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该如何
云绣已做好了准备,要与杨明州好好聊一聊合水村修路的问题。
杨明州仍如从前一样,尊重且支持云绣的调研,但有些事,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说这些,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已经问过合水村几乎所有的乡亲,他们希望修路,也急切需要一条能够通车的道路,让他们与外界能够联系起来。”云绣并不认为她说几句话就能动摇杨明州的决心,可这些话她不能不说,“修路会不会破坏这里的传统文化,这个事情我刚才已经和你说了很多,我知道你可能不认可,我就是希望,你能多听听其他乡亲的意见,大家的怨言多了,村子就立不住了。”
杨明州又开始抽烟,还是五块钱一包的云烟。
烟雾吐了两圈,他淡淡地说:“云老师,你有文化,见过世面,懂的也多,我晓得你说的话不会没有道理。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管是电视台、报纸还是别的什么,大家都说了,我们这里就是世外桃源,能保持这样的环境非常难得。”
“我们对他们最大的吸引力就是与世隔绝,只要有这个特点在,他们就会关注我们、支持我们,上面给的钱和优惠就多了。我们可以继续种核桃,年轻人甚至是能够走出去的中年人,就出去表演挣钱,让蒋老师带我们出专辑,这不是很好吗?”
云绣晓得,杨明州与蒋陵的想法基本一致,杨明州为此独断地向兰坪县政府表示,合水村不需要修路。要改变杨明州的想法不是易事,云绣能理解杨明州的想法和做法,这里已经贫穷太久了,急切需要一个发展的机会,眼前蒋陵带来的效益肉眼可见,杨明州自然想继续循着这个路子走下去。
蒋陵认为修路砍林是短视之举,杨明州却更重视眼前的成效。蒋陵的计划带来了不小的成效,所以杨明州更相信蒋陵的计划。他们二人的联结牢不可破,蒋陵能为杨明州带来眼前效益,杨明州能帮助蒋陵实现他的“远见”。
云绣没有再与杨明州辩驳,再多说,只会令杨明州厌烦。那时,她与过多干涉合水村事务的蒋陵又有什么不同?
云绣不愿合水村成为她与蒋陵的战场。
天边的云又开始着染夕阳的色彩,从淡雅到绚烂,仿佛只需要一瞬间。
云绣坐在村口的大树下,抬头看见天边的云裹着风,舒展而去,思绪不断。
她忽而思考起,她为什么要成为民族学者,为什么要做民族学研究。
最初是为了继续母亲的遗愿。
后来呢?
后来她走得越来越深,已然离不开了。
她想做些有意义的事,从前她的理想是成为像母亲那样的民族学者。到现在,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民族学者。
无需像谁,她就是她。
作为一名民族学者,她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继承所有民族学先辈的意志,将个人学术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落到了实处,那就是为了人们能拥有更好的社会生活而贡献。
文科的科研成果与理工科大为不同,有些理论研究甚至要经过数百年,才能在实践上显出效果来。而普通人常常忘记了这些基础理论研究的重要性,没有深刻的人文探讨,社会的发展便会是畸形的。人始终不是冷冰冰的工具。
那么现在呢?
云绣知道她正手握着这个机会,用她所学为合水村找到正确的道路。
可她一旦去做了,也许会失败,会让合水村村民失去现有的效益,从而再也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她不是蒋陵,没法给他们带来肉眼可见的利益,她甚至不敢确定,如果促成了合水村修路一事,未来对他们是好还是坏。她那些浅薄的文字,无法承载起一个村落的过去与未来。
更无法承载起一个群体的命运。
可她不去做,就只能做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他们起起伏伏,而她打出那些冰冷的文字来,写稿、投递、发表。
这样,她还是一位民族学者吗?
云绣深吸一口气,仍旧望着那些云。
风吹了好久,云也跟着跑了很远。
“妈妈,要是你在,你会怎么做呢?中国需要的民族学者,只是搜集资料的民族学者吗……”
253 送替身
七八月份,正是暴雨多发时节。
一场暴风雨过后,云绣住的屋子窗户又被吹落了。
她找来了工具,手里拿着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无意间却想起那年那场暴风雨,越言辛深夜冒雨来敲她的门,一身湿漉漉的,裹了条被子可怜又无辜地看她,隔日默默地为她补好了窗户,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想他一定不知道,她那时的内心,远没有她的神情那么淡定。
她想他也一定不知道,她能够重新遇见他,心中有多少欢喜和挣扎。
是啊,他不知道的事情有许多,他总是以为她对他的感情又浅又淡。
或许是因为喝酒喝得多了,一杯浓酒,也能品成了水。
又或者,是她做得不够好。
窗户终于又钉严实了,云绣刚收好工具,便听见屋外一阵嘈杂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云绣开门一看,是和晓光和和晓晚。
和晓晚总算是补完课回家来了。
“姐姐,快跟我们去救阿叔!”和晓晚上来就要拉云绣走,云绣莫名其妙的,拦住她问是怎么回事。
“阿叔发烧两天了,病得重,吃药也不好。”和晓晚急匆匆地说,“他们不送阿叔去医院,要给他做‘送替身’,说他是被小人害了,送了替身病就好了。这是封建迷信!云姐姐,你是大学老师,你说的他们肯定听的!”
和晓晚讲事情也没讲清楚,但云绣还是听出个大概来了,被和晓晚拉往村里的路上,又从和晓光零零散散的补充里了解完了整件事情。
生病的是杨木胜大叔,他是兄妹二人的表叔,前两天夜里突然发了高烧,吃药、物理降温都不见效。杨木胜的父亲和几位兄长要为他做“送替身”的仪式,这种仪式云绣了解,也见过几次。
当地人久病不愈时,会用小木棍扎成一个小人,裹上当事人的私人物件,放在村口某个地方。这个木头小人被当做是病人的替身,这样“送出去”后,病人的疾病也就会消退。
当然了,这是一种具有迷信意味的仪式,只是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总有人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云绣几人到达杨木胜的屋外时,听见屋里传来不小的争执声,再走近了,就听见一个女人呐喊:“你就是出去学了点东西,就瞧不起我们了,就说我们落后了。我跟你讲,你爹不送替身,他就好不了!你是不是要看着你爹死?”
“我哪里瞧不起你们?生病了就去医院,有医生看有药吃,你送什么替身,都是假的!你出去随便问人,哪一个还相信这个?”
……
争吵愈演愈烈,和晓晚拉着云绣走进屋子,杨木胜的儿子杨勇兴一见云绣,赶紧过来拉了她过去,对着其他人说道:“来来,让云老师来讲,这个送替身是不是一点用没有?”
云绣:“……”
云绣还没说话,其他人又开始争吵起来。
“你问云老师做什么?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们的事情,她能说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云老师来了很多次了,又是大学老师,懂的多的噶。”
“这是我们的家事,不要去问外头的人。”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处于争执漩涡中心的云绣倒是一言不发,沉默着。
诚如几人所说,云绣不管是和身份,与他们有多少交情,归根到底都只是外人,无论她发表什么观点,都是在干涉他人的私事。
云绣心里很清楚,她并不觉得“送替身”是合理或科学的做法,可这是当地人保持了数百年的风俗,说他们封建迷信也好,说他们是求心理安慰也好,都是他们难以改变的风俗习惯,就像有人见庙就拜一般。她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他们的做法,有的话一旦说出口了,她就会被这个村落排挤,再也无法继续她的田野。
民族学田野调查就是这样,在田野中会遇见许多前所未见的、难以理解的事情,可以描述它们、评判它们,但切不能当着当地人的面议论或是批评他们的做法,否则就会被排挤出这个群体,想再继续调研下去,只怕很难。
即便抛开调研的事情,身为一名民族学者,云绣该有民族学者的职业素养与学术伦理,那就是尊重文化的多样性,尊重当地人的风俗习惯。
云绣仍在沉默时,便被杨木胜的老婆推着出了屋子,她眼泪含水:“云老师,你就不要管我们的事情了,很烦的。”她又转头去批评和晓晚与和晓光:“你们两个也真是乱来,不要去烦云老师。”
说完了话,她转身进屋去,继续混入争执中。
和晓晚沮丧着脸,走过来拉云绣的衣摆:“云老师,怎么办啊?”
