过去,道:“还给你。”

    傅渊渟看着地上那张面具,五官轮廓栩栩如生,恍若伊人尚在,可怜浓娘跟随他三十余年,历经变故不改忠心,临到头来就只剩下了这张脸皮,连隐忍至死的心意都得借旁人之口转达。

    他叹了口气,抬头扫视了一圈,道:“都出来吧!”

    话音未落,玄蛇鞭横扫而出,如同蛟龙出海,刹那间排浪翻江,四面门窗都在这一鞭下支离破碎,无论是屋里的玉无瑕,亦或者门外七人,皆在瞬息之内闪身躲避,却仍有一人行动不及,鞭头长了眼睛般兜转而去,电光火石间穿过乱飞碎木,死死缠住了他的脖子!

    咽喉被扼,那人连声惨叫都发不出来,身体便被整个抡起,重重砸向另外一人,但闻一声碎骨响,两个大活人都砸破围栏摔下船去,掉进薄冰浮动的钟楚河里,生死不知。

    冷风从破洞口呼啸灌入,傅渊渟的长鞭灌满内力,犹如利剑般直刺向前,缠绕住玉无瑕的匕首,两方角力互不退让,剩下五人对视一眼,齐齐拔刀扑上,劲风扑面如割,足可见功夫!

    一刀砍头,四刀斩四肢,玄蛇鞭又为玉无瑕牵制,只要傅渊渟露出片刻破绽,他就会喋血当场!

    就在刀锋迫近之时,傅渊渟手掌翻转,玉无瑕脸色立变当即松手,精铁铸成的匕首竟在一瞬被绞烂,她后仰下腰顺势翻滚,堪堪躲开追命一鞭,离她最近的人却遭了殃,鞭头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颈,不等反手下刀,傅渊渟已然飞身而起,燕子抄水般掠过横梁又下落,直接将人当场吊死!

    仍是一声惨叫也无,又一个大活人惨死面前,哪怕是见惯生死的任侠,在看到那双风中晃荡的脚时也觉汗毛倒竖。

    哪怕有玉无瑕压阵,仅凭这几个人想要取得傅渊渟性命,无异于痴人说梦。

    “无瑕,你退步了。”

    傅渊渟手劲一松,任那死不瞑目的尸体砸落在地,他对旁人不屑一顾,只是看着玉无瑕,叹道:“你打十一岁就跟着我,为我出生入死卖命多年,是我最属意的下任宗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连周绛云都不能越过你去,可惜自你叛出补天宗已有十八年,武功不进反退,是安生日子过太久了吗?”

    “对呀。”玉无瑕轻捋额前乱发,“这些年来我退隐江湖,换了不知多少身份面目,日子平淡也快活,许久不曾刀口舔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手?”

    “因为你还活着。”玉无瑕抬起眼,“我虽有千百张脸,千百个身份,但有些东西不是换了表面就算新的,得你死了,我才算给自己一个交待。”

    她笑靥如花,语气也温柔缱绻,不似生死对决,倒像是缠绵悱恻的呢喃。

    可惜牡丹花下多死鬼。

    四个人合身围杀上去,玉无瑕抽身飞退,抬手打出三颗霹雳弹,但闻爆响如雷,火光霎时冲天而起,整个飞仙楼二层在火星飞溅中轰然倒下,傅渊渟与那四名武林盟高手都被埋在了里头!

    这声爆响犹如烟花讯号,当玉无瑕落在摇摇欲坠的桅杆上往下望去,船舷甲板都站满了人,听雨阁早已在飞仙楼多处地方埋下火雷,船体又多木质,三颗霹雳弹只是引子,火势很快蔓延到一楼,昔日飞仙化为废墟。

    这样多的火雷,能够炸死那老魔吗?

    众目睽睽下,一道身影飞出了火海。

    “魔头休走!”

    站在甲板上的一名男子眼疾手快,当即开弓如满月,三箭连珠破空而去,那人只勉强避过第一箭,下一刻便被洞穿身躯,如同折翼飞鸟从天陨落,倒在甲板上时已是不活。

    可他是那四人之一,而非傅渊渟。

    死尸落地刹那,又一道人影从火海中飞起,恰好踏住第三支箭,足下借力折身而落,不等身形站稳,长鞭已然横扫四方,霎时抽开数人,清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傅渊渟一手执鞭,一手掸了掸衣角火星,炸毁飞仙楼这样大的火势也只烧毁了他一片衣摆罢了。

    “来人不少,可惜没一个中用的。”他嘴角带着一抹不屑的冷笑,竟是不可一世的狂傲,“都说后浪推前浪,可我看这中原武林一代不如一代,连那江河湖海里的小鱼小虾也不如了。”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有一个算一个,脸色皆难看至极。

    身处十面埋伏中,傅渊渟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所有人,看着那冷寂黑沉的远方,笑容慢慢收敛了。

    “我的耐心告罄了。”他厌倦地看着这些人,目光最终落在越众而出的方怀远身上,“方盟主,尽你平生所能,让我高兴一些吧。”

    谁都知道这魔头的意思,他若不高兴了,就要所有人不得好死。

    可堂堂武林盟主,岂是给他作弄逗乐的丑角?

    “傅渊渟,你太狂妄了。”

    方怀远面沉如水,五指搭在剑柄上,目光冷厉如电,道:“十二年前在娲皇峰未能杀了你,是方某平生大憾,今日合该做个了断!”

    “啧,听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你爹,或者睡了你娘呢。”傅渊渟这话说得轻蔑粗鄙,不等旁人怒骂,他又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哎呀呀,差点忘了,我虽没干过这两件事,却抢走了你最爱的女人……你堂堂临渊门少主打一出生就应有尽有,偏偏得不到一生所爱,反而被老爹逼着娶了个自己不爱的人,还生了个不中用的病猫儿子,看来你得活长一些,免得早下黄泉愧对列祖列宗!”

    方怀远没有回话,那最后一个“宗”字才刚出口,远在五丈开外的他已经到了傅渊渟上空,没人看清他的剑何时出鞘,只见他翻身倒悬,头下脚上,剑尖如落雷劈向傅渊渟头顶!

    江湖上素有“刀行厚重,剑走轻灵”一说,可方怀远用的是一把重剑,约莫百十来斤,寻常武人举起都难,在他手中却如臂如指,迅若奔雷,快似疾风!

    他眼光极准,傅渊渟一手玄蛇鞭矫若游龙,施展开来少有人能近其身周三尺,可也因此有了弱点,便是一旦被人近身,长鞭回转不及!

    方怀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杀招!

    剑未入顶,劲风压身锁住傅渊渟遍体气机,足下陷落三寸,衣发猎猎飞扬。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剑,也没想要躲。

    右手握鞭,左手上举托天,于剑锋落下刹那屈指成爪锁住剑刃,他仅凭一只肉掌便结下千钧之力!

    一瞬间,傅渊渟面上似有红光闪过,正是功力运行极致、气血上冲之相,他变爪为指在剑上一拍,人就滑出丈许外,方怀远顺势扬起剑锋,连人带剑在半空一个轮转,如同流水风车,转眼间又欺近傅渊渟,一剑斩腰际,一拳轰面门。

    方怀远是打定主意要与傅渊渟贴身近战,迫使玄蛇鞭施展不开,这也是他唯一的胜算所在!

    可他忘记了两件事。

    傅渊渟能够成为天下第一魔头,靠的从来不是一条鞭子,《截天功》也不是倚仗外物的武功。

    重剑撞上血肉之躯,方怀远却没听到骨肉碎裂之声,反而有一股沛然巨力反震回来,如同以卵击石,震得他虎口崩裂险些没握住剑柄,当即心下一跳,剑锋一转挡住傅渊渟屈膝一撞,人也借力往后飞退,堪堪避开夺命一掌。

    可他躲开了这一掌,却在下一刻暗道糟糕!

