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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暗涌

    腊月廿四丑时正,蕴州府衙内尚且灯火通明。

    今年这场雪不仅来得早,势头也大得惊人,三日之内飞雪不休,压塌了不少旧民居,也封了好几个县城的出入要道,绛城作为蕴州的州城,虽未遭受雪灾,却得担负起统筹援救的重任,是故打从昨晚开始,府衙内的人声就没断过。

    然而,无数人忙得晕头转向,却没有一位官吏或仆役穿过中堂,踏足后院。

    相较前院的人来人往,后院显得清幽许多,二十八名带刀护卫把守四角,院中站着不少人,他们都围着一张酸枝木长案,上面铺开绛城布局图,大到府衙军营,小到客栈巷道,将整座城池拆分罗列,哪怕一家微不足道的小面馆也能在上面找到属于自己的标注。

    白衣罗裙的少女站在长案旁,她身量还不够高,得踩着足踏才能仔细查看这张图,炭笔把两根如玉的手指染出一小片黑灰色,她却毫不在意,狐狸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灿若繁星。

    玉无瑕站在她身后,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被炭笔圈出的地方,东城门、南北客栈、钟楚河等等地点逐渐连成一线,她道:“你在推算薛泓碧的藏身之地?”

    “是呀。”姑射仙叹气道,“傅老魔虽然死了,可他死得太干脆,连尸体也没留给我们,这线索不就只剩下那小子了?”

    “有眉目了吗?”

    “他离开南北客栈后没有逃走,而是转回了钟楚河,按照脚程和距离推算,方咏雩就被他藏在南北客栈附近,叫武林盟吃了灯下黑的亏。”顿了顿,姑射仙的眼眸微微一亮,“傅老魔殒命的地方被一拳破坏了,算算时间,恐怕大战正酣时他已经在场,只是能藏善忍,你们都没发现。等到你们离开,他若不想死就只能弃大道走小路,那小树林往西就有一条暗河,只要擅长水性,天亮之前从这里返回中城并不难,只是他要带上方咏雩做护身符,现在风声又紧,一天之内走不出多远。”

    “我这里还有一条线索。”丐帮帮主王成骄看了眼布局图,“南北客栈所在那条街道上还有不少酒楼客栈,最靠里的一家叫福临客栈,掌柜年纪大了觉浅,昨晚隐约听见后院有点动静,以为是夜猫子,结果今天下午去地窖搬菜缸子的时候发现锁被撬过,却没丢东西,反而发现了一床旧棉被,想来是昨夜有人潜入那里栖身而宿。”

    闻言,方怀远立刻看了过来,沉声问道:“倘若我儿曾被藏在那里,薛泓碧回城又是天亮之后,他如何在光天化日下把人带走?”

    “既是储菜的地窖,当然是扮成菜贩最合适。”王成骄回忆了一下,“那家客栈的老板娘说今早有贩子来送菜,那伙计看着腼腆面生,她多给两个铜板,对方就帮她把菜都搬去地窖,当时大堂有客人她就没跟着。”

    “恐怕就是他了。”姑射仙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三分欢喜,“还真有点小聪明呢。”

    她像是一只盯上老鼠的馋猫,方怀远身为人父却无心多想,又向王成骄追问了几句,可惜薛泓碧警惕得紧,带走方咏雩后少说换了三次身份,还绕着这条街道打了几转,丐帮弟子也没能抓住他的小尾巴,暂时没有更多指向行踪的线索。

    姑射仙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沉吟不语。

    “此番诛杀傅渊渟,步山主当居首功,方盟主也功不可没。”

    见场面安静下来,始终沉默的周绛云终于开口了,他今日罕见地没穿一身血红长袍,而是换做了一件黑衣,肩上搭着的大氅也是玄黑色,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黑夜里,不见生色也不闻活气。

    此番绛城诛魔的行动是由武林盟为主导,补天宗虽然想一雪南阳城之耻,主动提出了合作,却被姑射仙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好在她知道凡事过犹不及,严荃跟补天宗交往虽密,到底是人死万事空,她给了一棒又给大枣,傅渊渟才刚死,便亲自出城迎接补天宗来人。

    出乎意料,这次来的不仅是长老陆无归,还有宗主周绛云。

    鲤鱼江一战失利,周绛云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内伤养了两三月才好,脸色仍苍白得吓人,等他往钟楚河畔走了一遭,看着差役和水手们顶风冒雪地打捞楼船碎块和死者残躯,最终也没能捞上傅渊渟的尸体,本就苍白的脸庞更没了人色。

    傅渊渟下手从不留情,武林盟这一战折损了不少人,找回的尸体还不到半数,剩下的人都跟那老魔一起在火海里灰飞烟灭,想来到了九幽黄泉,也是至死不休。

    此时听闻周绛云夸赞,方怀远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不冷不热地道:“侥幸罢了。”

    “无论如何,傅渊渟已死这件事做不了假。”周绛云勾起嘴唇,流泻出一线猩红,“补天宗有言在先,谁能拿下他的命,周某人就将手里半本《截天功》作为酬谢,这话由黑白两道共见证,现在就到了履行诺言的时候。”

    说罢,他轻轻拍掌,陆无归便捧着一只锦盒走上前来,里面赫然是一本册子,每张书页都由初生小牛的牛皮制成,至今不见泛黄朽烂。

    “按照规矩,交出来的半册《截天功》应为拓本,可惜无论步山主还是方盟主,皆非我魔道中人,若是拿着拓本练出差错来,旁人还道我周绛云弄虚作假,故意设下陷阱害人。”周绛云看向方怀远,“如今步山主不屑酬劳已然离去,我便将原本交与方盟主,想来以方盟主的人品德行,也做不出外泄我宗门秘法的事情……当然,若方盟主有朝一日改变主意,这份功法附带的承诺也还有效。”

    所谓功法附带的承诺,指的自然是“修炼《截天功》者必为补天宗之主”这条规定,自打绝杀令广布江湖,无数人舍生忘死,除了得到盖世武功,不就是为了这份位高权重?

    然而,周绛云对方怀远说出这个承诺,就显得有些讽刺了。

    谢安歌皱起眉头,江天养更是面露怒容,眼看双方就要争吵起来,方怀远已经接过锦盒,看也不看直接合上,道:“既然周宗主信守承诺,方某自当言出必行,这份《截天功》阴册从此封存于武林盟,若非四位掌门写下誓书作保,同道中人无论身份尊卑,皆不准修炼此功,否则逐出武林盟,为白道叛徒。”

    经历了钟楚河一战,见识过傅渊渟的强大残忍,再没有人胆敢轻视《截天功》的厉害,方怀远不会拒绝掌握这份力量的机会,却不会允许它被肆意修炼使用,以免重蹈覆辙。

    饶是周绛云也没想到方怀远会在短短一刹那就做出这般决定,眼中精光一闪,笑得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道:“方盟主当真高义。”

    顿了顿,周绛云看向面无表情的玉无瑕,抬手行了一礼,道:“玉师叔,多年不见了,可还安好?”

    玉无瑕当初虽是傅渊渟的下属,却被他一度视为补天宗的继承人,连《截天功》阴册都早早教给了她,说是代父收徒,二人既是主仆也是师兄妹,周绛云身为傅渊渟的弟子,叫她一声“师叔”是理所应当,曾经也没少向她讨教,可惜后来玉无瑕叛出补天宗,周绛云成了新宗主,二人如今再见,怎么也回不到当初了。

    果不其然,玉无瑕侧身半步不受他的礼,漠然道:“甚好,若不见你就更好了。”

    “师叔不想见我,我这十八年可把师叔记在心里呢。”周绛云轻轻一叹,“毕竟,师叔虽然与他两清了,却还欠着补天宗一样东西没还。”

    玉无瑕朱唇勾起如弯月:“你要我还了这一身武功?”

    哪怕曾是傅渊渟属意的继承人,玉无瑕叛出补天宗已是板上钉钉,周绛云向她讨回一身截天内力可谓理直气壮,但他只是笑了笑,道:“师叔不必如此,傅渊渟都已经是补天宗的叛徒,您当初离开也是被他所迫,如今若要回到补天宗,只是您一句话的事情。”

    “哦?”玉无瑕一挑眉,“你要招揽我?”

    周绛云道:“如同师叔这般风流人物,师侄不忍您泯然于尘。”

    “那可不必周宗主操心了。”

    不等玉无瑕回话,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姑射仙扔了炭笔跳下足踏,走到玉无瑕身边牵住她的手,嗔道:“玉前辈与我娘乃是故交,此番出山已经同听雨阁达成协议,今后便是惊风楼的玉楼主,岂不比回到伤心旧地好上千百倍?”

    周绛云一愣,方怀远脸色微变,他们同时看向玉无瑕,却见她弯腰把姑射仙抱了起来,乍看如同亲母女一样。

    “既然如此……”周绛云只在瞬息便权衡了利弊,亲手倒了一盏清茶递过去,笑道,“师侄以茶代酒,祝师叔前途无量。”

    这一回,玉无瑕没再避让,空出一手接了茶盏,仰头饮尽了。

    一场明争暗斗消弭于无形,后院的气氛也为之一松,姑射仙见众人脸色都和缓下来,拍拍玉无瑕的手臂让她把自己放下,手指落在布局图上,正好是刘一刀昨夜遇袭的地方。

    “私事了结,我们就来说说正事。”她的声音依然柔软动听,语气却在一刹那从春风变成了冬雪,“昨天晚上,因钟楚河大战将启,方盟主派人将薛泓碧押回南北客栈暂行关押,负责看管的人却先后出事,前头的梅姑三人擅动私刑逼问《截天功》不成,已经被拿下,经过拷问得知他们乃临时起意,已经可以确定是薛泓碧故意为之,挑衅他们动手以图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惜这件事被刘一刀撞破,薛泓碧顺势离开柴房,由刘一刀亲自看管,从而杜绝了其他人插手的机会。”

    “刘一刀是跟随我数十年的老人,对《截天功》没有觊觎之心,更与傅渊渟有断臂之仇,绝不可能放任他的义子逃脱。”方怀远面色沉郁,“他原本守在房中,却在丑时被引走,半路遇袭险遭不测……那人说是奉我大弟子展煜的命令请刘一刀前来府衙,还拿出了我交给展煜的令牌,可展煜自证绝无此事,令牌也还在他身上,同行之人皆可为证。”

    “一面假令牌,能够骗走跟随方盟主多年的心腹,制伪之人定然对武林盟了如指掌,可惜那令牌查不出端倪,相干人等也没有活口。”姑射仙环视众人,“各位怎么看?”

    “对方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给薛泓碧制造逃脱的机会,而这有两种可能,一是想要救他的人,二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某些东西的人。”玉无瑕缓缓开口,“我来到绛城的第一天,先出手杀了浓娘,然后以她名目下达命令,将可能襄助傅渊渟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些人只可能是外敌。若为前者,九宫余孽的可能性很大,若为后者……”

    她看向了周绛云,殷红朱唇犹如血溅红花:“周宗主,您觉得薛泓碧身上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呢?”

    除却九宫飞星的线索,薛泓碧身上最珍贵的自然是《截天功》。

    玉无瑕和周绛云都只学得阴册,傅渊渟当年在逃出娲皇峰前毁了阳册,他自己便是当世唯一通晓整本《截天功》的人,如今身死,最有可能继承这本秘籍的就是薛泓碧。

    玉无瑕这些年来疏于武学,至今还停滞在第八重境界,周绛云却身在其位,不能更进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他早在四年前就练到了第九重,却还没有突破瓶颈达到第十重境界,如何走完这最后一步的秘密恐怕就在阳册里,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同理,武林盟已经被傅渊渟压制了十几年,方怀远决不允许周绛云成为第二个傅渊渟。

    因此玉无瑕这一句话虽是笑问,却无异于刀锋直指。

    然而,周绛云半点不见心虚,笑道:“师叔说笑了,我的确想要《截天功》阳册,且不论薛泓碧是否得到了它,单说补天宗与听雨阁这十二年的交情,等到他被移交到听雨阁,我若要得到一份秘籍,想来萧阁主是会卖这个面子的,何必做这藏头露尾之事?”

    “原来如此,我远离江湖十二年,有些事情着实不甚了解。”玉无瑕自罚了一杯水酒,淡笑摇头,“毕竟,当初傅渊渟收你为徒传你阴册,你尚且面上感恩背地疑心,谁能想到这世上会有一人被你全心全意地信任呢?如此想来,萧阁主合该是当世英豪人物,恨不能早日一见呢。”

    若论武功,玉无瑕已不是周绛云的对手,可若比话术,十个周绛云也比不过玉无瑕。

    天地君亲师,一个连师父都背叛的人会相信一个合作者,尤其那人背靠朝廷,眼下虽与他利害相合,难免某天不会一拍两散,将关乎性命的武功寄希望于对方的坦诚相待,或许有人会做,但那个人绝不是周绛云。

    这些弯弯绕绕大家心知肚明,周绛云根本不好做回应。

    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避而不答,只对玉无瑕笑了一下。

    方怀远等武林盟中人乐见他们相互攀咬,姑射仙只好站出来打圆场,道:“不论这些人来自何方势力,只要薛泓碧一日还在绛城,他们的目的都不算达到,一定会赶在我们之前再次行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薛泓碧。”

    她又拿起了炭笔,将线索回想了一遍,沉吟片刻划去几处,最终圈出两片区域,道:“他得找那些偏僻少人之所,若非往西就是往北,这两边一方是闾左,一方有坟场,都是藏身的好地方。”

    王成骄仔细看了看图纸,指着城北那块地道:“这里有个义庄,尚未搜过。”

第三十二章·突围

    方咏雩的病来势汹汹。

    他是四阴生人,出生在大雪天,又在娘胎里受了牵累,生下来便罹患先天不足之症,容易早夭,全赖方家底蕴深厚又有庞大势力,请了名医好生调养,等到他四五岁时已经有了不小起色,倘若长此以往,十五岁的方咏雩哪怕算不上体魄强健,也该与常人无异。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五岁那年他的生母猝然离世,方咏雩的病情急转直下,身子骨彻底败了,平日里多走几步都喘不上气,一点风寒都可能危及他的性命,是故方怀远明知绛城将有大事发生,也不敢在这风雪交加的时候催他一行离开。

    然而,这些事情薛泓碧一概不知。

    他在南北客栈初见方咏雩,只看出对方身体孱弱,可精气神还行,想来没有重病在身,于是将人绑了藏在地窖里大半夜,又挪到了义庄空棺,方咏雩也跟他赌气,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如此饥寒压迫之下,身体便撑不住了。

    看到方咏雩发热咳血,薛泓碧一时慌了神,好在很快反应了过来,见他颤抖着手在身上摸索什么,连忙将那物什扒拉出来,原是个小药瓶,里面都是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

    “治你这病的?要多少?”

    方咏雩说不出话,颤巍巍比出三根手指,薛泓碧赶紧倒出三粒喂进他嘴里,发现他迟迟吞咽不下,伸手捏住下颌往上一抬,药丸终于服用下去,薛泓碧又端来一碗水喂他喝了口。

    服了药,方咏雩的脸色明显好转,可没等薛泓碧松一口气,他又捂着嘴咳嗽起来,发红的脸庞很快转为青白,身体也开始打摆子,薛泓碧伸手摸了摸,发现刚才还烫手的皮肤又变得冰冷,如果不是还有呼吸脉搏,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摸一具尸体。

    这病症着实古怪,薛泓碧倒了一颗药丸仔细查看,可惜他对药理实在抓瞎,怎么也看不出门道来,见方咏雩冷得牙齿都开始打颤,伸手抓住对方左腕,小心翼翼地渡去一股真气。

    薛泓碧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内力也走至阳路子,压制风寒之气算是小菜一碟,可当他感受到真气在方咏雩经脉间游走,眉头越皱越紧。

    人身任督便如天地子午,其中督脉号称“阳脉之海”,任脉为“阴脉之海”,习武之人不管走哪条路子,最初都得讲究一个阴阳和合,是故打通任督二脉乃修行上乘武学至关重要的起步,而对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来说,阴阳失衡就代表了病痛缠身。

    方咏雩没学过武,又是久病之身,任督二脉滞涩难通在薛泓碧意料之中,可当他渡入真气探查,愕然发现对方的任脉竟被打通了,连着六条正阴经也畅通无阻,与五脏蕴气相通。

    这该是一件好事,可是任脉通则阴气盛,与之相对的督脉非但没通,反而处处艰涩难行,六条阳经与督脉交会的大椎穴也不知受过什么损伤,阳气流经此地便如进了深不见底的井,大半都消散得无影无踪,难以与阴气在体内交互流通,更难在关元聚气,已经熬了不知多久,人体阴盛阳衰。

    治病的办法不是没有,打通督脉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偏偏方咏雩还患有心疾。

    薛泓碧不知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只知道他心脉有损,阴阳之气又得流注五脏六腑,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寒气由经脉抵达脏腑,本该注入心脉的阳气却内虚不足,导致心房逐渐不能承受重荷,若再打通督脉,一时间阴阳相冲,方咏雩根本熬不过去,极有可能当场暴毙。

    治本如要命,想来医者就是顾虑这点,才放弃了能够根治病症的办法,转而用针灸药物为方咏雩固本培元,这法子能保住他的命,却要让他做一辈子的病秧子。

    薛泓碧本来有满心迁怒,探脉之后都消弭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有一股至阳真气护住心脉,方咏雩虽然还在发抖,却不再咳血,青白的脸庞慢慢有了人色,眼瞳中也重新映出人影,看清救他的人是薛泓碧,泛紫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谢你的!”

    “我也不稀罕。”薛泓碧正心烦意乱,他绑来方咏雩本是为了救傅渊渟,如今傅渊渟已死,方咏雩于他而言就成了累赘,有了刚才那一遭,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杀一个无辜的病人,又该如何是好?

    这义庄已经有了许久年头,看守这里的门房是个老眼昏花的跛足老头,平素十天半个月也少见活人,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早早闭门上炕,只在棺堂留了一盏给亡人照路的安魂灯,那如豆火光不时摇曳,映得薛泓碧的面孔也明暗不定。

    方咏雩本来对他又气又怕,往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恐惧跟气愤都散了不少,潮水般的疲惫涌了上来,身体沉重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半晌,他轻声问道:“你刚才救了我,是不打算杀我了吗?”

    薛泓碧站在棺旁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你想把我丢在这里。”方咏雩看着他,“我爹不会受你威胁,你若执意带着我反而更加危险,把我丢下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他们能够及时找来算我命大,如果……那也是我命不好,与你无关。”

    薛泓碧冷笑:“不然呢?难不成你指望我这贼子大发善心,明知道他们正在满城搜捕,还要冒死把你送回去?”

    “我五岁开始就不做这种白日梦了。”方咏雩扯了下嘴角,“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等我睡着,你再走吧。”方咏雩的声音很轻,呢喃一般,“我不想再被谁给丢下,然后一个人等死。”

    薛泓碧没说话,方咏雩又吞了两颗药丸,重新躺回了棺材里,乖乖闭上眼睛。

    他这回没有胡思乱想,身体心神都疲惫不堪,哪怕感受到寒气透过薄薄的棺木不断侵袭自己,仍是很快有了困意,只是这次不同以往,很可能一睡不醒。

    迷迷糊糊地,他听到脚步声由近到远,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出去了。

    方咏雩睁开眼,却没有起身去看,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可没等他再次闭眼,房门又被人打开了,熟悉的脚步声回到棺旁,一双手伸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拖拽出去。

    “你——”

    “闭嘴。”薛泓碧拿了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旧棉衣把他裹住背起,声音冷得仿佛能掉冰渣,“胳膊抱紧了,等会儿若是滚下去,我不会救你。”

    方咏雩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数道黑影在窗外闪过,摇曳的烛火霎时熄灭,整个棺堂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瞬间,森寒杀气如同来自九幽地府,冻得人心惊胆寒。

    他立刻明白薛泓碧为何去而复返,有外人来到了这里!

    方咏雩顿时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薛泓碧见他安分了,一手握住了匕首,一手抓住了经幡一角。

    义庄不远就是坟地,会在大雪夜来到这里的人绝非路过,薛泓碧不惊异自己行踪败露,只猜测他们来自哪方势力,又抱着何种目的。

    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前。

    棺堂大门年久失修,随便哪个成年男人都能把它一脚踹开,可这个人非但没有强行破门,反而像是投鼠忌器般挪了一步,特意把自己的身影暴露出来,伴随着三下叩门,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薛泓碧,方盟主有令,只要你放了小公子,我等绝不伤你。”

    薛泓碧跟方咏雩都听了出来,这是刘一手的声音。

    方咏雩松了口气,下意识想要开口,手腕却被薛泓碧用力一握,疼得他脸色煞白。

    薛泓碧警告了他却没有说话,经幡已经被撕了下来,将自己跟方咏雩绑在一起,又拎起一具尸体挡在面前,两条腿都拖在地上,强撑起来的尸体乍看跟他差不多高。

    “……凭你一人,如今已经无路可逃,若小公子有个好歹,武林盟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现在……”

    外面的人还在劝话,屋里的人也到了门前。

    隔着一扇门,薛泓碧终于开口了,沙哑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恨意:“方怀远已经带人杀了我义父,难道还会放过我?就算你们不杀我,也是将我交到听雨阁手里,那还不如现在死了,还能带着方怀远的儿子做垫背!”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一股大力强行破门,寒光乍现直斩而出,挡在薛泓碧面前的尸体立刻被一刀劈了脑袋。与此同时,薛泓碧猛地掀起经幡,白布飞扬遮蔽人眼,他以尸体为盾往前撞去,匕首从腋下空隙刺出,鲜血立刻喷溅出来,染红了一片白布。

    眨眼之间,他已经背着方咏雩踏过两具尸体冲出棺堂,回首只见屋顶和院墙上都有人影出现,竟是十二名杀手,没穿夜行衣也没蒙面,身形面貌皆平凡,若不是手里拿着武器,就跟寻常百姓没两样。

    那具新死的尸体就在薛泓碧脚边,却不是刘一手,而是一个陌生面孔,不知如何将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热血都被寒风吹凉,方咏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伏低身体不给薛泓碧添麻烦。

    十二个人,来历不明,武功不低,刀剑弓箭一个不缺。

    自己只有一个人,一把匕首,还带着个随时可能发病的累赘。

    薛泓碧不必想就知道自己打不过,丢下方咏雩不战而逃或许是个办法,可这些家伙不是武林盟的人又假借武林盟名头办事,决不会留下这个活口,把他丢在这里就跟杀人无异。

    右手握紧了匕首,左手还抓着那块染血白布,薛泓碧冷眼一扫四周,脚下忽地一蹬雪地,身如离弦之箭射向院门。

    “咄”地一声,箭矢破空直追人去,若非薛泓碧早有预料,动身刹那便扭转躲避,这一箭就不只是射在门板上了。

    一箭如号令,四名杀手持弓压阵,八名杀手施展身法围攻过来,刀光剑影霎时笼罩在这小院中,薛泓碧四周气机都被杀招封锁,呼吸之间已有四刀压顶、四剑刺身,他抬起匕首架在头顶,白布扭转成鞭劈风而出,缠住一人手臂猛地前拽,破了四剑齐动的招法。

    方咏雩一口气还没呼出去,眼前就是一花,刀剑交锋的火光迸溅如星,薛泓碧趁机带他从包围中脱身出去,看也不看,反手一鞭从肩头往后挥去,裹住墙头一名杀手的脑袋,同时往下俯身贴地,顺势借力将人拽了下来,将将挡住其他杀手劈砍过来的刀剑,仅仅一瞬间,那人身上多了八个窟窿,已然不活。

    薛泓碧弃了白布,左手抓起掉落的长弓轮转如满月,但闻“叮叮当当”一阵响,三面射来的箭矢都被扫落,最险一箭捉隙射来,眼看就要把射穿他或方咏雩的脑袋,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偏过头,张口咬住了箭杆,箭尖离方咏雩的脸不到方寸!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截住了这一箭,胸口就挨了一脚,平地滑出丈远,胸中血气翻涌,还没站稳身形,左边又传来利器破空之声,而他根本无暇去看。

    就在这时,方咏雩忽然叫道:“伏低右转,反手出刀!”

    生死关头,薛泓碧来不及多想,上身低伏右脚一动,身体旋转刹那一刀刺出。

    那把剑本是对着他后背刺去,这一下扑了空,不等后退,小腹已经被一刀捅穿,薛泓碧曲肘撞在对方伤处,鲜血立刻喷涌出来,他看也不看一眼,听到方咏雩再次提醒,长弓往后一挡,果然架住一把大刀,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崩裂,若被劈中,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在这时,薛泓碧看到了棺堂门口悬挂的灯笼和那些脏污杂乱的丧布。

    剩下的杀手都扑了上来,他手里这把弓已经出现裂纹,或许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

    相距八丈,间隔数人,他只有一次机会。

    一刹那,仿佛有流星划过脑海,薛泓碧想到了步寒英那一剑参商。

    长弓最后一次架住刀剑,匕首趁机离手而出,从两个杀手间的空隙闯了出去,如同箭矢般飞向棺堂门口,灯笼应声而落,火焰很快烧透白纸,蔓延到了丧布下角。

    寒冬不似夏秋,若没有烈酒油脂,很难烧起大火,何况今晚大雪,丧布潮湿,只有一股烟飞快窜起。

    这就够了。

    长弓支离破碎,薛泓碧带着方咏雩从刀剑之下险险滚开,两个人身上都多了几条口子,好在不伤及要害,而他顺势滚到了院门前,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来人啊!棺堂走水了!”

    声音被内力加催,在寂静的夜里远远传开,看守坟地的狗最先狂吠起来,老门房匆匆从屋里出来,抬起灯笼放眼一看,只见到一股烟从棺堂那边升起,当即脸色大变,立刻抓起锣鼓敲打起来,放声喊人。

    义庄虽然远离人居,到底还在绛城之内,离得最近的街道不出五十丈,很快就被惊动了,人们手忙脚乱地披衣出门,争相取水赶来。

    一起赶来的,还有正在附近搜捕的差役和武林盟弟子。

    杀手们脸色大变,薛泓碧趁机扯下绑在两人身上的绳索,扬手一抛,绳子缠住院外一棵大树,顺势翻了出去,借力跃进了夜色深处。

    等到杀手们想追,救火的人已经赶到门口,不少人瞥见了他们的身影,当场发出惊呼,还有人放声大喊抓贼。

    无奈之下,杀手们连残局都来不及收拾,纷纷施展轻功逃离现场。

    等到武林盟的人赶到,义庄已经被差役和百姓们团团围住,院子里一片狼藉,还有三具鲜血未干的尸体。

    展煜一个箭步上前,翻过一具尸体查看,没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线索,就跟昨晚伏击刘一手的那些人一样。

    “这次不是自戕,但还是死无对证。”

    刘一手站在他身边,皱着眉仔细分辨地上凌乱的脚印,发现其中一双要小上许多,现场的尸体却都是成年男人。

    “双方有过一场恶斗,下手狠辣,是敌非友。”展煜冷着脸转身,看向站在院门的陆无归,语气淡淡却意有所指,“从脚印来看,少说有十个人一起动手,薛泓碧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若下死手绝无生路,这些家伙还是想抓活的……陆长老,你怎么看?”