云绣摇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只能盼望杨木胜能退烧,好起来。
254 雨夜路(一)
这一整天,云绣心里始终难安,也没能再开展调研,坐在屋子里,在本子上写些东西。
“送替身”并不是什么大的仪式,几个人花费一两个小时便做完了,之后只能继续等着。
傍晚十分,天又下起了暴雨。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点打在树叶上、房顶上、窗户上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带着令人心颤的压迫。
云绣停下手里的笔,刚一抬头,屋里霎时一片漆黑。
停电了。
这样的大风大雨,云绣是万万不敢开窗户采光的,只能借了手机微弱的光,将登山包里的手电筒找出来,照亮方寸之地。
云绣心中的不安又浓了许多,这种不安或许不是来自理性的推断,而是来自人类朴素的情感直觉。
来自于她对杨木胜的担忧。
临近九点时,暴风雨仍未有减退的趋势,云绣简单洗漱了一番,准备躺下睡觉,门被敲响了。
这回来的是杨勇兴。
杨勇兴浑身湿漉漉的,一见到云绣,一双手伸过来抓住她:“云老师,求你救救我爸啊!”
他声音发着颤,身后电闪雷鸣,仿佛能将他所有的情绪掩盖。
云绣何德何能,既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仙,怎么能救治病人。
“你先冷静。”云绣知道她不能拒绝,可她需要斟酌用辞,“杨大叔的烧没有退吗?”
“没有……”杨勇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就这么哭了,连那一阵阵雷声都没能盖住他的哭声。
“他快不行了……身上烫,呼吸也没有多少……他们还要继续做法事,我说不动他们……云老师,你是文化人,你懂的多,会的多,求你……求你……”
杨勇兴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成一片,这样暗的光线,云绣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云绣不可能拒绝杨勇兴。
披上了外套和雨衣,云绣撑着一把伞,与杨勇兴一道往他家里走。
一路的风吹歪了云绣的伞,吹得人也东倒西歪的。伞是不顶什么事了,遮不了多少雨水,她便收起了伞,这阿姨那个也能加快步子。
临近杨木胜家,云绣忽而想到什么,止住了脚步,拉住杨勇兴,说道:“你先回家去,我过一下就来。”
“云老师,你要做什么?”杨勇兴生怕她临时退缩。
云绣指了指另一条路:“我去找杨国安老爹。”
“你找他做什么?他早就睡了噶。”杨勇兴有些急。
云绣简单地与他解释:“只有杨老爹能说动你家里人。你相信我,先回家去,我去找杨老爹。”
云绣不再逗留,转了身往另一条路走去,没入黑夜与雨水中。
*
杨木胜家里已乱成了一团,有人在哭,有人在争吵,亦有人在准备做法事的事情。
“去请和尚过来念经噶,要丽江那边的和尚。”
“等从丽江请回来,人都没了噶?”
“去隔壁村请祭师过来噶,隔壁村的快。”
“我们村不是有祭师?请杨国安老爹来念经啊。”
“他不搞这个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个请得动他?”
“你们先去准备东西,请人的事我们来做。”
……
众人七嘴八舌,仍未有个结论。
正说话见,有人敲门,门一打开,杨国安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一直垂头沉默的杨勇兴却先看到了杨国安身边的云绣,他惊讶地张了张嘴,似是在惊讶云绣居然真的请来了杨国安,又似是在疑惑云绣请来杨国安做什么。
请来做法事?
杨父赶紧上前去扶杨国安:“杨老爹,你怎么来了?外头还下雨,你来做什么?”
杨国安拿着云绣递给他的干帕子擦了擦,沉声道:“我来念经。”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有些震惊地看向杨国安。
片刻的安静后,杨父小心翼翼地问:“杨老爹,你真的要帮我儿念经?”
“是的噶。”杨国安瞥了杨父一眼,“不过,你们要先让杨木胜跟云绣到河西乡卫生所去。”
杨父瞧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云绣,皱眉:“这是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我这个人从来不讲道理,你们跟我打交道几十年,不晓得?”杨国安语气淡淡的,“你们做一个替身,放在这里,我来念经,人就跟云绣去卫生所。这附近几个村子的祭师,哪一个比得过我?你们自己想清楚噶。”
杨国安这一番话说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其他人小声议论片刻,就点了头。
云绣看了看杨勇兴,与他说道:“你快帮你爸收拾点东西,找几个人,用担架抬你爸爸。现在风大雨大,要给他裹好了。”
杨勇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狠命地点了点头,赶紧按着云绣说的去做准备。
云绣舒了口气,回过头去看杨国安,投以感激的目光。
杨国安挥挥手,将她叫过去,低声说道:“下了雨,那条路更不能走,你一个小姑娘,跟他们一块去,怎么走?”
“我有数,我是怕他们中途有什么变卦。要是乡里的卫生所不行,我可以联系县政府的人,把人往兰坪送。不跟着去,我不放心。”云绣解释道。
她不是没有顾虑,从合水村出去的道路,晴天里本也不好走,下了暴雨,泥泞不堪,一不小心还会滑到谷底。
可那是一条人命。
255 雨夜路(二)
或许雪上加霜是种常态。
暴风雨没有停歇的迹象,风雨将前方的路捣得稀烂,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脚陷在泥巴里,一寸一寸扒在鞋子、裤脚面上,紧咬着不肯放。
可没人停下来。
杨勇兴与几个男人扛着杨木胜,步履不歇往前行进。
杨勇兴扛着的是他的生父,他不可能放下。其他人扛着的是他们的亲人好友,亦不可能放下。
云绣没有负重,跟上他们的脚步倒是不难,只是男女体力终究是有差距的,她很快就深感疲惫,喘了几口气,雨鞋里灌进不少雨水与泥巴,一双脚仿佛灌了铅。
她抬头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杨木胜,看着那几个扛起杨木胜艰难前行的合水村村民。
这是云绣第一次深刻地明白,合水村需要修路。
合水村需要一条能通往外界的、与其他村落一样的道路。
*
清晨,雨过初晴,鸟鸣音渐渐热闹起来。
卫生所里灯光明亮,几位医护来回走动。
一位医生路过诊所走廊,拍了拍靠在椅子上睡着的云绣:“别在这里睡,会感冒的。对了,你朋友要转去兰坪,肺部可能有感染,我们这里治不了。快找车吧。”
云绣立刻就清醒了,直起身子来,打开手机去找手机号。
不知怎的,眼睛有些模糊,头也有些重。
她甩了甩头,仔细去找号码。
小何很快就让河西乡的人找了车来,将杨木胜移到车上。
开车来得是河西乡乡政府的人,见云绣一身狼狈,皱眉:“云老师,你脸色不太好,去看看医生。杨木胜我们送过去,你赶紧休息吧。”
云绣点头:“好,麻烦你们了。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云老师,”杨勇兴走过来,两眸清亮,“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医生说再晚一点,可能就……”
“别这么说,你们先赶快去兰坪。”云绣推了推杨勇兴,“快去吧,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今天就在乡里,有事打我电话。”
云绣目送几人离开,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转了身进卫生所,是该给自己看看病了。
*
云绣做了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妈妈。
有很多年没有梦见妈妈了啊。
记忆中妈妈的模样已经模糊,她似乎喜欢将一头长发竖起,喜欢穿深色的毛衣。妈妈喜欢抱着她讲故事,可妈妈的力气很小,抱了一会儿,爸爸就会过来将她抱走。
妈妈的字写得很漂亮,妈妈似乎曾经与她说,绣儿,你长大以后要好好练字,知道吗。
妈妈,我都知道的,我有好好练字的,你看我现在写的字好不好看?
