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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柳溪     滇云归音txt下载     滇云归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37 会好友(二)

    “跟我在一起,她反而要束手束脚,不能一心一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林笑,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卓越集团和越家,她继续和我在一起,无论我有多谨慎多注意,总会有出现纰漏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把她牵扯到本就与她无关的明争暗斗中,让她为这些事分心。”

    “与其让她与我一道被困于其中,不如让她离开,让她去追求她喜欢做的事情,自由自在的。”

    越言辛语气沉沉,手里的酒杯满了有空,空了又满,啤酒喝完,他自觉不尽兴,又开始去喝白酒。

    林笑拦都拦不住。

    “言辛,你又怎么知道,云绣不愿意与你一起面对这些?”林笑忽而问道。

    越言辛想起那日在医院的事情,想起云绣在得知可能怀孕的情况下,那样惊慌失措那样不高兴,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敢肯定。而且,就算我相信,我也不忍心。”

    他犹疑些许,转了措辞与林笑说:“我继续和她在一起,她就可能被婚姻连累,要是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她还要浪费心血在生育的事情上,这些……都是她的困扰。”

    林笑惊讶于越言辛提起的这些困扰,忽而想到什么,问越言辛:“你不会是不小心,和她有了……”

    “没有。”越言辛知道林笑想说什么,摇头,“我只是在说婚后的真实情况。”越言辛不想去与别人说他与云绣一些私密的事情,即便是林笑,也不行。

    “那又怎样?”林笑笑起来,“等你们结婚,要不要孩子,商量好了就是了。要是这几年她需要忙于工作,那就再等等,我并不觉得你是那种非要一个孩子不可的人。要是真的出现意外情况,你不是更该安慰她、帮助她吗?”

    越言辛有一时的茫然,抬眸看林笑:“什么?”

    “你不懂?”林笑无奈地摇摇头,“越言辛,你有时还真是够幼稚的,你堂堂一个集团总裁,经过那么多尔虞我诈的事情,每次都能运筹帷幄、冷静处理,怎么一遇到云绣的事情,就自乱方寸?”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云绣为了事业,放弃一些事情时,她不会难过,不会像你一样痛苦?”林笑仿佛看穿了越言辛的内心纠结,“你觉得她太狠心了,而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一个人挣扎?”

    “你既然提到孩子的事情,我就举个例子。要是……在云绣还没准备好生育的时候,你们意外有了孩子,云绣她犹疑了,你是不是就觉得,她竟然没有任何挣扎,就想放弃你们的孩子?是不是觉得,或许她没有那么爱你?”

    “可是,你有想过云绣的感受吗?最难受、最痛苦的人不是你,而是云绣。你只看到了你自己的痛苦,她的痛苦,你看到过吗?”

    这些话,一阵一阵地,戳开了越言辛心底的隐秘心思。

    他以为他对云绣足够好,以为他对云绣的爱逼云绣对她的多太多,他不曾在意也不曾计较,他愿意给予她所有的爱恋和珍惜,也从不去纠结平不平等。

    可他所有这些想法,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那就是他的爱要多于云绣的爱。

    可这个基础真的能够成立吗?

238 计较爱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记得,你和云绣在一起之前,有一次打球摔了,脑震荡,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事情吗?”

    林笑忽而提起这件往事。

    越言辛当然是记得的,他年少时活力颇丰,受伤是家常便饭,但摔得脑震荡却是最严重的一次,也仅有那一次。

    林笑深吸一口气,又往酒杯里倒了酒,饮去一层,笑了笑,说道:“云绣在医院照顾了你一整天,两只眼睛哭得都肿了,跟枣子一样。”

    越言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笑:“这件事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你。”

    “你当然不知道。”林笑眸光微闪,“她不让我告诉你。你也知道那个时候云绣的性格,很腼腆,很内向,当然不想你知道。”

    越言辛心中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震惊,那久远岁月里一件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它影响不了后来的任何结果,不会改变后来越言辛与云绣在一起又分开的事实,却仍旧带给他震撼。

    “言辛,你瞧,你以为是你一腔热情感动了云绣、获得她回应,以为一直以来是你在不断地追逐她、等待她,可事实上,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对你倾注了所有的爱意。”

    林笑仰起头,一杯酒一饮而尽,倾倒入腹,火辣辣的。

    因为这杯酒,仿佛浑身灼烧起来了一般。

    林笑笑笑,那些话是在对越言辛说,又何尝不是在对他自己说。

    就是那次啊,就是云绣那双因为越言辛而哭红的眼眸,让他放弃了她。

    *

    夜晚的昆明,灯火点燃,荧光点点,车流光流,乱人眼眸。

    越言辛站在路边,那一排商铺已经被关了门,只留下冰冷的灯与冰凉的一道道墙。

    他站在光影里,往后一靠,靠在了墙面上。

    墙面的冰冷自他的后脑头皮渗入骨髓,让他清醒许多。

    那个时候,也是在这条街道上,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像一滩烂泥,醉倒在路边。

    只是那个夜晚,下了一场暴雨。

    只是那个夜晚,有云绣。

    越言辛再去细想当时的事情,终于明白,云绣对他的感情,比他所想的,更多,更深,亦更沉。

    那一个雨夜她将烂醉在路旁的他捞起来,不是因为那一点点残余的爱意。

    而是她从未消散过的强烈爱恋。

    林晓说得对,那天在医院,他想他是被负面情绪冲昏了头,没有去顾及云绣的感受,反倒宣泄自己的不悦,就那样径直地说,她不会留下那个孩子,就那样问她,是不是要为了前程放弃他们的孩子。

    他想他当时的做法实属混账,那个时候最难过、最无助的人是云绣,不是他。她明明难过得眼眶都红了,为什么他看到却不去哄她,不去安慰她?

    越言辛眼眶发热,从衣袋中取出手机来,划开通讯录。

    打不通。

    云绣的电话打不通,一直提示不再服务区。

    “下田野还没回来?”越言辛小声嘀咕着,去翻开日历,眉间微蹙。

    五一假期已经结束一周了,这学期云绣还要上课,早应该回来了。

    难道又调课延长田野时间了?

    越言辛开始担忧起来,亦开始后悔起来。

    他怎么能那么冲动地与云绣分手?现在好了,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全然不知。

    越言辛懊恼,深更半夜打通了陈助理的手机:“陈助理,帮我查一下,云绣最近在哪里。”

    被从梦中惊醒的陈助理,望着漆黑的夜,脑子里一片懵。

239 求帮忙

    越言辛给云绣打电话之时,云绣并不是如越言辛所想的那样,还在兰坪做田野调查,她早已结束这次的调研,回校上了一周的课。

    越言辛是想不到云绣现在在哪里的。

    宜城距离昆明一千多里,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再转一趟大巴车,便来到了这座沿海小城市。

    这里并不是云绣熟悉的地方,与云绣本也没什么瓜葛,可因为舒隐月,她便与这座城市有了联系。

    云绣接到舒隐月求助电话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相信,电话那一头是舒隐月。

    “云绣,真的很不好意思,很久没联系了,现在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能借给我一点钱吗?”