    原本被方怀远刻意缩小的战圈重新拉开,适才垂死挣扎的玄蛇鞭瞬间灵动,方怀远飞身而退,长鞭破空紧追,于间不容发之际缠住了重剑,傅渊渟这回未与他角力,反而紧握鞭梢旋身欺近,眨眼间到了方怀远面前,左手提掌击向他头颅!

    方怀远只来得及向右偏头,却不料这一掌乃是虚晃,傅渊渟陡然屈起两指,如两道铁钩直取他双目!

    倘若这一下得手,武林盟主就要成为瞎眼盟主。

    所幸重剑已经震开玄蛇鞭,自下而上划出半弧,斜斜劈在傅渊渟身上,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金石相撞之声,仿佛撞上去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个刀枪不入的铜人!

    吃了一次暗亏,方怀远这次倒不慌乱,迫开傅渊渟后连退三步,重剑顿地震飞碎木,一瞬喘息也无,连人带剑再度杀上前去!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倒让旁人无从插手,玉无瑕站在高处看得分明,方怀远无论内功还是剑招都自成一家,傅渊渟与他对战并不轻松,可方怀远要想制胜却更难。

    她眼睛一眯,如鸟儿一般从桅杆上飞起,踏着不知谁的脑袋冲入战圈,顺手捞了一把刀,人未至,刀芒现!

    傅渊渟眼角余光被寒芒刺痛,想也不想侧身闪躲,倒叫方怀远给自己做抵挡,然而玉无瑕出刀收发自如,刀锋与重剑相接刹那翻身掠过头顶,同方怀远一前一后围住傅渊渟,刀剑联手如左膀右臂,分明是第一次合作,却在玉无瑕精准巧妙的步步算计下奇诡且稳,竟压下了玄蛇鞭势,将傅渊渟逼入险境。

    这厢一剑起,那厢一刀落,一者厚重一者轻灵,倒是合了刚柔并济之势,傅渊渟连卸了十八招,原本运转流畅的内息竟生迟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玉无瑕每一刀都暗藏截天阴劲为方怀远助力,恰好打在他运气行功的紧要关头,接连十八招阴阳相冲,经脉已伤十八处!

    知己知彼,果真无往不利。

    可是傅渊渟怎能败在他二人手里?

    眼中凶光乍现,傅渊渟猛然发出一声暴喝,反手架住重剑,就地俯身一个秋风扫落叶,在玉无瑕腾身刹那鞭行下着,缠住她脚腕斜出一抛,人也顺势一转,方怀远的重剑几乎与傅渊渟擦身而过,可这咫尺之差已是胜负之决!

    傅渊渟第一鞭甩开了玉无瑕,第二鞭借助旋身之势兜转回来,绕过重剑缠住了方怀远的脖颈!

    一抖手,鞭身似毒龙狂舞,将收势不及的方怀远抛了起来,如同流星飞逝般砸向烈火熊熊的飞仙楼!

    那火势已经远胜方才,木板房梁哀鸣坍塌,若是一个大活人被甩进去,就算不死也要半残!

    一刹那惊变太快,在场无人来得及援手,方怀远适才一剑落空也耗尽气力,眼看就要跌入火海之中!

    就在这时,岸边遥遥传来马蹄声催急,穆清好不容易赶到就看到惊魂一幕,吓得浑身僵直,紧接着有一道寒光如流星飞去,竟是随她一同赶到的白衣人见此情形,抽出了她腰间佩剑当空掷去。

    飞剑飒沓若流星,快过绝顶高手的轻功,也快过生死一刹。

    方怀远只是脱力,并未昏厥,眼见一剑凌空而至,硬生生扭转身形迎了上去,剑身立刻刺穿他肩头,一股强大的劲力仿佛化为巨手,硬生生将他从火焰之上推了出去,连人带剑砸进冰冷河水中,免遭焚身之祸!

    所有人都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震住。

    傅渊渟抹去鞭上余血,背后烈火如残阳,他站在甲板上抬头望去,看向掷出那一剑的白衣人。

    风更大,雪更急,火势也更烈。

    白衣人取下了斗笠,露出苍白无血色的面容,他风尘仆仆,连脸上的白布都染了灰,唯有那只仅剩的眼睛亮如寒星,刺得人心生疼。

    傅渊渟终于露出了来到绛城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寒英,好久不见,你带酒了吗?”

第二十八章·挟持

    绛城里有不少客栈,现在尚未熄灯的却只有一家。

    薛泓碧被人横放在马上,一路迎风踏雪,颠得他差点吐出来,好在这家客栈离钟楚河不算太远,策马不过两炷香工夫便到了门口,先前在他手里吃了暗亏的男人便把他丢下马背,在雪地里骨碌碌滚了两圈。

    薛泓碧吐掉嘴里的雪,抬头看向灯笼高挂的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南北客栈”三个字,他略回忆了一下,想起进城寻找客栈时曾来过此处,可惜那时候大门紧闭,店小二只开了条门缝打量他和傅渊渟两眼,就忙不迭地关门赶人。

    以傅渊渟的德性,决不会在这寒冬雪夜里跟乞丐一样睡在烂桥破巷,那便只有飞仙楼这一个去处了。

    薛泓碧心念千转,眼看剩下七人也陆续下马,伸手就要把自己拖进客栈里,当即放开嗓子不管不顾地喊道:“救命啊!来人啊!有拍花子的——”

    少年人的声音本就有些沙哑变调,四下又一片寂静,喊声很快传出了老远,薛泓碧能听见附近不少民居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门闩窗扉被拨弄的动静,可到最后也没有一扇门打开,不见一个人出来。

    深夜纵马不见巡逻,放声呼喊不闻人声,薛泓碧终于确定整座绛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而他跟傅渊渟已然自投罗网。

    谁能打通一城上下做到这件事情?除却听雨阁,薛泓碧别无他想。

    “老实点!”

    适才把他丢下马背的青衣男人拽住他衣领,恶狠狠地道:“别耍小聪明,否则割了你的舌头!”

    南北客栈的门已经打开,出门相迎的却不是店小二,而是一个身材矮瘦的老头,见到这一行八人押着薛泓碧走上前,他眼中掠过一抹精光,连忙把人都放进去,反手抵上了门。

    大堂里灯火通明,十来个江湖人或站或坐,皆穿着短打武服,身上也带着兵器,少数几人一边喝酒一边小声说话,更多的人保持沉默,手指偶尔痉挛一下,压抑着兴奋与忐忑。

    薛泓碧双手反绑,脚步踉跄地被推搡进来,看到他的那一刻,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喝酒的也放下酒碗,数道目光如箭一样射在他身上,刺得人惶恐不安。

    大堂里有酒也有火炉,带着酒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大雪纷飞的街道温暖了不知多少,薛泓碧却觉得浑身发寒,下意识往后退去,又被人压住肩膀往前推。

    把他们迎进来的矮瘦老人搓了搓手,对那将薛泓碧抓来的青衣男人道:“陈兄弟,这就是跟在老魔身边的小孽种?”

    青衣男人还未说话,薛泓碧先呸了他一口,冷笑道:“枉你白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学会说人话,怕不是个乌龟王八变的!”

    他年纪小却牙尖嘴利,在场有人愤慨也有人发笑,矮瘦老人脸色铁青地骂道:“你爹娘都是逆贼,你就是个孽种,老夫哪里说得不对?”

    “仁者见仁,你见别人是孽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生的!”薛泓碧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他读过书,骂起人来很有几分尖利刻薄,将那矮瘦老人气得脸色青了又黑,抡起巴掌就要打他。

    薛泓碧没躲,生受了这一巴掌,同时屈膝一顶,饶是那矮瘦老人躲得快,衣服上也留下一个脏兮兮的鞋印。

    见他如此桀骜不驯,在场众人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青衣男人最先出手卸了他下颌,拖着他就要往后院走,薛泓碧虽然说不了话,身子却不老实,在他手底下拼命挣扎,竟然踹翻了一张桌椅,动静闹得老大。

    那矮瘦老人原本余怒未消,见状强压怒气,低声道:“陈兄弟,好生些,莫要惊扰……”

    “你们在做什么呢?”