    “这个嘛……”陆无归笑得眼角细纹都眯了起来,“不知道,慢慢查呗。”

第三十三章·悬命

    薛泓碧不好赌,骨子里却有赌徒的疯劲。

    他一改先前躲躲藏藏的作风,逃出院墙后不走偏僻小路,专往人流密集的地缝跑,一边跑还一边捏着嗓子大喊大叫,乍听像个吓得破了音的小姑娘,没等迎面而来的人看清他身形样貌,他已经钻进了人堆里,饶是有混在其中的武林盟弟子发现了他,刚踏出一步就被人墙挡住,等到冲出重围,那滑不溜丢的家伙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委实气煞人也。

    实际上,薛泓碧带着方咏雩混进了一辆载货马车里,堆得老高的麻袋货箱能够阻挡旁人视线,只要小心挪动几下就能在中间腾出足以让两个少年栖身的空隙,按理说方咏雩在这时候就该喊人,可他那病又犯了,全靠薛泓碧渡去的真气才能护持心脉,呼吸急促又微弱,已经没了清醒意识。

    顾虑到这点,薛泓碧不敢拖延太久,等到马车停下,趁车夫去找人卸货的工夫,他立刻从中跃起,背起方咏雩就翻进了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墙。

    说来也巧,这户人家恰好在办白事。

    三进大宅,高墙鳞瓦,单单一个后院就有南北客栈大,园景布置虽有贵气却少雅致,家主八成是个富商而非有功名者,此时整座大宅都挂满丧布和白幡,隐隐还能听见诵经声和哭丧声,下人们面带哀戚却分工有序,想来出事的不是当家人,而是太爷太奶一类的人物。

    薛泓碧先把方咏雩藏好,猫一样在大宅里晃了两圈,才知道这家主是做绸缎生意的,在绛城小有声名,亡者正是他的父亲,古稀之龄,无病而终,算得上喜丧,已经在家停灵四日,请和尚道士来做了法事,明后天开白席过水桥,大后天就要扶灵出城回乡下老家安葬。

    他眼珠子一转,偷偷潜回后院背上方咏雩,钻进了后院。

    家主今年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膝下两子无女,发妻跟他一起住在中堂院,妾室前两年死了,后院就空置下来,此番前来的宾客也少有女眷,故而这里成了整座大宅最安静的地方。

    谨慎起见,薛泓碧没有选择那些日常打扫好的房间,而是住进了妾室生前的屋子。

    他刚才躲在假山后面听一个婆子教训丫头,话里提到了这个妾室,据说是女婢上位,没成想夫人是个厉害的,她不仅没能生下儿女母凭子贵,还在几次把戏后越发惹老爷嫌恶,最后变得疯疯癫癫,前两年失足落水死了,她住过的屋子被人说晦气,夫人直接命人把门锁了,一应物什都在里头,已经积了灰。

    薛泓碧从窗户翻进去,从柜子里翻出还算干净的被褥,把方咏雩安置在床上,又溜出去偷了些饮食,可惜方咏雩又开始发热,牙关咬得死紧。

    无奈之下,薛泓碧把馒头撕成碎屑泡进热水里,撬开他的嘴一勺勺往里灌,勉勉强强把人喂了半饱,又将他扶起来,盘膝坐在身侧,一掌抵大椎,一掌抵关元,截天内力化成两道暖流,经由两处大穴流注督脉,强行调动方咏雩体内虚弱的阳气,以外力帮助运行了六个大周天,勉强形成了阴阳交汇,这才松开手,只觉得全身瘫软。

    以薛泓碧如今这点微末道行,想要帮人运转周天委实不自量力,虽然侥幸做到了也是耗损极大,何况借助外力,能救方咏雩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

    说起来,他才从义庄逃出生天,又躲进了办白事的人家,专找丧气地,当真是命里带衰。

    他实在累极了,脑子里胡乱转悠了几个念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很快就倒在方咏雩身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大雪终于停了,只是天色还阴沉不见放晴,一如薛泓碧的心情。

    方咏雩还没有醒,烧倒是退了,手脚也恢复到常人应有的温度,眼睛却睁不开,迷迷糊糊间说过几句胡话,薛泓碧仔细听了会儿,口口声声都是“爹娘”,却不像是骨肉情深,反而像是那对男女化成了恶鬼,在他的梦境里作祟。

    薛泓碧叫不醒他,好在这声音如蚊呐,不怕引来旁人,只怕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有心把这小子拖出去丢还给武林盟,可一想起昨天晚上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只怕方咏雩还没见着他爹,就先丢了小命。

    他暗嘲一声自找麻烦,去厨房偷了碗热粥,依样画葫芦地喂给方咏雩,自己连啃了五个大包子才算垫底,有了力气处理伤势。

    撕开衣服清洗结痂的创口,烈酒直接浇下去,伤口重新崩开,跟血痂长在一起的脏物也被冲走,他疼得满头冷汗,嘴里的棉布都快被咬烂,下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从妆奁里找出一支银簪,在烛火上烤了烤,又在酒中一浸,便刺入伤口,把嵌在里面的两根银针挑出来。

    万幸,针上没有淬毒。

    做完这些,薛泓碧将东西都锁进一个空箱子里,换上昨晚从客舍偷来的衣服,倚墙沉思起来。

    自打没了傅渊渟,他在绛城多留一日,生机就少一分。经过昨晚的事情,薛泓碧知道寻找自己的势力不止武林盟一方,那些家伙若为杀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逃出义庄,可对方想要活捉自己,却不打算放过方咏雩。

    那就不大可能是听雨阁的人了。

    武林盟才跟听雨阁联手在绛城设伏,有了这一次合作,听雨阁跟武林盟的关系完全可以更进一步,就算要翻脸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补天宗”三个字在薛泓碧脑海中一晃而过,若说听雨阁不下杀手是以为自己知道九宫线索,那么补天宗要活口就该是为了《截天功》,至于杀方咏雩,一是他倒霉被自己绑在身边,二是对方有把握在杀人后销毁罪证或者栽赃给自己,左右能让方怀远断子绝后,又能在武林盟跟听雨阁之间划一道口,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薛泓碧又忆起那晚自己能够逃离南北客栈,全赖有人引走刘一手,当时只道天助我也,现在想来也不对劲。

    如果是补天宗,薛泓碧在离开客栈后就会被抓,犯不着等到昨晚才动手。

    可若不是补天宗,那又会是谁呢?

    薛泓碧忽然想到了一个死人——傅渊渟。

    过了一天一夜,他已经从愤怒和仇恨中清醒过来,再看傅渊渟死前做过的事情,处处都透着诡异。

    不管不顾地把整本《截天功》都教给他也好,来到绛城落榻飞仙楼也罢,甚至是自己被抓前听到的那句“小心”,看似落入一个十死无生的圈套,实则都暗藏了傅渊渟的算计。

    他们在水云泽呆了一个月,傅渊渟根本没有机会提前来到蕴州大开杀戒引得武林公愤,结合当日他与玉无瑕、陆无归的那番对话,以及此番玉无瑕决意投靠的翻脸无情,薛泓碧不难推测出这老魔根本就是来送死的。

    如果绛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渊渟算计好的呢?

    他本来就快死了,以傅渊渟的性子,比起毒发身亡,他更想以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作为归宿,打了武林群雄一记耳光,死在一生之敌的手里,甚至在死后玩弄各方手眼势力,这就是傅渊渟最想要的葬仪。

    听雨阁想要傅渊渟死,玉无瑕就成了布局索命的那只手,踩着他的尸骨踏上高楼;补天宗想要得到《截天功》,陆无归就是周绛云手下最会咬人夺食的狗,他可以把自己摆在前面做肉骨头,只要周绛云动心松手,无论这条狗冲出去做了什么,都是出于主人的意思。

    可惜薛泓碧所知太少,手里的线索也有限,无法判定正误,更不能推测更多。

    他捻了捻眉心,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另一个人。

    绛城护城河外的葫芦山,清虚道观里那位老观主。

    葫芦山不是去往绛城的必经之地,傅渊渟偏要往那里走,还滞留了三日,薛泓碧原本以为他是故地重游,可在离开的时候,傅渊渟留了一封信让老观主保管,偏又叮嘱自己记得去取,说什么“时机未到”。

    现在想来,傅渊渟早已做好死在绛城的准备,他要说的话是在死后才能告诉自己。

    “老魔头……”

    双手攥拳,指节发白,薛泓碧骂得咬牙切齿,眼睛却红了。

    他依旧想不通个中始末,可明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满腔彷徨郁气也随之散了,连伤口都不再疼得厉害,算是一件好事。

    唯一的不好,就是方咏雩病情越来越重。

    薛泓碧现在做梦都想逃离绛城去葫芦山,可他不知道如何处置方咏雩。

    昨天杀手来袭时,他救了方咏雩,方咏雩也帮了他,薛泓碧万万没想到这病秧子其实对武学招法了解颇深,虽然是纸上谈兵,可也临危不乱,若没他在关键时刻出言指点,自己恐怕已经落败被擒。

    然而,遭遇了昨晚那场变故,方咏雩病情急转直下,薛泓碧再把脉,已经显出雀啄之态,说明他心力衰竭,若不能及时医治,时日无多了。

    薛泓碧向来恩怨分明,只冲着这件事,他也不能让方咏雩因自己而死。

    傍晚的时候,方咏雩终于醒来了,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神情十分迷茫,薛泓碧都担心他病傻了,好在两人四目相对后,方咏雩的眼中出现了一点神光,气如游丝地道:“你……也死了啊。”

    薛泓碧:“……”

    他怀疑这家伙真是傻了。

    “放心,我怕你去阎罗王面前告叼状,把你小命抢回来了。”薛泓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

    经历了一场生死患难,又在死里逃生后睁眼看到熟悉的人,方咏雩此时再看他已不觉得面目可憎,勉强笑了一下,道:“我不会告你的,是我命不好。”

    薛泓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哪里会命不好?休息一会儿,等天黑透了我就把你送回去,你爹那么有本事,总能让你……”

    “他算什么有本事?”方咏雩忽然打断他的话,冷笑了一声。

    薛泓碧一怔,他看方咏雩始终是个病弱善良的富家公子,哪怕生气也不会口不择言,更别说他这一声满含讥讽的冷笑是冲着生身父亲。

    方咏雩嘲了一句,脸上不见半点快意,他闭上眼睛,良久才道:“你不必白费力气,自行逃了便是,他救不了我。”

    薛泓碧皱了皱眉:“你这病虽然麻烦,却不是绝症,只要好好……”

    “好好养着,做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方咏雩漠然道,“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够了。”

    他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礼,如今病入膏肓,压抑多年的森冷与怨愤便不再受他拘束,仿佛厉鬼撕去了画皮。

    薛泓碧默然半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

    “你说得对,我爹带人杀了你义父,你对付我理所应当,是我自己犯蠢。”方咏雩看了过来,“昨天晚上你没丢下我,我已经不恨你了,你要走就尽早,武林盟这次来了不少人,早晚会搜到这里。”

    薛泓碧这回看了他很久,忽然问:“你就一点也不想念父母,就这么想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娘早就没了,至于我爹……”方咏雩攥紧被褥,指节发白,“你以为我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只因我是武林盟主的儿子。”

    “……可你在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他们。”

    方咏雩的神情有刹那空白。

    薛泓碧不知道他对生父有何怨怼,也不想对别人的家事刨根问底,只能言尽于此,见他终于安分了,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水。

    等到水杯递过来,方咏雩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握住杯子,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仿佛透过这一杯水看到了某个不在这里的人。

    “我爹娘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说得也慢,像一艘小舟逆流而上,追溯那遥远的曾经。

    “我爹练重剑,我娘就练轻剑,他们一起下山闯荡江湖,风风雨雨十几年,是江湖上人人艳羡的侠侣,后来我爹成了武林盟主,我娘就做盟主夫人帮他打理内务,他们都说我爹娘鹣鲽情深,肯定会白头偕老……可这是给外人看的,全都是假的!

    “我爹娘的确早有婚约,可我爹爱上了别人,他想要悔婚另娶,惹得我爷爷大发雷霆,对方也心有所属,他只能依约娶我娘……对他来说,这桩婚事是‘退而求其次’,可对我娘而言,她嫁给了一生最爱的人,也嫁给了心中没有自己的人。”

    风浪扑面而来,小舟在大海上随波逐流,随时可能支离破碎。

    “我娘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成婚后事必躬亲,方方面面都为他考量,唯一的败笔是生下了我这个废物……我一出生就患有心疾,扎个马步都会昏厥,无法承担临渊门和武林盟的重任,我爹对我很失望,他宁可彻夜指点徒弟练武,也不会浪费一个时辰在我身上。

    “整个武林盟,只有娘亲不曾放弃我,她求来名医良药,竭尽心血调养我的身体,在我五岁的时候,病症已经少有发作,我以为噩梦结束了……”

    风浪渐平,远方出现了一线天光,小舟疾驰而去。

    “清明节那天,爹娘带我回乡给爷爷扫墓,途中遇到‘生花洞’的余孽设伏截杀,他们恨我爹带人剿了魔窟老巢,想要拿下我们一家逼武林盟释放洞主,可惜打不过我爹,就抓了我跟娘亲为质……

    “我们被关在地牢里,周围很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闻到股挥之不去的腥臭味,那些家伙丧尽天良,武林盟一天不放人,他们就要送点‘东西’过去……娘亲让我别怕,说爹不会丢下我们,可我闻到她身上有血腥味,摸到她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指。”

    天光尽头没有海阔天空,只有一方断崖。

    “我们一直在等他,等了整整十天,我娘少了十根手指,别说握剑,她连拿筷子都做不到了……可是当那些人要砍我的手指,我娘就拼命挡在我面前,谁来她就咬谁,最后她的左臂也没了。

    “第十二天,我爹仍然没有放人,却带弟子们杀过来了,地牢里一片大乱,娘亲趁机把我藏了起来,告诉我她很快回来……我藏身的地方就在一条水渠里,那是死水,里面还有死人,黑灯瞎火谁也看不到我,那些贼人都被她引走追了出去,我等不来任何一个人,只能在体力耗尽之前爬出去,想要找到爹娘……

    “然后,我看到娘亲被贼首拿刀抵住脖子,我爹就站在十步开外与他们对峙,贼首让他自断一臂立刻退走,可他步步向前,一剑将那贼子……跟我娘一起斩了。

    “我喊了一声‘娘’,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却被一个贼人抓住,挨了两掌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娘亲已经没了,我被打伤大椎,任脉也不能再闭,成了不能断药的废物。”

    狂风呼啸,小舟掉下断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自始至终,方咏雩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也平淡无波,唯有那双眼睛好像被毒蝎子的尾巴蛰了,痛得血丝密布,偏偏不肯闭上,定定地望着水杯里的影子。

    一股寒意从薛泓碧脚底升起,直冲天灵。

    “他剿灭了生花洞,没放过任何一个贼子,大家都夸赞盟主的手段气魄,没有人再提起我娘……”方咏雩缓缓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薛泓碧,“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忘不了那十二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忘不了一个人被留在死水中听见一个个脚步声远去,忘不了……我爹杀死我娘的那一剑。”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水杯砸落在被褥上,人也倒了下去。

    薛泓碧吓得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堪堪把他扶住,只觉得寒意透骨,摸不到一点温度,若非呼吸尚存,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可他现在不死,怕也活不过今晚。

    脉象紊乱无力,散涩并见,已从雀啄转为房颤,是心脉不堪重负,即将断绝的前兆。

    十五岁的少年人,本该如旭日初升般璀璨,方咏雩却要在这个冷寂的夜里孤身赴黄泉,而他未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抛弃。

    若想救方咏雩,得设法护住他的心脉,并尽快将人送回武林盟,请医者施针下药。

    薛泓碧闭上眼睛,手臂颤抖了两下才探入腰封,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摸出了一块玉佩。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依稀映出玉佩上龙飞凤舞的刻字——

    珂。

第三十四章·出城

    腊月廿五卯时正,绛城府衙。

    一天一夜的搜捕下来,依旧一无所获,所有人都感到焦头烂额。

    偌大绛城要藏两个少年,就像在林子里藏两棵树一样,尤其薛泓碧滑溜得紧,哪怕有武林盟弟子在义庄外撞见了他,也被他利用人流巧妙躲开,只一个错眼便再见不到踪影,急得那弟子直跳脚,无颜回来面见盟主。

    方怀远终于按捺不住了,不仅派出全部人手满城搜寻,自己带人闯了闾左,那些混迹在阴沟暗渠的蛇鼠之辈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来不及逃窜就被拖回光天化日下,连带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被掀了个底朝天,倒是解救了数十个陷落暗门的妇孺,这伙贼子非但拐走妻女逼良为娼,还买卖孩童,品相差些的直接弄残变成乞儿,手段令人发指,被拖出来的时候哭爹喊娘,不少已经被打了个半死,全部扭送官府。

    然而,方怀远救出了这么多孩子,唯独找不到自己的儿子。

    “……我们追上了那些杀手,共计九人,可惜全都自尽了。”

    府衙后厅,玉无瑕拍落了一身碎雪,端起热茶饮了半盏,对姑射仙道:“毒药镶在牙齿里,只要轻轻咬破就会当场毒发,跟腊月廿三那晚伏击刘一手的人一模一样。”

    “知道是什么毒吗?”

    “已经找医者看过,是好几种剧毒混在一起做成的,容易配置但没有解药。”

    “义庄院子里那三人的尸体检查过了吗?”

    “一个被利器刺穿胸口,一个颈骨折断背后还有八道致命伤,剩下一个是被刺穿小腹,下手的人还扭转了刀锋,肚肠都被绞烂了……这三个人嘴里也有毒药。”

    “那就是一伙的了。”姑射仙扶了扶狐狸面具,艳彩勾勒的红唇笑得诡异,“关于他们的来历,玉前辈有何看法?”

    玉无瑕道:“尸体身上没有任何指向身份的线索,武林盟里也没人认得这些杀手,官府那边倒是查出几人的案底,都是背过血案的亡命徒,这种人若为谁舍生忘死,本就是一个疑点,除非有什么事情比死更让他们害怕。”

    “愿闻其详。”

    “查出身份的共有四人,他们虽然逃家多年,家中亲人却尚在世上,最近一户就住在蕴州,我派人快马加鞭去打听过,那户人家已经三年没见过他,可家里的小孙子两个月前突然丢了,失踪整整三日又突然回去,然后家里发了笔大财,已经从乡里搬进了城中。”玉无瑕眸光微敛,含笑看向姑射仙,“打一棒再给个甜枣,反正也是烂命一条,自己死了换家里人平安喜乐,如若不然就殃及全家,这般手段……倒是颇有听雨阁三分行事风采。”

    听雨阁建立以来,没少做过查人案底要挟利用的事情,只是大多时候看不上这些草莽,盯着的都是颇有分量的人物,此刻被玉无瑕当面指出,姑射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亲手给她添满了茶水。

    “这样看来,幕后之人对我等颇为了解呢。”姑射仙指尖描过面具边缘,眼眸里含着一点煞气,“你怀疑周宗主?”

    “若论对听雨阁的了解,江湖上除却补天宗,再没哪个门派能出其右,而以补天宗的势力,要想找几个亡命徒给自己办事的确易如反掌,尤其周宗主……正如我昨夜所言,他跟方盟主都是眼下最想找到薛泓碧的人,若是方盟主所为,哪怕为撇清嫌疑也不必置独子于险境,反而是周宗主已经滞留境界许久,前不久在鲤鱼江一战失利还受了内伤,得到整本《截天功》于他而言至关重要,他无法在这件事上信任听雨阁,又不能为此跟听雨阁反目,只能做这掩耳盗铃之事,给双方留点余地,不过……”

    姑射仙听了一席话,以为她已经认定此事乃周绛云所做,没想到话锋突转,顿时来了兴致:“不过什么?”

    “一切太过顺理成章,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问题。”玉无瑕放下茶盏,双眸亮如晨星,“周宗主能够履行承诺交出阴册,说明他虽不是坦荡磊落之人,也绝不是个只看眼前利益的蠢货,他用十二年的时间成为听雨阁在江湖上最大的盟友,犯不着为《截天功》毁掉你们之间的信任,毕竟这些手段即使查不出真凭实据,也很容易惹人怀疑,站在他的位置上最怕就是猜忌。”

    姑射仙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因此……你认为幕后之人,意在挑拨听雨阁跟补天宗?”

    “除了这一点,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我会让人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玉前辈先回去歇息吧。”

    姑射仙端起茶盏,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玉无瑕也不拖沓,起身就往外面走。

    等她走了,一道人影出现在姑射仙背后。

    姑射仙头也不回地道:“说说吧,查到了什么?”

    “回禀楼主,玉无瑕与周绛云之间确有端倪。”那人轻声道,“严楼主当初在补天宗埋了不少钉子,从老人们嘴里探知到周绛云之所以能拜傅渊渟为师,盖因他是玉无瑕捡回来的,还被收作了兄弟。”

    “捡来的弟弟,能有几分真心?”姑射仙嗤笑一声,“我看他们昨日针锋相对,还以为有深仇大恨呢。”

    “楼主有所不知,当初傅渊渟尚未成为宗主,玉无瑕是他埋在娲皇峰最重要的内应,为了尽快爬上高位,玉无瑕自请入了销魂窟,周绛云生父周覃就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对她多有照顾,等到平康二十三年补天宗内乱,周覃为救玉无瑕丧命于宗主沈喻之手,年仅十三岁的周绛云背着她逃出娲皇峰……等到清洗过后,傅渊渟成了补天宗的新主人,玉无瑕这个大功臣也成了三大长老之一,她就顺势带回周绛云,请傅渊渟收其为徒。”

    “原来如此……”姑射仙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指尖描摹瓷上花样,如同抚摸美人眉目,“那么,周绛云又是怎么想的呢?”

    背后那人似乎笑了一下,道:“据说,周绛云虽比玉无瑕小了十三岁,却对她抱有男女之情。”

    “哦?”姑射仙微讶,继而想到玉无瑕如今尚存的绝代风姿,唇角笑意更深,“年少慕艾,说来也是美谈了,不过……我若没记错的话,玉无瑕这满心的爱恨可都给了傅渊渟一个人。”

    “是的,周绛云因玉无瑕之事对傅渊渟怀恨在心,可玉无瑕看起来并不领他的情。”

    “那倒未必。”姑射仙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有一个想法……腊月廿三和腊月廿四的两拨杀手,可能不是一伙的。”

    “这……”

    “腊月廿三那拨人是为了引走刘一手,给薛泓碧制造逃跑的机会,他们对武林盟的部署十分了解,而且没有在薛泓碧离开南北客栈后趁机抓人,对他显然抱有善意……然而,昨天晚上出现在义庄的杀手行动狠辣,薛泓碧下手也不留半点情面,就算是为抓活口,恐怕也要打掉他半条命,最重要的是他们行动就抢在我等前面。”姑射仙眼眸微眯,“我若没猜错,第一拨杀手是傅渊渟留下的人,很可能与九宫余孽有关,而第二拨……的确是周绛云派出的人,玉无瑕才会在今天改口为他开脱,将两拨人推成一伙,想让我着眼在第一拨人身上,对周绛云做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您的意思是——”

    “无妨,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坏。”姑射仙将茶水缓缓倒在地上,“在长寿村的时候,我不能跟傅渊渟交手,算是一生之憾,倘若周绛云真有本事青出于蓝,我倒想看看《截天功》跟《玉茧真经》孰强孰弱。”

    “可是玉无瑕即将成为惊风楼的主人,若她与周绛云暗通款曲……”

    “十二年了,补天宗依旧没有恢复元气,周绛云没那个魄力跟听雨阁为敌,若他真想借着玉无瑕更上一层楼,摔下去的时候不是更好看?”姑射仙笑了一声,“做好你的份内之事吧。”

    “属下告退。”

    如同来时那样,背后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府衙之内暗流疾涌,东城十里街上却有一辆马车不急不慢地行驶着,直到停在了镖局门口。

    号称“天下第一镖”的镇远镖局在中原各大府城都设有分舵,背靠官府,面向绿林,现任大当家李长风不仅武功高强还长袖善舞,在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膝下虽然无子,却有一女巾帼不让须眉,前几个月初出江湖就遇到杀人劫镖,不仅在三天之内追回全部货物,还亲手割了贼寇的脑袋,可谓一鸣惊人,后来又走了几趟镖,勇武大气更胜男儿,已是小有名气的江湖新秀。

    李长风毕竟年纪大了,武功已经巅峰不再,能看到李家后继有人,镖局上下都十分高兴,以至于大早上看到一名头戴幕篱身穿麻衣的少女从马车里下来,门房也只是微愣,回过神就赶紧上前帮忙卸箱子。

    这少女身量颇高,拢着厚实的大氅,不时发出喑哑的咳嗽声,门房怕她再冻个好歹,连忙把人请进厅堂,镖头也很快赶了过来。

    到了厅里,少女仍未取下幕篱,她自称姓杜,是严州人士,此番来投奔亲戚,没想到来得不巧,亲戚已经去世了,对方家眷与她不熟,她孤身一人又生了病疮,不好久留外地,只能尽快返回家乡,因路途遥远,需得镖局护送一程。

    镖局走南闯北,护送一个人并非难事,只是她不肯露出真面目,镖头也知道现在绛城风声正紧,一时有些拿捏不定,却见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道:“此事关乎我性命,请镖头发发慈悲,救我一救。”

    镖头接过玉佩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珂”字赫然在上。

    三个月前,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就告之各处分舵,若有人拿了她随身玉佩上门求助,只要不违律法不丧天理,便要尽力相帮,大家都看过随信附上的玉佩图样,自然不会认错。

    “这……”

    镖头收下了玉佩,紧皱的眉头一松,终于颔首道:“可以,小姐打算何时动身,携带什么东西?”

    “今日晌午动身,除我一人就只有一箱衣物。”少女站起身来,双手置于腰侧屈身福礼,“多谢镖头相助。”

    见她做派自然,举止袅袅,虽然被厚实衣衫遮掩了身形体态,仍可看出女儿家的教养,与武林盟满城搜捕的少年大不相同,镖头放下心来,便对她生出几分可怜,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见果真是一箱衣物,便让人取来封条当场封好,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杜小姐不如在此歇息,等用过了晌食,正好与镖队一起出发。”

    少女道:“谢过镖头好意,我得回去通知一声,午时一定赶回来。”

    看在玉佩的面子上,镖头亲自送她出门,见她消失在长街尽头,步子虚浮,着实是不会武功的样子,遂放下心来,回头吩咐镖师去了。

    他没有看到,那病弱袅娜的少女走过街角就转进一条巷子里,那尽头是死路,墙角放着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大箱子,里面放着的并非衣物,而是一个昏迷的少年。

    薛泓碧取下幕篱,面色沉冷如冰,他脱了大氅和外衣,里面赫然是一身短打,丝毫不惧天冷,扛起箱子翻过墙头,潜入了镖局后院。

    刚才封好的箱子已经被放在车上,薛泓碧趁人不注意将两个箱子调换了,又偷了封条原样贴上,他在这箱子上留了气孔,很难被外人发现,也不会把里面的人憋死。

    做完这些,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直奔城北。

    两个多时辰一晃而过,午时未到,镖头就看见那头戴幕篱的“杜小姐”乘车而来,对自己福了一礼,却不说话,似乎正在哀戚,他只当与人话别难掩离愁,宽慰了两声就叫人出发。

    午时正,镇远镖局的镖队出发,向东城门而去。

    与此同时,城北一支出殡队伍也正好离家,且走且哭,摇铃扛幡,一路走向西城门。

    正好,今日展煜等人就在西城门附近搜寻。

    这支出殡队伍人数不少,男左女右,鼓乐哀哀,老远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各地丧葬习俗不同,大多都是晚上出殡免得冲撞旁人,奈何这段时间绛城入夜就关闭城门,道士们只好根据亡人八字和阴宅风水重新推算,定在了今天这个时辰。

    路人们都往两边退去,出殡队伍逐渐抵达城门下,守城官兵一看那捧灵孝子是城里有名的高老爷,心里也不愿为难,看了衙门出示的文书和高家陈词就准备放行。

    “等一下!”

    展煜忽然开口喝止,带着几名武林盟弟子很快赶来,顾不得路人们窃窃私语,他先向高老爷行了一礼,道:“在下是武林盟展煜,正在满城搜捕那绑走我家师弟的贼人,来往人马都要仔细检查才能放行,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展煜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仅要搜人,说不准还得开棺一看!

    “你这——”高老爷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当场发作,一旁的衙差见势不妙,连忙凑上来对他耳语。

    高家虽然有钱,到底是没功名的商贾,武林盟在江湖上地位超然,这次的事情又涉及朝廷,若高老爷一意孤行,反是惹火烧身。

    衙差将利害说了,高老爷依旧面有怒色,却不好再给展煜难堪,冷冷道:“既是知府的意思,我高家也不好违抗,要搜便搜,别伤了我父的遗体!”

    展煜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太过,又向他鞠躬行礼,这才吩咐师弟们去搜,自己走到棺旁,不必抬棺人将之放下,双掌运力抵住棺盖前端,轻而易举便推开了小半,天光照在里面,他一眼就能看清棺中的确是具老者尸身,除此之外就只有被褥铺盖和一些陪葬物。

    “得罪了。”验看过后,展煜又将棺盖推回原位,师弟们也回到他身边,冲他摇了摇头。

    一时间,展煜满心失落又担忧,勉强对高老爷赔了个笑脸,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有人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人未近前声先道:“展少侠,快去东城门!找到令师弟了!”

    展煜浑身一震,抬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当下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翻身上马,两人一骑绝尘而去,其他弟子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纷纷追了过去。

    高老爷往地上啐了一口,招呼道:“走!”

    一行人很快送葬出城,东城门那边却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守在东城门的除了官兵衙差,还有不少补天宗和武林盟的弟子,双方相看两厌,隔着城门两侧泾渭分明,直到镇远镖局的镖队走到近前,这才一左一右地围了过来,要求开箱验看。

    这一看可就出了大问题,车上共有六个大箱子,其中两箱财物三箱货物,剩下一箱是衣物,结果那箱子里的衣物不翼而飞,里面蜷着的竟是个少年,还是武林盟被绑失踪的小公子!