    那一句话说得隐忍又悲戚,耻辱又无奈。

    因为这个电话,云绣与失联已久的舒隐月再一次联系上,进而知道了舒隐月的近况。

    不是很好的近况。

    舒隐月与家里人闹了矛盾,她带着一岁大的孩子离家出走,身无分文,不知道该去哪里。

    云绣当时便给她打了钱,又趁着周末的时间,来宜城找她。她实在放心不下舒隐月。

    小宾馆的设施不怎么样,房子陈旧昏暗,角落里散发着轻微的霉味,洗手间不是很干净,热水时有断供。

    还好,五月还不算热,尚需盖一层薄被。

    云绣侧躺在床的一侧,隐隐听见一些响动,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的,看见舒隐月正抱着小茉莉哄。

    小茉莉,是舒隐月的女儿。

    云绣翻起身来,舒隐月转过头,有些抱歉:“把你吵醒啦?对不起啊。”

    云绣摇头:“没有的。小茉莉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总是这样的,半夜醒来就哭,要哄一会儿。”舒隐月说着,继续抱着小茉莉哄。

    两年不见,舒隐月变了许多。

    身形变得臃肿,声音变得哑了一些,也变得成熟了许多。没有了从前的活泼与精神,总觉得有股阴郁笼罩着她,挥散不去。

    “我都没听到小茉莉哭,我睡得太沉了。”云绣说道。

    舒隐月哄了一会儿小茉莉,等她安静下来,趴在她肩膀上睡着了,才将她放到床上,走回到云绣这边来。

    这件标间两张床,一张给小茉莉睡,另一张是云绣与舒隐月睡。

    “我习惯了,她有一点响动,我都能知道,就醒了。”舒隐月说着,脱鞋上床,“睡吧。”

    云绣点头,又躺回去,却睡不着了。

    舒隐月退学的那年,她想过许多,想过以后舒隐月就要在家里做全职妈妈了,想到舒隐月的生活从此与学术无关。她不是没见过其他全职妈妈的状态,有好的,有坏的,也有不好不坏的。那些平淡而平凡的生活,许多年来就这么安静地发生着。这个社会上有许多的家庭主妇,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是好是坏,冷暖自知。

    可唯有舒隐月的改变,带给了云绣强烈的冲击。

    不止一个人向云绣描述过,没有工作的全职主妇会有怎样的生活状态,也不止一个人提醒过云绣,她既然走到了今天,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为了婚姻放弃自己的工作,结果可能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美好,这种牺牲,到头来不会有人记得,反倒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舒隐月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个结局最好的描述。

240 为人母

    “云绣,从我选择退学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面对一切结果的准备了。但我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高看了自己的心理素质。”

    “我不是不能在家里做全职妈妈,不是一定要去工作。我接受父母的安排,退学结婚,家里的所有家务我都做,孩子我带,他们让我做贤妻良母,我就做贤妻良母。我想买一件衣裳,婆婆念叨了三天,才愿意给我一百块钱。我想用洗衣机,婆婆说就几件衣服,手洗吧,不要浪费电。”

    “我想让老公帮我说句话,他就说我无理取闹。我只要说一句我没有零花钱用,他就会说我没工作,住在他家吃他的用他的,还有什么脸要零花钱。我说好,我出去找工作,我出去挣钱。他又说,我去工作了,谁来带孩子,谁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不会,能找到什么工作?”

    “云绣,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满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我接受我这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爸妈收了很多彩礼,所以我就是被卖给他们家的保姆吗?我已经放弃学业,也放弃我的学术梦想,我想我就这样一辈子算了,可是……可是我也需要人理解,需要人支持,难道我对家庭的付出就不是付出,我的劳动就不是劳动吗?我是他的老婆,是他们的家人,不是他们的保姆啊……”

    舒隐月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一粒粒水珠,透亮而明晰。

    这不是云绣所认识的舒隐月。

    她认识的舒隐月,活泼又直率,会因为看不怪孙铭的所作所为当面与他吵架。她怕黑,下田野时不敢一个人睡,总是拉着云绣,要云绣给她讲些好玩的事情。她爱吃爱玩,偏偏眼大肚子小,小摊上一份章鱼小丸子,总要分给云绣一半,说她要留着独自去吃别的东西。

    在云绣所有的记忆力,舒隐月只不过是个未踏出过学校大门的学生,天真活泼,对未来还存有许多热情。

    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当初那个小姑娘转眼一变,已为人妻为人母,褪去了青涩,愈加成熟,却也愈加阴郁。

    可有些事情似乎没有变。她还是怕黑,不敢一个人住一间房,向云绣哭诉她独自住在宾馆那一夜的恐惧,拉着云绣住一间房。

    云绣想着这些事情,有时开心,有时难过。

    有一件事她异常清楚,她不能放任舒隐月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沉沦下去,她要让她振作起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舒隐月也是冯华通的学生,是她的同门更是她的好友。

    *

    舒隐月起得早,她要早起照顾小茉莉,孩子总是醒得很早,闹了一会儿又会睡过去。

    云绣起来时,见舒隐月刚给小茉莉换完尿布,她随意收拾了一番,问舒隐月:“我下去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舒隐月刚从老板那里打了壶热水来,倒杯子里温着,准备给小茉莉冲奶粉。

    桌面上一大袋子母婴用品,都是云绣来的路上买的。云绣也不清楚舒隐月需要什么,想问她又怕她拒绝,便按着店员的介绍,什么都买了一些,奶粉,这些是最基本的,舒隐月离开家的时候,只打包了几件衣裳,什么都缺。

    舒隐月抬头看了一眼云绣:“随便吧,谢谢你,云绣。”

    “客气什么。”云绣开门出去,转身关门时,余光里看到的是舒隐月抱起小茉莉,低头轻哄的模样。

    云绣咬了咬下唇,关上了门。

241 买包子

    附近没有卖早餐的铺子,云绣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包子、两杯豆浆。

    摊主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爹,将包子装好了袋,热情地与云绣说:“姑娘你不是宜城人吧?我这个包子好吃的,卖了十几年了,附近的人都爱吃。”

    云绣笑起来:“是吗?那我再多买两个豆腐粉条的。”她记得舒隐月爱吃这种馅的包子。

    摊主应一声,又给云绣添了三个包子,说道:“送你一个青菜包,欢迎你来宜城。我们宜城虽然很小,但风景很好看,以后常来玩。”

    云绣谢过摊主,拎着买好的包子和豆浆往回走,没走几步,她以为她眼花了。

    熹微晨光交错出清晨的明媚,海滨小城空气清澈,连阳光都难以照耀出灰尘粒子。街旁的玉兰花开了一层,靠近时香气浓郁,远离是馥郁未远。

    越言辛站在玉兰花树下。一半染了晨光,一般染了玉兰花香。

    云绣眨眨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她的震惊与意外就如同多年前在兰坪的那个清晨一样。那时她不过是下车去帮舒隐月买了个饼,再回到车上时,那个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坐在她原本的位置上,看着她,满眼星辰。

    就如现在一般。

    云绣想,这个人到底从哪里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驻足原地,不能向前,也不愿逃离。

    “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越言辛的声音染了清晨的清爽,亦能够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云绣:“……”

    她不动也不语,仍处在惊讶与无措中。

    “买这么多包子,能给我一个吗?我还没吃早饭。”

    越言辛继续说着,迈开步子朝她走近。

    昨夜陈助理查到她来宜城的消息后,越言辛连夜赶飞机,清晨坐了第一班来宜城的大巴车,来不及休息,更来不及吃早饭。

    云绣回过身来,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他:“给、给你。”她目光落在包子上,想不出这个包子是什么馅的。

    越言辛微微惊讶,又笑了一下,接过包子去啃了两口,咽下去:“鲜肉馅的。”

    “哦。”云绣低下头去。

    他靠得有些近了,能嗅见越言辛身上淡淡的酒味,再抬眼看他有些乱的头发和略带褶皱的衣领,心里猜到几分。眼望着他吃完了一个包子,她又把手里的豆浆递给他:“要喝吗?”

