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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一六二九全文阅读

作者:陆双鹤     迷失在一六二九txt下载     迷失在一六二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一七 死线(下)

    “砰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爆豆般的声音接连响起,枪声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传到远处时仿佛合成了一声巨大爆响。两条防线上同时腾起前所未有的大片烟雾,好在由于各个火力点比较分散,这些烟雾飘散的也很快,至少短时间内还不至于影响到射击视野——这也正是琼海军习惯采取散兵线战术的一大原因。

    如果那些正在亡命狂奔的后金军卒先前还是沐浴在弹雨中的话,那么如今他们便是迎面撞上了一堵墙,一堵由飞翔子弹所筑成的死亡之墙——好些人跑得好好的忽然间就腾空而起,身上喷溅出大片血花,在他们自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前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从此再也爬不起来。这种现象刚才也出现过,但绝对不像现在这么密集,这么震动人心——齐刷刷一排人同时栽倒,如果在后世那就是标准的排队枪决场景!

    当然也有一部分运气好的没被打中,漏过去了,但这种幸运意义并不大——琼海军的射手们在打出了第一枪之后毫不停顿,他们按照平时在急速射训练中锻炼过无数遍的标准动作:根本不去观察战果,而是快速放低枪身,扳开枪机,上面自带的脱壳钩便会将经过纤维化处理,虽然炸开却依旧能大致保持完整的弹壳纸残片整块拖出——这个过程本身还可以起到清洁枪膛的作用。之后检查并确认枪膛中没有会影响到下一次射击的残渣,然后便放入另一颗整装弹,合上枪机,举枪,寻找下一个目标并瞄准,击发……这便是一名琼海军步枪手的完整操作步骤。任何一个新兵,只要他经受过训练,便可以在八至十秒内完成这套动作,老兵则更短,五秒左右就能完成。

    而且这一套动作可以近乎无限的循环下去——只要子弹充足。扣扳机和瞄准是基本不需要耗费体力的。当然在连续射击一定次数之后需要专门清洁一次枪膛,另外如果觉得枪管过热的话,还要用蘸水布条抹一下外表面降温,但这些也多花不了几秒钟。

    所以那些刚刚逃过第一次打击的人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死里逃生的幸运,紧接着便又听到了那恐怖的“砰砰”声,其声势虽然不像第一次那么宏大,却是此起彼伏延绵不断,直到那些步枪手射程内再没有一个敌人站立着才可能停止。

    四百多名步枪手,四百多支步枪,训练场上的命中率要求是七成以上。实战中考虑到种种因素。就算把命中率降低到了三成左右。一次也能打翻一百多。那么眼前这支还残余了七八百人的后金军能经受得住几轮打击呢——小孩子都能算得出:六至七轮即可,而琼海步枪的射速是每分钟八至十发。

    一分钟之内能跑完两百米吗?在田径场上肯定没问题,一个普通人在安静和平的环境下也毫无困难。但如果让他手中拎着或轻或重的兵器,身上披着或厚或薄的甲胄。深一脚浅一脚奔行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最要命一点则在于他发现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象旁边同伴一样,毫无预兆的倒下,死去——这样还能跑下去吗?

    也许真有人可以,但很遗憾的是子弹找人并不是完全随机的——任何惹眼的人都会优先为自己招来子弹,尤其是那些跑在最前面的。所以实际上要跑完这一段距离非常困难,没有一个相当大的人口基数作后盾根本不可能。

    事实上在琼海军内部,枪械组设计人员和军事组参谋人员曾经联合起来,专门对此进行过估算和实测。甚至有程序高手动用笔记本电脑。建立起一组数学模型,输入各种数据条件进行预测:以一个百人单位为例,在装备了每分钟射速为八至十发的琼海步枪后,完全不考虑其它因素,从两百米线开始射击后。到底能抵御住多少本时空肉搏军队的决死冲击?

    最终得出来的数据是一比五左右,也就是一百名训练合格的琼海军火力全开,使用急速射模式,在两百米范围内可以抵挡住五百人的冲击。而且这个比例随着人数增加还会急速扩大——如果是一千人组成的火力线,能够抵御住的对手就不是五千,而是增加到了八千到一万的样子。

    这个数据并没有考虑士气因素,也就是说假设那五百人只是机器,完全不会害怕,不会逃跑,只知道一心往前冲直到被打倒。实战中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军队,所以这个数字在实际应用中至少还可以翻上个两到四倍——这取决于对手的精锐程度。但在这个年代,哪怕是后金军也不可能在伤亡过半之后还保持战斗力。

    肖朗敢于用六百人出战对方万人,也正是基于这个测试得出的数据——在绝对的技术优势面前,血气之勇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要对方还是依靠冷兵器为主的肉搏部队,战争对于琼海军来说,就只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

    数学的特点就是真实,冷酷,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既然计算结果是最多七轮射击既可解决问题,那么实际上表现出来也就是如此,甚至还要更提前一些——战士们的命中率下降并不多,实际约在五成左右。而对手的速度也绝不可能象测试模型中的机器人那么完美,从头到尾一点不变。实际上在极度恐惧和紧张状态下,人的体力消耗会非常快。

    于是连一分钟都没到,这第一波进攻的后金勇士就全部栽倒在了琼海军的火力线前。冲得最快的一个也不过才堪堪接近到阵前百米左右。两百米死亡距离,他们连一半都没能跑过。

    当枪声渐渐平息,最后一轮齐射过后,场地中居然奇迹般的还有一个人站立着——只剩他一个了。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没受什么伤,这份运气实在很逆天,但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人先前一直在闷头向前跑,直到这时才忽然惊醒般,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周围一片空荡荡,只有他一个还站立着了。

    那人脸上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茫然,又蹒跚着向前冲了两步,终于停止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前面,前方那条短毛军的防线看起来仍然很松散单薄,而且随着距离接近,他已经能看清楚对手的形貌——都是些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南方人,除了头上戴着一顶似乎是金属质地的盔帽外全身都没有披甲。如果自己能冲过去,估计一个打两个……甚至三个都没问题!

    然而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愿望永远也不可能达成,尽管他和那些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算远,比起刚才走过的,已经算是走完一大半路程了。可是这些路程却完全是要靠人命填着才能过的!可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人了。而对面,那些绿皮兵的动作却和最开始时没有丝毫变化:仍然只是静静的低头装弹,举枪瞄准……虽然不是全部,但光视野中所见,就至少有五六管黑洞洞的火铳口再一次对准了他。

    又忍不住回过头去,身后,地下,一片片的,全都是已经或者即将成为尸体的战友同伴。尤其是前方某一处,齐刷刷一片尸体,几乎排列成一条线——这人并不知道那正是琼海军设定的两百米线位置,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死线”。

    整整四个牛录,一千多位最勇敢的大金勇士,有些人甚至是从萨尔浒大战时便跟随着老汗王作战的,如今却都倒在了这里,而他们甚至连敌人的边都没能摸到!

    “当啷”一声,一直被紧握在手中的顺刀颓然落地,那人颤悠悠跪下来,举起双手向着天空,发出了一声宛如狼嚎般的凄惨哀叫。之后,便在“砰砰”的枪响声中,一切又归于沉寂。

    …………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按钮,战场上一时间陷入到某种停顿状态,就连那第二波正在出击的后金军大队也暂时停下了脚步。带队军官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中止这次进攻——他们眼下距离琼海军防线还挺远,虽然也会遭受到神射手的狙击,终究还属于小打小闹,对于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来说,时不时倒下一两个根本不算什么。

    如果现在掉头远离那支可怕的军队,想必对方也奈何不了他们。但如果继续向前的话……前方那条由尸体排列成的横线已经预示了他们即将遭受到的下场——就在片刻之前刚刚才发生的那可怕一幕着实吓破了不少人的胆,以至于就连这支军队中最为胆大无畏的将领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后方,他们的指挥者那边,希望能看到一条新的指令,一条不再要求他们去送死的指令。

    那个不知道是德格类还是岳托的家伙似乎也在犹豫,后金军自从建立以来恐怕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千多名最精锐的战士就这样白白葬送——哪怕后金还是部族制度,这些死掉的战士是属于他自己的家奴,这件事情在朝堂上也肯定会给他带来大麻烦。此战无论胜败,他都没好果子吃了。

    损失已经很大,是否还要继续投入呢?投入更多人力也许能扳回局面,但也有可能彻底输光老本,那个高踞在马鞍上的后金将领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很有些举棋不定。

    不过很快,对面山坡上,肖朗朝他作出的一个动作,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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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节是一边听着《卡斯特梅尔的雨季》一边写出来,感觉很有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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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八 骑兵(上)

    肖朗并没有参加刚才的激战。

    作为琼海步枪的设计组成员之一,他很清楚自家部队的战斗力。后面那支全力压上的大部队以及准备从侧翼突击而来的骑兵也许会让他稍感头疼,但眼前这支“小部队”,那纯粹就是送菜的。

    所以刚才,即使当前方阵地中两个连队都在全速射击时,肖朗也丝毫没有投入预备队的打算,而是始终不慌不忙的箕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一手拄枪,另一手则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小扇子,在冬日天气中装模作样的挥啊挥——若是旁边再跪两个秃头小姓,背后添一张绘有家纹的屏风,便是一个标准的日本战国军阀形象了。

    此时见那后金军首领一副要打不打的犹豫样儿,肖朗冷笑一声——小样儿刚才挑衅我的时候不还挺嚣张么?现在倒萎掉了?这才打了一半就想跑?

    于是他丢下扇子,抬起手来,伸出两个指头朝对方招了招——不知道北方怎么样,在南方这是窑子里通行的叫姐儿姿势。肖朗来到大明四年,虽说平时挺宅,在这方面还是很快就入乡随俗了。

    对面居然看懂了!而且那将领还被他激怒了!只见他抽出战刀,愤怒的朝着肖朗这边作势大骂,不过隔得远了,根本听不见声音。不过这反应却让肖朗忍不住一乐,心说咱们本就是生死之敌了,互相都想要对方的命呢,居然还会被区区一个手势挑动?你这后金军大将的养气功夫也不咋样么。

    他本来也无非只是随手为之,戏弄对方一下,以回报刚才的挑衅。但此时见这种小手段居然会有效,顿时直起身子,变得精神起来。

    ——肖朗很清楚自家军队的优势以及劣势。像这样正面对战,对方列阵冲击他这条准备充分的火力线,哪怕人再多,只要不超过那个数字极限,他就一点不怕。六百对一万看起来很夸张。可在真实历史上,用火器武装起来的近现代军队在面对传统冷兵器肉搏军队时,不止一次打出过比这更悬殊,更夸张的数据对比来。

    但如果对方就此认怂,拍拍屁股撤退,那他反而麻烦了——虽然干掉一千多后金白甲精兵,可剩下的这七八千人好歹也是军队。他们有组织,受控制,能够提刀杀人,就凭几点便让足以肖朗不敢对他们掉以轻心。只要后金方面有军事力量在旅顺。肖朗就不得不一直小心防备他们。而无法抽出太多精力迁移人口。

    另一方面。这是后金军第一次尝到琼海军火器的利害,做出各种愚蠢行为不足为奇。但如果等他们回去之后,冷静下来,下一回再战肯定就会变得聪明许多。至少。像这样整整齐齐排着队伍过来送死的好事恐怕很难再有。而倘若对方更聪明一点,把这万把人分散开来,撒进了林子里玩骚扰,那对于兵力稀少的琼海军可真就是灾难了——当然后金军不可能有系统的游击战,麻雀战理论。但很多时候往往是业余的反而能干出大事来——比如在真实历史上,当广州清军第一次遭遇到西方火器部队时,正规军在广州城墙上挂满了马桶和女人月经布“辟邪”,而一群乡民却不管不顾的趁夜攻击,稀里糊涂的打出了一个“三元里大捷”来……

    那些满洲人大都是渔猎出身。钻山越林乃是本能。一旦他们放弃集中起来正面对敌的战术——无论主动还是被动,进入到各自为战的混乱状态时,也许大多数人都会犯蠢,却难保其中有那么一小拨误打误撞找对了方法的,而以双方那么悬殊的数量对比。以及满洲军队此刻还处在上升阶段的学习能力,肖朗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

    所以他宁肯眼下压力大一些,最好能挑拨对方不顾一切压上全部兵力,从而一战抵定这旅顺战局。以这个年代的动员水平和行军能力,眼前这一万多人被打垮之后,后金再想要动员一支规模类似的部队过来至少要半年多,到那时候他早就完成任务拍拍屁股走路了——或者就是已经完成了旅顺的要塞化,这要取决于此战的后续如何。

    但肖朗原本并没有对此抱太大希望,因为他无法控制敌军的行为。可眼下既然那个后金将领这么容易受激……肖朗当即又再接再厉,握拳翘起大拇指——当然是大头向下,冲对方摆出了一个人人都能看得懂的鄙视姿式。

    这一回对方却没什么动作,只是死死盯着他,正当肖朗以为自己的激将法无效时,却见那后金将领提起缰绳,带着剩下的几十名护卫奔向侧翼,竟是加入到了那一支准备突击的骑兵部队中。

    ——这家伙要亲自上阵!

    肖朗大喜,当即布置下去,要求各部队把开启“急速射”模式的距离由两百米提前到四百米——正常设定在两百米是为了保证射击精度。但肖朗作为琼海步枪的设计者之一,他很清楚当初制定这条规则时是比较保守的,乃是在最大限度保障命中率基础上得出的数据。而琼海步枪本身的性能十分优良,就算是普通枪管,普通枪弹,一般来说也要到四百米之后才会发生弹道飘移现象,也就是说只要枪手本身足够优秀,完全可以把琼海步枪的有效杀伤距离足足提升到一倍以上。

    眼下他手下那些士兵未必个个都是神枪手,但对面后金军的阵列实在太密集了。即使对方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在行动时自然而然散开了一些,眼下是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包围圈朝着琼海军阵地缓缓压过来。可多达数千人的大部队,从这边高坡上看过去,依然是人挨人人挤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只要把枪口对准那个方向,根本就不用瞄准,一枪打过去肯定会有战果,连只打中一个都要算运气不好。

    持续不断的枪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大片大片的血花在人群中喷溅着,牺牲者们一排一排的倒下去。由于相距尚远,那些人就算想要狂奔冲上来拼命都没机会,只能一步一挪的在这恐怖弹雨中艰难跋涉。但这一回进攻的后金兵可不比先前,人群中很快便出现了大批嚎叫逃跑的溃兵,但后方压阵的那些后金白甲兵应付不了琼海军的排枪齐射,应对这种溃逃现象却非常在行——他们毫不留情的将那些溃逃者砍翻在地,当场割下脑袋顶在长矛尖上,逼迫那些汉军和包衣继续向前——与看不见子弹相比,还是明晃晃的大刀更有威慑力一些。

    那些炮灰汉军只得一边哭喊嚎叫,一边用力推推搡搡,同时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放慢速度,想方设法把旁人弄到自己前头去,指望前面的替他们挡子弹——事实上倒也确实能挡住。只不过当大多数人都这么干的时候,队伍整体向前的速度就不可避免慢了下来,而这将导致他们在弹雨中沐浴更长时间,实际受到的伤亡只会更大。

    肖朗在望远镜中看到这一切,微微笑了笑——每个人都想着给自己带来些好处,却导致整体损害更大,这才符合一个临时团体的常理么。若是这数千人都象先前那支白甲军一样,全都不要命的往前冲,那他还真不敢随随便便就用六百人来面对这支军队。

    好在眼下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这一批数千人的进攻规模虽大,却远不如刚才那批凶猛。凭前线两个连应该能挡得住——肖朗在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便立即将望远镜转向另外一边,那支骑兵部队所在的位置。对方的指挥官连同护卫加入之后,那支突击骑兵的数量增加到接近两百左右,肖朗估计对方应该是打算把这支骑兵作为决胜主力来使用的。

    这样一来自己原先安排用来对付他们的人数就稍显薄弱了,不过肖朗倒也没很担心,他早就打算把手头剩下的预备队统统投入到那个方向,连同自己也会过去——那后金军统领既然要亲自上阵,自己总也得给个面子去会会他。不过现在暂时还没必要动,以防那家伙还有什么后手,反正自己这边是在内圈,调动起来远比对方迅速。

    那些骑兵此时也没有移动,反而一个个都下了马,有些在帮坐骑梳理皮毛,整理鞍鞯,另有些人则是从料袋中摸出黑豆子一把一把的喂食着马儿,显然是在做冲锋前的最后准备。旁边那支步兵军阵的惨状他们都看在眼中,但这些人无动于衷,有几个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副嗜血的样子。

    从望远镜中看到这些细节时,肖朗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后金军队还真是不缺精锐,这些人的战意丝毫不比先前那些白甲兵差,而且他们还是骑马的,冲击速度远比步兵快得多。

    不过……既然是自己站在了这儿,那些精兵强将也只有作反角的命了。

    “让我们来碰一碰吧……”

    凝望着对面那些蓄势待发的后金骑兵,肖朗也同样舔了舔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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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请大家安心吧,我是肯定做不到这一点的^-^

六一九 骑兵(中)

    也许是因为人数太多,后面的人看不清楚前头惨象;又或者是因为子弹太小太不起眼,虽然时不时带着“咻咻”响声从耳旁掠过,可这些看不见的死神终究比不上明晃晃刀剑……等等缘故,这支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后金军主力部队居然没有像肖朗所期望的那样中途溃散掉,而是在持续不断的枪声中一直保持了前进态势。

    当然,人的意志终究敌不过天性,那些压阵的白甲精兵虽然可以用冷酷无情的血腥杀戮勉强控制住汉军包衣们的前进方向,迫使他们顶着越来越强的火力向短毛阵地发起攻击。但终究不可能让那些人象“排队枪毙”时代的西方军队那样,迈着统一步伐,排着整齐队列顶着子弹向前慢慢走。

    绷得太紧的弦断起来也快,所以没过多久,随着第一个人发出恶狼一般的嚎叫声,不顾一切向前狂奔开始,这支军队很快便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所有人都狂奔起来——大部分倒还是向着琼海军阵地的方向。

    小山坡上,肖朗看到这一幕时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忍不住轻笑起来。对方虽然没有崩溃逃散,但这种提前爆发却也和他希望的相差不了多少——要知道这帮人开始奔跑时距离这边防线还有足足五六百米!隔着一里多就开始狂奔起来,他们的体力能否跑完这段距离都成问题,还想来砍人?