你快来看看啊……
云绣又做了另一个梦,梦到她站在昆南大学的蓝花楹树下,春天枝头结满蓝色的花朵,远望去,像是一片蓝色的雾气,朦胧而美好。
原来世间有这样美好的景致。
有时,花朵会落一些下来,她伸手去接,却有一双手将她的手握住,握在手心里,温度熨烫了她。
“绣绣。”
是越言辛在叫她。
她抬起头,看见了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闪烁着睿智与深沉,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海,却又随时涌动惊涛骇浪。
那些浪潮能将她裹挟,能将她翻覆。
她愿意在他的汪洋里沉沦。
出了那片海,岸上并没有她留恋的事物,她想她一生漂泊,可他偏偏是那片海,容纳她所有的漂泊与不定。
“绣绣。”
他又叫了她。
云绣想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很,挣扎了好一会儿,勉强撑开一条缝,眸子里映入一个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她低吟几声,又闭上了眼睛。
“绣绣……”
越言辛叹了声气,低头下去,额头贴在她微烫的额上,皱眉,低声说道:“发烧了……”
他直起身子,转头去对站在一旁的和晓光说:“她发烧了,我得送她去乡里的卫生所。”
“吃药不行吗?我有退烧药的。”和晓光问道。
越言辛摇头:“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弯下身去,将云绣自床铺上抱起来,伸手去扯了一旁的风衣外套,将云绣裹紧了。
云绣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整个身体也软得很,头一垂便倒在了越言辛的肩膀上。
“越言辛……”
越言辛以为他听错了,可很快,那声低低的“越言辛”又传入耳中。
他偏过脸去,看到她烫红的脸与紧闭的眸。
“越言辛……”
她是在梦中呢喃他的名字。
256 送医院
云绣以为吃了药便无大碍了。
那日杨木胜送医兰坪后,她回诊所看了医生,医生见她没有大碍,给她开了感冒药和退烧药。云绣去乡里的招待所,清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在那里住了一晚,隔日收到杨木胜已经清醒的消息后,就离开河西乡回合水村去了。
那时她只是流鼻涕,只不过是轻度的感冒,想着吃了药过几天就会痊愈了。
她在合水村的调研还没结束,修路一事,她必要再去与杨明州说说,就拿了药回了合水村。
哪里想到,隔天就发了烧。
云绣身体疲乏,起来随便泡了包泡面,吃过药又睡回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深夜。
要不是越言辛与和晓光撞开她的门,怕是无人知道她发了烧,躺在床上意识不清。
夜色清朗,还好今夜风小无雨,仿佛前几天的暴雨,已将这个夏季的雨都下完了。
夏天太阳烈,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地面经烈阳一晒,干了不少,只是因暴雨而塌方的地方还未有人来清理,路比从前难走了许多。
越言辛背着云绣,一步一步走过这条路,背上之人的呼吸有些沉,有些浑浊,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受。
“绣绣,不要怕,很快就到医院了。”
越言辛说话时,声音已经有些喘了。
背着她走了这么久,即便他身强力壮,也仍有劳累。
“越大哥,我来背姐姐吧。”和晓光一路跟着越言辛,一直肩膀上挂着装了两人的私人用品的背包。
越言辛开口道:“不用,你好好拿着包就行。”
关于她的一切,他不愿假手于人。
苍穹明月高悬,背上的人吞吐出几个字来。
“越言辛……不要……不要分手。”
越言辛身子微微一僵,脚步顿了顿,他敛住情绪,重重点头:“好,不分。”
“我在学校……等了你好久的,你都不来……”云绣仍在呓语,“你们班的人都毕业了……我找不到你。”
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接在一起,令越言辛为之一颤。
她说的不是现在的事,是当年的事。
那时他就那么说了分手,毕了业走人,把她一个人留在学校,没有给她任何缓和的余地。
绣绣,你找过我的吗?
越言辛心口微微抽痛,他收紧背着她的臂膀,声音掷地有声:“绣绣,今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云绣的小脑袋在他背上蹭了蹭,不知又呓语些什么,在这安静的夜里仍是不清不楚。
她大概,真的烧糊涂了。
醒来的时候,云绣的身体仍是重得很,嗓子很疼,仿佛烧过了一样,眼皮睁开,眼睛便有些痛。
“醒了?”
越言辛的声音传过来,她以为是幻听。
直到那个人的手掌贴过来,在她额头碰了碰。
云绣知道,不是幻听。
真的是越言辛。
“是不是很难受?”越言辛说着,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云绣点头,想说话,嗓子却还是疼。
“来,喝点水。”越言辛手掌钻入云绣背后,将她扶起,端了水杯喂她喝了口水。
温温的水下去,嗓子的干燥缓解了一些,她又喝了口,也许是喝得急了,呛了一口。
“慢点喝。”越言辛将水杯撤下去,抚了抚她的背,“嗓子好点了吗?”
云绣点头,目光移到他身上:“你……怎么在这里?”
“担心你,就来了兰坪。遇见小何,说了你的事情。”下面的话,越言辛没说下去。
那天他刚到兰坪,便被小何几人接走去吃晚饭,吃到一半,小何谈起云绣与合水村几人冒雨连夜送杨木胜去医院的事情,心下一急,饭没吃饭就往合水村赶。
顾不上夜路难行,越言辛几乎是冒险连夜进了村,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云绣来开门,正巧遇见半夜出门上厕所的和晓光,两人合力撞开了门,才知道云绣发烧,不省人事。
越言辛不敢设想,若是他去晚了,或是没有去合水村,云绣就在那屋子里,独自一个人发着烧,不知会是死是活……
还好,还好。
越言辛后怕得很,他想倾身去抱她,确认她安然无恙,确认她就在他眼前,但又怕她身体不适,最终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醒了就好。”
“嗯。”云绣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脑袋有些沉,似乎思考起问题也有些缓慢,抬头看看四周,有些茫然:“这里不是卫生所啊。”
“我们在兰坪。”越言辛轻声说道,“在卫生所给你粗略看了看,我不放心,要送你来兰坪。”
云绣笑他:“你是太紧张了,我输了液就没事的。”
正说话时,护士过来,给了云绣体温计叫她窝着,问了问情况,说道:“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普通的发烧,退了烧就能出院了。”
“好,谢谢。”越言辛悬着的心落下来,眉间皱起的褶皱总算平一些下去了。
云绣看着他,心里的情绪起起伏伏的。
她的指尖握着棉被的边缘,有许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绣绣。”越言辛喊她,将她从思绪中带出来,“想吃什么?吃粉还是粥?我去给你买。”
“我想吃油饼。”云绣说道。
“不行,太油腻了。”越言辛否决这个想法,又听见云绣说:“那我要吃小锅米线。”
越言辛点头:“这个可以,我下去买。”
“多放点辣椒,嘴巴好淡。”云绣眨巴眨巴眼睛。
越言辛又摸了摸她的头:“过几天再吃辣椒,好不好?”
云绣:“……”
257 求复合
云绣在医院住了一天,隔天身体各方面都没有问题,办了手续出院。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里,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正站在窗口前办理出院手续的越言辛,心里五味杂陈。
又是为了她,越言辛跋山涉水,甚至星夜兼程,去到合水村,又背着她出了合水村。
那条路,夜晚行走有多危险云绣清楚得很。
他怎么就那么傻呢?
云绣心里有一个结,梗在胸怀,郁结难解。
难解的不是她究竟要不要再一次与越言辛走下去,而是他们未来的路她该怎么去走。
越言辛与越家、与卓越集团是不可能分割的整体,她接受他,就要接受这一事实,她不能总以逃避或是抗拒的心态去处理与越家、卓越集团有关的事情。她不能永远这么天真与无知,生活在越言辛的保护伞下,想着只要为自己的事业努力就够了。
正想着这些,越言辛已经办好了手续,走到她身边:“办好了。你先在兰坪住几天,等身体再恢复一些,再回村里,好不好?”
云绣回过神来,思量稍许,点头答应。她这个状态回合水村,不但做不了调研,只怕还会把是身体拖垮。
兰坪较好的宾馆只有那一家,越言辛拎着云绣的东西,推开宾馆大门,转过头来见云绣一脸纠结,停住脚步,立在她面前,低声问她:“不想和我住一个房间?”
“……”云绣脸颊微红,偏过脸去,不说话。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越言辛没再问她,迅速办理好入住手续,转身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云绣的手:“走吧,在二楼。”
“嗯。”云绣没有拒绝,人任由他签着走上楼梯。
高原地区夏季炎热,夜晚却凉快许多,也无需风扇或是空调,倒要盖一层薄被。
“你去洗把脸,等会我们去吃点东西。”越言辛说着,弯腰去整理云绣的床铺。
云绣走过去,指尖扯了扯越言辛衣服的下摆:“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不用忙碌。”
越言辛停下来,直起身子看她,目光里含了些失落:“不想让我待在你房间吗?那我等会再来找你。”
说完了话,越言辛便要转身离开。
云绣心里一急,垮了一步出去,抓住他的胳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越言辛有些不明所以。
“我、我不是让你走。”云绣不知怎么了,竟又开始结巴起来。
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样,因紧张而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埋了许多的话,在这一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绣咬了咬牙,踮脚倾身过去,在越言辛唇上轻轻贴了贴。
很轻,很暖。
很快离开。
越言辛目光变得灼热,垂落在她身上:“绣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云绣指尖都要嵌到掌心里了。
她想她做得很明显了,他还这样问,又是什么意思。
云绣叹了声气,想着要不等改日再与越言辛谈这件事,便松开了抓着越言辛胳膊的手。
哪有这样的事。
越言辛的手掌顺势而去,将她手腕抓住,眸子里仿佛燃起一场大火。
炙热的亲吻能将夜晚的凉意驱散,相贴的亲密能弥合长久的分隔。
云绣清楚地认识到,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无比深爱这个男人。
258 采矿事
云绣病后初愈,越言辛也不敢太闹她,匆匆结束,拥着她,一时觉得有些不踏实,又低头去吻了吻她的额头,喊她的名字:“绣绣。”
“嗯?”云绣的声音有些朦胧,大概是困了。
“绣绣。”越言辛又叫了她一声。
云绣身体动了动,抬手抱了抱越言辛的腰,问他:“怎么了?”