    见到方咏雩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官兵立刻把镖师围了起来,穆清亲自出手掀了那少女的幕篱,发现那确实是一名女子,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连连作揖却说不出话来,原是个哑巴。

    等到穆清把展煜找来,方咏雩已经被人从箱子里抱了出来,医者匆匆赶到,确诊他只是昏迷而无性命之忧,展煜这才松了一口气,去看镖师们和那少女。

    有衙差前往镖局,镖头闻讯赶来,见状脸色剧变,不必旁人逼问,直接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同时也有人认出了那少女,说是在东桥那边卖艺的哑女。

    “怎么回事?”穆清皱着眉,只觉得这事儿如同一团乱麻。

    展煜将众人的口供细细琢磨了会儿,又回忆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神情慢慢变了:“声东击西……他在西边,快追!”

    奈何为时已晚。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怀远亲自赶到,带领众人一路疾驰出城,直往西郊而去,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丧队滞留在护城河边,不少人都跌坐在地,吓得六神无主。

    棺木已经落地,老者尸身完好无损,棺盖却被掀开了。

    方怀远抓起高老爷,厉声喝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老爷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一行人出了城,本来顺顺利利,直到抵达此处准备过河,棺木突然剧烈摇晃了起来,抬棺的人以为诈尸,吓得当即松了手,众人纷纷退散,却见那棺盖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少年爬了出来,对他们拱手道了一句“多有得罪”,便飞身越过人群,跳进河里不见了踪影。

    青天白日的,高老爷还以为见到了水鬼。

    方怀远自然不信鬼神,他冷着脸走到棺木旁,探手进去一摸,原来那棺木中被人添了一道木板做出隔层,薛泓碧不知何时藏在了里面,让被褥和尸身遮得严严实实,展煜才没有发现。

    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早上镖头看到的“杜小姐”确为薛泓碧乔装,可在离开之后,这小子又潜了回去将箱子移花接木,花钱找了个不知厉害的哑女假扮自己出城,而他自己躲在棺木里由丧队作掩护,只要躲过了第一关,等到东城门那边开箱发现方咏雩,众人都会往那边赶,他就可以顺利出城,然后逃之夭夭!

    舞勺小儿,狡诈如斯!

第三十五章·生死

    绛城外的那条护城河并非死水,而是从蕴州水系引流过来,长逾六百丈,宽约十丈许,自西北流向东南,春夏丰水期流速湍急,秋冬枯水期虽有减缓,却也不是死水一潭,水性差些的人落入其中,就很难再爬上来。

    薛泓碧虽然生在南地,水性却不能跟那些浪里白条相提并论,可他修习了《截天功》,内外呼吸转换自如,在水里头就跟鱼儿没两样,趁着追兵尚未赶到,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直接潜入水下向对岸游去。

    等到方怀远派人沿岸打捞搜捕,薛泓碧已经爬上了岸,顾不得寒风吹来刺骨冰凉,举目眺望四方,发现此地恰好是个三岔口,往左通往官道,往右可经小道入山野,选前者可以混进来往车队远走高飞,选后者就能藏身乡村休养生息,无论哪条都算得上好路。

    然而,中间那条七扭八拐的碎石路通往葫芦山。

    傅渊渟入城之前在这里留了三天,眼下那些人忙着抓捕自己,一时半会顾不上这小小道观,可若他逃之夭夭,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必然将这方圆百里掘地三尺,知道傅渊渟跟步寒英曾在葫芦山顶结义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没有,若被他们抢先一步拿到信笺,薛泓碧恐怕终此一生都无缘再见这老魔的绝笔。

    何况,傅渊渟的死太过突然,连一星半点都还没给薛泓碧交待,无论朝廷密探或江湖任侠都想要从他嘴里挖出秘密,谁会相信他现在根本就一无所知呢?

    从南阳城到绛城,从十三岁到十四岁,薛泓碧已经逃得够久,傅渊渟十二年亡命天涯尚知来路方向,薛泓碧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处漂泊。

    既然如此,不如去也。

    薛泓碧自嘲地一笑,抬步往碎石路走去,这条路又冷又硌,越往上走越是道路崎岖,可他始终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

    风雪渐起,日倾黄昏。

    薛泓碧终于爬上了山顶,双手撑膝喘着粗气,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地落下,坠入雪地便结了冰。

    一道矮小身影正在门前扫雪,恰是当日带着薛泓碧闲逛的小道士,他一边笨拙地挥动扫帚,一边背诵新学的经文,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还以为见了山鬼,吓得往后一坐就要摔个屁股蹲儿,好在被对方及时抓住胳膊,稳稳扶住了。

    “福生无量……哎呀,是你!”小道士认出了来人,脸上的惊惶也随之消散,憨憨地笑了起来。

    薛泓碧松开手,他主动凑了过来,转悠着打量一圈,疑惑道:“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说罢不等薛泓碧回答,小道士主动牵起他的手往观里走,道:“先进来吧,我给你找套厚实的衣服,千万别冻坏了,我师父常说风寒入体是邪痹……”

    薛泓碧低下头,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掌又小又软,脆弱得能被他轻易折断,却有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属于活人的热气从手指相扣的地方往上传递,由表入里,钻进他骨头缝里,既暖又痒。

    他笑了一下,有些留恋地挣脱了小道士的手,道:“不必了,我有些急事要见观主,劳烦小道长带我去吧。”

    老观主正在拿祈福树下挂牌子。

    上回傅渊渟来了一遭,老观主发现这棵树上许多牌子都变得脏污不堪,红布条也烂了,索性带着几个弟子把这些牌子都摘了下来,实在破烂不堪的都收进箱子里,剩下的擦拭修理,再换上崭新的布条,挨个挂回树上。

    这活儿不重却繁琐,四天下来才堪堪做完,薛泓碧跟着小道士走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老观主踩着梯子把最后一块木牌挂上去。

    他年纪大了,眼睛有些昏花,身体还矍铄,站在梯子上探出半身,能把木牌挂在一臂开外的树枝上,薛泓碧眼力好,看到那块牌子上写着一对陌生男女的名,祈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人生一世,有时候就这点简简单单又难成全的念想。

    等到老观主下了梯子,薛泓碧这才弯腰行了一礼,道:“观主,晚辈如约回来取信了。”

    老观主闻言一怔,转身看向薛泓碧,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面露忧色:“小福主,贫道观你气色不佳,神情沉郁,是遇见何事了?”

    薛泓碧沉默了下,道:“人世无常,不说也罢。”

    十四岁的少年说出这样八个字,老观主面上忧色更甚,却也不好再问,只能叹了口气,招手示意他跟来。

    薛泓碧拜过正殿,跟着老观主走进后殿静堂,见老观主取出一册《南华真经》,翻开便见折叠好的信封,他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递给薛泓碧的时候犹豫了下,轻声问道:“小福主,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居士……这次怎么不见人?”

    闻言,薛泓碧的手指被信封边角烫了下,过了片刻,他才弯了弯嘴角,笑道:“我义父回家去了,回头我若见了他,便向他转达问候。”

    老观主一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把信递了出去,道:“好,若有机会,贫道还想跟他论道呢。”

    薛泓碧故意说了几句俏皮话逗他开心,又婉拒了老观主让他用饭留宿的好意,只喝了一碗热姜汤暖暖身子,便揣着信走出了道观。

    来时满山寥落不见人影,此刻天色已暗,道观门口却有一位黑衣男子手持油毡伞长身玉立。

    这人看起来不过弱冠年华,面如玉圭,发似泼墨,容色俊美无俦,掌宽的描银织带作腰封,其上有一条玄黑暗光的绳子绕了三匝,可薛泓碧一眼就看到绑绳左侧下方有一节乌梢垂落出来,犹如择人欲噬的蛇头。

    薛泓碧的脚步顿了下,在老观主发觉异常之前,他已经扬起了笑脸,道:“天色已晚,寒路难行,还请观主留步,我兄长已经来接了。”

    说罢,他主动往前迈步,走向了那男子。

    老观主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并肩而去,心下稍安,暗自摇头一笑,背着手回观里去了。

    大门关闭,狂风呼啸,老观主便没能听到那些夹杂风中的话语。

    “本座早就听说你胆大包天,今日一见,没想到还有一副好心肠。”

    飞雪簌簌落在伞上,周绛云唇角慢慢上扬,脚下步伐不徐不疾,闲庭信步般走在崎岖雪路,可当薛泓碧回头望去,一路走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印。

    周绛云就像是活在人间的厉鬼。

    薛泓碧的手指慢慢攥紧,哑声道:“这道观里都是一无所知的方外人,你就当行善积德,放过他们吧。”

    周绛云饶有兴趣地垂眼看他:“你在求我吗?”

    “是,我求你放过他们。”

    “如果我不答应呢?”周绛云回头看向那座古旧的小道观,眸光晦暗不明,“别人不晓得,我可知道这地方对我师尊意义非凡,如今他老人家孤身赴黄泉,我将此地烧给他做陪葬,也不枉师徒一场的情分呢。”

    “若是如此,尊驾也别做什么宗主,干脆去当那杀人放火的强盗,岂不更加符合身份?”

    “哈哈。”周绛云朗声一笑,目光落回他身上,“牙尖嘴利,自己死到临头还敢讽我,不怕我敲碎你满口牙,割了你舌头下酒?”

    “我只怕周宗主舍不得。”薛泓碧的语气很平静,“毕竟口舌都没了,怎么说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周绛云漫不经心的笑容终于带上了三分真切,他重新打量了薛泓碧一番,忽然叹气道:“可惜了,你若早些拜在我师父门下,我们应该很合得来……罢了,左右不过一件小事,就当我送给师弟的见面礼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一座道观并三五人命当真不值一提。

    他们没有下山,绕过道观走到了葫芦山最高处的险峰,薛泓碧看了眼立在松下的惨白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登仙崖。

    道士过世被称为“羽化”,清虚观坐落在这种地方,观中道士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建塔立碑或葬回祖坟的条件,便在做完阴阳法事后将尸身火化,择好时辰,由观主亲自捧着骨灰坛来到此处,等到清风吹起,抬手扬灰,一身皮囊生于俗世,还于天地自然,此后清风明月皆是故人,便可算是羽化登仙了。

    这里很高,站在崖边往下看去,只见雾霭不见山川,周绛云踢了一块石头下去,薛泓碧默数了十二下,才隐约听到石头砸落在地的声音。

    “这下面没有河川,也没有足以支撑一个人的老树,若是从这里掉下去,非但十死无生,还会摔得粉身碎骨,到了阎王面前也拼不出个人样。”

    风雪的势头小了些,周绛云收了油毡伞,转身面向薛泓碧,对他笑了一下:“信都快被你抓烂了,不看吗?”

    薛泓碧低下头,将攥得皱巴巴的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三页信纸。

    如他所料,前两页写明了绛城之事的始末,这老魔确实是明知命不久矣,不愿龟缩一隅等死,主动暴露了行踪来到这里,只为给自己这一生写下结局——

    【……吾已是半百之身,此生行至尽头,非不抵是,过大于功,故友亲朋皆离散,宏图霸业已成空。今大限将至,脏腑已衰,骨肉老朽,纵使苟延残喘,不过一介残躯潦倒度日,忆往昔峥嵘岁月,不堪受青山白头。】

    【旧梦回首,蕴州绛城乃缘起之地,今将身死,亦归此处作缘灭,世人憎吾畏吾如恶鬼,吾当竭力以报之,若败尽群英,虽死犹荣也。】

    【……余生之憾,唯一人不见,一剑未偿,踏遍天涯不可平山海,唯借清香一炷拜求神佛。若上苍垂怜,故人踏雪而来,一剑生死断恩仇,于愿已足,无需祭吾。】

    第二页信纸末尾写了浓娘的名字,原来傅渊渟是打算将薛泓碧托付给浓娘,她虽然已经投了周绛云,却还对他忠心依旧,绛城又是她盘踞多年的地盘,趁乱使个手段救走薛泓碧藏匿起来并非难事,只是傅渊渟提到玉无瑕恐将重出江湖,让浓娘接应薛泓碧后一起逃走,可惜仍慢了一步,在他们抵达绛城之前,玉无瑕已经投向听雨阁,接手她当年势力的浓娘就再难隐匿,先一步被除掉,也让傅渊渟的一番安排落了空。

    薛泓碧一字一句地看着,不知不觉泪已盈眶,眼前字迹也模糊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拿出最后一页信纸,却是愣在当场。

    这最后一页信纸上,赫然写了《截天功》第十重的秘密。

    无论阴册阳册,《截天功》的法诀止步于第九重,有关第十重的传说颇为虚无缥缈,除开山祖师之外无人达成,哪怕傅渊渟也不过窥得门径,半只脚还在境界之外,他耗费半生潜修此功,终于参破了个中玄妙——《截天功》不是一门独行功法,修炼者虽可阴阳双修,却不能两头兼顾,必须择取另一人选与自己同修此功,一阴一阳,齐头并进,等两人一起到了第九重,就能夺取彼此功力为己用,败者必死无疑,生者阴阳相融,如此方可破九极入一元,成就无上境界!

    这张纸上字迹寥寥,却看得薛泓碧浑身发寒。

    就在这时,一只手夺走了这三页信纸,周绛云一目十行,直到最后一字看罢,仍是神情淡淡难辨喜怒。

    “我还以为师尊写了什么要紧话,原来……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有些失望,随手将信纸揉烂丢下了悬崖。

    薛泓碧看着那纸团消失在云雾中,忽然问道:“十二年前,你之所以背叛他,就是因为这个?”

    傅渊渟代父传授玉无瑕阴册的时候境界尚浅,并不知道其中隐秘,等到他身居高位勘破玄机,玉无瑕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至亲至信,他虽然逼迫她做那不愿之事,却不会因为武功进境对她起杀心,于是在发现周绛云根骨相符后,决定收其为徒,亲传《截天功》阴册,就是想要以此弥补己身不足,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养虎为患。

    “原因有很多,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周绛云笑了一下,“我很惜命,怕死得很,一旦知道师尊这些年养着我是为了有朝一日拿我练功,我就寝食难安。”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周绛云神情有些怔忪,良久才叹了口气:“因为他年纪越大就越心软,到后来真把我当做徒弟,想要将补天宗传给我。”

    “那你……”

    “你跟了他一年不到,我却跟了他十年,他这个人啊……最是多情最无情。”周绛云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看那散落世间的人影,“出生入死的兄弟,追随多年的下属,相知相爱的女人……他拥有过令人艳羡的一切,又被他自己弃如敝履,我自问不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又如何相信他是真心待我呢?哪怕他对我许诺,我仍害怕他会反悔,他一天活在世上,我就会幻想自己被吸干功力,变成一堆皮包骨头,只要轻轻踹一脚就会散落满地,随便哪条狗都能凑上来饱餐。”

    江湖皆知,现任补天宗之主周绛云是个心狠手辣的恶鬼,死在他手里的人多不胜数,因他酿成的惨祸不知凡几,谁都想不到他也会害怕,会在这风雪呼啸的山崖上与一个初见的人叙说过往。

    薛泓碧知道他是怎样可怕的人,却也听得出这些话没有一句掺假。

    傅渊渟跟周绛云这对师徒起于算计终于罪孽,双方都是宁死不回头的人,不管中间有过几分真心,无论谁曾动过念想,如今都成了劫灰一抔。

    他无权置喙,也无须多想。

    周绛云难得一见的软弱,终究只有一瞬间。

    “……话就说到这里吧,来日方长。”他向薛泓碧伸出手,唇角如同一弯月牙,“听雨阁是不会放过你的,普天之下能救你的人只有我。”

    薛泓碧抬起头:“救我?”

    “收起你的小把戏,我舍不得割你舌头,断你一只手还是可以的。”周绛云瞥了一眼薛泓碧的左手,“你跟我回去,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然后加入补天宗,同时配合听雨阁追查九宫余孽,我保你不死。”

    薛泓碧离开道观的时候,从静堂偷了一把刻刀,此时就藏在左手掌心,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丢下刻刀,也没有贸然攻向周绛云,而是大大方方地将它亮了出来。

    他看了周绛云好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我相信你,可我不想跟你走。”

    “为什么?”

    “你保下我,是因为义父死了,你需要另一个练成阳册第九重的人来做炉鼎,而天下知道阳册功法的人只有我了。”薛泓碧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到那一天,我会死的比落在听雨阁手里更惨,既然早晚难逃一劫,我何必违背本心去害别人呢?”

    周绛云笑道:“你可以学学我,说不定到时候是你赢了呢?小师弟,师兄教你第一个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可能。”薛泓碧忽地嗤笑出声,“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做你跟义父这样的人。”

    少年男女总会憧憬未来,明明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先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顶天立地的伟岸风光,可惜事实大多残酷,越是憧憬什么,越容易渐行渐远。

    薛泓碧想不到自己若长大成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只在这一刻明悟了本心,不想做那断情绝义之人,即便生杀予夺,终究众叛亲离,连自己都看不起。

    周绛云怔了下,看着薛泓碧尚且青涩的面容,恍惚有种流光偷换的错觉,喃喃道:“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最后半句刚出口,风雪呼啸,人影闪过,薛泓碧尚未看清,周绛云已经欺近身前,不屑于动用玄蛇鞭,只将五指屈爪罩来,他下意识往右侧躲避,那五根指头擦过左臂,直接破衣入肉,刮出了五道怵目惊心的血痕!

    来不及多想,薛泓碧提起内力,双臂交错架住周绛云右手,上身后仰,脚下飞起踢向对方小腹,不出意外被抓住了脚踝,但闻“咔嚓”一声,左脚踝几乎被拧碎,薛泓碧疼得脸色惨白,动作却没半点迟疑,陡然松手撑地,蓄势已久的右脚捉隙而出,正中周绛云气海穴。

    周绛云修的是阴册,任脉乃重中之重,气海又是其中要穴,薛泓碧虽没本事破他护体真气,可这一下拼尽全力踢得他气海翻涌,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仅此一步,生死之差。

    薛泓碧没有顺势追击,反而折身向前疾冲,周绛云甫一站稳便立刻抬头,眼前被一道乍破寒光刺痛,有星星点点的鲜血被风雪裹挟,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叮”地一声,染血刻刀落在地上,那少年脚下踏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登仙崖上坠落。

    周绛云本能地想要挥出玄蛇鞭,可他知道来不及了。

    十死无生的登仙崖,何况薛泓碧心意已决,此子性烈如此,竟在坠落之前反手一刀刺入胸口又狠狠拔出,血脉偾张,鲜血泉涌。

    这一瞬间,薛泓碧望见天光云影都在眼前飞快远离,仿佛整个人间都拔地飞升,独他一人坠向黄泉。

    风雪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冻得胸前伤口冰冷麻木,似乎也不那么疼了,薛泓碧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看到许多人影出现在上方,一个是傅渊渟,一个是杜三娘,剩下两人他不认识,却觉得亲切极了。

    他们都向薛泓碧伸出手,他笑了一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回握过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周绛云站在登仙崖边,风雪和雾霭遮蔽了他的视线,只有骨肉之躯落地碎裂的声音随风而上,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何人轻生死,不过视如归。

第三十六章·劫后

    方咏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三十一。

    他昏迷了五天,蕴州境内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到了绛城,诊断他身上只有一些皮外伤,真正麻烦的还是那痼疾,好在命门未伤,有方怀远亲自运功护持心脉,大夫们对症施针下药,一连熬了五个日夜,今天总算醒转过来。

    绛城这场雪已经下了数日,今儿个恰好放晴。

    阳光透过窗扉缝隙漏进屋里,在卷翘的长睫上翩跹如蝶,惊醒了南柯一梦的少年,方咏雩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先见得帷帐上的祥云绣纹,指头下意识动了动,就被守在榻边的人一把握住了。

    “小师弟,你可算醒了。”

    看见方咏雩睁眼,展煜顿时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把掌心那只手放回被褥里,他这位小师弟本来就体弱多病,此番遭了这场罪,整个人在短短几天内瘦脱了形,看着愈发孱弱可怜了。

    迷蒙的意识终于回神,方咏雩认出了展煜,先是一阵欣喜,继而又是失落,屋里除了展煜还有四五名大夫,偏偏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展煜见他目光游移,转头看了一眼,心里暗道不好,连忙道:“小师弟,师父昨晚在此守了你整整一夜,天亮时候府衙那边派人来请他过去了。”

    方咏雩脸上那点欢喜已经没了,闻言也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看得展煜直想抓头。

    跟其他亲传弟子不同,展煜是个孤儿,当年被方怀远捡来收养,那时候方咏雩还没出生,他被师父视如己出,可算是方咏雩的半个兄长,对这对父子间讳莫如深的心结所知甚详,偏偏被勒令闭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怀远跟方咏雩日渐疏远。

    大夫们上前替方咏雩把了脉,说是没大碍了,展煜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定,赶紧让人送上温热的米粥,眼看着方咏雩用了大半碗,这才松了口气。

    人既然醒了,针灸不必再做,药方也要做些改动,大夫们出门商议,屋里只留下师兄弟二人。

    展煜给方咏雩背后塞了个枕头,自己搬来凳子坐回榻边,跟他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腊月廿五那日晌午自己在城门被薛泓碧摆了一道,至今想来仍是愤愤。

    自始至终,方咏雩都面无表情,直到听见展煜说那小魔头已经伏诛,呼吸猛地一滞,古井无波的脸上陡然裂开缝隙,流泻出深藏的暗涌。

    “你说什么?”他一把反握住展煜的手,力气之大浑然不似一个久病初醒的人,“他……死了?!”

    展煜被方咏雩这反应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想起被绑时遭过的罪,连忙安抚了几句,道:“是,他死了……腊月廿五那日,他以声东击西之计逃出绛城,在葫芦山顶被周宗主截住,自知逃脱无路,跳崖自尽了。”

    “……尸体呢?”

    展煜迟疑了一下才道:“已经找到了,不过……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底下是片野林子,里面有不少饿狼野犬。”

    剩下的话他没说,方咏雩却明白了。

    藏在被褥下的左手慢慢攥紧,方咏雩低下了头,牙关紧咬着,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半晌,他哑声问道:“府衙那边找我爹过去,是……为了认尸吗?”

    “是啊,这小子滑溜得紧,大家虽然搜了好些天,真正见过他的却没几个,衙差们昨晚从那野林子把尸首带回来,只能请师父和刘叔去看看。”

    实际上,府衙那边还想请方咏雩过去,毕竟说起跟薛泓碧熟悉,满城也就只有被绑走的方咏雩跟他相处最久,可惜今早方咏雩还未醒,遂作罢。

    展煜说出这件事本是为了让方咏雩安心养病,没想到他刚出去拿了药方,回头就见方咏雩下了榻,拿起衣服就往身上穿。

    “小师弟,你——”

    “我要去……看一看。”方咏雩忍着晕眩,紧紧抓住了展煜的胳膊,“师兄,带我去看看……你们不认得他,我认得,我……等我确定他死了,我才安心。”

    展煜一时犯了难,终是拗不过方咏雩,亲自架起马车带他赶往府衙。

    由于薛泓碧身份非同寻常,尸首没被安置在义庄,而是停放到衙门地牢里,展煜出示了武林盟的令牌,带着方咏雩走进通道,一股阴寒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已经习以为常,方咏雩却脸色发白。

    此时,玉无瑕、周绛云、方怀远跟刘一手都在地牢最深处那间牢房里,中间摆开长桌白布,上头放着拼凑完整的尸身,头颅已经损毁变形,但还能依稀辨认面目,肢体呈现高空坠落后的断裂扭曲,胸口被刻刀捅刺的地方已经被狼嘴撕开一条大口,几乎可见肋骨。

    他们已经围着尸体看了一上午,方怀远跟薛泓碧不过一面之缘,实在不敢下定论,玉无瑕身为易容圣手,拿小刀在尸首下颌划了个小口,确定这脸皮是爹生娘养的,刘一手也认为是真,只有周绛云始终拧眉不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不该出现的脚步声,玉无瑕转头正要开斥,见是展煜带着方咏雩来了,顿时笑道:“好了,我们都让开些,让方小公子亲自来看看。”

    看到方咏雩来了,方怀远脸上先是一喜,继而变作了愠怒,偏偏不能当场发作,只能狠瞪展煜一眼,令后者叫苦不迭。

    周绛云的目光在这父子之间扫过,唇角轻勾,主动让了开来,道:“不错,就来本座这边看吧。”

    他站的地方恰好靠近头部,刘一手本想拦住,方咏雩已经走了上去,就在站定之时,周绛云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亲手将之搭在方咏雩肩头,看似轻飘无着力,却捏住了武林盟三人的心。

    “方小公子大病初醒,这地牢太冷,还是当心着些。”他笑得温柔和善,替方咏雩披上大氅时还轻拍了两下肩头,如对待最亲近的子侄,却让方咏雩感到一阵恶寒,仿佛有条巨大的毒蛇盘在身后,伸出蛇信舔舐自己的脖颈。

    手掌轻拍肩头时,一丝阴寒真气顺势探入方咏雩体内,在他察觉之前已经游走过奇经八脉,可惜这回周绛云失望了,方咏雩的经脉间确实有截天阳劲,却过于微弱,显然是外人渡入,连护持心脉都勉强,很快就会彻底消散。

    眼睁睁地看着薛泓碧自戕坠崖,通往《截天功》十重境界的天梯也在他面前折断,多年执妄化为泡影,他岂能甘心?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周绛云猜想得没错,以薛泓碧的性子,他能为了几个萍水相逢的道士主动走向自己,自然也做不到看着方咏雩病发而死,可方咏雩毕竟是方怀远的儿子,薛泓碧目睹了傅渊渟之死,救他一时已经是发了慈悲心,怎么会拿出阳册救其一世?

    经年执念,终不得偿。

    按在肩头的手缓缓松开,方咏雩背后已经渗出一层冷汗,他不敢回头看周绛云,只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尸体。

    十四岁的少年,破烂脏污的短打衣裳,手上有练武留下的茧子,身上找不出一块没伤没疤的好地方……

    方咏雩每看一眼都觉得胃里翻涌,强忍着恶心,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尸体的头,那脑袋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原本是朝左边的,此时被人转动过来,涣散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

    方咏雩终是没忍住,扭头冲了出去,俯身在牢门外的角落里吐了。

    他昏迷了五天,只喝过药汤和粥水,这一下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实在痛苦不堪。

    展煜吓了一大跳,连忙追上去安抚他,见他不知是疼还是怕,眼泪都流了出来,断断续续地道:“是……是……是他!是他!”

    “咏雩!”方怀远亲自追了出来,见方咏雩的身体都开始痉挛,面上已无人色,干脆一指点晕了他,转头向玉无瑕告辞。

    方咏雩昏迷之前已经确认了尸首身份,玉无瑕也不多难为,爽快地派人开路,目送他们离开。

    等到武林盟的人都走了,地牢里只剩下玉无瑕跟周绛云两人。

    没了外人在场,玉无瑕寒声道:“当着方盟主的面试探他儿子,就不怕娲皇峰之战再来一次吗?”

    “他倒是想,可不敢呢。”周绛云轻笑,“十二年前那一战,不仅补天宗伤亡惨重,武林盟也是元气大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即便方怀远想做,白道那些老狐狸也是不干的,何况……”

    “何况你现在傍上了听雨阁,算是背靠朝廷,只要你没跟傅渊渟一样做那天下之敌,他们就不好动你。”玉无瑕捡起大氅递过去,眉眼轻抬,“要说给人当鹰做犬,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玉师叔谬赞了。”周绛云一手接了大氅,另一只手却握住了玉无瑕的腕子,如获珍宝般将之抬起,只见那素手在烛火下莹润如玉,每根手指都似葱根般齐整细白,指上未染蔻丹,却已胜过了人间姹紫嫣红。

    这个女人早已不再年轻,却还跟他记忆里那样美得摄人心魄。

    周绛云似是看得痴了,低头要轻吻那近乎剔透的指尖,却听玉无瑕笑道:“我这手早上刚淬过毒,周宗主是活腻了吗?”

    她的红唇是那青竹蛇儿口,玉指是那黄蜂尾后针,周绛云却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亲吻,仅仅片刻的温存,那只手便如蝴蝶一样从他掌心飞走了。

    玉无瑕抽出一条丝帕擦手,她擦得漫不经心,却连指缝也没放过,淡淡道:“傅渊渟已死,你少了个心腹大患,以后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玉师叔真不打算回来了吗?”