    当然这些人比先前那批白甲兵有个好处——他们身上没太厚的甲胄,负担比先前那些精兵要轻一些。而且在发现甲衣头盔根本阻挡不了对面绿皮的子弹后,有些人干脆把身上所有碍事东西全都扒了,就拖一条辫子,拎把刀子,光着膀子向前冲。

    数千人同时冲锋的场景非常壮观,那绝非肖朗以前看过的任何一场战争片所能比拟。不过肖朗眼下当然没心情欣赏大片。虽然在理智上他很清楚这些人的体力多半坚持不了太久,但看到那么多人不顾一切向自己冲来,个个红着眼睛想要砍下自己的脑袋。还是让自从临高保卫战以后就再没有经历过大战的肖朗心头有些发颤。

    ——也许自己过于激进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肖朗的目光转向周围那些士兵时。却发现他们远比自己要镇定。一个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丝毫不为对面声势所动。再仔细一想——这第三团可是在登州曾与数万叛军大战过,堪称琼海军中实战经验最为丰富的部队,对于这种“大场面”,他们甚至比自己更有经验。

    自己身为指挥官,肯定不能在部下面前露出不堪之色,于是肖朗在站起片刻之后反而又施施然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只是手中望远镜始终举在面前,小心关注着那股后金骑兵的动向。

    那支骑兵也都是很有经验的老手,并没有因为步兵的狂躁而着急。有几个人甚至还没上马,只是牵着坐骑。不慌不忙站在那里,显然是在计算着出击的最佳时机。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那些骑兵似乎是觉得时机已至,终于陆陆续续的上了马,以非常开阔疏散的队形向阵地这边压迫过来。一开始他们的行动速度并不太快。甚至显得有些懒散,不过随着战马步伐渐渐加快,骑兵冲锋的威势也逐渐开始显现。虽然只有区区两百余骑,其气势之凌厉却似乎要超过正面那数千步兵。而且这时候他们还没把速度提到最高呢——就算是骑兵也不可能在一千多米外就全速冲锋,有经验的骑手会尽量控制好距离。在接近被攻击目标的时候才达到最高速度。这样可以节约战马的体力,使其续战能力更强。

    只是琼海军可不会给他们这么从容调整的机会,那些骑兵才刚刚出击没多久,距离这边阵地还有七八百米呢,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名骑士便倒栽葱的跌下了马——肖朗派去阻拦他们的部队乃是由神枪手阿水亲自带领,他的步枪枪管和弹药都是特配,在八百米距离上就可以命中人体大小目标了,对付骑兵则把握更大。

    一枪射出之后阿水并不管后续装填,而是随手将步枪交给身边助手,同时从助手那里接过另一支装填好的枪支,不慌不忙继续瞄准,击发——装填工作由助手进行,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出神枪手的优势。

    如此接连几枪,每一声枪响都必然伴随着一个骑兵的倒下,虽然这边暂时只有阿水这一个火力点在发威,却也足以让那些后金骑兵心惊胆战。不由自主的,他们纷纷加快了速度。在此过程中他们自然也是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躲避子弹,什么镫里藏身,左右摇晃之类把戏全都玩了出来,不过这对琼海军没什么影响——人家根本不在乎你玩什么花活,打不到人打马也一样,反正一颗铅弹打上去就算是高头大马也一样倒。

    随着距离接近,越来越多的射手加入到攻击序列中去,倒下的骑兵自然也越来越多,剩下那些人无一不是猛踢马腹,再也顾不得保留战马体力,一个个都把速度提升到极处,恨不能马上就冲到那些可恶的绿皮兵近前,好发泄出心头怒火——这种只能挨打却不能还手的滋味实在是太让人郁闷了!

    而肖朗在端着望远镜又观察了片刻,确信对方再没什么后手,便抄起步枪,朝身边那些最后的预备队员们打了个招呼:

    “兄弟们,跟我上!”

    随即便带着他们冲下山坡,前去协助阿水,以及去和那个后金军首领——不管他是谁,反正要面对面的好好“交流”一下子。

    …………

    战局终于进入到最后关头。

    至此双方都已经拿出了全部底牌,再没什么策略战术之类可讲,就是竭尽全力与对方死拼,谁能顶到最后,谁就赢。

    正面战场上,此起彼伏的枪声已经不像最开始时那么密集。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太长,但其激烈程度与对抗强度却是前所未有——无论对后金军或者是琼海军本身来说,都是如此。后金军自不用说,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从来都是他们压着对手打,何曾遭遇过这种还没碰到对手便伤亡大半的战争模式?而琼海军方面,即使第三团有过登州平叛的经历,也有过正面打垮数万敌军冲击的经验。可在没有火炮支援下,又碰到那么顽强的对手,却也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激战时间长了,各种各样的问题都开始显现出来——比如烟雾问题,尽管部队在布设防线时已经尽可能考虑到这方面,但久战之下,大量烟雾还是聚集起来,呛人不说,更严重影响了士兵的观测瞄准。另一方面,在连续高强度工作许久之后,即使是以皮实耐操著称的琼海步枪,其枪械故障率也开始急剧上升。有些是因为士兵操作失误,紧张之下忽略了清理枪膛或蘸水降温导致的炸膛事故。还有些则就是金属材质问题,比如枪管变形之类,使得步枪无法再顺利击发,即使能打出去,弹道也无法再象原先那样保持稳定了。

    而琼海军在人数上的劣势更加放大了这些故障所带来的麻烦,每个士兵都只有一杆枪,除了刺刀外就没有备用武器,一旦损坏就会失去一个火力点。统共才四百多人,少一个火力点对敌人的打击就削弱一分。战至当前,已经有好几十杆步枪哑了火。火力强度大为削弱。好在那些士兵都是久经训练,又经历过数场战斗,胆气也壮。虽然不能射击了,却也并不惊慌失措。甚至有些头脸被炸伤的战士,只要本人还能打,便不声不响,默默将刺刀安装到枪管上,同时把手榴弹拿出来放到身前,准备迎接最后的白刃战——照现在这架势看,一场白刃战怕是免不掉了。

    琼海军这边形势不好,但他们的对手却只有更糟糕。刚开始冲锋时还多达六七千人的大部队,冲到现在恐怕连三千都不足。倒也不一定都是被子弹打翻,有向两边逃跑的,也有躺在地上装死的——当然只有在队伍边缘的才敢这么做,在中央人群里躺下来那纯粹找死。

    至于阵势队形什么再不用提,完全就是散了架。那些冲得快的已经跑到了琼海军阵前百来米处,而拖后的则还在两三百米开外。整个架势完全就像是街头地痞打群架一样,可以说是彻底放了羊了。

    他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溃逃,完全是因为拖在最后面的那一拨全都是白甲兵——这次后金军中的白甲精锐除了最开始冲上去被全歼的那一千多,剩下近千人全都被安排作督战队了。他们在最后面排成一条稀疏但却宽广的阵列,象赶羊似的赶着那些汉军包衣向前冲,如果有胆敢向后跑或者是故意拖延落后的,只要出现在他们面前便一刀砍死。如果是往两边逃跑的便以弓箭射杀——当然若是射不中那就只好不管。

    〖

六二零 骑兵(下)

    如果琼海军方面灵活一些,优先射杀这些督战者的话,后金军的总崩溃就不可避免。只可惜这时候琼海军阵地上已经是一片烟雾迷漫,所有人都在烟雾中寻找目标,看见有个直立着的人影便开枪将其打倒,根本顾不上观察大势。而肖朗也已经脱离指挥位置,只能是由着士兵们自己打了。

    不过那些督战队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要知道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战场上流弹尤其居多。他们落在最后排成一道网。兜住那些试图逃跑的奴才,却也同时“兜”住了不少打飞的流弹——走着走着身边同伴就时不时忽然栽倒下去。尤其是当他们跨过那条死线,看到大批先前同为白甲精锐的同伴们各种千奇百怪死状时,心头愈发惊恐——后金本就人少,又是划旗聚居,同一旗下的各牛录之间就算不是沾亲带故,至少也都相互认识。能够被安排第一批冲上去的,在勇猛和战技方面肯定也比留下的这些人要优秀些,然而此刻,这些曾经豪勇善战,不可一世的后金勇士却都以最凄惨的姿态死在地上。而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和这些勇士纠缠在一起的,还有大批懦弱汉军,包衣奴才也是同样的死法——在对面那些绿皮短毛的火铳面前,勇士和奴才没有任何差别,唯一能够决定其生死的只有命运!

    别看这帮白甲兵杀别人不眨眼,轮到自己时终究还是怕死的。处在这种令人绝望的态势下,他们一样也很想逃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逃,却是因为在另外一边的战场上,他们的主子正带领骑兵在向短毛军阵地发起决死冲锋,如果骑兵能够冲过这段死亡距离,杀入对方阵地中去,他们便还有一线胜机。

    而这也是战场上所有人的想法——这场战斗的生死成败完全取决于那些骑兵。因为他们是唯一有可能在保持比较完整战斗力条件下冲入短毛军阵地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那些骑兵。

    …………

    骑兵的冲击确实犀利,虽然先前在纸面上制定所谓“战斗力公式”时已经尽可能考虑到了各种因素,但在实战中。尤其是这种双方都赌上了性命,不惜一切也要压垮对方的决死之战中。任何事前计算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肖朗发现自己还是大意了,以三十名火枪步兵应对两百骑兵,尽管在计算中应该是足够的,实际上却根本不够。尽管他此刻又带领一个排加入到战线中,却依旧感觉颇为吃紧。

    纸上谈兵终觉浅哪!

    ——这便是肖朗当前的最真实感受。

    尽管他此时并没有站在阵势最前列,尽管他及时带人补充进了防线,尽管他已经亲手打翻了两个敌人。可面对那些不顾死活,轰隆隆正向这边亡命狂奔的后金军骑兵,肖朗还是感到口干舌燥,端着枪的手臂都微微有些发抖。

    “砰”的一声响。肖朗打出了第三枪,但这一次他所瞄准的那个敌人却并未倒下,而是在继续向前冲,这十拿九稳的一枪竟然射空!

    “见鬼!”

    肖朗大怒,他对自己的射术向来极有自信。要不也当不上枪械组的校枪员。打一个这么大的目标居然会射空?理智上他知道是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但一股忽如其来的邪火让他忍不住就想要把步枪往地上砸。

    不过这也只是一刹那的恍惚,肖朗毕竟是个成年人,有足够的理智和自制力。平时胡乱发脾气也就罢了,这种关键时刻拿手中武器撒气。那简直就是打算把自家脑袋白白送给后金军了。

    ——没错,正是意识到这一回有可能战败,自己的脑袋有可能落到那些满嘴黄牙的满洲鞑子手中,成为他们对外炫耀的战利品,这种由羞愧,愤怒和恐惧所混杂的情绪才让肖朗在一瞬间失去了冷静。好在也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之后便立即恢复了正常。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一击不中之后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便闷头赶紧填装弹药,抬起枪来继续向刚才那个目标瞄准,打算来个亡羊补牢。

    不过似乎没必要了——正当肖朗刚刚从准星中寻找到那目标时,却听身边传来一声枪响,然后那家伙就一头倒在下去。肖朗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年轻护兵刚刚射出了一枪,但他脸上并没有任何激动或高兴的神色,命中以后就立即低头装弹。

    “你不害怕吗?”

    肖朗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居然可以冷静到这种地步,但那名士兵却抬头看了一眼,反而有些诧异的说道:

    “平时训练中不是反复强调了么: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要想,想得越多越坏事,只管执行战术动作就好——这话也是您常常说的啊。”

    “呃……”

    肖朗脸上一阵发热,在唐健他们制定的练兵手册上确实是这么说的,而自己在日常检阅麾下士兵训练时确实也经常这样鼓励他们——但他可没想过有朝一日自个儿也会被别人说这句话。

    其实那小伙子并没有说错,这种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胡思乱想,想得越多,错得越多。不过身为普通士兵,只要执行上官的战术指令即可,根本不需要考虑太多。只是肖朗作为军队指挥官,多思多想本就是他的职责。按说他本不该置身于第一线,可却非要跑到前线来,作为一个普通士兵投入战斗,这纯属他自找的麻烦。

    好在肖朗也是个明白人,很快就想通了此种关窍,既然已经身处第一线,那便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要求对待自己吧,指挥什么,先放一放。

    “沉着,冷静,无意识击发……”

    在举枪又瞄准一个目标后,肖朗口中默默念诵着射击要点,感觉状态最佳时扣动扳机。枪响人震,在略略后退一步,化解掉肩头推力的同时,肖朗也一直注意观察着那个被他选中的倒霉鬼。

    栽下去了!而且可以看到是从头部喷溅出血花,一枪爆头,完美的一击!

    “嗨!”

    肖朗兴奋的挥了挥拳头,转头看了看刚才那个小伙子,正想再说两句,却忽然见那小伙子一声闷哼,整个人仰天翻倒下去。在他胸口,赫然正插着一支还在不停颤动的羽箭!

    “什么?”

    肖朗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进入到可以射箭还击的距离了!满清可是把所谓“骑射功夫”当成立国之本的,虽然后世诸多文学作品中提起“我大清以骑射为本”这句话,多半都是当作笑话来看,但至少在目前,后金开国时期,这些后金骑兵的弓马骑射技巧还是相当高明,甚至足以令人惊叹。

    ——他们骑在高速运动的马背上,还要尽可能伏低身体以躲避致命的枪弹,同时又是处在一种极端危险,随时可能丧命的环境下,就这样射出的羽箭居然还能十中四五!借助烈马奔驰之力,射出的羽箭力量似乎又大几分,那几名运气不好被射中身体的琼海军士兵几乎个个都是当场阵亡,后面卫生兵连抢救都来不及。

    按照琼海军的作战操典,在敌军可以还击的状态下,标准射姿就必须是卧姿或者借助掩蔽物以跪姿射击了。但事实上在琼海军以往的历次实战中,能够向他们还击的对手还真不多。士兵们其实已经习惯了站在那里以最快速度将对手打成筛子。如今忽然遇到一个能顶着枪林弹雨冲上来还能射箭还击的对手,尽管在平时训练中多次强调过这种情况,可事到临头,士兵们的选择还是各有不同。

    ——有严格遵循操典行事的,立即卧倒或是临时寻找掩体,尽量减少被攻击面积,但这样一来当然也会大大影响观瞄视野和射击速度。尤其是当前他们面对的后金骑兵,狂飙突进之下说不定还没换好姿势人家就冲到面前了,于是又有一些脾气暴躁的,索性一边破口大骂“你有能耐就射死我!”,一边依旧稳稳站在原地,根本无视从身旁嗖嗖掠过的箭矢,就硬顶着与后金骑兵对射!

    这种对射持续时间非常短,因为当后金军的弓箭能够射到这边时,他们距离琼海军阵地的距离其实已经非常近了。那些骑兵多半也就来得及射出一箭,然后便丢了弓,拔出马刀准备冲进去砍人了——如果在此过程中他们还没被打倒的话。

    仅仅数息之后,第一批后金骑兵终于冲进了琼海军的防线,虽然人数极少,只有十几个——绝大多数都倒在了冲锋路上,但这些幸存下来的骑兵依然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他们是骑兵!他们冲进了敌人的阵地!对方也不过才区区几十个步兵,连一百都不到,先前无非仗着火铳远射欺负人,然而眼下,他们已经冲到了对方面前!骑兵冲击步兵阵势,已经杀到了对方阵形之内,接下来会是什么?毫无疑问——溃散,追击,屠杀!至少在这些后金勇士的概念中,战争就应该是这样,不应该,也不可能有任何例外。

    ——然而那只是因为他们从没和短毛军较量过。

六二一 操典的作用

    一名久经战阵的摆牙喇勇士早就盯上对面的一个小个儿绿皮,光他眼中所看见的,那小子手中火铳至少闪过三四次火光,每次火光一闪,在他前面或身边就会有一位好兄弟栽下马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他也不敢想被打倒之后会怎么样,一路上他只闷头祈祷,祈祷长生天能够让自己在被对方打倒之前,冲到对方面前!