    “好。”越言辛点头。

    云绣:“……”

    越言辛就这么站在路旁,吃完了云绣给的三个包子,喝完了云绣递过去的一杯豆浆。

    云绣就这么站在路旁,看越言辛吃完了她给的三个包子,看他捧着豆浆杯子喝。

    云绣总算回了些思绪,皱眉:“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越言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曾离开,生怕她突然跑了,笑:“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我的意思是……”云绣眼眸微微颤抖,“你来做什么?”

    越言辛仍旧看着她,直言不讳:“来找你。绣绣,我们和好,好不好?”

    云绣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242 想对策

    小茉莉比同龄的小婴孩要安静许多,她不怎么爱哭,有时候闹腾一会儿,舒隐月抱着她哄,她便不哭了。她似乎特别懂得如何通过撒娇卖惨获得妈妈的关注,又似乎懂得妈妈的辛苦,闹一下就消停。

    舒隐月刚放下喝完了奶的小茉莉,见云绣推门进来,手上拎着早餐。

    “买了包子和豆浆,你快来吃,别冷了。”云绣把早餐放在桌子上,又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热水来凉一凉。

    舒隐月拿起一个包子,抬头问云绣:“豆浆你喝吧。”她以为云绣只买了一杯。

    云绣有些心虚地抓抓头发:“你喝,我在路上喝完了。”

    “哦。”舒隐月没想那么多,低头默默吃完了包子,再抬头时见云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云绣叹一口气,说道:“越言辛来了,在楼下。”

    “越先生还是这么不放心你。”舒隐月笑起来,眼眸里含了些羡慕,“以前你去做调研,他也跟着去怒江。”

    云绣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之前……我和越言辛分手了。”

    “分手?”舒隐月不可置信,想了想,笑道,“闹脾气啊?”

    “不是的……”云绣忽而不知该怎么说了,她和越言辛这情形,本该是真的分手了,可是今晨越言辛出现的那一刻,她又觉得,那场分手似乎并不是很成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事情有些复杂。”

    一时半会说不清。

    云绣见舒隐月一脸疑惑看着她,赶紧转了话题:“先别说我的事了。隐月,你解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回去,还是……”

    “我不会回去的。”舒隐月语气忽而冷峻起来,“云绣,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一时冲动所以离家出走?觉得我闹一闹,就乖乖回去了?”

    云绣生怕舒隐月误会,赶紧解释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隐月,你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那里,就要为以后的生活做长远的打算。你现在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也没有住的地方,这样很难养活你自己和小茉莉。你是不考虑回你爸妈那里了吗?”

    舒隐月摇头:“回我爸妈那里,和回我婆家有什么区别?对于他们来说,我已经是卖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年过节我回去一趟,他们都嫌我在他们那里待太久了,说别人会说闲话。”

    “那你是想……”云绣又问。

    舒隐月目光微微闪动,她的语气轻柔却坚定:“我要离婚,孩子以后我带。”

    云绣震惊于舒隐月的果决,却也佩服她的果决,想了想,问她:“你都想好了?隐月,我觉得,你想离婚可能没那么容易,想争孩子的抚养权,更不容易。”

    当年舒隐月的父母是为着高额的彩礼促成舒隐月的婚事,也就是说,舒隐月的夫家花费了许多金钱,他们怎么肯轻易让舒隐月离婚?即便答应,只怕会要求舒隐月几人归还那笔彩礼……

    舒隐月知道云绣的顾虑,苦笑道:“那笔彩礼早就给我弟弟买房了,我爸妈不会帮我还的,我只能攒钱把这笔钱还上。小茉莉……他们不会要小茉莉的抚养权的,他们不想要女孩,想让我再生一个男孩。”

    这么一说,云绣也就明白了舒隐月为什么这么果决了。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小茉莉吧……

    云绣朝舒隐月笑起来,笑容温和:“好,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做。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跟我说。还有,隐月,当务之急,你还是要先找个工作,你觉得呢?”

    舒隐月想了想,点头:“好,我现在就开始找工作。云绣,谢谢你来这里陪我,还有你借给我的钱……”

    “都是小事情。”云绣抬头,视线在这宾馆的小房间绕了一圈,“你准备住哪里?总不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吧?”

    舒隐月也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躺在床上睡觉的小茉莉,眸光里透出温柔的色彩:“我想去找个房子租。希望能尽快找到。”

    云绣点头。她心中暗暗希望,舒隐月今后的人生,能够过得比现在好。

243 都一样

    云绣次日还要上班,只能先与舒隐月道别回昆明,临走前又给舒隐月留了一笔钱,叮嘱她随时与她保持联络。

    街道两侧的玉兰花树迎风溢香,云绣沿着街边小路走着,朝公交站台的方向一路前行。

    身后有脚步声浅浅跟随,云绣知道是他。

    她心烦意乱的,舒隐月的事情堵在心口,她鲜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越言辛的突然而至。

    又走了几步,视线里已出现公交站台的轮廓,云绣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越言辛。越言辛脚步顿了两秒,继续靠近前来,靠近云绣。

    “越言辛,你想做什么?”云绣开门见山。

    越言辛眉毛扬起:“我说过了,我来找你,想和你复合。”

    “这样,有什么用呢?”云绣语气苦涩,“改变不了什么的。我们之间的问题和差异不可能解决,再来一次,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

    越言辛又上前一步来:“问题和差异不能解决,就要解决掉我吗?”

    “什么?”云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要解决掉你了?”

    越言辛盯着她:“你因为我们之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选择放弃我,不是在解决掉我吗?”

    简直强词夺理。

    云绣深吸一口气:“不是我放弃你,是我们同时放弃了彼此。越言辛,那天在医院你跟我说的话,总不至于忘记,是不是?你从来都怀疑,我心里到底有没有你,总是认定在你和我的事业之间,我一定会放弃你,认定我会为了理想舍弃你。”

    “可你从来不知道,我从未想过放弃任何一方,或是妥协地退一步。这么些年来我自认为我在你和我的事业之间找到了平衡,这次发生的事情,也让我看清我自己。我太高估自己了,我自以为是的平衡,其实是你的牺牲和迁就,我太贪心了,哪有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想两全其美的好事。”

    “越言辛,不是你做得不够好,是我不够好。从前我告诉过你,我无法为你完全改变我自己,也无法为了你放弃我的追求和理想,那时你说,我只管往前走就好,你总会跟随我的。其实这样很累,你现在终于发现,很辛苦很累,对不对?你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彼此纠缠连累。”

    云绣所说的每一个字,越言辛都难以去反驳。

    是,是他说过追随她,也是他说过会支持她一切的选择与决定。

    可也是他,亲口质问她,他在她心里占据多少位置。这样的话一说出口,就是他先怀疑了她的感情,是他强迫她在他与事业之间分出一个高低出来。

    越言辛眸光闪闪,他微微低下头,声音铿锵有力:“绣绣,我会辞去卓越集团总裁职务,也不再参与越家的生意,以后我只陪着你,好不好?”

    “!!”云绣大惊失色,眼睛看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越言辛这样的决定,便是要为她放弃事业,退居家庭了。

    她怎么肯。

    云绣笑了笑,摇头:“不,我不接受。越言辛,你如今好不容易让一切都回了正轨,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人生,不值得,也不应该。”

244 很固执

    云绣或许是不相信命运的,她没有强烈的宿命观念,也没有执着的人生既定观念。可她有时不得不相信,有些事情仿佛朝着本该朝向的未来继续前进,有些人之间仿佛有有一条无形的命运之线彼此联结。

    哪怕那根线很脆很弱。

    云绣曾经想象过,出身富豪商家的越言辛,一意孤行抛却家族的安排,固执地追求自己的地质学家之梦,会有怎样的结果。会不会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毕竟他的家族是那样的强势。

    后来,越言辛真的回去了,他自己走出的那四年,似乎成了一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弯路”,没有对他的人生方向造成任何影响,他还是成为了卓越集团的负责人。

    可云绣又很清楚,回去的那个越言辛,早已不是当初的越言辛。

    “你好不容易从卓越集团的事务中找到了一些人生价值和理想,现在应该继续走下去,半途而废算什么呢?”云绣仍旧看着越言辛,语气里多了一些焦急。

    越言辛不可能听不出她的焦急。

    他暗暗地笑,看来复合不是毫无希望,云绣依旧是在意他的。

    越言辛眼睛一闪:“你觉得我找到的人生价值和理想是什么?”