    不等他把话说完,二楼已经传来一道有些弱气的少年声音。

    所有人脸色微变,薛泓碧却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向来识时务,现在主动挑衅自然不是为了找打,而是想着方怀远特意派人把他押到这里,一来是飞仙楼那边恐怕要出事,他们怕是抽不开人手看管自己,二来就该是在这个地方有值得方怀远信任托付的人,与这些龙蛇混杂的乌合之众有天壤之别。

    这是一场豪赌,惊动此人或许于自己形势更糟,可若不把水搅浑,他更难找到机会脱身。

    薛泓碧抬起头,只见二楼栏杆处站了两道人影,一个是四十来岁的男人,仆人打扮,面容冷峻,右手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显然身带残疾,另一个则是裹着厚实披风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弦月眉丹凤眼,五官生得标致齐整,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可惜脸色过于苍白,唇又泛紫,许是在睡梦中被惊醒,头发也凌乱,眼里还带着惺忪。

    看到楼下的场景,少年怔了怔,睡意很快散去了,他望了薛泓碧好几眼,迟疑地道:“你们……这是谁?”

    众人对视几眼,最终由那青衣男人开口道:“方公子,我等奉盟主之令将这小魔头送来此处暂时关押,不想他烈性难驯,搅扰到你了。”

    一天不到,薛泓碧就完成了从小孽种到小魔头的转变,他心里嗤笑,面上装出惶恐的神色,紧紧盯着那少年。

    少年皱了皱眉,见到薛泓碧一身狼狈,忍不住道:“我爹叫你们关押他,可有吩咐过对他用刑?”

    “这……”

    “既然没有,就好生做到应尽职责,免得节外生枝。”少年虽然面带病容,气势却不羸弱,站在他身旁的独臂男人也将目光投下来,始终一言不发,更让人背脊生寒。

    薛泓碧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是方怀远的独子方咏雩!

    说来也是他运气好,武林盟与听雨阁联手在绛城设伏围杀傅渊渟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带上一个小病秧子,可是去年方怀远生母病逝,他一肩担两指脱不开身,方咏雩便代父尽孝前往蓉川老家为祖母守孝,如今期满回程恰好路过绛城撞上这节骨眼,方怀远无奈之下只得将他安排过来,有众多武林盟门人留守在此,总要比其他地方安全。

    方咏雩的出现使薛泓碧免于一场毒打,却不能放他逃出生天,在制止众人动粗之后,那主仆二人就回到了房间里,薛泓碧素来善于审时度势,乖乖停止反抗,任由青衣男人把自己拖进了后院柴房里。

    这间房里堆满各种柴火,又脏又乱,青衣男人刚把他拽进来,那矮瘦老人随后而至,手里还拎着一张靠背椅,用牛筋绳把薛泓碧捆在了上面,勒得皮肉生疼。

    他们绑好了人却不离开,反而抵住了门,又将薛泓碧的下颌复了位,围着他不作声,眼睛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薛泓碧心下警惕,哑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小子,我劝你老实一点,免得受苦。”矮瘦老人适才被他当众下了面子,闻言冷笑,“我们都知道,你不仅是暴雨梨花的儿子,还是傅老魔的义子……那老魔死到临头了,你是他唯一的传人,他肯定把《截天功》的秘籍传给了你,只要你交出来,我们可以替你在盟主面前求情!”

    薛泓碧一愣,继而大笑:“你们自诩名门正派,也惦记邪魔外道的东西?”

    “少废话,交出秘籍,否则让你好看!”

    “我没有秘籍。”薛泓碧呸了一口唾沫,“说没有就没有,有种你们扒了我的皮!”

    青衣男人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你当我们——”

    “陈兄弟!”矮瘦老人连忙把他拉住,压低声音,“别惊动其他人,方公子和那刘一手也在这儿呢!”

    青衣男人本来面带不屑,听见“刘一手”三个字才想起什么,脸色微变,看着薛泓碧又不甘心:“这小孽种吃硬不吃软,得给他点颜色瞧瞧才乖觉!”

    矮瘦老人桀桀怪笑道:“动粗着实不好,我们可以换别的法子。”

    说罢,他让青衣男人看好薛泓碧,自己开门出去了,不多时便带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回来。

    薛泓碧见过了白知微与尹湄,再看这女人只觉得庸脂俗粉,可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掌心还托着一叠黄表纸。

    矮瘦老人阴阳怪气地道:“闺女,跟这小鬼好好说说你的绝活呢!”

    “好咧!”女人托着黄表纸袅袅婷婷地走近了,俯身看了薛泓碧一会儿,细声细气地道,“我是梅姑,先夫在牢狱里头当差,教了我一手好活计,名叫‘雨浇梅花’,便是拿泡了水的黄纸一张张贴在犯人脸上,慢慢地喘不过气,再硬骨头的犯人都受不住,若要硬抗,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她说到这里就止住了,薛泓碧配合地露出恐惧神色,喃喃问道:“什么下场?”

    梅姑闻言笑开了:“死撑着不招的,等面上的沾水黄纸一层叠一层,人就慢慢窒毙,等黄纸浆干后小心剥下,纸面具就把人的五官拓印下来,栩栩如生,好看得紧!”

    她说完,矮瘦老人就伸手揪住薛泓碧的发尾,强迫他仰起头来,旁边的青衣男人打来一盆水,看梅姑将黄纸浸了水,一张张叠在薛泓碧脸上。

    薛泓碧生得好看,梅姑叠纸的手艺也稳当,脸皮跟纸皮挞在一起严丝合缝,连个气泡也没有。

    于是,他们很快看到那少年在椅子上死命挣扎起来,震得椅子哗哗作响像要散架。

    雨浇梅花见了成效,三人却都皱起眉,只因《截天功》名声在外,但凡修行这功法的人皆内息绵长不惧闭气,他们使出这招既是用刑也是试探,毕竟人可以撒谎,身体本能的反应却难遮掩。

    他们不知道的是,薛泓碧正因想到这点,才硬撑着放弃运转内息。

    五张叠纸下去,薛泓碧好像被人扔进了油锅里,炸得身体翻滚起跳,可绳子把他牢牢束缚在座椅上,他只能拼命摇头,像被蟒蛇箍住的猎物。

    青衣男人伸手扯下黄纸,薛泓碧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粗重浑浊,湿淋淋的脸又白又青,眼神也有些涣散。

    事情闹到这一步,三人都知道不能善了,矮瘦老人恶狠狠地道:“好受吗?不想死就赶紧把秘籍交出来!”

    “我……不知道……”

    看他到了这地步还不改口,青衣男人和梅姑都动摇了心下猜测,正要劝说几句,矮瘦老人已经抓起剩下的黄纸,一股脑浸了水,整个人压在薛泓碧腿上,抬手把黄纸往他脸上盖,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魔架势!

    “别——”青衣男人连忙抓住他胳膊,“要是弄死了他,怎么对盟主交待?”

    “陈兄弟,开弓没有回头箭!”矮瘦老人眼神阴鸷,“我们背着大家来逼问《截天功》秘籍,一旦事情传开就是大祸临头,这小子肯定知道些什么,能问出一点都是赚,若问不出……宰了他,找个由头做遮掩,死人也不会说出我们做了什么!”

    青衣男人心里一跳,梅姑倒反应过来,低声道:“陈大哥,老爹所言甚是!”