    长生天似乎真的保佑他了,在射出一箭迫使那矮个子绿皮兵弯腰躲避,从而失去了最后一次向他射击的机会之后。对方再把手中火铳举起时他已经冲到了对方面前。从对方那张黝黑脸庞上他终于看到了久违的惊恐之色,他大笑着横过刀身,纵马跃向目标——接下来甚至不需要专门挥刀去砍,只要把刀刃摆到合适位置,奔马掠过时自然会把对方脑袋轻松带下来,这种活儿他从前在追杀败逃明军时已经干过许多次,非常熟练。

    他甚至注意到那小子原本就是站在一个不大的土坑中,这下可好,连埋尸首的力气都能省下了,当然象他这样的大金勇士其实也不用干那种体力活儿,就便宜那些包衣奴才吧。

    正在得意之时这位勇士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对面那小个子的反应和他以往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从前那些被追杀者要么是不管不顾死命跑,然后被他追上轻松枭首。要么就是鼓起勇气拼死冲上来迎战,然后被他纵马撞翻,反正都能应付。然而那名绿皮军士面对他的快马大刀时却只作了一个动作——把脑袋向下一埋。将整个身体蜷起来,象只土拨鼠似的缩到坑里去了!

    后金军这边早就发现,对面那些绿皮军身材普遍矮小,所以他们对于靠近之后打肉搏战是极具自信的。他们坚信只要能靠近对方。一个大金勇士至少可以对付两三只绿皮猴子。然而对方的矮小身材在此刻反而成为一种优势——当他一门心思躲到坑里之后,这位后金勇士发现自己的刀子居然够不着对方了,除非自己弯下腰,但那样一来非但姿势非常别扭,也使不上力。

    这位后金勇士犹豫了一下,考虑自己是该纵马去踩踏对手呢,还是索性跳下马去与对方步战——可两者都不是什么好主意。马儿是很聪明的动物,即使受到主人命令,它们也未必肯冒着折断腿的危险往坑里踩。而若下马。骑兵可就丧失了最大优势。

    况且对方虽然缩下去了,却并不是任凭宰割状态——自己此刻唯一能攻击到对方的位置就是头脸部位,然而那些绿皮兵全身上下都不着甲,可偏偏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顶金属盔帽,想要从头部对他们造成致命伤害并不容易。而从土坑中另外露出来半截的金属物,便是一支明晃晃刺刀,套在火铳铳管上,也许没有真正长矛那么好使,但照样可以用来捅人的!

    ——哪怕只有一根刺的刺猬,也不好惹!

    只是犹豫了瞬间。这位勇士就再不需要为如何选择而烦恼了——随着数声枪响,他连人带马在一瞬间至少被三四发子弹同时打中,在剧痛中摔倒下去的同时,这位后金勇者终于想明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些绿皮摆出的阵势根本无所谓被冲散,因为对方本来就是非常分散的布局。而自己即使冲进了对方的阵形中,所要面对的也绝不仅仅只是面前这一个绿皮,自己依然是时刻处在四周围几十支火铳的威胁之下!所以那小矮个子才会不慌不忙缩到坑里,因为他只需要不给自己杀他的机会就行了,自会有其他绿皮来收拾自己!

    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这名头脑还算灵活的后金军心中只剩下一个问题:这帮绿皮兵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们为什么可以从容应对几乎所有状况?无论发生什么。他们好像总能找到最好的应对方式?

    ——这其实便是操典的效力了。琼海军练兵极其注重操典,他们认为操典的用途就在于“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按照操典行事,哪怕做错也比不作为要好”。所以军事组平时就精心模拟过各种突发状况,包括此时这种“被敌军骑兵冲入阵中”状况也在模拟范围之内。

    综合己方士兵身体素质与武器配备。经过反复对比与试验,军事组最终确定的应对方案有点违背常理——当被敌军骑兵冲入己方阵势中后,他们设定的最佳应对方案居然不是跳起来和敌人拼命,而是躲在坑道里尽量不和对方打肉搏战,然后让附近伙伴充分发挥出己方火枪的优势来消灭敌人。

    具体操作起来并不复杂,所有操典的基本要求就是简单易行,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蹲下!趴下!打倒所有还站着的!”

    一名连长的高声叫喊提醒着所有还没想起来操典的人,包括肖朗在内——当他被警卫员扑倒在地时还以为那家伙背叛了自己,不过立即便明白过来。于是仅仅片刻之间,刚刚还在大呼酣战,英勇迎战的琼海军阵地齐刷刷矮了一截下去。旁边有坑的跳坑,有洞的钻洞,啥都没有的直截了当朝地上一趴——但他们手中步枪依然是高高举起,瞄准一切还直立着的身影,开火!

    这变化让那些刚刚还在为冲入了敌军阵势而欣喜不已的后金骑兵有些无所适从,他们确实冲进来了,他们人高马大,他们威风凛凛,他们横冲直撞不可阻挡——也没人想去阻挡他们,除了子弹。

    这些骑兵,不管是骑在马上还是跳下了马,都是最醒目的活靶子。

    在一连串暴豆般的枪声中,这一批十几个冲入琼海军防御阵地的后金骑兵并没有能获得比先前同伙更好的下场,终究是接二连三栽倒在了枪口之下。只有一个人在挨到枪子儿之前便很灵活的主动跳下马,并砍倒了附近一名步兵,然后便被乱枪击毙,另外还有三四名步兵被烈马踢倒或踩伤,但也仅此而已。

    而这时候肖朗也终于想起来按照操典自己该怎么做——对于从未经历过如此激战的他来说,军事组成员在海南岛那边闭门造车设想出来的应对方案好歹也是个方案。

    “手榴弹!丢手榴弹!全丢过去!”

    肖朗大吼,在发布命令的同时他自己便已经行动起来,从囊袋中摸出手榴弹,拉开引线,疾跑两步以最大力量将手榴弹投掷出去。他并没有刻意对准哪个目标,那些骑兵跑得很快,想要看准了再丢手榴弹根本炸不到人,所以先前才没来得及阻止敌军冲阵。但如今肖朗已经不在乎能不能炸到人,他只想要阻止对方的攻势。

    麾下士兵纷纷响应了他的指令,更多手榴弹被差不多同时投掷到阵前二三十米的位置,顿时在阵前炸出一条火力的封锁线。而且按照肖朗的指令,他们用持续不断的手榴弹将这阵前一片范围变成了被弹片和爆炸覆盖的修罗场,同时也硬生生中断了对方的攻势。

    那些不信邪胆敢冲进来的后金骑兵被连人带马炸得飞起来,而浓烟,烈火以及猛烈的爆炸声则震慑住了更多骑士——就算他们自己依旧无所畏惧,跨下的坐骑却难免受惊,有些战马掉过头向两侧甚至后方跑去,而马上骑手虽然愤怒吆喝着,但其实也未必肯下力气拨转马头,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被带离了战场。

    趁着这点空隙,肖朗重整了己方有些陷入混乱的部队,再次做好了迎战准备。这回他亲自站在了阵势最前方。接下来或许还能开几枪,或许要拚刺刀了,不过肖朗并不在乎——想要老子的脑袋?你们得用十倍,二十倍的人命来换!

    关键时刻,忽然又听到从背后小山坡上传来阵阵枪声——在这里能开枪的肯定都是自己人,所以肖朗倒没担心被人抄后路。他回头一看,却是陈俊带着原本安排留守南城辎重的一个排三十来人冲过来了。而这也是琼海军此次登陆六百余人中最后一支尚未投入战场的力量。

    “你们怎么过来了?南城不守了?”

    “还守毛啊,我把剩下弹药都带过来了,粮食什么,丢就丢了吧。”

    陈俊这时候倒是很拎得清,肖朗一想也是,当前打赢这一场比什么都重要。粮食之类反正可以从后方运,于是他赶紧让陈俊带来的人给大伙儿补充下弹药,尤其是爆炸物。与此同时他也顺便观察了一下对面形势——那里只剩下几十个骑兵了,他们先前倒是不顾生死的在亡命冲锋,但是当前进之路被手榴弹彻底遮断之后,那些人哪怕再怎么不要命也只能先停下来——凡是敢冲进去的全都已经躺了,再往里冲那不叫勇气,纯粹是脑子有问题了。

    到这时候爆炸虽然停止,可那些人再怎么没脑子,也不可能不管不顾的再闷头向前冲,好歹总要评估一下形势。而且看架势,也没几个还敢继续进攻的,虽然此时他们已经距离这边只有百来米,马速提起来的话瞬息可至,可那些人却多半是在悄悄的拨转马头。

六二二 几乎

    肖朗看了看残余骑兵的数量,再看看己方人数,忽然间一乐——在汇合了陈俊带来的最后一个排之后,他手头差不多有一个满编的连队了,而对方只剩下不到一百骑,眼下数量是咱们占优啊!至于一群骑兵可以对付好几倍的步兵这种屁话……现在就是说给后金兵听,他们还敢信吗?

    “吹冲锋号!进攻!”

    “全军突进!”

    总攻命令是下达给全军的,当激昂的冲锋号响起时,不仅仅是肖朗亲自率领的这一个连,包括对后金步兵防线上那两个连队也一并从防线上跳起,向已经快要冲到他们面前的敌军发起了主动攻击。比起肖朗这一头的混乱,那两个连队一直打得有板有眼,严格按照作战操典行事——包括此刻发起进攻也是如此:冲上去首先一通手榴弹开路,然后把爆炸范围附近还能站着的统统打倒,之后不紧不慢前进一段,然后再重复上述过程。

    后世人在评价那些刚刚进入到火器战争时代,又不是很精锐的军队时,常常这样形容他们:在火枪对射时还能保持住阵形和纪律,可一旦遭遇白刃突击,立即就会崩溃。这其实并不奇怪——在子弹乱飞的时候胡乱逃跑反而更容易被子弹注意,还不如跟大队在一起。而一旦面对面遭遇敌人,那出于人的本能肯定是掉头就跑,何况只要跑得比同伴快点还有可能保住性命呢。

    此时的后金军步兵大队也是如此,先前在琼海军弹雨洗礼之下还坚持不散,甚至还能向前挪动的。如今猛然被手榴弹炸了一通,又见对面居然主动冲上来。顿时就忘记了他们先前这么拼死拼活的就是想和对手面对面,一下子四散开来,仿佛一群被浇了开水的蚂蚁,以比刚才进攻时更加难以企及的速度奔逃而去。

    而肖朗对面那些残存骑兵也终于丢下最后的矜持,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开始逃跑。即使他们此刻仍在步枪射程之内,并且时不时被打下一两个来,也丝毫没有回顾之意。

    战局至此底定。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缺乏锦上添花的人——直到此刻,先前一直紧闭着的旅顺北城门忽然轰然打开,驻防在里面的东江镇守军欢呼着冲了出来,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气势杀向了后金溃军。他们显然养精蓄锐了许久,奔跑速度极快。转眼间便超过小心翼翼的琼海军士兵,冲到战线最前头去了。

    “带头的好像是尚可义……奶奶的,这帮贱人,他们好歹也有几千人呢,非要到这时候才肯出来。”

    陈俊忍不住怒骂道,肖朗却满不在乎的嘿了一声,摇摇头:

    “算了,我原本对他们的战斗力就不抱任何期望。所以早就警告过黄龙:哪怕我们战败了都别出来——贸然出来被对方一通暴打说不定反过来冲乱我们自己……明朝军队害队友的本事绝对是一等一啊。”

    陈俊想了想,又看看那群装束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东江军,深感赞同的点点头:

    “也是。先前战局可真是危险,若加上这群战斗力为负数的猪队友还真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此时他们对面那群骑兵已经跑没影了,这边两条腿毕竟及不上对方四条腿,不过肖朗依然带队不紧不慢的追击着——至少要把对方赶的没时间重新集结。

    陈俊仍然在旁边絮絮叨叨着:

    “这一战可真险哪,不是说这年代的军队普遍只要伤亡超过四分之一就肯定崩溃么?怎么我们几乎都把他们打全灭了才想起来要逃跑?”

    “可能是他们没来得及想到要逃吧。”

    肖朗有些心不在焉的回应着,他的目光一直不停在地上巡视。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过了一阵子,终于找到目标,欢呼一声走了过去。

    ——先前那个牛逼轰轰还做手势要砍他脑袋的后金军指挥官正躺在那里,腰肋部位中了一枪,但一时间还没死,正在呼哧呼哧的拼命喘息。看见有人走过来,他还努力的动了一下手臂似乎想要求救,不过在辨认出了琼海军的绿色军装以后就马上不抱指望了,只是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紧盯着肖朗——他可能也认出人了。

    陈俊并不知道这两人先前在视线中的彼此交锋,见那后金将领衣甲服饰都颇为华贵,想来应该是个重要人物,便询问道:

    “要救护他吗?这也算是我们的战俘了。”

    “救护?不,没必要了。”

    肖朗狞笑着,将手中步枪枪口塞进那家伙因喘息而大张着的口中,手指缓缓放在了扳机上。

    “我可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陈俊皱了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后退两步,免得鲜血和脑浆溅到自己身上。这时候那后金将领也终于惊慌起来,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不知道是在祈求饶命还是想发出威胁,但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肖朗并没有立刻射击,而是低下头,看着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的标准通古斯人扁平面庞,冷冷笑道:

    “不管你是叫德格类还是叫岳托,我都挺佩服你。真的,能把咱们琼海军逼到这份上,你还是头一个。虽然那主要是因为我自己的麻痹大意,但你确实几乎取得了这一战的胜利。”

    “……几乎!”

    在又一次说出这个词的同时,肖朗扣动了扳机。

    又向前追击了一段路程,估摸着对手已经不可能再重新集结起来了,肖朗这才下令收兵回营。

    此时原本躲藏在旅顺北城里的东江军已经全都跑了出来,其中尚可义带了一帮子精壮军卒仍在不依不饶追击那些逃跑的后金兵——他派人来联系过肖朗,说是想顺势把后金军的营寨也拿下来。里面有很多补给呢!希望琼镇友军能再接再厉帮忙帮到底,不过肖朗没理会他。

    而其余人等在则忙着打扫战场。收集后金溃兵丢下的武器,从尸体和受伤者身上剥下盔甲衣裳……以及割取他们的脑袋。其中不少人还没死,一时间战场上的惨叫声铺天盖地,甚至比刚才激战的时候还要响亮。如果是以前,琼海军肯定要阻止这种行为。但这一次肖朗下令不必理会。

    回到旅顺北城附近时,黄龙亲自带人迎了过来,隔得大老远,便以一种极为夸张的姿态表达着他对琼镇友军的感谢与敬佩之情。同时表示庆功宴已在城里摆好,请肖军门无论如何给个面子,参加宴会。

    其实肖朗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这一战虽然取胜,但胜得实在太过艰险。部队的损失和以前几次相比也委实是大了些。甚至连他自己都被逼迫到要考虑牺牲的可能性——他刚才击毙那个后金军首领,其中也多少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完全可以想象,当有关这场战斗的翔实报告被传送至南方后——这是必须的,从下头三个连长到他本人都必须写报告,琼海军的作战操典就是依赖这些实战报告来调整——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讽刺和攻击。

    就连肖朗自己都能感觉到这回赢得实在有些勉强,自己从战前决策到具体实战中都有太多可以被攻讦和吐嘈的地方了,后方那帮闲着没事干的家伙肯定会对此大加嘲笑。即便这是他第一次领导实战,即便这也是琼海军第一次与后金军事力量的交手。即便他本人在战斗中表现勇猛并且大获全胜——都没用,后方那帮人肯定会揪住他的每一点微小错误不放。

    为啥他能这么肯定?——因为他自己当初也是这么在后方大肆嘲笑庞雨等人的。

    不过对于黄龙,他还是得应付一下。毕竟接下来迁徙人口的事务他还需要这位东江镇总兵的协助。打仗已经打完了,把后续事情办漂亮些,也可以让后方那帮人少些怪话。

    抱着这样的想法,肖朗便耐下性子听着那黄龙喋喋不休的吹捧之词,还时不时的顺着对方话头敷衍几句——反正大力气都出了,再陪上几句好话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可不是解席那二百五。千里迢迢跑去帮人平叛,却又对人家说什么“琼镇兵马不受大明管辖”——实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结果出了力气却没落着好,听说还引来了无数弹劾,搞得北京城里那个钱老头很是狼狈。

    作为机械组的首脑人物之一,肖朗脾气虽臭,对外交涉能力还是有的。即使他的态度在对方看来依旧过于傲气,不过既然手下拥有那么一支强兵,又刚刚打出那么猛的战绩,他也确实有骄傲的本钱。

    正在与黄龙交谈时,肖朗的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对面有几个人不太对劲——黄龙本人手中并未持有武器,但他旁边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倒也并不稀奇。只是现在,有几个家伙鬼鬼祟祟凑近过来,手中还端着上了弦的弩机,那就不正常了!