她声音仍是软软糯糯的,带着混沌过后的朦胧,还带了些笑意。
“我们……”越言辛心里没点底气,“和好,好不好?”
云绣笑起来,她想她做得还不够明显吗,怎么他还要问这样的问题。
“你不想吗?”云绣反问他,“不想和我和好吗?”
“我想的。”越言辛说得有些急,“我怕你……”
云绣抬眸看他:“那你觉得我这是在做什么?和你一夜情?”
越言辛低头去吻她,堵了她的嘴,许久后拥紧她,微喘着说道:“绣绣,我只是有些不踏实,有些不敢相信……你是因为感动,还是……”
“不是。”云绣翻了个身,背对越言辛,“不是感动。越言辛,你该看得出来,我还是很爱你。”
一直很爱你。
这一次的分手闹得有些憋屈有些无奈,又叫她对未来多了许多惶恐,莫霖与萧潇曾经与她提起的那些担忧,如今成了现实,她从前自以为是的力所能及,如今都成了一团乱麻。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与越言辛在一起。
她想她在感情上偏执着,义无反顾走这一条路窄路,她想与之携手一生的人,只能是越言辛。不是他,谁都不可以。
“绣绣……”越言辛心中大动,臂膀收紧了,将云绣紧紧箍在怀里,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温度相合,气息相混,“是我做得不好,总是让你为难。我……我不会再说那样的傻话,以后无论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云绣又笑起来:“打你骂你?我这么凶的吗?你又胡说八道。”
“嗯,是我胡说八道,你哪有这么凶。”越言辛笑着去闹她,她抬手推推她,想起一些事情来。
虽说这个时候谈工作上的事情有些煞风景,可她不想一直憋着心里,便抓了抓越言辛的胳膊,问他:“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之前是不是已经有计划在合水村开矿?”
“怎么突然问这个。”越言辛眸光闪了闪,“你……要现在给我做访谈?嗯?”
他混得很,低了头埋入云绣的颈间,又开始闹她:“你问,绣绣,你现在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他的手很不老实,贴着她的肌肤乱游,云绣有些定不住神,呼吸重了一些,任由他汲取。
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来,云绣指尖揉搓越言辛的发梢,问他:“几年前,你和我在合水村住了一个多月,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发现合水村那片林子底下有矿石?你学地质学出身,总还有些基础在身上。”
“嗯,是。”越言辛倒是承认得很爽快,“那个时候,你出去做田野调查,我每天在村子各处晃,也去林子里,去后山,那里的地质情况多少了解一些,要辨出是不是有矿,并不难。”
果然如此,云绣猜得不错。
她眨了眨眼,又问他:“之后呢?”
“之后就在想开矿的事了。”越言辛所说的,正如云绣心中猜测一致,“合水村的农业资源并不突出,种植核桃只是稍稍能带给他们一些收益,或许可以让他们暂时解决温饱问题,但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你应该很清楚,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不能单靠农业,工业才是更重要的推力。开了采矿公司,能为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能给当地创造经济效益,也能带动其他的产业发展。”
云绣知道越言辛说得不错,她思考了片刻,想不出越言辛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计划的,便听见越言辛主动交代:“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嗯。”云绣点头,倒也诚实。
“在北京和你和好之后。”越言辛说道,“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认真去做怒江的项目,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和我爸爸作对。”
云绣明白越言辛的意思,他亦与她提过,她告诉他个人理想无法成全,那就去实现社会理想后,他便真的开始去思考自己的人生,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因为自那时起,他便明白,他只有从颓废中振作起来,寻找到新的人生之路,才值得去追逐那样美好的云绣。
云绣低头下去,靠在越言辛的胸膛里,轻声说道:“这样……比以前好,不是么?”
“嗯。”越言辛低头吻吻她的发,“绣绣,你重新接受我后,我觉得我的人生又亮起来了,又有了人生的目标,有了未来……”
云绣没说话,静静地靠在越言辛怀里,想到许多,都是关于越言辛的事情。
想到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想到他后来沉郁诡谲的模样。
无论哪一个他,都是她放不下的越言辛。
“那……为什么现在才开始探矿?一直拿不到许可证吗?”安静许久之后,云绣又问他。
越言辛理了理思绪,说道:“这件事有些复杂,探矿开矿的程序很复杂,需要得到许多部门的许可。”
越言辛顿了顿,又说,“当然,这也不是最难办的事情,卓越集团一些董事不同意开矿的计划,一直在拖延这件事。”
云绣心里忽而闪过一个想法,摇起头来:“蒋陵阻止合水村修路,和卓越集团有关?”
“不是没有关系。”越言辛坦诚说道,“蒋陵的土风计划,最初我并未点头,但其他董事和高层强力推进这个计划,我爸爸……我爸爸他也同意。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试试。”
“那时我就知道了,他们的目的不是想尝试什么文化保护的新方法,蒋陵做什么他们不在乎,合水村会怎么样他们也不在乎。这些年在怒江投了那么多钱,却从未想过获得什么收益,一开始就想好了,那些投资只是作为慈善,控制在一定的投资份额内就好,不必去计较盈亏,能够树立起卓越集团良好的企业形象就好。”
“我与他们的想法不同,我做的几个项目,投资过大,超过了他们的控制,他们不想看这件事失控,所以支持蒋陵的计划。蒋陵是怎样一个人,他们清楚得很,清楚蒋陵偏执、纯。再推波助澜,蒋陵更是多了几分底气,极力阻止合水村修路。”
“你以为合水村到现在都无法修路,是因为蒋陵的干扰,是蒋陵为了保护原生态环境做出的偏激行为,可事实上,这是卓越集团内部在怒江项目上的分裂。合水村、蒋陵、土风计划,都不是纯粹的文化保护和传承项目。”
“绣绣,我本不想你被牵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但你既然选择了合水村作为调研对象,就不可能绕开这些争斗。你父亲被媒体曝光隐私的事……与这件事也有关系。他们知道你在合水村调研,也知道你一直在关注土风计划,担心你会影响到蒋陵的计划,进而影响修路的事情。”
“是我太大意了,从一开始就该想到这一层。要不是我后知后觉,你和你父亲也不会……”
“你怎么可能万事都想得周全。”云绣截了越言辛的话,“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复杂,我只是做学术研究而已,没想过掺和到你们集团的争斗中。你……”云绣欲言又止,看着越言辛。
越言辛抬手,捏捏她的鼻子,笑道:“我说了,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所以,这些事情我都告诉你,就算你想写到文章里,我也不会反对。”
云绣摇头:“不写的。”
“怎么了?”越言辛不解,“这不是很好的田野资料吗?”
云绣眼眸颤了颤:“于公于私,都不能写。”
“于公于私?”越言辛听不明白。
“于公,我身为民族学者,要遵守民族学者的道德伦理,无论何时都要以研究对象的利益为首位,一旦发现有可能伤害到研究对象的利益,就要立刻停止。”
云绣解释道。
越言辛了然,又问她:“于私呢?”