    “我不清楚,你没有与我说过。”云绣说出这话,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些年来,她对越言辛的关心并不足够,“可我知道你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排斥这个工作,能利用你的能力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越言辛轻轻笑了一下,问云绣:“绣绣,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再如以前那样排斥我的工作。可你知道是谁让我改变,是谁让我开始去接受我现在的人生吗?”

    “……”云绣眼望着他,不说话。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个答案,可她无法确切地想起,这个答案缘何而起。

    “我们和好的那年,我去北京,那晚下了小雪。第二天,我们从国图走出来,你带我走上人行天桥,陪我看远处的流光。你说那的灯光很美,问我去地质学博物馆看一看好不好。”

    “从博物馆出来的时候,你跟我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越言辛问她。

    她怎么会不记得。

    “越言辛,你如今拥有比许多人更多的财富与资源,处于远高于普通人的职位之上,你比别人更聪明能干,也更有处理问题的办法。既然个人理想难以实现,不如就去寻找更高的社会理想。”

    那样的话,越言辛从来不曾忘记过。

    云绣怔怔看着他,她想到了许多事情。

    想到当初越言辛追求她的时候,越言辛为了她一句“专业不一样没有共同话题”的拒绝借口,来民研院蹭的课可能比他本专业上的课还多。

    想到她在田野调查时生病,一句“好难受”,就能让他跋山涉水去照顾她。

    想到那个雨夜她不过从路边捞起了他,就能让他燃起重新追求她的勇气,不辞辛苦不计代价去怒江找她。

    到如今,他竟将她那时连她自己都尚不明确的话语视为人生座右铭,为之奋斗与前行。

    “越言辛,我曾经想,我不该这么影响你,不该让你的人生因为我而发生改变,你该有自己的追求和向往。可我现在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早就成为你人生的刻度尺,无论是不是我的本意,也无论这把尺子是好是坏,对你造成了影响,这事实毋庸置疑。”

    云绣说道。

    她心情有些沉重,她想她承担不起另一个人的命运,可这样的认识是在逃避问题,她怎能一边享受越言辛的深情厚谊带给她的快乐与幸福,一遍排斥为越言辛的未来负责?

    云绣抬起眼眸看向越言辛时,似乎看见了他眼里的委屈与无悔。

    他总是这样,固执地追着她,固执地守着她,明明受了委屈却不在意,有时发一发小脾气又害怕她生气,离开了又舍不得,总是忍不住先回了头。

    就是这样的他,让她总是忘不了,舍不掉。

    “那么……”越言辛目光含情,“云绣,你还愿意继续拥有我的未来吗?你是不是……还是想放弃我?”

    云绣抬起头来,宜城的玉兰花香随风而荡。

    “越言辛,我不知道。”

245 中课题

    又是七月,雷雨多发。昆明气候干燥,雨来得快走得也快,清晨一场雨,午后便是晴天。好在天气够凉爽,着一件长袖也不见热。

    暑假又要到来了。

    云绣入职昆南大学已满一年。她投稿的几篇文章,有两篇c见了刊,还有一篇已经录用。

    办公室里江承飞正在与夏骥夸赞云绣:“我就说云绣不错吧,进来一年已经有两篇c,影响因子还挺高,肖万林那件事一闹,还有期刊跟她约稿,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夏骥满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低头去看手里的材料,又听见江承飞说道:“夏骥,你是不是不服气?我看你以前就不服云绣,现在人家比你年轻,成就已经和你差不多了。”

    夏骥笑:“江老师,你也说了,‘差不多’,等她和我不差了,再说。”

    “你就嘴硬吧。”江承飞“啧”了一生,“你刚来一年的时候,好像没她这么多成果吧?而且,冯老师国社科那个西南边疆民族文化保护和传承的重大项目成果获奖了,著作有一部分就是云绣的手笔,她自己编纂的兰实验民族志著作也写得差不多了,进度快年底就能交到出版社。她年纪轻轻的,已经积累这么多成果,不一般啊。”

    夏骥不说话了。

    正好云绣刚监考完回办公室来,手里的东西一方,端起水杯去装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看来,是非常渴了。

    夏骥抬头瞧她那模样,微微蹙了眉,待她喝完了水,开口道:“云老师,你监考不带水杯?”

    “忘记了。”云绣说道,又倒了杯水。

    “你最近忘记的事情有点多。”夏骥又说。

    云绣不解:“我还忘记什么了?”

    夏骥不说话,江承飞倒开口了:“你从资料室借的书,都要超期了,昨天资料室老师刚催过你。”

    云绣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跑到位置上,水杯一方,低头去找书。

    “别找了,”江承飞快要笑起来了,“夏老师刚才去资料室,顺道帮你还了。”

    云绣微怔,直起身子看看夏骥:“多谢夏老师。”

    夏骥起身,抬步走来。他的位置靠里,这么走出来也不知是朝门的方向走还是朝云绣的方向走。

    经过云绣身侧,夏骥停住了脚步。

    “分个手记性就不好了,我看别分了,把自己生活搅得一团糟。”

    夏骥的声音很轻,云绣离他近,是能挺清楚的。

    云绣又是一惊,目光移过去瞥了夏骥一眼,没说话。夏骥也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出门去了。

    “云绣。”江承飞略带惊喜的声音想起,打断云绣的思绪,“你中了啊!”

    云绣不明所以:“中什么?”

    “国社科啊!”江承飞都要站起来了,“你快上网看,中选课题公布了,有你的。”

    云绣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申请的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选了。

    *

    昆南大学校门口不远处有一条远近闻名的小吃街,周围几所大学的师生爱来,远道而来的游客也会慕名而来。一些规模不大的特色参观隐藏在这条小吃街里,深得师生喜爱。

    手抓饭是傣味餐厅的特色,隐藏角落里的这家傣味餐厅,只卖手抓饭。

    云绣中了国社科,自然是要请院里几位老师请个饭,老教授们恭喜过云绣,说他们不凑热闹了,几位年轻老师倒是兴致满满,左右商量选了这家手抓饭。

    一张大圆桌上铺一层芭蕉叶,芭蕉叶上依次放好几种颜色的糯米饭,荤菜、素材一一放置其上,想吃什么便去拿什么。

    张南将她家小朋友带来了,小朋友很懂礼貌,乖乖坐在妈妈身边也不吵闹,只是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眼睛发亮。

    江承飞指了指其中的香茅草烤五花肉,与张楠说道:“给她吃这个,这个不辣。”

    有老师笑江承飞:“江老师真是带孩子带得多了,见到孩子,就格外热情。”

    “那可不,我们江老师是女儿奴,谁不知道?”又有老师说道。

    一桌人笑起来,纷纷开始动手吃起来。

    云绣见张南只顾着照顾孩子吃饭,便换了手套给她抓了一些到面前。张南感激地看她:“嗐,有孩子了就是想着时时刻刻照顾她,分不了神。”

    云绣笑了笑,又听见张南说道:“云绣,你和越老板有计划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在场众人,除了夏骥,皆开始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云绣何时结婚。

    云绣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勉强笑了笑:“还早的。”

    她说出这话来,才惊觉她从未向旁人提起过,她与越言辛分手了。

    云绣懊恼,她潜意识里逃避这件事,不就意味着她并未下决心与越言辛分开么?