    “你们……!”

    还没等肖朗提出警示,那几个人便已经端平了弩机,迎面朝他扣动悬刀!双方此刻相距不过十余步,肖朗只来得及举起手臂护住面门。

    手臂上一阵剧痛,一支当面飞来的弩箭射在了他胳膊上。紧接着胸口又遭遇重击,却是被另一支弩箭射中,不过并没有能刺入体内——肖朗身上穿着一件自制的防弹背心,马甲插袋里的薄钢片挡住了这致命一击。但紧随而来的第三支弩箭却是射中了他没有遮护的下腹部,这也是极其要命的部位!

    再没有第四箭了,一方面是他的警卫员已经挡在了自己身前。另一方面,在肖朗迅速暗淡下去的视野中,也看见那几个刺客已经被他身边卫士开枪击倒。横飞的子弹甚至误伤了不少旁边人,但那些明军只是惊恐叫喊着四下跑开,完全没有还击之意。

    而在最后昏迷过去之前,肖朗只听到黄龙在惊慌失措的喊叫着:

    “跟我无关啊!我真的不知道……”

    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六二三 这里的船队慢吞吞

    十二月份的东海洋面,对于东亚地区的海上航运业而言,已经不再是个适合航行的季节了。风大浪急,而且风向也不对,在这个时节出海,颠覆翻船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不过这只是对那些传统小型船只而言,经过琼海军改造之后的大帆船基本不受影响。只要不是碰上恐怖的台风,风大一些反而更有利于那些大帆船的航行。此时此刻,在靠近浙江宁波地区的外洋海面上,以四条这种大帆船为核心的琼海军北上舰队正乘风破浪,向北疾行。

    北上船队这一路上走的非常慢,倒不是说他们航速低,而是一路上只要经过大一点的港口以及重要州府,都得进去停靠一下。这一停靠就肯定要跟当地官府打交道,这一跟官府接触起来,耽搁时间就没个谱了。

    代表团的郭逸和胡雯等人对于这种安排有些不满,觉得拖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总是要去应酬那些地方官员,搞得人也很吃力。但负责船队行程的文德嗣却有另外想法——他的公开理由是要让“大将军”号上那些水手尽可能熟悉明朝自己的重要港口。作为大明朝海上力量的未来,毫无疑问的头等战舰,大将军号需要防护的海疆范围可是无比广阔,如果连自家港口都不熟悉,岂不是笑话奇谈!

    这话说得那些随行明朝官员连连点头,但琼海军方面,就连对军事最不了解的胡雯都在暗中发笑——文德嗣此举究竟是想让大将军号上的水手熟悉明朝沿岸港口,还是让自家琼海舰队趁机多多了解那些港口的水文状况,真得很难说。

    说起来明朝官员对于这次琼海军舰队的北上规模也不是没有疑问的——大将军号北上天经地义;你们派出个重要代表团,公主号这种一看就知道属于超豪华游艇的开过去也没问题;可“总督”“伯爵”这两条大家伙也跟着北上干啥?琼海军起初给出的公开理由是陪同保护,那些官员原先不了解情况。也就认可了。然而当他们真正见到这几条巨舰,并亲自上去看过之后,一个个都跳脚起来……

    ——你这哪是船哪,根本就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巨型堡垒!上面居然还配备了超强火力——光是大将军号一条船上携带的重型火炮。就比整个大明朝其它所有地方加起来都多。这玩意儿不要说用来对付水师了。就是沿海地区那些城池,只要进入其火炮射程。恐怕也没一座能挡得住它的攻击。除非当年的郑和宝船再现,大概才有可能是它对手。

    琼镇短毛竟然轻轻易易的就把这么一件大杀器送给朝廷了?在真正了解到朝廷这回得了个什么东西之后,那些前来验收的大明官员起先一个个都毫无例外的陷入狂喜中。不过随即,当他们发现另外有三条——至少是两条和大将军号一样巨大。一样恐怖的巨型战舰也要开往北方时,他们立即都紧张起来。

    在那些明朝官员的概念中,这么一座海上巨无霸本身就已经是无敌了。不要说大明沿海,就是远至朝鲜,倭国,也不可能有什么实力能威胁到它。这种怪物还需要保护?而且还是弄两条与之类似的大家伙过来“保护”?那些官员对此很难理解。他们更容易理解的是另一方面——凡是中国文人没有不读史的,而春秋时“假道伐虢”的故事也是尽人皆知——这帮短毛究竟想干嘛?

    面对如此质疑。文德嗣不得不再拿出一个理由——大将军号上那些水手都是新丁,对大明的港口情况并不熟悉,对操纵如此大型的舰船也不熟悉。而大明沿海诸多海港,包括将来预定作为大将军号母港的天津口岸。恐怕也没有接受这类大型船只的经验。如果因为水手操作不当,领航员经验不足,或是水文地质情况不熟悉等因素造成船只搁浅,触礁等意外,这么大的船必须要同型大船才能救助,一条都不够,至少要两条!

    这番话说出去,要说能轻易让那些官员就此相信,肯定是小看对方的智商了。但所有涉及到这类大帆船的事情,原本就是由琼海军方面说了算。他们既然拿出了这么个理由,那帮明朝官员纵使将信将疑,却也很难反驳。而更重要一点是,到现在大明朝廷上下已经完全已经搞不清琼海军的想法了——按理说他们既然愿意向朝廷进献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看都应该是一副赤胆忠心,全心全意效忠大明的架势。那么按照官员们习惯的剧本,接下来短毛就应该全力讨好他们,想方设法从朝廷这里得到相应的封赏以及更多恩典才是。

    然而从那帮人平时的言谈举止,以及他们对朝廷官员的态度上,却完全看不出这种趋势来。这些短毛的行为,和他们的态度似乎完全相反——就好像当初那个姓解的一举平定登州之乱,建立了自从万历三大征以后前所未有的殊勋。若是换了大明自己的武将,借此封侯都不是没可能。然而此人最终非但没能得到朝廷奖赏,还被批了个“狂悖无礼”的评语,不就是因为他嘴巴太臭么?

    所以现在,对于这些短毛的言行,哪怕是经常和他们打交道的官员,也不敢轻易做出判断了——比如这次,你若当真送一份密报上去,说短毛意图不轨,那朝廷是不是要做些防备?要作防备无非就是要求大将军号独自北上——朝廷不可能不要这条大船的。可这样一来万一大将军号上那群水手当真本事不行,在哪儿触礁或搁浅了,到时候人家短毛反正两手一摊——这全你们自找的。天子怪罪下来,这责任由谁来负?

    ——谁写的密报谁负责呗!问题是大明官员有几个愿意负这种责任的?所以很自然的,也没人会写这种报告。

    而文德嗣在这方面也很有分寸——你动作慢吞吞的,走一路停一路,把声势造大一些,每到一地都允许当地官员士绅上船参观,那人家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联想。但如果你不声不响的,也不跟人接触,就是闷头全速往天津赶路,那人家本来没疑心的恐怕都会生出怀疑来。

    在这样的理由下,胡雯郭逸等人只得配合着沿途一一拜访过去。而且随着他们一路向北,船队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沿途有许多商船加入了进来。按理说这个季节并不是传统出海时节,海商以及水手们这个时间段也往往都回家准备过年了,但在利益面前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哪怕北上船队仅仅在某地只待两三天,当地商人和船主居然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备出一两条船的货物,凑足人手,然后便跟着大船队一起出航了。

    至于琼海军为啥要带上他们——这年头凡是能够出海的商人背后必然有官僚权贵的支持,文德嗣他们在和当地官员应酬时,听到最多的便是“老夫这里有几条船的土产,打算带到北方去赠送亲友,想顺便跟着跟着贵方一起出海,可否行个方便……”等等诸如此类要求。

    只要对方愿意遵守船队规矩,听从他的调度,别惹麻烦,文德嗣对此是一律来者不拒的——这支队伍里大明朝自己的船只越多,那些官儿就越不会胡思乱想。而琼海军之所以要把“总督”“伯爵”两大舰一起带到北方去转一圈,主要目的就是震慑大明朝廷,免得他们自以为得了一条大船就得意忘形,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来。参加进这支船队的明朝商船越多,近距离亲眼看到过这些巨舰的明朝商人越多,关于这些大战舰威力的传言自然会在明朝社会中传播的越广——而这正符合他的期待。

    那些官员私船数量有限,多的也不过两三条,三四条。真正让北上船队规模急剧扩大的,却还是当船队经过福建时,大批郑家商船的加入——郑芝龙在听说琼海镇准备和朝廷谈判,让出盐业利润以后非常恼火。他的眼界算是这个时代人群中最为开阔的了,却也依然难以理解琼海镇用盐业向朝廷换取铸币权的策略。在他看来铸币权前景再好,毕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何况朝廷随时都有可能变卦。而那些白花花的食盐却看得见摸得着,沙滩上晒出来,装运出去就能换回大批同样白花花的银两,实打实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反正一样是赚钱,何必多此一举?

    而更关键一点则在于——他们郑家才刚刚在台湾,福建沿海修建了大批晒盐场,如今正是收获的时候。琼海军这一抽身可他们给晾沙滩上了。当然琼海军并没有要求郑家停止晒盐,正如他也无法影响到琼海镇的决策一样。可郑芝龙又不傻——没了琼海军这个大块头在前头遮风挡雨,他再干下去可就是单独跟朝廷叫板了。如果是历史上那个郑芝龙或许有这胆气,但如今,他郑某人可还想安安稳稳把福建海防游击将军这个职位作下去呢。

六二四 船上的戏班

    况且就算他不管声名物议,也不在乎朝廷的态度,继续倒卖私盐的话,这项生意的利润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么高了——琼海军既然能把晒盐技术传授给他们,在谈判成功以后当然也可以传授给朝廷。而比起潮湿多雨的南方,北方那些日照充足却又干旱少雨的沿海区域一旦大批修建起晒盐场来,其产量绝对不会少。虽说盐这东西人人都需要,而且是永久性需求,可当整个大明沿海都能产盐的时候,其价格必然大跌。到时候再想要维持像现在这样的暴利,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那帮短毛倒是摆出一副悲天悯人架势,说什么“让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是好事”,他们财大气粗不在乎这些利润,可咱郑家咋办?郑芝龙为此非常郁闷以及恼怒,那么他会因此跟琼海军翻脸吗?——不,恰恰相反,他必须要更紧密的跟上琼海军发展步伐才行。文德嗣那天的言辞着实给了他很大触动,他可不想让郑氏家族因为目光短浅而成为挡在琼海军这个庞然大物前进轨道上,然后被轻松碾碎的小螳螂。

    于是郑芝龙也决定跟着短毛一起收山,以后不干私盐了。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把先期投入修建盐场的本钱给捞回来。趁着这一次的机会,他破釜沉舟式的调集了家族中所有可用货船,装满了近期出产的全部盐货——这其中也有两广总督熊文灿和福建巡抚邹维琏等人的份子,然后混进了琼海军的北上船队……

    这一路上,每停泊一个港口,郑家船队几乎是在明目张胆的公开倒卖食盐,同时把琼海军打算和朝廷谈判,“化私为公”的消息给放出去。结果这消息一传出去。最着急的不是别人,却恰恰是那些沿海城市的官员和富商,以及与盐业相关的人员——要知道他们才是从食盐走私中获益最多的一方。

    于是很自然的,代表琼镇的郭逸等人在北上途中受到了不小压力。基本上他们遇到的每一个高级官员都会或明或暗提起盐业事务。话里话外间就是暗指琼海军不该擅自决策。把私盐业务上交给朝廷,导致太多人的利益受到损失。还象原来那样大伙儿开开心心一起赚钱多好。这种砸人饭碗,而且还是一砸一大片的事情可是很得罪人的。

    当然对于这种指责,郭逸是绝不接受的,他早有准备——陈涛通过电报把北京朝堂上弹劾琼海军的文字都发过来了。委员会专门为此整理了一个小册子,让郭逸带在身上。只要碰到敢在他面前提这回事儿的,便摸出册子来,指着那上面的文章和署名直接开骂——奶奶的到底是谁在卖队友?是谁先把事儿捅到皇帝面前的?是谁收了我们的货,赚了我们的钱,又回过头来攻讦我们?下头明明都开张接客了,上面还非要立个牌坊?拿我们琼镇当猴儿耍是么?——我呸!干脆一拍两散统统上交。大家谁都别玩!

    郭逸算不上什么能言善辩之士,但他只需要把委员会内部会议上,那些“人民群众”们针对委员会以及大明朝的言论搬运一部分过来就够了。那帮喷子别的不行,动起嘴来那战斗力绝对是杠杠的。骂起人来既有理论又有实际也不缺乏灵词妙语,堪称嘴炮无敌。郭逸只随便复制了几段言论过来,便将那些企图找茬的明朝官员们堵了个哑口无言——本来他们也不占理。

    如果换了背景不够深厚的,那帮权贵还敢玩个嘴大吃嘴小。但琼海军是什么人?被招安的反贼啊!而且说实话,到如今已经很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帮短毛是否能称之为“被招安”了——若还有个别脑子不清醒的,便让他们看看身后港口里那几条大帆船,以及上面超过一百门的巨型火炮,肯定就老实了。

    所以想要找人撒气是没指望了,至少在短毛这一头不可能。那些权贵官宦只得捏着鼻子,准备承认并且接受这个结果。不过这些人的想法却也和郑芝龙差不多——既然收山不可避免,那就要在收山以前尽量把损失捞回来!正好郑家运了那么多盐过来,最后一票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于是自从郑家船队加入以后,琼海军的每一次靠岸都会演变为当地盐贩子的节日大狂欢,他们几乎是以一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疯狂劲头大肆公开倒卖私盐,而官方力量非但不阻止,反而也全力加入进去,与郑家一起疯狂倾销着手头存货。其结果就是琼镇与朝廷的谈判尚未开始,几处沿海城市的盐价便已经下跌了至少三成。同时按照经济规律,这股降价势头正在迅速向内陆城市席卷过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冲击到盐商们的老窝——扬州。

    郑家商船的加入也使得这支船队的规模膨胀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刚从海南岛琼州府开出来时是四条大帆船,带二三十条辅助小船的规模,等过了福建,船队编号已经要接近到二百!估计除了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大明朝历史上再也未曾出现过这样大规模的船队。

    频繁的商业活动愈发拖慢了北上船队的速度,以至于连文德嗣都显出不满来。但这一回却是胡雯,郭逸等人反过来劝说他了——郑氏以及那些权贵商家借着琼海军的势头这么大肆倒卖私盐,当然不可能不分给琼海军一份利益。虽说琼海军众人并不缺钱,但规矩就是规矩,有这四条大帆船摆在那里,这回的利润中很大一部分就必须交纳上来。

    这次北上京城,花费必然巨大,作为团队大管家的胡雯肯定不会介意手头多一笔活钱。况且这其中四分之一还要分给“大将军号”上那些明军将领和水手的,所以就算文德嗣自己不在乎这份钱,他也不能挡了人家的财路。

    慢就慢一些吧,反正都准备好去北京过年了——在这样的一种宽松愉快的气氛下,整支舰队以一种非常悠闲的态度慢悠悠一路向北航行,直到他们收到那封电报为止……

    这一日,天气不太好,琼海号上众人不能去甲板上晒太阳,便纷纷缩在船舱里活动。作为一条游船,公主号绝对堪称这个时代的no.1,就连琼海号,在经过战斗改装后,在确保乘客舒适方面都未必能及得上它了。

    餐厅里乐声悠扬,正在上演一幕福建地方戏曲,不少人围坐在戏台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公主号的餐厅大堂是船上人员活动的中心,这里同时兼作歌舞厅和会议厅使用。当初设计时庞雨等人甚至还考虑过在这里搞一套影视放映设备——他们有还真有相应设备,技术条件也不成问题。只是考虑到船上电力供应毕竟紧张,而且最主要一点是他们的所有片源都是来自于原琼海号的娱乐室,而那些片子对一百三十九名乘客来说都是早已经反复看过多少遍的老片了,再专门为此搞一个豪华放映厅意义不大,所以后来就取消了。

    不过作为替代品,他们最终是在这里头设置了一座戏台,现在每天都有节目在上演:戏剧,杂耍,魔术……多种多样。表演人员乃是从琼州,广州等地请来,随船跟到福州,然后在福州下船换成当地戏班,再到泉州更换……以此类推。这个年代的戏班子或杂技团之类本就是需要四处流浪,巡回演出的。能够登上公主号这条大船,舒舒服服从一座大城市直接转移到另外一座大城市,不用在路上吃辛吃苦,那些戏班子自然求之不得。更不用说琼海军方面给的报酬金额相当高,而戏班成员在船上除了每天固定表演两三场之外,其它时候都是被当作客人对待的——配有单独卫生间的标准客舱,二十四小时免费提供的各种精美食物和饮料,以及船上其它娱乐设施也都对他们开放……琼海军那些人在这方面还是保持了很多现代人的习惯,比如说他们并不把这个年代的文艺工作者看成是下九流,也不介意和那些人一起分享这优越的物质条件。