    “我这个人走出的路,从不回头。”玉无瑕嗤笑一声,“倒是你,好自为之吧……这一代的姑射仙年纪虽小,却不是好对付的主,你要拿糊弄严荃那套敷衍她,当心阴沟里翻船。”

    周绛云诚恳道:“我晓得了,多谢玉师叔回护。”

    “没有下一次了。”玉无瑕漠然转身,“以后记得叫我‘玉楼主’,至于其他……既已断了,不必再续。”

    那条丝帕飘飞落地,被她毫不留恋地踩了过去,如同踩下了一段曾经。

    周绛云独自站在牢房里,烛火映得他的脸明明灭灭,笑容还挂在嘴角,似一张凝固的面具。

    方咏雩这次并未昏迷太久,等到申时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南北客栈的房间里,这回没见到展煜和大夫们,只有方怀远一人守在榻边,只手撑头,闭目休憩。

    方咏雩的记性向来很好,却已记不清上次看到方怀远守着自己是在多久以前,此刻离得太近,他能清楚看到方怀远眼下的青黑和两鬓夹杂的白发,想来在自己出事的这段日子里,方怀远没睡过一次好觉。

    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思总有些不同以往,方咏雩想起展煜说过的话,缓缓伸手想要覆住方怀远的手背,没想到对方感知过人,先一步醒转过来,于是那只手又缩了回去,紧紧攥住了被角。

    父子俩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最终,方怀远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扶着方咏雩坐起来,见他乖乖喝了,这才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咏雩只是摇头。

    方怀远看着他乖巧安静的模样,不觉半点欣慰,只有头疼。

    为人父母,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豺狗之辈,见到劫后余生的子女难免心生柔软,方怀远也不能免俗,哪怕这些年来父子俩关系僵硬,到底是血浓于水,方咏雩做不了他半生功业的继承人,却是他唯一的骨血。

    然而,很多事情他能做,却不能说。

    两人相顾无言了半晌,方咏雩眼中的期待也逐渐消失了,他紧紧握着余温尚存的杯子,低声道:“爹,我没事了,您去休息吧。”

    “你……”

    方怀远迟疑了下,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可有些事情堵在心里不问不行,犹豫片刻终是道:“你当真认清楚了吗?”

    方咏雩脸色一白,那股夹杂恶心的恐惧似乎又涌了上来,这回还带上了一丝可笑和可悲,他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道:“是,我认清楚了……腊月廿四那天,我们在义庄遇到杀手来袭,一把刀压进了他右肩,留下一道伤疤。”

    闻言,方怀远心里千思百转都化作了叹息,说不清是何滋味。

    过了半晌,他忽然问道:“那么……你的督脉通了十四穴,是他替你打开的吗?”

    方咏雩五指收紧,杯子里没喝完的水都晃荡了出来,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方怀远神情淡淡,根本窥不出喜怒。

    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就在方怀远以为等不来回答的时候,方咏雩终于抬起了头。

    “爹……”他清澈黑亮的眸子里映出方怀远的脸,“他并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恶贼,如果没有他,我在五天之前就死了。”

    方怀远负在背后的手慢慢攥紧,他低声问道:“那天晚上……你发病了?”

    “杀手来袭之前,我已经发病了……那些家伙总共十二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想要活捉薛泓碧,却对我下死手,我们俩只能合作才能挣出一线生机……我受了点伤,又耗费了心力,病情越来越重,随身的药根本不抵用,通脉是最后的活路。”方咏雩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想救我,可惜功力不够,只能替我打通一半要穴,但是……他告诉了我一个办法。”

    方怀远双眉微皱:“什么办法?”

    “我的体内阴盛阳衰,打通督脉平衡阴阳是最合适的办法,可它风险太大,我熬不住……最好的法子,其实是炼化阴气为己用。”方咏雩盯着父亲的脸,“我听师兄说……《截天功》的阴册,就在您的手里。”

    他越说,眼睛的神采越明亮,仿佛在海上漂泊已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堤岸。

    方怀远的武功能跻身天下前五,自然知道这法子并非胡说八道,而是真有效用,如今方咏雩的督脉已通一半,要想打通剩下一半虽然困难却不再无从下手,可这只不过能让他恢复到与常人无异,错过了最好的练武年华,此生于武道难有所成。

    炼化阴气是唯一的途径,然而这条路太窄,窄到普天之下唯有《截天功》才能做到,修炼阳册能够阴阳共济弥补缺陷,修炼阴册能够转祸为福事半功倍,无论哪一种法子,对方咏雩来说都是改变他人生的救命稻草。

    如今薛泓碧已死,阳册也断唱于世,恰好周绛云履约送来了阴册,仿佛是苍天开眼,要弥补过往十五年对方咏雩的苛待。

    然而,面对方咏雩满心满眼的期待,方怀远最终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在这一瞬间老了十岁。

    “它在我手里,但是……咏雩,不可以。”

    温暖的手缓缓覆住方咏雩的眼睛,方怀远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吹走了方咏雩的魂。

    眼泪灼伤了那只手掌心,顺着方咏雩的脸滑落下来,他气如游丝般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

    方怀远没有再说话,他松开手,近乎狼狈地逃离了房间。

    屋里又只剩下方咏雩一个人。

    脸上残留的温暖很快消失,方咏雩睁开眼,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因为……你是武林盟主。”

    喃喃自语中,他替方怀远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唇角上扬似乎想笑,结果比哭更难看。

    因为方怀远是武林盟主,所以他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白道别派弟子尚有机会说服四大掌门得到这门功法,他自己的儿子绝无可能。

    “爹……我答应你。”方咏雩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至于其他,就由我自主了。”

    手中紧握的杯子终于松开,不知何时无声龟裂,碎片落满掌心,却没割破分毫。

    在葫芦山顶,薛泓碧对周绛云说自己是天下最后一个知道阳册功法的人,实则不然。

    那天晚上,方咏雩病情发作,他说出了心中压抑多年的怨憎,也如同断掉维系意识的那根弦,昏迷之前便知道这回怕是躲不过死劫了。

    然而,他很快又醒了过来。

    薛泓碧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热水,灌了满满一大浴桶,两个人都赤着上身泡进去,双手抵住方咏雩背后长强穴和头顶百会穴,借助热水通窍行气,至纯至阳的内力自胞宫起,沿脊柱上行,一点点打通方咏雩滞涩的督脉。

    方咏雩自打生下来,从没受过这样的痛苦,薛泓碧很有先见之明地拿布团堵住了他的嘴,让他只能硬挨冲穴通脉之苦,任脉里盘踞多年的阴气似乎被激怒了,随着阳气运行,阴气也开始作祟,令他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打通督脉是治疗方咏雩体内病症最重要的一步,可这一步太痛太难,天下阳刚功法多不胜数,能够在濒死之际护持心脉不散的却只有《截天功》阳册真气,然而此法耗损极大,薛泓碧自己还在冲击第二重境界,想要凭一己之力为方咏雩打通督脉实属天方夜谭,于是他只帮忙引气入体,在方咏雩痛得恨不能死的时候,将阳册的心法附耳告之,让他自己去冲击关窍。

    方咏雩不想听更不想学,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按照薛泓碧说的去做,他根本生不起其他念头,整个人好似成了傀儡,任由提线者操纵。

    从子丑之交到寅时三刻,他几度濒死,又死而复生。

    最后一次昏迷之前,他听见薛泓碧在耳边说道:“若不想死,就别告诉任何人。”

    方咏雩醒来后,从展煜口中得知白道众人都对周绛云错失阳册幸灾乐祸,唯有他自己心头冰凉,知道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哪怕他是方怀远的儿子,周绛云也不会放过自己。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薛泓碧终是没说出这个秘密,恰好方咏雩昏迷了五天,尚未真正修炼过阳册,体内只残留薛泓碧替他引气时留下的一点内力,督脉也只打通一半,与寻常人相差无几,险险瞒过了周绛云。

    因此,他投桃报李地撒了一个谎。

    薛泓碧右肩不止有刀伤,还有方咏雩冲穴痛极时咬下的一个牙印,那一口咬得极狠,肯定会留疤,而那尸身的右肩上却没有。

    方咏雩以为这样就算两清,直到刚才与方怀远的一番对话,他才知道薛泓碧将阳册交给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薛泓碧倾力相救的确是出于好心,可他交出阳册这样的无价之宝,又说出阴册有事半功倍之效,却是为了对付方怀远。

    方咏雩当年因为母亲的死跟方怀远关系僵化,心里却仍存留一丝妄想,“一命换一命”只是妄想崩塌的第一步,薛泓碧又利用功法让方咏雩亲眼看到自己如何被方怀远放弃,让方咏雩知道自己在武林盟主的侠义声誉面前有多么不值一提,他若想要改变命运,方怀远这个盟主父亲就是最大一块绊脚石,就算闹不到父子相残的地步,等到方咏雩功法泄露之日,补天宗跟武林盟必将有一场交锋。

    方怀远能请来傅渊渟的结拜兄弟千里夺命,薛泓碧就让方怀远的独子成为他背后一把暗剑,掌握这把剑的不是薛泓碧自己,而是方家父子的感情,偏偏这一点,方怀远永远只会让方咏雩失望。

    因此,方咏雩明知这背后的种种算计,仍会越陷越深。

    “小魔头……”

    方咏雩缓缓松手,任碎片散落满地,自言自语地道:“你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第三十七章·弥天

    正月初八,雪霁初晴。

    大靖北疆国门雁北关外是一片茫茫雪原,方圆三十里只有冰川都不见人烟,直至渡过天女河才能依稀望见一座连绵雪山的轮廓,那便是寒山了。

    东侧山麓脚下,十余名寒山族人驾车而回,他们今天起了个大早,渡河前往雁北关,在集市上采买了许多货物,那里的守军百姓跟他们来往了许多年,非但相安无事,还有过几次互帮互助,关系亲如友邻,商贩们见到这些人出手大方,便也给他们添个好彩,回程时车辆装得满满当当,把人都挤了出来。

    除此以外,他们还带回了三个人。

    一个脸色奇臭的药师,一个笑容满面的和尚,以及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药师坐在载满药材的车厢前翻看一本医术,不时骂上一句“狗屁不通”,和尚跟领队并肩骑马,说着通俗易懂的佛理俗讲,那少年却被塞进拥挤的货箱堆里,直到过了天女河才冒出头来,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偏偏一声不吭。

    “客人们,到地儿了。”

    领队勒缰下马,朝山门两边的守卫打了招呼,一面让随行的族人们赶紧卸货,一面知趣地绕开那药师,走到少年面前伸出双臂,想要扶他下来,可惜那少年心领了好意,只是摆了摆手,自个儿扶着车辕下去。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少年神情有些怔忪,他望着眼前巍峨的雪山,又看看左右陌生的人影,半晌没吭声。

    站在一旁的药师刚把那本狗屁不通的医书踩了好几脚,眼下余怒未消,见状没好气地道:“说句话,你哑巴了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道:“我想知道的,你又不会回答我,还能说什么?”

    药师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着,我救了你的命,还不值得你道一声谢?”

    “是你自己说的人命一文不值,比起一句废话,下次死远点才算报答你。”少年语气平淡地道,“前辈的话,我一字不敢忘。”

    药师顿时气结,弯腰捡起那本医书就要呼扇这小兔崽子,幸好被那和尚及时拉住,连声劝道:“无济,算了,那话你的确说过……这位小施主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正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才不能放过他!”

    一番小打小闹后,终是和尚以德服人,一手拎起药师的行李,一手托住少年的臂膀,三人一同往山上走。

    药师分明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偏跟孩子似的不甘休,趁着和尚不注意,扭头朝少年做了个鬼脸,无声骂道:“小兔崽子!”

    这小兔崽子自然是薛泓碧。

    从登仙崖上一跃而下,至今已过去了十日有余,薛泓碧仍然如堕梦里,不知生死,不得清明。

    那把刻刀虽未刺破心脉,却也伤到了要害,他在跳崖时已经抱着求死之心,意识浑噩间看到亡人幻影,以为他们是来接自己,便拼尽全力伸出手去,不想在黄泉路上做孤魂野鬼。

    然而,那只手实实在在地被人抓住了。

    登仙崖高耸入云,覆雪结冰的山壁更是平滑如刃,谁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和尚附着其上,顶着狂风怒雪,身体几乎与冰石冻结在一起,不知蹲守了多久,在看到人影坠落刹那破冰而出,双掌一托一转,于半空之中卸下千钧坠力,轻松如接住一片鸿羽,足下落地时不惊微尘,可见举重若轻,功力深厚。

    薛泓碧只来得及看清和尚的面容,便在他怀中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蕴州,躺在一间山野小屋里,和尚正在门外劈柴,床边坐着百无聊赖的药师,见人醒来,张口就是一声冷笑:“百丈悬崖摔不死你,倒让你自个儿破了金刚不坏身,好大的本事呀!既然喜欢找死,下回记得死远点别让人看见,饿狗豺狼何其多,不愁没有替你收尸的!”

    薛泓碧的满腔感激顿时化作:“……”

    等他终于有力气下榻,才知道救自己回来的和尚法号明净,是个云游僧,开口没好话的药师是与他同行多年的友人,名叫殷无济。

    薛泓碧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明净这号人物,却听说过殷无济这个名字。

    缩头乌龟陆无归,锁骨菩萨玉无瑕,见死不救殷无济。

    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名震江湖,其中殷无济年纪最小资历也最浅,说是殷无济本名殷无极,生父乃当年的第一神医殷兰书,生母为西戎毒首月牙,年纪轻轻已是医毒双绝,可惜他生父救人一世却因人而死,生母替夫复仇又被所谓名门正派视为妖女,最终落得火焚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因父母之事,他再无医者仁心,视人命如草芥,常言“无药可救,无病可医,无济于事”,认为好人坏人终有一死,纵有名医良药也只是徒增苦痛,久而久之,江湖人称他为殷无济,逐渐淡忘了他的本名。

    殷无济性情乖张,于医毒之道很有些怪癖,救人害命全凭喜好,手段也异于寻常甚至令人发指,早年间孤身在外闯荡江湖招惹了数不尽的祸事,最后走投无路加入补天宗,仍坚持雷打不动的混账作风,下毒易如反掌,救人难如登天。

    江湖传言,他是个凉薄无情之辈,可在薛泓碧跟着傅渊渟那段日子里听他提过一些往事,其中不乏殷无济的过去。

    殷无济之所以加入补天宗,并非是走投无路,而是为了救人。

    不知多少人会觉得这真相荒谬至极,号称“见死不救”的殷无济竟然会为了救人加入补天宗那样的龙潭虎穴,尤其他要救的人并非至亲至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云游僧。

    傅渊渟没说过那云游僧的姓名法号,也没提及他们之间有何干系,薛泓碧只记得他用一种复杂的语气回忆曾经,说殷无济拒了补天宗三次招揽,却在一个大雨夜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和尚找上门来,跪在傅渊渟面前求他救人。

    殷无济医毒双绝,武功却是平平,那和尚中了毒掌,已经危及心脉,若要解毒必先护持心脉不断,并以至阳真气洗脉祛毒,当世除却傅渊渟,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

    于是他对傅渊渟下跪发誓,只要傅渊渟出手救和尚一人,他就替傅渊渟做一百件事,杀人救人悉听吩咐。

    薛泓碧犹记得傅渊渟感慨道:“殷无济来后,在院墙上刻了一株梅树,每做完一件事,他就在上面添一朵梅花,等到百梅盛开,就算我们交易两清,他会退出补天宗……”

    然而,补天宗从来不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明眼人都知道等百梅盛开之日,殷无济若执迷不悟,恐怕只能尸骨还乡。

    他自己也明白,却还不肯悔改,执着地在那面墙上刻梅,一刻就是六载,直到永安四年暮春,所有人都等着他血溅山门,未料想直到他平安离开,傅渊渟也没派人去追。

    殷无济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若晚一些,他将卷入飞星盟之变的漩涡万劫不复,若早两年,傅渊渟绝不容许一个长老轻易离开掌控。

    殷无济离开补天宗,是在玉无瑕叛逃两年后,傅渊渟已经从愤恨中清醒,又经历了不少变故,心性转变了不少,想起当初三大长老全心辅佐自己的光景,终是一叹,如约放殷无济离去。

    正因如此,殷无济没有跟傅渊渟反目成仇,在傅渊渟流亡十二年里没少暗中相助,这次又为他临终之请赶来蕴州,救薛泓碧一命。

    明净及时接住了薛泓碧,殷无济提前寻到与薛泓碧年纪相仿、形容相似的替身,巧手炮制抛入山林,两人配合默契,于生死之间瞒天过海。

    有这一次救命之恩,薛泓碧对他们无疑是感激的,可他们的出现也彻底印证了薛泓碧的猜测——绛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渊渟精心算计,包括最后那封“绝笔信”。

    换言之,那封信其实是傅渊渟留给周绛云看的,薛泓碧只是引来周绛云的饵,傅渊渟用这封信动摇周绛云的心神,掩盖玉无瑕加入听雨阁的真正原因,也把薛泓碧逼到绝境,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从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这一路风尘颠簸,薛泓碧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掰碎揉烂,大部分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却还如病根般扎在他心中,偏偏明净跟殷无济合唱红白脸,谁也不肯给他个明白,只带他往北赶路,直至今日抵达寒山。

    登上半山腰,穿过双夹壁,脚下石路蜿蜒向前,从狭窄到开阔,忽闻老梅含香,耳听胡笳乐起,大小屋舍依山而建,青壮赤身搏戏,妇孺言笑自得,间有几只小犬曳尾而过,转头轻吠来人。

    自打离开南阳城,薛泓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平静安乐的地方,不在任何一方明山秀水间,反而在这远离尘嚣的苦寒之地。

    他看得近乎痴了。

    “我只答应了傅渊渟救人,至于其他……”

    殷无济数落了他一路,到了这里总算说了句人话,也不知瞧见了什么,伸手在薛泓碧背后轻轻一推,道:“由你自己来寻找答案。”

    薛泓碧被他推到前方,猝不及防撞见寒山族人的视线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手足无措,只能茫然四顾,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裹着厚实裘衣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皮褥子,三千白发被丝带编成细鞭垂落肩背,头上戴着兔毛缠结的发环,眉心坠着水滴玉坠,犹带三分病气的脸上满是孩童般的懵懂好奇,清澈的眸子原本映着天地万物,四目相对之后,便只剩下一个迷茫的少年人。

    薛泓碧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水云泽里的疯女人,是当年的太素神医白知微,也是傅渊渟此生最爱也最亏欠的女人。

    她不是被尹湄送回家乡了吗?

    下意识地,薛泓碧看向白知微身后,那推动轮椅的有两人,一个是身着袄裙的尹湄,另一个是白衣若雪的男人。

    一瞬间,仿佛噩梦重临,又好像落雷惊醒。

    薛泓碧仿佛又回到了腊月廿三那天的钟楚河畔,自己站在五丈开外,对面是寒石冷玉雕成似的白衣人,他仍是一身广袖白衣,上面的血迹却都不见了,逆着天光云影,犹如经年不化的雪峰。

    是了,此处是寒山,身为寒山之主的步寒英就该在这里。

    可白知微跟尹湄为何在这里?殷无济与明净为何要带他来此?亦或者……傅渊渟的临终所托,为何是将他送到这里?

    薛泓碧脑海中有刹那空白,一切声色都消失了,他眼里只映出了前方那三个人,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湄姐姐……你跟白前辈……为什么……”

    每说出一个字,都抽走他所剩无几的力气,薛泓碧感到膝盖发软,眼前也阵阵发黑,就在他快要跌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如同利剑般刺了过来,他本能地往后躲,仍被抓住了胳膊,借力撑住了身体。

    薛泓碧抬起头,对上步寒英冷淡苍白的面容,目光最终落在那只仅剩的眼睛上,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如此近的距离下,他发现了一件令人惊悚的事情——若忽略那身气势,再柔化些许轮廓棱角,步寒英跟白知微的长相其实很像,少说也有六成相似。

    仿佛看出了薛泓碧心中所想,步寒英松开了手,转身看向探头相望的白知微,抿如剑锋的唇角缓缓勾起,如同暖风吹开了冰河,带来一片人间春色。

    “知微是我的妹妹。”他轻声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龙凤胎。”

第三十八章·正道

    寒山共有一谷三峰,其中孤鸾峰占地最少,山势却是最高,目力过人者站在峰顶往下俯瞰,百里山川尽收眼底。除此以外,越往上走,山势越显高直,过了半山腰便如刀削斧劈,几乎不见半块凸起岩石,等闲之人不得寸进,加上那呼啸骇人的山谷罡风,哪怕轻功高手稍不留意也要摔个粉身碎骨,是故此山高寒无双,常人难以驻足,倒有许多部族高手前来练武,借风刀雪剑锤锻武功,每块山石上都有拳脚兵器留下的痕迹,一眼望去,便如武道危楼。

    薛泓碧看了孤鸾峰一眼,心中便只剩下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一个人若能在这地方停留十天半月,其心性已非寻常可比,若住上一年半载,怕能遁入空门坐禅定,但若有人在此生活十年,那他一定忘记了人间冷暖,脱了肉骨凡胎,与冻雪枯石无异!

    步寒英在孤鸾峰顶住了十二年!

    身为寒山主人,又肩负镇守天门的重任,步寒英不能闭死关,他在这里悟剑修行,也在这里掌控整座寒山,每个族人都是他的耳目,每条路径都有他血液奔流,他把自己融进了孤鸾峰,成为寒山的守门人。

    饶是薛泓碧此刻心绪翻涌,也不禁对这样的人生出一股敬畏。

    殷无济没兴趣上孤鸾峰喝西北风,让明净去给自己收拾屋子,又凑到白知微面前跟她大眼对小眼,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指使尹湄去准备东西,故而尹湄虽有心跟薛泓碧叙旧,见状只好歉然一笑,推着白知微跟了上去。

    几息之间,人们各自散去,唯有薛泓碧被留了下来,他在原地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着步寒英上了孤鸾峰。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倚仗轻功带他上去,而是脚踏实地地往上走,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周遭闲人越来越少,反而有梅花夹道盛开,为这片冰天雪地添上淡淡冷香,甫一闻到只觉沁人心脾,继而便感到肺腑生寒,如吞下了一把冰刀雪剑。

    “这些梅树,还是你义父送的。”

    正当薛泓碧不知如何搭话的时候,步寒英先开了口,他探手接住一瓣落梅,语气平淡如闲话家常:“平康二十一年,他来到寒山同知微订婚,在此亲手种了三千株梅树,陪她一路走上峰顶,说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注)’,他要三千白发变成三千繁华,两人白头偕老,不叫知微受那伤心苦楚。”

    傅渊渟为白知微种出一条梅香路,可惜三千繁华尚在,故人却面目全非,他誓约珍爱的女子终是伤心白发,他自己也了断此生,孤身赴黄泉。

    薛泓碧很想说他活该,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无权置喙,只好闷声道:“若换了我,早把这些树都砍了劈柴烧,眼不见为净。”

    步寒英道:“别人都是爱屋及乌,到你这儿就变成了恨屋及乌……小小年纪,记恨心倒重。”

    “我素来如此。”薛泓碧理直气壮地道,“我做不得以怨报德的恶人,也不是那以德报怨的圣人,我若真心爱谁,刀山火海愿为其趟……可我若痛恨一个人,绝不说什么江湖两相忘,拼却余生也要不死不休。”

    这话出口,他以为步寒英难免不喜,孰料对方居然笑了:“你这性子,可真像傅渊渟年轻那会儿,无怪乎他要骗你做义子。”

    薛泓碧怔了一下:“骗?”

    “傅渊渟虽然武功高强,赌运却是奇差,曾经在赌坊里输得只剩条裤子,哪能赢过你娘亲那老油子?”步寒英摇了摇头,“当初那三盅骰子都是傅渊渟输了,赌约是对你这没出世的小儿喊三声大哥,谁想到……无非是仗着故人不再,空口白话讨你便宜。”

    薛泓碧:“……”

    这杀千刀的傅老魔!

    正当薛泓碧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东西,自己已经十四岁,白梨怀胎那会儿就是永安五年,飞星盟已然成立,傅渊渟跟她都是九宫之一,嬉笑怒骂都不算什么,可步寒英又是怎么知道的?

    心念急转间,他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难道你是——”

    梅花从指缝间飘飞落地,步寒英轻声道:“我是飞星盟的坤宫。”

    在知晓步寒英与白知微的关系后,薛泓碧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可当对方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如惊雷炸响耳畔。

    坤为地也,厚德载物,承天人之重。

    听雨阁忌惮了步寒英十二年,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又顾忌他身份特殊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利用绛城伏魔一事试探于他,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一剑参商断生死,傅渊渟用一身鲜血把步寒英洗得干干净净,听雨阁仍提防步寒英,却不能再以飞星盟之事做文章攀咬寒山。

    实际上,他们的猜测没有错。

    傅渊渟欠了步寒英兄妹大半生,唯有一命相抵。

    薛泓碧驻足原地,看着步寒英探手入怀,拿出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如此熟悉,在他以为自己将死之日已将一笔一划都刻骨铭心。

    这才是傅渊渟真正留下的绝笔信,早在尹湄带着白知微离开水云泽那日,他便将书信藏在了那些亲手制作的玩意里,等着步寒英与妹妹重逢后,亲手将其拆阅。

    傅老魔一生诡谲多疑,能让他全心信任的人,至死也只有步寒英这个宿敌。

    薛泓碧打开信封,拿出了一叠半指厚的信纸,没有那些人之将死的感慨,也没有回首曾经的喟叹,仿佛要死的人不是傅渊渟自己,他以一种平静到冷漠的态度将自己的身后事都写在了这里——

    玉无瑕重出江湖加入听雨阁确是她真心所为,因她决意接任离宫,要想摧毁听雨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必得从内部蚕食瓦解,傅渊渟的命是她必须拿到的投名状,而傅渊渟流亡十二载,如今命不久矣,若玉无瑕能替他达成夙愿,便心甘情愿地拿脑袋给她当踏脚石;

    补天宗在鲤鱼江一战失利,听雨阁这次势必找武林盟联手,恰好傅渊渟有意离间其与补天宗的关系,暗使玉无瑕跟陆无归制造血案逼武林盟主动出手,打破与听雨阁两不相干的陈规,有了绛城之战的功绩,武林盟的声望地位水涨船高,以听雨阁的行事作风,必会选择坐山观虎斗,从而形成三方角力,至少今后五载,江湖上不会大动干戈,正是修养蓄势的大好机会;

    浓娘是傅渊渟留在补天宗的心腹,这些年来暗中相助不少,可惜她手段不如玉无瑕利落,周绛云已经对她生出疑心,于是傅渊渟索性将她作为弃子,让玉无瑕拿浓娘性命踏出第一步,他自己又假借托孤浓娘来到绛城,以此给周绛云下套,让他亲自佐证“真相”;

    周绛云贪求阳册已久,傅渊渟既死,他势必不会放过薛泓碧,而这又跟听雨阁利益相冲,两者之间必生矛盾,如此便是薛泓碧逃离绛城的机会,可他已经暴露了身份面容,此后在中原没有立足之地。因此,陆无归提前在护城河外三条路做好了准备,薛泓碧若选大道可随商队远走西域海阔天空,若选小道可受人接应隐姓埋名,而他要是选择前往葫芦山,周绛云十有八九会守株待兔,以其性情必然就地发难,摆在薛泓碧面前的只有生死两条路,他若随周绛云离去,陆无归会伺机灭口,他若不畏死难坚守本心,悬崖下又有明净跟殷无济助他绝处逢生……

    一字一句,一桩桩一件件,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傅渊渟写下的这封绝笔信,是一场虽死犹生的命局。

    他唯一不敢确定的,是步寒英愿不愿来做这场迟来的了断,不仅是旧年恩仇难清算,还有听雨阁窥伺在侧,步寒英若回到中原,就从镇守天门的寒山主人变回了孑然一身的江湖人。

    他唯一没能料到的,是薛泓碧分明对他心怀芥蒂,仍冒险绑走方咏雩又折身返回生死场,最后面对周绛云时性烈如斯,为绝其念想,坠落高崖之前自刺心口一刀,险些真没了命。

    天意难测,人心难定,任是机关算尽,无人算无遗策。

    步寒英叹了一口气:“棋差一招非愚者,世事难料聪明人……这么多年了,他到死也没明白这个道理。”

    薛泓碧想要讥笑,却发现笑不出来,只能道:“是我不长记性,自作多情。”

    “我本来不想去的。”步寒英的语气依然平淡,却透着彻骨的冷漠,“他这一生对人对世都亏欠太多,凭他一条命如何能抵?寒山地处乌勒与大靖之间,部族子民看似安居实则行于独木之上,若非这些年来与呼伐草原结盟来往,早已被人瓜分殆尽,我长留此处不仅是替大靖守天门,更为了护我族人,傅渊渟与之相比又算什么东西?”

    薛泓碧呼吸一滞,半晌才喃喃道:“可你还是去了……”

    步寒英道:“因为你。”

    薛泓碧愣住了:“我?”