    又听见张南问她:“好久没见越老板来学校了,他最近很忙啊?”

    “嗯,有点忙。”

    云绣说完了这话,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看吧,她的言语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坐在另一侧的夏骥眼皮一抬,看了一眼云绣,什么都没说。

246 真生病(一)

    七八月份是田野调查的高峰期,不仅季节适合,且逢师生放假,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开展田野调查。

    云绣今年还不能带队去做田野调查,夏骥倒是能够带队了,领了十来个学生去景洪做田野,他自己的田野点环境恶劣条件艰苦,不适合学生们去体验,便去了景洪。

    出发前,夏骥来找云绣,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景洪做田野。

    云绣莫名其妙,拒绝了:“我没做过傣族的调研,暂时也没有这个计划,就不去给你添乱了。”

    “学生们听说我带队去景洪,一个两个都来报名,他们哪里是想去调研,就是想去传说中的西双版纳玩耍罢了。我一个人带十来个,怕应付不了。”夏骥解释道。

    云绣认真地想了想,给夏骥推荐了一个人:“既然这样,不如请张南协助你?她今年不带队。”

    “……”夏骥无语地看了云绣一眼,他想他着实是白费心思了,本想着让云绣一道去景洪玩耍一番,或许心情会好些。

    可惜了,不识好人心。

    云绣见夏骥脸色有异,不禁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夏骥冷冰冰地说,“你还是要去兰坪?”

    云绣点头:“嗯。有些事情需要去进一步了解。”

    上一次云绣去合水村收实验民族志的村落日志,粗略了解到合水村村民对蒋陵与杨明州主张不修路一事颇有意见,只是上一次她时间紧,没来得及做全面的深入调研,这次时间长,恰好给了她机会,也去瞧一瞧事情有何进展。

    “哦。”夏骥就吐了这么个字出来,转身走了。

    莫名其妙的。

    云绣没有多想,低头去改学生期末考试的试卷。

    本科生的通识课考试依然以闭卷考试为主,一到期末,云绣便要享尽脑汁给这些学生出卷子,还得想尽办法给他们多打点分,又要卡着教务处要求的正态分布,区分出优良中差来,比让她写论文与专著麻烦多了。

    卷子改了一半,手机响起来了,是个陌生来电。

    接完电话的那一刻,云绣有一分多钟的呆滞,脸色苍白。进而迅速收起试卷,慌慌张张地拎了包离开,一路赶往卓越集团的私家医院。

    电话是陈助理打来的,越言辛生病住院,听说是胃出血。

    赶到住院部楼下的那一刻,或许是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冷了云绣焦躁的心绪,她冷静下来,忽而想,越言辛该不是骗她的吧……

    部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大学时代,两人也不知是因什么事起了争执,云绣与越言辛生气,有两天没搭理他,林笑带了消息给她,说越言辛病重住院了,急得她一路奔一路哭。等到了医院,见越言辛好端端的,带了诡计得逞后的笑容看她:“绣绣,你还是关心我的,生怕我真的生病了。”

    哪有这种人,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狼来了的故事许多人都听过,云绣也不例外。

    云绣难免会去猜想这次越言辛住院的真实性。

    正挣扎着要走要留,视线里便出现了白灵的身影。白灵一见云绣,一双眸子亮起来,快步走来抓住云绣的胳膊,生怕她怕了似的:“云绣你来了!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小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想着,你大概是不愿意来的。阿辛他,见到你会很开心。”

    云绣这么一听,便知道她方才的揣测是多心了,越言辛真的生病了。她咬了咬唇,问白灵:“他怎么样了?”

    “早上刚动了手术,现在刚醒,没什么精神。”白灵叹了口气。

    云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术?不是胃出血吗?怎么需要动手术?”

    “出血量大,说是静脉重度曲张破裂出血。”白灵解释道,拉起云绣的手往楼上走,“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

247 真生病(二)

    越言辛的病房所在楼层安静得很,似乎这一层只有他一位病人。云绣左右看了看,猜想这是这家卓越集团私家医院对总裁的优待。

    推开门时,越言辛正倚靠在床头,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阿辛。”白灵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目光却先落在了云绣身上。

    他首先看到了云绣。

    越言辛轻轻蹙眉:“妈,你怎么……”

    “不是我说的。”白灵截了他的话解释道。

    越言辛显然不信,脸色仍旧不好看,却难得地露出笑容来,看向云绣:“我已经没事了。你不放假了?不上班?”

    “不碍事。”云绣走过去,靠近他一些,“你……感觉怎么样?”

    “疼。”越言辛倒是诚实。

    云绣双手紧紧交握,手指都要被她自己抓出红痕来了。这样的举动泄露了她内心的焦急与心疼,倒叫越言辛疼惜,柔声道:“只是一点点疼,很快就好了。”

    云绣显然不信。

    她抬头看看挂在床畔拿几瓶还没输完的输液瓶,似乎想要看清楚那上面的字。其实那上面写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她只是想找点事情做,避免与越言辛对视。

    一对视,便又泄露了她心中的无措。

    本是情急之下本能的选择,就这样跑过来了,来了之后才恍然醒悟,她是关心则乱,完全顾不上去思考她与越言辛之间微妙的关系,也不去想,她这么跑过来,会不会给越言辛带来意想不到的困扰。

    到如今冷静下来,有了时间去思考,脑子却仍旧乱得很。

    “你们聊,我去找医生聊聊。”白灵说着,推出了病房,还不忘伸手将房门带上。

    云绣:“……”

    “学校还有工作的话,就先回去吧。”越言辛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我已经没事了。”

    他再一次说,他没事了。

    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不安似的。

    云绣牙齿咬着下唇,目光飘了一圈,找到最近的椅子,走过去,坐了下去。

    她抬头看越言辛,憋出一句话来:“我没带水果来。”

    越言辛不解:“带水果?”

    “嗯。”云绣一本正经的,“来探望病人,总要带点水果才好。”她来得那样急,哪里来得及想这些事。

    越言辛哭笑不得:“不用。而且,这两天我吃不了东西。”

    “哦。”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微低下头去,心想,她怎么忘记了,越言辛动了肠胃手术,现在哪里能吃什么水果。

    “绣绣,”越言辛又喊她,“我很开心你能来。”

    云绣暗自墨迹了片刻,问越言辛:“怎么会胃出血?你又去喝酒了吗?”

    越言辛不说话,云绣便知道他是默认的。

    “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云绣说道。

    她记得自从那次,他宿醉令她担心整晚后,他就不怎么喝酒了,即便应酬也推脱喝酒,有时与云绣在家里小酌,只是喝几口葡萄酒。

    怎么会喝酒喝得进了医院?

    “我知道,我以后会注意。”越言辛说道,他还想再说什么,置于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只能伸手去接,似乎是工作上的电话,提到了卓越集团捐钱赞助昆南大学民研院建设人类学博物馆的事情。

    倒也不避讳云绣。

    挂了电话,越言辛看向云绣:“是你们廖院长的电话,请我去参加人类学博物馆落成典礼。”

    “哦,是要邀请你的。”云绣说道,倒也不觉得意外。

    “他还说……”越言辛眸光微微热了起来,“让我携家眷一同前去。绣绣,他说的是你。”

    “……”云绣默不作声。

    越言辛紧追不舍:“你没和他……没和别人说我们分手的事情?”