“于私……”云绣眨巴眼睛,“你是我的爱人,我不想把你和卓越集团那些事情写出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越言辛摸摸她的头发:“于公方面,你的考虑是对的。于私方面,倒是不用考虑什么,我名声本就不好。”
“……”云绣不愿听到他这样自嘲,指尖贴在他唇上,不许他继续说了。
“我不在乎。”越言辛声音沉沉,“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绣绣,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那就够了。”
越言辛动了动身子,又贴近云绣一些:“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他指的是合水村修路的事情。
“先去和杨村长商量吧。”云绣想了想,说道,“说到底,这都是合水村的村务事,我可以提建议,但不能左右他们的想法。只是这次杨木胜的事情让我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说服杨村长,合水村的村民想修路,合水村需要一条路。过去这么多年里,类似杨木胜的事情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无法及时送医而耽搁治疗甚至有生命危险。”
“从前我没有直观的感受,只能从访谈和观察记录里推想不修路的弊端,可这一次,杨木胜就那样生死不明地躺着,他们将他扛着,冒雨走了几个小时,才将他送到医院。再晚一些,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怕,也很难受,我想,要是我能早一点说服他们把杨木胜送医,那就好了……”
越言辛抱着她,点头:“好,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事不用管。”
卓越集团的事情,自有他来解决。
可从这一刻开始,越言辛已然明白,他早将云绣牵扯到他的命运里来,盘根错节地,将她包裹住了。
没办法,他无法放开她,就只能让她勉为其难,与他一起走下去了。
259 撰论文
杨明州手里的烟没有停过,脚跟散落好几个烟头,两只间红光闪烁,烟雾缭绕。
云绣静待他的回答。
杨木胜这事不仅给云绣带来不小的冲击,更给杨明州带来不小的冲击。
“我们村子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有人生娃,难产,送不到医院,大人小孩都没有了。”杨明州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丢地面上,脚底板去踩熄了,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根来,点燃了抽上,吐出一圈烟圈来,“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知道,大家的路都不好走,我们的路不好走,情有可原,没有钱修,也没有机会修。”
“现在不一样,现在有条件了,别个也把路修起来了,我们还是不修路。我知道大家的怨言,但我就是想,把蒋老师这个计划再推进个几年,等我们搞出一点名堂,再谈这个修路的事情。”
“我想我是把事情想得极端了,想着要靠文化发展经济,原生态文化是我们的优势,要保留这个优势,就要像蒋老师说的那样,不修路,不能让外面的东西来污染我们。现在仔细想想,这样做有各种不合理,我就是昏头了。”
云绣听着杨明州一字一句地讲,他讲得那般诚恳,也那般迷茫。
他似乎意识到支持蒋陵的计划并不完全正确,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只是想让大家多挣点钱啊。
云绣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我举得没有谁对谁错,只是谁的方法更合适。蒋老师他,是真心想要保护合水村这些传统文化,担心外界的干扰会破坏这里的文化,他的出发点并没有错。”
杨明州笑起来:“蒋老师好像对你有些意见,你还帮他说话?”
“不是帮他说话,”云绣笑了笑,“就事论事。现在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杨明州又抽完了一根烟,将手里的烟头扔了,叹气:“蒋老师……干涉我们村的事情太多了,大家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多。以后我们村子的事情,还是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现在还有一个困难……”
杨明州顿了几秒,看向云绣:“土风计划进行了这么久,都很顺利,我们知名度也打出去了,报纸说我们村是最后的世外桃源,想让我们继续保持。上面知道这样的事情,就强调让我们要好好保护传统文化,不要丢了世外桃源这个名号。电视台、报纸都说我们是自己不想修路,不想跟外面混在一起,我们现在提出修路,能得到支持吗?”
云绣理解杨明州的顾虑,她也有了打算,与他说道:“如果你和合水村做了决定,要修路,我可以试着帮忙。舆论……也就是外面的人的看法,还有上面的压力,我有办法去处理,你不要太担心。合水村的事情,你和其他人好好商量。”
云绣说着,站起来身来:“杨老爹喊我这个时间去他那里,不知道有什么是跟我说,我先过去了。”
“好。”杨明州起身相送,笑起来,“杨老爹以前非常排斥外头来的人,现在好像改观了,总是想见你。”
云绣也笑:“可能我总是来,成日在他跟前晃,他没办法。”
260 指路经
云绣第一次来到兰坪合水村之时,未来会有怎样的光景,她是无法预料的。
那时她甚至不知道,她今后的研究范围是什么,只是随着追逐母亲普米族研究的遗愿,满腔热忱地来到这里。
机缘巧合,杨国安主持的那场丧葬仪式成了她在普米族聚居地观察到的第一场仪式,“给羊子”也因此成为了她做普米族调研的起点。
可她哪里想得到,这个起点一直没能有后悔。在那之后的五六年里,她研究了羊头琴、“搓磋”舞,了解了当地的申遗工作,亲历土风计划的发起与发展,却唯独没有能够完成“给羊子”仪式的调研。
那最重要的《指路经》,她更是了解甚少。
杨国安是她唯一可以找到的突破点。
这么多年来,杨国安对她爱理不睬,最近却转了性。
将云绣叫到家里,没说多少话,拿出一个页面翻得已有破损的本子,递给云绣:“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云绣不明所以,翻开时,看到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手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都是汉字,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解其意。
云绣抬头,疑惑道:“这是唱经吗?”
普米族没有流传至今的文字,会汉字的人便用与普米话字音相近的汉字做笔记,只解读音,不看字意。
“这只是其中一本。”杨国安说道,“还有两本。”
云绣又问:“是平时唱的经?”可她觉得与她之前看到过的唱经不同。普米族日常唱经的内容,云绣这么多年来搜集了不少,反复地看,有些内容她是记得的,和这本子上写的都不一样。
杨国安顺着一张椅子做下去,抬手指了指云绣手里的本子:“这是《指路经》。”
云绣一时没缓过思绪来。
待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惊又喜,笑颜不禁绽开:“杨老爹你愿意给我讲‘给羊子’和《指路经》了?”
杨国安“哼”了一声,说道:“这么几年来,你不就是想找这个东西?我给你还不好?”
云绣点头:“好,很好的。”她又翻了翻,手有些颤抖,或许一时还缓不过来,仿佛像一场梦一般。
“你愿意给我讲《指路经》?”云绣烦了一会儿,抬头去问杨国安,若是他不亲自为她讲解这些用汉字发音标注的普米族经文讲的是什么,怕是其他人也无法完全解读出来,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标注习惯。
杨国安扬起下巴,问云绣:“我不讲,你看得懂?”
“看不懂。”云绣倒是挺老实的,软下脾气来,“杨老爹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国安静地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云绣的问题,倒是提起了其他的事情:“你和那些人刚来我们村子的时候,我很讨厌你们。我觉得,你们把我们当成工具一样。你们说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为什么感兴趣?哪些方面感兴趣?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因为外面的人没见过我们这里的东西,很好奇,你们要是能写出去,就能得到很多人的关注。”
“你们真的是在关心我们的文化?在关心我们怎么保护文化吗?我看未必。有个词叫沽名钓誉,你们就是为了那一点点名誉,什么谎都能撒,能站在我们面前,骗我们说,你们是为了我们的文化。我个人是非常不喜欢你们这种做法的。”
云绣没有去反驳杨国安的说法,一定程度上,她来合水村做调研,初衷并不是为了合水村的发展,她就是来做学术调研的,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继续自己的理想,配合冯华通进行课题研究。
她那时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单纯想进行学术研究。那时的她空有个人理想,却还未明白个人也该担起社会理想与责任。
杨国安见云绣不说话,眸光闪了闪,在她身上逗留片刻,又说:“或许,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就是为了做你大学的任务。但至少你和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你不像那个姓蒋的,干涉我们的事情,也不想那些电视台的人,不负责任出去乱说话。”
“上次杨木胜病重,你来找我过去给他念经,我很奇怪你居然相信这个。后来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相信这个,你只是尊重我们。就冲这一点,我可以把我们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不知道能传多少下去。我不是没教给那几徒弟,但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只能口口相传,把这些东西传下去,会流失很多,会弄错很多。你可以写书,可以出版,你的书出版了,我们普米族的《指路经》就能够一直留下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会把我给你讲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
杨国安问得很郑重,云绣没有立时作答,仔细思考过后,回道:“我承诺你,如果我能出版著作,一定将‘给羊子’仪式和《指路经》的所有内容附录在文后,即便这一本做不到,下一本、下下本,都会继续尝试,直到把全部内容都出版了。”
“给羊子”与《指路经》同非遗代表名录不同,无法进行官方的资料存档,也无法进行抢救性拍摄录档。杨国安一旦过世,他所掌握的普米族传统文化资料便缺失了最重要的解读权威,即便有其他祭师接受他的教授,习得许多内容,但口口相传的方式,怎么都会流失掉一些内容。
这就是杨国安愿意将“给羊子”和《指路经》悉数向云绣讲解的原因。
云绣亦明白这一点,给了杨国安那样的承诺。
杨国安沉思了许久。
许久。
他看着屋外的太阳坠入山间,知道他总有一天也要如这太阳一样沉落,就算留下一点光,也终会被黑夜吞没。
万事万物,有始便会有终。
人的生命更是如此。
那些生前舍不得的、放不下的,认为如珍如宝的东西,谁又能预料后人会怎么对待它们?或是珍视,或是抛却,都不是死去的人能够左右的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散在西边时,杨国安终于开口了:“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明天早上来找我。”
云绣郑重地点头:“好。”
261 听吟唱
八月的每一个清晨,云绣都会早早起来,披着霞光来到杨国安家里,等他吃了早饭,打开录音笔,录下他所讲的每一句话。
杨国安会先给云绣将一些普米族的风俗习惯,会讲丧葬仪式的流程,之后会唱一段经。
他人老了,没多少精力,唱了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会,过后再与云绣讲解其中的意思。经文的汉语意思是一层,这经文想表达的意思、蕴含的道理或是寄托的感情又是一层,而这些意思,又与普米族整体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族群风俗有关,不了解这个大背景,便无法真正了解这些唱经里想表达的意思和情感。
好在云绣研究普米族文化研究了几年,有一些基础,听起来倒是不费劲。
一早过去,杨国安只讲解了两三段次,再没了多少精力,挥挥手让云绣先回去,隔日再来。
云绣收起本子和录音笔,问杨国安:“杨老爹要吃东西吗?我去煮。”
“你倒是殷勤。”杨国安说道,“你这么勤快,家里长辈是不是很喜欢你?”