    薛泓碧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随着黄纸越叠越厚,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内息,表面的挣扎却渐渐弱了,反绑在后的手指不知何时勾住了绳结,只等这三人靠近。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薛泓碧立刻把手指缩了回去,垂死挣扎般扭动起来。

    “是谁——”离得最近的青衣男人本就做贼心虚,听到踹门立刻回头,却在看到来人之时脸色煞白。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独臂男人,目光冷厉如刀,已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薛泓碧不认识他,屋里三个却是知道的,这家伙姓刘,使得一手见血封喉的好刀法,乃是方怀远的得力助手,在十二年前娲皇峰一战受伤断臂后,众人都以为他废了,不想方怀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救了他的命,他也苦练左手刀法,竟比原先还要厉害,有了“刘一手”的外号,只是他感念方怀远之恩,退出武林盟做了方家的仆人,名声才逐渐淡下。

    被方怀远全心信任的人不是方咏雩,而是他才对。

    “刘……”

    矮瘦老人的话没说完,一道红线赫然从他额头正中裂下去,整张脸好像被一分为二,连声惨呼也来不及,人就从薛泓碧身上倒了下去。

    没人看清他何时越过了门口两人,何时出了劈头一刀。

    刘一手揭下了那叠黄纸,薛泓碧憋得脸都发了青,终于能够大口喘气,他知道情况有变,庆幸自己刚才隐忍不发,索性装相装到底,呛咳几声就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刘一手解开绳索把他架了起来,对脚下的尸体视若无睹,转身看向青衣男人和梅姑道:“你们好大胆子。”

    他仅有一只手,现在为了抱住人连刀都不能拔,可青衣男人和梅姑仍觉胆颤,见他走近直往后退。

    “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图谋《截天功》?”

    对这种人,刘一手连多看一眼也吝啬。

    他带着薛泓碧走了出去,等候在外的人们立刻冲进来,把青衣男人跟梅姑当场拿下,五花大绑。

    出了这岔子事,刘一手自然不会把薛泓碧留给别人看管,径自带他上了二楼,敲了敲走廊左侧第二间客房的门。

    方咏雩竟还没有入睡,很快起身把门开了,见到脸色青白的薛泓碧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如公子所料,他们眼神闪烁心怀鬼胎,适才避过旁人私自用刑,想要逼问《截天功》的秘籍。”刘一手把自己听到的悉数说了,却没迈进房间,“夜深了,我带他在隔壁休憩,公子若有吩咐只需叫我一声。”

    方咏雩点了点头,他身体不好,早已困倦了,只是不放心楼下才让刘一手过去看看,现在事情解决,便也放下心中大石,转身关上了房门。

    这家客栈已经被武林盟包下了,刘一手直接拉开隔壁客房的门,把薛泓碧安置在床上,把了把脉又试探气息,这才拉了条凳子打坐。

    不知不觉,丑时将至,南北客栈内外皆是夜深人静。

    突然,房门被人轻轻叩响,刘一手睁开清明冷厉的眼睛,先看了看依旧昏睡的薛泓碧,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一名临渊门弟子,低声道:“刘前辈,展师兄他们回来了,正在府衙等您。”

    展煜携带十恩令前往寒山的事情并不是秘密,他既然回来,说明那位寒山主人也该来了,正因如此,刘一手才想不通他们找自己做什么。

    他皱了皱眉:“何事?”

    “我们也不知道,展师兄只派人捎了口信和这个令牌,说是有要事须得您出手相助。”

    那弟子交出一块令牌,刘一手验看无误,沉吟片刻便应了。

    他叫来几个人守在门口,又让这名临渊阁弟子进屋看住薛泓碧,这才下楼去见那送信的人。

    不多时,窗外响起马蹄声,坐在桌边的临渊阁弟子学着刘一手盘膝打坐,没发现躺在床上的薛泓碧已经睁开了眼睛。

    不久之前还半死不活的少年无声起身,手掌用力一撑床榻,人就翻身落在桌子上,那弟子察觉风声立刻睁眼,后颈已经挨了重重一下,两眼发黑软倒下来,被薛泓碧托住身体,小心翼翼地摆好姿势,还拿花瓶撑住了头,乍看就像是端坐着。

    做完这些,薛泓碧才慢慢吐出一口气,诸般念头在心中翻涌不休,他很快拿定了主意,趁外面的守卫没被惊动,打开窗户看了看,发现下面是后院,于是探出身子扒住了隔壁房间的窗框,慢慢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方咏雩躺在床上睡得正沉,浑然没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个不速之客,直到薛泓碧走到了床边,他迷迷糊糊察觉到什么,没等睁眼,睡穴已被点中,脑袋一歪睡得更沉了些。

    薛泓碧确定他昏睡过去了,从他身上撕下一块布料,咬破手指写了一行潦草血字——一命换一命。

    他把布料放在桌上,俯身去背方咏雩。

    方咏雩比薛泓碧年长一岁,体重却要轻上不少,薛泓碧背着他都不觉吃力,心中暗喜,趁着此时后院无人,他背着方咏雩一跃而下。

    此时,大堂里人声鼎沸,夹杂着隐约的怒斥和咒骂,薛泓碧估摸着那些江湖人正忙着收拾梅姑他们,可自己轻功不行,要想带着方咏雩翻墙出去难免惊动他们,跑不了多远就得被抓回来。

    片刻权衡之后,他捡起一块石头往二楼砸去,同时抓紧方咏雩,纵身跳下了院里那口水井中。

    “咚”地一声,石头砸在半开的窗户上,二楼走廊上的守卫最先察觉,立刻冲进屋里,先看到被人打晕的同伴,又发现薛泓碧和方咏雩都没了踪影,登时亡魂大冒,连忙下楼喊人。

    很快,整座南北客栈都闹了起来,众人以最快速度把楼上楼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两个少年,最后有人在后院发现了一串蜿蜒向墙壁的脚印,便以为薛泓碧挟制方咏雩翻墙出去了,立刻呼喝同伴追了上去。

    不多时,客栈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个个还都六神无主,谁也不知他们以为脚底抹油的小魔头就带着武林盟的小公子藏在水井中。

    薛泓碧不怕闭气,便把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托着方咏雩藏在井壁阴影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爬上来。

    他潜入附近另一家客栈里,悄无声息地把方咏雩藏进储菜地窖中,顾念着出手相救的恩情,又给他偷了床厚棉被,再搬动瓦缸和箱子挡得严严实实,这才离开。

    他绑走了方咏雩,南北客栈的人倾巢而出四处寻找,想来方怀远那边也会很快知道消息,看到他留下的那封血书。

    方怀远若要杀傅渊渟,先得掂量自己儿子的命。

    做完这些,薛泓碧已经尽了自己的能力,他应该乖乖待在这里等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他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惶恐。

    傅渊渟不是他心服口服的师父,更不是好义父,薛泓碧不知背地里咒骂了他多少次,也知道他命不久矣。

    可他终究做不到在这里等一个死讯。

第二十九章·参商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注)

    听到傅渊渟问出那句话,非但武林盟众人愣在当场,连步寒英自己也有片刻怔忪。

    血海玄蛇傅渊渟,名剑藏锋步寒英。

    欲诛杀天下第一魔头,必得请天下第一剑客出手,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悲。

    因为他们本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

    那年傅渊渟十八岁,步寒英十六岁,相识于微末,相知于患难,这段交情尚未掺杂那些恩怨利弊,也不牵扯是非立场,以为等闲世事不可摧折人心,到头来风云骤变,落得个面目全非。

    时光飞逝若流星,眨眼间三十二年过去,江湖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记得他们这段交情的人已经不多,在场便有半数,而这些人都讳莫如深,是故后生晚辈谈起他们,只一句“正邪不两立”便概括了三十年生平。

    飞仙楼的火势愈发大了,船身坍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傅渊渟第一个飞身上岸,其他人也紧随其后,以河岸为界将他团团围住,而他对这些明刀暗箭不屑一顾,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步寒英身上。

    终于,步寒英从腰间解下一只羊皮酒囊抛了过去。

    傅渊渟抬手接住了,也不疑心对方下药,打开塞子猛灌了一大口,不想这酒入口极烈,红缨血与它相比都成了女儿红,他猝不及防被呛住了,咳嗽得脸通红,却不舍得把酒吐出来,反而又喝了一口,这回细细品出了味来,眼睛一亮,笑道:“好酒!就是味道有点奇怪,先甜后苦,酒性烈劲又冷冽如冰,这叫什么?”