    云绣偏过脸去,看向窗外。

    昆明的云总是那么美,能够在干净澄澈的天空中如纯白的花,亦能染上夕阳余晖如绚烂的火。

    “没有,”云绣看着那些云,轻轻地摇头,“没有说。”

    她不是不能说,只是心里总有那么点小小的固执,觉得说出来了,就宣告她与越言辛的结束了。

    可她不愿意就这么结束。

248 再谈路

    兰坪与合水村于云绣而言,仿佛成为了除昆明和北京之外的第三故乡,她总是往来于这里,认识了兰坪许多人,许多人也认识了她。

    熟门熟路的,云绣如同从前一样,先在兰坪中转,之后再下合水村。这次她打算在兰坪县上多住几日,再与几位基层人员多多打听合水村修路的事情。

    她始终放心不下这件事,要理个清楚才行。

    县政府几位基层人员今夏似乎格外忙碌,云绣去了两趟,连小杨都没空与她沟通。云绣倒不是很介意,这样的事常有,云绣从前去别的地方调研,也不会总是能碰到有空搭理她的政府人员。

    云绣转了策略,去与兰坪县里几位有过来往的乡亲了解情况,那几位都有亲戚在合水村,常常来往于合水村与县城之间。

    这么一聊,云绣基本能够肯定,他们不满于合水村那条无法行车的道路,也不能理解为何其他村寨都开始修路,甚至已经修好了路,合水村却迟迟不肯修路。

    有了这些信息,云绣心里也就有了个底。

    到兰坪的第三天,县政府的小何总算有了空闲,请云绣到办公室坐坐,与她聊聊天。

    “我们这边今年有几个文化项目,大家手头都有事,怠慢你了云老师。”小何略有歉意,“张主任昨天才回来,知道你来了,跟我们说,要请你吃饭,好好感谢你。”

    云绣疑惑:“感谢我?”

    “是噶。”小何解释道,“你不是和冯老师一起做了一个项目,最后写了书出来?里面有写我们兰坪普米族的,现在书获了奖,有好多人买去看,就晓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文化,多了一些支持我们发展文化产业的投资意向。张主任到省里去开会就是为这个事情。”

    云绣了然,想了想,说道:“那也不是我的功劳,是冯老师的项目,我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学生,跟着冯老师学习的。”

    小何摆摆手:“哪里的话,兰坪普米族那部分就是写的你的名字,就是说,冯老师是肯定了你的付出的,就不要谦虚了噶。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们说,我们一定要请你吃饭的。再说,我们想感谢冯老师,但也去不到北京,就让你来代表她嘛。”

    云绣心中百感交集。

    她一向知道冯华通为她们这些学生着想,可当时项目结项时,她万万是想不到,冯华通竟会在出书时,单列她为单元章节的作者。按着往常的惯例,学生们的名字只会出现在感激名单或是成员组名单里,不会特地指出负责的部分。再者,云绣撰写那部分的报告时,以为冯华通只是作为参考,哪知冯华通竟为她仔细修改,直接编到书里去了。

    要知道,那部成果著作的其他单元章节作者,都是已小有名气的民族学者。

    云绣既诚惶诚恐,又对冯华通感激不尽。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看,明天可以吗?”云绣问道。

    小何思考了片刻,点头:“可以,明天可以。那我先去和其他人商量,订好了地方告诉你。”

    云绣点头答应下来,趁着小何对她具有感激情绪的机会,又聊了几句,将话题引到了合水村的修路问题上:“我这几天跟买早点的老板闲聊,他女儿嫁到合水村去了。听他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满意合水村的路,觉得来往不方便,女儿就不能常回县城来看他。还问我,知不知道合水村为什么还不修路。我哪里知道的。”

    这话题一引,小何也知道云绣想问什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绕到办公桌后,从一沓资料中抽出一张报纸来,翻到了其中某一页,递给云绣看:“云老师,你先看看这个。”

    最后的世外桃源——一个拒绝道路的村庄。

    醒目的新闻标题,白纸黑字,映入云绣眼中。

    云绣微微蹙眉,大致将那篇报道阅读下来,心中更是诧异不已。

    “没被破坏的原住民文化,才能滋养出形态斑斓的古歌和舞蹈。只有保持如今的原生态环境,才能保住原土民族文化的拙朴和多样性,才能守护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精神遗产,这是可贵的人文文化种群资源。”

    这是这篇报道受访者的原话。

    这位受访者就是蒋陵。

    报道称,蒋陵以一人之力对抗外界试图破坏合水村原生态环境于原土民族文化的企图,为合水村守护那片原始森林,守住现代工业化潮流中人文文化的净土。

    报道里还提到了蒋陵对保护合水村普米族传统文化的努力,譬如他的土风计划,促使老人带新人,使得古歌、祭祀、纺织、四弦等传统技艺得以传承。譬如他带着年轻人到各地演出,使这些生活在偏远山村里的年轻人能够见到外面的世界,也使世界能够看到他们。

    云绣叹了声气,将报纸折起来,抬头问小何:“这份报纸可以给我吗?”

    “没问题,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小何顿了顿,又说道,“其实我们很早就想给合水村修路了,但蒋老师很坚持,他一直给我们、给兰坪有影响力的商人打电话,跟我们说,路不能修,林子不能砍,不然我们将来会后悔的。要赚钱,他还有别的办法,但林子不能动。修了路,就是砍林子的前奏了。”

    “现在上面对这个问题也很关注,跟我们强调文化保护的重要性,我们也不敢轻易下什么决定。目前的情况来看,蒋老师帮我们很多,让外面很多人了解我们这里的文化传统,给我们带来很多正面的发展机会。他的影响力是很大的,所以他的想法和建议,我们都会慎重考虑。”

    云绣点头:“我同意你说的,蒋老师确实为兰坪,尤其是为合水村带来了很多发展机会,也是他让外界了解这个村落的历史和文化。”

    但下半句云绣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从不否认蒋陵的功劳,可他如今似乎往越来越极端的方向走去,过度地干涉当地的事务决策。有的事过了界,迟早要引起反弹的。

249 探矿石(一)

    云绣在合水村就修路的问题开展了很细致的田野调查,相较于上次旁敲侧击的打听,这一次的调研目的很清晰,与合水村村民进行访谈的内容也很清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绣是想了解村里人对修路一事的看法。

    积攒许久的不满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许多人向云绣吐苦水,表达他们苦于这条破破烂烂的路太久太久了,现在有了修路的机会,不明白为什么不修。

    或许因为怨气积压太久,有时聊起来便会夸大其词,仿佛要忘记蒋陵土风计划的贡献了。

    这些云绣心里很明白,但除却那些夸张的宣泄,村民的意见很明晰,很一致,他们都想修路,想有一条通往外界的更为便捷的道路。

    “我们这条路,也不知道这个样子多少年了。现在还好一些,走起来没有那么困难。你和冯老师她们的前几年,有几段路是要用绳子爬上去的,一下雨下雪,哪里都走不了。”

    杨国安今日似乎甚佳,云绣来他家里坐,他不赶人,倒是聊起天来,还聊了许多话。

    手里的老花眼镜被他擦了又擦,他戴上,镜架挂在鼻梁上,他目光透过镜片去看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皮来看云绣,说:“兰坪有一家叫启光的公司,你晓得不?”