类似的话杨国安从前便提起过,云绣摇头:“不是的,我不会讲话,很闷。”
“你还不会讲话?”杨国安仿佛听了笑话一般,“我看你挺能讲的,成天在我们村子里,跟这个讲话跟那个讲话,讲得多的是。”
云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那……不一样的。”
“都是和人来往,有什么不一样的。”杨国安说得云淡风轻,“你觉得不一样,那就是你心态有问题。你觉得我们是和你不相干的人,以后可能也见不到了,就没有多少负担。但你的亲戚朋友不一样,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自在。”
云绣愣了愣,说道:“我没有觉得你们是不相干的人。”也许从前是,可如今已不是了。
杨国安笑笑:“就算相干,也是不同的相干。你还太年轻了,心态不行的噶。”
这话说得不罗嗦,意味却深刻。云绣始终没有处理好工作与生活、田野与现实,即便她写出再好的文章,获得再多的夸赞,她仍为那条模模糊糊的边界线而烦恼。
杨国安却是不同,他人生阅历足够丰富,凡事皆能化繁为简,虽脾气古怪不与人亲近,却能豁达看待一切人情世故。
可这些,他教不了云绣,这些都是人靠自身的经历堆积起来的经验,需要自己去体味。
云绣也一样,需要自己去经历、去感受,方可找到适合自己的、自觉舒适的生活方式与态度。
云绣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杨国安:“吃不吃东西啊?”
“我不吃了。我去睡一觉。”杨国安说着,摘下他的老花眼镜来,起身,拄着拐杖喘了口气,又说道,“我今天想吃点甜的,起来的时候要吃。”
这意思云绣立刻便领受到了,点头:“好,你起来就有的吃。”
杨国安最近最很挑,他年纪大了,味觉已不灵敏,总是吵着要吃些味道重的东西,重甜、重辣、重油,这些都是他想吃的。可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多吃这些,家里人常年在外头,孙儿管不了他,他时常贪嘴,煮碗清汤面,灌一大勺辣椒。
云绣来的这两个月,时常往他这里跑,便时常给他做饭吃,做的都是清淡的菜,惹得他闹脾气,威胁云绣说不再跟她聊天了。
云绣只能把他当孩子哄。
这次又闹着吃甜食,云绣只能想办法,做了几个红薯饼给他吃。
杨国安咬了两口,不满意:“不够甜啊,你放没放糖。”
当然没放。
云绣惊讶:“不会吧,我放了大半袋子的糖的。”
“真的?”杨国安半信半疑的,吃下一大半个红薯饼,“嗯,不错,还挺好吃的。”
云绣偷偷笑了笑。
又听见杨国安问她:“你家那个男人呢?听晓光说,你上次生病,他急得不得了。他是……半夜把你背到了医院?”
云绣脸一红,绕过这句话,说道:“他公司有事,先回去了。”
在兰坪住几天后,见云绣身体已然好了,越言辛就先回昆明去了。他要去处理卓越集团与杨老板合作在合水村开矿的事情,云绣明白,此事怕是势在必行了。
也就是说,合水村的路,就要开始修建了。
云绣如今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能力与资源,为合水村修路一事争取到舆论的支持,只有这样,即便这条路修建完成,合水村的乡亲们与兰坪政府也不必承担“为了经济发展破坏原生态环境”“目光短浅破坏世外桃源”的骂名。
262 热情送
暑期田野调查结束,云绣该回昆明了。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
合水村许多村民一路将云绣送到村门口,要不是云绣阻拦,怕是要送到箐花村去了。
又给云绣装了许多核桃和特产,见她登山包行李重,分了些出来,说要邮寄给她。
盛情难却。
云绣知道他们为何会这般热情。
从前云绣来合水村做调研,初来乍到时,他们只是对她心存好奇,她要来要走,他们并不怎么关系。渐渐的,与云绣熟知的几个乡亲见到云绣到来会高兴,知她要离开时会不舍。可更多的人,是反感云绣总在村子里“不务正业”,问东问西。
蒋陵和土风计划带来切实的经济效益和关注度后,他们大多数人更加排斥云绣,认为云绣在合水村晃了这么多年,也没能给合水村带来什么,倒不如蒋陵,一来就带来许多好处。
那段时间,他们排斥云绣的调研,亦不肯配合她的访谈。
再后来,蒋陵渐渐干涉合水村的事务,干涉的程度越来越深,叫他们好生厌烦,他们又开始怀念云绣懂得分寸的距离感,两相比较,更觉得云绣这样的学者素质与态度是可贵的。
他们想,大学老师和红人,果然是不同的。
促使他们态度发生较大改变的,是杨木胜的事情。
杨勇兴不止一次在村里与人说,那天要不是云老师帮忙,他爸爸怕是要没了。
杨木胜一家亦万分感激云绣,如果不是她当夜请来杨国安,平息他们几人的争执,又联系人送杨木胜去兰坪医院,还不知道杨木胜如今是死是活。
如此,合水村的村民又怎会不对云绣心生好感。
“也不晓得云老师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应该还是寒假来嘛,她一放假就来。”
“也不一定的噶,云老师不是说今年她事情多,要写书,可能好长一段时间不来?”
“但杨老爹要跟她讲《指路经》,还没有讲完,她一定会再来的。”
“云老师真的有韧性,这么多年了,杨老爹终于对云老师改观,她真是不容易啊,杨老爹到现在都排斥外边的人,就是不排斥云老师,云老师不在的时候,杨老爹还会问她什么时候来。”
“我听杨村长讲,云老师要帮我们写修路的事情,我们很快就能修路了?”
“对的噶,云老师真了不起。”
……
村民们远望着云绣离开的背影,议论纷纷。
她依旧背着那个超过她一半身高的登山包,依旧孤身一人。
从前她就是这么来,这么走的,如今还是这样,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可这却是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里,从小云同学到云老师,她就这么一个人,小小的身体背着又大又沉的登山包,走在这条崎岖坎坷又满是危险的山间道路上,孤独而漫长。
*
云绣从客车上下来,头有些晕。
她昨夜整理杨国安的录音整理得有些晚了,今天一路舟车劳顿,状态更是不好。
“怎么了?”越言辛一见她下车,走过来扶了她,“不舒服?晕车?”
“没有。”云绣摇头,“有点累。你等很久了吗?今天车慢了点。”
越言辛摇头:“没有很久。”
他随着人流去取云绣的登山包,再转过身来时,去牵她的手,犹豫片刻后,开口说道:“舒隐月昨晚来找你,我安排她暂时住在酒店。”
云绣惊道:“隐月?她怎么来了?”她想了想,掏出手机来,却不见有因信号延迟而刚收到的短信,又说道:“她没给我打电话的……”
“打的时候,可能你那边信号不好,她说你不在服务区。”越言辛解释道,“我昨天去你公寓拿小花的小衣服,看到她在你家小区徘徊。”
云绣了然,又问一遍:“隐月发生什么事情了?”
越言辛牵着云绣往停车的方向走:“说来话长,我想你们需要长谈。”
263 重新来
自宜城分别后,云绣一直担心舒隐月的状况。云绣这几个月事忙,又赶着去合水村做田野调查,可即便这样,她仍旧隔三岔五地询问舒隐月的情况。
云绣离开宜城的一周后,舒隐月便告知,她在宜城租到了一间屋子,暂时找了一份洗衣店的零活,可以挣点生活费。
最后一次联络是大半个月前,那时云绣生病住院,与越言辛在兰坪休整时联系和舒隐月,那时她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来了昆明?