    故此几乎每一个有机会登上过公主号的戏班,最终都会把这一次经历看成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奇迹,在表演上面自然也都尽心尽力。不过这个时代的戏曲娱乐和后世真不能比。无论唱腔还是词曲都很难入现代人的眼,最多看上一两场,图个新鲜热闹也就罢了。

    到如今集中在戏台子前面的往往是本地人居多,比如那些本应该待在“大将军号”上的明朝官员,以及这回跟着北上船队一起行动,背景深厚且跟琼海军关系处得比较好的海商首领等一干人——在郭逸和林汉龙等人的邀请下,这些客人们有幸来参观过一次,之后这公主号的餐厅大堂便成为了令他们最向往的地方,有事没事都爱往这儿跑。

六二五 女王的牌局

    这个年代跑长途的海船上可没什么娱乐设施,一切都是以尽量多载货为目标,就连人员的生存条件都尽可能压榨到最低限度。比如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他们最常用的“弗汝特帆船”甲板下隔舱高度只有一米五!采用这个高度可以在船舱里尽量多设置几层甲板,以安置更多物资。至于人在里面的行动怎么办?要么弯腰要么爬行,船东货主才不关心水手在里面怎么生活呢,反正人能活着就行。

    大明的商船虽然没那么夸张,但也好不了多少。所以那些跑海路的也早就习惯了在船上度过这一段辛苦且无聊的日子了,如果不是郭逸和林汉龙邀请他们来到公主号上盘桓消遣,他们根本想象不到在海上的旅行还能奢侈享受到如此地步!虽然在现代人眼里,公主号其实还是很有些先天不足之处——比如说没法子安装游泳池,以及船身还是太小,碰上大风浪时颠簸还是剧烈……等等。但对于那些明朝土包子,这条大船上的一切都已经足堪比拟公侯王孙之府了。

    这些人很快便成为了公主号上的常客,在这里度过这段海上生活远比在其它地方舒服多了。而胡雯郭逸林汉龙等人对此也乐见其成——他们本就希望借此与明朝官绅多拉些关系。旅途无聊,在船上的活动范围又小,哪怕是那些平日里最难相处,最不容易扯上关系的人,在这里也不得不放下身段,拿出比较和善温和的一面来与人交际——除非你愿意回到那些阴暗窄小,站起来就要小心碰头的木板舱里去。

    在餐厅大堂边上,还单独设置了几间小厅,吃饭时算作包间雅座。平时则作为棋牌活动室。由于大厅里现在已经基本被明朝本地人占领了。而北上团队里那些现代人中,有些是愿意尽量多与大明人士交往,以求尽快融入这个时代的。但也有瞧不上那些明朝土鳖,懒得应付他们的。平时便多半是聚集在小房间中自顾自玩耍。

    除此之外。还有船上那些女同志,她们现在不得不尽量少去餐厅。连吃饭时间都得和客人们错开——没办法,现代人内部是没什么忌讳的,可那帮上船做客的明朝士绅却大都古板,见着有女人出现在厅里就会显出很尴尬的样子。虽说现代人其实没必要太顾忌他们的情绪。可作为主人,终究得让着客人一些。

    所以现在,反而是在主厅之外,另外一间面积较小的棋牌室中聚集了最多的穿越众。大伙儿闲来无事都爱聚到这里,打牌下棋,吆五喝六,好不畅快。

    这一天也是如此。这间不大的小房间内,一边男生较多的区域,一群人正闹得欢:“大鬼!”“炸弹!”“同花顺追!”“别想走!六个头封了你!”之类叫喊声,与扑克纸牌被甩在桌面上的啪啪声响成一片。再看那边几乎人人脸上都糊了一脸白纸条的架势。显然这场鏖战已经持续了不短时间。

    而在隔壁女生桌上,就要安静了许多,但气氛绝对不轻松——桌上四个人,朱月月和苏暮雪两人已经盖了牌,正饶有兴味的看着安娜与王娇娇在互相瞪眼。在她们面前摊着四张牌,一边是两对子一边是三带一,而两人手中则各自握着一张底牌,看她们各自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都对自己的底牌深具信心——当然也可能是虚张声势。

    王娇娇再次看了看手中底牌,笑吟吟将面前筹码推了足足一半出去——比起隔壁那帮输赢就是贴纸条的无聊胚,女士们这一桌可要实际多了:在桌面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大堆亮晶晶的银币作为筹码,正是琼海军这次专门新铸出来,准备带上京城作为样品兼推广使用的。每人都分了一些,正好拿来当赌具用。

    安娜看着那一堆银币,皱了皱眉头,这些钱对她而言当然算不上多,但全部拿来作为一次玩耍的赌注,似乎也有点过了。对面王娇娇无所谓,作为一百三十九人之一,她享有最高级别的分红比例,银钱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个数字而已。而安娜的钱则是来自于参与贸易公司经营的薪酬和奖金,虽然数目也很大,足够支撑她日常堪称奢华的消费。但毕竟是她自己辛苦赚来,用在赌博这种挥霍上,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见她犹豫,王娇娇那头笑得更甜了。挥了挥手,身边那位吴助理立即会意的递上了一杯鸡尾酒,王娇娇风姿绰约的轻轻啜饮了一口,有意无意展露着自己新穿上身的贡锦旗袍。而安娜身后,忠心的小女仆也赶紧为女主人送上了一杯咖啡……

    隐隐的对峙意味让旁边已经退出这场牌局的朱月月和苏暮雪两个八卦女看的津津有味——她俩的身家其实也丝毫不比那两位差,但这两个女孩子都是那种小家碧玉性格,平时无论她们怎么努力,也放不出台面上那两位女王的强大气场来……这出来打牌居然还带佣人的!

    这时候安娜笑了笑,终于开口道:

    “衣服很好看,回头我也要做一件。”

    “你身材太好,穿不了的,旗袍只有黄种人才能穿出味道来。”

    王娇娇充满自矜的回应道,见安娜仍在踌躇,有些不耐烦地将面前剩下一半筹码也统统推了出去——梭哈!

    “还跟么?这种游戏说到底就是看本钱,本钱大的吃本钱小的,只有输得起,才能赢得了。”

    安娜咬了咬嘴唇,再次看了看牌面——自己外面有一大一小两对,而对方是三张中等牌加一张杂牌,牌面上对方略占优势。但自己的底牌可以凑成大三带小二,如果王娇娇没有四张的话,自己就能赢。

    但她有么?从态度上看不出什么,那个女人惯会装腔作势的,而安娜自己也很善于此道。所以问题的关键,还真如王娇娇所说:最终还要看本钱:只要自己不怕输。那就敢赌。

    正在犹豫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别怕,跟上去,输了全算我的。”

    回头一看。却是杰克?汉德森先生为自家太太助威来了。这下子汉德森夫人心里可乐开了花。嘴上却故意硬邦邦道:

    “我不用你的钱。”

    ——安娜平时和胡雯,茱莉这些人接触较多。听到最多一句话就是:女人要想在家庭中有地位,经济上一定要独立。所以安娜自从在贸易公司那里赚到大笔薪酬之后,就再也没用过老杰克的钱了。

    对于太太的小心思杰克却是心知肚明,笑着低下头。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哦,亲爱的。有些时候,女人们有必要替丈夫挥霍掉一些财产,以此来对外证明:这个男人的经济情况还算宽裕,还能够支撑得起一个富裕体面的家庭——仁慈的汉德森夫人,我可以有幸得到这个对外炫耀的机会么?”

    于是安娜也忍不住笑了,她高高昂起头。象骄傲的天鹅一样推出了面前所有筹码——女人的荣耀果然还是要男人来衬托的。

    “好吧,尊敬的汉德森先生,给你这次机会——我跟了。”

    安娜亮出了手中底牌,三带二。而王娇娇那头也只能亮牌:却只是另外一张杂牌,于是毫无疑问的输了。双重的胜利让安娜愈发感觉欣喜,但她仍不满足——女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最是贪心的。

    她看着那一堆银币,笑嘻嘻说道:

    “正好,我可以用它们去做一件旗袍,最贵的那种——然后挂在墙上当装饰品。”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对着任何人,听起来象是自言自语。而别人也只会把它当作自言自语——王娇娇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转过头去,询问吴助理道:

    “先生呢?”

    那位出身于大明皇宫的吴助理自是极有眼色,这时候绝对不会做任何引发雇主不快的事情,当即低眉顺眼道:

    “好像还在外面观测台上值班呢。”

    ——王家男人李氏启含同志作为气象专业人士,理所当然在船队中承担着首席观测员职责,平时多半是在船甲板上与六分仪,经纬仪这些东西打交道。而且这家伙好像还很乐在其中,一天到晚泡在那里,也不知道偶尔偷个懒——比如象某个船医那样,没事时就东游西逛,包括跑娱乐室来给自家太太撑腰……可怜的李启含还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工作时居然也会莫名其妙被老婆记了一笔,理科男真是伤不起啊。

    不过这会儿,王娇娇却也没再说什么——这种时候乱发脾气纯粹是给对面看笑话,作为一个八卦战场上的精英,她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无论是志得意满的安娜,还是心情郁闷的王娇娇,其实都没注意到,在这场女王之战中被无辜波及到的还有另两个倒霉鬼——苏暮雪和朱月月两人在看到杰克与安娜手挽着手,充满爱意的互相凝视时,两人眼中同时都迸出了熊熊怒火:

    “秀恩爱?”

    “分得快!”

    这两位一直被当作布景板小透明的未嫁女对望一眼,眼中充满了同仇敌忾。而两大圣女的乌鸦嘴效果当然也是立竿见影——起先是外面传来“当当”的报警钟声。之后,娱乐室大门被轰隆一下子推开,平时几乎从不涉足公主号上的舰队司令文德嗣带着满身风霜闯了进来:

    “紧急情况!各位,请暂停娱乐,我们需要立即召开紧急会议!”

    之后他转过头,正好一眼看见了杰克和安娜这对仍然十指紧扣的恩爱夫妻:

    “啊,汉德森太太,您也在?那正好——向您说一声抱歉了,我们需要借用您的丈夫一段时间——杰克医生,请赶紧准备手术器具,你得跟我们跑一趟辽东。”

六二六 分兵

    “刚刚收到从山东基地发出的紧急电讯,肖朗所部第三团第一营于两日前,已在旅顺老虎口沙滩登陆。”

    “这么快?”

    “怎么这么着急?不是说等我们北上船队到了以后再一起行动的么?”

    面对下面的窃窃私语,文德嗣冷冷一笑——这叫快?快得还在后头呢:

    “就在登陆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他与前来攻击的后金军一万余人全面开战,在旅顺北城下狠狠打了一场。当场击毙努尔哈赤第十子,后金执掌户部的小贝勒德格类。打死打伤后金兵六千余人,其余人等尽皆溃散。”

    “我晕,这就赢了?一个营六百人干翻对方一万多?”

    “奶奶的,这回肖朗和机械口的人都要得意了,这份军功可不比登州之战小啊。”

    “后金兵这么废?不是号称满万不可敌么?”

    “你out了不是,现在流行的是说咱们短毛满万不可敌……话说回来咱们好像还真没出动过万人以上的大军吧?”

    眼看下面一帮人东拉西扯,甚至有要跑题的迹象,文德嗣赶紧敲敲桌子,又把众人注意力吸引回来,然后才不慌不忙,说出了电报的第三段内容:

    “但是,肖朗本人在战斗结束后,在与当地明军首脑会晤时,遭遇到潜伏在明军中的后金间谍刺杀。身中两箭。其中腹部一箭伤势尤重,目前一直昏迷不醒,情况很不好。我们的随军医官已经束手无策,只能做一些简单包扎,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救助的话,恐怕……”

    文德嗣并没有把电报最后几个字说出来。但会议厅中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沉重,而且愤怒——毕竟,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他们这个团体除了刚刚登陆那段时间。几乎就没有遭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而这一次肖朗更是主动去帮助明军,要说伤在与后金作战的战场上。那没话说,可居然是在打赢以后被明军队伍里的人刺杀,这可太冤枉了。

    “怎么回事?难道当地明军跟满洲人一伙的?”

    “我们千里迢迢跑去拯救他们,他们就这么报答咱们?”

    “那里的明军统帅应该是东江镇总兵黄龙吧。这人历史上不是自杀殉国的么,怎么也投了后金?”

    愤怒和质疑的声浪在小会议室中爆发出来,但文德嗣却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完全理解这种情绪,也知道大伙儿需要发泄一下,所以只是默默等待。过了一阵子,待大家稍微冷静一些了。方才继续说道:

    “黄龙本人应该没问题——至少从陈俊发来的电报看,他事后也非常惊恐。而且,肖朗当时已经快要不行了,是他拿出几根老山参。并提供了据称是明朝将门世家对于治疗外伤的秘法,才保住了肖朗的性命……到现在也都是靠他找来的一个老医师在拖延着,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拖到我们这边派人过去。”

    “就算黄龙本人没问题,他的部下也全然不可信了。居然能公然搞刺杀,说明旅顺明军早就被渗透成了筛子……现在那里是谁在指挥?我们的部队有危险么?”

    林汉龙开口问道,气氛终于转入到比较能够正常讨论的范畴内,文德嗣也在桌旁坐下来,开始与大伙儿探讨具体的行动计划。

    “那边目前是以陈俊为主,但陈俊担心后金军会来报复——我们可是杀了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的弟弟。而陈俊在军事方面没什么经验,所以比较紧张。不过今天……最迟明天,徐磊率领的第二营也将登陆。那时候我们在旅顺的兵力就超过了一千,军事上将由徐磊负责,应该会好一些。”

    “但那样也不过仅限于自保吧,旅顺那边形势太复杂,要同时和明清两方面打交道。明朝不可靠,后金又是死敌……徐磊毕竟太年轻了些。”

    林汉龙皱眉道,文德嗣点点头:

    “没错,所以我会尽快赶过去。一方面是送杰克医生去旅顺,看看能不能赶得上。另一方面,在后方委员会做出决定之前,我会控制住那里的局面,至少要使其不至于再恶化下去。”

    文德嗣这话说得颇为自傲,但会议室中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这个团体发展到今天,每个人的特长和才能基本上都已充分展现出来。文德嗣指挥着琼镇海军一半的水上力量,这几年来虽然在战绩上不象另几位那么耀眼,但海军的稳步发展却是人人都看在眼中的。

    琼镇海军这一路走来,看上去平平稳稳,很多事情似乎是水到渠成,但实际上,遭遇到的挑战与冲击并不少。在东南亚方面,与西方舰队的冲突主要是凌宁在负责,几场大战打得是轰轰烈烈。而文德嗣主要负责的东亚海上这一块,相对之下却要安静得多,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让人注意的事情,琼海军就这么轻轻松松,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东亚地区的海上霸主。

    这期间当然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的,想当初琼海号刚刚在临高搁浅,以及后来在琼州府才稍微建立起一个局面时,曾先后遭遇过海盗头子刘香,以及来自倭寇的骚扰和袭击——大明朝本身禁海,可东亚这边的海上却从来不是真空地带:海盗,倭寇,以及那些随时可以化身为海盗的海商豪族——其中又要以正处在上升期的郑氏家族为代表……这诸多势力混杂在一起,混乱程度丝毫不在南海之下。

    但就在这几年中,不声不响的,这些势力却慢慢从东亚海面上消失了。从海南出发,向内陆的运盐船,运货船,现在基本都已不用担心在海上遇到危险。就连当年刚刚接触时那不可一世的海上大豪——郑氏家族,到如今也已老老实实,安心只作为琼海军的“盟友”而存在。郑芝龙如今甚至还要好好考虑一下,怎样才能把这个“盟友”身份长期保存下去。

    形成这样大好局面的根本,当然首先是因为整体的路线正确。但委员会只管制定路线,而具体执行。却主要是由文德嗣来负责的——有些人可能并不注意这其中差别,觉得只要路线方针对了,自然就能取得好局面。但明眼人还是有的,他们很清楚一个好的负责人对此能起到多大作用。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文德嗣不声不响完成这一切。他的能力自然也得到了确认。故此如今的文德嗣也和解席等人一样,属于团体中少数几个被公认为具备独当一面能力的“方面之才”。他提出要去旅顺稳定局面。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那你打算带多少船过去呢?公主号还去北京吗?”

    旁边胡雯问道,文德嗣点点头:

    “公主号的行程保持不变,但是另外三条大船我都要带走,其余辅助用船我也要带走大部分。”

    “连大将军号一起带走?那些前来接船的官儿会同意吗?根据我这段时间对他们的了解。那帮人都属于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郭逸对于文德嗣要带走“总督”“伯爵”二舰并不意外,但听到连那条已经属于明朝的大将军号也要一起带过去,就有些惊讶了。

    对此文德嗣则是哈哈一笑:

    “他们有什么立场不同意,我们这是在帮他们打后金呢。而且那帮水手也确实需要进行一次实战性的操练——大将军号的母港可是天津,将来被派遣到辽东半岛的次数肯定不会少。”

    “我倒觉得那条船进了天津港就不太容易再开出来了……不过无所谓了。只是你带这么多战舰过去,是打算在那里大打出手么?”