    步寒英道:“参商。”

    傅渊渟握住酒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在众人提心吊胆的时候,他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脸上重新带起笑模样,盯着步寒英上下看了几眼,问道:“你的藏锋呢?”

    “没带。”

    “你来杀我,却不带剑?”傅渊渟有些意外,“还是说,你嫌我送的东西脏手,早就弃之不用了?”

    步寒英当年在中原行走,随身武器是一把伞中剑,由傅渊渟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伞面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天蚕丝织就,藏在空心伞骨中的细剑是北海玄铁铸成,普天之下仅此一把,无数宵小趋之若鹜,他那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声最初就是踩着这些人打响的。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我发过誓言,伞给朋友,剑给敌人。”

    傅渊渟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带它,是因为我在你心里二者皆非了吗?”

    “不,正因你二者皆是。”

    旁观的人们听到这番对话,脸色都不大好看,其中最难看的还属方怀远。

    方怀远已经上了岸,冰寒刺骨的河水杀得他面无血色,穿透肩膀的剑已经被拔了出来,穆清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想要给他包扎止血,却被他缓缓推开,重剑压在掌下,剑锋恰好朝向前方正中,却不知是对准了谁。

    步寒英那一剑使他免于火焚,他本该感激,可是方怀远比其他人知情更多,考量也更多,越是感激对方,他越知道对方这些话不该说出来。

    十二年前,傅渊渟刺杀镇北大元帅在先,牵涉谋逆、残杀无辜在后,一夕之间从掌握武林半壁江山的补天宗之主沦为天下公敌,那时的步寒英虽然早已与他决裂,却不打算参与到武林各派的讨伐军中,不止是他乃关外人,也是他不想跟傅渊渟拔剑相向。

    然而,他还是跟傅渊渟约战晚晴谷,斗了个两败俱伤。

    旁人只当步寒英义薄云天,方怀远却知道其中关窍,听雨阁那时候四处搜寻飞星盟成员,对九宫更是记在心头,哪怕没有真凭实据,只需一点捕风捉影,他们就会化身疯狗死咬不放。

    步寒英拒不参战,他们便疑心他是九宫之一,而他出身关外寒山,掌握着乌勒、大靖两国交界间最重要的天堑,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兵家必争之地,与许多游散的北方部族同气连枝,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势力牵连甚广,无论哪方都对此地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轻易触动,若能寻到由头抓住步寒英的错处,就可找到机会往寒山钉入楔子,一口口啃掉寒山的骨肉。

    因此,步寒英虽没加入白道联军,却以个人名义向傅渊渟约战。

    那一次没人观战,只知道步寒英输了,傅渊渟也赢得惨烈,使白道联军大大增加了娲皇峰之战的胜算,而这位力挫敌首的功臣却没喝一口庆功酒,以养伤为名离开中原退回寒山,顾念当初在中原武林学百家武艺的恩情,留下十恩令赠与十大门派掌门人,答应替中原武林做三件事情,此后十令不入山,名剑不出锋。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方怀远却知道听雨阁从未善罢甘休。

    萧太后虽是女流之辈,却有不逊色武宗的野心,寒山与大靖虽是友邻,族人也多混有靖人血脉,可归根结底还是酣睡卧榻的旁人,他们因天堑而强大,也因此受人忌惮。

    在萧太后的属意下,听雨阁对步寒英的疑心始终存在,又不能轻举妄动,便想方设法地把寒山主人与藏锋剑客两个身份割裂开来,此番大力促成十恩令一事,既为借步寒英之手诛杀傅渊渟,也为利用傅渊渟对付步寒英,能同归于尽是最好,两败俱伤也不差,左右步寒英是遵循誓言再入中原,与他决战的又是被大靖朝野皆唾弃的魔头傅渊渟,生死伤残都牵累不到其他,反而能带来可乘之机,若能以步寒英之死蚕食寒山,为北疆边防再添一道天堑,听雨阁就算是为国为民,大功一件。

    他们想要步寒英死,跟想要傅渊渟的命一样。

    为了武林盟,方怀远必须赞成此事,可他不愿看到步寒英给傅渊渟做陪葬,有些人罪大恶极死不足惜,有些人却该行善事得善果。

    “时辰不早了。”方怀远握住重剑,目光如电扫过场中两人,“傅渊渟,故人见到了,断头酒也喝过了,是时候上路了吧。”

    顿了顿,他又看向步寒英:“步山主远道而来,想必身心疲累,不如先为我等压阵,免教等下混战起来被这魔头寻到空隙逃之夭夭。”

    说罢,方怀远振臂一挥,众人都握紧了刀剑,显然是不打算跟傅渊渟讲什么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后者见状微讶,继而不怒反笑,难得不带讥讽地道:“好,哪位英雄好汉先来赐招?”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倏然冲了过来,犹如一碗冷水浇进热油锅,众人先是一惊,好几个差点射出箭矢,幸好及时认出来人,纷纷面露惊异。

    “盟主!”

    不等勒马,来人直接一跃而下,竟是受命留守南北客栈的刘一手!

    方怀远皱起眉,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其他,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属下有负重托,那姓薛的小子跑了,还……”刘一手犹豫了下,终是不敢隐瞒,“他还绑走了小公子。”

    事实上,刘一手没抵达府衙,走到半路就发现事情不对,那带着令牌前来接他的人举止应答虽无异,模样却是生面孔,说是奉展煜之命带他去府衙,又不肯透露是何要事,走过半途就把他往偏远处引,被刘一手发觉端倪,出刀之后竟逼出数名埋伏在侧的黑衣杀手,武功皆不弱,事败之后立刻服毒自尽。

    刘一手心知不好,返程途中撞见展煜一行人,得知他们才刚入城,根本没有去过府衙,更无派人送信求援一说,登时发现中计,急忙赶回南北客栈,奈何为时已晚,薛泓碧跟方咏雩都没了踪影,留守的人大半都出去寻找,仍还没有线索。

    当刘一手看到那封血书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来不及唾骂薛泓碧忘恩负义果真是贼子,害怕方咏雩出事,连忙快马加鞭赶来面见方怀远。

    “……那小子十分机警,我们尚未发现行踪轨迹,他以小公子做要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毒手,可是……”

    若再拖久一些,可就不一定了。

    薛泓碧冒险绑走方咏雩又留下这封血书,“一命换一命”的意思很简单,倘若傅渊渟死在他们手里,方怀远恐怕也只能找到自家儿子的尸骨,这小子年纪不大却十分阴毒,想以这种方法为傅渊渟争一条活路。

    可惜他不够了解方怀远。

    众人都心怀忐忑地等方怀远做决断,方怀远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血书收了起来,对刘一手道:“加派人手去找,他带着咏雩逃不出绛城。”

    言罢,他重新握紧了重剑,对傅渊渟冷冷道:“你倒是机关算尽,可你作恶多端,哪怕是为了众多无辜死者,我等也不容你活过今晚。”

    有人本来暗道方怀远冷酷无情,闻言心头凛然,场上立刻剑拔弩张起来,倒是傅渊渟怔了怔,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变故。

    “……傻孩子,偏要找死。”

    他这声呢喃很轻,在场只有步寒英一人听见了。

    方怀远做下决断,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第一个出手,他的武器是一把九环刀,挥动起来却一声不响,足见功力深厚,看似笨重的刀锋只一霎就到了傅渊渟面前,几乎与他脖颈擦过,罡风劈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树身立刻中断倾塌。

    一刀未收势,傅渊渟的玄蛇鞭已经挥出,鞭头直取江天养头颅,饶是后者退得及时,长鞭抖擞如蛇影,几个兜转又追了上来,缠住他握刀右手往前一拽,下落刀锋恰好劈在丐帮帮主王成骄的铁棍上,刹那间火花迸溅,傅渊渟一脚踩在上面借力而起,手腕翻转,长鞭盘旋,将两人绑在一处,顺势一甩抛向围杀过来的刀枪剑雨。

    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剑法超群,她用的是一柄轻剑,此时跟方怀远联手作战,轻重相帮,刚柔并济,强行将傅渊渟从半空逼了下来,一左一右围攻他双手,替其他同道压制玄蛇鞭,可惜这老魔多年来没少面对多人围杀,早学会了借力打力的真谛,察觉到武器被制,果断俯身下腰,轻剑重剑交锋压背,他临危不惧,就地一个横扫绊倒身周数人,直接拖过两个给自己挡剑,若非谢安歌与方怀远及时撤招,这一下就能错杀两条性命!