舒隐月瘦了许多,面色憔悴,一见到云绣,就抱着她哭出声来。
只是一直哭,什么话都没说。
云绣拍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待她情绪有了些缓和,才敢开口问她:“隐月,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小茉莉呢?”
小茉莉还小,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舒隐月不可能丢下她独自一人来昆明的。
“云绣,他们把小茉莉抢走了。”舒隐月又哭出声来。
云绣从未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心也跟着抽痛起来,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云绣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待舒隐月再次冷静下来,已是半个小时候。云绣用温水润湿了毛巾,给舒隐月擦脸,又给她倒了杯水。
舒隐月捧着那杯水,红肿的眼睛仿佛已经滴不出眼泪来了。
“我老公和婆婆找到了我,把孩子抢走了。他们说离婚可以,让我赔钱,孩子也要留给他们。”舒隐月吸了吸鼻子,“为什么要抢走小茉莉啊……他们说不要女孩子,不喜欢小茉莉的……为什么啊……”
舒隐月的声音嘶哑得很,云绣又去安抚她,过了好一会儿,舒隐月再次冷静下来,饮了半杯水,讲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舒隐月刚离家出走的头两个月,婆家与娘家并不是很在意,认为她在外头没地方去也没钱,又给男人生了孩子,是不可能离开的。他们认为她只是赌气,过几天就会乖乖回家了。
哪里知道,舒隐月非但没有回去,反倒有了心的生活,他们便急了,找上门去,强行抱走了小茉莉,威胁舒隐月赶紧回家,不回家,那就永远不要再见小茉莉。
舒隐月好不容易安顿好,有了新的生活,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斩断了。
“我知道他们让我回去做什么,他们不是关心我,不是想念我,是因为家里没人洗衣做饭,没人伺候他们……云绣,我再也不想过从前那样的生活了,我宁愿去扫大街、去洗衣服,靠我自己养活自己和小茉莉,也不要再回去了……可是他们把我的小茉莉抢走了……”
云绣听着舒隐月悲戚的诉说,心里也疼得很,掉了些眼泪下来,赶紧偏过脸去擦掉,安慰舒隐月道:“你别着急,我们先想办法,如果你确定要离婚,我们就要想一个行得通的办法,争取到小茉莉的抚养权。”
“我要离婚,要离婚的!”舒隐月激动起来,“我受不了那样的日子了!我发现只有我和女儿,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不用受他们摆布、受他们白眼,我一定要离婚的!”
云绣见舒隐月说得这般坚定,但考虑到她眼下情绪激动,难免想得极端,日后又后悔,便留了余地,与她说道:“那好,你现在这里住两天,好好想清楚这婚怎么离,之后是回你爸妈那里,还是自己搬出去住,还有找工作……你有了详细可行的计划,才好争取到小茉莉的抚养权。总之,要把这些都理清楚了,才能把这段婚姻断干净。你觉得呢?”
舒隐月总算平静了些,将云绣的话听进去了,点头:“好,我会想清楚的。”她低下头去,埋在膝间,闷着声音与云绣说道:“云绣,我知道我又麻烦你了,这次也麻烦了越言辛。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找谁。”
云绣欲言又止,想了想,觉得现在并不是说那件事的时机,就住了嘴,安慰道:“别多想,我和越言辛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云绣又安抚了舒隐月片刻,看着她躺在床上睡觉,这才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门那一刻,她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告诉舒隐月,有关江申的事情。
江申……也来了昆明。
264 白月光
有些人的执着,比磐石更难以摧毁。
坚于磐石的执着,能让人跨越山海之距,填平原本横亘在天涯两端的沟壑。
譬如越言辛对云绣的执着。
又譬如江申对舒隐月的执着。
在云绣的印象里,舒隐月与江申就像是冤家,两个人凑在一起时,总喜欢斗嘴,私下里总喜欢揭对方的短。
江申比云绣与舒隐月都年长几岁,在舒隐月面前却像个孩子,喜欢怂恿舒隐月与他一道疯闹,喜欢故意激怒舒隐月,看她气呼呼地追着他。
云绣心想,夏骥有些话说的也许是有道理的。
在喜欢的人面前,男人有时总是那么幼稚。
从前云绣不明白,现在却似乎明白了。
江申不知从哪得知舒隐月的事情,千里迢迢赶到宜城,没找到人,四处打听,绕了一圈,跟到了昆明。
云绣心想,这昆明不仅是人杰地灵之地,如今看来还是各样人间冷暖聚集之地啊。
从酒店出来,云绣看到江申站在门口,一见她便上来问:“她怎么样了?”
云绣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越言辛,他大概是有些无奈,站在轿车畔,拿江申没有办法。
“不是很好,很伤心。”云绣并不打算瞒着江申,“她现在情绪不是很稳定,让她先休息,好好理清楚思绪。我们只能帮助她,不能代替她扛过去。”
江申咬了咬牙,迈出步子去:“我去看看她。”
“江申!”云绣拦住他,“你觉得你现在,合适吗?”
江申:“……”
“江申,你先办理入住,舒隐月就住在这里,她这两天有需要,你可以方便照应她。”越言辛走了过来,“但我想她需要时间自己冷静,等她想清楚了,我们会帮她,离婚也好,争取抚养权也好,不是办不了,只是需要耗些时间和精力。”
越言辛这样说,就是表明他管定这件事的态度。
既然云绣要管,他当然也要管。
江申平息了一些情绪,点头:“好,我知道了。麻烦你们了。”
“隐月睡下了,我回去收拾一下,等会来接她吃饭。到时候,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跟她说你来了昆明的事。”云绣说道。
她刚从兰坪回来,便直接来看舒隐月,身上衣服都未来得及还,登山包还搁在越言辛的轿车后备箱里。
莫霖那边,今天是去不了了,云绣只能与莫霖道歉了。一想到莫霖与萧潇准备了一桌饭菜迎她回来,她心里便有些难受。
可舒隐月这个情况,怕是不愿意一道去莫霖家里吃饭,她亦不能丢下舒隐月一人。
云绣思虑片刻,抬头看越言辛:“你……要不要去我舅舅家吃饭?”
越言辛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笑:“绣绣,你是要我一个人去跟你舅舅还有你哥吃饭?你不怕他们扒了我的皮啊?”
之前他与云绣闹分手,莫霖多少知道一些,莫暄更是气恼得很,恐怕正愁没机会找越言辛算账,他这不是要送上门去了?
云绣有些不自在地抓抓头发:“你不想去也没事,改天我和舅舅说清楚了,再叫你过去吃饭。”
“我去。”越言辛明白云绣的心思,她不能丢下舒隐月,可家里那一桌饭菜,总不能浪费了,不能辜负家里人的心意,“我一会儿就去。你好好陪舒隐月,有事打我电话。”
云绣咧开笑容:“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越言辛被夸得简直要飞上天了。
265 新规划
舒隐月喜欢吃火锅,云绣一直记得。
没有订包厢,特地找了生意好的店,热热闹闹的,是舒隐月喜欢的氛围。
“我好久……没有吃火锅了。”舒隐月翻看菜单,盯着那上面的菜品,竟觉得有些陌生,“他们说火锅不健康,又贵。”
云绣说道:“那我们今天多吃点,来两盘……不,三盘毛肚,好不好?”
“这么多吃得完?”舒隐月说道。
云绣笑:“毛肚能占多少肚子啊,涮一下就一丁点,是不是?”
舒隐月难得地笑起来:“好,那就点三盘。”
菜品上齐,店员提醒两人,吃不完退不了的,云绣笑笑说,她们肯定吃得完的。
云绣拿了筷子,夹一大筷子毛肚,放到锅里涮,嘴里自语:“涮十几秒就能吃了。”
“云绣,你刚从田野回来吗?”舒隐月忽而问云绣。
云绣正好涮好了毛肚,夹起来,放到小碟子里,推给舒隐月,点头:“嗯,刚回来。”
“还没休息吧?对不起,是我的事情……”舒隐月顿了顿,“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云绣摇头:“别这么说。快吃,冷了不好吃。”她又夹一筷子毛肚,放到锅里涮。
“我已经不记得做田野是怎样的感觉了。”舒隐月的声音有些凉。
云绣眼眸颤了一下,问她:“你还想去做田野调查吗?”
“我?”舒隐月苦笑起来,“我已经做不了了。”
云绣将毛肚涮好了,又给舒隐月,放一些牛肉下去煮,说道:“为什么做不了?因为你退过学?还是因为你结过婚生过孩子?”