    “这要取决于委员会的决定,但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必须要有足够的执行能力才行——如果决定打,我需要尽可能猛的火力。如果决定撤,我就要有足够多的舱位。”

    胡雯等人互相看了看,认可了文德嗣的计划。只是这样一来……

    “咱们公主号要单独去北京了啊?”

    颇有一些人提出了心中的疑虑,公主号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游船,船上连炮位都拆光了,如果遭遇到袭击,几乎没有自保能力。所以不久前海军方面做出决议:公主号出行必须要派船护卫。而文德嗣找过来,也正是为了大伙儿商议此事:

    “单独倒也谈不上,毕竟还有那么多明船跟着呢……老郑家的棺材本儿全都在这儿了,郑芝龙亲自押运,保卫力量是不缺的。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能否信任明朝方面和郑家?”

    面对文德嗣的询问,胡雯等人合计了一下,觉得这方面风险不大——眼下大明朝正巴望着短毛去跟满洲人拼个你死我活呢,怎么也不会在这时候翻脸。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心存不轨,也没必要在海上动手,等代表团去了北京城更简单。

    郑家动手的可能性也很小,毕竟郑芝龙这段时间做私盐生意正做得不亦乐乎,放着大笔白花花银子不去赚,转过头反跟财神爷开战,这未免太脑残。况且郑家若要动手,肯定是想抢大船。公主号上火炮虽然没了,配属的陆战队可还在。胡雯他们的代表团本身还有护卫队,真要打起来,郑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一番计议之后,大伙儿都觉得没必要把主力战舰都拖在这儿,旅顺那边形势紧急,事不宜迟。于是,就在当天下午,这支北上船队分成了两拨:一部分依然以原来节奏,沿着明朝海岸线慢吞吞向北航行。而以三艘大帆船为主的战舰队,则转移到另一条深海航线上,扯足风帆,载着好几百门大炮,以及一位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向着旅顺方向,飞驰而去。

六二七 在码头上

    临高,红牌造船场的附属港口中,庞雨拎着一个旅行包,站在码头上,正凝视着眼前那一条新近下水的快速纵帆船。

    琼镇海军这几年发展得非常快,但真正由他们自己建造的新船其实并不多,大船全都是从西洋人手中抢来,然后加以改造。其余辅助船也都是通过购买或俘获现成船只,通过改造以后编成为新船队。在王若彬所负责的这座造船场中,真正完全用现代知识设计,琼海军独立建造的新船,连这一条最新的在内,迄今也不过才只有七艘——这还要算上那第一条试验性质,如今早已退役的小赛艇。

    不过这七条船的血统都非常纯正,全部是标准的快速纵帆,也就是所谓的“大飞剪”船型——作为木制风帆驱动船型的终极成果,飞剪船已经是达到了近乎于完美的地步。哪怕它其实仍有很多缺点:不适合作为战舰——操控太困难;也不适合作为客船——乘坐起来太不舒服;也很难在内陆江河中行动,但光凭一项在海上的超高速优势就足以弥补这一切缺点。而这项优势恰恰也是这个年代其它所有种类的舰船都无法企及的。

    故此在造船场内部会议上,王若彬顶住外部压力,一口咬定当前所有自造船型中只有纵帆一种。至于你们要求的什么装甲,火力,战列线之类,目前先用缴获的大帆船凑合着,等将来技术条件上来,咱们直接上铁甲舰。到时候不管你们是大舰巨炮党还是平甲板神教,哪怕多炮塔,铆接装甲,蒸汽动力,刚性悬挂……等等。全都可以商量——但在木制帆船阶段,咱只认快速纵帆!

    也亏得现在琼镇在海上一切顺利,仗着有战舰中的皇后——琼海号压阵,一直以来都没遇到过什么大挫败。而且海军也确实能源源不断的从西洋人那里抢到大帆船。改装以后可以满足大部分需求。故此海军方面也就没给船老板施加太多压力,任凭他按照自己的判断来建造新船。

    而琼海军的快速帆船队如今也已经在周边势力中闯出了诺大名头。除了大明朝已经进入末世阶段,知觉超级迟钝,迄今尚无反应外,其它只要是对海上事务有所了解的势力。无不都对短毛的超级快船垂涎三尺——王若彬的船场中已经多次抓出企图窃取技术的间谍,审问下来什么人都有:郑家的,日本的,英国的,荷兰的,甚至连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安南和暹罗都在企图向这里伸手。

    故此现在红牌造船场的安保工作也是超级严密,海军陆战队常驻有一个连队在此。日常检查和条例也执行得非常严格。庞雨作为“正牌短毛”,在这儿行动起来不受任何限制,但其他本地人,哪怕是高级技师。也必须严格按照通行证上的范围行动,否则就会被当作间谍受到审查,甚至逮捕。

    “怎么样,感觉不错吧,这可是最新型号‘飞剪三’,距离我预期中的终极船型‘飞剪五’又接近了一步。”

    船老板王若彬不知何时出现在码头上,一脸的得意表情。琼海军这边的新船开发采取了与他们原本那个国家海军造新舰的类似模式,即所谓“小步快跑”:新船型的开发并不追求一步到位,而是通过反复造验证船来一点点提高技术水平,同型号的验证船通常只造两到三艘成品,然后吸收其经验教训,在此基础上继续设计建造更新型号。

    具体到这些快速纵帆上头,除了最初那艘实验小艇“雪风”只造了一艘,之后的“时雨”“野分”二舰便是在其基础上搞的正式版,也就是王若彬所称的“飞剪一型”,再其后的“飞燕”,“白驹”以及“新雪风”三舰则属于“飞剪二”,到了这条新船,便是“飞剪三”了。

    而且王若彬全力发展快速纵帆船还有个好处——他对于这种船型最终能达到什么程度心里有数。按王若彬的说法,古典大型纵帆船最终,最成熟的型号,应该是按照现代社会中仍然在使用着的一艘“皇家飞剪号”来设计。而那是一条长达一百五十米,光空载自重就有五千吨,满载排水量可以达到一万一千吨的庞然大物!

    在王若彬搜集的资料中存有关于这条船的几乎全部数据,但要如何真正将其制造出来对他却是个难题——就好像考试作弊,王同学虽然知道最终答案,可中间的推导过程还得靠他自己摸索。于是便有了从“飞剪一”到“飞剪五”的逐步推进,当然这只是计划,如果“飞剪五”不能达到要求,那后面出现“飞剪六”,“飞剪七”也不奇怪。

    “你是按照桅杆的数量来命名型号吗?”

    庞雨不太懂这方面,但他至少能看出王若彬的设计总体来说就是越来越大,桅杆和船帆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先前“时雨”“野分”二舰都是单桅,其后“新雪风”,“白驹”,“飞燕”等则是双桅船,到了这一艘最新型号,狭窄修长的船身上从前至后三根主桅杆高高耸立,船身总长度已经接近他们缴获的西班牙大帆船了。

    “呵呵,差不多,我计划中的终极型号‘飞剪五’就是五桅船……当然还会有一些其他变化,不过基本上……没错,桅杆是越来越多。”

    在王若彬的带领下,庞雨又上船参观了一番。也许是因为当初乘坐最早那条小“雪风”时留下印象太深刻的关系,快速纵帆在庞雨的印象中似乎总应该是小船。当然这也是因为纵帆船的长宽比向来比较大的关系,船身总是很细长,感觉装不了多少东西。

    故此先前那四条船,“野分”和“时雨”就是纯粹的侦查舰,辅助用船。等“新雪风”,“飞燕”和“白驹”服役之后,快速帆船舰队总算成型,便可以合并在一起。用来执行某些高速突击型任务。以及偶尔用来紧急运送一些数量不大的货物了。

    但如今的这条“飞剪三”型,应该已经算是一条大型船了。船身长度超过了五十米,宽度即使按照一比八计算也有六米多,排水量据王若彬介绍仅空载就超过了二百吨。如果满载可以达到五百多吨。也就是说这一条船便可以载运三百吨左右货物,这个数据已经超越了琼海军手头除了大型帆船以外的绝大部分辅助船只。若是多造几艘,便完全可以独立作为一支运输船队使用了——专跑高速运输。

    “事实上这才是飞剪船最主要的用途——高速货运。当年美国人用它把新产的茶叶以最快速度送往欧洲,横渡大西洋只需要十三天。我们如果用它向北方输送农产品,甚至可以保证陈涛他们能吃到新鲜的荔枝。而且连护航队都不用。没有任何战舰或海盗船能追得上它。”

    “五天内能到达旅顺吗?”

    庞雨现在只关心这个,他之所以跑到码头也正是为此而来——委员会在接收到陈俊发出的紧急电报后同样乱了一阵子,然后很快便做出决定:派他去重新接掌威海卫基地,连同旅顺的事情也要一并管起来。总之就是一句话:你去收拾那烂摊子吧。

    “没问题,如果顺风顺水,四天就够。”

    之所以要派最新下水的大飞剪出动,却是因为除了送庞雨过去外。还要带过去一个关键人物——外科大夫石亦生。尽管文德嗣发电报回来说他已经带了老杰克一同出发,但北上舰队中并没有配属快船,快速帆船分队这时候都在吕宋那边执行任务呢。委员会算算时间,觉得以文德嗣那支大舰编队的速度。就算从宁波附近开始全速前进,等赶到旅顺怕也是迟了。还不如从海南本岛派快船和医生——王若彬保证他的新船能够以十五节以上均速前进,必要时二十节都能跑出来,如果运气好一路顺风的话,只要四五天就能抵达旅顺口附近。

    于是这艘“丹阳”号的处女航路线便这样确定下来——没错,“丹阳”号,正是这条“飞剪三”型首舰的名字。大多数人对这名字没啥感觉,但庞雨却是明白其中奥妙的,听到之后很是抱怨了一番:

    “不是说跑海之人最迷信吗?你们怎么尽搞这种妖蛾子?非跟祥瑞较上劲了不是?肖朗牛逼轰轰,过海峡时非要学人家符坚立个flag,这回可好,真成投鞭断流了……你们就不能取个正常点的名字?先前那两艘叫‘白驹’‘飞燕’的不就挺好!”

    对于庞雨的抱怨,王老板却只能苦笑:

    “这取名字章程也不是由我定的——大集体非要把这权力交给大家,而有些人就是喜欢恶搞,你能拿他怎样?”

    ——说起这舰船命名规则还真是一笔糊涂账,原先说是由委员会确定,后来有人就提意见,说凭啥?大家应该都有权才是,于是约定好从一百三十九人中轮流抓阄,抓到谁谁就获得一次对新船的命名权。当然也事先说好:不能取太古怪庸俗的名字。问题是象“丹阳”这种内涵很深的名字,一般人不知道它的梗,也就无从否定。等到明白人知道这回事,却已经通过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这时候其他几个人也带着简单行李赶了过来——包括石亦生石大夫,王若彬船场中的几位技师,以及相应的护卫队和帆船操作人员。这次行动由于过于仓促,琼海军中负责快速帆船队的几个人都在外面,只好再次由王老板亲自出动,顺带着,也为“丹阳”号作一次远航测试。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王若彬便下令起锚,准备出航。但就此刻,却见码头入口处人影闪动,一条彪形大汉一边高喊着“等一等”,一边直冲了过来。

    ——却居然是解席。

    庞雨和石亦生等人对望了一眼,作为山东威海基地的最初创立者,第三团的正牌团长,以及明帝国册封的威海参将,对于这次旅顺口的麻烦,解席毫无疑问才是最适合去处理的人选。可问题是他的太太茱莉产期将近,如今肚子已是挺得老大,行动日益不便,连委员会日常例会都不参加了。解席当初就是为了照顾老婆才辞去职务返回海南,这时候要再喊他去辽东,肯定就赶不上孩子出生了。更不用说还可能会有危险——肖朗的遭遇正摆在那边呢。

    所以在委员会上所有人都很默契的压根儿没提他,直接就说让庞雨单独过去,后者也完全理解,回去稍稍收拾一下便出发前往码头,特意没去跟老解道别。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后节外生枝,不过作为前任委员以及现任委员的配偶,解席消息倒也灵通,依然及时赶了过来。

    见老解气喘吁吁的拎着一个行李包也冲上了船,大家都明白他的想法了,不过庞雨还是问了一声:

    “茱莉那边,你跟她说过了?这次过去,可能会在那边待很久啊。”

    “说过了,她完全理解的。第三团也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再把它交给其他人糟蹋了!”

    解席脸上犹自有余怒未消——在知道肖朗刚刚在旅顺口登陆,就迫不及待要求没有火炮掩护的第一营跑去跟后金军死磕,解席只气得大骂肖朗是个王八蛋,牺牲起别人家子弟来不心疼。如果不是因为肖朗本人受伤,如今还生死未卜,解席肯定要立即向委员会提出弹劾,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他执掌第三团军权的。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三团小伙子们安全无虞的带回家。而这件事情老解绝对不会再假手他人,哪怕是与他合作最久,交情最深的庞雨也不行,必须要由他老解亲自来干!

    见解席如此坚持,大家也不说什么劝解之语了。于是王若彬下令拉起锚碇,升起风帆,在码头钟楼上敲响的祝福钟声里,新生的“丹阳”号借风迅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海天之间。

六二八 郑大将军与心灵鸡汤(上)

    郑芝龙郑大将军这几天特别不爽。

    事实上自从在听说短毛要停止贩卖私盐之后,这种“不爽”的感觉就一直跟随着他。尤其是这一路过来,看到自家船上那些白花花的盐货被换成更加白花花的银两,这种感觉反而愈发强烈。

    按理说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郑家这一个月赚得钱比他们过去一年赚得都要多,自家负责买卖的那几个账房先生最近这段时间笑脸就没停过,可郑芝龙心里头想得却是“这么好的买卖,偏偏只能作最后一次……”——这么想起来自然是越来越不爽。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有问题,人家短毛够仗义了——他们自己也有盐场,存盐数量比他郑家多得多,但人家可没这么搞倾销。对于他们的倾销行为也没阻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郑家大赚其钱。如果双方换个位置,郑芝龙相信自己绝不会忍耐,早就一拍两散闹翻天了。

    所以他的这种郁闷都没法子和别人说,哪怕是跟自己最亲密的兄弟郑芝虎,他只稍稍提起过一点,但郑芝虎却完全不能理解,反而咧着嘴说哥哥你想太多了,咱现在不挺好嘛:倭国那条航线日入斗金,最近贩盐又大捞了一票,安平老家的房子也建成了,全家都搬进那大院子里享福了……都是些好消息啊!

    郑芝龙想想也对,但他心里就是不痛快。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如果是庞雨在这里,作为一个有些宿命论情结,而且了解历史上那个“真正”郑芝龙事迹的现代人,也许会感慨几声诸如“历史惯性”之类的话。

    ——历史上,这一时期的郑芝龙,以及整个郑氏家族此刻本应该是处在一个飞黄腾达的阶段。自从在料罗湾大海战中击溃荷兰舰队主力后,郑家船队横行在这一片东亚海面上,大模大样向此地的每一条商船收取着高达三千两白银的通行税,而且无人胆敢违逆。岁入千万。不在话下。

    而在政治上。郑芝龙也是一路加官进爵,在普遍黯淡的大明官场中堪称一抹亮色。从一个原本生造出来糊弄他的“五虎游击将军”杂牌官佐,升至明朝正规武官体系中的一省最高将领:福建总兵,才仅仅用了十年左右,在正常晋升体系内堪称神速了。

    然而现在。虽然郑家靠着卖私盐和跑日本航线大发其财,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那种类型,将本求利,比原先历史上直接明抢肯定是差得多了——有琼海军压制着,后一条路是想都别想了。而在仕途上,虽然不久之前的淡水河口一战也同样是取得了相当辉煌的胜利,但在人家琼海军全灭西班牙远征舰队的战果面前。这次胜利在朝廷里也就激不起什么波澜,最多人家说一声“噢,南面又赢了啊……”,便揭过去。

    更苦逼的因为有琼海镇舰船参与了这次战斗。朝廷便理所当然免除了对郑家进行战后封赏的义务——当初琼海军接受招安时与大明朝约定好:琼镇对外作战,赢了不需要朝廷奖赏,输了也不用大明抚恤,反正一切自理。不过同样的,朝廷也不得对他们的战利品指手画脚。

    在实际操作中间琼镇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但大明朝廷可就有点不地道了——厚着脸皮要大船就不说了。就是在前一条上,明朝那帮目光短浅的官僚把“琼镇作战”的概念给扩大到了所有“琼镇参与过的战斗”——比如前次登州之战,结束后朝廷本应派发出去大量的官帽子作为奖赏,赏功银子更是没个上百万两打不住——如果当真完全按斩首赏格办理的话。

    但以朱大典为首的文官们在战后记功时采取了非常严苛的标准,几乎是一颗脑袋一颗脑袋的跟那帮丘八算账——这些人明明是被短毛铳炮打死的,你割个死人脑袋就想来报功?最终那黄县城池乃是朝廷雇佣了琼镇的雷神火炮方才得破,你们报个破城之功上来也不怕丢脸?