    这一下陷入困局,傅渊渟固然逃不出包围,他们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一拥而上容易被他借刀杀人,单打独斗又没人是他对手,唯有车轮战慢慢将他耗死,可这样一来注定伤亡不小,非方怀远等人所乐见。

    眼看战况从强攻转向拖延,步寒英叹了口气,从压阵的后方往前踏了一步。

    他离傅渊渟有七八丈远,间隔无数人影刀光,这一步身形虚晃,如同飞鸿踏雪般踩过不知何人的脑袋,随手夺了一把剑,转瞬到了傅渊渟头顶上方,双脚一错绞住凌空飞扬的玄蛇鞭,生生将傅渊渟从包围之中拉拔出来,两人在半空对掌,内力相撞带起的狂风压得下方众人衣发飞扬,震得积雪枯叶簌簌落下。

    “你我兄弟一场……”

    转眼之后,两人各自落在一棵树顶,隔着漫天飞雪相望,步寒英横剑在前,一字一顿地道:“你的命,我来收。”

    “哈哈哈哈哈,正该如此!”

    傅渊渟张狂大笑,这笑声未落音,抬手一鞭劈空而去!

    这一鞭毫无花巧,直往步寒英面门劈去,后者仿佛腾云驾雾般飘飞避过,鞭子劈在树上,竟将整棵树从中劈开过半,看得众人心头骇然,没想到这老魔斗了半宿非但不见力竭,反而愈加凶悍。

    一鞭未中,傅渊渟手臂挥动,又是七鞭咄咄逼人,连打步寒英身周七处,吃准了他人在半空不得进退,复又腾身而起,自上而下画了一个圈,便要将人套住,孰料步寒英弃剑抬手抓住鞭梢,右手接住长剑斜出向上,从侧面刺向傅渊渟腋下。

    这一剑来得神鬼莫测,傅渊渟避得虽快,仍被剑尖刺破肩胛衣裳,点滴鲜血淌过剑锋,他一抖长鞭拉开距离,恍若飘忽不定的鬼魅游离在步寒英身周,眼力差些的只听风声不见形影,可见身法之快、鞭法之诡!

    一刹那间,长鞭化作天罗地网将步寒英困在方寸,他索性闭了眼侧身一避,同时反手一剑拨开鞭梢,脚下一个箭步向左奔出,左手搓掌成刀悍然劈下,正正切在傅渊渟左臂上,后者闷哼一声,抓住他手腕往下一拽,两人都跌下树梢,落在了一片狼藉的雪地上。

    脚下踩到实处,步寒英没有片刻犹豫,曲肘抬臂挡住傅渊渟倾身一撞,右手翻转剑锋回刺,甫一触及傅渊渟的脖颈就被他后仰避开,同时鞭子兜转回来缠身而上,仿佛噬人毒蛇般箍住步寒英的腰。两人近身厮杀,上一招方才出手,下一招已经蓄势待发,鞭影纷飞,剑光霜寒,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谁占了片刻上风,紧接着又要被讨回来,一时竟然难分高下。

    最后,终是傅渊渟的兵器胜了一筹,凡铁长剑再次被玄蛇鞭绞住的时候终于不堪重负,“咔嚓”几声碎裂开来,步寒英出手如电拈住一截断刃抹向傅渊渟咽喉,玄蛇鞭兜转回来打在他背脊上,白衣顿时渗出血痕,他却眼也不眨,手指翻转如莲花开放,那一截断刃成了他掌心神出鬼没的花,一转眼远在三步开外,下一刻又在咫尺之间。

    众人看得紧张无比,方怀远和谢安歌却是皱眉,就在两人再度拉开距离时,谢安歌猛地抬手,将自己的剑抛向步寒英。

    相较方怀远的重剑,谢安歌这把剑二指宽、四斤重,是一把不折不扣的轻剑,看起来不堪一击,可步寒英一入手便知是好剑,来不及道谢,玄蛇鞭又逼命而来,他手臂一挥,轻剑疾点如飞,竟与鞭梢撞了个正着。

    傅渊渟的招式奇诡,步寒英的剑法飘逸,前者内力深厚绵绵不绝,后者招术天成点水不漏,斗了数百回合也难分伯仲。眼看就要变成持久战,步寒英的剑法忽然一变,但见他脚下一错,身形便闪到傅渊渟面前,却是后背撞前胸,长剑换到左手,右臂竖起格挡玄蛇鞭,左侧长剑反手从腋下疾出,眨眼之间连出三剑,看也不看直刺傅渊渟咽喉、心口和丹田三处要害!

    若说先前的剑法是行云流水,现在就是疾风暴雨。

    猝不及防之下,傅渊渟只避开了两剑,当胸一剑唯有倚仗截天内力硬接,剑锋果真入肉半分便不能寸进,他忍痛挥出一掌打在步寒英背心,两人唇边同时见红,马上又错身开来。

    傅渊渟出手毒辣,一掌将人震开后倒卷长鞭,玄蛇回首直取步寒英脖颈,若要全身而退需得向左斜出奔走,而他已经先一步站在那里提掌以待,只等步寒英自投罗网。

    进是死,退也是死。

    有人发出警示,有人捂嘴惊呼,更有人闭上眼不敢再看。

    然而,步寒英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在傅渊渟站定身形的刹那抬起了手。

    一瞬间,飞星飒沓,寒光乍破。

    除却流星,还有什么东西在夜幕下一闪而逝?

    傅渊渟的眼中天地失色,只有那一点破空而来的寒芒由小变大,在风声刺耳之前,他的胸口猛然一凉,扑面而来的沛然之力以点破面,仿佛有千钧之鼎撞在他胸膛,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脚下已经往后滑出一丈远,背脊重重地撞在树干上,积雪震下,落了他满头满身,仿佛一霎白了首。

    与此同时,玄蛇鞭因为主人身形移动,错失了原先准头,打在了步寒英左臂上,“啪”地一声,鲜血迸溅,狭长伤痕深可见骨!

    人间万籁,在这一瞬间都销声匿迹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傅渊渟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露在胸前的半截剑身还在震颤。

    他不是靠着树干,而是被长剑钉了上去。

    流星飞逝,白虹贯日。

    同样一式剑招,傅渊渟今晚看到了两次,第一回是为救方怀远,第二回是为要他的命。

    他忽然笑了一下,沾满鲜血的手掌握住剑柄,想要将穿骨入木的长剑拔出来,这剑钉得太深,力道也极大,以傅渊渟仅剩的内力不能把它拔出来,于是他的手掌握住了剑刃,不顾掌心刺痛,内力刹那吞吐,欲将剑刃折断。

    然而,有一只手在他发力之前抵在了剑柄末端,将剩下半截剑身一点点往前推去。

    傅渊渟抬起头,对上步寒英溅染鲜血的脸,那血有他的,也有自己的。

    “你……”

    血迹斑斑的手掌改抓住步寒英的手腕,内力透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挤压声,这样的摧骨之痛,步寒英脸上连一分动容也没有,将右掌也抵了上去,两手合握剑柄,剑刃穿透血肉,切断肋骨,藏在其间的那颗脏器也被绞了一个洞,灌进冰冷的风。