    “他说收了薛海跟白梨的孩子做义子,那孩子脾性像极他年轻的时候,令他十分欢喜,将整本《截天功》都传给了你。”步寒英微微低头,“我得亲眼来一看,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傅渊渟。”

    对视瞬间,寒意席卷薛泓碧全身,仿佛每处要害都被剑锋直指,令他头皮发麻,一霎那又想起自己趴在雪堆里看着他杀死傅渊渟的情景。

    “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你了,他骂你傻,可我觉得……你很好。”

    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步寒英又笑了起来,那股寒意也随风消散无形了。

    “傅渊渟这辈子重利害薄情义,他身边曾有很多人,到最后谁也没剩下,有时候是生死无常,更多的时候……是他把我们抛下了。”

    薛泓碧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步寒英伸出手,替自己掸去肩头积雪。

    “诚然,欲成大事必敢取舍,各人各心道不同,谁也没资格说对方选择的路罪无可恕,傅渊渟原本也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野心,他想要的太多,两只手却抱不住,总得丢下一些。”顿了片刻,步寒英长叹一声,“可江湖不是独木桥,你若让别人无路可走,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窄,或许不等走到尽头,你先成了中道冻死骨。”

    薛泓碧浑身一震。

    有生以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个人莫过于杜三娘和傅渊渟,可前者的路太极端,后者的路又太残忍,以至于薛泓碧时常怀疑自己是错的,江湖便是如此残酷,如周绛云那般心狠手辣之辈可享尊荣,哪怕强大睥睨如傅渊渟也会因一念仁慈跌落谷底,左右不过刀口舔血,撑死算好汉,渴死是愚钝。

    这些路没有错,可它们太窄也太邪。

    步寒英现在告诉他的,却是一条正道。

    “我……”薛泓碧脑海中一团乱麻,他毕竟太年轻,还没真正在江湖上历练过,只能强行揣测,“你是要我……做个好人?”

    步寒英反问:“你认为什么是好人?”

    薛泓碧迟疑道:“乐善好施,仁心仁德,宽容大度,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于公于私俯仰无愧。”

    “假如有一人虽家境贫寒,忙碌一年才赚得些微财帛,路遇一老翁饥寒交迫,恐将冻死,便散尽银钱为其安身救命,他是好人吗?”

    “是。”

    “可他家里已无余粮,拿这钱救了萍水相逢的老翁一命,再想养活妻儿过冬就只能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又如何呢?”

    “这……”

    薛泓碧一时语塞,不等他想清楚,步寒英又问道:“我镇守天门十二年,庇护寒山部族繁衍生息,三拒乌勒奇兵借道之请,使大靖边关少遭侵扰,是好人吗?”

    “当然是!”

    “寒山族人乃大靖与乌勒混血,两国皆是我等根源,如今亲一方疏一方,甚至不惜刀兵相向,四年前被我亲手所杀的乌勒狼王更是我母舅,葬身寒山的乌勒士兵家中不乏妻儿老小,我还算好人吗?”

    “你……”

    “一旦有所取舍,好人坏人便只有立场之分,我自己尚且做不了十全十美的圣贤,又如何有资格苛求别人?”步寒英沉声道,“傅渊渟对你下了这般苦心,是希望你继任他的位置做下任乾宫,担负起洗雪旧冤、重振飞星盟的责任,于我等而言你是继任后生,可于当今朝廷而言,你就是逆贼……薛泓碧,你扪心自问,你想做哪种人?”

    薛泓碧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心中翻涌如浪潮,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凭什么替你选择未来?”

    步寒英俯下身,遮住左上脸的白布被风吹起,露出下面盲了多年的左眼,它紧闭着,眼皮凹陷下去,薛泓碧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触碰,发现那下面没有眼珠。

    然而,那只右眼依然明亮如头顶华阳,哪怕在这冰雪封冻之地,也含着温暖的微光。

    “傅渊渟瞒了你很多东西,一是知你不信他,二是因为事关重大,他不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肯一点点吊着你……而我思来想去,无论今后你选择哪条路,谁都不配瞒着你。”步寒英认真地道,“无论你做何选择,该你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的。”

    薛泓碧的拳头攥了又松,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人心易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后如何,这些秘密又牵连甚广,你就不怕我知道之后行差踏错?”

    步寒英这一下真正笑出了声。

    他在薛泓碧肩头拍了拍,站起身道:“我既然决定要告诉你,便是担下这份责任,他日你若当真变心背叛……可以,等我死了再说吧。”

    说到这里,他眼中那抹暖意刹那结冰,仿佛利剑将出,寒光乍破。

    “知道真相是你身为人子应得的权利,替同伴守住秘密是我身为坤宫的职责,我能告诉你,也能让你说不出去。”步寒英完全没把薛泓碧当小孩,抬起一只手掌,“我敢说,你敢听吗?”

    那只手苍白清瘦,比起拿刀动剑的武人,更像是文人的手,可这天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将之视若无物。

    薛泓碧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了手。

    “我答应你。”他抬起头,“今日之言,听在我耳,记在我心,不出我口,若违此誓……无须你跋山涉水,我自取下项上人头送上寒山,霜雪蚀皮风刮骨,烂若朽土方甘休!”

    三声脆响,三下击掌,誓约成。

第三十九章·当年

    “傅渊渟可曾提及你的父亲薛海?”

    踏过梅香路,登顶孤鸾峰,日头已经偏西,步寒英带着薛泓碧走进山顶小屋里,拎起炉上文火温煮的热水倒了满盏,等薛泓碧喝下大半驱了寒意,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提过一些。”

    “那你知道他为何离开官场吗?”

    “据说是他身为宋相的得意门生,又做了侍讲学士,备受永安帝信任亲近,引得萧太后等人忌恨,又得罪了飞扬跋扈的庆安侯世子,被其买凶暗害,若非接榜人是我娘亲,他就要死在官场上了。”薛泓碧仔细回忆了下,“我爹虽然逃过一劫,我娘却为此惹上了麻烦,他们两人无处容身,幸得宋相收留,才有了飞星盟的成立。”

    “不错,萧氏一族起于行伍,先人是跟着高祖皇帝打江山的,跟其他朝臣勋贵不同,他们家在江湖上一直留有势力,当初叱咤风云的掷金楼背后就有萧氏的影子,只是他们行事谨慎,从不叫人抓到把柄。”

    “我看听雨阁如今作风,可算猖狂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先帝在世,大靖正值内忧外患,尚能先平三王之乱后夺云罗七州,而如今的永安帝……”步寒英话未说尽,眼中的冷淡却不加半分掩饰。

    武宗在世时,满朝文武纵然心怀鬼胎也不敢有所动作,江湖人哪怕闹得风起云涌也不敢翻过天去,而等到永安帝上位,朝野上下乌烟瘴气,哪怕步寒英远在寒山,也能根据边境近年来愈发不太平的情势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武宗与王元后感情极深,王元后甫一诞下嫡子便被武宗喜爱,等她薨逝,这孩子就被立为太子,萧后这个后来人想要取代王元后的地位,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萧氏一族传承三朝,自文宗年间便开始削弱武将实权,萧氏一族暗中勾结江湖势力的事情虽难找到真凭实据,到底不是天衣无缝,武宗虽让她做了继后,暗中却没放松对萧氏的戒备,甚至派遣密探潜入武林……你说,长此以往,萧氏会是什么下场?”

    薛泓碧心头凛然,不假思索地道:“杀鸡儆猴!”

    “然也,即便武宗驾崩,太子登基后也不会容忍萧氏,他们是走到了悬崖绝壁,只能放手一搏,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摔落深渊。”说到此处,步寒英叹了口气,“可惜了,武宗尸骨未寒,太子也暴病而亡,大家都知道此事跟萧后脱不了干系,却没有一点证据,她生下的皇次子就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宋相是在这个时候发现江湖势力的厉害,后来又出了我爹那件事情,于是决定成立飞星盟与之对抗?”

    “是。”顿了下,步寒英又道,“不过,大靖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江湖人入朝为官的先例,文武百官对这种刺探阴私、暗下杀手的做法极力反对,没有一个合适契机,谁也不敢冒天下之不韪公然成立这等组织,闹不好就得背上结党营私甚至谋逆之罪,尤其宋相身为辅政大臣,当为百官做表率,飞星盟的存在更不能放在明面上,只在暗中与掷金楼为首的萧氏鹰犬相斗。”

    薛泓碧问道:“掷金楼已经成立多年,飞星盟彼时羽翼未丰,哪怕我爹娘加入也是势单力薄,如何让萧氏产生忌惮的,甚至成立听雨阁与之角力?”

    “两个原因,其一是飞星盟得宋相全力支持,又有你爹娘在江湖上奔走牵线,虽然成立不久,却招揽了不少武林高手,连挫萧氏数次行动,至于其二……”步寒英语气转冷,“对萧氏来说,这是机会到了。”

    薛泓碧直觉症结就在此处,连忙追问:“什么机会?”

    “萧氏跟掷金楼这些江湖败类勾结多年,外人不知其中关系厉害,难道他们自个儿还是清清白白?”

    萧氏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与之勾结的掷金楼等势力也是穷凶极恶之辈,仗着萧氏在背后撑腰,没少在江湖上犯下累累罪行,经年下来,萧氏给他们收拾残局愈发吃力,既然掷金楼走到了盛极而衰的地步,借着飞星盟的手除掉他们,再换一个盟友岂不更妙?

    当初的傅渊渟正是看透了情形,才在这节骨眼上接近萧氏,成为听雨阁的元老之一,坐上忽雷楼之主的位置。

    “听雨阁成立得无声无息,一切明刀暗箭都由掷金楼挡了去,甚至让傅渊渟假作弃暗投明,加入飞星盟当细作,连斩掷金楼数条臂膀,蚕食掉的利益都在暗中喂给听雨阁,使之飞快壮大起来。”

    薛泓碧皱起眉:“可是听雨阁直属于萧氏,一旦暴露,不比掷金楼好撇清干系,即便萧太后大权在握,这件事也会对她造成极大的麻烦,甚至会引得百官逼其还政,萧氏为何这样做?”

    “这就是机会所在了。”步寒英唇角上扬,却没有笑意,“藏身暗处虽然能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可还有更多事得放在明面上才能做到,萧氏在暗中当蛇作鼠已经够久了,他们要由暗转明,让听雨阁成为被朝野承认的特殊存在!”

    “怎么——”薛泓碧话刚出口便生生止住,现在的听雨阁岂不就是如此?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声道:“他们把飞星盟打为逆党,再对外宣告成立听雨阁追剿叛逆,只要能做到在明面上无可指摘,谁敢反对就是逆贼同党,听雨阁的存在便无可动摇了!”

    步寒英看着他,苦笑道:“当我们明白这些,为时已晚。”

    薛泓碧脸色煞白,喃喃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步寒英沉默了半晌才道:“听雨阁将当初那场行动称为‘碎星’,而主导布局的是初代浮云楼之主,姑射仙子季繁霜。”

    姑射仙子季繁霜。

    薛泓碧第二次听说这个人,却在一瞬间回想了起来,傅渊渟之所以在绛城替自己布下死局,正是因为其身中化功之毒,他至今还记得傅渊渟提到她时眼中流露的恨意,仿佛要生啖其肉。

    他不敢置信地问道:“她到底做了什么?”

    “傅渊渟之所以被天下人认作逆贼,是因为他在永安七年刺杀了镇北大元帅张怀英。此人是武宗时代的老将,与萧家有姻亲,却在朝中属于中立一派,手里掌握着雁北关大权,对萧氏妨大于助,毕竟他们一直想要插手北疆事务。”

    身为飞星盟坤宫,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步寒英也对这些过往秘辛如数家珍,只听他道:“张怀英此人文武双全,是个难能可贵的帅才,可惜他好大喜功,武宗在世时没少因此敲打他,等到永安帝登基,他虽然掌握着边防重权,却也止步于此,想要更进一步荫庇子孙后代,得有更多更大的战功。然而,自平康二十六年后,北疆再无战事,张怀英满腔雄心不甘庸度余生,又怕被萧太后借机削权,竟故意利用互市之便给乌勒探子泄露情报挑起争端,又提前做好防范屡次退敌制胜,使自己的地位愈加巩固,声望也一时无两。”

    士卒守河山,本是为了保家卫国,一身骨血却沦为了将帅邀功请赏的踏脚石。

    薛泓碧忍不住讥讽道:“这位张元帅可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张怀英仗着天高皇帝远屡试不爽,可雁北关外还有寒山,他那些小动作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番五次还真当我寒山是瞎子?”步寒英冷冷一笑,“那时候我在中原,留在寒山统管事务的是我妹妹知微,她察觉到张怀英的异动,将情报传了过来,然而……”

    白知微这封信在半途被听雨阁的人截住了。

    若非她行事谨慎,没在信上提及飞星盟相关,恐怕一切还要更糟。

    饶是如此,这封信也成了听雨阁摧毁飞星盟的契机。

    为免打草惊蛇,密探将信件放行,旋即禀报上去,萧氏对张怀英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见事情败露,下意识就要想办法撇清自己,孰料季繁霜看过,主动请缨借机铲除飞星盟。

    那时候,她还没成为浮云楼之主,不仅知道了傅渊渟的细作身份,也知道听雨阁发觉傅渊渟生出异心,是向他报复的大好时机,也是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最佳机会。

    于是,她布下了一个连环杀局。

    萧氏想要派自家人掌握北疆大权,张怀英就必须得死,可他不能在身败名裂后被律法处死,否则多少于萧氏有碍,最好的办法是祸水东引,要知道张怀英是利用互市通敌,当初力主开通互市的却是丞相宋元昭。

    很快,身为双面细作的傅渊渟几乎同时从飞星盟和听雨阁得到了张怀英勾结乌勒的情报,不同在于飞星盟希望他调查真相拿回实证,听雨阁却要他销毁证据保住张怀英。

    因着平康二十三年那场反目,傅渊渟虽然无悔,却对步寒英兄妹有愧,见此事涉及寒山与白知微,便没有推诿,他也知道听雨阁不再如从前那样信任自己,答应了与季繁霜同行。

    如他所料,张怀英泄露边防情报是真,季繁霜身为听雨阁的人,当即撺掇对方嫁祸给寒山部族,因着白知微正在雁北关内购药看诊,她还提出了请白知微过府为张怀英看病,然后诬其行刺,来个死无对证。

    傅渊渟不肯同意此事,两人产生了争执,季繁霜不甘不愿地与他谈和,眼睁睁看着傅渊渟劝走了白知微,自己又在傅渊渟离开后跟了上去。然而,傅渊渟对她毫无信任,假装离开雁北关,走到半路就折返回来,果然得知季繁霜带着白知微折返回来,他心知不好,直接赶往元帅府,堪堪赶上府中设下埋伏对白知微出手,箭在弦上,刀斧尽出,离得最近的张怀英更是出手狠绝。

    那一瞬间,傅渊渟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杀入重围,一鞭挥开张怀英救下白知微,却发现是旁人乔装假扮,反而是他情急出手杀了张怀英,非但府中士卒尽看见,匆匆赶到的白知微跟季繁霜也当场目睹。

    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套。

    傅渊渟向来强于人事弱于人心,季繁霜步步紧逼就是让他关心则乱,而她追上白知微后之所以能将人留下,是因透露了傅渊渟乃听雨阁细作的身份,经历了平康二十三年那一遭,哪怕冷静如白知微也会心生动摇,只要她跟着自己折返,这场局就赢定了。

    可笑那张怀英,到死还以为季繁霜是来帮他的。

    这件事牵连太大,很快传回京城,萧氏顺势介入此案,将傅渊渟打为逆贼,又借北疆互市屡次通敌攀咬宋元昭。为自证清白,宋元昭一面接受调查,一面下令飞星盟捉拿傅渊渟问清真相,没想到这下正中下怀,飞星盟被强行拉上水面,薛海与白梨夫妻身份暴露,宋元昭结党谋逆震惊朝野,听雨阁却踩着他们的脊骨,堂而皇之地走到光天化日下,可谓一箭双雕。

    “……当时,傅渊渟怒极之下对季繁霜出手,虽然将其打伤,却也中了噬心蛊毒,从北疆返回中原这一路,他杀害了数百人,补天宗内的周绛云也蠢蠢欲动。”步寒英说到此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傅渊渟毕竟跟听雨阁关系匪浅,早死一天就让萧氏早安心一日,可他武功太高,陷入疯魔后愈加势不可挡,天下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听雨阁之主萧胜峰便决定借我之手将他铲除,同时试探我是否为九宫之一,让季繁霜伺机而动,最好让我们同归于尽。”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情平静如水,语气也没有起伏,薛泓碧却已经脸色惨白,汗湿衣襟。

    一道连环计,一场碎星局,哪怕已经过去十二年,也让他在听闻时如见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那是一桩惨痛的冤案,也是一场真正的败局。

    薛泓碧总算明白傅渊渟为何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季繁霜,如此深仇大恨,就算是死也不能抵消。

    “那么……”

    沉默许久,薛泓碧艰涩地开口道:“前辈你……是如何逃过此劫的?”

    “因为有人替我遭了劫。”步寒英语气转冷,“你是不是很好奇,知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薛泓碧当然好奇。

    在踏入水云泽的第一天,在得知白知微身份的一刹那,他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当年的太素神医究竟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成为如今白发残疾的疯女人?

    “无论是为飞星盟,还是为了江湖,当时的我无法拒绝与傅渊渟一战,发出战帖引他来晚晴谷是我亲手为之,也做好了跟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我没想到……”

    在大战前夜,白知微赶到晚晴谷,知道劝他无用,便在他的酒里下了药。

    “她跟我是同胞兄妹,剑法也受我指点,服下了能在短期内强提功力的秘药,然后易容乔装去赴战。”

    步寒英是白知微相依为命的亲兄长,傅渊渟是她爱恨两难的男人,白知微虽然目睹了元帅府之事,却也察觉其中端倪,在真相大白之前,她不愿见任何一人有失,于是她奔赴千里,用自己的血肉隔开了生死关。

    她毕竟不是步寒英,医术虽然超凡,武功却未达绝顶境界,挨了傅渊渟三掌一鞭,等到步寒英苏醒赶来,他的妹妹已经脊骨寸断,经脉俱摧,眼看就要香消玉殒。

    更残酷的是,在白知微倒下那一刻,傅渊渟终于醒了。

    “……以知微的武功,她虽然不是傅渊渟的对手,要想保命却并非无望。”步寒英扯了下嘴角,“她挨了三掌一鞭,就是为了靠近傅渊渟,把噬心蛊的解药送出去。”

    薛泓碧不可置信地道:“那么短的时间里,她能配出蛊毒的解药?不……不对,如果她配出了解药,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这样不是胜算更大?”

    “因为解药是别人给的。”步寒英面冷如冰,“那个人将战约告诉了她,送她赶到晚晴谷,给了强行提升功力的秘药和迷心蛊的解药,条件是……出战的人,必须是她。”

    薛泓碧呆若木鸡,怔怔问道:“……是谁?”

    他虽然在问,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不敢相信的答案。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只有壶中水沸腾的声音如雷贯耳。

    直到步寒英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季繁霜。”

    她一手谋划了碎星局,一步步把飞星盟逼到绝境,武功盖世如傅渊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步寒英也一度因她深陷死局。

    偏偏又是她,在最后关头亲手破了这个天衣无缝的局。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第四十章·霜寒

    短短一句话,如落雷炸响耳畔,惊得薛泓碧心神大震,手里的杯子也被砰然捏碎,瓷片热水溅了他满身,他却恍若未觉。

    姑射仙子季繁霜,听雨阁的初代浮云楼之主,永安七年设计摧毁飞星盟的幕后黑手……竟然是,步寒英的情人?

    “如今你已足够了解傅渊渟,却还不够了解我。”

    步寒英拿过他的手,将扎进掌心的几粒碎瓷挑了出来,薛泓碧本能地想要挣开,却如蚍蜉撼树,只能乖乖坐着听他说话。

    这段故事实在太长了,长到要从那样久远的曾经说起——

    寒山面向天女河,背靠呼伐草原,山脉绵延近二百里,峰峦走势曲折奇诡,其中合抱九峰三谷,犹如一座天工堡垒,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前朝鼎盛时便将此处纳入版图,此后长达百年时间,两方百姓不仅互通有无,还婚嫁生育亲如一家,不少混血由此诞生。

    然而好景不长,前朝败亡时,一统北方部族的乌勒国趁机撕毁盟约,三次发兵南下,先攻寒山,后破雁北关,一路长驱直入侵占云罗七州,若非中原各地义军驰援,又有大靖高祖殷戎崛起于行伍,恐怕不等新朝建立,中原大地已然易主。

    可惜殷氏虽一统中原建立了大靖王朝,一时也收不回云罗七州,在长达五十年的岁月里,剑南江以北都是乌勒的领土,自寒山到雁北关这一带更成为乌勒的北防重地,原先生活在这片地域的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那些乌勒人与靖人的混血,他们不被任何一方信任,遭到惨绝人寰的打压,后被全部带入寒山,在乌勒驻军的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时常被征兵奴役。

    这些人,就是寒山部族的先祖。

    平康二年,乌勒再度出兵,欲渡过剑南江夺取更加广袤的疆土,彼时正是武宗登基的第二年,一改文宗时期的软弱,力排众议决意反击,命定国公祝清平为主帅挥师北伐,这一战打了两年,靖军不仅守住了剑南江,还一路打到了号称“云罗第八州”的贺兰城,收回大半北疆国土,最终祝清平战死于此,副将萧胜峰生擒乌勒大王子尔朱丹,逼得乌勒国主停战议和。当时,武宗虽有心一鼓作气收回失地,奈何大靖底蕴不足,只能派遣时任平章政事的宋元昭出使贺兰城,最后乌勒退军,归还贺兰城以南地域,武宗亲妹安国公主远嫁乌勒,两国阔别五十年再度缔约,史称“贺兰之盟”。

    贺兰城以南的百姓们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北失地的百姓们也因此有了喘息之机。

    平康十年,乌勒国主年迈力衰,大王子尔朱丹在贺兰之战残缺了右腿,再不能承担储君之责,便改立二王子尔朱寿为储,此人性情偏和,顺应君父之意欲与大靖修好,重开来往要道。

    寒山部族由此得到一线生机。

    他们的先祖都是乌勒人跟靖人的混血,后来结族繁衍,形貌与靖人相差无几,体魄却要强健不少,为了生存下去,族中无论男女老少都做过马前卒跟活靶子,最终生存下来的都是身手矫健之人,其中有一对兄妹被选做商队仆役,随行前往大靖。

    这对兄妹便是步寒英和白知微,那年他们十三岁,想要在中原学成文武艺,壮大自身庇护族人,在商队渡过剑南江时故意坠河,险死还生,终于恢复自由身。

    兄妹俩相依为命,在中原走得磕磕绊绊,白知微欲修文学医术,步寒英却要习武练战,他们用了两年时间探索江湖,然后趁着平康十二年东海望舒门招收弟子的机会,步寒英亲自将妹妹送入山门,眼看着她有了安身之所,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准备前往各大门派偷学百家武艺。

    可没等他离开东海之滨,就见到众多江湖人士从四方云集而来,扬帆出海,不知要做什么大事。

    “……我认为是机缘到了,便设法混进去与他们同行,才知道这些人是要去海外鲛珠岛剿灭姑射门。”

    薛泓碧一怔:“姑射……难道那季繁霜是有师门的?”

    步寒英的目光落在炉火上,那火焰并不熊烈,在水壶下隐约透出火红与幽蓝交织的颜色,他往下添了一根木柴,火势便大了些,发出“噼啪”裂响,仿佛又回到了那火光熊熊的一天。

    “不错,姑射一门出自东海鲛珠岛,只收女子,每名弟子都是勾魂摄魄的美人,一旦步入中原,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被江湖人视为‘红颜祸水’,于是在平康十二年,中原各大门派弟子结伴出海,火烧鲛珠岛,剿灭姑射满门。”

    薛泓碧背后生出一股寒意,心中却有怒火升起,道:“说什么红颜祸水,男人管不住招子和裤腰,就是女子的过错吗?倘若如此,天底下的采花贼只要一句‘情难自禁’就可免除责罚,欺辱妇女也可说是她们故意勾引,还要律法公理做什么?”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惜那时我的武功尚不如你,好不容易救下一个小姑娘,又被人抢了去,眼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整个姑射门,最后只有年仅十四岁的季繁霜活下来了。”

    “……她是怎么逃过的?”

    薛泓碧愕然,若说姑射一门皆是美貌女子,哪怕季繁霜年仅十四也该是明眸皓齿的少女,以那些人想要斩草除根的作风,绝不可能错漏她。

    “因为……她的运气太好了。”

    薛泓碧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当下神情古怪起来:“运气好?”

    “姑射一门修行至毒至邪的《玉茧真经》,这是江湖上最邪门的武功,若论玄妙并不逊于《截天功》,它讲究破而后立,如蛹虫破茧成蝶,境界越高,外形内功越趋近完美,可这代价也很大……自修炼入道起,每过三年必须经历为期十日的破茧期,期间不论修行者年岁几何,皮骨内脏都会迅速衰老枯竭,功力也会压制近无,五衰病痛皆缠身,与行将就木的老妪无异,能熬过去的姑射弟子十不存一,但凡失败便必死无疑,唯一能帮助她们渡过难关的办法便是每日吞噬精血,其中以血气方刚的武人为上等,身体康健的青壮为中等,飞禽走兽等活物最次……正因如此,姑射弟子才会时常踏足中原,也就引来了灭门之祸。”

    薛泓碧倒吸一口冷气,刚才的义愤也散了不少,下意识想到那些天方夜谭,忍不住道:“这不就跟女妖怪一样吗?”

    “天下奇人奇事何其多,道不同罢了。”步寒英闭了闭眼,“姑射门覆灭之日,季繁霜恰逢破茧期,这是姑射一脉最重要的隐秘,那些门派弟子不知厉害,当她是被强留岛上的粗使老仆,便没把她放在眼里,刺了一剑便踢下山坡……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奄奄一息趴在草地里,拼着一口气爬出火场,求我救她一命。”

    本是一念之仁,谁能想到那老妪竟是姑射传人?

    薛泓碧试探问道:“你带她回了中原,她……跟着你?”

    步寒英眼中浮现冷意:“我找到一条大渔船,船老大是个热心人,收留我们在船上住下,答应尽快返回中原……可是,她那时候正在破茧期,又受了重伤,寻常药石无灵,她为了自救,开始杀人。”

    最开始只是一个小杂役失踪,后来又有好几个人莫名不见,水手们在船上发现了没擦洗干净的血迹,怀疑上了两个外人,毕竟其中一个是病弱老妪,另一个是习武携剑的少年,谁是凶手在他们眼里不言而喻。

    步寒英自知没做过这些事,面对水手们的刀斧棍棒步步退让,可船上空间有限,他最后被逼到了桅杆上,下面有人投石执刀,或许下一刻他就会跌下海去。

    就在这个时候,龟缩在船舱里的老妪终于出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舱房里窝着的老妪如何衰弱丑陋,没想到木门拉开后,走出来的竟是色如春花的少女,她对着众人启唇一笑,腥咸的海风便如混了陈年美酒,醉了满船的人。

    仅仅一瞬怔忪,她就走到船老大的面前,踮起脚尖捧起对方的脑袋,如同端起一个盘子,轻轻松松折断了他的头。

    杀一儆百,等她把尸首一脚踢开,惶恐不已的水手们只能跪下求饶,而她走到桅杆下张开双臂,仰起头笑靥如花地道:“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

    薛泓碧张了张嘴,半晌才哑声道:“你是怎么回应的?”

    “我问了她三个问题——是否为姑射门人,失踪船工究竟是否为她所害、打算如何处置船上剩下的人……她回答说,赶尽杀绝。”

    壶里的水快要沸腾出来,步寒英移开了柴火,眼中那点火光也逐渐黯淡了。

    “再问她为什么……她就说,算他们命不好。”

    平淡无奇的几句话,令薛泓碧只觉得毛骨悚然。

    季繁霜是姑射门最后的传人,既然没死在鲛珠岛,那就一定要活下去,不仅是渡过破茧期,还得杀人灭口,让她在抵达中原后得以安然蛰伏。

    她对步寒英许诺道:“这些平庸之辈死便死了,我总不会害你的。”

    海上风波生,月下重影动,少女在桅杆下站了许久,终于等到少年一跃而下,撞进她的怀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当胸一剑。

    步寒英将她带上这艘船已铸成大错,如何能一错再错?

    可惜他当时武功不如季繁霜,这一剑落空,两人在甲板上缠斗起来,不过数十个回合,步寒英就被她压制住,纤白如玉的手掌扼住他咽喉,她显然很失落,说话也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你能救一个色衰多病的老太婆,怎就不能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宽容些?”

    步寒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心如蛇蝎,即便绝色倾城,不过空有一具皮囊,别说是色衰老妪,反哺乌鸦也比你美上千百倍!”