    云绣点头说知道。那是兰坪当地最大的一家企业,目前做林木业生意,云绣记得,那家企业的老板也姓杨。云绣这几年在合水村做调研,多少知道一点这位杨老板的事情。他也是合水村人,年轻时出去打拼,后来和人在兰坪县城成立了公司,之后就很少回合水村了。

    云绣曾试图去联系过这位杨老板,都没有了下文。小何曾与云绣说,杨老板公司的事情很多,他自己也鲜少住在兰坪,平日里都在外头跑。

    “那个杨老板,最后一次回来,是在你们来村里前一年,你算一算,有多少年了。”杨国安又说道。

    云绣想了想,说道:“六年了。”

    “他六七年回来一趟,住几天,走了又要过六七年再回来一趟。”杨国安叹道,“他怕得很,一直说这条路不好走,一不小心可能就掉下去了,他不敢走。”

    说到这里,杨国安目光再一次投向云绣:“他还比不上你这个女娃子,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的。”

    云绣笑道:“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走这条路,晓晚和晓光他们小的时候,不也走这条路去乡里上学吗?”

    “那是不一样的。”杨国安说道,“晓晚,晓光,还有杨老板,他们是生在合水村的,早就习惯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走我们这条烂路,你不一样。你原本是可以不走这条路的。”

    杨国安顿了片刻,忽然问道:“小女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我们这里?你做的那个调研,就那么重要的吗?我们这里不好走,有的路段,要过很多人的命。”

    云绣心头一颤,她又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不就是在这些道路上失去了性命吗?

    云绣抬眸,目光很坚定:“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就像唱经对你来说很重要一样。”

    杨国安“哼”地笑了一声,似是不信云绣的说法,嘲道:“你晓得什么,我十几岁开始学唱经,唱了一辈子,唱经就像我的命一样重要,唱经就是我的命,就是我的人生。你对待你的调研能像我这样?”

    云绣倒是没有与杨国安争辩,她知道,这是杨国安引以为傲的自豪与优越,是她无法能与之匹敌的。

    于是又把话题带回到杨老板的身上:“杨老板这么久才回来一次,很想家的吧。”

    “他想不想家我不知道,”杨国安低头去看书,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进去,倒是与云绣聊得挺顺畅的,“我只知道他想这里的矿。”

    云绣眼眸一闪,问杨国安:“什么矿?”

    “你不晓得?”杨国安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哦,你是不晓得,你有几个月没来,有的事情你不晓得。”

    云绣心里有按捺不住的雀跃,这是来自民族学者本能的反应,对每一件新事物充满好奇与探索之心。

    杨国安似乎尤其喜欢见云绣这样急切想知道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笑起来:“你想知道,那就帮我做晚饭,做得好吃了,我再告诉你。”

    事实上,云绣想从其他途径或是通过其他人了解这几个月合水村发生了什么,并不困难。但难得杨国安对她的态度好转,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肯继续说下去,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便起了身,点头:“好啊,我去做晚饭。杨老爹你想吃什么?”

    杨国安抬手指了指搁在厨房门口的一篓子毛豆:“吃豆子。”

250 探矿石(二)

    合水村处高寒地区,土壤少石头多,适宜开垦种植的土地面积本就不大,更没有多少事宜种绿色蔬菜的地方,洋芋、红薯、豆类,这些成为了当地种植的主要蔬菜,好养好活,淀粉含量高,耐饿。

    云绣剥了一盘豆子出来,打了两个鸡蛋,焖一盘鸡蛋青豆,把豆子焖得软烂,又用厨房里剩的一些菜加水炖出一大碗杂烩来。杨国安慢腾腾地走到桌子旁,目光在两个菜上转了几眼,“哼”了一声:“你倒是会做菜,看起来是能吃的。”

    云绣帮他拿了碗,说道:“杨嬢嬢说你牙不太好了,吃不了太硬的东西。”

    “她就是觉得我老了,快要死了,吃不了好东西。”杨国安像是在埋怨,语气里却听不出不悦。

    云绣没说话,陪着杨国安坐下吃饭,思绪开始打岔,去想杨祈新的事情。

    上次杨国安向云绣问过非遗传承人的事情后,云绣特地就此事向各方打听,最终帮助杨祈新进入兰坪的传习馆学习,在那里她会接受到非遗传承人系统的培养训练,这些培养与训练的内容与方式和土风计划不尽相同,而是依据国家出台的传承人政策文件来进行针对性的培养,不仅教授知识和技能,更培养他们担负起非遗文化传承与发展任务的意识。

    云绣去了解过传习馆的培养方式,显然是没有蒋陵的土风计划那般有活力,也无法像蒋陵那样,时常安排人到各地去演出。兰坪传习馆的方式更为官方,也更加严格。

    “嬢嬢在传习馆学习,她家里人怎么说?”云绣回过神来,问杨国安。

    此前杨国安提到让杨祈新去参加传承人的培训,“不要总是围着那个男人转”,那时云绣就猜到一些,心想杨祈新与夫家大概是有什么矛盾。云绣也打听过一些消息,都是模棱两可的,只听说是和家里人闹了些矛盾,还说杨国安让杨祈新离婚,杨祈新不愿意。

    这矛盾怕是不小,不然也不会闹离婚了。

    杨国安脸色有些不好,抬头看云绣:“你总喜欢在我们这里问东问西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是很喜欢问东问西,”云绣早就习惯杨国安这种脾气和说话方式了,“你以前不是说,我每天无所事事,就在村里子转?这就是我的工作。”

    杨国安吃了几口软烂的菜,突然转了话题问云绣:“你在家里也经常做饭?”

    “在家是我舅舅和舅妈做饭。我住他们家。”云绣粗略地回答道,她并不想与人谈起她复杂的身世。

    杨国安看看云绣,似乎看出她有所隐瞒,却也不继续追问了,说道:“我看你在家里是碗都不怎么洗的那种,家里人宠得很。你总是跑我们这里来,这么远,你家里人要心疼的。”

    云绣低头去扒碗里的菜吃,模糊地“嗯”了两声,没说什么。

    又听见杨国安说道:“我说了,你帮我做饭,我就告诉你杨老板的事情。你没来的这几个月,杨老板找人来林子里测什么东西,好像说是要采矿。”

    云绣一惊,心中迅速思考起整件事来。

    矿物资源属国有,探测、开采都要经过国土资源部门的许可,杨国安所说的,杨老板带人到合水村林子里做检测,应该是拿到了云南省国土资源厅发的许可证。也就是说,杨老板早有计划要在合水村这里探矿、开矿,且早已经开始去实施了,许可证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拿到的。

    蒋陵那样反对修路,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杨老板的采矿计划,修了路,就意味着车辆能同行,矿石能运出。西修路,是伐林采矿的先行之音。

    一旦合水村开始发展矿业,那么这里的传统文化就很难说会走向怎样的未来,一旦工业入驻,传统必然会遭到冲击,如今合水村的文化生态,能够抵挡现代工业带来的冲击吗?届时人人都去采矿公司工作,又有多少人能坚守古老的唱调与舞蹈、奏乐与祭祀?

    顺着这条思路思考下去,云绣思绪里萌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叫她不寒而栗。

    越言辛大学学的是地质学,他来过合水村,且在合水村住过一段日子……

    杨老板是兰坪的大商人,越言辛不可能与他毫无来往。

    越言辛和这个采矿计划,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是他的授意?