    不合时宜地,傅渊渟想起自己早先行走乡野,看到一群小孩在玩蚂蚱,他们将活蹦乱跳的蚂蚱抓起来,用细而尖锐的草杆穿过去,很快穿出一串,蚂蚱还在垂死挣扎。

    他现在就像是一只蚂蚱。

    已经垂落的右手重新攥紧,玄蛇鞭倒卷而上,这回终于缠住了步寒英的脖颈,却没了绞下首级的力气,只能往下一拽,他们靠得太近,傅渊渟一口咬在了步寒英肩头,鲜血在白衣上渗出。

    步寒英仍是一声不吭,手下未松。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骇住,谁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垂死挣扎的魔头似乎拼尽全力,要从步寒英肩头撕咬下一块肉来。

    实际上,步寒英只感到了一刹那的疼。

    傅渊渟半张脸被他肩膀挡住,声音微弱如呓语,在他耳畔喃喃道:“平康三十二年……葫芦山顶……情同手足……”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

    ——“在下傅渊渟。”

    ——“在下步寒英。”

    ——“我二人意气相投,于今日在此结拜,灵官作证,天地为盟,结兄弟之谊,誓约情同手足,生死相托,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生相扶不相负,若倘若有违此誓,背信弃义者当受天诛地灭,神灵不佑,不得善终。”

    鲜红的血,苍白的雪,逐渐在脚下混成一堆。

    一滴眼泪无声淌过步寒英的右边脸颊,他闭上了眼。

    “……寒英,这一剑叫什么?”

    步寒英低声道:“……参商,酒成之日也是剑成之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注2)

    最后一截剑刃没入胸膛,剑柄抵在两人胸膛之间,如同他们半生至死也迈不过去的那条鸿沟。

    傅渊渟终于抬起头,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着步寒英的脸,无声笑了一下,鲜血从嘴角源源不断地溢出。

    “参商……这个名字好。”他轻声细语,“这一辈子,当真是……再也不见了。”

    一剑穿心,血如泉涌,一个人的生命仿佛流水一样在此刻崩溃决堤,长鞭“啪嗒”一声掉在了血迹斑斑的雪地上,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也慢慢垂下了。

    树林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动静,像是有人踩断枯枝跌了一跤,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注意到,除了耳力过人的步寒英,可他没有去看,也无需去看。

    步寒英终于松开手,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傅渊渟双目半阖的眼睛。

    前半生的生死之交,后半生的生死之敌。

    如今皆去。

    走马江湖三十载,了断平生遗故人。

第三十章·失控

    傅渊渟死了。

    天下第一大魔头,于永安十九年腊月廿三这日,死在了蕴州绛城钟楚河畔。

    直到最后一口生息消散,河岸依旧鸦雀无声,只有大雪铺天盖地般落下,白了人间一片。

    过了半晌,方怀远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收起重剑,带人上前查看情况,当见到那钉在树上兀自站立的尸身时呼吸一滞,等到拔出长剑将人放下,看到那令人战栗的穿心之伤,饶是闯荡江湖大半生,背后也窜起了寒意。

    傅渊渟来飞仙楼时身无长物,死也不带牵绊,方怀远将血迹斑驳的玄蛇鞭捡起来,只觉得一条鞭子重逾千钧,仿佛有无数怨魂在耳畔快意嘶鸣。

    他应该如释重负,却在此刻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左右这老魔还是占了便宜,傅渊渟死在步寒英手上,好过当一辈子躲躲藏藏的阴沟老鼠,甚至等到毒发变得丑陋颓唐,瘫倒在谁也不知的地方烂成一堆爬满蛆虫的骨头。

    三尺青锋葬了七尺身,于江湖人而言,已是不枉了。

    正当方怀远准备让人抬走傅渊渟的尸身时,一只手突然拦在了他面前。

    说也奇怪,死的人分明是傅渊渟,步寒英的脸色却比死人更苍白冰冷,他拦下了旁人,亲自背起了这具尸身,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走出一步就是一个怵目惊心的血脚印,谁也不敢阻挡在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岸边,将傅渊渟抛向了熊熊燃烧的楼船残躯。

    “轰”地一声,尸身坠入火海,摇摇欲坠的栏杆屋顶也随之坍塌,火光一时大盛,发出数声噼啪爆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点沉入河底。

    哪怕是深谙水性的河工,也不能从这水底废墟中挖出傅渊渟的尸身。

    方怀远阻止不及,皱眉道:“步山主……”

    “十恩令要求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做到了。”步寒英漠然道,“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傅渊渟。”

    方怀远一时语塞。

    他看着步寒英捡起掉落在地的斗笠重新戴上,如来时那样翻身上马,带着半身血迹和刻骨伤痕,头也不回,一骑绝尘,没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当年一起闯过生死关的两人,到底是一人上了刀山,一人下了火海。

    方怀远应该劝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步寒英若会因为惧怕鬼蜮算计便改了脾气,当年也不至于跟傅渊渟闹到决裂,倒是自己这些年来虽然身在高位,却因顾忌太多变得缩手缩脚。

    每个人都是天地洪流间的一颗石子,有些需要变得圆滑世故,也得有些尖锐如初。

    方怀远自嘲一笑,想起下落不明的薛泓碧和方咏雩,眉头尚未舒展便又拧起,他点了一些人手留下收拾残局,带着剩下的人往南北客栈赶去。

    傅渊渟虽死,事情却还未结束。

    留下的江湖人大半还年轻,武功也算不上高强,他们一面打扫狼藉,一面难掩激动地说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心有余悸又眉飞色舞,想来不久之后茶馆酒肆都会多出不少谈资。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兴起,也就没人发现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有一堆雪忽然动了动,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

    薛泓碧赶来太慢,抵达的时机却刚好。

    若再早一些或晚上一步,以他这三脚猫的轻功很容易被人发现,偏偏他是在众人混战的时候跑过来,见势不妙就地卧倒,转呼吸为内息,任枯叶白雪落了满身,像是一截倒在雪地里的死木。

    薛泓碧本来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傅渊渟不仅武功盖世还阴险无耻,听雨阁联合武林各派追杀他十二年也奈何不得,别说小小一条钟楚河,哪怕走到忘川河畔,这老魔也能从容自若地踏个来回。

    直到他看见那流星飞逝的一剑。

    那一剑太快了,快到他连眨眼都来不及,生死已判。

    步寒英将剑柄一点点往前推的时候,薛泓碧几乎要从雪堆里爬出来,他蓄势已久,想着自己拼尽全力偷袭一招,能否给傅渊渟争得一线生机,可是没等他冲出来,那将死的魔头好像早有预料般侧过了头,借着步寒英的肩膀作掩护,朝这边笑了一下。

    薛泓碧呆呆地看着他,指甲抠进了掌心,血珠又凝成了冰。

    等到最后一个武林盟的人离开,遥远天际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薛泓碧浑身都被冻僵了,好不容易爬出了雪堆,几乎靠着本能运转内功回暖气血,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那处血迹渗透的树干。

    半晌,他浑身发抖,嘴角却慢慢扯起了笑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淌进嘴里咳得撕心裂肺。

    薛泓碧合该是恨傅渊渟的,恨他包藏祸心虚情假意,恨他与虎谋皮殃及旁人,恨他满口谎言强逼利用,恨他至死都不曾说出真相,留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孤身背负“余孽”之名,在这十面埋伏的世间跟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

    但薛泓碧不能否认,是傅渊渟把他救出了南阳城逃离听雨阁控制,是傅渊渟带他去祭了生身父母的埋骨之地,是傅渊渟倾囊授他《截天功》以安身立命。

    傅渊渟死有余辜,薛泓碧不该为他伤心落泪,唯有长笑当哭。

    他一边笑着哭,一边压抑着胸中翻涌的火,至阳内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虎在他体内胡乱冲撞,一股残暴、凶戾的真气随血液一同直冲脑门,薛泓碧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要杀死谁,血丝逐渐向眼珠聚拢,逐渐将那漆黑的眸子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