    但凡爱美的女子,没有谁能不为这话愠怒,季繁霜当即冷了脸色,举臂就要把他扔下船,没想到步寒英反手抓住了她,双双跌落海中。

    季繁霜自幼在海岛生活,步寒英也是在天女河畔长大,到了水底招数受制,两人便以水性搏命。这样一来,季繁霜就吃了大亏,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死心眼,明明自身难保了,还要抓着她往水底按去,让她浑身解数不能施展,又急又恨,最后实在无法,只好使了闭气功,“溺亡”在步寒英怀里,然后被他拖上了水面。

    《玉茧真经》的闭气功极为玄妙,能让人呼吸脉搏静止若死,心跳也微弱不可察觉,只剩下一点感知残留在身,季繁霜满心报复,感受到步寒英背着自己步履蹒跚地上了一座小岛,她以为他要把自己碎尸万段,也做好了暴起发难的准备,没想到那人在自己身边坐了半晌,竟然气喘吁吁地挖了个坑,把她放进去埋葬了,还不忘脱了外衣遮住她的头,免遭黄土盖脸。

    一时间,季繁霜又气愤又好笑。

    直到晚上,她才从这简陋的坟墓里把自己挖了出来,见到坟前竟还立了把剑做碑,正是他救走季繁霜时用的那把,可惜已经被她折断了。

    这座岛很小,季繁霜很快找到了步寒英,他又冷又累,蜷在一个山洞里昏睡过去,她能轻易要了他的命,最终只是转身离去,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

    “季繁霜是希望你当她死了,这样在外人眼里,姑射门就没有余孽在世……”

    沉默片刻,薛泓碧的神情有些怪异:“可你当时睡得人事不省,怎么知道她来见过你?难道……”

    “我醒着。”步寒英的眼中,冷漠慢慢散去,“哪怕那座岛上没有别人,可我不敢放松警惕,她刚走到身边,我已经醒了,只是没有睁开眼睛。”

    如果季繁霜有所动作,步寒英枕在身下的匕首就会出鞘,可她并没有趁机下手,只是低声骂了他一句“死心眼,倔脾气”。

    等到他第二天搜遍岛屿,季繁霜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直到步寒英搭上行船回到中原也没再见到她,以为她回了鲛珠岛,或另寻一处海岛安身立命。

    可惜事与愿违,季繁霜到底还是来了中原。

    薛泓碧听到此处,眉头皱了起来:“她虽然踏入中原,却得掩藏起来免受杀身之祸,必须寻个势力庞大的托庇,可是平康十二年……听雨阁连个影都还没吧?”

    “没错,当时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势力是补天宗,傅渊渟那会儿还在外头积蓄实力,补天宗的宗主是与他有杀父之仇的沈喻。”步寒英道,“更何况,季繁霜的生母是沈喻的亲姐姐沈菱,当年为了追求武道,秘密携女出海加入姑射门,两派之间也合作多年,包括沈喻篡权夺位之事背后也有姑射门的助力,既然姑射门被灭,她在中原只能投奔沈喻。”

    薛泓碧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一下子把散碎的线索串起,如此说来季繁霜该是沈喻一派的心腹,傅渊渟却要向沈喻讨杀父夺位之仇,难道二人就是因此结怨?

    他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步寒英摇了摇头,道:“你只说对一半,季繁霜对沈喻的恨,不比傅渊渟少。”

    沈喻虽然手段狠辣,却爱重他的独子沈摇光,此人是个淡泊女色的剑痴,与季繁霜兄妹相称而无半分旖旎之思,渐渐地,季繁霜也对他生出几分亲情,算得上真心交好了。

    然而,沈喻收留她并非为了亲情善心,而是觊觎《玉茧真经》,他停滞《截天功》第八层巅峰已久,想要从其他上乘武功里寻求突破之法,一直软硬皆施地想要从季繁霜身上得到《玉茧真经》秘籍,还打算让她给沈摇光做炉鼎,助自己儿子功力精进。因此,季繁霜想要除掉沈喻的迫切之心,丝毫不逊于傅渊渟。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她到底是沈喻的外甥女,玉无瑕不敢把她拉作同盟,带去见傅渊渟,她也只能另辟蹊径。”

    薛泓碧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她找到了你!”

    “那是一个意外。”步寒英的手指微不可及地颤了颤,“我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鲛珠岛一事后,步寒英返回中原,四处拜访宗派山门,他没有师门做靠山,也没有知交朋友做助力,凡事都得靠自己,幸而天赋卓绝又悟性非凡,倚靠与人对战和偷学武艺,很快就成长起来。

    然而凡事都有利害两面,随着步寒英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各种麻烦也接踵而至,平康十三年秋他为躲避仇家逃到绛城,误打误撞在飞仙楼认识了傅渊渟。

    少年意气欲凌霄。

    那年腊月廿三,他们在葫芦山顶清虚观结拜为兄弟,从此一起闯荡江湖,中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风雨雨,身边始终有一人祸福与共,何其幸运。

    等到平康二十年秋,乌勒国主终于病逝,本该继位的二王子尔朱寿被杀,大王子尔朱丹篡位,王后安国公主自裁,死前派遣心腹赶回大靖送出密信,说尔朱丹决意撕毁贺兰之盟,北疆大战即将再启。

    过了十六年,大靖已非当初孱弱之态,武宗决意跟乌勒战定乾坤,收回失地洗雪前耻,次年战事开启,非但将士慨然应战,江湖群英也豪气干云,步寒英兄妹本就是寒山族人,想要趁此机会解救族人于水火,先后北上驰援。

    不止大靖武林众人助战,乌勒的高手也趁乱潜入大靖国土,在战线后方肆意作乱,这片战场没有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中暗藏杀机无数,不知多少江湖儿女埋骨北疆,也不知多少乌勒高手葬身于此。

    步寒英在这杀机四伏的战场上,与季繁霜再见。

    阔别九年,两人的变化都很大,尤其《玉茧真经》每提高一重境界,人也随之脱胎换骨,昔日明眸皓齿的少女已成为清丽绝色的女子,一颦一笑便是桃李春风,眉梢眼角几乎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步寒英以为这是初见,于季繁霜而言却是重逢。

    他挥剑挡下乌勒高手逼命一刀,季繁霜趴在他背后,暗器从刀剑之下扬手而出,为步寒英挣得一线生机,他不顾危险欺身而近,长刀即将斩下自己的头颅,他还记得侧头咬住刀锋,让它停在季繁霜面门三寸之外。

    利剑穿心之后,步寒英一脚踢开乌勒高手死不瞑目的尸身,自己也已力竭倒下,季繁霜背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去,连夜奔走五十里,终于把他送到了白知微面前。

    步寒英醒来的时候,季繁霜就坐在他身边削果子,见他醒了,拿刀尖戳着薄薄一片果肉递过来,那果子有些酸涩,吃在嘴里却甜。

    “步大侠,你让我免做刀下鬼,我也不叫你见阎罗王,算起来是两清。”她只手托腮,凑在他身边玩笑,“不过,我照顾了你三天,这笔账怎么算呢?”

    步寒英有生以来还没跟妹妹以外的女子如此亲近,明明伤口还在作痛,身体先一步动了,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却不料纱幔后头不是墙壁,这一退就摔了下去,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愈发糊涂了。

    季繁霜见状乐不可支,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她也不绕行过去将人扶起,反而趴在床榻上,对着他做鬼脸,最后把他也逗笑了。

    步寒英道:“患难一场,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阴云不成雪,碧瓦有繁霜。我姓季,叫做季繁霜。(注)”

    细眉秀目笑如弯月,季繁霜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朝他伸过去,故意道:“我出身补天宗,是你们这些大侠口中的妖女,稀不稀罕让我拉你一把呀?”

    桌上明明点着烛火,屋里却显得有些幽暗,好像那些火光都被季繁霜的眸子收了去,黑亮的眸子里倒映暖色,犹如夜下枫林染秋霜。

    步寒英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不久之后,傅渊渟也赶来北疆,由此与季繁霜相识,决定联手对付沈喻,她虽然武功藏拙,心计却不逊于玉无瑕,帮助傅渊渟布下夺天局,但是……她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傅渊渟不能杀死沈摇光。”

    这些年来,沈喻对她不怀好意,若非沈摇光袒护,季繁霜要么叛出补天宗四处流亡,要么被沈喻榨干骨血不得好死,她不是什么知恩善报之人,可沈摇光是她最后的血亲。

    可惜她错信了傅渊渟。

    平康二十三年,补天宗洗血换代,不仅沈家父子成了傅渊渟脚下枯骨,傅渊渟也撕毁多年假相,他蛰伏白道多年,此番借助武林盟之手打杀沈喻,而后又反戈一击,险些把方怀远等人尽数葬送,成就血海玄蛇的第一道凶名。

    那时候步寒英在场,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朝翻脸无情,哪怕傅渊渟肯放他安然离去,可那些白道侠士也对他襄助良多,他如何能做那明哲保身之辈?

    等到季繁霜匆匆赶来,她只见到沈摇光死不瞑目的尸体,和瞎了左眼的步寒英。

第四十一章·情仇

    步寒英没有师承靠山,能在十来年之间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天下第一剑客,绝非一句“天赋异禀”便可带过其中艰辛——

    平康十年踏入中原,辗转南北东西,与三教九流为敌论友,向四海五湖寻真求教;

    平康十三年崭露头角,匹马单人仗剑天涯,同傅渊渟偶遇于蕴州绛城,联手刺杀补天宗潜影堂主,后在葫芦山顶结拜,誓约生死,并肩闯荡江湖;

    平康十五年暂居中州,习百家武学之长,助上清门抵御魔门来袭,得英豪欣赏也遭小人嫉恨,被困苦界山,与腐尸作伴,同猛毒为伍,得《太一武典》,潜修一年不见天日;

    平康十六年再回人世,与亲友重逢,得名剑藏锋,于天风山立碑试剑,武功大成,受邀前往栖凰山;

    平康十七年武林大会,名剑藏锋败尽群英,识破补天宗护法诡计,诛二魔于传灯阁下,后随武林盟奔赴普罗河与魔门六派对峙厮杀,力挫剑痴沈摇光;

    平康二十年北疆战启,辞盟会明身份,渡江千里驰援西北,与乌勒第一高手呼延赞对战鱼龙岭,生死来去,七平胜负,终险胜半招退敌百里,重伤濒死,为季繁霜所救;

    平康二十一年绕山渡河,重回寒山,率领族人反抗发难,趁机攻占天门,切断乌勒北翼后路,夺回部族家园……

    短短十年,历尽千劫,即便有人心生妒忌,也没谁敢重蹈步寒英走过的路,只因这条路太险太难,与其说是苍天独钟,倒不如说是命途多舛。

    然而,步寒英却认为凡事应有得失,他既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回首过往种种便如宝剑磨砺,只要亲人无恙,故友安在,便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无论如何,他还有温善体贴的妹妹,生死相托的兄弟和情深义重的爱人。

    直至平康二十三年到来,风云骤变,人事两非。

    那年暮春,众人设伏于寒山,步寒英亲手诛杀呼延赞,阻断乌勒武者密行入境之路,战事彻底转向沙场厮杀,驰援北疆整整三年的江湖侠士终于能够抽身而退,去时万千,回返半数。

    就在返回中原不久后,步寒英接到了沈摇光的战帖,六月初九紫霞峰,不问正邪只论剑道,欣然赴约。

    有了驰援北疆共护家国的情谊,这场比武本可作为黑白两道破冰之举,却没想到沈摇光不知因何发了疯癫,分明是点到即止的一战,越打越是失控,步寒英不得已下了重手,却没想到沈摇光因此经脉俱断,形同废人。

    沈喻只有这一个儿子,为此怒不可遏,一面下达绝杀令欲取步寒英人头,一面大肆劫掠江湖名医,短短三月之内,数百人无辜惨死,太素神医白知微也被抓到娲皇峰,若不能治好沈喻,就要被千刀万剐。

    步寒英对沈摇光残疾一事心怀愧疚,千日追杀只避不战,却没想到沈喻越发肆无忌惮,趁机在江湖上大开杀戒,如今又打破规矩滥杀医者,此事已非私人恩怨,白道为之震怒,武林盟决意攻打娲皇峰,向补天宗讨回公道。

    群情激奋之下,黑白两道都杀红了眼,比当初普罗河一战有过之而无不及,终是补天宗逐渐落入下风,被武林盟长驱直入打上娲皇峰,没想到正中埋伏,联军被迫分散作战,步寒英跟傅渊渟更是在毒龙潭对上了宗主沈喻和他的四大护卫。

    毒龙潭是补天宗禁地,位于地宫正中,潭深百丈尽是化尸毒水,活物坠入即成腐骨,上方仅有一处五丈祭坛,暗藏机关无数,每一道暗器都淬了剧毒。

    自补天宗创立之日,毒龙潭就建造于此,百十年来吞噬了无数人命,仿佛一只贪婪的洪水猛兽,步寒英却不怕它,只跟傅渊渟站在一处,剑指沈喻。

    然后,他看到沈喻面露讥讽,开口嘲笑傅渊渟是自寻死路的丧家犬。

    步寒英从来没想到,自己出生入死的义兄会是补天宗前任少主,武功平平皆为藏拙,沈摇光发疯残疾、白知微等医者被掳等促成今日的变故都出自对方算计,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傅渊渟借来的刀。

    沈喻已经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却不屑于在此刻玩弄话术,做那可笑的挑拨离间之事。

    步寒英不愿相信沈喻说的每一个字,又知道这些话都是真的。

    可他仍旧出剑了。

    不论傅渊渟是否为幕后黑手,不论对方究竟有无欺瞒利用,沈喻为祸江湖近二十年,手下泣血怨魂无计数,步寒英既然站在了他面前,就不可能视若无睹。

    在他替傅渊渟挡下一掌的时候,默不作声的傅渊渟终于笑了起来,那只轻浮无力的手从剑下伸出,同沈喻双掌相抵,一阵可怕的爆响发出,步寒英身前身后的人同时退了五步。

    傅渊渟终于承认了沈喻说的话。

    不再藏拙的他展露出高强武功,身法内力皆绝顶,玄蛇鞭抖擞如龙,同步寒英互为攻守,长短相补,刚柔并济,先毁石台机关,后杀四大护卫,眼看沈喻就要落败成擒,此人竟是癫狂至极,启动了自毁机括,石台顷刻坍塌,傅渊渟被弩箭射中坠向毒龙潭,步寒英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同时挥剑刺进石壁,两人险险吊在半空,纷飞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步寒英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抓住傅渊渟,石块砸得他披头流血,眼前阵阵发黑,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松开。

    有了这喘息之机,傅渊渟拼力向远处石柱挥出玄蛇鞭,想要借此带着两人脱离险境,没想到沈喻早有准备,在鞭梢飞射刹那,他向步寒英打出了最后一枚毒龙针。

    步寒英若能及时扭转身躯就能避过这一针,可藏锋剑太过锋利,卡住它的石缝正在飞快龟裂,他们再过三五息就会坠入潭水,傅渊渟这一鞭是最后的生机,如果步寒英转了身,鞭梢势必偏移开来,他不一定能活,傅渊渟一定会死。

    于是,步寒英只能看着那幽冷针尖在眼前飞快放大成一道白芒,紧接着剧痛传来,一半烟火人间刹那永堕黑暗。

    与此同时,玄蛇鞭缠住了石柱,傅渊渟反手抓住步寒英,两人飞过毒龙潭,几乎与死亡擦肩而过。

    用一只眼睛换了两条命,步寒英并非不疼,却不后悔。

    他捂着流血的左眼,模糊看见傅渊渟击杀沈喻,其他人也从四处赶来救援,惶急不安的白知微正在其中,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然后,步寒英听见傅渊渟吹了一声哨,地宫机括再变,将众人困在铁牢之中,毒龙潭水重新分流,一个白道弟子失足落下,在众目睽睽下惨叫连连,等人被捞起来的时候,下半身已成腐骨。

    陆无归带着一众魔门杀手将他们团团围住,唯二没被刀剑指着的便是步寒英兄妹,傅渊渟对他们一如从前,却要拿下在场所有白道侠士,凡有反抗者,当场被杀。

    “放心,我没打算把他们都杀了。”傅渊渟语气冷淡地道,“补天宗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既然此战落败难以在魔门立足,我身为新宗主总要找补一二,晓得分寸。”

    顿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什么,神情缓和下来,如从前那样笑道:“知微,带寒英先走,他的眼睛不能耽误……等处置了这些人,我再来找你们赔罪。”

    白知微像是从来不认识他。

    哪怕步寒英左眼受伤,也能看清她脸上几无人色,被困娲皇峰这些日子本就瘦脱了形,现在更是浑身发抖,像一具即将散架的画皮骷髅。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哪怕面对沈喻的逼迫,白知微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她现在抖得厉害,不是出于畏惧,而是无法控制的愤怒。

    步寒英亦然。

    他将白知微推到身后,重新握住了藏锋剑,对傅渊渟道:“众位侠士随我同来,自当随我同去。”

    傅渊渟盯着他半面流血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缓缓道:“你我兄弟,何必为外人伤了感情?”

    步寒英道:“要说感情,是你伤我最深。”

    这一句话出口,傅渊渟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甚至有些狼狈,可这躲闪只有短短一刹那,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又变得心如铁石。

    “你将他们视为同道,却不知他们如何看你……寒英,你出身关外,只不过是半个靖人,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指着你的鼻子骂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我不信你记不清。”

    傅渊渟神色冷漠,根本不看其他人一眼,只将目光放在步寒英兄妹身上,道:“如今寒山已经挣脱乌勒掌控,你该带着知微回故乡去,中原武林发生的事情与你无关,以咱们十年生死患难之情,何苦为他们跟我翻脸?等我一统江湖,必定前往寒山提亲,只要你们一句话,哪怕千山万水我也替你们踏平!”

    步寒英没开口,白知微却笑了。

    她从步寒英背后走出来,拿出了定亲玉佩,问道:“你还会如约前来娶我?”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必然带着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傅渊渟沉声道,“当日誓言铭刻我心,我今生今世只会娶你一人,福祸不弃,白首不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下哪个女子不会为这句誓言倾心?尤其白知微明白傅渊渟或许满口谎言,至少这句话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她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对傅渊渟露出一个笑容,如同雨后清荷,笑里带泪。

    “我信你。”

    闻言,傅渊渟心里一松,可没等他笑出来,就听见了一声清脆的裂响。

    “不过……算了吧。”

    白知微松开手,玉佩坠落在地,碎裂如尘。

    “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你我自此殊途难归,前情作罢,此后无续。”

    傅渊渟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白知微是那样温柔的人,连采摘一株草药都不肯多扯断它一点根须,即便是穷凶极恶的人前来求救,她也会把人治好再扭送官府,从来没做过一件有愧良心、有失仁义之事,她是穷苦百姓口中的活菩萨,是江湖人士眼里的神医,旁人说起白知微,都只认为她是柔情似水的女子。

    可傅渊渟知道,她那温柔皮囊下有一身硬如顽石的骨头。

    如若今天不能叫她回心转意,傅渊渟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拥有这个女子。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被突然展开的伞面挡住了那道倩影,脚下刚踏出一步,咽喉已被剑锋抵住。

    名剑藏锋,伞给朋友,剑给敌人。

    傅渊渟被这把伞护了六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上剑尖。

    他望着步寒英,喉头动了两下,哑声道:“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寒英,十年结拜兄弟,十年生死与共,今天你要杀我?!”

    左眼越来越疼,鲜血淌过脸庞,步寒英已经看不清傅渊渟此刻的神情,他握紧手中剑柄,道:“你在白道蛰伏近十年,方盟主对你照拂良多,在场不乏与我们真心相交、倾力相助之人,我不过问你今后打算,可今天这些人……我要带他们走。”

    傅渊渟握住剑刃,指间鲜血淋漓,冷冷道:“如果我不肯呢?”

    “你不肯,我也不让。”

    傅渊渟直直地看着步寒英,又把目光移在白知微脸上,过了半晌,突兀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眶都红了,松开了血迹斑驳的剑刃,竖起一根手指道:“好,一招……寒英,你若是能胜我一招,我放了他们所有人,让你们安全离开娲皇峰,可你若是输了……哪怕只输一招,你们兄妹也留下吧。”

    高手对决,一招之差有时就是胜负之别。

    傅渊渟藏拙十年,步寒英不清楚他的底细,他却对步寒英知根知底,若放手一搏两人应当不分伯仲,可现在步寒英伤势更重,武林白道数百人生死压在他一人肩头,横看竖看都是未战先输。

    最终却是步寒英赢了一招。

    傅渊渟算得很好,步寒英没有久战的气力,左眼血流不止难以视物,他不必与其争锋,只要守得滴水不漏就能耗到对方输,不必落个两败俱伤,也不必走到那无可挽回的一步。

    然而,步寒英硬生生撑了上百回合,从左眼淌下的血污了衣领前襟,毒性也随着行功扩散开来,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嘴唇泛着乌青,剑招却越来越凌厉,逼得傅渊渟不得不转守为攻,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剑势里窥得空门,玄蛇鞭兜转而去,眼看就要夺下藏锋剑。

    孰料步寒英手腕一抖,长鞭绞住剑身,人也顺势被拖拽过去,沉肩聚力与傅渊渟相撞,两人皆是气血翻涌,傅渊渟往后退了半步,步寒英不退反进,缠着鞭身的剑刃猛然翻转,自下而上刺入傅渊渟胸膛!

    剑锋入肉,血花飞溅,傅渊渟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用冰锄凿了个洞,实际上这一剑在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从天池穴刺了过去。

    假若步寒英往上提剑,傅渊渟会当场碎心而亡,而他的手也抵在了步寒英额头,临死之前必能让其陪葬。

    那一瞬间,满堂死寂。

    季繁霜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到最后,剑未动,掌未出。

    白知微带着白道众人离开重围,步寒英走在最后,他拒绝了季繁霜的扶持,拖着剑每走一步都有鲜血滴落,傅渊渟捂着心口站在他背后,终是没开口,也不见他回头。

    唯一回头的人是季繁霜。

    她看着生息全无的沈喻被陆无归丢下毒龙潭,又有人抬来沈摇光的尸身询问如何处置,陆无归没敢说话,倒是傅渊渟厌烦般挥了挥手,让人把尸身抬下去埋了,却被她拦下。

    季繁霜低下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兄长,沈摇光已经瘫在床上做了大半年废人,如今被人一刀割喉,想来也不太痛苦。

    取他性命的人只是一个普通杀手,可若没有傅渊渟的命令,谁也不敢这样做。

    他还不如死在紫霞峰。

    季繁霜慢慢扣紧掌心,问道:“为什么?”

    “后患无穷。”傅渊渟的声音十分微弱,一手运气护住心脉,抬头看着季繁霜,“我自己就是个后患,岂能容他?”

    季繁霜不再问了,她弯腰背起了沈摇光,与傅渊渟擦肩而过。

    直到快出门口的时候,她顿住脚步,声音微哑:“寒英的左眼……是你下的手吗?”

    傅渊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他是为了救我。”

    季繁霜抬步走了出去。

    就在她背起沈摇光的时候,一股杀意便锁定了自己全身气机,并不强烈,却如附骨之疽,季繁霜知道傅渊渟既然违背了约定,便也不在乎把事做绝,若非最后那一个问题,她决计走不出地宫。

    季繁霜把沈摇光葬在了他练剑的山坡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娲皇峰,去追步寒英一行人。

    他们在附近的镇子里落脚,每个人都带着一身伤,吓得百姓们噤若寒蝉,医者更忙得脚不沾地,季繁霜推开屋门的时候正好撞上白知微,她往后一个踉跄,第一反应却是伸手护住托盘。

    托盘里是一只眼珠。

    季繁霜的脸色瞬间惨白了,她冲进屋里,看见步寒英躺在床上,左眼蒙着药布,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又不敢触碰。

    “怎么……”她喃喃道,“他的眼睛只是被刺伤,明明有救……”

    “针上有毒,误了时机。”白知微端着托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如果不摘掉这只眼睛,毒性就要侵入心脉,到时候药石无灵。”

    季繁霜坐在榻边,抬起将步寒英的手贴近脸颊,泪落无声。

    白知微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狼狈地离开了房间,她走得太快,没见到季繁霜转过了头,黑亮的眸子里氤氲开朱殷血色,犹如鬼魅。

    步寒英昏迷了三天,季繁霜在榻边守了三天。

    第四日天还没亮,她背倚床架累得睡去,冷不丁察觉到掌心那只手动了动,当即惊醒过来,看到步寒英缓缓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好像牵动了伤口,抬手想要捂住左眼,幸好被她及时截住。

    “别碰……”季繁霜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她看着步寒英惨白的脸色,心脏好像被剖成两半,一半如坠冰窟,一半恨火燎原。

    过了好一会儿,步寒英终于回过神来,他勉强牵了下嘴角,不再去碰伤处,轻声问道:“你们……都还好吗?”

    “很好,这两天有不少人想来探望你,我怕把你吵到,都给关在门外了。”季繁霜努力故作轻松,“方盟主的那个儿子,平常自视甚高,对你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昨晚在外头站了大半宿,惹得知微来求情,还有那个望舒门的……”

    她越说,声音越是沙哑,到后来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抓着步寒英的手哭泣起来,发出压抑许久的呜咽声。

    “我没事,别哭了。”步寒英伸手拭过她的眼角,“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哭什么呢?不过是瞎……少了一只眼睛而已,我还看得见,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

    季繁霜索性把脸埋进他掌心里。

    冰凉的手掌心很快被眼泪灼烫,步寒英实在做不起来,被季繁霜哭得心里发软,又不知道如何哄她,只好道:“繁霜,别再哭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吗?”

    “……你说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那等你好起来,娶我吧。”

    步寒英剩下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我说真的,你娶我吧。”季繁霜抬起头,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你要留在中原,我就坐红轿子,你要是回寒山,就按你们那儿的规矩来……总而言之,你娶我嫁,好不好?”

    “……我瞎了一只眼睛。”

    “你还看得见呀,就算你两只眼都瞎了,我牵着你走路,替你数星星,你想看什么我就帮你看。”

    “我家……在关外苦寒之地,没有良田大宅,你跟着我会受苦。”

    “我不回补天宗了,除了你什么也没有。”

    “历经此战,我伤势不轻,功法瓶颈不得不破,如果……或许活不了两三年。”

    “就算你明天要死,今天晚上也要跟我拜天地,你活着我跟你过日子,你死了我做你的寡妇,直到遇见一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再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去嫁给他。”说到这里,季繁霜自己都笑了,“不过,我觉得这辈子不会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

    步寒英道:“我有什么好?”

    “你倔脾气,死心眼,老是吃眼前亏,长于识君子却短于识小人,还又穷又闷,不接风景……”

    “听起来都是不好啊。”

    “我喜欢你,你就千好万好了。”

    步寒英望着她认真的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手想要把她的眼泪擦干,季繁霜却直接伏在了他身上,又哭又笑起来。

    那一天他们都失去了太多,又仿佛拥有了整片天地。

    自打鲛珠岛覆灭,季繁霜从未如此欢喜过,以至于她忘乎所以,包括……即将到来的破茧期。

第四十二章·碎星

    “补天宗易主之后,中原武林风起云涌,我跟知微毕竟是关外人,又跟傅渊渟关系匪浅,不好过多干涉这些事情,再加上北疆战事未结,寒山依旧面临危机,我们便决定回去了。”

    步寒英熄了炉火,重新拿了杯子给薛泓碧倒上满盏热水,见他木讷地接过就喝,结果被烫得一激灵,总算回过神来。

    薛泓碧好不容易把刚才听到的故事在脑子里捋清,此时再看步寒英,心情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假如易地而处,他自己很难做出步寒英兄妹的选择,却不能不敬佩这样的人。

    “季繁霜跟前辈你一起吗?”

    “是,不过我伤势未愈,就算赶回寒山也是徒增负累,便与季繁霜暂留中原休养,那段日子我们跟寻常百姓一样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平淡却美好,可是随着天气回暖,她不知怎地变得焦虑起来,我问过她很多次,她却总找借口敷衍我。”

    薛泓碧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季繁霜在平康十二年经历过一次破茧期,按照三年一度来算,平康二十四年恰好轮到破茧期,日子一天天逼近,无怪乎她焦躁不安。

    他问道:“季繁霜的破茧期是什么时候?”