    如果真是他的授意……云绣心口一阵颤,越言辛的经商城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为深沉,更为难测。

251 不同观

    蒋陵又回到合水村来了,带着他带出去的年轻人回来了。

    那几个年轻人,这几个月来跟随蒋陵去了北京,参加各个节目,还接受了央视的访谈,云绣不仅在电视看看到过他们的表演录像,也在各大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

    和晓光与几个男青年表演口弦,与他们一同去的两个姑娘表演“搓磋舞”,这些独特的普米族音乐与舞蹈,经过蒋陵的编排后,更具观赏性与娱乐性。

    云绣不得不承认,蒋陵作为音乐人着实有不凡的才华,也有不俗的策划能力。

    和晓光与云绣讲起他们在北京的经历:“蒋老师说,我们去到北京,看到那里的花花世界,时间久了就会收到污染,就不能唱出那么纯洁的歌了。他在郊区给我们租了很大的别墅,那里很安静,就像在林子里一样,很贵,但蒋老师根本不在乎钱,他要我们保持原来的纯净。”

    “他还经常跟我们说,现在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人和人之间很复杂,环境也没有我们合水村好。他叫我们不要被外面那些东西诱惑了,丢掉了原本的东西。云姐姐,我们这两个月都在北京,那里真的好大,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房子,晚上哪里都是亮亮的,很漂亮。原来外面真的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啊。”

    云绣听着和晓光说着这些,能看出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亦能看出他无法留在北京的惆怅。想了想,说道:“北京是很好,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要是以后你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不是和蒋老师一起出专辑吗?允许他以后还会邀请你一起去北京或者其他城市表演。”

    “他大概是看不上我。”和晓光声音略带失落,“他没有选中我。”

    “没有选中你?”云绣并不理解他的话中之意。

    和晓光解释道:“蒋老师让玲姐和莫姐跟他去北京发展,说要给她们计划未来。但他没叫我们其他人去。”

    和晓光口中的玲姐和莫姐就是这次一道去北京表演的那两位姑娘,比和晓光年长几岁,玲姐之前在和晓光就读的小学做代课老师,与和晓光算是熟识。

    云绣听下来,心里就明白了。蒋陵要带那两位离开这里,为她们量身定做一些音乐计划,让她们成名,摆脱现在的生活。

    可云绣又不动了,既然蒋陵认为现代生活会冲击这里的传统歌谣与舞蹈,认为这里的原生态文化是滋养那些古老歌舞的土壤,又怎么想着带人离开这里?离开了这里,她们怎么保持蒋陵所谓的“原土民族文化”?

    要想了解这些问题,云绣必要去问问蒋陵的看法,哪知,蒋陵一见云绣,连寒暄的话都没说,就与她吵了起来。

    “云老师,你一直在村子里问修路的事情,是不是你不同意我的看法,觉得我不应该阻止他们修路?你怎么和那些人一样,目光这样短浅?修了路,这里的文化宝库就会被入侵破坏,你也是做文化研究的,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再者,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我说,何必在背后偷偷摸摸做这些事情?”

    这话说得,仿佛云绣的调研是在做类似间谍之类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绣倒是没有与他起争执,敛了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没有偷偷摸摸做什么吧?我每次来兰坪做什么调研,问哪些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

    蒋陵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合水村应该修路?是我阻碍了他们?”

    “我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云绣说的确是实话,眼下她只是做调研,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当然,她心里是有某些倾向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卓越集团要在这里开矿,开矿就要伐林子,这片林子没有了,普米族那些古歌和舞蹈也就没有了。”蒋陵说着,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你不知道这些文化有多么珍贵吗?亏你还是做研究的,现在你们大学的学者教授,就是这么徒有其名吗?”

    蒋陵又说了些话,他倒是没说什么骂人的话,但话里带了些刺,总归是不好听。云绣耐心听他宣泄完情绪,问他:“你是想让这里的人,永远生活在三十年前的状态里,对吗?”

    “三十年前有什么不好?”蒋陵气恼道,“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花花世界,人心淳朴,风景优美,生活节奏缓慢而享受,人们亲自自然、保留传统、热爱歌舞、崇尚简朴,这有什么不好?现在这些人,争名逐利,早就丧失了敬畏自然的心,早就没有了追求艺术的热情。”

    云绣听他这般抱怨,猜想他或许在追逐艺术的道路上,碰到过令他反感现状以致灰心丧气,因现实一些现象而产生极端的想法来。

    她默了几秒钟,与蒋陵说道:“或许你说的一些事情,是不太好。可是,你真的问过这里的人,他们是不是愿意生活在三十年前吗?”

    蒋陵眼睛看向云绣:“他们都被外面那些人诱惑了!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拥有了怎样的财富,等修了路,砍了林子,他们就会失去这些财富。那个时候,他们后悔,会后悔!”

    蒋陵的情绪似乎又升腾起来了,云绣又让他冷静了片刻,与他讲道理:“可你所向往的三十年前,相较于一百年前,几百年前,同样变化了许多,流失了许多东西。蒋老师,我认为合水村的村民能够将他们的传统文化传承下来,并不是因为他们这里交通闭塞与外界不通,而是因为他们具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无奈他们走到哪里,只要他们对他们的群体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他们的文化传统即便经过再多流变,也不会消失。”

    “你想让他们保留的是怎样的传统呢?你认为他们现在的传统与三十年前一样,这就是好的。那么相较于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三十年前的好不好?你认为他们的文化千百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吗?”

    “文化不是一个固定值,它既然是人类生产生活和精神活动的产物,那么不同时代的人们,就会具有不同的文化表现。文化是不定,是会顺应潮流的,如果某种文化在新的时代里无法再存有下去,那就是文化主体抛却了这种文化。”

    蒋陵认真听云绣说这些,略有惊异。他想,从前他却是没有好好与云绣交流过,忽略了眼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是个学者,满腹典籍,思维敏捷,观点独到。

    蒋陵掀开嘴皮,带了些许苦笑:“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地说出这些话来?某一种文化消失了,这难道不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它们消失?”

    “一种文化无论继续存有或是消失,都不是外部力量能够决定的,而是由承载这些文化的主体决定的。你不会不懂外因与内因的关系,你的私心蒙蔽了你的理智,追名逐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云绣话音刚落,蒋陵便激动地反驳起来:“你说我追名逐利?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四处奔走,开培训班,带他们去上节目,带他们录专辑。我在北京给他们租别墅,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我根本不在乎那些钱!我不停地劝所有人要重视这里的文化,不要急着修路砍树,这是为我自己吗?”

    “或许你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自己。”云绣说道,“我不否认最初的时候,你是想为了保护合水村的文化传统,可现在呢?蒋陵,你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扣下和晓光他们的报酬?为什么要不断地与他们强调,不要被外面的世界诱惑了?又为什么一边说着,合水村失去现在的原生态环境,也就会失去传统文化,却要带合水村的年轻人去北京发展?”

    “这些问题,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云绣字字珠玑,蒋陵听来,一时语塞。他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该给出什么解释,又似乎只是在逃避。也许他更惊讶于,云绣居然知道他扣下那几个年轻人报酬的事情。

    云绣便替他说了:“从你的土风计划初见成效,让合水村进入外界视线开始,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合水村甚至是普米族文化的代言人,你开始享受这个身份,享受它带给你的一切。你扣下和晓光他们的报酬,是想控制他们,你认为给他们太多的钱,他们就会抵挡不住诱惑。你开始干涉合水村的一切事务,认为他们就该按着你的想法、你的计划往前走,你要成为这里的权威,左右这里的未来。”

    蒋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口欲言,大概是想反驳云绣的说法,可话又说不出口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最后只能瞪着云绣,目光极不和善却又无可奈何。

    云绣抬眸看他:“是人类创造了文化,不是文化创造了人类,滋养文化的土壤从来都不是这些山川草木,能够滋养文化的,只有人本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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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422/ 第一时间欣赏滇云归音最新章节! 作者:杨柳溪所写的《滇云归音》为转载作品,滇云归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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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云归音介绍:
【对于我国领土以内的人类学调查,应由中国人负担起来才是道理。——中国民族学家、人类学家杨成志】
*敬那些虽脚陷困境,仍不忘仰望星空的理想主义者们*
于女人而言,恋爱婚姻、生育哺养、持家理事固然司空见惯,可她们应当拥有更多的选择,譬如人生事业、社会责任、家国情怀、民族理想。
爱上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该是怎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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