    ……种种东折西扣的计较下来,那帮原本兴高采烈,以为打了胜仗总能混个大彩头的军将们个个都闹了个灰头土脸,而且他们还不好反驳——那一仗确实基本是琼镇兵马包打了全场,他们就算有过上场机会也没能把握住,到最后还是靠了短毛那恐怖的雷神火炮才最终取胜,这一点多少只眼睛看着,想赖都赖不掉。更不用说那帮进士文官个个伶牙俐齿的,无理都能搅出三分来,这回占了道理,更是丝毫都不肯让。

    于是,等到计功完毕后人们才发现:平定登州叛乱那么大的功绩,真正颁发出去的奖励却不多,大头功劳都记在了琼海军的头上。但琼海军本身却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奖赏——就算不考虑他们跟大明朝廷的约定,那姓解的满嘴胡说八道,朝廷不严加治罪就算客气了,还想得赏?

    到了最后,除了关外辽镇出于笼络目的还赏了些银子,另外还有统兵文官和监军太监的“运筹帷幄,随军赞化”之功不关短毛鸟事,照样要大力封赏外,其它各路援军大都是怎么来的还怎么滚回去。对那些离得远的,比如川军之类,朝廷能给报销一部分路费粮饷已经算是额外开恩了。

    而那些负责记功的文官和太监们则高高兴兴向皇帝汇报——他们不但为国库节约了大批银两,同时还成功把诸军的怨恨都归结到了短毛军身上——文官们可是最擅长这种挑拨手段的。那些失望而归的地方部队都在抱怨短毛抢功太狠,明明自己又吃不到啥好处,非把功劳都抢过去,损人不利己白开心么。

    至于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地方部队还肯不肯踊跃前来相助……那谁在乎?反正大明朝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也延续二百多年了,连皇帝都给人俘虏过,总能撑得下去的不是么?

六二九 郑大将军与心灵鸡汤(下)

    对于发生在中原本土的大战尚且如此,一场小小的,远在海外的边境战事当然更不可能让中央王朝有丝毫关注了。所以郑芝龙豁出老命,拿出全部家底打赢的那一场淡水河口之战,除了满足他自身的复仇欲望,以及彻底干翻了荷兰人这个老对头之外,并没有能为他从朝廷方面弄到什么好处,银钱赏赐是木有了,加官进爵也木有了……到现在郑芝龙头上还是顶着那个当年让他觉得是荣耀,现在熟悉大明官场了才知道是笑话的“五虎游击将军”头衔,而且估计这辈子也很难有所提升——假如他继续跟短毛混一块儿的话。

    当然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短毛混的时间长了,郑芝龙现在倒也不怎么把朝廷名器放眼里了——他虽然不象短毛那么肆无忌惮,敢把“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给公然喊出来,却也深深地相信了一条真理:权势名望都是假的,自个儿手里有兵有钱还有船才是硬道理!

    短毛的理论似乎总有道理,就连让他最近心情郁闷的那种不快感觉,居然也能通过阅读从短毛那里弄到的几本号称什么“心灵鸡汤”之类书籍而有所缓解。在郑芝龙看来那些书中所述有点类似于禅理,不过更加贴近市井人心。特别是其中有一句话,让他感觉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人爬山走上坡路的时候总是气喘吁吁累得要死,而走下坡路往往是轻松愉快手脚带风的。所以你在感觉到特别艰难困苦的时候别丧气,这说明你正在努力向上爬。而若是某段时期万事顺利一切如意那反而要警惕了——没准儿就是在开开心心地往下坡溜呢。

    郑芝龙一想这话挺有理啊:我郑家这几年虽然总感觉磕磕绊绊的不太顺畅,但总体上确实是越来越好的,应该是在走上坡没错,那么会感觉吃力倒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想法让他的焦虑症宽解了一段时间。但在有一天,当郑芝龙前往公主号上时,看到了那伙开开心心傻吃傻玩的短毛代表团成员,立即不淡定了——郑飞黄将军毕竟是能够在青史上留名的一代枭雄。心灵鸡汤这种东西可以吸引他一时。却不可能长久的令他沉迷其中,很多道理只要仔细想想便能明白过来。

    ——琼海军现在毫无疑问也是在走上坡路。可他们这帮成员为啥一个个小日子过的那么快活?这时候郑芝龙又想起前两天文德嗣才跟他说过一个关于石佛像和石台阶的笑话,而现在他终于明白那块砧板的感受了……

    想起当时文德嗣正是见他在阅读那些书籍时才跟他说得这个笑话,其中似乎有劝他不要轻信这些言辞之意,郑芝龙便找了个机会跟文德嗣谈起此事——郑芝龙出生于一六零四年。至今都还没过三十岁。不过这个时代的人都很容易显老,所以郑芝龙从外表上看起来反比穿越前就已经有三十好几的文某人要大上不少,但两人在交流时,还是互相视作平辈的。

    当文德嗣听了郑芝龙的迷惑之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

    “那本书上的说法其实也不算错,不过比喻么。终究只能看它有利的一面,而不可能到处都丝丝入扣。如果按照那比喻的说法,我们上山也是吃力的。只是我们这一百多人联手搭建了一个名为‘琼海’的平台,或者说咱们是在推着一辆车子上山。你看到那些人开开心心不耗力气,因为他们现在正坐在这辆车上呢。”

    见郑芝龙脸上颇有不服气之色,文德嗣又笑了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他们快活,因为海路上是我的职责。等到了京城,就轮到他们下车去干活卖力气了。而对我来说,哪天若是干不动了或者心情不好想休息休息,我也可以随时跳上车啥都不干舒舒服服躺着,还不用担心耽误事情,因为我知道会有一班同伴继续在下面推的——这就是有个大集体作为后盾的好处。”

    郑芝龙默然。

    …………

    之后,当那一天,文德嗣收到辽东电讯,紧急决定分兵的时候,郑芝龙琢磨了一下其中利弊,决定跟着一起去一趟辽东——赚钱的事情有个可靠的大掌柜跟着就行,但跟去辽东却有可能见识到这些大炮舰真正在战场上发威,学习到琼海军的大舰队战法。又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后金满洲军队的情况,对他来说当然是选择后者为佳。

    郑芝龙原先是一点没把满洲人放心上的,他觉得咱们郑家势力跟满洲鞑子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在海一个在陆,那真是八辈子也扯不上关系的。就算前往日本的商船中途遇到麻烦要上岸避险,也是往朝鲜地面上跑,所以压根儿不必在乎关外那伙子野人。

    但是在跟短毛接触多了以后,他们对满洲人的重视态度也难免影响到了郑芝龙。从短毛平时在军队里的宣传来看,他们似乎非常确定一件事:琼海军将来和那个后金政权必有一战,对其重视程度甚至要远远超过大明。郑芝龙对此始终感到迷惑不解——以琼海军的决策体制,应该是不会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决定。但偏偏对于这件看起来极其不合常理的事情,他们从上到下似乎从来没人反对的。

    包括这一次那位肖将军贸然跑去辽东与后金大打出手,却又一战不利,闹到向后方求援的地步。在郑芝龙看来这纯粹是那姓肖的自己找死,区区六百人就跑去跟对方地头上跟过万敌军死拼,没在战场上被打死已经够幸运了。但接到电报的琼海军众人对此居然完全没有提出质疑的,最多只说一声这家伙动手太早,却没有一个人说不该打。

    想不通也只好不想了,既然琼海军这么早早就认定了后金满洲必为大敌,他们郑家到时候也少不得要跟着掺一脚,早点去了解下对手总不是坏事。

    作为明朝一系将领。按理说郑芝龙本应该去乘坐那条“大将军号”的,不过除非是跟在短毛军将旁边,否则他决不会上那条船——因为那条大将军号的舰长姓俞,乃是万历朝抗倭名将俞大猷的孙子。原福建总兵俞咨皋的某个儿子——而俞咨皋当初就是因为被他郑家水军打得大败。被朝廷去职下狱,甚至都为此丢了性命。而他郑家则凭着那一场胜仗将朝廷的意志从剿灭改为招抚。却从此踏上飞黄腾达之路,故此在他郑家与老俞家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

    当初在决定“大将军号”舰长人选的时候,郑家也曾经动过不少心思。这舰长人选当然是要由朝廷做主,但无论是谁都得经过短毛的培训和审核——短毛决不会同意把这艘巨舰放到一个外行手中。因为有短毛这一关卡着。朝廷那边有些奇葩的想法就提不出来了。然而那帮文官对于“派系”“制衡”等政治手段的玩弄实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哪怕郑家在京里使了很多钱,哪怕他们自愿为“津门舰队”提供了许多辅助船只,但对于最核心的这个舰长人选,朝廷却根本没考虑过已经成了气候的郑氏家族成员——比如各方面条件其实都不差的武进士郑鸿逵,而是一转手不知从哪儿找出个俞氏家族后裔来。

    到了短毛那边一审核:抗倭名将的后代——根正苗红;他爹在福建一直统帅的水师部队——海军世家;再加上其本人也曾参加过澎湖大战——富有经验;于是便被送到了吕宋那边的培训班中接受训练——整个过程中表现也很优异。ok,那就是他了!至于他跟郑家之间的仇恨……短毛和朝廷一样不关心。或者往深里说:短毛也是会玩手段的。

    这样一来郑芝龙就不得不小心一些了——不管是眼下还是将来。将来姑且不论,眼下郑芝龙脱离家族武装。他只带了一名随从。由于短毛极其痛恨倭人,他最为信赖的那些倭人护卫都没能上船,所以他只能在总督号上找了间舱房,出入都跟文德嗣一起行动。

    这一日。时至正午,正在船舱里休息时,郑芝龙忽然听到一阵骚动,甲板上似乎有不少人在跑来跑去。他这种人自然极其警醒,当即翻身跃起。让随从出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很多人都跑到船头去,不知是看什么热闹,就连那位“文司令”也在其中。

    于是郑芝龙也跟着走上甲板,来到船头时正看见文德嗣举着一个望远镜朝南观望。望远镜郑芝龙自己也有,举起来朝同一方向看了半天,却没见到什么,便有些奇怪的朝文德嗣询问,后者笑着解释道:

    “后方总部怕我们赶不及,又特地从琼州岛本土派出了一艘快船,运送外科医生和医疗器械去辽东。他们于两天前从琼州岛出发,也是走的这条外洋航线,电报中说快要赶上我们了。”

    “两天前?从琼州岛?”

    郑芝龙连续用了两个问句,而文德嗣则很肯定的点点头:

    “是的。”

    文德嗣明显知道他在想什么,顿了一顿又补充道:

    “那船很快……非常快。”

    过了片刻,那艘文德嗣口中“非常快”的船终于出现了,起先还只是桅杆上的瞭望员在呼喊,之后还没等郑芝龙举起手中望远镜,他便能从海平面上看到那条舰船的帆影了。

    当那条舰船的全貌展现在郑芝龙面前时,后者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郑芝龙并不好色,但这条船的出现却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惊艳”,就连当年初次见到全岭南最出名的头牌美人时都没这种感觉。

    ——那条船真是太漂亮了!尤其是当她此刻全速在海上飞驰的风姿——细长而尖削的曲线型中空船首轻松劈开每一个浪头,整条船上满布帆索,包括从船头至前主桅上挂了一长串的三角帆,前中后三根主桅上挂满了方形主帆,连同两侧都有外伸的帆桁,上面挂着辅助的翼帆。所有的船帆都吃足了风,推动细长船身宛如滑行般轻盈从水面上掠过。雪白船帆与琼海军惯用的白色船体混杂在一起,让郑芝龙感觉自己看到的仿佛不是一条船,而是他从前还名叫“尼古拉?一官”时,在荷兰总督那里见过的一只天鹅!而且还是要正在踏水起飞时,那姿态方可与其比拟。

    郑芝龙以往也曾经看到过的琼海军的快速纵帆船——当初淡水河口大战时快速帆船队全部的五条船都在他面前展示过。但那时候他也无非只是感觉这些船很快,很漂亮,却并没有眼下这种简直给人以颠覆性的观感。

    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前面那两个型号船体都比较小,单桅船和双桅船依然脱不了试验型号味道,而到了三桅这一款,才真正可以安装足够多的船帆,真正把飞剪船的性能充分发挥出来。而其外观水线也真正达到了这种船型的完美阶段——就好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成长到十七八岁,虽然只有短短几年的差距,却是小女孩和妙龄女郎的差别一般。

    此时的郑芝龙,就感觉自己仿佛是见到天下最美的女人。只可惜与美人的邂逅总是短暂无比,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那艘白船,贪婪注视着她的每一个部分,恨不得能将其牢牢刻印在自己脑海中,除此之外什么注意不到。但感觉还没看多长时间呢,却见那船形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竟然又从海平面上消失了!

    郑芝龙一时间怅然若失,而之后他听到文德嗣与边上测速员的对话,才知道自己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心理因素。

    “你目测对方时速大概能达到多少?”

    “估计恐怕能在十八到二十节左右。”

    郑芝龙听到这话时差点当场跳起来——他现在已经能够接受琼海军的很多概念,包括用“节”来形容海上航速。也知道自己所在这个船队当前航速大约是五到六节——如果仅仅是三条大帆船的话还可以再快一些,但为了照顾那些辅助用船,整个船队要步调一致,就只能保持在这个速度了。

    这个速度在郑芝龙的概念里已经不算慢了,然而现在,人家短毛直接给他看到了一条速度能达到其四倍……最起码也是三倍的超级快船!

    郑大将军觉得自己又要开始忧郁了。

六三零 决断(上)

    庞雨等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这次路过会给郑芝龙造成如此之大的冲击,在“丹阳号”超越北上舰队时,他们全都躲在船舱里头呢——丹阳号跑起来确实飞快,但是船舷太低,为了安全起见航行时乘客都不能上甲板,上去时必须要系安全带,所以乘坐这种船其实并不舒服。

    不过有速度也就够了,又过了仅仅一天半,差不多傍晚时分,王若彬便宣布已经抵达旅顺口外围,可以看见那高耸的黄金山地标了。

    飞剪船的操作难度太大,而旅顺这里的码头设施又过于简陋,就是王若彬也不敢让丹阳号直接靠岸,只能用船上自带的小艇把人摆渡上去。好在人不多,连同医疗器械之类统统算上,用小艇来回驳运个两次也差不多了。

    当一群人互相搀扶着登上辽东土地时,他们的腿都是软绵绵的,即使是坐惯了帆船的庞雨,或者号称从不晕船的解席,这会儿都是脸色苍白,上岸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干呕了一通。又蹦蹦跳跳的活动了半天腿脚,方才渐渐恢复过来。

    暮色中,陈俊和徐磊已经在岸边上等候,老伙计们见面自然有一番寒喧。不过之后他们就急着要把石大夫往南城堡垒那边带——肖朗就躺在那里面,仍处在昏迷之中。即使石大夫这会儿还没恢复过来,正趴在一块大石头上阿噗阿噗吐清水呢,他们也不肯有丝毫耽搁——徐磊手一挥,几条汉子上前架起石大夫就走。

    但庞雨却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蹲在海边注视着海平面。解席走过来,拍拍他:

    “看什么呢?”

    “我们的时间紧迫啊——你看,很多地方已经开始结冰了,一旦大规模海冰形成。我们的船就无法再靠岸。”

    顺着庞雨手指所向,解席也看见夕阳之下蓝荧荧一片,一些水波平缓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光滑镜面,而岸边也堆积了不少被海浪冲上来的碎冰块。

    “确实不太妙。弄不好要给困在这边一整个冬天……不管了。先去看了肖朗的状况再说罢。”

    …………

    旅顺南城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标准大兵营。陈俊这几天到底没闲着,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不过也只能限于他的专长。土木工程做的很扎实,但有关军事方面的部署,主要还是依靠徐磊。

    好在琼海军并不是一支对指挥官个人能力依赖性很大的军队,一切按操典作基本上就能应付大部分状况了。徐磊并没有把部队全部放在南城之内——实际上也放不下。旅顺南北二城的面积都不大,只能称之为堡垒。所以徐磊是以南城为依托,在旁边另外构筑了一座军营,城堡作为物资储藏和防御核心——当然还有军医院。眼下肖朗就占据了其中最好的一间屋子作为特护病房。除他以外还有一些在前次战斗中负伤的士兵,也都被安置在附近房屋中。

    庞雨和解席两人在进城路上顺便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前去探望肖朗时就慢了些,等他们进入到那间屋子。石大夫已经开始对其伤势进行初步检查了,不过从他紧缩的眉头来看,状况显然不太好。

    说是探望,其实也不过只是看一眼。肖朗此刻仍未苏醒。除了人非常瘦弱,以及脸色白得吓人以外,作为外行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病房里面弥漫着一股浓浓中药味和粪臭味,让人很难在里面长时间停留。所以解庞二人在里面待了没多久便都退了出来,过了片刻,石亦生也走了出来。他一边摘下沾了血的塑胶手套交给助手去清洗——这种在现代社会中用一次就扔的东西,在这里却是要反复使用的传家宝。一边与旁边几位最近负责护理肖朗的卫生员和本地医师交谈着,尽可能详细了解病人的各种状况。

    等他们谈得差不多了,解席庞雨二人才迎上前去,三人互相看了看,找了个安静地方,开始商议。

    “情况怎么样?”