    “四月望前。”步寒英垂下眼,“在那之前,她推说有事要办,需得离开一个月,让我在原处等着。”

    薛泓碧不知道季繁霜是几岁开始练武,单以十四岁来算,季繁霜已经渡过四次破茧期,境界决不低于第五重,别说是市井百姓,击杀二流高手绰绰有余,她此番离开必是为了给破茧期做准备。

    “《玉茧真经》境界越高,破茧期对精血的要求也愈发苛刻,以季繁霜当时的功力,寻常活物的血不过聊胜于无,她要想顺利突破瓶颈,只能用人血。当时我们为了避开江湖纷扰,选择落脚秦州,离剑南江只隔了一道山脉,附近多是小城镇,仅有些不入流的小帮派,习武之人虽有,大多功夫平平。她不能离我太近,也不好走太远,就去了那些龙蛇混杂的城镇,那里的官府向来对江湖人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那些江湖人没大肆打杀无辜百姓,他们也懒得管,于是她设法挑起了纷争,上至帮派弟子,下至地痞流氓,每天都有人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并不少见,在这样的情况下失踪一些人很难引起注意……凭着这种手段,她掳走了近三十名青壮,破茧期要用的精血必需取自活人,她就把人分散关在城外野山洞里。”

    “这不就跟圈养牲畜一样吗?”

    薛泓碧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那些混迹市井的家伙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算不上穷凶极恶的坏人,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像牲畜一样被一个个抓出去宰杀放血,实在骇人听闻。

    他问道:“这件事又是怎么泄露的?”

    “破茧期到来后,她的身体迅速衰老枯竭,每过一日如度三年,脏器感官、四肢百骸都会受到影响,逐渐力有不逮。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个人不知怎地挣脱束缚,从洞窟里逃了出来,跑回城里向官府击鼓报案,说城外山洞里有个吸血妖妇,抓了许多人养着做食物,差役们拿起火把刀棍连夜赶了过去。”杯中热水逐渐变凉,步寒英望着水中倒影,神情难辨喜悲,“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逃出重围,却也暴露了自己,官府立刻在秦州境内广贴通缉画像,和尚道士和江湖人都闻讯而来……很快,我在茶楼品茶听书的时候也听说了这件事,又看到了画像上的老妪。”

    “你认出来了?”

    步寒英摇了摇头,道:“正所谓破茧成蝶,她的模样跟平日里相去甚远,我没认出她,只是想到了当年鲛珠岛一事,决定去看个究竟……等我抵达当地,看见差役们从洞窟带出的尸体,确认此事为姑射弟子所为,而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姑射传人。”

    他当年救下了一条漏网之鱼,如今这条鱼成了洪水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滥杀无辜。

    普通百姓当她是鬼魅精怪,江湖人以为是哪方魔头杀人练功,如今事迹败露自当逃之夭夭,便封锁大小要道,向四面八方搜捕过去,唯有步寒英知道她必定走不远,十有八九还藏在这座城里。

    他乔装成游方道士,将藏锋剑藏在空心竹竿里,手持算命幡走街串巷,终于在四月十九的夜晚,于冷僻街角看见一个老乞婆背对自己,佝偻着向一对父女讨钱,那心善的男人未及而立,见老乞婆端得可怜,打开荷包把铜钱都拿了出来,牵着的孩童不过垂髫,却把手里的糖糕分了一半出去,

    因着吸血妖妇的传言愈演愈烈,百姓们到了晚上很少出门,这对父女是初来乍到不知厉害,哪怕走在这偏僻无人的街道上,也不觉得一个老乞婆有何威胁。

    就在老乞婆即将伸手接过铜钱的时候,步寒英的手落在了她肩上,对面露讶色的男人笑道:“福生无量天尊,两位居士心地善良应有好报,眼下夜深风大,还请尽早归家吧。”

    男人怔了下,见他不是空口白话来骗钱的,道了谢就准备带女儿离开,却没想到老乞婆突然出手,一把抓向那小女孩。

    步寒英本就防着她,当即挥下算命幡挡在女孩面前,却不料这一招乃是虚晃,那老乞婆猛然折腰,反手锁住男人的咽喉,同时一脚踢出飞石,穿透幡布打在小女孩身上,鲜血立刻飞溅出来。

    趁着步寒英救治女孩的机会,老乞婆抓住男人,脚下一蹬便如离弦之箭掠了出去。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她为什么要当着你的面动手……想办法脱身,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吧?”

    “因为子时快到了。”步寒英笑容苦涩,“那是破茧期的最后一天,她没时间再等待下去了。我一路追着她出城,终于把人从她手里抢下来,我伤势未愈,她也不在全盛时,谁也奈何不得对方……眼看着亥时要到了,她实在没了办法,求我放手。”

    薛泓碧愣住了:“她自己向你袒露了身份?”

    “她问我……是否还记得平康十二年那座小岛……这些年来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凡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步寒英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颤,“我决定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她,可是……”

    剑锋直指心口,老妪望着面前人冷若冰霜的脸庞,背后避无可避,终于不再做徒劳抵抗,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寒英,我不嫌你瞎,你却要嫌我老吗?”

    这声音沙哑苍老,与季繁霜清悦动听的嗓音截然不同,可步寒英认不出她的容颜声色,却认得出她的语气和眼神。

    当年被他救出火场又反目成仇的姑射弟子,三年来海誓山盟的深情女子,如今杀人如麻的老乞婆……她们竟是同一个人。

    那一瞬间,步寒英仅剩的天地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我将那些皱纹一点点抚平,从眉眼间看出越来越多的相似……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她就站在我面前。”步寒英喃喃道,“她告诉我真相,求我放她这一次,只要她渡过了破茧期就能变回本来面目,我们会在一起,她会好好跟我过日子,我说什么她都答应。”

    薛泓碧心里一跳,迟疑着道:“如果你让她改邪归正……”

    步寒英沉默了,半晌没再说话。

    时光仿佛流转回溯,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容颜枯朽的季繁霜站在自己面前,两人中间是那遭了无妄之灾昏死过去的男人,相隔不到五步的距离,像是隔开了天涯海角。

    步寒英没有资格替死者和他们的亲朋原谅杀人凶手,可这个凶手是他未过门的妻,是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她会牵着自己越陌度阡,替自己细数星河流转。

    几天前他还偷摸给她做玉簪,如今她站在这里,一字一顿地道:“人为了温饱,会猎杀飞禽走兽夺其皮肉,我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只是把那些畜牲换成人罢了,佛言天下众生皆平等,我杀人与人杀猪狗何异?”

    顿了下,她放缓了语气,哀求道:“寒英,你放我这次,我发誓以后只杀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绝不殃及无辜。”

    季繁霜害过很多人,却未曾害过步寒英,哪怕是在平康十二年的海船上,她本可以藏在舱室里,依旧为了救他推门而出。

    步寒英能听得出,她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那不是很好吗?”薛泓碧听得心都提了起来,他毕竟十四岁,未曾视人命如草芥,也做不到将好人和坏人一视同仁,假如季繁霜真能信守承诺只杀恶人,这件事岂不是能够美满收场?

    “在她履约之前,得先杀了那个无辜的好人。”步寒英摇了摇头,“何况,你不了解《玉茧真经》,当年离开鲛珠岛后,我打听了许多有关姑射门的事情,《玉茧真经》的境界越高,修炼者体内血毒积弊越深,犹如一株魔昙,吸取生命供养美丽,害人终害己,等季繁霜到了第八重境界,血毒就会开始反噬,她会每日遭受针刺经脉之苦,那种痛能让人生不如死,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血,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嗜血为生的怪物。”

    自古以来,姑射门只有两位宗师问鼎巅峰,她们是鲜血浸润出的绝世美人,出尘仙姿下藏着的是白骨累累,最终一个被武林名宿围攻杀死,一个沦为疯癫自戕而亡。

    薛泓碧顿时感到了毛骨悚然,先前以为《截天功》阴册已经足够阴狠歹毒,却没想到山外有山,《玉茧真经》才是真正的至毒至邪。

    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步寒英抿了下嘴角,道:“与阴册不同,《玉茧真经》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要废去内功不再修炼,季繁霜就能变回常人不受破茧之苦,有知微的医术替她调养,可以救治废功后的内损,寿命如常并非难事,唯有容颜会比常人衰老更快。”

    这看似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季繁霜不能接受。

    既已成龙再不成虫,她虽然饱受破茧之苦,也知道《玉茧真经》的弊病何等厉害,可是姑射一门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走回头路的人。

    季繁霜很清楚步寒英是怎样一个人,她做的孽,他哪怕用尽余生也会替她积福偿还,即便她变得又老又丑,他也会心甘情愿地陪她白头。

    然而,季繁霜可以做他死生不渝的妻,却不甘做平庸无能的丑妇。

    季繁霜恨极了傅渊渟,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他当日在毒龙潭的心情。

    她要倾国倾城的姿容,她要傲视群雄的武功,她要生杀予夺的手段,她要长春不老的未来……可是这些,注定了她不仅做不了好人,还要做满手血腥的恶人。

    如她和傅渊渟这样的人,纵使有幸遇到了一生所爱,也不会为他们改变自己的欲求,结局最好莫过相忘于江湖。

    于是,季繁霜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泪流满面。

    笑过之后,她对步寒英道:“我不嫁你了。”

    话音未落,季繁霜竟如飞蛾扑火般撞向藏锋剑,步寒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仅此瞬间失手,她便抓住了那昏死的男人,拼尽全力纵身一跃,消失在苍莽山林中。

    步寒英最终只找到了一具被放干鲜血的尸体,季繁霜没留下只言片语,仿佛真的化身妖鬼,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将男人的尸体送回去,看着失声痛哭的女孩,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吐出一口心头血,藏锋剑“当啷”坠地。

    “……这件事过后,我心境破裂,先前旧伤也一并发作,真气在体内乱窜将崩,濒临走火入魔,幸好知微及时赶了过来。”步寒英苦笑一声,“我比她先出生,习武多年只为担起守护部族的责任,结果是她担起族长之责,让我留在中原晚晴谷闭关,幸好北疆大战在平康二十六年结束,武宗收复了云罗七州,重立雁北关为国界,知微趁机与呼伐草原交好结盟,助大靖防守西北,寒山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只可惜……”

    可惜武宗驾崩于回朝途中,否则寒山恐怕已经重回大靖舆图,而不像现在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薛泓碧心里五味杂陈,道:“前辈在晚晴谷闭关了多久,又怎么会加入飞星盟?”

    “我在晚晴谷闭关五载,直到永安四年,知微前来找我。她带来一个坏消息,大靖在武宗驾崩后转向守成,可是萧太后心计有余魄力不足,无法震慑四海八方,永安帝更是怯懦无能,长此以往,大靖势必被内忧外患夹击,等到国祚不稳,寒山便失后盾,恐将重蹈覆辙。”步寒英轻声道,“宋相派弟子薛明棠亲自出关前往寒山,欲说服知微加入飞星盟,替大靖攘外,等到时机成熟,武宗未就之愿可成也……她认为此道可行,前来问我,可我不看好。”

    薛泓碧怔住了,他没想到步寒英身为飞星盟的坤宫,原来根本不赞同这条路。

    “萧太后重用外戚是弄权,宋相私立组织干涉朝野难道就合乎律法?一旦消息走漏,双方处境优劣端看手段高低,寒山经不起这场豪赌。”步寒英叹了口气,“不过,知微的顾虑也有道理,寒山可独不可孤,夹在两国之间,早晚要受战祸倾轧,我们没有自立为王的本事,就得做那择木而栖的良禽……先辈仇深似海,寒山与乌勒不可和解,大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但萧太后没有容人之量,若让萧氏掌权,少说三代之内,寒山不仅没有出头之日,恐将被推上刀锋之尖,轻易便死无葬身之地。”

    薛泓碧听得一愣一愣,他本以为步寒英是个至纯之人,没想到对方说起谋术的弯弯绕绕竟也如此条理明晰,转念一想,若真是不懂变通的直人,哪能镇守天门十二年?

    他恍然大悟,道:“作为族长的白前辈不能加入飞星盟,身在中原的你却可以?这样一来,飞星盟能够同时得到寒山和第一剑客的助力,寒山却能规避许多风险,就算哪天事败,只要白前辈能做到大义灭亲,萧氏就无法牵扯寒山太多。”

    说着说着,薛泓碧的声音不知不觉沉重下来,他这才明白步寒英在加入飞星盟之日,其实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为家国搏一个未来。

    奈何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永安七年,雁北关事变,飞星盟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上至丞相宋元昭,下至底层部署,涉事人都成了逆贼,听雨阁趁势而起,沐浴腥风血雨站在朝野之间。

    步寒英知道飞星盟败局已定,他虽能逃回寒山暂避风头,却不能为了苟且偷生就把祸患带回家乡。

    听雨阁抓不到真凭实据,就让中蛊发狂的傅渊渟来试探他,步寒英对这些算计一清二楚,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他提剑而往,偏偏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人拽了回来。

    当步寒英从昏迷中苏醒,匆匆赶到约战地点,却只看到失魂落魄的傅渊渟双手染血,跪在奄奄一息的白知微身边,想要将她抱起都不敢。

    昨天还好好的人,如今就像水上浮沫般脆弱,仿佛轻轻戳一下就会碎裂开来。

    如果不是玉无瑕带着殷无济赶到,恐怕白知微当天就死了。

    步寒英赶走了傅渊渟,求殷无济一定要治好白知微,可她的伤势太重了,赴战之前还服用过强提功力的秘药,药力反噬导致经脉俱毁,唯一能救她的药方缺少凤血藤这味主药,倘若三天之内找不到,神仙也难救。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季繁霜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她拿出准备好的凤血藤,用知微的命换我一个交易。”

    薛泓碧悚然一惊:“什么交易?”

    “她知道我是飞星盟的坤宫,知道玉无瑕是离宫白梨的副手,也知道寒山与宋相这些年来交往不浅,那些证据都在她的手里,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救不了飞星盟所有人,却能救自己的亲人和族人……只要我认下晚晴谷一战,告知天下我败给了傅渊渟,不得不返回寒山,从此无故不入中原。”步寒英缓缓道,“作为担保,知微不能跟我一起回去,玉无瑕得留在她身边照顾,交易期限……是在季繁霜不在人世之后。”

    天衣无缝的碎星局,在这一步破开了一个缺口,逃出几尾漏网之鱼。

    “作为代价,季繁霜告诉我一个重要情报,飞星盟的叛徒并非傅渊渟,而是另外两个人,她不知具体身份,其中一个被萧氏庇护去向不明,剩下一个已经死了,却留下一份九宫名单送到了掷金楼总舵,应是在楼主手里,不日就要由他亲自送上京城。”步寒英抬眼看向薛泓碧,“得知消息后,你爹连夜伪造了一份名单,你娘率领离宫心腹连夜赶到掷金楼,屠戮满门,毁迹灭口,销毁真正的名单,携另一份亡命千里直至落花山,死前撕毁名单,听雨阁便认为名单是真,拼凑完整后按名抓人,没成想殃及太广,假名单上的人在江湖势力不小,不肯平白受无妄之灾,那段时间闹得十分厉害,狠狠挫了听雨阁的锐气,否则以萧氏的野心,如今这江湖上哪有十大门派立足之地?”

    难怪步寒英十二年不入中原,难怪白梨跟薛海夫妻俩自曝身份,难怪玉无瑕跟白知微避世水云泽,难怪……傅渊渟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季繁霜。

    薛泓碧呆坐当场,半晌都没开口,直到冷风吹开房门,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下,没发出一声呜咽,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

    步寒英起身走出小屋,望见风雪又起,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积雪落满肩头,仿佛一尊亘古长存的石像。

    他捡起一根枯枝,在风雪中挥剑。

    风更狂,雪更大。

第四十三章·昭衍

    离开孤鸾峰后,薛泓碧大病了一场。

    习武之人向来身体康健,更何况他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当日刺心之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奈何这些日子以来奔波劳累,如今从步寒英口中知道了难以承受的往事秘辛,一时间心力交瘁,竟是病来如山倒。

    尹湄吓了一跳,连忙把人背回屋里,请来殷无济看诊,怎料这毫无医者仁心的家伙过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死不了”,便拂袖而去了。

    有了殷无济这句话,尹湄心下稍安,又请寒山部族的巫医开了些退热安神的药,却不知道殷无济从她这里离开,直接拉上明净去孤鸾峰找步寒英的麻烦。

    “步山主好厉害的一张嘴,在下从鬼门关前给那小子抢回来的一条命,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就被你说没了半条,看来你这天下第一剑不如改叫‘天下第一嘴’,纵使不能把死人说活,好歹能把活人说死!”

    进了屋子,殷无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好气地道:“这小兔崽子本就伤及经脉,我以为你晓得分寸,没想到你一张嘴全都说了,生怕刺激他不死?”

    明净站在他身旁,委实哭笑不得。

    面对殷无济的明嘲暗讽,步寒英神色不变,拎起热水壶给他们倒了两盏,这才道:“短短数月之间他已连遭变故,身体虽然撑得住,心神却快散了,由他自己胡思乱想只会更加糟糕。”

    殷无济哼哼两声,倒是放过了此事,问道:“我跟秃驴不日就要离开,你如今作何打算?”

    “自然是坐镇寒山,自打尔朱氏被灭,叱卢氏就掌控了乌勒,前几年还算安分,近两年动作频频,天门不容有失。”

    殷无济皱眉:“中原的事情,你当真不管了?”

    “从我离开中原那天,我就管不了了。”步寒英淡淡道,“即便有了绛城一事,听雨阁对寒山的忌惮只会不减反增,我返程的路上发现了不下十双耳目,除非寒山重归大靖,否则我会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殷无济犹豫了一下,道:“寒山归靖是你们一直以来的愿望,萧太后虽然心狠手辣,却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故作为难,如今北疆暗流疾涌,呼伐草原也不是铁桶一块,你们早晚要被孤立起来,倒不如……飞星盟已然烟灭,傅渊渟的死将线索彻底斩断,你也该为族人打算了。”

    他说出这话,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飞星盟余党同萧氏之间仇深似海,自己虽然不是九宫中人,可于情于理也该站在步寒英这边,现在却像是在替萧氏做说客。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一下,道:“多谢提醒,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正是为了族人打算,寒山才不能在这个时候归靖。”

    “此话怎讲?”

    “我跟飞星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就连傅渊渟最初也是想要借助朝廷之力肃清武林乱象,打心里爱着那片山川,对皇权总有三分敬意,所以宋相当年成立飞星盟,也是想要帮助永安帝摆脱外戚权臣的桎梏,期盼他能够成为一代贤君。”

    “这有何不对?”

    “对,但事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条路走不通。”步寒英神情冷漠,“你还记得宋相如何被捉拿下狱吗?”

    殷无济不说话,明净念了一声佛号,接口道:“说是豢养死士,夜闯禁宫,弑君未遂后被卫兵当场拿住。”

    “你们认为宋相是这种人吗?”

    “自然不是。”殷无济面色阴郁,“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可那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我们手里的线索太少了。”

    “我这里倒有一条线索。”步寒英眸光微冷,“那天晚上,宋相的确带着人马闯了宫门,却不是为了弑君,而是救驾。”

    殷无济与明净脸色俱变:“救驾?”

    “据说是宫里有人前往丞相府报信,萧太后意图逼宫,还带来了永安帝的亲笔密信,可这封信在事后消失了。”

    “难道是永安帝身边的心腹背叛,替萧氏向宋相下套?”

    “目前尚无定论,这条线索我已传给了玉无瑕,她如今身在听雨阁,比我们更容易追查下去。”

    殷无济点了点头,又有些狐疑:“无论如何,这条线索如此重要,听雨阁没道理不杀人灭口,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步寒英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字条,道:“这便是我请你们前来的原因……当日我离开绛城后,在一家医馆包扎伤口,里面的大夫伙计都不是江湖人,可他们递来的药瓶中有一粒蜡丸伪装成药,捏开后就发现了这个。”

    殷无济接过一看,这字条不过二指宽,字迹密密麻麻,还写得歪七八扭,乍眼看去活像虫子乱爬,连个落款也无,说明对方不想暴露身份。

    步寒英说明了医馆所在,道:“当时至少有十名听雨阁密探暗中盯着我,为免显出端倪,我不好多做停留,只能拜托殷先生与大师走一趟了。”

    “好。”殷无济收好字条,“对于此人,你有何推测?”

    步寒英神色凝重地道:“无论线索是真是假,能写下字条的必是知情人,若非听雨阁放饵钓鱼,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九宫。”

    当年飞星盟被毁,九宫伤亡惨重,可到底没被赶尽杀绝,不论明哲保身还是蛰伏待机,少说有近四成人员隐匿无踪。

    十二年来,不只是步寒英,傅渊渟跟玉无瑕亦有同样的猜想——当年白梨屠戮掷金楼,以假名单大摆听雨阁一道,让其他九宫成员得以幸存,可那份名单不仅是巨大隐患,也是这些人重新联合的关键,一旦销毁,九宫再无重聚可能,白梨当真会毁掉它吗?

    倘若白梨没有毁掉名单,在那濒临绝望的死路上,她能把它交给谁?

    如果有人得到了这份名单,没把它交给听雨阁,说明此人很可能是九宫之一,又怎地十二年过去也不曾联络同伴?

    步寒英想不通,殷无济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郑重地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哪怕是个钻地鼠成精,总得冒出头来!”

    停顿一下,他依旧疑惑地问道:“不过,这件事跟寒山归靖有什么关系?”

    “如果线索是真,说明永安帝已经彻底成为萧太后的傀儡,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就算寒山此时归靖,也不过是归顺萧氏,以他们的行事作风,恐怕要我一族死绝,换了自己的亲信人马掌控此处才肯安心……假如线索是假,说明永安帝跟萧太后嫌隙扩大,这对母子势必为了皇权明争暗斗,寒山若是归靖,只会成为权力倾轧下的棋子,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粉身碎骨。”步寒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句实话,若萧太后真有魄力,废了永安帝自立为皇,别说寒山,呼伐草原各族也愿臣服,可从这十二年来看,她虽有用人之才却无容人之量,有弄权之能而无掌权之德,即便萧氏取代了殷氏,也会很快盛极而衰。”

    殷无济思量片刻,道:“你待如何?”

    “以不变应万变。”步寒英语气淡淡,“归根结底,这些都是朝政之事,你我这些江湖草莽打打杀杀不在话下,若论权谋心术,加起来也不够跟他们斗,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殷无济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忽地一笑:“自武宗驾崩,萧氏权倾朝野已有十九年,殷氏宗室虽然势微,却不是没有能人,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也该他们来斗一斗了。”

    闻言,殷无济还没反应过来,明净已经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殷无济也回过了神,眼睛蓦地亮了:“可是有何风声?”

    步寒英轻笑:“等正月过去,南地就要回暖,若是二位有意,不如去看看大好春光,只是春寒料峭,行走勿忘加衣。”

    殷无济会意,脸上难得有了欢欣笑容,仰头将凉透的水一饮而尽了。

    气氛缓和下来,殷无济这才问道:“那小兔崽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步寒英道:“他不是无知小儿,用不着我来替他做打算。”

    殷无济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傅宗主的意思是——”

    “我知道,可他同样没资格替别人决定未来。”步寒英摇了摇头,“我将真相告诉薛泓碧,不为要挟他加入我们,只是让他明白前路如何才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你说得轻巧,万一他心生畏惧,想退出江湖做个升斗小民呢?”

    “随他退。”步寒英语气不变,“我们在这条死路上走了十二年,不止踏出生关,更是为了讨回公道,倘若要用威逼利诱强迫他人跟我们一起走,公道也就成了无道,要来何用?”

    殷无济盯着他看了半晌,屋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正当明净想要开口打圆场的时候,殷无济忽然笑了起来,道:“步山主,我本来是很讨厌你的。”

    步寒英一点也不意外,唇角微扬:“现在呢?”

    “我还是讨厌你!”殷无济斩钉截铁地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佩服你。”

    说罢,他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步寒英,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二人这便走了……此物是傅宗主托我炼制的,你将它交给小兔崽子,由他自己做决定吧。”

    步寒英接过药瓶,起身向他拱手行礼,道:“二位一路顺风,多加保重。”

    殷无济笑着摆了摆手,跳上明净后背,那和尚走出屋子就脚下生风,背着个大活人从山顶纵身跃下,无须抓握铁索,只在岩石上借力腾挪,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客人既去,茶水已凉,步寒英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心思,离开孤鸾峰往前山去了。

    薛泓碧昏睡了一整天,高热终于退了。

    他醒来的时候,尹湄刚好端着水盆走进来,见他想要坐起身,连忙伸手把人扶住,又倒了杯温水过来,问道:“你还好吗?还晕否,饿不饿,要不要小解?”

    “咳咳咳咳——”薛泓碧本来在喝水,听到最后险些呛死,见她的眼神活像见鬼。

    尹湄对他的反应很是不屑,道:“羞臊什么?我扒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女人都多,谁稀得看你这豆芽菜?”

    薛泓碧:“……你扒男人做什么?”

    尹湄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小,不知道有些臭男人端得可恶,老管不住自己裤腰带子,就该扒光了吊起来打……上回有个老不修想欺侮人家小姑娘,叫我撞见了,连裤衩都给他扒掉,吊在灯市街口叫大家都看看他是什么癞蛤蟆。”

    薛泓碧:“……”

    见他呆若木鸡,尹湄“扑哧”笑了出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好在你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再晚两天,我就得走了。”

    薛泓碧愣了一下:“你要走?”

    尹湄奇怪地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本来将白前辈送到就该走的,听说你要来,怕你心眼多了乱想,我才留下来的。”

    薛泓碧想到玉无瑕如今已经加入了听雨阁,以她的谨慎,恐怕是不会再回水云泽了,难道尹湄也要跟她一起?

    他试探着问道:“玉前辈的事……湄姐姐知道吗?”

    “放心,我都晓得。”尹湄平静地道,“师父有她穷尽余生也要做到的事,我也有自己的应尽职责,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你不必挂怀。”

    薛泓碧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各人各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路是什么,何谈去走?”

    “你在迷茫什么?”

    “我……”薛泓碧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想求得真相,如今一偿宿愿,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如今在外人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只要不撞进他们手里,想做什么都可以。”尹湄道,“你若是想要安生,可以留在寒山,以步山主的能力为人,庇护你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看你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善罢甘休。

    何为善恶有报,哪来心甘情愿?

    薛泓碧抓紧了被褥一角,脸上神色变幻都被尹湄看在眼里,她虽听玉无瑕交待过一些事情,可自忖没那本事更没那脸去置喙,说到这里已是交浅言深,便不再开口,起身去厨房端粥菜了。

    她走了出去,薛泓碧才回过神来。

    诚然,他此番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拼命追求的真相也得到了,今后只要小心一些,做个平凡度日的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尹湄所言,他不甘心。

    薛泓碧掀开被褥,披了一件外衣就冲出房间,刚好撞上尹湄回来,却是浑然不顾,卯着劲往孤鸾峰跑去。

    “喂,你——”

    尹湄又气又急,恨不能把托盘砸过去,好在薛泓碧没跑太远就被一人挡住,差点摔倒在地。

    “病还没好,乱跑做什么?”

    步寒英只手按住薛泓碧的肩膀,眸光低垂,语气淡漠。

    “我不明白!”

    薛泓碧仰起头,厉声道:“为什么恶人能够横行无忌,好人却要蒙冤受难?为什么奸佞能够高坐庙堂,百姓却要度日惶惶?为什么苛政能够生杀予夺,公道却要不得伸张……我想要做个好人,可这世上好人不能长命!难道为了达成所愿,我就只能去做个恶人?我不明白,我不甘心!”

    他声音不大,却让尹湄生生止住了脚步。

    步寒英反问:“你纵有千般不甘,又能如何?”

    薛泓碧被堵得喉口生疼,他站在风雪中,冷得脸色青白,仍执拗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罢休!”

    步寒英不由得笑了,道:“读过《周易》吗?”

    薛泓碧愣怔片刻,点了点头。

    “天行健,地势坤,如何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便是你要的答案了。”步寒英正色道,“你之所以不甘,是你认为那些人德不配位,自己却无可奈何,这就是弱者的命运。不论为善为恶,你得自立自强,永不停息地往前走,才有资格决定自己做什么样的人,而等你成为了强者,才有资格说仁慈公道。”

    这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耳中却如暮鼓晨钟。

    薛泓碧一时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想怎么安排我?”

    步寒英沉声道:“我对你没有安排,你自己的路,自己选,自己走。”

    薛泓碧问道:“那些人真当我死了吗?”

    “是。”

    “你有办法为我改头换面,让我重新开始?”

    “不错。”

    “我若离开,你可会怪我?”

    “你心所愿,护你平安。”

    “我若留下,你如何待我?”

    “收你为徒,倾囊相授。”

    “如果你我孤注一生,到头来只换得一场空……”

    “问心无悔,便不枉人间走一回。”

    狂风呼啸,寒意渗透四肢百骸,却有一股热气从胸中翻涌升腾。

    薛泓碧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犹豫。

    他在步寒英面前跪下,身体低伏于雪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请为弟子赐名!”