舒隐月咂咂舌:“云绣,你……”
“从本科算起,你有近十年的田野调查经验,去过的地方也不少了,总不至于歇两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吧?”云绣继续说道,“理论知识也许会忘记了,但田野调查是技能,这种技能一旦学会了,即便许久不用,也只是会生疏,不会忘记,对吧?”
舒隐月听云绣说这些话,思绪开始乱起来。
或许她不是忘记了,只是不敢再去想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两碟毛肚都吃完了,舒隐月将手边的凉茶打开,喝了几口,说道:“你是想让我重新回学校读书吗?”
云绣说道:“可以回去,也不一定要回去,你的文凭不低,拿着硕士文凭去考编制,或是找相关的工作,都不会特别难。”
“可我已经和社会脱节两三年了,招聘单位很在意这个问题。我不是没去面试过,他们问我为什么辍学,有了孩子工作上会不会分心,家里人同不同意我工作……”舒隐月说着这些,很是无奈,“他们似乎更在意我的婚姻,而不是我的学术水平。”
云绣点头:“是,是会这样。但也不全是这样,你介意他们忽略你的学识而在意你的私事,我理解,我也很介意。可是……隐月,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屈从一些所谓的司空见惯,我们反对、鄙视这些偏见,可我们不能因为反对,就彻底抛却它。强者该保护弱者,但弱者不能时时祈求强者的保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舒隐月眼皮跳了一下,她点头:“我明白。”
“如果你不愿意就这样去工作,那就再回到学校读书,把之前没能拿到的学位拿到吧。只是这样你会比较辛苦,资金上的事情我可以帮你忙,但你要照顾小茉莉……”
云绣理智地分析着这些,便听见舒隐月问:“我再去读书,会有学校肯收吗……”
“隐月,你有没有想过,回冯老师门下去?”云绣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提起冯华通。
舒隐月退学后,冯华通失望又生气,甚至要与舒隐月断绝师生关系,舒隐月心里,大概也是不好过的。
“冯老师她……”舒隐月低下头去,“不愿意见我了吧?”
云绣叹了声气:“冯老师是怎样的人,你是很清楚的,她总是嘴硬心软的。如果你有需要,不妨联系一下她。你觉得呢?”
毕竟,眼下舒隐月无论是想工作还是想继续学业,冯华通都能提供最大的助力。
只是这一步,舒隐月要跨出去,才能消除她与冯华通之间的隔阂。
266 打官司
天又下起了雨,很急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后空气一派清新,夜空也清澈了许多。
江申站在酒店门口,眼见云绣与舒隐月走近了,赶紧迎上去。
云绣终究是逮到机会,将江申的事告诉了舒隐月。
舒隐月的反应比云绣想象的要平淡许多,或许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婚姻,许多事情,舒隐月都看淡了。
“你们……”江申有点紧张,“你们吃得好吧?”
云绣:“……”
舒隐月露出礼貌的笑:“挺好的。”
“我、在等你……们的。”江申说道,目光不曾从舒隐月身上移开。
舒隐月回过头去,看云绣:“云绣,今天谢谢你。”
云绣知道,舒隐月想和江申好好谈谈了,便接了话说:“不要这么客气。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明天再来找你。”
舒隐月点头。
这一也舒隐月与江申说了什么,云绣无从知晓。
她回了公寓,走到门口,门缝透出温暖的灯光来。
越言辛回来了?
打开门,沙发上的人影映入眸中。
越言辛半躺在沙发一侧,竟然睡着了。
云绣走过去,想叫醒他去卧室睡,走到他身侧,却改了主意。
他的睫毛还是好长啊,嘴唇薄薄的,眉骨清晰而好看。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好看。
他们已然渐渐年岁老去,可她还是贪恋他的美色。
“嗯?”越言辛竟然醒了,哼唧一声,眸子里映入了云绣的身影。
云绣刚要撤开,越言辛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拉过去,贴近他的胸膛。
“偷偷做什么坏事了?”越言辛的声音哑哑的,还没彻底醒呢。
云绣否认:“没做坏事。”
“我不信。”越言辛凑过去亲她的嘴,“我要亲自验证。”
验证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我舅舅他们没为难你吧?”云绣靠在越言辛的怀里,问他今天这场饭局。
越言辛笑了声:“没有。”他顿了顿,“只骂了我一顿。”
“骂你?”云绣惊讶又心疼,“说什么了?”
越言辛又笑:“都是我该挨的骂,从前犯过一次错,这次又是,当然是该挨骂的。”
云绣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有些现实问题。”
“现在呢?”越言辛问她,“你觉得那些现实问题还在吗?”
云绣点头:“在的。但你不该这么问我。”
“那我该怎么问?”越言辛又问。
“你该问我,那些现实问题还重要吗?我会回答你,不重要。”云绣清亮的眸子看他,“你才是最重要的。”
越言辛因这情话,心中甜蜜不已,搂着云绣亲昵了一会儿,问起舒隐月的事情。
略略听完,越言辛思索片刻,说道:“我仔细分析过舒隐月与她丈夫的婚姻,她夫家让她将彩礼全数归还,在法律上是不成立的。只是,要是对方不愿意协议离婚,这件事比较棘手,官司不知要打多久。”
“我会给她请个好律师,争取让她达成自己的心愿。再者,是抚养权的问题,小茉莉不满两周岁,一般情况下,法院会把孩子的抚养权判给母亲,但也不是没有例外。万一他们以舒隐月没有固定工作和经济来源为理由,抢夺孩子的抚养权,那么舒隐月想拿到抚养权,并不容易。”
云绣听着越言辛这些分析,心里有些急:“你这样说,意思是隐月顺利离婚、获得抚养权很困难?”
“要想不困难,也很简单。”越言辛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了,仿佛在卖关子,让云绣求他。
云绣清楚得很,伸手去挠他:“快说。”
越言辛抓紧了她乱动的手,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他们一大笔钱,息事宁人。”
云绣眼眸一颤,问越言辛:“你会这么做吗?”
“不会。”越言辛斩钉截铁,“我不想便宜这种人。”
云绣笑起来:“确实是你越大总裁的作风。”
闹了一会儿,两人又谈到离婚官司上,云绣再次问越言辛:“你想得这样周到,是要帮舒隐月了吗?”
“我不出手,你搞不定这件事,这一点,你得承认,对吗,绣绣?”越言辛说得不错,云绣能给舒隐月的帮助,就是给她金钱上的支持、精神上的安慰与支撑,并帮她想些办法。
可越言辛,能为舒隐月找到最好的律师,以最少的消耗帮助舒隐月离婚并拿到抚养权。
这就是越言辛的能力。
云绣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趴在越言辛的胸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越言辛手掌轻轻揉着她的头发,问:“在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回答得模模糊糊的。
越言辛轻轻地笑:“在想舒隐月的事?对婚姻心生害怕?”
云绣抬头起来看他:“猜到了?”
“嗯。”越言辛又去揉她的头发,“安心,我们的婚姻不会是那样的。”
云绣笑了一下:“我只是为隐月感到唏嘘,她原本该有更好的人生的。我又在想,女人放弃工作,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给她们带来的是什么?”
“从前我以为,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愿意在职场上打拼,有人愿意退居家庭,只要个人觉得过得舒心,那就够了。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每一个人的选择,都会最终影响整个群体的命运。譬如传统观念里,男主外女主内,这几乎成为大多数人不约而同的共识。虽然在现在的环境这个共识已不合理,可人们还是下意识地去想,男人应该工作挣钱,家庭要交给女人来打理。”
“在这样的群体意识下,男人在家庭和工作两者间,会倾向于选择工作,女人则相反。即便现在职场上男女都有,大众还是会下意识地认为,男人工作做得好家务理不好,是天经地义的,而女人不需要多少工作能力,只要把家庭照顾好就行了。”
“群体意识影响了个体的意识,个体的选择又去巩固群体的倾向,这样,这种不合理的认识很难发生改变。如果要改变这样的习惯性共识,就要从个人的选择开始突破。所以,我们该鼓励女性走出家庭去争取职场,而不是更加鼓励她们自由选择。”
越言辛听着云绣讲起这些,有些感慨:“绣绣,你是对自己的生存处境产生了反思吗?”
“也不算是吧,只是有些感悟,或许能够写篇文章。”云绣说道。
越言辛心有触动,他想,绣绣怎么总是这样优秀。
他抱紧她,笑起来:“绣绣,以你这写论文的热情和速度,我看评教授指日可待。”
云绣捶他:“不要乱讲,哪有这么快的。”
“我说有,那就有。”越言辛低下头去,与她贴在了一起。