    解席很自然的问出了这个问题,石大夫则如同刚才一样摇着头:

    “很不妙,他的肠子被刺穿了,粪便进入到腹腔形成了污染。坦率说我很奇怪他到现在居然都没出现严重的败血症迹象——通常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在这里,也许是我们现代人体质对本时空病菌的抵抗力比较强,也许是因为护理得力,又或者那几个老中医的所谓‘将门秘方’确实有效……反正,伤口周围的腐烂状况并不严重。”

    “也就是说他还有救?”

    解席只关心结论,但石大夫却摊了摊手,并不敢给肯定答复:

    “我不敢确定,他需要被切除一段肠子,这倒不难。( 平南文学网)但另外还有些受到污染的腔内组织也要拿掉,这就需要很丰富的临床经验和足够判断力了。以我的手艺,我不敢说这台手术一定能成功。毕竟这里的条件太糟糕了,也许等老杰克过来处理会更好一些。”

    庞雨挑了挑眉毛——石亦生这人外表平淡,内心可也挺傲气的,作为琼海军中能力最强的两大外科医生之一,他平素里对老杰克那个洋大夫也是不怎么服气的。但如今却公开表示自己可能不如对方,说明这手术真是风险很大了。

    “能把他搬走么?搬到威海基地或者索性带回海南岛,在条件更好的地方做手术?”

    庞雨提出了一个建议,不过石大夫立即摇头:

    “不行,当前他的伤势正处在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状态下,如果移动,就很难保证伤口不产生其它变化——坏的变化。”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

    “关键是细菌感染血液导致的败血症,这是可能致命的最主要原因。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因素抑制了肖朗伤口处的细菌群落,使他能拖到现在还没发生严重感染,所以就不敢轻易改变这种局面。”

    “我们从现代社会带来的抗生素还有么?”

    解席的这个傻问题让老石嗤笑一声:

    “怎么可能,就算还有剩下的,也早过期了。”

    “我听说医疗组和化学组都在研究新药,可有什么能用得上的成果么?”

    庞雨对各部门的了解略多一些,提的问题也实际一些,但得到的回答同样并不能让人满意:

    “不好说,我知道化学组建立了一个部门在尝试制备磺胺,但迄今为止还没有提交到我们医疗部门手中,连试验样品都没有。我们这边则是有些同志在收集发霉的桔子皮,试图制造最原始的青霉素,但也一直没出什么成果。”

    “也就是说我们目前毫无办法——除了等老杰克过来?”

    解席无奈道,石医生想了想,点点头:

    “恐怕就是这样……其实我估计就是杰克过来大概也没太多手段,无非就是赶紧下决心做手术,但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运气的。关键还是败血症太恐怖了,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一旦出现感染就是绝症。”

    “那几位医师的秘方有用吗?”

    庞雨指了指那几位“老中医”所在之处,石大夫却一摊手:

    “从效果上看,确实有点用处,但只是延缓了感染过程,而并不能完全阻止感染。问题是我问他们具体手段,那些老头儿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只说是按照传统经验行事,祖辈传下来的老方子。你知道中药这玩意儿讲究个君臣佐使,配方都复杂得很,短时间内我也弄不清其中原理,所以没办法评价。”

    “也可能他们留了一手。秘方么,总是要保密的。”

    解席猜测道,石亦生嘿嘿一笑:

    “这就不好说了,但完全按他们的办法,肖朗的伤势还是会逐渐恶化,迟早会死,所以我们还是得靠自己。当然这几天我可以多跟他们交流交流,也许能找出那秘方中的有效成份加以利用——但事先要说好:只是有这种可能。”

    “明白了,按你想的去做吧,这里肯定不会有医闹跟你过不去的……顺便也去看看其他受伤的战士,我们来这里也不是光为了他肖朗一个人。”

    听解席的语气,显然还对肖某人颇有怨气。庞雨笑了笑,先不谈这事儿,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如果没有需要立刻运走的重伤员,我们先让丹阳号撤走吧。王若彬他们不可能一直停在海面上的。”

    由于旅顺口这边码头条件太差,对水文状况不熟悉,又有海冰威胁,丹阳号无法靠岸。所以王若彬跟他们约定好:如果不是紧急要带人走的话,他先把船开到威海去停泊,有需要时再开过来。反正旅顺和威海相距只有九十海里不到,以丹阳号的速度,横渡这段海面只需要短短几个小时。

    解席同意了这个建议,于是就在山坡上当场用灯光打出摩尔斯码,通知王若彬那边。过了片刻,远处海平面上,丹阳号那高高的桅灯也开始连续闪烁,表示收到了这边的通知。随即,那已经模糊的帆影便开始移动起来,并很快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六三一 决断(中)

    打发走了丹阳号,这边要处理的事情仍然很多——石大夫要了解所有伤病员的护理情况,解席要检查军队及武备,而庞雨,当务之急则是要发电报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各处,以安定后方人心。

    就在这一片忙乱中,却还有人过来添乱——东江镇总兵黄龙前来拜见,以他的身份这边还不能不见。解席虽然满心不悦,却也只能与庞雨都抽出时间来应付他一番。

    黄龙是带着尚可义一起过来的,只有他俩,没有卫兵,进门时还很识相的主动交出了所有随身武器——自从肖朗遇刺之后琼海军这边虽然没有当场翻脸,却也不可能再把明军当友军看待了。这几天琼海军占据的旅顺南城堡和明军控制的北城堡之间虽不能说是剑拔弩张,却也是彼此不相往来了。包括原本可以在琼海军这边得到粮食补给的老弱妇孺,也统统被徐磊赶到北城那边去了——徐磊不知道后方会对明军采取什么政策,也许会成为敌人也说不定,在此之前肯定不能再资助他们了。

    故此,当黄龙坐在解席对面时,脸上仍然是一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紧张表情。他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

    “解军门,末将冤枉啊!真的冤枉啊!”

    如果不是旁边尚可义及时拉住了他,这位堂堂总兵官估计都能跪下,按理说大明的文官武将一向都比较傲气,至少解席在山东时接触到的那帮人大都如此,此时见到一个如此“能屈能伸”的,倒一时让他有些愣住了。

    还是旁边庞雨反应快些,连忙上前与尚可义一起将他扶住,在把黄龙重新按回到椅子上之后。解席这边才终于反应过来,想到了该怎么回应对方:

    “黄总兵,不必如此。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会通敌,你对于国家和民族的忠诚。是经过了历史考验的。我们与大明的合作。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意外而中止。”

    解席这番话让那黄龙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但也满脸的疑惑。显然是没能完全听懂。而解席自然也不可能去跟他解释,反正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就足够了。

    而既然解席唱了红脸,庞雨就得在旁边说些狠话扮个白脸了——他们俩合作多年。在这方面很有默契的。于是,当黄龙刚刚略放下心,在椅子上才坐稳时,却听到旁边那位庞军师阴测测开口了:

    “但是,黄总兵。你本人虽然没问题,可你的部下中间恐怕问题很大。那些人既然能携带武器接近到你的身边,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你。恐怕你也很难躲得过吧?”

    “唉,是,是。”

    黄龙搓着双手尴尬回应道,那天他自己也给吓了个半死。回去之后越想越是后怕——如果那几个刺客不是把目标对准了琼海军首领,而是直接想干掉自己,他们是必定可以成功的。而更让黄龙郁闷的是,他甚至能猜到对方不朝自己下手的原因——东江军历任总兵,自己是最倒霉最没威信的一个,当初耿仲裕兵变时,他被叛军绑起来剥的赤条条还割掉耳朵鼻子那一幕,看见的人可不少。后来虽然把为首几个叛贼都给宰了,那些底层兵士却不可能全部诛杀,而自己当时光着屁股哀号惨叫的样子,也早通过他们传遍了全军。

    因为颜面破了相,黄龙平时也不能象其他将军那样站立在众人面前,通过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来激励士气,每到人多的地方,或是和不熟悉的人初次碰面时,都得用布巾蒙住脸——大明朝任用官员虽然不象唐朝那样非常讲究“身言书判”四字,对相貌却也是有些要求的。相貌堂堂者升官肯定快些,而象自己这样,望之犹如鬼魅的可怜虫,若非如今东江军已是苟延残喘,随时有可能会被后金消灭掉。东江总兵这个职位,对于朝中那些官员已是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自己恐怕早就被人排挤掉了。

    所以后金刺客根本不想动自己,因为他们也清楚:如果自己死了,后面接班上来无论是留在身边的副总兵李惟鸾,还是在外面坐镇的尚可喜,他们的能力都不比自己差,而形象和威望肯定要好得多——要知道现在黄龙发出去的命令基本没人听,整个东江基本是一盘散沙的局面了。( 平南文学网)换了他们接掌东江镇后,在团结士兵,号令军队方面肯定比自己要强,到时候军令有效起来,反而会给后金军带来更多麻烦。

    想到这些,让黄龙愈发的郁闷。但对面那位庞军师的问话却是不能不答的,他只得叹着气,弯着腰,连连点头道:

    “是,是,此事一定会给贵军一个交代。”

    庞雨皱了皱眉,摇摇头:

    “不,黄总兵你恐怕没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杀人,也不是为了出这口气。但是目前东江军中很明显已经被后金渗透成了筛子,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能保障,我军恐怕很难再将你们的部队当成友军来信赖——要知道我军人少,每个人都很重要,对火器的依赖也极大。万一你们那边又溜进来几个奸细,再搞个一两次暗杀,或是放把火什么,我们可吃不消。”

    这话听着不重,施加的压力可不小,而且还都说在理上,让黄龙和尚可义二人连分辨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只能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的连连保证道:

    “末将回去后一定会严查!必定不会再让鞑子细作混进来!”

    见他们说的决绝,解庞二人也只能到此为止。于是关于此事便告一段落,接下来黄龙又述说了他们前来的目的——却是为了粮食军资而来。在琼海军到来之前旅顺口已经基本断粮,后来肖朗是许诺可以为当地守军和平民提供粮食的,当然前提条件是有一部分军民要跟他走。只是在肖朗受伤以后,陈俊徐磊出于稳妥起见都下令暂停与明军的接触,所以现在旅顺一干军民的粮食补给,又得由东江军方面自己承担了。

    幸亏肖朗打垮了来袭的后金军主力。尚可义顺势攻下后金营寨,抢到了一批军需物资,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但却也因此背上了一批人口包袱——那后金大营原本是孔有德留守的。孔有德却是个机灵人,看看前方大败。七八千人愣是干不过人家一千都不到的绿皮。连大汗的亲兄弟,堂堂贝勒爷都挂了——满洲军自是个个失魂落魄。觉得难以置信,但他对此却是早有心理准备。先前拚着挨上一顿鞭子,也要把自家那两千余心腹给留在后头,混了个留守大营的位置。这时候便处于有利地位了。

    本来以尚可喜带的那群乌合之众。孔有德真要想守完全能守得住,就算不守他也有足够时间把粮食物资什么都一把火烧掉的。不过孔有德却没这么干,而是把所有人员集中起来,呼啦啦护送着失魂落魄的满洲主子们一起撤离了。顺便把该留的不该留的统统都给留下,还遣了个心腹人给尚可义带话——咱们都是当年老东江一系,毛大帅在日时可还是生死袍泽弟兄。如今虽然各为其主了,却也没必要杀得你死我活不是?该我孔某人干的。我已经干了,接下来就请黄总兵看着办了。

    尚可义和黄龙当然也不傻,见到大营中那些整整齐齐的粮袋子就明白咋回事了。孔有德既然首先释放出善意,他们也不能不作回应。于是这一次俘虏的后金军中。起先是原东江军成员,后来扩大到所有汉军旗——统统被保了下来。至于正宗的满洲太君?那就没办法了——肖朗倒下后愤怒的一营士兵把所有能找到的真鞑子兵全都补了枪,俘虏也被统统枪毙。要不是陈俊后来下令分别对待,连汉军士兵也一个都逃不了。

    所以如今东江军又多了几千张吃饭的嘴。而随着这一战明军居然获胜的消息传出,辽南一带许多汉民也开始拖儿带女向这边逃跑,往这里逃难的人每天都在增加,而后金军留下的军需毕竟不可能坚持太久,所以黄龙想来想去,也只能再来找琼海军,询问他们原先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对于黄龙的要求,解席和庞雨两人事先倒也有所准备。肖朗当初出兵辽东的最大理由,便是为了这里的汉民不至于落入后金之手,而后方委员会也通过了他的计划。眼下既然人都来了,仗也打了,总不见得半途而废。故此在略加考虑之后,解席便表示可以继续向本地军民提供粮食补给,只是这次行动本就不是出自他的意愿,他当然也不可能象肖朗那么好说话。于是在解席先表达了肯定的意愿之后,依然是由庞雨出面,把一些丑话给说在了前头:

    “黄总兵,我们琼镇与旅顺之事本来无涉,只是在收到阁下的求援书后,不忍贵军数千忠勇之士埋没于此,更不想让这辽南一带汉家子弟都成为满洲鞑子的奴隶,这才渡海来援。如今帮忙打了仗,还要支应你们的粮草……我们总得对后方有个交代,不是么?”

    “是,是,这是自然!”

    黄龙连连点头,而庞雨也继续说道:

    “我们来之前所用的名目,是从这里移民迁往南方。向我们自己的移民提供粮食,这才得到了后方允许。而且,就贵军而言,你们这些军人固然有保家卫国之责,但你们的家眷,亲属,以及眼下聚集在这旅顺口的诸多老弱妇孺,平民百姓,却是没有义务陪着在这里苦熬的。把他们搬迁到安全的南方去,以后不再受满鞑威胁,你们也可安心作战,此乃两便之事,我方肖营长之前跟你们交涉时,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呃……是说了一些,不过当时好像也说可以暂时迁往山东,待这里安全以后还可以再回来的……”

    黄龙嗫嚅道,庞雨却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幻想:

    “不好意思,旅顺这里的移民,我们是肯定不会安排到山东那边去的——眼下聚集在这里的人,其中不知有不少满洲人的细作。就算是辽民本身,也以桀骜不驯的居多,我们将他们安排到南方去,诸如琼州,台湾,甚或是吕宋等地,就不用担心他们会闹事。但如果放到山东中原腹地,恐怕就是大明朝廷也不会放心的——黄总兵可敢担保不会再有第二次登州之变么?”

    黄龙和尚可义二人原本听到要把人安排到千里迢迢的什么琼州,吕宋,脸上都显出几分不情愿来,毕竟这年头提起琼州,那可一向是流放之地。更不用说比琼州还远,据说是刚刚收归王化的吕宋。但等到庞雨提起登州之变后,他们的不满之色就立即消失了——登州之变正是因为辽人进山东而引发,有这一条前例在,人家不允许他们再去山东也是理所当然。

    “这个……唉,好吧,那就是南方好了。”

    先前肖朗给他选择的时候,黄龙这边还有些疙疙瘩瘩的,但此时庞雨压根儿不给他选择了,黄龙却反而爽快起来。于是双方很快议定:东江军回去之后便整理人数,确定迁移名单,然后把人安排到南城这里来,之后便由琼海军负责,找机会分批运往南方。在此期间的粮食供应,全部由琼海军负责。

    谈妥之后,黄龙与尚可义便告辞离去,解庞二人送了他们出门。等那两人远去之后,解席点了一颗烟,闷闷抽了几口,哼了一声:

    “烦哪,又背上一大堆包袱……尽是些破事。”

    “既然到了这里,少不得要承担起责任的,好在也不会太久。”

    庞雨注视着远处日益平静的海面,缓缓说道。解席看了他几眼,闷声道:

    “你还是决定要撤退?”

    ——在船上时两人商议最多的,便是关于这旅顺驻军的去留问题。庞雨的态度很明确:旅顺这里本就不该过来,现在根本不是与后金开战的时候。肖朗出于他的个人情绪来到这里,若是能开创出一个局面也就罢了,可偏偏却倒下了。那么作为后续前来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庞雨的主张就是:把这摊子撤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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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一六二九介绍:
公元1629年,大明崇祯二年己巳,“琼海207”号轮意外搁浅在琼州府临高县外红牌港的沙滩上,一群懵懂的旅游者,稀里糊涂开始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时空之旅。
“……是岁江阴城鸣,时吴鼎泰为令;及顺治二年乙酉,江阴被屠,距己巳凡十有七年。又闻琼州港外,有海外异人现。”
——————《明季北略》·崇祯二年己巳·志异迷失在一六二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迷失在一六二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迷失在一六二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