    然而,他又将这股无处发泄的杀意生生压下了,紧攥成拳的右手控制不住砸在鲜血凝固的树干上,竟是一下打了进去,整个拳头都陷在树身中,尖锐木屑刺刮手背,却连一丝血痕也没留下。

    薛泓碧终于将《截天功》第一重的真气融会贯通,却是在此时此地,叫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听雨阁必会不死心地派人前来查看,薛泓碧仅存的清醒催促他赶紧离开,拳印无法消除,那些爪牙很快会发现他来过,势必把绛城掘地三尺,他多留一天,性命就多一分威胁。

    同理,听雨阁必定联手绛城府衙,派遣大量官兵把守各处进出道路,自己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八成也是自投罗网。

    薛泓碧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脱身之法,他不敢在此久留,捡起枯枝拨乱了脚印,往来路返回。

    武林盟的人还在四处搜寻,然而天已快亮,绛城的百姓们陆续出门营生,街上行人渐多,为他们提供了更多耳目,也让线索变得更加繁杂。

    谁也想不到薛泓碧会乔装成一个菜贩,跟着那些忙于生计的人推车挑担,给一家家酒楼客栈送菜,等到了某家小客栈时,他多收了老板娘两个铜板,帮忙把菜蔬送进储藏地窖去,趁机把昏迷不醒的少年拖出来,藏在大木桶里堂而皇之地离开。

    等到方咏雩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他睁开眼时,脑袋还不大清醒,脸色也苍白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在客栈房间里,而是躺在一具棺材中,差点以为自己一觉睡死过去,已经魂魄出窍了。

    等他好不容易坐起来,先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紧接着看见偌大厅堂内摆放了许多棺木纸人,堂前挂经幡,梁柱绕白布,显然是义庄一类的地方。

    一个少年坐在他旁边的空棺上,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面色阴沉如水,漆黑的眼睛定定落在他身上,已不知看了多久,令方咏雩毛骨悚然。

    “你……”

    方咏雩终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立刻想要从棺材里爬出去,离薛泓碧越远越好,大声呼喊尚未出口,眼前便是一花,紧接着有一把锋利匕首抵在喉间,生生把那些声音压了回去。

    “你敢喊一声,我就让你在这棺材里长眠不醒。”

    薛泓碧单膝跪在棺盖上,反手握刀抵住方咏雩咽喉,面无表情地道。

    方咏雩昨晚见他还像个死鸭子嘴硬的桀骜少年,现在薛泓碧冷下眉眼,杀意便刺骨而入,架在脖子上的刀紧贴皮肉,他害怕自己吞一口水都会被割开喉管。

    见他安分了,薛泓碧才收了刀,改坐在棺盖上正对着他。

    方咏雩本以为他在看自己,却发现那眼神根本没落到实处,难以言喻的阴郁和悲哀从薛泓碧的身上溢散出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见薛泓碧皱眉,方咏雩识趣地压低了声音,“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装什么傻呢?”薛泓碧面冷如冰,“你爹派人把我押到那客栈去,你还不知道我是谁?跟在你身边那独臂刀客会赶来救我,没有你的授意难道他会拔刀杀人?”

    “我真不清楚!”方咏雩面露惶急,“我爹他从来不跟我多说武林盟的事情,在听到楼下闹声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会被押过来,后来找人问了几句,他们说你是傅老魔的义子,是一个小魔头,让我不必多管……可我看那三个人眼神不对劲,想着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才让刘叔去……”

    说到这里,方咏雩又委屈起来,壮着胆子瞪了薛泓碧一眼:“早知道你忘恩负义,我就不该救你!”

    “你救的不是我,是那两个杂碎。”薛泓碧嗤笑一声,讥讽地看着他,“你是武林盟主的亲儿子,我是大魔头的义子,本就是敌非友,你自己要做烂好人,还指望我跟你一起犯蠢?”

    方咏雩本来面色苍白,硬生生被他气红了脸。

    方怀远虽然在发妻亡故后娶了续弦,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由于方咏雩打出娘胎就体弱多病不能继承他武学衣钵,方怀远对这个儿子便也不冷不淡,使得方咏雩接触到的江湖人并不多,偶尔见到的那些也态度和善,哪怕有人在背地里奚落几句虎父犬子,到底不敢有谁指着他鼻子开骂。

    不等他骂回去,面前之人已经冷冷道:“我叫薛泓碧,生母是暴雨梨花白梨,生父是宋党逆贼薛明棠,一岁就没了父母,被啼血杜鹃养大成人,前不久拜了血海玄蛇傅渊渟做义父,四个时辰前他被你爹带人杀死在钟楚河畔了。”

    字句之间满溢血腥味,方咏雩闻言,到了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

    “你说得对,哪怕我不需要你发善心,可你到底是救了我,恩将仇报非我本意,绑走你也不为伤害你。”薛泓碧垂下眼,“我知道他们要在钟楚河设下埋伏围杀我义父,便绑走你留下血书,可我低估了方盟主的气魄,‘一命换一命’这样的威胁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是我那虚情假意的义父死到临头还不忘让我藏好些,呵呵……方公子,你这武林盟主的亲儿子过得还不如我这魔头义子,倒真是投了个好胎。”

    十四年来,薛泓碧鲜少用这样尖锐的话去攻击别人,尤其是对着一个心肠不坏还帮过自己的少年,可他想到方咏雩的身份,再想到傅渊渟的死,怒火与恨意就无法压制,他必须想办法宣泄出来,否则他害怕自己憋到发疯。

    方咏雩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苍白的脸上涌现病态血色,他想要说话又被呛住,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忍不住把这些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脸上渐渐没了怒容,神情有些怔忪。

    薛泓碧做好了被他骂回来的准备,没想到他呆住了,皱眉问道:“想什么呢?”

    方咏雩沉默了半晌才道:“事已至此,你会杀了我吗?”

    薛泓碧愣了下,没说话。

    “你躲到这么个地方,说明他们还在找你,如果你想要拿我做人质逃离绛城,那我劝你省点力气,因为我爹不会退步的。”方咏雩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掠过痛苦的神情,“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付出任何代价都会去做到,哪怕是骨肉至亲。”

    薛泓碧眯起眼睛:“你很想死吗?”

    方咏雩苦笑:“我的生死在你手中,不在我自己。”

    薛泓碧看了他好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娘是怎么死的?”

    方咏雩被他这一句刺得猝不及防,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在来到绛城之前,薛泓碧没见过方怀远,却在市井传言里听说过不少有关这位武林盟主的事情,可他们从方怀远的武功家世说到丰功伟绩,连带他身边的人都讲了不少,唯独没提到那位亡故的发妻。

    若非她委实不值一提,就是出了什么变故让人讳莫如深。

    如今看着方咏雩,薛泓碧猜测应该是后者。

    可惜方咏雩不肯说,母亲仿佛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绝不肯掀起来给人看那下面血淋淋的肉,索性闭了眼睛,重新躺回了棺材里,竟是任凭薛泓碧宰割也不开口的架势。

    薛泓碧本也不是真心追问,冷笑一声就跳下棺盖,从桌子上拿了个快烂的果子吃。

    剩下半天,方咏雩没再说一句话,也不向他要一口水和吃的,蜷着身体缩在棺材里,真像死了一样。

    薛泓碧也不理他,正好趁这机会梳理混乱的思绪,想出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然而,薛泓碧心里一团乱麻,还要分出心力压制胸中不时涌起的暴戾之气,直到天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是方咏雩出了问题。

    不知是一日未进水米,还是受寒又受惊,方咏雩竟在晚上突发高热,烧得晕晕乎乎,拿衣袖压着嘴也堵不住咳嗽。

    薛泓碧本来疑心他装病,听咳嗽声实在不对劲,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才过去查看,却见他袖子上赫然晕开了一小片血红!

    “喂,你怎么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222/ 第一时间欣赏浪淘沙最新章节! 作者:青山荒冢所写的《浪淘沙》为转载作品,浪淘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浪淘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浪淘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浪淘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