    步寒英眼里浮现一丝柔和的笑意,他俯下身,亲手将薛泓碧扶了起来。

    “从今日起,你是我唯一亲传弟子——昭衍。”

    昭昭之光,衍射四方。

    拟将此身化飞蛾,一点星火燎荒原。

第四十四章·争端

    永安二十四年春,滨州城。

    二月初至,春寒料峭,在烟火市井营生的百姓尚且不敢减衣,近海临水的鱼鹰坞里已有少年人赤膊而立。

    稍微年长的约有十五六岁,皮肤黢黑,体魄精瘦,身穿草鞋短打,像个跑山的货郎,手持一根长扁担,舞得虎虎生风。

    与他对峙的人年纪还要更小些,看着不过十二三岁,个子矮了近半截,双手紧握一对峨眉刺,仗着身小灵活,围绕对手不住转圈,数十个回合下来,他的步子尚且稳当,旁观的人却觉得头晕眼花了。

    就在此时,忽闻一声轻喝,小少年瞅准空隙,倏地振臂往前攻去,左手持刺架住扁担,旁人还未看清,另一根峨眉刺已迫近黑瘦少年腰侧,眼看就要破衣入肉,后者临危不惧,扁担在掌心腾挪一转,猛地将小少年左手打开,扁担头顺势下落,重重击在他右手腕上,这一次疼得厉害,小少年吃不住痛,峨眉刺脱手而出,不等他抽身后退,肩膀便传来一股大力,压得身体往下跪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交手至此,胜负已分。

    周围一帮看热闹的人顿时闹了开来,有人拍掌大笑,有人愁眉苦脸,更有人嘘声四起。

    “你输了!”黑瘦少年吊着眼梢,神情十分得意,“快,愿赌服输,喊我做爹就放你起来!”

    “呸!”小少年被扁担压住肩颈大穴,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嘴巴还硬。

    “抹不开面儿啊?”黑瘦少年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这样吧,你不肯跪下喊爹,就绕鱼鹰坞跑一圈,边跑边喊……嗯,就喊‘方咏雩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怎么样?”

    “你——”

    此言一出,周遭先是愣怔,其中一部分人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纷纷浮现怒色,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又被剩下的人拉拽绊住,只能破口大骂,奈何这地方虽在鱼鹰坞内,却远离中心水寨,一时间闹不到守卫那里去,何况在场中人年纪最大也不及弱冠,只要没放火杀人,哪怕引来了长辈,也只当是顽劣打闹,根本不屑于管教。

    闻言,小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急了,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喊你奶奶个腿儿!”

    “怎么着,临渊门的弟子本事不大脸皮倒厚,愿赌不服输啊!”黑瘦少年故意大声叫嚷,“众位都是见证,是这小子主动要跟我比斗,说定谁要是输了就替赢家做一件事,现在不认账咯!”

    跟他一伙的那群人纷纷配合,一时间嘘声四起,其余人满脸通红,又气愤又羞窘,当中一个少女忍不住道:“谁说我们临渊门的不认账,是你故意借此刁难,叫他……太过分了!”

    这场争端,原本说来并不算什么大事。

    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临渊门与海天帮本就是世交,等方怀远子承父业做了当今武林盟主,他先娶了海天帮帮主江天养的妹妹江含露做续弦,后来亲上加亲,方怀远的独子方咏雩跟江天养的小女儿江烟萝原是青梅竹马,如今又是不沾血缘的表兄妹,三年前就订了亲事,只因江天养爱妻早逝,舍不得女儿,约定等方咏雩及冠再办婚事,这才留家至今未过门。

    匆匆三载,岁月如梭,方咏雩今年虚岁十九,江烟萝也满了十七岁,再过一年就该成亲,方怀远这些年来一肩担两职,老得比其他人都快,难免对儿女事记挂急切,这回趁着筹办武林大会一应事宜,把方咏雩派往海天帮送请帖。

    众所皆知,方咏雩虽是难得一见的翩翩玉公子,奈何这玉脆生得很,他从小是个病秧子,经过名医良药多年调养,也不过是略有好转,与那些文弱书生没两样,江天养拖着女儿婚事未尝没有介怀之意,更别说帮里头年轻气盛的弟子们都把江烟萝视若凌波仙女,眼看着她要嫁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哪里肯甘心服气?

    如此一来二去,这些弟子顾忌着师长威严和门派规矩,不敢当面找方咏雩的麻烦,背地里没少耻笑,结果好巧不巧,这些闲言碎语被路过的临渊门弟子听到了,哪怕其中不少人心里看不上方咏雩,却也不容外人说嘴,一时闹将起来。

    这手持扁担的黑瘦少年名叫许小山,在帮中同龄人里武功最好,也是令武师头疼不已的刺头王,他故意拿话挑衅几句,果然激得临渊门的弟子们受不了,原想着能好生打一场,没想到对方一群人叽叽歪歪大半天,最后是个半大孩子来出头,这要是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没面子,叫他骑虎难下。

    不过,许小山脸皮到底是厚,犹豫片刻就应了战,出手半点不留情,打赢了还要羞辱人。

    小少年姓石名玉,原是绛城人士,五年前一场暴雪压塌了房屋,家人都死在了雪堆里,只有他偷摸出去凿冰钓鱼才逃过一劫,结果祸不单行,被暗门子的人抓了做偷儿,他性子倔不肯做,那些人就要砍他的手脚,将他弄成残废去讨饭,幸好那会儿方怀远为了搜寻方咏雩,几乎把绛城掘地三尺,闾左暗门这些地方更没放过,这才救下了石玉,后来方咏雩见他可怜,干脆把他留在身边,主仆感情十分深厚。

    正因如此,临渊门其他弟子在海天帮的地界上顾虑重重,石玉却不管不顾,听到许小山骂方咏雩,他忍无可忍,可惜技不如人。

    眼下,许小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拿脚尖踢了踢他,催促道:“快点儿,你要么喊爹,要么就去骂方咏雩,别跟这儿拖拖拉拉,像个娘们儿!”

    石玉梗着脖子道:“姓许的,我是你野爹!”

    众人都笑起来,许小山怒上心头,手下用力,扁担落在石玉背上,将人生生压趴下,怒道:“你还敢骂我!老子改主意了,你跪下学狗爬,绕鱼鹰坞三圈,喊方咏雩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病痨鬼,要不然把你背脊骨打断!”

    听闻这话,不仅临渊门弟子脸色大变,刚才嬉皮笑脸的海天帮弟子也觉得过了,有人开始劝和,怎料想许小山蛮横惯了,眼下发起脾性来,谁上前拉他都要吃一肘子,手中扁担用力下压,耳力好的已经隐约听到了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石玉疼得脸色惨白,可他从小脾气倔,否则也不会差点被暗门子的人砍手断脚,现在不仅不求饶,还用双手撑地支身,宁可断了骨头也不愿对许小山服软。

    其他人见势不妙,已经有几个胆小的跑回去叫人,剩下的对视一眼,一齐上前夺了扁担,七手八脚地要把许小山拉开,没成想许小山不依不饶,眼看石玉就要爬起来,他竟是一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峨眉刺,尖锋直向石玉的面门刺去!

    这一下若刺中了,就算石玉不死,也要瞎眼毁容!

    惊变猝不及防,谁都没料到许小山会出如此狠手,回过神来已不及阻拦,两个女弟子已经惊呼出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下一刻,只听“咄”地一声,那支峨眉刺擦着石玉的脸颊钉入背后大树,余力震颤,入木三分!

    与此同时,一颗石子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惊,都朝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继而神情骤变。

    这地方阴暗偏僻,只有一条路可供出入,刚才跑走的几个人畏畏缩缩地回来了,走在他们前面的四个人是两对男女,一对年长一对年少,正是他们刚才议论的正主到了。

    五年过去,方咏雩身量拔高了许多,体态依旧清隽消瘦,天气乍暖还寒,他身上披着一件鹤氅,走动时衣摆当风,没增添几分气势,反而衬得他瘦弱不堪连件衣服都撑不住,约莫是匆忙赶来,苍白面庞上浮现些许病态彤红,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先掩口咳嗽了几声。

    刚才出手击飞峨眉刺的人正是刘一手,相比方咏雩,他虽残了一条手臂,却是不怒自威,哪怕嚣张如许小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额头冷汗淋漓。

    见到他们来了,临渊门弟子齐齐松了口气,连忙把石玉扶起来,低眉垂首退到一边,又忍不住悄悄打量剩下两人。

    一位清丽脱俗的碧玉少女,一个长脸冷眼的半老徐娘。

    少女身穿水绿衣裙,满头乌丝垂鬟分肖,只用一朵玉色绢花和素纱带点缀,腰肢宽一分显粗,窄一分显细,纤美得恰到好处,明眸皓齿,粉面桃腮,无需流连顾盼,已是沉鱼落雁。

    她正是海天帮的大小姐江烟萝,身边跟着的妇人名唤秋娘,乃海天帮昔日的分舵主,因被仇家杀害丈夫子女,又中毒不能言语,江天养不忍其孤老还乡,将她安置到江烟萝身边,至今已有十年。

    秋娘说不了话,目光却冷厉无比,刺在人身上只觉汗毛倒竖,许小山甫一与她对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底下却像是生了根。

    江烟萝开口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轻灵悦耳,仿佛流水击罄,平时跟许小山说一句话都能令他如闻天籁,可现在他满心惊慌,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根本不敢看江烟萝一眼。

    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一名弟子硬着头皮道:“回、回禀大小姐,我们只是……闹着玩,对,我们闹着玩的!”

    “原来是闹着玩呀……”江烟萝闻言露出了然的神情,语气也温柔下来,正当许小山等人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她突然抬手指着钉在树干上的峨眉刺,神情倏然一冷,“拿这东西刺人眼睛,你们跟我说是闹着玩?”

    刚才义愤不平的临渊门弟子顿时松了口气,一名女弟子越众而出,将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半点隐瞒。

    江烟萝听罢,示意许小山上前来,问道:“当真如此?”

    “……是。”

    这一个字出了口,许小山自知不能善了,索性抬头直言道:“大小姐,恃武行凶是我干的,这些话也是我说的,可我没觉得哪一句错了!”

    刘一手听到许小山不知悔改的叫嚣,面容愈发冷峻,看得人浑身战栗,倒是方咏雩面色如常,仿佛对方骂的不是自己,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脾气,落在满腔意气的年轻弟子们眼里,就成了一等一的窝囊。

    见他不做声,许小山愈发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转头看向江烟萝,眼中满含期盼。

    江烟萝问道:“你认为我跟表哥这桩婚事……不好?”

    许小山大声道:“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说不定哪天就做了短命鬼,当然不好!”

    江烟萝的语气愈发温柔了:“这么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许小山一听这话,觉得心头有只柔荑轻轻拂过,一时间精神大振,毫不犹豫地道:“我一心向着大小姐!”

    话中情意几乎不作掩饰,旁人一片哗然,许小山充耳不闻,直勾勾地望着江烟萝,眼里只有她的如花笑靥。

    江烟萝笑得很开心,天底下怎会有女子不为这样赤诚的心意欢喜?

    她笑过之后,对秋娘道:“秋姑姑,带他去见阿七师傅吧。”

    许小山嘴角还没展露的笑意僵住了,窃窃私语的弟子们也安静下来。

    鱼鹰坞是海天帮的总舵,这里只有一个阿七师傅,他执掌演武堂,教导帮派弟子练武,也负责他们的行事规矩,其人赏罚分明又刚正不阿,倘若有哪个弟子犯了错落在他手里,少说也要被扒一层皮。

    许小山没想到自己的真情流露换来这么个下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烟萝:“大小姐,我……”

    “你一心向着我,这句话我相信,不过……”江烟萝抬起眼,“你凭什么?”

    许小山愣住了。

    “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我父兄都同意了此事,你一个外人有何资格对我的未婚夫置喙?”

    丢下这句话,江烟萝不再看他,目光扫向剩下的海天帮弟子,道:“诸位替我的终身大事操心,我心领好意,但敬谢不敏。你们是海天帮的弟子,勤加练武才是你们的本分,至于其他皆无干系,海天帮不是没规矩的野寨子,立功当赏,犯错必罚,你们背后议论他人在先,寻衅滋事在后,在此向临渊门的师兄弟们当面道歉,再去找阿七师傅领罚。”

    海天帮的大小姐性情温柔,平日里待人和善,这些年轻弟子还是头一回见她动怒,根本不敢违抗,呐呐应声下来,向临渊门众人低头道歉,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许小山没有走,他像是丢了魂魄般呆在原地,直到被秋娘拽着领子拖远。

    始终不曾说话的方咏雩终于开口了,道:“多谢表妹。”

    “表哥说哪里的话,本就是我海天帮弟子不对在先,我也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倒是对不住你。”

    江烟萝歉然一笑,又看向石玉,关切问道:“你还好吗,我让人带你去看看大夫?”

    石玉本来浑身都疼,被她这一句话问得舒坦不少,红着脸拼命摇头,躲在方咏雩背后不出来了。

    江烟萝轻笑,也不逗他,道:“事情既了,我就先回去了,表哥可要与我同行?”

    “我还是第一次来鱼鹰坞,正好四处瞧瞧,表妹且去忙吧。”方咏雩笑着摇头,又看向刘一手,“烦请刘叔送表妹回去,小玉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刘一手点了点头,沉默着走到江烟萝身后。

    直到两人走远,方咏雩才转身面向石玉,淡淡道:“为什么要冲动?”

    石玉低声道:“少主,我听见他背后骂你……”

    “背后骂我的人多了,你还能一个个打过去?”

    石玉一时噎住,刚才差点被打断背脊骨也没哭,现在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依旧咬着牙不肯认错。

    方咏雩看着他这倔强的神情,目光有一瞬间恍惚,他闭了闭眼,放缓语气道:“我知你一腔忠心,可你怎么不想想其他人为何不出手?”

    石玉怔了下,摇摇头。

    “想不通就继续想,直到明白为止,否则下次还得吃亏。”

    方咏雩叹了口气,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血迹,道:“先回去吧。”

    石玉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道:“少主,你得小心啊,刚才我见到那个许小山看你的眼神……这里毕竟是海天帮的地盘。”

    “不必担心,只是个跳梁小丑,有了今天这一出,海天帮容不得他继续放肆。”

    石玉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他落后三步,看不到方咏雩此刻的神情。

    树影婆娑,屋檐倾暗,掩去了半张病弱俊美的脸庞,那笑容温润如玉,却没抵达眼底。

第四十五章·月下

    许小山被逐出了海天帮。

    临渊门众人远来是客,又连出了两代武林盟主,许小山恶言辱骂在先,行凶欺侮在后,在场诸人皆可作证,他本就好勇斗狠,武师爱惜他的根骨天赋才屡次轻饶,这一回许小山踢到了铁板,海天帮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姑息他,念其年纪尚轻,只逐出门庭,不废去武功,望今后好自为之。

    这结果一出来,海天帮众弟子一片哗然,平日里时常与许小山厮混的那些人也吃了挂落,执掌演武堂的阿七早就看他们不顺眼,此番杀鸡儆猴恰好一正门下风气,短短两三日内,那些寻衅之徒都龟缩起来,连一些自视甚高的管事也收敛不满,鱼鹰坞难得如此清净。

    石玉听说了这件事,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方咏雩,连说带比划地道:“那家伙这回可是倒了大霉,据说被打了十八杖,痛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爬出鱼鹰坞的门,他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不敢冒头,也没人敢去看热闹,远远瞧着呀……”

    方咏雩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他正在练字,宣纸平铺,挥毫泼墨,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个人,下笔却稳健有力,白纸黑字犹如龙蛇腾跃,笔画虽瘦不减风骨,运笔仿佛行云流水,字成恰似铁画银钩。

    石玉好奇地凑了过去,跟着字迹念了出来:“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原来是《楚辞•天问》。

    石玉一看这些诗词文章就头疼,见少主写完一张又要落笔,忙不迭转身要走,可惜为时已晚,方咏雩头也不抬地道:“留下,替我磨墨。”

    闻言,石玉顿时苦了脸,磨磨蹭蹭地转回身来,先把墨迹未干的纸张小心拿开,又拿起墨锭开始研磨,嘴里不时小声嘟囔几句。

    读书写字都讲究一个心静,方咏雩听他不安分,没好气地拿笔在他鼻尖上戳了一下,道:“嘀咕什么呢?”

    石玉摸摸鼻子,摸到一手乌漆墨黑,哭丧着脸道:“少主,你饶过我吧,我宁可去扎一个时辰马步,也不愿多看一页书,这样的风雅事就该找个女儿家红袖添香,何必揪着我呢?”

    “你才多大,就知道红袖添香?”方咏雩佯怒道,“以后休要与那些不着调的鬼混,小小年纪不思修文习武,成天琢磨女儿家!”

    石玉跟了他五年,知道方咏雩性情宽厚得很,自然不会怕他,笑嘻嘻地道:“少主,我说的是实话啊!这回盟主让你亲自过来,不就是想叫你跟江小姐多多相处吗?我看她知书达理又温柔漂亮,跟门派里那些师姐妹都不一样,与你正是郎才女貌,可这都快三天了,你才跟她见了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这哪像是未婚夫妻的样子?”

    有这么个插科打诨的,方咏雩这字一时半会儿是写不下去了,他搁下笔,意味不明地问道:“你觉得她好?”

    石玉点点头,又见方咏雩脸上没有喜色,忍不住压低声音道:“难不成,少主……不喜欢她?”

    方咏雩没说话,挥挥手把他赶出去了。

    等石玉满头雾水地离开,方咏雩才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吹了吹,却没有喝。

    方咏雩是在十岁那年认识江烟萝的。

    那一年,方怀远成为了武林盟主,需要一个替他打理内外的贤内助,此前发妻已逝五载,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要娶续弦,亲朋好友都觉得理所应当,外人更是无从指摘,何况他要娶的不是别人,乃是海天帮帮主的妹妹,他发妻已故,她亡夫早逝,比起风花雪月,更像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

    所有人都赞同这件事,方咏雩始终不发一言,婚宴那天也没出席,独自躲在娘亲生前的院子里,没成想病症发作,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感受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变凉。

    江烟萝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婚宴十分热闹,难免人多事杂,四五岁的孩子玩性正大,来到陌生的地方见什么都好奇,看到某座院落里有一枝红杏探出墙头,院门又没合拢,便扯着婢女进来摘花,误打误撞发现了方咏雩,及时送他去见医师。

    何况平心而论,江夫人这个二娘当得不差,自己膝下无子女,对方咏雩视若己出,从没少过嘘寒问暖,一切用度安排更无苛待,方怀远有时候忙起来什么也不顾,江夫人还记得在方咏雩生辰当天起个大早,亲手下厨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规矩,从小到大方咏雩跟江烟萝每年都要见上两三回,江烟萝来栖凰山看望江夫人时还会小住十天半月,在方咏雩代父守孝的时候,江烟萝时常写信给他解闷,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了八年表兄妹,方咏雩当然不会讨厌江烟萝。

    然而,不讨厌未必意味着喜欢,方咏雩对江烟萝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想必对方亦然。

    正因如此,方咏雩不明白江烟萝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跟自己不同,江天养对这个女儿爱护无比,自然会为她找一个文武双全人品上佳的如意郎君,自己除了一个身份,其他都不值一提,尤其方怀远已经有了卸任之意,这看似显赫的身份过不了两三年也要作罢。

    方咏雩从小敏感多思,经历了五年前那件事,变得更加谨慎,此番来到海天帮,许小山的事情看似只是少年人间意气之争,却令他心下警惕,偏偏海天帮的应对合情合理,叫他挑不出半点错处。

    心里转着诸般念头,气血不知不觉便翻涌起来,方咏雩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压下内息,喝完了一杯冷茶,提起墨笔重新书写起来。

    这一写就是两个多时辰,从后晌到了黄昏,方咏雩用罢晚饭,独自在居所附近闲庭漫步,冷不丁听见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却是江烟萝拎着个食盒,笑意盈盈地站在柳树下。

    “听说表哥今天练字辛苦,我特意下厨做了些核桃酥。”

    见他走近,江烟萝把食盒递过来,方咏雩笑着接下了,两只手自始至终也没触碰到一起。

    将食盒交给仆人,方咏雩问道:“表妹用过饭否?”

    “已经用过了。”江烟萝笑得明媚动人,“今日晴朗,晚上当有好月色,恰巧我兄长也回来,准备来个夜船赏月,特让我来邀请表哥。”

    “平潮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方咏雩以帕掩口轻咳两声,神情歉然,“不过,这段日子春寒未过,夜里海上风大,我这身体……怕扫了众人雅兴,烦请表妹替我告罪一声,下次由我做东,必定相陪。”

    “那就说定了。”

    江烟萝对他眨了眨眼睛,见旁人都识趣走开,又轻笑起来,小声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兄长肯定要叫上他的朋友,到时候喝酒划拳,我一个姑娘家待在那里反叫他们不自在了。”

    她这样小女儿的情态实在娇憨可爱,方咏雩心下微软。

    “不过,我们虽不去海船喝酒,错过月色倒也可惜了。”江烟萝眼珠子一转,“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地方,清幽宜人,正合赏月,表哥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话说到这里,方咏雩也不好再推诿,问道:“在哪里?”

    “不远,出了西寨走两里就到。”江烟萝欢喜雀跃,半点不见在外人面前宁静端庄的模样,“我让人提前准备了汤羹点心,只差你去吟诗作对了!”

    方咏雩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两人毕竟未婚,江烟萝不好与他同车前去,将提前准备的地图给了方咏雩,又跟他说定了时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走得很慢,与欢快的心情截然不同,脚步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拖沓,让方咏雩暗暗叹气。

    要说江烟萝浑身上下有哪里不好,大概就是这里了——她是个跛子。

    江天养跟方怀远交情甚深,两人境遇也极似,其发妻早在十六年前就因难产去世,落得一尸两命,只剩下三岁不到的儿子江平潮,后来江天养娶了韩氏做继室,生下了江烟萝,他越是喜爱娇妻幺女,长子心里越是郁愤不平,偏生江烟萝小时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老是找江平潮玩耍,结果江平潮一时脾性发作,失手把她从假山上推了下去。

    江平潮本是无心的,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喊人过来,可惜小孩子筋骨脆弱,江烟萝的右腿被当场摔断,气得江天养大发雷霆,差点拿鞭子把江平潮打去半条命,最后还是韩夫人抹着眼泪求情,这事才算罢了。

    从此以后,江平潮心里的芥蒂也散了,因着愧疚之心,他对江烟萝十分亲近,几乎到了无所不应的地步,可惜江烟萝这条腿虽然被治好了,却也留下了病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走路需得缓步徐行,稍快一点就会显出跛态,至于疾跑更不必想。

    这就像是白璧微瑕。

    想到这里,方咏雩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食盒已经放在桌上,方咏雩没动,直接赏给了石玉,他在软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披上鹤氅就出了门。

    石玉被他赶去睡觉,刘一手本要跟随,也被方咏雩劝住,他去马厩牵了匹黄鬃马,不急不慢地出了鱼鹰坞。

    江烟萝所说的地方着实不远,从西寨这边出去,一眼就能望见那座小山,只是要经过一片小竹林,此时夜深人静,孤身进去难免惴惴。

    方咏雩一手握缰绳,一手提着灯笼往下照,果然看到车辙印,想来江烟萝刚过去不久,他正要加快速度,眼角余光扫到一线寒芒,忽地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竟然人立起来,直接往前跃出一丈许。

    与此同时,方咏雩松开缰绳,抽出放在马鞍旁的佩剑,在黄鬃马跃起刹那骤然折身,剑锋触地向后飞挑,但闻一声裂帛响,横拦前路的那道软钢丝便被斩断两截。

    软钢丝放得低矮,显然是为了绊马,没想到被方咏雩提前发觉,林子里有人骂了一句粗口,旋即风声突起,一道黑影从上方一跃而下,手持利刃直往方咏雩头顶劈去!

    这一刀来得狠疾,尚未及身已有劲风刺痛,方咏雩却不慌不乱,身体在马背上一转,避开刀锋刹那抬腿踢出,正中来人腰腹,不等对方落地站稳,他手里的马鞭已经挥了出去,直接绞住脖颈,看似瘦弱的手臂猛地一挥,把个大活人甩出七步开外,后背重重撞在竹子上,一口血还没吐出来,胸膛就被马蹄踩住。

    一番交手只在须臾之间,方咏雩手里的灯笼烛光不过摇曳片刻便稳了下来,他将灯笼往下照去,看清袭击者的面目,淡淡道:“果然是你,许小山。”

    方咏雩的语气没有半分意外,许小山却惊骇欲绝!

    今晚这一场伏击,他原本十拿九稳,毕竟方咏雩是个不会武功的病秧子,莫说动刀,自己只需一掌就能取其性命,没想到阴沟里翻船,不过一招失手,便落到这任人宰割的地步。

    “你怎会……”许小山又惊又怒,看着方咏雩苍白冷淡的面容,又想到对方鬼魅般的身手,心中嫉恨都化作了恐怖。

    马蹄重重一踏,许小山痛得浑身发抖,鲜血顿时从口中涌出。

    方咏雩沉声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晚会经过此地?”

    “我……我听见别人说……”

    原来许小山被赶出鱼鹰坞后,因着伤势在身,并没走出多远,他往日那些朋友也偷偷来探望,其中有人从婢女口中得知江烟萝约了方咏雩今晚赏月,便告诉了许小山,本意是让他死心,没想到许小山妒火中烧,竟是起了歹念,想趁这机会截杀方咏雩,一解心中之恨。

    方咏雩听罢,道:“将那些人的名字一一说出来。”

    许小山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神情大变:“你……我不会说的!”

    话音未落,马蹄又是一踏,许小山口中血如泉涌,咬牙道:“有种你就杀了我,我哪怕死也不出卖兄弟!”

    “算你还有点义气。”

    方咏雩瞥他一眼,道:“滚,莫让我再见到你,今晚之事也不准告于旁人。”

    说罢,他勒马转身,继续赶路。

    就在这个时候,许小山眼中凶光毕露,抓起掉落在地的短刀,脚下一蹬,身如离弦箭扑了上去,只一瞬就落在马背上,刀锋即将刺入方咏雩后心!

    方咏雩没有回头,反手一鞭从肩头往后打去,许小山来不及躲避,脖颈再次被绞住,马儿同时向前疾冲,他整个人都被抛飞下去,脖颈还被马鞭缠着,连声惨叫都发不出,只听“咔嚓”一声,颈骨当场折断,脑袋歪斜,死不瞑目。

    快马跑过竹林,途径一座石桥,桥下水流湍急,方咏雩手腕一抖,马鞭松开,许小山的尸体落入水中,眨眼就没了踪影。

    自始至终,方咏雩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收了马鞭,如先前那样不急不慢地往山路上走,不多时就看到半山腰有灯火璀璨,秋娘抱剑守在凉亭边,两名婢女正在亭中煮酒布菜,江烟萝正在路旁翘首以盼,见到方咏雩骑马而来,脸上露出笑容,招手道:“表哥,快过来!”

    方咏雩把马拴在树旁,快步走了过去。

    江烟萝心思细腻,准备的米酒清甜可口,点心酥脆好吃,等到月上柳梢头,四下里一片皎洁,仿佛天降一层银纱,带着些微朦胧的美丽。

    “表哥,这个给你。”

    酒喝了大半,点心也吃了不少,江烟萝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盏做工精致的莲花灯,巴掌大小,莲瓣脉络分明,她在莲心放了一截小烛,整朵莲花灯都亮了起来,从火红渐变至绯白,委实巧夺天工。

    方咏雩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巧的物件,不肯收下,却听江烟萝道:“这东西是兄长托我交给你的,他知道你一直想为生母求盏佛灯,可惜遍寻不得,此番他去了京城,特意去般若寺走一趟,这盏灯在佛祖面前供奉了一百八十八天,岂不正合你的意?”

    说到这里,江烟萝又狡黠一笑:“兄长还说了,这盏灯要价一百八十八两银子,算上他的跑腿钱,你得给二百两。”

    方咏雩忍俊不禁,终于接过莲花灯,正色道:“好,明日我就带上银票去向平潮兄道谢。”

    江烟萝逗了他一回,心情大好,催促道:“据说这莲花灯染了佛性,灵得很,现在月光灯光交相映,表哥你赶紧许个愿吧!”

    方咏雩虽不信这些,也不愿拂她好意,只是他心中欲求不得的事情太多,皆非神佛能够庇佑,一时不知该许个什么愿望,眼看着蜡炬就要烧尽,他才无声喃念了一句话,双手合十拜了拜。

    江烟萝好奇地道:“表哥,你许了什么愿望?”

    方咏雩笑了笑,道:“我有一故人,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倘若佛灯有灵,就让我早日与他重逢吧。”

    江烟萝的眼眸微微睁大:“故人,是表哥的朋友吗?叫什么名字,我认不认识呀?”

    方咏雩只是笑,目光越过江烟萝,看向天上那一轮明月——

    薛泓碧,五年不见,你若还没死,就来见我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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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